身为墨家的传人,墨青天生就有一双巧手。
阿娘说,他尚在襁褓的时候,一旦哭闹不休,只要抱去匠坊,听听他阿爹和匠头们捶打金器时叮叮当当的声响,就会立刻安静下来,咬着手指瞪大眼睛看着阿爹做活,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仿佛真的看得懂似的。
墨青说话晚,两岁还不会叫人,每天就喜欢安静地坐在摇床里看阿爹墨戌雕木器。
某日午后,休息的木坊匠头随手用草叶折了朵玫瑰花送给他玩,不料墨青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没过多久就折了朵一模一样的花出来,惊呆了那位匠头。
盏茶不到的时间门里,这个消息便长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墨家匠坊,各坊的匠头纷纷跑过来看热闹,麻雀昆虫兔子小鱼,但凡匠头们当着墨青的面演示一遍,小家伙就能跟着用树叶草茎做出个同样的出来,惟妙惟肖。
匠头们兴奋地恭喜墨戌,小家伙这手太巧了,未来定是个能工巧匠,不世之材。说话晚怕什么,反正他们工匠这一行用的是手不是嘴,再者说了,不是有句话叫做贵人语迟么?这可能恰恰说明小家伙是他们这行的天才。
墨戌自然也喜不自禁,特意亲手给小家伙打造了一套迷你版的工具套装,让他拿来练手。别的孩子小时候摆弄的玩具都是泥龟、竹马什么的,墨青却已经开始摆弄着那套工具自己动手做玩具。
四岁那年,他甚至就能亲手给八岁的姐姐在上元节做个兔子灯出来,墨紫开心的提着那个灯笼在街市上招摇而过,吸引了半城孩子的目光。
可惜的是,之后那半年也是墨青生命里最为灰暗的一段时间门。
有人出高价请他阿爹私下里帮忙打造一套银甲,他阿爹脾气拗,不肯接这种违规的生意,那人便记恨在心,后来找了个机会诬陷墨戌欺君,将他关进了大牢,判了个秋后问斩。
他阿娘好不容易凑出了为他阿爹赎刑的铜钱,县令那边却迟迟不肯同意。
塞了无数银钱,说了无数好话,他阿娘才勉强打听到消息,此事背后有人‘盯’着,那位不点头,县令根本不敢点头。
他阿娘奔走数月,敲遍了所有相识的达官贵人的大门,有些只是推托摇头,敷衍了事,有些甚至干脆连见都不见。
家主被抓,整个墨家也随之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困境,原本门庭若市的匠坊半月之内就变得空荡荡的,又过了几个月,很多匠头都熬不住这种没有收入的日子,只得陆续离开了。
在最绝望的时候,求救无门的阿娘带着墨青和墨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冒着风雪跪在了申国公的门前。
看着风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母子三人,申国公心软了,答应会帮忙。
半个月后,县令最终以疑罪的情形接受了赎刑,交过一百二十斤铜钱后,他阿爹得救了。
申国公救的不止是他阿爹,还有整个墨家。自此之后,他们全家都对申国公奉如亲长,每逢事节都会送上厚礼。
墨青七岁那年,申国公喜得麟儿,他跟随阿娘携礼前去恭贺,初次见到叶九思。那会儿的小世子长得皱巴巴的,又瘦又丑,墨青都不知道阿娘是怎么对着那样的叶九思夸赞出‘可爱’二字的。
小世子天生爱笑,也不怕生,见到墨青靠近,便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眼睛倒是挺好看的,墨青看着丑巴巴的小世子,心里默默地道。
墨青第二次再见到叶九思,是第二年小世子满周岁,举行“周晬”盛礼的时候。
他跟着阿娘踏进那座曲声悠扬富丽堂皇的厅堂,便看到中间门放了张漂亮的波斯长绒地毯,周围罗列着无数金盘,摆满了刀、枪、弓、矢、笔、砚、算、秤、果木、金银珠宝等各种各样的物件。
当然,考虑到安全以及小孩子的力气,那些刀枪弓矢之类的物件都是出自墨戌之手的‘迷你版’。
申国公和夫人站在最中间门的位置,周围挤满了华冠丽服的达官显贵,再配上角落那些乐师弹奏的丝竹声,喧嚣而热闹。
为了待会儿看得清楚,阿娘带着墨青走到了前排最边角的位置。
两人刚刚站定没多久,申国公便从负责主持仪式的管家手中接过把缠着红锦的鼓槌,敲响了面前纹饰精美的皮鼓,周晬正式开始。
厅堂里的音乐霎时停了下来,一个青衣侍女抱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了那张波斯地毯上。
那孩子长得粉琢玉砌,一双大眼睛黑水晶似的,忽闪忽闪的,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原本意兴阑珊的墨青不禁愣住了,这孩子真的是自己一年前见过的那个皱巴巴的丑家伙么?
小世子坐在地毯上,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了一圈,最后直直地爬向放在最左边的那卷书册。
众人正要恭喜申国公,小世子却径自爬过那堆书册,一把抱住了墨青的腿。
墨青:???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不行哦。”国公夫人走过来,温柔的跟自家儿子解释了一通,一岁大的叶九思似乎听懂了,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墨青。
随后,他绷着糯米团子似的小脸,在地毯周围来回看了几圈,最终右手抓起根小银木仓,左手抓起块小金铤。
“只能拿一个。”国公夫人再次解释。
小世子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哪只手都不肯松开。
“武财兼备,小世子果非常人啊!”众人纷纷朝申国公道贺。
墨戌的腿在牢里落下了病根,走路吃力,有些活计做起来便不如以往那么顺手,失去了不少生意,很多离开的匠头也没有再回来,墨家的生意逐年没落了下去。
傍晚时分,墨青经常看到他阿爹偷偷一个人躲在院子角落,对着萧条的匠坊黯然伤神。
我一定会重振墨家,让它变成全长安最好的匠器坊,墨青对着阿爹寂寥的背影默默发誓。
除了口口相传的诀窍,墨家作为传承数百年的工匠之家,数代间门能人辈出,也留下了不少记载着奇技的匠器图谱。可惜近几代人,包括他阿爹墨戌都不识字,那些书便渐渐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墨青想研究那些祖辈留下的图谱,却苦于求学无门,后来国公夫人得知此事,便特意请他过去给开蒙的叶九思做伴读。
墨青明白,这是夫人给自己机会读书,心里对申国公一家愈发感激。
叶九思虽然长得玉雪可爱,个性却顽皮得很,根本坐不住,弄得给他们开蒙的那位先生分外头疼。墨青便想了个法子,只要叶九思肯安静地上完‘一堂课’,自己便送他一件玩具。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十岁的墨青已经手艺精湛,但凡小世子能说得上来的东西,他就没有做不出的,而且每次都能让拿到玩具的小世子惊艳不已。
一来二去,为了每天的课后惊喜,小世子还真的慢慢沉下性子,认真读起书来。
五岁的小世子迷上了练武,缠着墨青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佩刀。彼时墨青还不会打造武器,只得跟自己的父亲求教,从头学起。
半年之后,墨青在当天的课业结束后将那把量身定做的小刀递到叶九思手上,小世子惊喜地从桌案边蹦了起来。
“我最喜欢阿青了。”小世子开心地抱住墨青,奶里奶气地亲了他一口。
小家伙纤长的睫毛和柔软的嘴唇同时碰到脸颊的那一刻,墨青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路过的神仙瞬间门抽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悠长,感觉细碎而敏锐,他看见了瑞兽熏炉内流动飘散的每道气纹,听见了檐下夏雨滴落在石阶上珠玉般碎裂的清脆声响,天地清明,万物可爱,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心口生长出千万道根系似的,紧紧束住了他的心脏。
叶九思八岁那年拖着墨青陪自己一起去洛阳游玩,中途两人一同住在叶家的私人驿馆。
夜半时分,墨青睡得正香,突然被叶九思摇醒了。
“民以食为天。”小世子捂着肚子,委屈巴巴地站在墨青床头。
墨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我饿了。”见他不明白,小世子脸色涨红,嗫嚅着道。
“我去叫人给你做。”墨青连忙穿鞋要往外走。
“我想吃阿青做的。”叶九思拽着墨青的衣袖。他前几日因为贪嘴吃得积食,被阿娘禁了宵夜,其它人肯定不敢违背夫人的命令。
墨青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惜,墨青虽然有双镂月裁云天下无双的巧手,却完全不会做饭,勉强弄熟的东西,简直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原来阿青也有不会做的东西啊。”叶九思看着面前那盘卖相恐怖的菜,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
“平时在家里都是阿娘帮我做饭的。”墨青有些窘迫地解释,“不然还是重新找人给你做一份吧?”
“不用,我吃这个就可以。”叶九思拦住他,把盘子抢了回去。
逐渐长大的叶九思交了不少新朋友,在那些望衡对宇门第显贵的少年之间门,出身工匠之家的墨青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那年春日游玩踏青,墨青看着叶九思被全城的官宦子弟前呼后拥越来越远的身影,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小世子之间门深若鸿沟的门第差距,纵使他现在已经有了个嫁入皇宫的姐姐,在这些豪门世家子弟的眼中,依旧什么都不是。
青草萋萋,流水淙淙,十六岁的墨青站在暖阳之下,却如同深陷雪窟,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那个锦衣玉带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无论他们曾经如何亲密,以后注定会形同陌路,故园深处的那些过往,少年心动,最终也都会湮灭在岁月里,有始无终。
他曾经阴差阳错地跌进过一个花团锦簇的美梦,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
既然迟早都要断,那不如就早些吧。
于是,墨青默默拉开了自己和叶九思的距离,趁着小世子入学辞去了伴读的位置,潜心钻研技艺,他要将墨家匠坊打造成天下第一的金字招牌,他要让阿爹和阿娘开心,他要照顾阿姐,他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门塞得满满的。
国公府那边有事情的时候,他仍会礼数周到的送上礼物,却不再过多停留。
他依旧会默默打听小世子最近的喜好,然后挖空心思的为对方准备礼物,只是送礼的时间门由课后变成了对方的生辰。
十岁的小世子在学堂里认识了更多的新朋友,又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个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墨家少主的手艺开始惊艳长安。
三年之后,墨青的手艺已经出神入化,打造出无数震惊朝野的奇珍异器,墨家匠坊也再次成为盖世无双的金字招牌,让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
墨青二十岁那年,阿爹和阿娘回乡探亲,遇到伙残暴的山匪,杀人之后将财物洗劫一空。
灵帝听闻消息后震怒不已,亲自下旨派人去剿灭了那伙山匪。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墨青一连数日坐在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院落里,半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过往几年,阿姐在灵帝身边日益得宠,他也能扛起墨家的担子了,当初的人生目标仿佛都实现了,现在阿爹阿娘一走,他突然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和方向。
前来探望的叶九思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皱着小脸站在原地冥思苦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最后,小世子用力抱住了墨青的肩膀,孩子气的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以后阿青的饭我全包了。”
墨青怔怔的看着叶九思,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民以食为天,阿青以后还是要好好吃饭。”
墨青这才反应过来,小世子大约是想到自己之前说的家里都是阿娘做饭的事情,担心自己没饭吃了?
“阿青尽管安心,我会养你一辈子的。”十三岁的少年站在院子里,一脸郑重的对他许诺。
那个瞬间门,墨青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剧烈跳动起来,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
听着自己胸口擂鼓般的心跳声,墨青认命般的默默垂下了眼皮,“我比你大,要养也是我养你吧?”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自卑的少年,或许可以试着再给自己一个接近心动的机会。
小世子为难地皱了皱眉心,“可是阿娘说我是天下第一的吃货,太费钱了,除了申国公府,长安应该没人养得起。”
“那我努力试试。”墨青长吁口气,揉了揉某人的脑袋。
他好像找到下一个目标了,而且,挑战性十足。
“几日不见,小世子会下厨了?”想起叶九思刚才要包自己吃饭的‘豪言壮语’,墨青好奇地问。
锦衣玉食的小世子,恐怕连厨房里的厨具都认不全吧?
叶九思漂亮的眉毛嚣张地扬起,“本世子还需要下厨?开个天下最好吃的酒肆不就好了?”
墨青:……
不愧是你。
一年之后,西市旁边寸土寸金的延寿坊,一间门豪华食肆拔地而起,名曰“春浅楼”,据说是‘春色浅淡食意浓’之意。不到两月,春浅楼便名声大噪,许多人提早数日预定席位,就为了一饱口福,毕竟楼内那六十六道珍馐美食,皆是别处尝不到的极品。
然而,无论楼内如何繁忙,有间门名叫芙蓉的包间门,却从来不对外开放。只有春浅楼的掌柜知道,那是墨家家主的专属房间门,外人概不接待。
春浅楼变成长安第一食肆之后,就连小世子自己的那间门白叠,偶尔也会被用来招待某些推拒不掉的客人,唯有这间门芙蓉,却从不允许别人使用。
掌柜的不解,有次觑着叶九思心情好,忍不住开口,“世子,那间门‘芙蓉’为什么不能用啊?”
墨家少主来并不多,空在那里多浪费啊。
酒意微醺的小世子单臂撑在案边,灿然一笑,“为了完成对他的许诺。”
“世子千金一诺,”掌柜的陪笑道,“做生意的同时还能顺便完成诺言,也算两全齐美了。”
“你错了,”叶九思微微偏过头,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在夜光杯的杯壁上,发出悦耳的脆响,“我开春浅楼就是为了完成对他的许诺,做生意才是顺便。”
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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