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四年,四月孟夏,天青气爽,风和日丽。
水面之上,十余艘高大的楼船浩浩荡荡森然成列,乘风破浪,逐波而行。船侧旌旗猎猎,气势盈然,隐约可以看见旗面上的那个‘秋’字。
常跑水道的客商根本不用看旗,只要扫一眼船队的规模,就知道是秋浓渡的商队。这种规格的楼船,寻常商队能用上两三艘就顶天了,如此庞大的手笔,海道那边或许有些胡商还做得到,但里运河这边,除了财大气粗堪称天下第一货商的秋浓渡,根本没人用得起。
棉布?珍珠?豆油?雪花盐?琉璃器?追星车?航途无聊,过往船只便纷纷猜测起了秋浓渡这次运往南方的到底是什么货。
可惜的是,这次他们注定是猜不中了,因为楼船里装载的并不是货物,而是当今的皇帝、皇夫,秋浓渡老板安亲王,前天下第一杀手,以及随行保护的一队金吾卫。
两岸风光如画,正中间那艘楼船的船顶平台上,顾念、年深、叶九思三人一身便服打扮,临风而坐,边欣赏水光山色边喝着饮子,惬意而放松。
白老虎乖乖伏在顾念脚下,晒着太阳打盹儿,年羽站在它脑袋上,也半眯着眼眸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去年六月,苏州暴雨,冲垮了海边一座长逾两百丈的浮桥,正好顾念他们这边的石桥模型经过数月的载重及各种测试已经基本完善,众人便决定派造桥组过去,用这种新方法在苏州海边重新搭建座石桥。
苏州这座跨海石桥工程浩大,初步估计需要四年左右。
当时墨青在忙第二条铁路的事情,理工学院这边事务繁重,现场督造也不是顾念的专长,最后便由墨青点了墨家一位熟悉土木建造的匠头带队前往。
几个月后,第二条铁路的修造接近尾声,墨青便亲自赶去了苏州。
最近理工学院的事情步入了正轨,顾念便将准备好的教案交给魏陶,托他帮自己代几个月的课,准备也到苏州去看看石桥的进展状况。
年深听说之后,便表示要一同前往。
顾念原本担心年深离开之后京城会出问题,看到他运筹帷幄的模样才反应过来,年深恐怕就是在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离开的机会。毕竟只有他不在京城,才能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留出‘发挥’的空间,然后再‘对症下药’。
恰好在外面打了一年半海盗的叶九思返回京城,知道他们要去苏州,立刻要求同行。他倒不是对那座桥有多感兴趣,而是太长时间没见到墨青了。没有墨青、年深、顾念的京城,对小世子来说,几乎也和一座空城区别不大了。
另一个死活要跟着来的人就是爱凑热闹的吴鸣。
按照年深和顾念的想法,轻车简从,低调出行,人越少越好。留守幽州的年风勇、顾言、陆昊等人却都不同意,年深现在是一国之君,身系社稷安危,怎么能不带金吾卫大军呢?
双方争执了半天,最后各退一步,年深同意带支五千人队伍随行保护,年风勇等人才肯放行。
喝到半途,顾念环顾左右,发现又少了一个人,“吴鸣呢?”
对面的叶九思晃悠了两下手上的金盏,“还用说,肯定偷溜回船舱去了。”
吴鸣以前落过水,所以特别抗拒坐船,这次虽然破例跟着他们上了船,却依旧无法克服心理上的那种不适,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躲在船舱里。
“别憋出病来,”顾念叹了口气,略微有些担心,“还以为能借着这次机会让他脱敏呢。”
“他啊,胆子跟家雀似的,估计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叶九思瞥了眼脚下的舱板,故意加大了几分音量。
一道银色的弧光自船弦疾飞而出,直袭他们的桌案!
顾念还没反应过来,年深已经单脚踏地,揽着他的腰连带着两人身下的坐榻往后疾避了半丈来远。
榻脚跟地板摩擦出的尖锐响动里,叶九思手上的金杯准确的被银光一切为二,他利落地拧身而起,淡粉色的袍角仿若绽放的昙花,在半空一闪而过,堪堪避开了杯子里四溅的饮子。
白老虎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黑鹰示警性的抓了它的脑袋一把,吃痛的顾良睁开了眼睛,还没来得及避开,雪白的脑袋就迎面被洒了半杯朱红色的饮子。
遭受无妄之灾的顾良低吼了声,气愤地甩掉脑袋上的水渍,委屈地转头去找顾念。
“你这种激将法对我没用。”吴鸣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楼下那扇窗户里飘了上来。
“没用你还动手?”叶九思不服气的朝着地板做了个鬼脸。
底下的人磨了磨牙,“是不是想挨揍?”
“上来试试?别忘了,这可是在水上,你打不过我的。”叶九思有恃无恐地道。
吴鸣:…………
顾念边掏出帕子给顾良擦脑袋边对年深道,“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
就凭吴鸣跟叶九思斗嘴的这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半点都不像会憋出病的模样。
年深眼底浮起淡淡地笑意,摇了摇头,“他们就是太闲了。”
顾念灵机一动,眼尾微扬,瞥了眼岸边,“不如我们下去走走?”
“下去?”
“嗯,咱们正好来个微服私访,看看这几年江南的百姓过得怎么样。”顾念兴致勃勃地道。坐船坐了这么多天,他其实也有些无聊。
“对啊,还可以一路品尝下各地的吃食。”叶九思也吃腻了船上的东西,正好前面就是江宁,可以好好的大吃一顿。
“我也同意。”船舱里的吴鸣迫不及待地应声,他巴不得之后全走陆路。
见顾念和叶九思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年深沉眉敛目,略微思忖了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四人便带着六个金吾卫和年羽,扮作商贩下了船。带着年羽是为了方便随时跟走船队这边联络,顾良因为太过显眼,只得和其余的金吾卫一起留在船上。
江宁府盛产丝绸,交通便利,商贩云集,原本就是方圆数百里内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这几年国泰民安,城内愈发繁华,街上旗幌如云,人来人往,热闹程度比之洛阳也毫不逊色。
城内最大的酒肆叫云来阁,取‘客似云来’之意。时间尚早,众人打听了酒肆和街市的位置,打算先去街市看看,等到逛得差不多再过去吃饭。
街市比普通街巷又热闹了数倍,周围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几乎寸步难行。六个金吾卫奋力在前边‘开路’,才给年深等人支出了一点空间。
道路两边摆着很多游商临时支起的摊位,水果、糕点、绣品、话本,各类杂货应有尽有。
“玉带糕,刚出炉的玉带糕!”
“杨梅,新鲜的杨梅!”
“丝绣扇,广茉府绣娘精工绣制!”
“雨花茶,喝一杯止渴消食,喝两杯除烦去腻!”
“秘闻秘闻,大荣秘闻!”
摊主也都卯足了劲儿的招徕生意,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听到大荣秘闻,吴鸣立刻对褐衣青年手上挥舞的那本巴掌大的册子来了兴致,“谁的秘闻?”
褐衣青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对着吴鸣挑了挑眉毛,“上到圣人、安亲王,下到咱们江宁县令,应有尽有。”
“真的?”吴鸣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后的圣人和安亲王本尊。
年深忙着帮顾念挡开一个撞过来蓝衣儒生,根本没看到吴鸣的眼神,倒是顾念来了兴致,“多少钱一本?”
“十个铜钱,包你看尽圣人和安亲王的秘闻。”青年立刻报价。
年深≈叶九思:…………
“来一本。”顾念熟练的从年深腰间摸出钱袋,一打开却全是小金铤。
满袋金光让褐衣青年怔了怔,他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我可找不开。”
最后还是吴鸣从自己口袋里数了十个铜钱递给青年。
青年将背后的包袱转到胸前,拿出本崭新的册子塞到顾念手里,又热情地推销道,“我这还有其它话本,要不要再挑挑?”
“帮我拿两本你卖得最好的。”顾念对话本不感兴趣,吴鸣却非常喜欢,又大方地摸出二十个铜钱,打算晚上亲自品鉴下江宁这边流行的话本到底写得怎么样。
他们买书的时候,叶九思看中了隔壁摊的杨梅,小竹篮里的杨梅形状饱满,颜色紫黑,一副熟透的模样,小世子随手买了一筐,打算尝尝鲜。
到了云来阁,众人坐在桌案边等上菜,叶九思将那筐杨梅拿去给店家,请他们帮忙浸洗一下,这些年下来,他也被顾念‘逼迫’着养成了卫生习惯。
顾念则兴冲冲地翻开了那本秘闻。
册子一看就是印刷的,只是版面的雕工有些粗糙,甚至能看出用的木料也不太好,部分地方崩角不说,还有些吃墨,糊做了一团。
但顾念毫不在意,他就想看看所谓的秘闻八卦到底是什么。
首页不是目录,而是‘郑重声明’,大意就是说本书的内容纯属道听途说,不保证真假,只是逗诸君一笑。
居然还有免责声明?顾念摇摇头,翻到了下一页。
第一条秘闻的主角是江宁县令,根据上面所述,县令王禅好色却极为惧怕他家夫人,每每在青楼坐上不足盏茶的功夫,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夫人拎回家,如是‘风景’,在江宁城内几乎每月都会发生一次,城内百姓津津乐道,传为笑谈。
第二条秘闻讲的是苏州首富卫子街,传说他特别喜欢听铜钱相击,觉得比钟磬之声悦耳,家里不但用铜钱铺道,还有个房间专门挂了满屋子的铜钱用来听声音,作风奢靡至极。
第三条秘闻的主角顾念就比较熟悉了,正是他旁边的叶九思,说小世子小时候养什么死什么,大到大象,小到珍珠草,无一幸免,而且越是精心照顾,死得越快,最后只有白叠花活了下来,后来他就最喜欢白叠花。
第四条同样也是老熟人,当今的吏部尚书陆昊,作者表示,陆昊这人看起来脾气很好,其实不然,每次朝堂上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他就会写一部对方为主角的艳情话本作为‘发泄’,从圣人到六部尚书,应有尽有。
顾念看得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把册子塞到了年深手上。
年深扫了两眼,顿时满头黑线。
“到底写了些什么?”吴鸣好奇地从年深手上接过册子。
“假的,百分百是假的,我敢替陆昊保证,绝对没有这事!”吴鸣立刻帮远在京城的某人澄清。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顾念故意板起脸逗他。
“我当然知道,”吴鸣挺起胸膛,“他写的每个话本我都看过。”
“你要不要也辟个谣?”顾念又转头看向叶九思。
叶九思慢悠悠地扇着扇子,翻了翻册子,无奈地撇了撇嘴唇,“关于我的那个不算谣言。”
他小时候养什么死什么这件事,整个延寿坊的人都知道。
这上面居然还有真事?顾念不禁有些意外。
这功夫,店家也把洗好的杨梅端了上来,叶九思看到盘子里浅红色的杨梅分外诧异,“是不是送错了,这不是我买的那篮吧?”
“就是那篮。”伙计搓了搓手,一副为难的模样。
“怎么可能?我买的明明是篮熟透的杨梅,你这盘也差太远了!”
“我若是没猜错,您这杨梅是在街市的那些小摊上买的吧?”
众人:???
“您也不是第一个被骗的了,街市那边有些黑心的游商,专门用棕刷往杨梅上弹墨,将没熟的杨梅染成紫黑色来骗人。几位若是不信,可以去后厨看看,洗下来的那盆黑水现在还没倒呢。”
“这也行?”叶九思哭笑不得,气得手上的扇子摇得飞快。
伙计叹气道,“这其实不算什么,咱们这边黑心的游商多了去了,往老母鸡尾巴上插长毛冒充野鸡的,用土木冒充昂贵香药的,作假手段五花八门的,别说像几位这样的外乡人,就是我们本地人,也时常被骗。”
叶九思皱眉道,“府衙不管么?”
“管也是管的,就是难抓。”伙计耸了耸肩,“那些游商每隔半日就会换地方,等到大家发现被骗,人早就走了,而且买这种小东西时间短,打个照面的功夫,未必记得清楚摊贩的长相,再者来说,十几文钱的东西,说贵也不贵,大多数人都嫌告官麻烦,宁可吃个哑巴亏也就算了。”
伙计走后,顾念拍了拍那本《秘闻》,“江宁果然不一样,刚来就让咱们吃了两回亏。”
“三回。”年深气定神闲的从怀里掏出个天青色的织锦袋。
那不是自己的笔袋么?顾念怔了怔,下意识地摸向腰带,这才发现上面空空的。
“街市上的小偷从你身上顺走的,又被我拿回来了。”年深解释道。
顾念:…………
他半点都没感觉到。
别人嫌麻烦,叶九思可不嫌,吃过饭之后,他带着两个金吾卫从东边找到西边,街头走到街尾,折腾到大半夜,愣是找到那个卖假杨梅的家伙送进了官衙。
顺手还抓了几个卖假香药的。
几人在江陵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出了城,继续朝苏州方向行进。
道路两旁浮岚暖翠,景色怡人,顾念却躲在马车里呼呼大睡,年深也难得的没有骑马,反而坐在车内陪着顾念。
一片蝉鸣声中,叶九思担心地看向年深和顾念的那辆马车,“师父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吴鸣伸手将叶九思的脑袋手动扳正,让他目视前方,“病什么病,就是昨晚太累了。”
“昨晚他又没去抓骗子,为什么会累?”
吴鸣噎了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小世子讨论当今圣人和皇夫风花雪月的床笫之欢,最后只得指着前面的河道岔开话题,“跑了大半天,马都累了,饮饮马,歇会儿吧。”
众人在河边饮马,稍事修整,马车里的顾念总算醒了,拽着年深一块下了车。
刚走了半步,年深突然眉心抽搐了下,站在原地不动了。
顾念察言观色,再想到刚才自己枕着年深的大腿睡了一路,立刻反应过来,“腿麻?哪条腿?”
年深眼皮微垂,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教你秘方,保证‘药到病除’,”顾念促狭地朝年深眨了眨眼睛,“把你的左手举高。”
年深:???
“快点!”见他不动,顾念只得自己动手,抓着他的左手手臂朝着空中高高举起,那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师父,你该不会是在拿三郎寻开心吧?”见他们下车,叶九思便迎了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什么寻开心,我这是在帮他治腿麻,左腿麻举右手,右腿麻举左手,立竿见影。”顾念义正言辞地道。
叶九思:???
师父的办法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古怪?
河边有十数个村妇挥着捣衣杵正在洗衣服,见他们一行人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便忍不住时不时朝这边打量几眼,议论纷纷。
一个头发半白的婆婆热络地跟他们打招呼,“几位从哪边过来的啊?”
“洛阳。”顾念刻意带上了几分洛阳口音,“去苏州办几件货,做点小生意。”
叶九思跟吴鸣默默对望了一眼,这人明明没说一句真话,表情却诚恳得像在交代家底似的。
不过,也没办法,他们想悄悄赶路的话,的确不能暴露身份。
顾念跟婆婆闲聊了一会儿,状似随意地打听着村子的生活状况。
婆婆喜笑颜开,说是自从官坊那边可以租用新的农具车和曲辕犁之后,大家都轻松了不少,最近几年的收成也不错,儿子农闲时还可以去水磨坊打零工,手头宽绰了不少,正打算再多攒些钱,明年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
说到兴起,婆婆便热情地招呼他们回家做客,“小郎君怎么称呼?”
“我们兄弟四个,我叫吴用,他叫吴穷。”顾和年这种姓氏都太招眼了,顾念随口用上了年深当初的假名。
“那你呢?”婆婆转向叶九思。
“吴难。”小世子艰难地给自己挤出了个名字。
“你该不会叫吴灾吧?”另一个村妇好奇地盯着站在最边上没开口的那位。
“不,我叫吴鸣。”吴鸣满头黑线。
“不好了,秦三郎家出事了!!!”吴鸣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少妇慌慌张张地朝众人这边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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