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至日暮时分,一路安全到了泽湖边。
褚绥宁换了一身雪白狐裘,看着侍卫动作利落地安营扎寨。
“公主。”闻溪略一福身,上前道,“夜间寒凉,公主移步到篝火边喝点热汤吧,还有刚刚猎来的野味。”
褚绥宁随她一路过去,未在往来人群中见着秦恪之身影,侧头道:“上将军人呢?”
闻溪轻声一笑,“上将军亲自去巡视周围戍守了,以免有人设伏。”
褚绥宁淡淡“嗯”了一声,视线落在不见边际的宽阔水面之上。
泽湖在残阳余晖下显出一层粼粼波光,如梦似幻。有水鸟成双振翅落于湖面,互相梳理羽毛,姿态亲昵。
褚绥宁抬眼看着,神色微微有些软和。
“真好看。”半晌,她将被风吹得微乱的额发别好,玩笑一般道:“越是看着,就越舍不得回到京都去了。”
闻溪笑道:“四海之内各色景致颇多,公主见了这里,下次还有别的。”
“你说得是。”褚绥宁勾了勾唇,收回视线继续朝营帐方向行去。
秦恪之带来的这支精兵动作极其干练,已快将正中营帐扎好,空地中也燃好了篝火。
见褚绥宁行来,纷纷停了手中动作,恭身行礼。
褚绥宁摆手道:“都忙你们的,不必多礼。”
众人闻言继续忙活,褚绥宁走到篝火边上,盘膝坐下来。
暖意顿时将身体包围,驱散几分寒意。
柴火燃烧偶尔爆出“噼啪”声响,被风一吹,火光摇摆明灭不定。
猎来的野味还在处理,几个侍女端来煮好的干粮肉汤,屈膝双手呈上。
闻溪接过,褚绥宁略略看了一眼,见周围众人都在忙碌,便悄悄冲闻溪眨眼睛。
她虽然努力想要在人前做出不端架子的样子,可这干粮煮成的汤闻了实在没胃口。
一天奔波下来已经十分疲惫,就更加食不下咽了。
“公主……”闻溪脸色为难,“还是多少用一些吧。”
褚绥宁拿起勺子假意喝了一口,便装作没听清,别开脑袋去。
闻溪正要再劝,却听得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褚绥宁只听声音便知道是秦恪之回来了,她回身望着将要沉下的残阳,冲他一笑。
秦恪之瞧见闻溪捧着碗欲言又止的样子,并未多言什么。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逐影交给亲卫带去与影来拴在一块吃草,大步朝褚绥宁走过去。
“今日猎了野鸡,去看看处理好了没有。”秦恪之吩咐道,从袖中拿出几颗色泽殷红的野果,递到褚绥宁面前。
闻溪听罢便像抓到了什么主心骨似的,略一福身,将碗交给随侍的婢女,飞快转身离开了。
野果轻轻咬下半口就浸出清甜的汁水,褚绥宁已经习惯了这味道,递给秦恪之一个问道:“好甜,上将军不尝一个吗?”
秦恪之微微摇头。
赶路途中膳食粗糙,褚绥宁几日都偷着耍性子不爱进食,只有野果倒还能多吃两口。
秦恪之对林中环境熟悉,便刻意多抽出点时间每日替她寻来。不过此处气候天寒,可食用的果子本就不多,能寻来这么几个已经不易。
“公主不喜热汤,等下便用些烤肉。”秦恪之挪开落在褚绥宁脸上的视线,“劳公主委屈几日,再有两日的路程即可到达。”
褚绥宁倒不在意,动作斯文地吃完了果子,在侍女端来的清水中洗净双手,才看向不远处的囚车,“把苏赫尔带过来稍作歇息吧,也不好总是将他关押起来。”
有了褚绥宁这句话,便很快有人将他带了过来。
苏赫尔的手腕之上依旧套着镣铐,他嬉笑着谢过褚绥宁,唇角却抽了抽,十分没眼看的眼神落在秦恪之身上。
这个看似非常粗糙,饥饿时能以昆虫和树根裹腹,实则又十分挑剔的男人正动作自然地端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肉汤。
因着是备给公主的,碗中分量并不多。
苏赫尔却十分清晰地记得因雪崩被困于山间之时,秦恪之宁愿忍饥挨饿,也用嫌弃的眼神看着被他啃过的半块肉干,偏头拒绝。
若他没看错的话,那碗汤已经被褚绥宁尝了一口。
他面色稍有怪异,秦恪之却回他一个十分坦然,理当如此的眼神。
苏赫尔:“……”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在篝火边坐下来。
褚绥宁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苏赫尔后背一紧,急忙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过了这里便安全了。”他转移话题道,“此后一路平坦开阔,不易设伏,就不必如前几日这般小心了。”
“希望如此。”褚绥宁拢了拢领口,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这一路顺利得总是有些叫人不敢相信。”
“臣已仔细搜查过四周。”秦恪之接话道,“今夜也会加派人手值守。”
苏赫尔摇头叹道:“我等皮糙肉厚倒是没事,可是有公主一路同行,就总是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北代可背不动这口黑锅。
“不必担心。”褚绥宁神色淡淡,略挑了下唇角,“真出了什么事,不还有王子在前头顶着吗。”
苏赫尔顿时被噎了一下。
这时有将士端来冒着热气的烤肉,闻溪半跪着用刀将肉切成小块,与几个侍女一道伺候着褚绥宁用膳。
秦恪之与苏赫尔的这份远没有这么精细,行伍之人大多粗犷,从架子上取了来整只就啃才是常事。
“这肉味道倒是不错。”苏赫尔大口撕下一块,看向褚绥宁面前摆放得精致整齐的碗碟,“公主想来不曾尝过这些粗野的吃食吧?”
北代承了草原一族的生活习性,一向不屑于繁复的礼节。
不过苏赫尔却不得不承认,褚绥宁垂头安静用膳的样子,自有他们一族难以比拟的尊贵优雅之感。
哪怕是军伍出身的秦恪之,进食的样子也不见半点粗鲁。
“是不曾尝过,不过味道尚可。”褚绥宁道。
“不可贪鲜多食不易克化之物。”秦恪之打断道,抬手示意侍女重新去取新的膳食,“今日有鱼汤,去看看好了没有。”
侍女领命去了,苏赫尔本就和秦恪之挨得近,他又刻意挪近了些,凑到秦恪之耳边低声调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那么细致周全的人?”
他稍稍用力,抬肩撞了下秦恪之的肩膀。
此前未起战事的时候,他二人关系其实还不错,军中消息也有互通。
有出身世家的小公子前来历练初入军中,觉得吃食实在难以下咽,便少爷脾性不改大摇大摆命人进城中酒楼采买,拒绝同其他人一道进食。
秦恪之可是半点没有含糊,直接抓了人依照军规一通好打,捆了关进柴房几日都不给丁点水米。
年轻的将军冷笑着挑了下唇角,“既然吃不下,那便饿到能吃下的时候。”
说完扬长而去,丝毫没有顾虑小公子的死活与身后家族势力。
几日之后再放出来,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公子无论抓起什么东西都能狼吞虎咽。
有了这位出身显赫的新兵杀鸡儆猴,其余人对秦恪之的话便更加言听计从,不敢置喙了。
苏赫尔当日听闻,只是若有所思后明白几分秦恪之的治军之道。
他的部下中混杂了不少贵族之子,桀骜不驯难以管教。他顾及背后的种种利益牵扯不能擅动他们,可秦恪之却在接管了同样情况的云骑卫后迅速树立起威信,整顿军纪。
他视秦恪之为最大对手,自然也要对他观察透彻。
苏赫尔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当初那个斜眉轻挑,冷冷说出“吃不下就饿死”的男人,今日也会有温言软语劝慰别人进食的一天。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带揶揄。
听不真切两人到底私语了什么,但却能见着秦恪之藏在黑发下的耳尖悄悄红了一块。
褚绥宁:“你们……”
“他说他已经饱了。”秦恪之动作比苏赫尔更快一步,一把夺了他手中还没啃完的鸡腿,“既然吃完了,就滚回去休息。”
苏赫尔唇角抽搐,“我什么时候说过吃饱了?”
秦恪之凉凉道:“刚刚。”
“……”
他怒气冲冲回到自己营帐中去了,褚绥宁看着幕帘落下遮去了少年宽阔的背影,才轻笑了一声,“你欺负他做什么。”
自然是不能说因为苏赫尔对他了解至深,稍有异常就能立马察觉,还句句都精准戳中他的软处。
秦恪之眯了下狭长双眸,毫不留情道:“因为他蠢。”
“噗。”褚绥宁掩唇反问,“他可是同你并称’双煞’的人,他若是蠢,那上将军是什么?”
秦恪之一窒。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褚绥宁难得见到一向冷淡端方的秦恪之露出这般哑然的神情,顿时觉得新奇,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秦恪之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他心头本有些微窘,可见褚绥宁露出这样高兴的样子,便也无奈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近日事情颇多,许久没能见她开怀的样子。
若他吃瘪能叫她高兴些,那……他便也觉得无所谓。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残阳最后一丝余光也坠了下去。
透过明灭不定的火光,秦恪之的视线落在褚绥宁的眉眼上。
他还是沉稳冷静的样子,又一向都习惯从不将情绪外露。
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知怎的,心跳开始急促了起来。
或许是那么近的靠坐在篝火边,在这宽阔无波的泽湖前,让他恍惚间生出了种忘记他们之间君臣身份的错觉。
褚绥宁不再是高高在上睨视着他,而是秦恪之只要稍稍一抬手,就能如实质般触碰到她。
秦恪之再一凝神,看到了褚绥宁似笑非笑的眼眸。
秦恪之:!!
江风携来了湿意,仿若有无形的手将褚绥宁的发尾托起。
面上几缕发丝飞扬不显狼狈,倒是显出几点撩人风情来。
褚绥宁含了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笑意。低声唤他:“上将军。”
她只是笑着,明明什么也没说,可秦恪之第一次,在这样的注视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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