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天际浓如墨色,一轮明月已悄然悬于空中。
褚绥宁换了寝衣,长发披散坐在妆镜之前。
昏暗烛光下,褚绥宁凝眸看着铜镜中,抬手轻抚了下自己的侧脸。
在这样黑沉的夜色中,没了华丽的妆面与衣衫,才能显出这张少女面容上的几分稚嫩来。
闻溪执了玉梳,替褚绥宁打理这一头及腰的长发。
她自小起便开始伺候公主,是最能将褚绥宁心思摸清的人之一。这会手上动作未停,抬眼瞥着镜中虽然模糊却仍显风姿绰约的眉眼,十分温和地低声笑道:“公主今夜,似乎心情不错?”
褚绥宁面上顿时浮起一点浅淡红晕,“胡说,哪里看出来的。”
玉色渐隐于发间,闻溪动作轻柔,“公主以为,上将军为人如何?”
褚绥宁心绪一乱,无意识摩挲着掌中玉佩,翻来覆去地把玩,嘴硬道:“好端端提他做什么,为人如何……前几日还不够查清的吗。”
她知道闻溪想要说什么。
闻溪本就是个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对待她的事也向来十分上心。
这几日秦恪之与褚绥宁的行为莫说是她,便是如宁衡书与苏赫尔这样的男子也看得心知肚明。
闻溪胆大道:“公主喜欢上将军吗?”
“喜欢……”褚绥宁垂了眼帘,低声反问,“什么样子,才能称之为喜欢?”
闻溪为她梳发的动作一顿,随即道:“若是想要与之相伴一世,便能称为喜欢。若是能以彼性命相托,也许就是世人常言的爱了。”
掌中玉佩质地温润,褚绥宁倏地想起,秦恪之的腰间也时时佩戴着一枚玉佩。
品相不算上乘,但似乎尤为得他珍视。
褚绥宁看着莹润的玉色出神。
她能想得起秦恪之单手倒提银枪,于阔原之上纵马时眉间的疏阔之色,也能想起初见之时他俊美面容不含笑意,浑身气势锐如剑锋的凛冽模样。
这般优秀出色的男人,很难叫人不为他动心。
但……
纵使对秦恪之心有好感,也不过是基于皮相与他卓然的能力。
褚绥宁能知道的,世人一样能知道。
她不知那玉佩中藏着秦恪之怎样的往事,就如对他的过去、身世与想法全然一无所知一样。
这种浅显的心动只是浮于表面,又如何能言及喜欢或爱。
褚绥宁看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噼啪”一声爆了灯芯,收回视线抿了下唇,“秦恪之的确是个很好的人,不过此时谈论这些为时过早。如果我与他当真有缘分,那未尝不会有更多可能。”
闻溪悄然松了口气。
襄阳公主再如何老成,也不过是个尚且年少的小姑娘。
平日里再是聪慧的人也有为情乱智的可能,闻溪怕的,便是她会初次动心便一头栽进去。
现下看来,是她多虑了。
“不过,”褚绥宁从镜中瞥见闻溪神情,微微挑眉道:“此事,就暂时不必对皇兄言明。”
多年相伴,褚绥宁已习惯将心事都说与闻溪听,她亦是女子,有些姑娘家的话说了就说了。
但褚祁云可不同。
捧在掌中的明珠一朝被人觊觎,他提剑剁了秦恪之都是轻的。
……褚绥宁都能想象褚祁云满脸暴怒跳脚抓狂的样子。
闻溪放下梳子,开始替她揉捏肩颈,闻言便低头笑道:“公主难道还不放心奴婢吗?不该说的,奴婢自然半句也不会透露。”
褚绥宁微勾了下唇角,随即敛目养神,不再说话。
就寝之前,褚绥宁在床榻中闻到了熟悉的浅淡香气。
是不属于任何熏香的皂角香味。
她除了鞋袜,蜷缩进柔软的被褥中。
烛火被吹灭,在一片黑暗中不能视物,鼻尖的嗅觉便更加灵敏。
被这味道似有似无地环绕着,褚绥宁半梦半醒间,恍然有种秦恪之就在身侧的错觉。
只有秦恪之不似京中世族喜用熏香,身上沾染的是这十分自然好闻的味道。
连带着褚绥宁亦有几分喜欢。
她轻轻攥住锦被一角,在沉沉夜色中阖上了眼。
——
一根粗壮树枝被扔进火中,火苗顿时又窜高了一截。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簇簇风声与木柴燃烧不时爆出的“噼啪”声。
秦恪之半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闭目养神,在幽暗月色下仍然映出森冷寒光的银枪就静静立在他的手边。
不远处一队巡逻侍卫走过,兵戈之声在暗夜中整齐而有力。
秦恪之未睁眼,淡声问道:“你还准备在我身边坐到什么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营帐中钻出来的苏赫尔闻言脸色一垮,“喂,我是见你一人值夜孤寂特意来陪你的。”
“是吗。”秦恪之半坐起来,双手环抱在胸前懒洋洋看着他,“那你再说一遍,以圣鹰的名义起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苏赫尔:“……”
猎鹰是北代四十九部视为圣物的图腾,若以圣鹰的名义起誓而有半点虚言,此人便被视同背叛部族,永世不忠。
苏赫尔看着秦恪之那张俊秀的脸,却气得牙根痒痒。
若是换个人敢这般对他说话,他早一脚踹上去了。
秦恪之一双狭长的眼眸睨视着他,“你有这份心,前几日夜里为何自己睡得像猪似的,打呼噜还流口水?”
“打呼?流口水?”苏赫尔瞬间拔高音量,就差原地起跳来自证清白,“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
秦恪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偏过头去不再理他。
算下年纪,他要长苏赫尔两岁。
许是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万事都有做大哥的顶着,苏赫尔并没有秦恪之这样少年老成。
发狠杀人的时候十分狠辣,可不动怒的时候又时常将嬉笑挂在脸上。
就比如此时。
他正在叽叽喳喳冲秦恪之耳边说着没有烈酒实在辜负了这样的月色,等到了宿弩城一定要痛饮三日。
哪怕是手上沉重的镣铐也不影响他的兴致。
秦恪之实则一句也没听进去,静静仰头望着天边明月,呼吸微沉。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秦放?”苏赫尔呱呱讲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顿时一脸怒容望向秦恪之,“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说说我刚刚都讲了什么?!”
秦恪之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嗯?你讲了什么?”
苏赫尔险些气了个仰倒。
他犹自生了会闷气,又叹了口气:“……算了,懒得跟你计较。”
秦恪之:“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凝神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在夜幕下仿佛层峦叠嶂的黑影,又似雌伏以待的猛兽。
“我大哥应该已经提前到达了,待见面就该谈纳贡的事了。”苏赫尔嘴里叼着一根野草,也如秦恪之一般靠在树干上,“你说入晋国修习这事,能谈拢吗?”
他倒不担心纳贡数额。
晋国国富民强,要的不是那点粮草与银钱。
他们缺的是矿脉与良驹,这恰好是北代最为富有的东西。
苏赫尔想要的,则是受晋国教化。
可他用脚趾想也能猜到,此事不会那么轻易达成。
毕竟北代之人善战,狼子野心向来都写在脸上。晋国必然也会担心此举会不会养虎为患,培养出一个对自己产生威胁的对手出来。
“公主既应了你,此事就能达成。”秦恪之不甚在意他话中的那点试探,直白道:“若你们不在背后耍什么花招的话。”
苏赫尔脸色一僵,哈哈笑道:“怎会。”
秦恪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最好是这样。”
苏赫尔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顿时没骨头似地靠了下来,抬起手腕露出一圈青紫淤痕,“可以把这东西解开一会吗,重死了。”
秦恪之闻言,探身过去握住冰凉的镣铐,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镣铐应声而落。
他道:“解了。”
解了?
就这么干脆?
他怎么从来没发现过秦恪之会这么听话?!
苏赫尔还维持着双手前伸的动作,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恪之。
他艰难道:“你……不会被鬼附身了吧?”
秦恪之作势要将锁芯重新扣好,苏赫尔急忙捂住起身跳开几步,警惕地瞪着他。
这东西是精铁所铸,沉重无比。
他一连被锁了这么些天,连轻松抬手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难得可以自由一瞬,无论秦恪之忽然将锁打开的意图是什么,他都不想让那么快就重新戴上这个看了就想踹两脚的破东西。
秦恪之本就是吓他,嗤笑了一声,又重新靠回原来的位置上去。
苏赫尔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腕,挠头道:“我本开之是随口一说,你真的给我打开,就不怕我趁机逃跑吗?”
“跑?”秦恪之伸手拿过银枪,垂头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我抓得了你第一次,就抓得了第二次。不过若是跑了抓回来,就不是只带镣铐那么简单了。”
枪身冰凉泛着寒光,秦恪之冷冷一笑,在月色下与这寒光同样冽人。
苏赫尔:“……”
秦恪之的容貌其实生得十分斯文秀气,颇有些男生女相的俊美。
多年征战没有让他染上关外的粗犷之气,他面上冷淡没有神情的时候,不熟悉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将他错认成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而不是沙场之上手刃仇敌丝毫不会心软的悍将。
但苏赫尔看着他脸上冷冽的笑,不禁后背一紧,打了个寒颤。
他又想起褚绥宁抬手射入他双腿之间的袖箭,和暗示再出言不逊就要阉了他的威胁神情。
苏赫尔想,也许他当时再胡言乱语几句,褚绥宁是真的会把想法付诸于实践。
他木着脸道:“所以,这就是你们晋国人的刻在骨子里传统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残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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