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视
他专注地看她。
白白不高兴, 后果很严重。
拂珠能怎么办,只能尽力解释她与大田鼠萍水相逢,今日之前从未有过交集;又再三保证她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都只有白白一个;最后郑重向天道发誓, 她只会和白白签订契约,别的兽再好再强,她也绝对不会要。
末了捧起白近流啵啵啵地亲,终于让那粉红毛毛变成大红毛毛。
这么一番甜蜜攻势,白近流彻底晕头转向。
它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不能更舒坦。
不过就这它也没忘冲大田鼠龇牙。
明明它个头比大田鼠小, 大田鼠完全能比照拂珠在地道里的那一脚来踩白近流, 可事实却是白近流一龇牙,大田鼠见了立马受惊似的一缩, 想跑又不能跑,只得僵硬地杵在古木空心里, 一双豆子眼盛满了惊恐,半声不敢吱。
白近流更舒坦了。
它安然享受着拂珠的爱抚, 小尾巴几乎要摇出残影。
抚慰好白近流, 拂珠终于分出心神,对着快要跟古木融为一体的大田鼠若有所思。
总感觉白白比以前要厉害不少。
她问白近流:“白白是不是快到成年期了?”
“是吧,”白近流用爪子顺了顺胸毛, 企图让自己从各方面都能碾压那只黑不溜秋的大田鼠,“我的毛毛是前不久才变白的。”
“多久之前?”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记不清了。”
白近流继续打理胸毛。
天天光想着等姐姐转世,哪还有心思去注意别的。
它没细说, 拂珠也没追问, 只又捧着它亲了亲。
直亲得一身的红短时间内是下不去了, 拂珠让白近流像过去那样坐在自己肩头,她自己背着剑鞘,踩着大田鼠从古木空心回到地道。
地道深处,小田鼠们仍维持着之前缩在一团的姿势,好不可怜。
拂珠脚下的大田鼠见状,轻轻吱了几声。
奈何大田鼠不是妖兽,这种寻常野兽的兽语拂珠听不懂,便问白近流懂不懂。
孰料白近流一扭头,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知道白近流这是还没彻底消气,加之又想在大田鼠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独一无二,好让大田鼠这个非家养的再翻不了身,拂珠好笑又无奈,只得继续哄,直哄得白近流趾高气昂地冲大田鼠哼了声,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说大黑不溜秋是在求姐姐放过小黑不溜秋们。
果然,白近流话音刚落,大田鼠豆子眼就蓦地一亮,尾巴也疯狂转动,讨好之意不能更明显。
小田鼠们忙有样学样地跟着转尾巴。
看这群鼠类为了活命几乎要变成犬类,冷不防记起刚才自己好像也是对着姐姐各种摇尾巴,甚至摇得比它们还疯,白近流顿时屁股一僵,大红毛毛褪色成粉红毛毛。
拂珠好笑地揉了把白近流,对大田鼠道:“我之前说过,只要你老实等我,我就不动你全家——这话是真的,没骗你。”
大田鼠闻言,豆子眼更亮了。
拂珠又道:“你跟你全家也能继续在这住下去,当然前提是得听我的话。你们要是能让我满意,说不定哪天我高兴了,我就点化你,让你变成妖兽。”
成为妖兽对任何一头普通野兽而言,都是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的终极目标。
至于点化,就更是可遇不可求。
大田鼠豆子眼更亮了,毫不犹豫立即吱吱叫出声。
小田鼠们不敢叫,只尾巴转动的频率更快了。
毕竟一鼠得点化,全家都能升天。
虽不太明白豢养这群黑不溜秋有什么用,但姐姐都已经表态,白白自然跟姐姐站在同一战线,白近流便很迅速地给拂珠转述,大黑不溜秋说好,没问题。
拂珠点点头,对大田鼠说:“跟我上去,我先带你认认地方。”
大田鼠依言驮着她出了地道。
说来这应当是大田鼠第一次进皇城。
它从妆台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正慨叹人族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不经意间望见床榻上幽幽睁眼的纸人,它当即毛发倒竖,险些叫出声。
白近流也望见了纸人。
一眼认出那是最简单的傀儡术,凡人也能动用的那种简单,白近流给了大田鼠一个鄙夷的眼神,随即两三下蹦到榻边,爪子往纸人身上某处一按,纸人瞬间缩小。
大田鼠看着,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它蹲在妆台前,看白近流蹦回拂珠身边,一双小爪子异常灵活地帮拂珠清理鞋底和裤腿沾到的泥点草屑。
不仅能口吐人言,前爪也能如人族一般灵敏——
这就是妖兽吗?
想起拂珠说的点化,大田鼠对拂珠的敬畏之心不由再重了点。
有白近流帮忙,鞋裤很快清理完毕。拂珠对大田鼠勾了勾手指,她要带它出去认地方。
大田鼠乖乖跟上。
“这是我的院子。”
家里这会儿十分安静,料想姬彻之和乔应桐已经睡下,仆从也都歇着了,拂珠的声音就也十分小:“那边是我爹娘的院子,再那边是仆人住的,再再那边……”
拂珠讲得细致,连隔壁的曲家都说了。
还有以后会跟曲家结为姻亲的赵家,她也画了图让大田鼠记下位置。以后这三个地方就是它跟它全家要悉心保护的对象。
大田鼠不住点头。
正当大田鼠以为记完了就该回地下了,却被拂珠踩住尾巴,让它也画个图,她得看看它到底记没记住。
大田鼠:“……”
救命啊,我不是妖兽,我爪子一点都不灵活!
然而面对拂珠那比白近流还要吓鼠的神情,大田鼠连摇下头都不敢,只得含泪作图。
这边拂珠监督大田鼠歪歪扭扭地作图,那边白近流这里嗅嗅那里闻闻,记下姬家里所有人的气味,白近流扭头看拂珠,心想真好。
转世后的姐姐有了家人,有了朋友,人生美满,生活幸福。真好。
不过更好的,是即便转世,姐姐也还是那个姐姐。
就像此刻,教导对象黑不溜秋,还丑不拉几,姐姐却没有丝毫的轻视,指正错误时认真又耐心,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真好呀。
白近流想着,对大田鼠都没之前那么嫌弃了。
教导了大约两刻钟,看大田鼠终于能一气呵成地画出正确图案,拂珠松开脚,对大田鼠说今夜就先到这里。
没等大田鼠高兴,拂珠又说从明天开始,到她离开皇城,每晚戌时,它都得从地道上来,她会教它布置在家中各处的阵法以及地道里那些符箓的用法。
大田鼠:“……”
救命啊我真的不是妖兽!
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拖家带口地住进地道,怎样也没预料到会有今天的大田鼠强忍眼泪,委屈点头。
拂珠见状失笑。
不过她还没说些什么,白近流已经龇着牙冲过来。
便见白近流上身离地而起,仅以一条后腿支地,另条后腿抬高了重重一踹,赏给大田鼠一个标准的侧踢。
大田鼠倒地,目瞪口呆。
这就是妖兽吗?
不仅前爪灵活,后腿也灵活得不行。
“占了别人家的地盘,还想什么都不做?”白近流两爪叉腰地教训大田鼠,“送你一句我父父的至理名言,鼠屁东西,你想得美。”
大田鼠耷拉着耳朵挨训。
拂珠则由着白近流说的父父想起北微师父。
若非皇城离蓬莱太远,爹娘又在这儿,不满九岁不肯放她离家,她可能早几年就去找师父了。
又想虽然没能早点去找师父,但她与白白在皇城重逢,也算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吧。
送走大田鼠,拂珠把自己和白近流洗刷干净,主宠两个钻被窝里说悄悄话。
说完彼此近年经历,拂珠问白近流知不知道乌致和楚秋水也来了皇城。
“知道,”白近流皱皱鼻子,“我在剑鞘上闻到楚秋水的气味了。”
楚秋水出现在蓬莱以外的地界,不用想,肯定是跟着乌致。
“姐姐还不知道吧,楚秋水其实没拜入凌云九剑,凌云宗的景吾掌教挑明了没收过她,”白近流捡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后,拂珠不清楚的细节细说,“她被施加凤凰火后,没人管她,她也没法去火牢找臭坏坏,她就自己出了万音宗,好长一段时间都没音讯。”
再听到楚秋水的名字,是天骄榜更新,她因早年延缓了生长,甫一修炼,骨龄刚好让她在榜末勉强挂了个名。
但凡能上天骄榜的,用不着去刻意打听,早有人整理出榜上名册,翻翻便知楚秋水竟是拜入了元宗。
元宗在蓬莱仙岛还算有名。
那是仙路重开后不久,元宗上下皆毁于一位魔尊之手,后魔尊花五百年赎罪,元宗得以重建,发展至今,规模不小。
之后就是天骄榜再更新,楚秋水掉出榜末,不过这时她已有了道号,曰“落霞”。
白近流不知吐槽过多少次这个道号。
现下也是,它跟拂珠吐槽说楚秋水取这样的道号,也不怕夜里睡觉做噩梦。
就楚秋水那样的人,哪配得上“落霞”二字啊?
哎,等一下。
“姐姐现在还有做噩梦吗?”白近流问,“魔障不会还天天缠着姐姐吧?”
拂珠说没有了。
她尚在胎中便有意识,出生时更是借着先天灵气直接凿开识海。那缕先天之气现今还存于识海深处,她到现在都没遇过魔障,入睡也是一觉到天亮。
白近流松口气,又问琴心还在不在,是否仍然只有半颗。
拂珠惊讶:“你还知道琴心?”
白近流哼哼:“当初姐姐出了那么大的事,白白能不把什么都查清楚吗。”
它敢说,它知道的比兄兄还多。
拂珠便说琴心还在,且这次是完整的。
“所以姐姐往后能听像正常人那样唱歌弹曲了?”
“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白近流高兴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左蹦蹦右跳跳,绕着拂珠一圈圈地跑。
看它高兴,拂珠也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看来,当初身陨不见得全是坏事。
等白近流冷静下来,拂珠也困了,她打着哈欠让白近流回被窝,她明天还得早起去万音宗驻地学剑。
白近流想说她学什么剑,别人找她学还差不多,但看拂珠已经闭上眼,呼吸放缓,白近流轻爪轻脚地钻进她怀里,陪她一同入眠。
一夜无话。
由于张师弟要求卯时前到,拂珠起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梳洗完去厨房,小丫鬟丹愫不知是没睡还是刚起,正在灶台前忙碌。
见拂珠过来,丹愫先端来粥让她垫肚子,包子马上就好。
家里没什么规矩,拂珠跟丹愫对半吃完包子,便揣着流口水的白近流走了。
直至走出家门,白近流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厨房方向,包包好香,白白好饿。
正巧隔壁曲家的婆婆笑着喊了句囡囡,拂珠给婆婆回了句好,等她再看白近流,它口水流得胸毛都湿了。
拂珠点点白近流脑门儿:“还这么贪吃呢?”然后学曲从渡变戏法那样摸出个包子,塞给白近流。
白近流欢呼:“姐姐对白白最好了!”
它埋头啃包子。
包子馅儿还有点烫,它小口小口地边吹边吃,等吃完了,拂珠也到地方了。
拂珠到得不算早,先她来的孩子们正围在一起,互相欣赏夸赞彼此带来的剑,热闹非凡。不过见拂珠来了,孩子们就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簇拥过来。
试问皇城里谁人不知姬家的姬彻之为庆贺爱女生辰,亲手给爱女铸剑。
“拂珠的剑真漂亮。”
“我爹说,拂珠的剑吹毛立断,以后肯定能成为灵剑。”
“好想摸摸看啊。”
孩子们感叹着,目光黏在拂珠那把剑上,到底也没问能不能摸。
不多时,所有孩子到齐,万音宗的师长们也出来了。
注意到今天乌致在前,张师弟和楚秋水随后,拂珠垂眼,轻轻挠了挠身体紧绷的白近流。
“还不是时候。”她低声道。
果然白近流慢慢放松下来,往她袖子里藏得更深。
照例先由张师弟简单说几句,便退至一旁,接下来该是乌致教授剑招。
岂料乌致环视一周,举步朝哪走去。
张师弟下意识取出灵符。
楚秋水也取了灵符。
楚秋水目光跟随着乌致,就见他停在一个身穿宽松练功服,手里握着把短剑的小姑娘面前。
他俯身,定定地看那小姑娘。
不知为何,楚秋水突然有些心生不妙。
便道:“乌致哥哥,你做什么?”
乌致没有回答。
他看那小姑娘看得更专注了。
楚秋水只好问张师弟:“那孩子是谁?”
恰在这时,那小姑娘抬起头和乌致对视。小姑娘的脸由此被楚秋水看个正着,楚秋水先是一愣,继而神色剧变。
第32章 怀疑
后悔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不妙感加重, 楚秋水僵硬地立着,整个人如遭雷劈。
如果不是师父曾数次当着她的面开坛卜卦,翻着《周易》告诉她所谓无解, 便是指世间无此人, 楚秋水几乎要以为那小姑娘是当年凝碧的转世。
不可能。
她想,不可能这么巧,应当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
过去百年,每每有传言说在某地发现疑似凝碧道君的转世,她都会立即随乌致前往, 然次次皆失望而归, 因为那些人顶多五官之中的哪里, 或者偶尔表露出的神态,能隐隐看出有凝碧的影子, 她只消扫上一眼,就知绝非凝碧转世。
如凝碧那样的人物, 纵使转世成毫无根基的凡人,也必然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个。
所以正被乌致盯着的小姑娘除一张脸与凝碧有些相似, 容貌显得十分精致外, 浑身上下俱都平平无奇,在一大堆孩子中毫不起眼,这等凡夫俗子, 必然不是凝碧的转世。
楚秋水想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父说过,元神泯灭,就是彻底消散于世间, 连轮回都没有。
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碰到个长得像的, 就恰好是凝碧转世?
她还不至于像乌致那样疯魔。
“那孩子叫拂珠。”
张师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皇城姬家人, 祖上为轩辕氏后裔,身家十分清白。”
拂珠。
楚秋水无声重复了遍。
尽管知道拂珠是凝碧转世的可能性极低,等同于无的低,但看乌致望着拂珠的目光愈发沉迷,还伸手试图触碰,楚秋水仍不免心神巨震,难以平复。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楚秋水想立即驱逐这个叫拂珠的孩子。
抑或是直接杀了拂珠,好让她此生都不要再出现在乌致面前。
当初的凝碧已然让乌致道心崩溃,性情大变,不难想象他若将这拂珠视为凝碧转世,又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拂珠……不能留!
杀气沸腾着,几欲要倾泻而出。楚秋水略定了定神,抬脚朝拂珠走去。
正思索该如何转移乌致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在意拂珠,她才好方便出手,最好是能一举击杀,忽的,楚秋水脚步一顿,极突兀地停住。
像是有某个不可言状者锁定了她的气机,巨大的危险感侵袭而来,楚秋水只觉喉咙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给扼住,四肢也被紧紧缚住,她整个人僵直着,满心的惊骇与恐惧。
自成为修士以来,楚秋水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将死之感。
是谁?
谁要杀她?
又为何杀她?
楚秋水欲环顾四周,找出那不可言状者的所在,可她只能看离她近的几个孩子好奇仰头,问她师长怎么了,是有话要对他们说吗?
楚秋水发不出声。
她面色苍白,内里衣衫慢慢被冷汗浸透,身躯也微不可察地颤抖。
按理说,楚秋水这般异状,张师弟等万音宗人早该注意到。
然则此刻,除这几个询问楚秋水的孩子外,其余人皆在望着乌致与拂珠,想知道乌致要做什么。
楚秋水也想知道。
但她只能僵立在这里,远远地看那两人对视,一方专注如终于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连眼都舍不得眨,另一方是稚童特有的纯真无辜,间或还透出点茫然和怯意。
敏锐地觉出那怯意并非作假,楚秋水心弦骤然一松。
拂珠果然不是凝碧转世。
凝碧能怕世上所有人,却唯独不会怕乌致。
平心而论,如果她是凝碧转世,莫说拜入万音宗,与乌致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能走在路上,碰到个与乌致相似的背影,她都能瞬间发作,还谈何站在乌致面前,与乌致对视良久也毫无动作?
楚秋水缓缓吐出口气。
这边楚秋水放心了,那边白近流却再度炸毛。
因为要随身携带白近流,还不能让人发现,拂珠练功服的袖子非常宽大,里头贴了好几张用于遮掩气息的符箓,白近流甚至能打滚摊平睡大觉。
不过此刻白近流半点睡意都无。
它爪子虚虚勾着拂珠袖子,一面戒备着距离极近的乌致的气息,一面以灵识监视对拂珠释放杀意的楚秋水,挨着拂珠手腕的小身子几乎要绷成一张弓。
姐姐千万要忍住啊。
白近流不敢有太多动作,只得在心里默默念叨,姐姐千万别紧张,否则让臭坏坏发现什么端倪,那就不太妙了。
大抵是白近流的祈祷产生了效用,拂珠真的没紧张。
她就那么抬着头,像面对任意一个陌生人般,再自然不过地直视乌致。
于是诸如疑惑、迷惘、羞怯等,这些尚未涉世的小姑娘面对陌生人时会有的种种情绪,很自然而然地从拂珠眼睛里流露出来。
——经过一整个昼夜的缓冲,下定决心的同时,也做好万全准备的拂珠真正将乌致当成了陌生人。
这反应与昨日的刻意躲避截然不同,饶是张师弟都有些诧异。
不过张师弟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小姑娘怕生。
“昨日还不敢看乌致尊者,今日倒是鼓起勇气了,”张师弟摇头笑道,“这小姑娘有趣得紧。”
旁边弟子闻言,有对昨日拂珠有印象的,纷纷笑着应是。
这话传到拂珠耳里,她眨了下眼,回视乌致的眼神中,困惑之意愈发浓重。
拂珠想起夜间和白近流的一段对话。
白近流问她执意要拜万音宗,就不怕被乌致察觉她的身份吗?
“姐姐还不知道吧,臭坏坏已经疯了。”
夜深风寒,雪白小兽趴在她颈窝,语气半是鄙弃,也半是忌惮:“他疯到没人敢靠近火牢,他师父也不敢。哪怕他只是动用身外化身,大家也都会提前做好防范,就怕他本尊心念一动,化身也跟着发疯。”
白近流亲眼见证,乌致是真的已经疯了。
它无法想象,假若姐姐的身份被乌致发现了,他焉能不会疯得更彻底?
那样的话,姐姐岂非又会受到伤害?
姐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它不要再看姐姐痛苦。
“不然偷偷跟父父和兄兄说一声,咱们不拜万音宗了吧?”白近流说完自己的担忧,对拂珠提议道,“凌云宗不错的,他们那个景吾掌教特别公正,其他人我打听过,也都不错。或者仙宗也行,姐姐去了就是唯二的女弟子,肯定受宠。”
对此,拂珠只道:“白白可知灯下黑?”
仅此一句,白近流懂了。
与其躲得远远的,藏得死死的,还不如就杵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伪装都不做,就让他亲眼看着她不论哪方面都与过去的人相像,乃至是越来越像,却怎样也不敢确认她就是曾经的那个人。
越是相像,就越是怀疑;
越是证据确凿,就越是不肯相信。
如此才有眼下这般,拂珠堪称光明正大地与乌致对视,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
诚如拂珠所料,长久的对视后,乌致开口,却问的不是她与凝碧有何关系,也没问她知不知道凝碧,而是:“你手上有茧。以前学过剑?”
“学过,”拂珠有问必答,“跟我爹学的。”
“你爹是凡人?”乌致又问。
拂珠点头。
她眨巴着眼,满满当当的天真无邪。
乌致道:“很好。”
至此,乌致没再问了。
他返身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在拂珠的印象里,乌致是从不穿白衣的。
但这道身外化身却一身白衣翩翩,十二分的玉树临风。他仍是昨日左手握剑,右手藏袖负后的姿态,让人情不自禁就要探寻他的右手发生了何事。
感受到乌致气息的远离,白近流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
不料落下一半,就又重新提起,因为它听到乌致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听出乌致是停在楚秋水身边,猜测他多半是察觉到了楚秋水的状况,白近流忙断开灵识,小身子往袖子深处钻了钻。
拂珠被钻得小臂有点痒。
但她刚才有感知到那股针对自己的杀气,知晓必然是白近流做了什么,便又挠挠它,聊作安抚。
白近流顺势蹭了蹭,随即按捺不住地扒开条小缝,悄悄往外看。
这一看,方才恍觉它夜里什么都跟姐姐说了,结果愣是忘记说臭坏坏的手。
忘就忘了吧。
白近流不甚在意地想,等回了万音宗,姐姐就能亲眼目睹臭坏坏本尊的惨状,比听它口头说要来得痛快。
见乌致虽然停在楚秋水跟前,但他不仅没对楚秋水说话,他还压根没往这边看,停了数息就继续走,显然是没追溯到自己,白近流心安理得地躺下,觉得妥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姐姐的身份会暴露了。
很快,袖子晃动起来,声声剑吟入耳,知道这是姐姐开始跟臭坏坏学剑了,白近流无声嘟囔了句,便将袖子当成吊床,优哉游哉地晃。
不过它没能晃太久。
因为拂珠仅只是仿照乌致的动作比划了那么几下,乌致就说她明日不用来了。
拂珠收剑,歪着脑袋道:“师长?”
嗓音清凌凌又脆生生,像早春湖面上还未融化的碎冰,晶莹且剔透。
乌致望着她,也望着她负在身后的短剑。
他不开口,拂珠便又喊了句师长。
连带那边终于重新整顿好的楚秋水也看过来,乌致才道:“你的剑练得很好,不必学了。五日后你再来,我带你去蓬莱。”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哗然了。
楚秋水更是不解。
刚才教的那几道剑招,连乌致自己动用都显得普通,不怎么出彩,拂珠这个凡人就更是中规中矩,乍看还有些一板一眼的刻板。
怎么他就认为拂珠的剑练得好?
“返璞归真。”
乌致说了这么四个字,抬剑往哪里一点。
循着望去,原本光滑的墙面和地面上,不知何时竟多出几道痕迹来,正是剑痕。
乌致抬剑再点,众人这才发觉拂珠那把短剑上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芒,赫然正是剑修们口中的剑气。
剑气已出,拂珠确实不必再跟乌致学了。
众人各自震撼,楚秋水则心头一跳,疑窦丛生。
这拂珠就算自幼练剑,短短数年,当真能练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莫非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况且若刚才的感知没出错,拂珠不仅修出了剑气,她还修出了剑意!
一介凡人,稚童之龄,于剑道上竟有如此造诣,楚秋水想都不想用就知道,待拂珠入了万音宗,不管那些峰主长老会如何争抢,乌致绝对要收拂珠为徒。
她绝不能坐看此事发生!
怀着这样的想法,看拂珠收剑入鞘,行过礼就要离开驻地,楚秋水忙道:“街上人多,小姑娘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说完就要跟上拂珠,却见乌致望过来,一双眼好似凝了百年霜雪,冰冷至极。
楚秋水一下止步。
“我送。”
乌致说着,吩咐张师弟等人看着孩子们练剑,他去去便回。
然张师弟哪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便说一起送。
乌致眸光更冷。
但最终,他低声道:“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叫多余的事,乌致没说,张师弟也没问,只道:“乌致尊者,这并非您做不做,而是弟子职责所在,还望尊者体谅。”
张师弟朝乌致一拜而下。
乌致默了默:“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张师弟没起身,重复道:“还望尊者体谅。”
乌致不说话了。
片刻,他朝拂珠走去,弯腰缓声道:“我不能送你,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小心些。”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可旁观完刚才他与张师弟那番,拂珠哪里不懂他言下之意。
若当真只是想送她回家,有张师弟同行又如何,他势必是想趁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时,确认些什么。
转世重来,剑招可改,剑气可变,最根本的剑意却没那么容易改变。
——他在怀疑她。
思及于此,拂珠正要开口,那边楚秋水又插话道:“乌致哥哥,还是我送拂珠吧,我一定……”
还是乌致冷冷一瞥,楚秋水倏然住口。
见状,有孩子没能忍住,暗暗发笑。楚秋水低下头,双手悄然攥紧了袖口。
拂珠这时道:“我不用人送。”
小姑娘目光十分澄净,熹微晨光映入其中,乌致那些未及言明的心思似乎全被她看了个通透。
“师长还是留在这里教大家练剑吧,”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也毫不犹豫地戳穿,“我知道我与传说中的一个人长得像,师长或许将我认成了对方,但我想告诉师长,已经消失的,再怎么后悔都是回不来的。后悔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乌致面色蓦地一白。
第33章 刀刃
她是拂珠,她不是凝碧。
拂珠没刻意压低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
除去未涉修真界的孩子们不懂拂珠说的是谁,张师弟等万音宗人一下就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们对这小姑娘印象格外深刻,闲聊时更一致觉得面善, 原来是无意识间从她身上看出点凝碧道君的影子。
张师弟更是心有所悟。
想来乌致尊者昨日便已看出拂珠与凝碧道君相像, 才会那么密切关注,今日甚至提出送人回家。
还好这拂珠够机灵。
张师弟心道,她当众戳破窗户纸的举动乍看有些鲁莽,但她戳破的对象乃是乌致尊者,在如今的乌致尊者已然远非当年的前提下, 她这招反倒堪为明智之举。
至少她早早就说开了, 态度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往后不论乌致对她做些什么,抑或是将她当作谁, 她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绝对不愿自己被视为替身。
眼见拂珠那一番话后, 乌致神情很是难看,张师弟咳了声, 对拂珠道:“既然师长说你不必学, 那就五日后再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家。”
说完点了名弟子,修为不高不低,但在皇城内足够保护一个凡人小姑娘。
这回拂珠没有拒绝。
她谢过张师弟, 和那弟子一前一后地走出驻地。
见拂珠毫不犹豫地离开,乌致欲追,然而身形刚动,就被张师弟一句话给拦住。
“她是拂珠, 春风拂面的拂, 掌上明珠的珠, 她不是那位,”张师弟盯着乌致眼睛道,“还望尊者清醒些,切勿被一时妄想蒙蔽了心神。”
乌致没说话,只表情更难看了。
楚秋水也好不到哪去,双手攥得极紧。
驻地内气氛尴尬,张师弟却无所觉般,指挥孩子们继续练剑。
剑吟声再起,乌致沉默许久,却终于重新执剑,做他该做的事。
这边驻地秩序逐渐恢复正常,那边拂珠在万音宗弟子的陪护下一路走一路买。
小到能一口吞的糖人,大到吃一张就能饱的烧饼,拂珠几乎是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在意买这么多能否吃得完。
直至买得实在太多,怀里装不下了,拂珠就让万音宗弟子帮忙拿。
弟子面无表情。
他以前还在宗里的时候,好歹也是见过凝碧道君的,对凝碧道君的行事作风不说多熟悉,至少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凝碧道君不重口腹之欲。
所以说,这拂珠真就只是容貌上有点相似吧,别的哪哪都跟凝碧道君不一样。
再往前走了段,见拂珠对着个少年喊哥哥,然后转头说他送到这就行了,她家里来接她了,弟子飞快将手中提的、怀里兜的、以及臂弯挂的全卸给那少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人。
目送弟子健步如飞地跑路,曲从渡哈哈笑了:“瞧你把人家给剥削的。”
拂珠道:“我本来还想着等到家了,就请他吃好吃的。”
曲从渡摇头道:“他们修士可不稀罕凡间的东西。”说着把满怀的吃食往上掂了掂,问,“不是去学剑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拂珠咬着糖葫芦答:“我底子好,不用学。”
也不知她受曲从渡影响是有多深,明明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曲从渡又在看着她,她竟也能自己吃着糖葫芦的同时,还偷偷撸下一颗往袖子里塞,让白近流也吃。
——她之所以买这么多吃食,主要就是给白近流吃。
多亏白近流眼疾爪快,接糖葫芦时更是十分小心,没叫糖渍沾上拂珠袖子,不然她该在曲从渡跟前露馅儿了。
一整串糖葫芦被迅速消灭干净。
曲从渡哪能知道拂珠糖葫芦吃那么快,纯粹是因为多了个胃口宛如无底洞的小兽要喂,他递给她一串新的糖葫芦,说:“你意思是,你提前通过考核,到时候直接就能去蓬莱?”
拂珠嗯嗯点头。
曲从渡便又笑了:“好孩子,真给我长脸。”
拂珠嘴里塞满山楂肉,说不了话,只好给他一个白眼。
瞎说。
她明明是给她爹娘长脸!
很快到了姬家,姬彻之和乔应桐正准备用早饭。
曲从渡卸下满怀的吃食,婉拒乔应桐让他用点早饭的提议,随手顺了拂珠两块烧饼就走了。
乔应桐笑着送了送他,回头立马拉下脸,指着铺了小半张桌子的吃食对拂珠道:“买这么多,吃得完吗你?”
拂珠说:“吃得完!”
待小丫鬟丹愫上完菜退出去,拂珠掩好门,连用几张符箓,不教此间动静被暗地里跟踪她的人探听到,才郑重其事地说要介绍个新伙伴给爹娘认识,这些吃的就是给新伙伴买的。
乔应桐听了,正要发问,就见拂珠袖子一鼓一鼓,从中钻出个巴掌大的雪团子来。
雪团子小归小,长得却很秀气,一双眼睛黑溜溜跟葡萄似的,头顶还有两只小巧玲珑的角,好看得紧。
乔应桐还没夸句可爱,就见雪团子张开嘴嗷呜一声,旋即口吐人言道:“爹爹娘娘好,我姓白,名近流,爹爹娘娘叫我白白就行。”
乔应桐愣住。
正喝粥的姬彻之也顿住。
夫妻俩倒不是没见过妖兽。皇城这么大,凡人多修士也不少,什么稀奇古怪的没有。
不过他们压根没想到,拂珠所谓的新伙伴,竟会是这么个小家伙。
这时拂珠道:“白白现在还小,所以只会说话,等到了成年期就能化人了。”
就是不知得过多久才能化人。
不过白白兽形这么可爱,想必日后人形也差不到哪去。
可爱的白白后腿一蹬,就从拂珠掌心蹦到桌面上。
随后它以寻常兽类甚少拥有的灵活,相当熟练地拆开个装有切成小块的千层饼的油纸包。拆好了往姬彻之和乔应桐面前推,说爹爹娘娘吃。
乔应桐还愣着,姬彻之率先反应过来,拿起筷子夹了块,对白近流道谢。
白近流害羞捂脸:“爹爹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然后从爪缝里看乔应桐,希望乔应桐也能接受它的心意。
被这么一看,乔应桐总算回神。
她吁口气,吐出那点惊讶,问:“白白是怎么和珠珠认识的呀?”
说着同样夹起块千层饼,只一口,就尝出虽然味道不错,但这不是拂珠平常吃的那家。
不是拂珠喜欢的,那就只能是白近流的口味了。
乔应桐便了然,珠珠和这白近流肯定早就认识了,否则珠珠不会买这家的千层饼,更不会让切成方便用筷子夹,也方便白近流吃的小块。
想来珠珠是考虑到自己即将离家,怕她和姬彻之担心,才特意告知白近流的存在吧。
毕竟白近流再小也是妖兽,妖兽可比凡人厉害。
这么想着,听白近流说当初它受了伤,晕倒在河边,是姐姐救了它,之后它就一直跟姐姐在一起,乔应桐点点头,没说什么,夹起块千层饼喂到白近流嘴边,这样就算承认它了。
白近流眼瞳一亮,张嘴啊呜咬住。
它口齿不清道:“谢谢娘娘!娘娘和姐姐一样,都是人美心善的大好人!”
见白近流不过咀嚼两三下,那块千层饼就被它囫囵吞下去,乔应桐问拂珠,得知妖兽吃东西都是这样狼吞虎咽,她觉得有趣,继续投喂。
直等姬彻之说粥要凉了,乔应桐才意犹未尽地停止。
她擦擦沾着糕点碎屑的手,目光一扫,这才惊觉拂珠说吃得完是真的,刚刚还铺了半个桌面的吃食这会儿已经不剩几个油纸包了。
……真不愧是妖兽。
这么能吃,想必战斗力一定很强,出门在外肯定能保护好珠珠。
乔应桐望着白近流的眼神愈发慈爱。
白近流向来会看人眼色。
它小意地蹭过去,拿小角轻轻地顶乔应桐的手背,嘴里也冲姬彻之嗷嗷汪汪叫个不停。
就这样,白近流成功打入姬家。
吃过早饭,姬彻之出门,乔应桐也有事要忙,家里便只剩拂珠和白近流。
拂珠同丹愫说了声,让丹愫除了午饭和晚饭外,其余时间别来打扰,便钻进小院,开始清点这些年画的符箓,以及暗中搜罗的灵丹灵药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哪些留在家里,哪些需要带走。
包括剑谱也全搬出来,一本本地翻开查看,能温故知新的统统收入须弥戒,比较鸡肋的就放回去。她手头这个须弥戒不是很大,装不下太多。
望着那高高堆起,快要挨到房梁的一摞摞物件,白近暗暗惊叹,哪怕尚未开始修炼,姐姐也仍然是那个勤奋刻苦的姐姐,堪为兽辈楷模。
一整个白天就这么收拾过去。
晚间,大田鼠从地道上来,拂珠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叫大田鼠更加直观地明白家里哪个阵法的杀伤力最强,哪个阵法是用作防御。忽而她停笔,抬头往院门望去。
与此同时,旁边呼呼大睡的白近流醒来,一双在夜间也幽幽发着光的眼瞳紧紧盯住院门。
看她俩这副模样,大田鼠后知后觉地跟着望过去。
然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发现什么,大田鼠正要收回目光,就见紧闭着的院门中间,慢慢露出点刀刃。
进贼了!
大田鼠惊得险些吱哇乱叫。
还是白近流及时扑过来,一个炫丽的飞踢,大田鼠扑通掉出桌面。
白近流顺势跳下去,把毛色太过明显的自己往角落藏的同时,还不忘拽着大田鼠的尾巴一块儿躲。
等它俩躲好了,拂珠不紧不慢地搁笔。
随手往桌下贴张符箓,她拿起短剑,悄无声息地出了书房,往院门走。
院门中那点刀刃露得更多了。
及至刀刃撬开门闩,大门被从外面推开,刀刃的主人正要迈入院中,就被一把雪亮的短剑给架在了脖颈处。
这人顿时一僵。
“谁派你来的?”
明明拂珠个头小,为了能架这人脖子,还特意踩了凳子。
好在她气势足得很,以致于这人望着近在咫尺的剑,一动不敢动,只能听她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是教剑的那位尊者,还是那个非要送我回家的女人?应该是后者吧。”
被问的人没答话,只鬓角有汗溢出。
看他这样子,拂珠挑眉,猜对了,就是楚秋水。
想想也不奇怪。
楚秋水身为元宗弟子,不老老实实呆在元宗,反倒成天见地跟在乌致化身身后,这期间少不了同万音宗人各种接触。
凭楚秋水当年能洗脑全楚歌峰的手段,不难猜测这个被张师弟点名送她回家的万音宗弟子一方面约莫是因为长久驻扎在皇城,不甚了解当初宗内她师兄状告一案的详情,一方面多半是被楚秋水以凝碧道君为由说动,才会白天送完她后偷偷跟踪,这到了夜里,又摸上门来。
拂珠觉得有点好笑。
楚秋水果然还是那个楚秋水,凡人时常常自不量力,这当了修士,也没见得有多长进,居然只派这么一个弟子来对付她。
是谁告诉楚秋水,在修士面前,凡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那个女人是要你抓我,还是要你杀我?”拂珠又问,“应当还是后者吧。”
万音宗弟子汗流得更多了。
于是拂珠就懂了,楚秋水这是不管她和凝碧到底有什么关系,都想先下手为强,先铲除了她再说。
没意思。
拂珠想,她还以为楚秋水会亲自前来。
早知楚秋水还是喜欢自己藏着掖着,只唆使小喽啰出面,她就不提前做那么多准备了,简直浪费时间。
懒得再拖延,拂珠手腕一动,短剑剑尖往弟子身上点了几处。
弟子尚未明白她此举用意,就感到有莫名的剧痛自她点的那几处扩散开来,丹田也一下疼得仿佛被谁生生撕成两半。他惨哼一声,双膝一软,整个跪到地上。
无需内视,他很快知晓拂珠不仅废了他的丹田,还废了他各大经脉。
这是要让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
想通这点,弟子双膝更软。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凡人小姑娘,不仅家中到处都布置着阵法,居然还能有如此诡谲莫测的手段。
弟子控制不住地扑倒,喉间嗬嗬作响。
“求、求你、饶了……”
弟子话未说完,拂珠已然跳下凳子,摆了摆手道:“看在你是听人命令的份上,我不杀你,回去复命吧。哦,顺便帮我给那个女人带句话。”
她低头看他。
她眸光仍如白天澄澈,然剑光倒映不进去,于是那眸色极深,仿佛夜下厉鬼附身。
“既然那女人打着凝碧道君的旗号意图害我,那就也请她做好我以凝碧道君之名,向她复仇的准备,”拂珠轻轻笑了,“有因必有果,你说对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出发去东海咯
谢谢各位金主的投喂和灌溉,挨个亲一大口=3=
感谢辞北的手榴弹~
感谢鱼临渊×4,憧憧×2,摸摸、一颗盐酥豆、云里、桃言的地雷~
感谢珞宇菌×79,陆清嘉×30,落月×21,东孤篱木×16,LokiofAsgard、瑞比、萌团渣渣、云逸、桃言×10,展颜×8,北冥煮鱼×7,湮脂红颜、一夜暴富猫猫子、马超、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5,Yuki、临渊、撑开他的括约肌×3,木呢×2,过滤体、贪吃猫、冷佳、秋末夜寒、盘靓条顺、46145261的营养液~
第34章 轩辕
拒绝。
万音宗弟子狼狈退走。
看这弟子还算谨慎, 进她院子前知道动用灵符,免得惊动姬家各处阵法,拂珠凌空一剑碎了那灵符, 而后收剑入鞘, 转身往书房走。
不过在即将踏过门槛之时,她突然回眸,遥遥望向哪里。
似是没想到隔着这么远,拂珠竟也能有所察觉,那隐匿于夜色中的窥探滞了滞, 旋即迅速消失。
拂珠无声勾了勾唇。
回到书房, 拂珠放下短剑, 还没喊藏着的两只可以出来了,就见白近流当先叼着张符箓跳出桌底, 含糊不清道:“姐姐,我饿了。”
不等拂珠接话, 它张嘴松开符箓,这下说得清楚了:“我出去找点东西吃, 很快回来。”
大抵是有什么样的主人, 就有什么样的兽宠,白近流说很快,是真的很快。
它仿若一道白练, 飞快离开书房,又飞快回来,嘴里吧唧吧唧着,不知是真找着了吃的, 还是找了别的什么。
拂珠作着画, 听到吧唧声, 头也不抬地问:“杀人了?”
“没有,”白近流奶声奶气地答,“白白这么可爱,白白不会杀人。”
只不过是用了前不久觉醒的传承天赋,让那个沦为楚秋水走狗的弟子更不好受罢了。
连爪子都没用,怎么能叫杀人呢?
白近流想着,继续吧唧。
等吧唧完,它跳到之前趴着的地方,闭眼入眠。
拂珠则继续给大田鼠恶补功课。
大田鼠双目无神地听着。
时间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瞬便是五日后。
照例起了个大早,拂珠洗漱完毕,正在穿练功服,乔应桐叩门:“珠珠,娘进来啦?”
拂珠应了声,乔应桐推门而入。
打眼一望,床榻、妆台、屏风等俱都干净整洁,每样上头都盖了布,防止落灰。小姑娘人也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腰带一束,发带一系,她左肩背着个小包袱,右手握剑,正是即将远行的打扮。
乔应桐看着,突然恍惚起来。
哪怕早早就做好女儿会离家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么一天,看女儿背负行囊的模样,乔应桐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的女儿才这么小,就要离开她了。
仙凡有别,往后也不知还能再见女儿几次……
乔应桐心中思绪万千,却什么也没说,只道:“娘还想给珠珠打扮打扮呢。”
说着展开手里捧着的裙子,裙子整体是淡淡的浅粉色,其上精心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的雪白梨花。下摆处更绣了只歪头嗅花的小兔子,红眼睛栩栩如生,娇俏且活泼。
拂珠一眼看出这裙子是乔应桐亲手做的。
于是也没说等到了蓬莱还有试炼,穿裙子不方便,拂珠毫不犹豫地脱掉练功服,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过去:“裙子好好看,我要娘给我穿!”
乔应桐含笑应好。
穿好裙子,拂珠又解开发带,乖乖坐着让乔应桐梳头发。
便如生辰那天,乔应桐给拂珠梳了个漂亮的双丫髻,今天也是,她又给拂珠梳了双丫髻,发髻下面以红绳缀着小石头流苏。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珠链没系在发间,而是戴在了拂珠脖子上。
拂珠勾头看了看。
珠链底下多了个小金佛的坠子,沉甸甸的。
“里面装的是护身符,娘请从须摩提来的大师亲自开光的,”乔应桐给拂珠整理着衣襟,絮絮嘱咐道,“那位大师很厉害,经他手开过光的护身符特别灵,你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拂珠点头:“娘尽管放心,我就算洗澡也不取下来。”
乔应桐笑叹一声,弯腰给她穿上新鞋子,牵着她出去。
外面姬彻之正等着,丹愫等仆从也都在。
再外面,是曲从渡和赵翡。
再再外面,是大田鼠和小田鼠们。
见拂珠出来,丹愫本就通红的眼眶变得越发通红,但终究也没哭出来,只跟着大家一起拜下,恭送姑娘一路顺风。
“愿姑娘早日得道成仙,”丹愫兀自祈祷道,“就是成仙之前,能记得回来看看就好了。”
丹愫自觉声音很小,但拂珠还是听到了。
拂珠没说话。
点头应下仆从们的祝福,拂珠从须弥戒里取出厚厚的一大摞符箓,连同写着符箓用法的纸张挨个发下去后,她被姬彻之牵住另一只手,往大门走。
仆从们再拜。
丹愫捧着符箓,终于哭出声。
出了家门,曲从渡和赵翡共同送上个油纸包,曲家婆婆和同龄的孩子们没出来,在曲家大门后往这边看。
油纸包里的东西应当刚出锅不久,摸着还有点烫,拂珠闻到浓浓的奶香味。
是她最喜欢吃的奶糕。
“我和的面,你翡姐姐打的样。”
曲从渡大概是想像平常那样摸拂珠脑袋,然而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放下,笑着道:“路上饿了就吃,别觉得他们都是修士,就不好意思当着他们面吃,想吃就吃。”
赵翡也道:“加了红豆的是放了糖的,没红豆的没放糖。”
还道如果同行有合得来的,可以请对方吃,她做得多,不怕不够吃。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什么时候给珠珠做奶糕都可以,结果这一转眼,珠珠就要走了,”赵翡也笑,眼睫微微有些湿润,“珠珠一个人在蓬莱,要听师父的话,认真修炼,好好照顾自己,像你曲哥哥说的,饿了就吃,别委屈自己,知道吗?”
拂珠重重点头。
赵翡又取出个玉石手串套上她手腕,说是能护主的法器,这才往旁边退开。
拂珠道过谢,说:“我走了。”
曲从渡道:“走吧。”
他与赵翡站在原地,目送一家三口往万音宗驻地去。
及至过了拐角,再望不见了,曲从渡摸出条帕子,给赵翡擦眼泪。
赵翡问:“以后还能再见到珠珠的吧?”
曲从渡道:“能。”他突然笑了,吊儿郎当的,“珠珠若从此一去不回,甭管她是哪个境界的修士,我揪着她耳朵也得把她从蓬莱揪回来。”
赵翡破涕为笑。
并不知自己耳朵被曲从渡惦记的拂珠正沉默地走。
倒不是拂珠不想说话,而是牵着她的乔应桐和姬彻之都很沉默。
一家三口就这么沉默地走,等到离万音宗驻地仅数步之遥,乔应桐和姬彻之停下,一个给拂珠整理衣着,一个在旁边看着,寡言却高大。
确定拂珠从头到脚都漂漂亮亮的,乔应桐蹲着没起身,张开手臂抱住她。
拂珠喊了声娘。
乔应桐没应。
拂珠侧头。她感到颈窝有点湿。
“……到了蓬莱,不必太挂念我跟你爹,”最后乔应桐抬起头来,直视着拂珠道,“只要你好好的,我跟你爹也就好好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乔应桐又抱了抱她,随即放开,让她跟姬彻之辞别。
姬彻之没多嘱咐什么,只摸摸拂珠脑袋,说去吧。
拂珠退后半步,朝两人拜下,重重叩首。
“爹,娘,我走了。”
姬彻之道:“去吧。”
拂珠便又叩首,然后起身走向驻地。
她一走,乔应桐再绷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姬彻之沉默地揽住妻子,目送女儿进到那驻地里。
便如拂珠与家人辞别,其余通过五日练剑考核,也要去往东海蓬莱的孩子们同样在与家中辞别。
放眼望去,驻地里先到的几个孩子都在忙着抹泪,间或互相安慰,拂珠趁空去到角落,对悄悄跟着她的大田鼠招手。
大田鼠小心地瞄着万音宗人,挨着墙角蹭过来。
也不见拂珠怎么动作,她不过伸指往大田鼠头顶一点,大田鼠便觉头脑陡的一阵清明,身上那缕微弱妖气随之加重不少,正是先前拂珠许诺它的点化。
“我走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拂珠作势抬袖,以符箓掩唇低声道:“倘若出了什么大事,立即用传音符告诉我,听到没?”
大田鼠听着,想开口应声但没敢,只得后腿一弯,不住地给拂珠磕头。
留意到进驻地的孩子越来越少,拂珠摆手,让大田鼠赶紧走。
大田鼠听话地直立而起,贴着墙角跑了。
果不其然,大田鼠前脚刚溜出驻地,张师弟后脚便现身,乌致与楚秋水也在。
见楚秋水面色不佳,明显的精神不济,拂珠想了想,一方面应该是凤凰火作祟,另一方面多半是因为那夜楚秋水派去杀她的人反被她废掉,她又让人给楚秋水带了那么句话,换成她是楚秋水,她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知道楚秋水过得不好,她也就安心了。
拂珠一时目光平和极了。
很快,包括拂珠在内,通过考核的十个孩子全部到齐,张师弟点完名,宣布该出发前往蓬莱了,乌致走过来,对拂珠道:“我带你御剑。”
不消说,拂珠果断摇头拒绝。
她扭头站到张师弟身后,她要跟大家一起乘云舟。
乌致没再开口。
他默然看着张师弟有意无意地将拂珠护在身后,一大一小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因为皇城内不允许御风,也不允许使用云舟的缘故,张师弟让孩子们排队,他们得先出皇城,才能乘坐云舟。
于是张师弟在前带队,孩子们在中间,乌致与楚秋水位于末尾,一行十三人出了驻地,往东城门走。
出去方知沿路候着不少孩子的家人,见孩子们这就出发了,家人们忙都跟上来送最后一程。由于队伍里有修士在,家人们不敢靠太近,只得隔着段距离对孩子们挥手。孩子们也同样不敢离队,只能含泪点头。
拂珠也看见了姬彻之和乔应桐。
她挥挥手,乔应桐先是一笑,随即转过脸,生怕被拂珠看到自己在哭。
姬彻之揽住乔应桐,冲拂珠挥了下手。
到了东城门,家人们止步,目送孩子们出城。
刚过城门,便听背后喊声哭声乍起,不等孩子们回头,张师弟已然取出云舟。
灵石一用,灵力一引,云舟迅速腾空而起,皇城眨眼间就被抛在身后,哭喊声也跟着淡去。
拂珠收回遥望皇城的目光,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袖子里的白近流在这时拱了拱。
“我没事,”拂珠低低道,看在别人眼中便是自言自语,“我不难过。”
打从转世后,得知自己身处皇城,父母皆为凡人,拂珠就知道她注定要离开皇城。
不过这离开只是暂时的。
不说那些远的,至少曲从渡和赵翡成亲那天,她肯定会回来观礼。
想到这,拂珠抬眸,前方张师弟一如当年那般站在围栏那儿,同孩子们说起沿途经过的各个城池、宗门、氏族,如数家珍。
“看到了吗?那就是传说中的轩辕丘。”
张师弟指着下方逐渐远去的一处无尽深渊,侃侃而谈道:“你们都是皇城人,应当知道轩辕之丘是以前九州第一氏族,轩辕氏的族地。”
诚然,这所谓的第一氏族,并非拂珠祖上那个轩辕氏。
拂珠祖上乃纯血直系后裔,故以轩辕氏自称,与张师弟口中的第一氏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族群。
“千年前,凌云宗的那位圣人还未飞升,以渡劫尊者之身,一人一剑,覆灭轩辕氏,轩辕之丘也被劈开条深达万丈的地缝,帝墓因此现世,变成如今的帝墓秘境,”张师弟道,“帝墓秘境,元婴以下的福地——都听说过吧?”
孩子们正处于难过的情绪中,闻言参差不齐地答听说过。
皇城背后就是轩辕之丘。
两者挨这么近,皇城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帝墓秘境十年一开。每次帝墓开启,都会有无数修士自天南地北而来,争着抢着要进去寻机缘。
张师弟点头道好:“记住帝墓秘境。等你们成功拜入我万音门内,只要日后能修炼到结丹期,宗门就会安排你们进帝墓历练。倘若气运足够强,一步登天,万人朝拜,也不是没可能。”
张师弟话术境界何其高超,孩子们听得立时忘却离家的忧愁,个个变得热血沸腾,大声说他们一定努力!
这等群情激奋,让张师弟十分满意,能激起他们的斗志就好。
毕竟后面的东海幻境,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想到幻境,自然而然便想到当初随凝碧道君出东海去北域的那趟,接着自然而然想到与凝碧道君长得像的拂珠。
张师弟不禁转头,望向安静盘坐的拂珠。
见这一路上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拂珠都神情淡淡,波澜不惊,有那么一瞬间,张师弟甚至以为坐在那的不是个凡人小姑娘,而就是凝碧道君。
连他都生出这种感受,乌致尊者是否也……
张师弟心下一跳,果见下一瞬,乌致来到拂珠近前,朝拂珠伸手。
“凝碧,”乌致低声道,“是你吗?你回来了?”
第35章 媚狐
宠爱无度。
一句凝碧, 听得张师弟险些倒气。
他飞快取出灵符,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到拂珠身边,严阵以待。
拂珠倒没多大反应。
她只撑着往后仰了仰, 避开乌致的手, 道:“师长,凝碧道君百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乌致手一顿。
张师弟也目光一紧。
同时心道果然,拂珠她确实知道关于凝碧道君的诸多事迹。她多半也知晓凝碧道君与乌致尊者之间那些爱恨情仇的过往。
“师长莫非记性不大好?”这时拂珠露出个担忧的表情,“那需不需要我把那天的话再跟师长重复一遍,我知道我与凝碧道君长得像, 师长或许将我认成凝碧道君, 但……”
“……够了, ”乌致收手,音色更沉, “不必说了。”
拂珠从善如流地止住。
她歪了歪脑袋,波澜不惊一瞬转为天真烂漫, 真切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模样。
乌致对着这样的她看了良久。
他这般作态,直令张师弟浑身冷汗直冒, 心头也是狂跳。
注意到乌致眼睛有些微的发红, 张师弟当即再顾不得这这那那,手势一起,就要把灵符贴到乌致身上, 就见乌致终于直起身,走开了。
张师弟陡的松了口气。
目送乌致进入船舱,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张师弟却没敢收起灵符, 就那么夹在指尖, 转头对拂珠道:“胆子真大。”
拂珠眨眨眼。
张师弟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拂珠说知道:“他是乌致尊者。”
张师弟说:“既知道他是谁, 那还敢当着他的面那么说,就不怕他发怒?”
拂珠说:“我为什么要怕?害死凝碧道君的又不是我。”
她简直理直气壮。
张师弟又想倒气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想到这小姑娘表面瞧着低调,实则胆大包天之极。
过去这百年,除越女峰上那师徒二人外,拂珠是头一个敢这么直白地说害死凝碧道君的是乌致尊者,浑然不怕被船舱里的乌致听到,从而一指头收了她的小命。
连丢掉小命都不怕,这真是……
“我觉得你们万音宗有点奇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又开口了,“不提乌致尊者,那个女修是元宗的楚秋水吧。像你们这些常年呆在蓬莱仙岛上的,不都该知道楚秋水也害了凝碧道君吗,为什么她还能跟你们一起?”
张师弟听完,暗道一句惊险。
还好他在听到“那个”二字时,就预感拂珠要说的是楚秋水,立即着手布下屏障,否则他铁定又得倒气。
回头看了看,孩子们犹在扒着围栏,指着下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乌致在船舱里没出来;楚秋水也远远地坐在船尾,半点眼神都没往船头这边瞟。
张师弟捏着灵符,突然有点头疼。
早知此行会有拂珠这么个变故,他离开万音宗前,就该跟堂主提出多带几位师兄弟。
“楚秋水啊,怎么说,她比较特殊。”
张师弟索性坐下来,一手仍捏着灵符,另一手搭在膝盖上,一副要跟拂珠推心置腹的姿态。
拂珠立即作洗耳恭听状。
张师弟道:“就像当初她一来我们万音宗,全楚歌峰的人都围着她转,她去了元宗后,元宗人也都将她奉为女神。”
听闻最初元宗人其实也不待见楚秋水,女弟子们更是远远望见她就绕道走。
毕竟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知道能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楚秋水绝非什么好人。
这样的人,躲着都来不及,还谈何相识相交相知。
可人都是善变的,自诩随心所欲的修士们就更是如此。
遂先有不知怎么被楚秋水说动,肯收她为徒的元宗太上长老,紧接着是那太上长老的其他门徒,开始光明正大地护着楚秋水,再来是整个山头,之后便到得现在,往元宗里问一句楚秋水如何,十个人里得九个人说落霞师妹心地纯良,万音宗冤枉她了。
更神奇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有外头的修士实在看不过去,把记录了当初万音宗执法堂断案经过的留影石怼到元宗人脸上。岂料元宗人看完,居然说在那等所有人都是修士的情况下,落霞师妹一个凡人自然只能屈打成招。
“落霞师妹连受伤的鸟雀都会悉心救治,何以会陷害道君?”元宗人是这么说的,“恐怕那溯源术根本是假的,那么大的万音宗竟连个凡人都容不下。”
拿着留影石的修士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段传遍蓬莱,大家更是震惊不已。
这楚秋水究竟是什么人,指鹿为马竟真的发生了。
有大能听说后,也觉得奇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凡人而已,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动手细查一番,破案了,难怪楚秋水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的人就跟着了魔似的迷恋她,为她生为她死,敢情问题出在她的血脉上。
“听说过媚狐吗?”
张师弟徐徐道:“狐族里五百年方出一头。媚狐一出,即惹天下大乱五百年。
“古籍有言,‘媚狐天生奇香,嗅之欲狂’。这种灵兽是上好的炉鼎之体,生来便有蛊惑人心之能,除非成仙,否则连渡劫尊者也得受其蛊惑。”
拂珠道:“所以楚秋水是媚狐?”
不应当吧。
楚秋水应该就是货真价实的人族没错,且上辈子她也从未在楚秋水身上闻到过什么香味。
果然张师弟摇头:“不是。是她祖上曾有人与媚狐交.媾,那点媚狐血脉传到她这里,有点返祖,所以她虽然身体不好,却也能轻易煽动周围人为她所用,一个个跟疯狗似的护着她。”
最好的例子便是楚歌峰那些人。
彼时楚歌峰人将楚秋水的话奉为圭臬,几乎是指哪打哪。
后来独孤杀状告一案,楚秋水伪装剥落,楚歌峰人渐次清醒。待到被驱逐去镇守恶鬼窟,据传回来的消息,说除去已经死掉的,余下人皆彻底清醒,日夜悔恨。
“万音宗的楚歌峰已经毁在她手里,想来要不了多久,元宗也要被她折腾没。”
张师弟说着,摇了摇头。
说来元宗也是倒霉。
千年前刚毁于魔尊之手,这好不容易重建了,又被楚秋水给缠上。
倘若这下再毁,真不知还有没有足够的运道重建第二次。
“以前还有人劝元宗那位太上长老,当心楚秋水这个煞星,结果那太上长老压根没听进去不说,反将人打出元宗,扬言道谁敢说他徒弟的不是,就是与元宗作对。”
“他都这么说了,谁还愿意去蹚元宗的浑水?没得让那煞星盯上自己。”
至此,元宗沦陷。
那太上长老更是沦陷得楚秋水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宠爱无度。
因而楚秋水打着赎罪的旗号,说要与乌致化身一起前往中界各地找寻凝碧道君的转世,那太上长老问都不问,直接大手一挥,准了。
“那可是太上长老,渡劫境的修为,比一宗之主还要金贵,”张师弟再度摇头,“这等疯狗亲自开口,倘若拒绝,只会招来更多的疯狗,万音宗只能捏着鼻子答应让楚秋水随同。”
说捏着鼻子不太恰当,应该是生吞苍蝇才对。
至少张师弟从狄副堂主那里得知,元宗太上长老闹的这一出,让他们万音宗诸多弟子一骂就是好几十年,包括主峰也怨声载道,宗主嬴鱼更是摔了不知多少套茶具。
虽心疼那些茶具,但张师弟不得不说句摔得好。
当初执法堂里,嬴鱼还试图压下案子,将乌致捞出来,结果可好,他徒弟为着楚秋水沾了一身腥,他这个当师父的也逃不掉。
“大致就是这样了,”张师弟按着膝盖道,“如何,可能解你惑了?”
拂珠颔首道谢。
张师弟说不必谢。
他起身欲走,眼角余光却瞟见拂珠微微垂眸的神态。
看那侧颜虽稚嫩,却自成静谧,张师弟心下不由暗叹,长得像就是这样。
表情、口吻、举动,任何一点点的相似,都会教人想起旧时故人。
张师弟往船舱那边看了看,确定乌致还呆在里面没出来,他收起灵符,回到围栏前,继续同孩子们说途经的各个地点,这不管对凡人还是修士都是很有用的。
云舟自轩辕丘上空掠过,接下来一路往东。
先后路过位于中州与东海交界处,被誉为中界第一高峰的天云峰、东海之天里位置最靠西的九曲江、有“东天屋脊”之称的屋栖山,再往东,即是如今九州第一氏族,洛氏的旧族地洛城。
在洛城休整一番出城,千八百里长的洛河映入眼帘,张师弟指着浮在河面上的庞然大物,说这是洛氏现族地,水下之城。
“待你们筑基了,便可来此凡间历练,”张师弟又开始鼓劲,“水下之城是个好地方,收获必不会小。”
孩子们果然更加振奋。
看过水下之城,沿洛河顺流而下,前方青山碧海,海天一色,东海到了。
云舟缓缓降落。
不算拂珠,孩子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皇城人。皇城地处中州内陆,中州更是地处整个中界的内陆,因此这可谓是孩子们第一次看到海。
当即惊叹声、欢呼声不断响起,待张师弟点头应允,孩子们更是一股脑儿地冲出云舟,各种踩沙滩、捡贝壳、蹚海水,大海带来的新奇与快乐彻底冲散了离乡的紧张与忧愁。
拂珠也下去了。
日头尚还有些晒,拂珠抬手搭了个凉棚,正预估这次过幻境得花多长时间,就见天际处送来一道璀璨剑光,御剑者扬声道:“落霞师妹,我来接你了!”
竟是元宗来人。
拂珠回首,果见楚秋水从云舟上下来,朝御剑者笑了一笑。
乌致也从船舱里出来。
他身形未动,人却已到了拂珠身边。他正待同拂珠说话,楚秋水这时走过来,低声道:“乌致哥哥,师父派人接我回宗,我便先走了。”
乌致不语。
他甚至都没抬头看楚秋水一眼。
楚秋水只好咬唇,再说了句乌致哥哥切记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方跟着御剑者离开。
不过临走前,楚秋水还是忍不住回眸,匆匆扫了眼拂珠。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拂珠,日后必将带给她极大的威胁。
倘若她当初没拜入元宗就好了。楚秋水想,但凡随便拜个离万音宗近的,她有的是办法让拂珠夭折。
楚秋水心事重重地离去。
楚秋水这一走,拂珠觉得海风都瞬间变得清新了。
拂珠脱掉鞋,赤足踩在沙滩上,细密的沙粒被踩出一道道娇小的足迹。突然而然的,她觉得好玩,便踩出更多脚印,玩得不亦乐乎。
乌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陪同。
直等拂珠玩够了,找块干净的礁石坐下,看除他们这些要拜入万音宗的外,时不时便有人自各方而来,如滴水入海般源源不断地投身东海幻境,意图破境寻道,乌致终于开口:“我也要先走了。”
拂珠没理他。
他没恼,兀自说下去:“以你的剑意,过幻境不难,我在万音宗等你。”
拂珠晃晃小腿,踩了踩海水。
乌致还要再说什么,终究没说。他身形渐渐散开,这道化身就此回归本尊。
拂珠这才望过来,同袖中的白近流一起,冲那最后一点残影露出个忍了很久的表情。
总算能清静了。
“啪啪。”
过会儿拊掌声响起,张师弟让孩子们别再玩了,他要开始讲解东海幻境。
这幻境说是东海自成的幻境,实际相当于一个大型秘境。
不论资质,不问年岁,入境者须得在十天内破境而出。而假如十天过完也没勘破幻境,那就只能继续困着,幻境会在一月后将人遣返回岸边。
“我在仙岛西岸等你们,”张师弟道,“届时成功破开幻境的,可随我登蓬莱、入万音,没能破开的也不必担忧,我安排了人在此等候,他会送你们回皇城。可都听明白了?”
孩子们齐声道听明白了。
张师弟便挥袖,柔软的力道将这群孩子送到海上,随后微光一闪,孩子们消失不见,已是入了幻境。
幻境极大,范围囊括整个浩瀚东海,是以每位入境者要过的幻境皆不相同。
像拂珠的幻境,此刻她身处万音宗越女峰,她人也不再是九岁小姑娘,而是前世的道君模样。
拂珠化出面水镜,好好重温了番这久违的大人体态,方开始留心打从进入幻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响着的乐音。
是琴声。
具体是什么曲子……
拂珠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分明是乌致没弹完的那半支春生秋杀曲。
第36章 收徒
“你可愿拜我为师?”
拂珠还记得这春生秋杀曲为何只有半支。
她抬眸, 果然前方不远处,一袭玄衣的乌致正坐在树桩上,弹奏着她送的那把七弦琴。
彼时她觉得可惜, 现如今她也还是觉得可惜。
只是不承想, 这样一幕,竟让她记得如此深刻,以致于幻境原封不动地回溯,连同那些断木残枝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大抵在她心里,不仅想要向乌致寻仇, 更有对他的恨。
恨他不救她, 恨他杀了她。
拂珠没什么表情地听乌致奏曲。
春生秋杀, 夏长冬消。
不过没等琴声如记忆里的那样中断,拂珠已化出剑指, 一下粉碎了这幻境。
“哗!”
海浪声传入耳中,拂珠睁开眼。
碧海蓝天, 日头高高挂着,由于秘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因此这等同于大型秘境的东海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甚相同, 拂珠觉得,她应该没花太久。
果然,她刚坐起来, 就听张师弟惊喜道:“你这么快就出幻境了?”
拂珠望过去,张师弟正是跏趺而坐的姿势,似乎刚准备入定,就被她的破境给惊动。
拂珠问:“我花了多长时间?”
张师弟答:“八息。”
比当年凝碧道君的十息还要更短。
若非每次招新, 为准确记录孩子们的破境用时, 张师弟都会在送孩子们入幻境的同一时刻立即使用宗门发放的灵符, 否则以他自身的速度,恐怕拂珠在这西岸逛个小半圈,他也还没赶到。
“单凭你这心性,他日必将扶摇直上,”张师弟毫不吝啬地赞叹,“真不愧是修剑的好苗子。”
拂珠听着,略略颔首。
好歹是转世重修,倘若连过个幻境都比不得前世,那她干脆别转世算了。
见拂珠不骄不躁,张师弟赞赏之意更浓。
便问:“饿不饿?我这有辟谷丹。”
拂珠道:“不饿。”又说她有带吃的。
说着打开肩上背着的小包袱,给张师弟看了眼,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油纸包。
曲从渡和赵翡做的奶糕没在其中。
拂珠不仅没像赵翡说的把奶糕请同行人吃,她甚至直接收进须弥戒里,大有要一直放着当传家宝。
注意到拂珠包袱里全是吃的,并没有鞋子衣物等行李,张师弟知道她手头必然有须弥戒,便说如果想吃热的就喊他,他们得在这西岸呆满十天。
拂珠点点头。
她系好小包袱,重新往肩上一背,然后拍拍裙子站起身,准备往周围转转。
一别百年,她得好好看看蓬莱变成什么样了。
张师弟便又嘱咐她别跑太远。
仙岛西岸虽常年人来人往,但还是有不少灵兽族群在此生存。那些灵兽非修士豢养,野性难驯,动辄便会攻击路过的人族,几乎每年都能听闻有凡人在西岸被灵兽咬杀身亡。
拂珠自然知晓这些。
她应下,握着短剑走开。
张师弟分出缕灵识远远守着她,方闭目入定。
在张师弟心目中,拂珠虽时不时就会让他头疼,但她少年老成,他对拂珠还是放心的。
果然,没多久拂珠回来,身上没脏,也没受什么伤,只怀里多了两颗不知打哪弄到的大椰子。
现下这个季节,整个东海之天里,也就蓬莱仙岛上的椰子是熟的。
感知到拂珠的靠近,张师弟从入定中醒来,就见眼前忽然冒出个大椰子。
张师弟:“……”
张师弟有些啼笑皆非。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问:“给我的?”
拂珠说是。
张师弟接过椰子。
到手才发现椰壳已经被拂珠处理过了,只需稍稍用点力气,便能尝到里面的汁水果肉。
“你有心了。”
张师弟说了这么句,一大一小对坐着吃椰子。
这天直到入夜,也没见第二个孩子从幻境里出来。
张师弟对此早有经验,半点不急。他看看旁边,月光下,吃过晚饭的拂珠正在练剑,她也不急。
事实上拂珠不仅不急,她还有闲心砍竹子,一根被她踩着漂浮在海面上,另一根系着离家前特意收进须弥戒里的钓线鱼钩,优哉游哉地钓鱼玩儿。
对此,张师弟:“……”
他看得清楚,那鱼钩根本没放饵。
没等他出声提醒,就见那钓线晃了晃,有鱼上钩了。
拂珠一甩竹竿,顿时一条比她手臂还长的大鱼被甩到张师弟跟前,强有力的鱼尾巴不断拍打着沙滩,啪啪作响。
于是张师弟突然就悟了。
果然传说中的愿者上钩是有道理的。
拂珠就这么姜太公附身式地一条接着一条钓,等终于钓到白近流点头,确定不管怎么做都味道很好的鱼,拂珠方收竿上岸。
让张师弟帮忙搭个火堆,拂珠拿着短剑唰唰几下,所有鱼料理完毕,她坐下开烤。
不必说,这烤的鱼跟大椰子一样,至少有一半都进了张师弟的肚子。
张师弟头一次觉得招新这活儿其实挺不错。
两人就这么互相陪伴着等候,十天十夜眨眼即逝。
及至最后一刻钟,确定剩余的人是困在幻境里出不来了,张师弟取出云舟,对包括拂珠在内的七个孩子道:“走吧,带你们去万音宗。”
孩子们欢呼着爬上云舟。
一如之前离开皇城时张师弟沿途讲解,这从仙岛西岸飞往万音宗的路上,张师弟也没停止他的老本行。
拂珠坐在船头,听张师弟讲元宗大厦将倾,讲仙宗的第一位师姐,讲凌云宗的九剑峰,她听着听着,突然有种身处梦境般的混乱感。
梦境里,同样是她坐在船首,听张师弟讲了一路。
梦境外,她虽仍坐在这船首,可张师弟讲的东西却全然变了。
拂珠低头看自己的手。
即使生着薄薄的茧,也不难看出这是属于小孩子的手。
梦早就醒了。
“……那便是我万音宗山门,”张师弟指着前方道,“你们拜入万音宗的最后一遭试炼便在此处进行。”
说话间,云舟落地,喧哗声扑面而来。
原是除他们这批出身中州皇城的外,九州其余各地的孩子也都到了。
入目所及,山门之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人山人海,热闹之极。
不止有数量最多的人族,认出其中明显是灵兽幻化的,以及生活在蓬莱往东海域里的海族,还有北域的妖族等等,拂珠若有所思,真不知万音宗这招收剑修天才的决策是对是错。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
音修与剑修共存,她的灯下黑只会更黑。
广场上人虽多,秩序却不乱。见有弟子过来接应,张师弟收起云舟,轻车熟路地给拂珠七人登名入册,完了将七人转交给那弟子,说他的任务到此结束,他得回去复命了。
“你们先在这等着,试炼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
临走前,张师弟又习惯性地鼓劲:“据我所知这次试炼不难,你们几个肯定都能过的。”
孩子们应下,朝他行礼道谢。
有脑袋瓜儿机灵的问他姓什么,隶属哪个峰,日后好有机会正式道谢。
张师弟随口答了句燕骨峰功德堂,便笑着走了。
诚如张师弟所言,他走后不久,一道钟鸣声悠悠响起,接手七人的弟子说试炼开始了。
但见山门前不知何时划分出许多区域,除去坚决不收的南山魔族外,东海、中州、北域、西天,这四个大的区域内还有更细的划分,弟子指着标记有中州皇城的那处让七人过去。
还道亏得这次是乌致尊者负责的皇城招新,力求精益求精,定下的人少,否则他们铁定得像往年那样排上好长时间的队。
岂料孩子们没一个动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拂珠。
拂珠正踩在台阶上,观望各大区域里已经开始的试炼,不妨大家全看向自己,她跳下来,问:“怎么了?”
这六个孩子里有跟拂珠还算熟悉的,道:“拂珠,你是咱皇城最厉害的,你先呗。”
拂珠挑眉。
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道:“对,你先打个头,给我们长长士气。”
“我爹说开门红非常重要,这种重要的事只能交给你来。”
“求求啦。”
拂珠无奈摇头。
却也没推辞,将小包袱和短剑都收进须弥戒里,她空着手当先过去。
她已经知道这次试炼是考什么了。
果不其然,到了标着中州皇城的区域里,负责试炼的师长先问拂珠的姓名,随后问她可学过乐器。
恰此时,离得近的区域里,同样被问及的孩子有答笛子的,有答瑶琴的,拂珠想了想,没说她学了哪样,只道:“回师长的话,我都会。”
“……都会?”
师长诧然重复了句,周围人也齐齐望过来。
跟在拂珠身后的六个孩子更是吃惊地瞪大眼。
什么叫都会?
是他们想的那个都会吗?
拂珠面不改色地说是。
师长神情立即变得肃重。
师长抬手一点,顿时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乐器漂浮在空中,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任谁看着都得头皮发麻。
“挑你会的弹,”师长放缓语气,“只是试炼而已,不必太过紧张。”
这显然是不信拂珠真的都会。
却见拂珠丝毫没有犹豫,她就近抓住把乐器,没刻意摆正姿势,就那么信手一拨——
“铮!”
只这么一道音,师长就知道她没说谎,她是真的会。
下一瞬,拂珠松手,换了把乐器,再度信手一拨——
“铮!铮!铮!”
琴瑟琵琶,筝箫箜篌,她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甚至有旁观者拿出把连师长都不甚了解弹奏之法的筑,拂珠也能熟练地以竹尺击弦,流畅奏出一小段动听的曲调来。
不同的乐器发出不同的音色,乍看她是在证实她说的都会,然细听便可觉出她岂止都会,她根本是在弹曲。
且弹的还是首因难度过高而极其出名的曲子。
至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师长的神情也愈发肃重。
待拂珠弹奏完所有乐器,垂下手看过来,师长缓缓吐出口气。
绝世天才啊。
明知该立即点拂珠通过的,然师长想了想,掩于袖中的双手轻微一动,发出道在这人声嘈杂的广场上,没谁能听得清的乐音来。
他问拂珠:“我刚才弹的是哪样乐器?”
这话一说,偌大广场瞬间变得安静。
不仅进行试炼的孩子们俱都一脸茫然,万音宗人也禁不住面面相觑,刚才师长有弹奏?
却听拂珠答:“是锣。”
师长再道:“这个呢?”
拂珠答:“埙。”
“这个?”
“柷。”
“……”
如此一问一答,众人总算明了,竟是听音辨乐。
师长终于停止动作。
他望着拂珠的目光欣慰之极:“你与我万音有缘。”
凭她这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天骄。
师长想着,广袖一挥,漂浮在拂珠面前的乐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丈许高用于探查根骨的探灵玉。
“我今日破个例,提前为你验根骨,”师长道,“把手放上去。”
拂珠依言触碰探灵玉。
掌心才挨上去,探灵玉就陡的一阵华光大放,刺得让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如有仙家点化般,那看起来相当朴实无华的探灵玉竟在无人叩击它的情况下,自主发出道极其清脆的乐音。
闻得此音,不少万音宗人皆大惊失色。
竟然是琴声!
师长也怔了怔,继而更加欣慰。
天生琴心,此乃真正的天骄。
“此次试炼,你当为第一,”师长对拂珠道,“我修行数百年,见过不知多少音修天才,却无人能有你这般绝佳天赋。”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孩子面露不快。
试炼才刚开始,怎能这般潦草地就评出第一?
还是万音宗人讲拂珠是天生琴心,又讲古往今来的各位天生琴心之人的诸多成就,孩子们方收敛起那点不服气,再未质疑。
天生琴心,确实堪为第一。
拂珠道:“师长过誉。”
她竟是没有任何的沾沾自喜。
毕竟真要说起来,她得感谢乌致。
若非前世陪乌致研习过那么多的乐器,听乌致弹奏过那么多的曲子,更替乌致走过那么多的刀山火海,她也不会有今日。
从师长手中接过代表万音宗弟子身份的玉符,拂珠无视周围各种艳羡目光,径自向身后仍在吃惊的六个孩子摆手,示意给了他们开门红,随后便头一个走向万音宗山门。
山门极高,有如天柱,其上覆着淡淡灵光,正是屏障。
有此屏障拦截,除非有玉符在身,否则无路可进。
拂珠没有停顿地迈步进去。
这山门仿佛一堵墙,拂珠才跨进去,便觉耳畔陡然变得安静,山门外的嘈杂一概被隔绝了。
拂珠回头,见那六个孩子犹在看着她,还张嘴说着什么。奈何她听不到,只得冲他们又摆摆手。
六个孩子见状一笑。
他们似乎也知道拂珠听不见,便张大嘴巴,以口型一字一句道你先进去,我们马上就来。
拂珠点头。
她收回目光,正打量前方景致,就听有女声道:“这么快就有人通过试炼了?”
这女声有些熟悉。
拂珠努力回想,还没想起这声音是谁,眼前一花,对方已来到她近处,一手执笔,一手捧着本名册问她:“叫什么,来自何处?”
这下不用拂珠想了。
她一眼认出是素和问柳。
奇怪。
原以为整个楚歌峰除乌致外,所有人都被放逐去了恶鬼窟,没想到乌致这琴侍竟还能留在万音宗内。
是乌致专门替素和问柳求情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拂珠想着,答:“拂珠,来自中州皇城。”
“……你就是拂珠?”
素和问柳翻查名册的手忽然一停。
拂珠道:“我是。”
她微微仰起头,眸光清澄,稚子般天真且无辜。
素和问柳望进她眼底。
只这么一刹的对视,素和问柳脸色瞬间变了,再无刚才的云淡风轻。
此前素和问柳还想不通,为何主人会特意给她传音,让她留意个叫拂珠的新弟子,不想原因竟是如此……
“师长?”
小姑娘疑惑地喊了句。
素和问柳道:“你……”
小姑娘道:“我怎么啦?”
素和问柳没再说了。
小姑娘也没再问,只瞧着越发困惑。
然此刻的素和问柳根本无暇为其解惑。
她浑身僵硬,连带头脑也不甚清明。若非再三确认眼前这拂珠是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孩,她怕是已经祭出法器,打碎这幻象。
那位早就死了。
素和问柳这么告诉自己,那位死得不能再死,绝不可能回来的。
主人应当只是觉得这拂珠跟那位长得有些像而已。
他应当是想睹人思人。
又或者他想将这拂珠当成那位的替身……
“素和!”忽而有谁遥遥喊了声,“干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将人送去主峰!”
素和问柳陡然惊醒。
她急喘几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是骇得连呼吸都在发抖。她干咽了下,胡乱往名册上勾了几笔,便强行镇定着,对面前小姑娘道:“你随我来,我送你去主峰。”
拂珠乖顺应好。
素和问柳取出把灵剑,带着拂珠往上一站,嘱咐拂珠如果害怕就抓她的袖子,随即御剑术一起,灵剑腾空,载着两人飞向主峰。
主峰名为半春秋峰。
半部春秋是为秦。
以素和问柳的御剑速度,从山门到半春秋峰,所需也不过数十息。
然而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素和问柳无数次地生出拂珠怎么不抓她袖子、拂珠怎么不问拜师的相关事宜、拂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等种种想法,她甚至想转头,看是不是其实她忘记带拂珠上剑了,不过最终她也只是双目发直地望着虚空,麻木御剑。
她浑然不知拂珠正盯着她的手。
——那是当初教给四日徒弟们的手诀。
拂珠隐隐明白了什么。
很快,半春秋峰近在咫尺,素和问柳操控灵剑缓行。
及至到了峰顶,但见雾锁云笼,有如仙境。灵剑落在比山门前的试炼地还要更大更宽的广场上,广场尽头的主殿金碧辉煌,雄伟壮丽,接下来的拜师便要在殿内举行。
素和问柳带拂珠入殿。
试炼刚开始不久,此时的主殿没什么人。素和问柳寻了个位置让拂珠坐着,语速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便匆忙离去。
见素和问柳火急火燎的,镇守主殿的弟子皱眉。
就说叫谁送新弟子过来不好,非得叫这个素和琴侍来。
看吧,连话都没给新弟子说清楚就跑了。
镇守弟子们暗暗腹诽几句,随即换上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过去同拂珠说话。
也就那素和琴侍不懂,换作其他人,孰能不知这么早就被单独送来主殿的新弟子必然资质奇高,少不得也要被诸位长老峰主争着抢着认徒弟。
这等日后必能成为天骄的奇才,赶紧认个脸熟、打好关系才是正理,傻子才会丢下人就跑。
“别怕,你只是来得早了些,待会儿就会有更多的人过来,”相比起素和问柳,镇守弟子们和气极了,“要是嫌无聊,就跟我们说话,饿了渴了,或者有别的需要,也都跟我们说。”
拂珠点头应好。
渐渐的,更多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先是成功通过试炼的孩子,接着是想观礼的弟子,最后是各峰的长老峰主,包括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也来了。
等到半春秋峰的峰主,同时也是万音宗宗主的嬴鱼现身首座,诸人行礼,嬴鱼袍袖一挥,拜师礼就此开始。
不过开始前,得先点名。
一个个名字被喊出,一个个孩子应声出列。
上座的师长们没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因为按照以往的点名习惯,在名册上的排序越是靠前,越是表明资质普通,不必太过在意。
直到——
“拂珠。”
听见这么个名字,正闭目养神着的越女峰主北微立即抬眼望去。
入目是刚满九岁的小姑娘,容颜尚有些稚色,然那唇红齿白,已能窥得日后风华。
北微看了很久。
若非这个拂珠年龄太小,又穿的淡粉衣裙,她都要以为是她的小徒弟回来了。
——记忆中的小徒弟从没穿过粉色。
可是,真的好像啊。
北微不由侧头,问立于身畔的大徒弟:“像不像你师妹?”
独孤杀沉默片刻。
“……像,”他道,“但她不是师妹。”
“是啊。不是。”
北微也沉默了。
过会儿又低语道:“若当年第九手真的成功,你师妹如今也该……”
北微顿住,没再说下去。
与北微和独孤杀一样,也与北微和独孤杀不一样,听出拂珠就是最后一个名字了,其余峰主长老纷纷望去,然后大同小异的,以他们的境界,竟也忍不住面露惊愕之色。
观礼的弟子们也有不少面露惊讶。
窃窃私语即刻响起,拂珠悄悄一听。
“这个拂珠和那位有点像啊。”
“那位?哪位啊?”
“就是乌致尊者的那位啊。”
“啊?到底是哪位?”
“就是那位,那位啊……”
拂珠微微抬眉。
那位?
不过百年,宗内竟已没什么人敢提起她了。
正想着,袖子里的小兽悄悄蹭了蹭,传音道:“姐姐不气,我知道你是谁。”
拂珠一笑。
是了。
终归还有白白记得她,她上辈子也不算白活。
点名完毕,窃窃私语跟着一停,殿内顿时陷入寂静。
峰主长老们没谁说话,只互相以眼神交流,期间频频看向北微,似乎要看北微可有收这拂珠为徒的意思。
不管北微收不收……
“踏。”
忽然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股浓郁血气随之涌入主殿。
闻得这血气,同样在看清拂珠的脸后,便有些神色不太好看的嬴鱼当即神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甚至顾不得在场诸多的新弟子,直接站起身斥道:“谁将他放出来的?还不快送回去!”
无人答话。
只能听得那脚步声渐行渐近,已是到得主殿前。
血气愈发浓郁了。
随之而来是赤焰般的极热,与寒泉般的极冷,这两者纠缠交错着,主殿地面很快便显出碧绿和冰白两种颜色,刺目之极,也奇异之极。
不过更奇异的,当属带来这颜色的人。
那是个已有百年之久,都不曾踏出燕骨峰半步的人。
他仍穿着玄衣,然那玄衣却透出浓重血色,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能很清楚地看见有殷红血液一滴滴顺着淌落下去。他右边手臂的广袖有些空荡,细看竟是少了只手。
再看那命脉处尽数缠着灵力锁链,锁着他境界的同时,也锁着他的躯体,于是本该第一时间便到来的他,直至这时方赶到主殿。
他缓步走着,碧绿火焰与冰白水浪在他足下翻腾,贪婪吸食他流出的血。
他没在意,只走入主殿,在拂珠面前停下。
须臾开口,嗓音是烈火灼过的沙哑。
“你可愿拜我为师?”
第37章 半步
犹如天堑。
拂珠抬头。
是乌致。
先前见他化身时还没怎么觉得, 现下真见到他本尊,仅这么一个照面,拂珠就觉那极热与极冷侵袭而来, 让她半是混沌, 也半是清醒。
混沌得想立刻拔剑杀了他,清醒得试图压下那满腔恨意,以免被觉出端倪。
可到底也没拔剑,更没能压下去。
她仰首看乌致,无法言明的情绪浮现在她眼底, 重重叠叠, 又沸沸汤汤。她渐次看过他的玄衣, 看过他的断腕,看过他的命脉, 最后目光停在他背上的七弦琴上。
这把琴还在啊。
她以为他早就送给楚秋水了。
最终她看向他的脸,恍觉一百年其实还是很长的, 他与以前不一样了。
至少百年前的他,再狼狈, 再落拓, 他也从未这般神容疲惫,眉眼透出深切的忐忑与不安。
他忐忑什么,又不安什么?
过去那百年里, 他习以为常地掌控着她,对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予以一点施舍,他何曾用过这种眼神看她。
而今她已非过去的那个她,他却这样看她——
他将她当成了谁?
拂珠想着, 往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犹如天堑, 那相生相杀着的水火再碰不到拂珠。
她便隔着这半步距离, 答道:“不愿。”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引起阵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的骚动。
看出拂珠与那位长得像的还好,听到拂珠的回答皆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没看出来的则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这拂珠莫非是不知她面前的人是谁吗?
那可是乌致尊者!
纵使关了百年的禁闭,但尊者就是尊者,整个中界最为顶尖的存在,这等境界别说收徒了,寻常人能得他只言片语的指点,都要感激涕零大喜过望,她却直接张口拒绝……
连尊者都入不得她的眼,她想拜谁?
当是时,无数道目光汇聚到拂珠身上,主殿内气氛骤然变得紧绷。
乌致也在看拂珠。
说准确点,打从进入主殿的那刻起,乌致的视线就全然黏住了般,未从拂珠身上离开过一丝一毫。
这样密切的关注,不止嬴鱼在死死盯着他,周身灵力缓缓波动,随时都可出手,除北微以外的诸位峰主长老也各自蓄力,只待变故到来。
——早先便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场面。
那是许多年前的某日,被关在火牢里的乌致突然对外传音,让素和问柳将他的琴取来。
彼时素和问柳刚养好鞭笞的伤,听到来自燕骨峰的传唤,素和问柳没有多想,只道能趁此机会见主人一面也好,便立即取了那把无名的七弦琴,拖着尚有些虚弱的身体去燕骨峰。
原以为此行只是为了送琴,熟料刚到燕骨峰下,就见本该在固定范围内的极天碧炎阵竟四处弥散,看守火牢的燕骨峰弟子在天火与天水中挣扎,死伤不明。
素和问柳当场便惊呆了。
然而没等她出手救人,也没等她将此地状况传音出去,就听有谁道:“给我。”
听出是乌致的声音,素和问柳抬头,不及惊喜,就骇然地望见动荡不堪的火牢中,到处肆意着的水火下,乌致一双眼布满血丝,彷如走火入魔。
那目光森然极了,阴鸷到可怕。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重复道:“给我。把琴给我。”
看清他左手不知挖了什么,血肉模糊着,嶙峋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素和问柳下意识后退,抱着琴囊的手也不自觉颤抖。
“给我,”乌致只说这么一句,仿佛那七弦琴是他唯一的执念,“把琴给我。”
素和问柳喃喃道:“主人,你怎么……”
话未说完,乌致手腕一震。
顿时“哗”的一声,阻拦着乌致的那根火柱从中生生断开。
乌致顺势往前,他人嵌入缝隙中,左手因此伸得更远,尖锐白骨几乎要戳到素和问柳的脸。
他道:“给我!”
这一声重极了,滔天的碧炎都不及他的怒意更烈。
他盯着素和问柳的目光也愈发森然,几乎要将她抱着琴囊的手灼出两个窟窿来。
素和问柳侍奉乌致近百年,哪里见过他这般疯魔模样,当即被吓得更狠。她再度后退,颤声道:“主人,你……”
仍旧是话未说完,轰的一下,碧炎与极天之水自火牢中咆哮而出。
那交错的碧白之色呼啸着,形如巨人手掌,毫无停顿地朝素和问柳当头扑下。
“主人!”
素和问柳尖叫一声,未及逃跑,便整个被淹埋没顶。
不过即便如此,身为琴侍的本能也还是让她赶在没顶前,将琴囊抛了出去。
此举正合乌致心意。
遂五指一抓,半空中琴囊堪堪转向。恰在这时,燕骨峰主应无面赶到。
应无面身后跟着嬴鱼。
若非亲眼所见,嬴鱼绝不敢相信此地惨状竟出自乌致之手。
“混账!”嬴鱼怒声道,“你都做了什么!”
乌致没理。
他兀自盯着向他投来的琴囊,浑然在场那么多燕骨峰弟子的性命,连同他琴侍的命,都远不及这把琴重要。
嬴鱼见状,怒气更盛。
嬴鱼再骂了句孽障,随即广袖一挥,那将将挨到乌致指尖的琴囊倏然倒转调头,朝远离乌致的反方向而去。
乌致面色陡的一沉。
却也歪打正着,他视线总算离开琴囊,看向嬴鱼。
到底是自己花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得意门徒,短暂对视间,嬴鱼便觉出乌致此时状态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真正的走火入魔,届时以他渡劫巅峰的境界,只怕更加难以收场。嬴鱼强行平复了,正待缓和劝说,就听乌致道:“把琴给我。”
乌致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嬴鱼瞬间又怒了。
嬴鱼怒道:“琴琴琴,你就知道琴!区区一把琴,你就胆敢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枉顾诸多同门性命,我倒要看看,如若没了这把琴,你又能发疯到何种地步!”
说着结出手印,欲要毁了那把琴,就见乌致面色更沉。
下一瞬,无数火柱齐齐崩碎,乌致从火牢中走出。
他每往前走一步,极天碧炎阵便扩开一丈,声势惊天动地。连仙家入极天碧炎阵都能被活活困死,嬴鱼一时压力倍增,手印迟迟结不出最后一式。
“……把琴给我。”
随着乌致越走越近,极天碧炎阵的气势也越来越盛。
仿佛这极天碧炎阵已沦为乌致阶下囚,只能任他主宰。
嬴鱼双手险些要流出血。
之后不必多说,还要多亏应无面的及时传音,除北微外的峰主全部赶到,众人联手,方勉强镇压住乌致,将他重新关押回火牢。
之后的之后,乌致本尊未再踏出火牢半步,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动用身外化身之法。
化身以为宗门招新为名,开始全中界地找寻凝碧转世。不过因着先前那场发疯,嬴鱼等人不敢放乌致独自一人出宗,便特意炼制了灵符,接下任务与乌致同行的如张师弟等就会携带这些灵符,以便随时镇压。
好在乌致的化身不如本尊那般容易暴动,这么些年下来,他未再有第二次的发疯。
但有幸从那场动乱中活下来的燕骨峰弟子已然对乌致生出了畏惧,连带着众位峰主也心有余悸,这才有眼下这般,见乌致似乎又有要发疯的苗头,以嬴鱼为首的众人立刻戒备起来,生怕当年惨事重演。
幸而这次的乌致没发疯。
甚至连生气都无。
他对拂珠的纵容有些超乎想象了。
他只沉默一瞬,对拂珠道:“我为渡劫巅峰,离飞升只差最后一步。你当真不愿拜我为师?”
拂珠答:“不愿。”
她瞟了眼北微。
若非有师父在,她哪怕当个没人要的外门弟子,她也绝不当乌致的徒弟。
灯下黑是黑,但没必要故意明目张胆。
忽然——
“主人!”
又有人入得主殿。
跌跌撞撞,与乌致一样遍身血色。
正是琴侍素和问柳。
也不知乌致为了来到这主殿都做了些什么,素和问柳扑到乌致身后,分明想抓他衣摆,临出手了却又飞快收回。最终只得隔着那碧炎天水,跪伏着不断叩首,满脸的血与泪。
她哀求道:“求主人随素和回去,求主人快回去……主人,这里不是咱们该来的地方,咱们回去吧,啊?”
素和问柳哭得嗓子都哑了。
然而任凭素和问柳如何恳求,乌致都充耳不闻。
他只定定地看拂珠,执意要等拂珠松口。
拂珠没再看他。
她目光已转向北微那边。
见北微眸光微动,心知此刻师父必然对自己有所怀疑,拂珠没有犹豫,三两步绕过挡着自己的乌致,好让师父能将自己看得更清楚。接着她行大礼,郑重拜下。
“弟子想拜北微峰主为师,”她声音清脆又响亮,“还望北微峰主成全。”
音落,众人全懵了。
五官相似也就罢了,她居然也要像那位一样拜入北微门下?!
登时一道接一道的抽气声响起,知情者们无不有些心惊肉跳。
万音宗又要出大事了。
乌致也有些怔然。
他没想拂珠此举是何用意,他只想不该如此。
明明……
“好。”
却是北微出声。
不知此刻北微作何想法,她竟是应下了拂珠的请求。
乌致愈发怔然。
足下水火犹在吞噬他的鲜血,此前他还不觉得疼,这时却有种钻心之感。
不该这样的。
不该的。
然后就听北微对拂珠道:“你既入我越女峰,那以我越女规矩,为师该给你取个道号。”
拂珠再拜:“请师父赐道号。”
这一拜,北微望着她,恍惚了那么一瞬。
“不如……你从此就叫凝碧吧。”
殿内陡然一片死寂。
第38章 琼花
相认。
“……凝碧。”
一片死寂中, 不知谁重复了遍,无数人蓦然惊醒。
饶是之前一直没能从拂珠联想到其他的弟子们,此时也不得不大惊失色。
拂珠?
凝碧?
原来如此!
当是时, 一束束目光在拂珠与北微之间流转不断, 皆是复杂之极。待投到乌致身上,看他那仿佛身处梦中的神情,复杂之意更重,甚而有人觉得他可怜。
但想想拂珠只是拂珠,仅是某些地方与那位相似而已, 可怜就又变成了可恨。
好端端的, 谁愿意被当成别的人?
且据方才功德堂的张师弟所言, 若非拂珠机敏,恐怕早在中州皇城之时, 乌致化身就已经对拂珠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来了。
于是便觉北微取的道号不妥。
不知情的,光听着就要以为拂珠真是那位的转世。
好在没等提醒, 北微已然回神。
她皱着眉否决刚才的自己:“不,不叫这个。为师给你取个新的。”
正当她开始思索, 哪些字适合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宠爱的小姑娘, 拂珠已重新向她拜下。
“谢谢师父,”拂珠声音还是那般清脆响亮,听不出可有半分的不乐意, “弟子很喜欢这个道号。”
这话一出,北微愣住。
她身畔的独孤杀更是眯起眼,睨着拂珠的目光深邃无比。
围观众人也都发怔。
连道号都愿意用同样的,一字不改?
这……
重新看向乌致, 便见他面上有些茫然。
他张了张口:“拂、拂珠。”他举步朝拂珠走了两步, “你别……”
别怎样, 他没能说完。
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当即更加惨白。
下一瞬,他止步,低头咳出口血来。
这血十分奇异,离得近的能看出那殷红颜色间,竟夹杂着淡淡的碧绿与冰白之色。
可见在极天碧炎阵中长达百年的关押,令得乌致不仅日夜承受碧炎与天水对他躯体的折磨,那两者更深深侵入进他五脏六腑——
这并非简简单单一句痛不欲生就能够形容的。
望见这血,上首的嬴鱼眼底掠过少许惊痛,素和问柳也愈发泣不成声。
素和问柳始终想不明白,主人他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什么还要去执着不该他执着的?
明明当年是他主动选择的放弃。
也是他亲手伤害、亲手逼退、亲手杀死。
往事不可追,已经逝去的,任凭百般留恋,也绝对挽回不得。却为何到头来,又悔得走火入魔?
可他也不想一想,后悔有用吗?
纵使是大罗神仙都做不出扭转乾坤,让时光长河倒流之举,他的后悔又能带给他什么,遍体鳞伤、行尸走肉,如此这般自伤自残,就是他想要的,就能让他好受些?
而更可笑的莫过于此刻。
一个长着与那位相似的脸、拜着与那位相同的师、取着与那位同样的道号的凡人小姑娘,竟能让他拼着道心崩溃,也要破开限制从火牢里出来。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阻拦,他便打伤不知多少人,方匆匆赶到半春秋峰,问一句可愿拜他为师。
他果然如她先前所想,要将这拂珠视作那位的替身?
还是说,在他眼里,拂珠就是那位转世?
“……主人。”
素和问柳往前爬了爬。
此时此刻,再顾不得那碧炎天水,也顾不得乌致不让人近身的习惯,她伸长手臂去捉乌致衣摆。
疼痛让她嗓音比乌致的更哑,围观者险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素和求您了,您真的不能留在这里,咱们回去吧。”
她哑声说着,又开始叩首,一下又一下,额头被生生叩出血。
她血的颜色明显比乌致的正常,在地面蜿蜒流淌着,赤红得几近刺目。
碧炎天水被乌致的血供养了百年,对乌致的味道俨然已经有些厌倦,这陡然嗅到不属于乌致的,当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沿着四处迸溅的血珠飞快朝素和问柳奔来,活跃得有些异常。
素和问柳没察觉到,叩首更重了,血因此流得更急更多。极天碧炎阵一面大口吞食,一面蠢蠢欲动,似是要将她也纳入阵中。
“主人,您可曾想过?”
见不论自己如何劝说,乌致都丝毫不予回应,素和问柳索性咬咬牙狠狠心,眼睛也闭上了,掩耳盗铃。
她道:“倘若那位在天之灵,知晓今日您这般举动,您道她会如何看您?”
这话从素和问柳这么个琴侍口中说出,堪称大逆不道。
至少围观者皆震惊不已。
这简直是撕破脸,直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全摆到明面上来!
区区琴侍,她怎么敢?
她就不怕乌致发疯,让她再如当年那般被极天碧炎阵吞噬,去走第二遍的鬼门关?
可即便如此,乌致也仍旧没回应。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素和问柳的话一般,自顾自低着头,咳出更多的血。
被鲜血浇灌的极天碧炎阵更猖狂了。
而不管旁人作何想法,更不管乌致与他琴侍之间发生了什么,听完拂珠回答的北微沉默片刻,转头看向独孤杀。
正巧独孤杀也在看她。
师徒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果不其然,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北微瞬间冷静了。
她自己那样想不算什么,毕竟这些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
可这次,大徒弟也跟她想的一样……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焉能是真的巧合?
况且当年她留了那么多手,焉知就真的没有一手派上用场?
心中某个猜测越发明晰,北微面上却没表现出半点。她只以很平常的口吻问拂珠:“那便不取新的了,就叫凝碧?”
拂珠答是。
答完了还笑,笑容又乖又甜。
“凝碧很好听,”小姑娘如是夸赞,“弟子刚刚一听就喜欢上了。”
北微便起身,道了句好。
这一声惊动了众人,连乌致都抬头看过来。
北微环视一周道:“还请在座的诸位同门见证,今日我北微收拂珠为关门弟子,往后必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只盼不堕我越女之名。”
众人哗然。
关门弟子?
这是不打算等那位转世了?
还是说,等了百年,北微终于肯承认,那位的确未入轮回,没有转世?
乌致也匆忙咽下又涌到喉头的血,急急道:“师叔,拂珠是关门弟子,那……”
那凝碧呢?
师叔又将凝碧置于何处?
然而就像拂珠不理会乌致一样,北微也没理他。
她甚至不欲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带拂珠回越女峰,好验证她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北微领着独孤杀下了台阶,朝拂珠走去。
拂珠还在拜着。
“来,”北微弯腰伸手,表情与语气皆是许久都不曾出现的柔和,“为师带你去越女峰。”
拂珠听着,又笑了。
要跟师父回家了。
便搭着北微的手站起来,不及整理裙子,仰头问:“我从此就是越女峰的人啦?”
不难听出小姑娘有些兴奋,她耳畔流苏轻轻晃动着,眼睛也闪闪发光,期待、满足、快乐简直溢于言表。
北微表情更柔和了。
真的是个小姑娘。
她亲自整理好小姑娘的裙子,牵起小姑娘的手,说当然。
“你既为我关门弟子,那你就是我越女峰最小的徒弟。这是你大师兄独孤杀,”她给拂珠示意了下走在身后的大徒弟,顿了顿又道,“你当还有个师姐,她道号为凝碧,是当年她拜我门下时我给取的,你师姐她……”
师父一边说着,一边领新收的徒弟往殿外走。
见拂珠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乌致正欲动身跟上,就听“砰”的一下,是嬴鱼再忍不住了。
“孽障,你要去哪?”嬴鱼一掌拍碎扶手,面色阴沉得可怕,“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乌致不答。
他兀自挣开抓着他衣摆的素和问柳,转身去追拂珠。
极天碧炎阵恋恋不舍地跟着转移。
嬴鱼见状,面色更沉。
下一刻,以最中央的嬴鱼为首,上座的师长们齐齐出手,一张张灵符呈铺天盖地之势,朝着乌致当头压下。
“……拂珠!”
这么一声遥遥传出主殿,正被北微带着御风的拂珠捏了捏耳垂。
以前总听乌致凝碧凝碧地喊,这突然喊她名字了,她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瞥见拂珠这小动作,北微没说话,只在不会让拂珠感到难受的前提下,稍微加快了点速度。
少顷,大片大片的白映入眼帘,是琼花。
越女峰的琼花果然还在盛开。
拂珠认真看着。
及至在琼花林中穿梭,北微才问她:“如何,这琼花好看吗?”
拂珠说好看。
前世死前,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回越女峰,看她的琼花最后一眼。
如今总算能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琼花飘摇如雪,香气淡雅,深深一嗅,沁人心脾。
沾染着满身花香,拂珠被北微带进洞府。
关紧大门,北微慎之又慎地设下无数道屏障,方与独孤杀一同面向拂珠。
纵使是当年,亲眼看着魂灯碎了,也没表现出多么难过的北微,此刻声音却有些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拂珠点头。
她便问:“拂珠……你是我的小徒弟吗?”
拂珠说是。
同时举起袖子,白近流嗷呜着从中跳出,当先喊了声父父,又朝独孤杀喊兄兄。
“师父,我跟白白一起回来啦,”拂珠扑进北微怀里,“是弟子不好,让师父和师兄久等了。”
北微接住她。
然后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胳膊还是疼,睡觉都不安稳,痛苦面具
所以本章是蠢作者臂痛志坚码出来的,也请不要嫌弃【。】
好像好几天都没发红包了,那今天就继续吧!
第39章 凤凰
楚秋水过得很惨。
北微一贯要强。
不提拂珠, 饶是在她身边陪伴两百余年的独孤杀,都从未见过她这般潸然泪下的形容。
当即顾不得享受重逢相认的喜悦,师兄忙取来干净的帕子给师妹, 师妹接过了, 举高手给师父擦眼泪。
“师父哭什么呀,”拂珠哄道,“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吗?”
北微没接话,只将失而复得的小徒弟往怀中搂得更紧。
与此同时, 那泪水犹在不停掉落, 薄薄一张帕子很快就被浸得透透的。
好在独孤杀对此早有预料。
就像向来好脾气的人突然发火, 那等火气,谁都扛不住, 这从没脆弱过的人突然掉眼泪,多半也得哭上许久才能止住。
独孤杀便给拂珠递新的帕子, 拂珠则不住地哄师父不哭了,重逢是喜事, 要笑才对。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灿烂得像颗小太阳。
北微看着这熟悉的笑。
没有错,拂珠就是她的小徒弟。
小徒弟没像魂灯那样泯灭, 而是成功轮回转世,回到她身边。
只兴许转世比想象中的麻烦,才让她等了这么久。
北微长长叹了声,总算破涕为笑。
“好, 不哭了。”
北微擦干净脸, 揉着软糯鲜嫩的小徒弟, 恨不能就此把人镶进自己身体里。
这样不管日后再出什么事,小徒弟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能随时随地给予保护,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魂灯破碎,最终连最简单的收殓尸骨都做不到。
那样惨痛的经历,一辈子体会过一次就够了。
北微力道对现如今还未修行的拂珠而言,明显过于大了。
但拂珠没喊疼。
只觉师父太想她了,想得她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还是白近流哼哼唧唧着钻进两人中间,柔软的毛发这里挨挨那里蹭蹭,带来无法忽视的强烈痒意,北微这才惊觉拂珠脸颊有点涨红。
便忙松手,给拂珠抚胸口顺气。
等拂珠面色恢复正常,摇头说自己没事了,北微低头问挂在身上的白近流:“你什么时候找到珠珠的?”
没等白近流答话,又道:“不对,白近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灰毛呢?”紧接着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声父父和兄兄的人言,继续问,“你好像还会说话了,你这是终于要长大了?”
身为师长,北微自然知晓白近流并非寻常妖兽。
不过在此之前,她也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一百年过去,白近流居然还没进入成年期。
它的血脉到底有多强大,幼年期竟漫长到这等地步?
“嗷哼!”
白近流昂昂脑袋,抖抖白毛,学人嗯哼的小模样瞧着特别骄傲。
然后回答它是万音宗在皇城招新那天找到的。
“我刚到皇城第一天,就等到姐姐了,”白近流说着,从北微身上跳回拂珠怀里,雪团子般的小妖兽,搭配花骨朵般的小姑娘,整个洞府里顿时满满当当全是专属春日的鲜嫩气息,“我跟姐姐情深缘更深,死亡也无法阻隔我们!”
它掷地有声,小模样更骄傲了。
北微不由想起当初就是白近流感应到解契,第一时间断定拂珠有危险,二话不说跑出去,她不由再度叹气。
以前总嫌弃白近流不会说话,只会跟狼似的嗷嗷,如今想来,倒也多亏它跟狼似的,嗅觉足够灵敏,找拂珠时有刻意留下痕迹,否则她和独孤杀都没法溯源拂珠陨落前曾去过哪。
独孤杀状告一案得以成功,白近流功不可没。
拂珠也道:“白白一直守着剑鞘,才守到我来。”
说完把湿帕子放到旁边,取出乱琼剑鞘,询问北域妖池发生了何事,怎么白近流只找到剑鞘。
“妖池?”
北微皱眉。
这显然也是不清楚了。
还是独孤杀道:“此事我有所耳闻。据说是有人在天云峰的天端云里秘境中,发现了个上古时期的锻剑炉,那人想以锻剑炉打造神兵,便到处搜罗神火。北域妖池的凤凰火天下闻名,又属神火之列,那人第一站就去了妖池,将凤凰火全部带走。”
拂珠了然。
想必就是那人搜刮凤凰火时,发现了她的乱琼断剑。
乱琼剑虽断,但其材质乃是深海陨铁,深海陨铁别的特性不必说,至少可承受得起多次融化锻造。那人应当是觉得现成的深海陨铁,不拿白不拿,便一并给带走。
提到凤凰火,北微想起什么,问独孤杀:“马上是不是又要满半个月了?”
独孤杀说是。
北微转而问拂珠:“看你望见那狗东西的惨状没怎么吃惊,你是不是也知道楚秋水身体里有凤凰火?”
拂珠点头。
北微这便将自己和独孤杀的杰作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状告一案,独孤杀之所以会明里暗里地示意楚秋水不可死,于是楚秋水仅只是被罚终生凤凰火加身这等听起来颇有些轻飘飘的惩处,可独孤杀却没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乃是因为他在状告前,曾依北微所言,往北域妖池走了趟。
这一趟,不单单让独孤杀发现了拂珠留下的凤凰石,更让他往妖池内投入了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极其重要的小东西。
多亏这个小东西,才有到得如今,每隔半月,不论楚秋水身处何地,她那身为太上长老的师父都会派人接她回元宗,然后到处请医修,试图以正统医术压制楚秋水体内定期躁动的凤凰火。
若是寻常躁动也就罢了,那太上长老多费些力气,独自一人就能将其压制。
可事实却是每逢凤凰火发作,太上长老连靠近楚秋水都不行,倘若出手,更是会适得其反地让楚秋水状况更糟。太上长老只得憋着口气,花大代价请医修。
这么多年下来,听说那太上长老压箱底的宝贝都送得不剩多少了。
就这还仍然对楚秋水神魂颠倒。
若非顾及面子,想保住点师徒情谊的清高之名,怕是早强迫楚秋水与他结为道侣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请景吾是为了施压,根本不知我同景吾做了什么交易。”
北微徐徐道:“一小簇凤凰火而已,灼烧魂魄听起来唬人,其实真碰着有本事的,还是有办法给楚秋水解决掉。我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从景吾那儿拿了颗凤凰石。”
和楚秋水的那颗凤凰石一样,北微拿的这颗也含有凤凰气息。
唯一不同的,是北微这颗,凤凰气息的神性极其浓郁。
浓郁到彼时景吾刚取出凤凰石,还未交到北微手里,北微就被那神性慑住心神,久久不能清醒。
试想这神性连她都抵抗不了,换成是楚秋水,只怕会更惨。
事实证明楚秋水的确过得很惨。
哪怕那太上长老心疼,几乎将全元宗的修炼资源都倾给楚秋水,楚秋水磕磕绊绊地修炼至今,也不过初入结丹期,往后恐再无寸进。
“凤凰可是神兽,”北微越说越畅快,纯粹是在跟拂珠炫耀了,“但凡沾了神的仙的,哪个能好相与?尤其凤凰火还以凤凰为名,就更不好相与。”
也就那太上长老不信邪,明知楚秋水体内的凤凰火不对劲,却一个劲儿偏要折腾。
这不,楚秋水再难熬也得生生受着。
最后北微道:“珠珠你才刚回来,不太合适,回头为师找个机会,让你亲眼看看楚秋水。别看她平时人模人样的,其实比乌致那狗东西好不到哪去。”
拂珠应好。
见北微说这么久有点口干,拂珠收起剑鞘,跑去倒茶。
她倒了两杯。
“弟子给师父、师兄敬茶,”拂珠和白近流一起,恭恭谨谨地行拜师礼,“请师父、师兄喝茶。”
北微一下笑开来:“还要我喝拜师茶啊?”
拂珠认真点头。
她虽能与师父师兄再续前缘,但归根究底,此世一切皆从头开始,这拜师茶是必须要敬的。
北微便伸手接茶盏,独孤杀也接了。
趁两人喝茶,拂珠从须弥戒里取东西。
各色麻布做的长衫,以及各式浅色长袍,还有上到玉冠发带,下至足袜鞋履,大如装琵琶用的木盒,小似缝补用的针线,堪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见的,应有尽有。
“这些是我爹娘给师父师兄准备的见面礼。”
取了好一会儿,取得周围地面被摆放得连个让人落脚的方寸之地都无,拂珠歇了好几口气,她都快出汗了。
然后指着礼物道:“礼轻情意重,还望师父师兄不要嫌弃。”
独孤杀看着,说不出话。
北微也惊呆了。
北微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惊喜。
便问:“只有爹娘吗?”
拂珠答:“嗯,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
她简单讲了家中情形,还讲了曲从渡和赵翡。
“大家都对我很好,”拂珠说着,又开始从须弥戒里取东西,“刚才那些是爹娘准备的,这些是曲哥哥和翡姐姐准备的。虽不值什么钱,但也希望师父师兄不要嫌弃……”
这下可好,除拂珠站立之处外,地面被彻底摆满。
北微半是好笑,也半是感慨。
转世重来,她的小徒弟过得很幸福。
“对了师父,”拂珠又问,“为什么他们说起我,都是以‘那位’代称啊?”
她本名不为人所知就算了,居然连她道号也不敢提及。
是师父做了什么吗?
北微正待回答,就听外头突然轰隆轰隆的,像是在打雷。
“喏,你要的答案,”北微朝洞府外抬了抬下颚,语气嘲讽,“我请景吾出手,隐蔽了有关你的天机。乌致那狗东西天天想着算天机,算死他得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仍然是臂痛志坚的一天,面无表情.jpg
作者专栏还差两个就破百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美心善的天使愿意去收藏下quq
红包~
第40章 抉择
不会心软。
诚然, 那声声惊雷,正是乌致窥探天机无果,由天道降下的惩戒。
“原本那狗东西要是老老实实的, 乖乖呆在火牢里面壁思过, 别尽想着折腾,极天碧炎阵也不至于天天挨雷劈,劈得灵性都诞出来了。”
北微说着,语气更加嘲讽,细听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然后她一边跟独孤杀收拾满地的礼物, 一边同拂珠道:“你猜现在怎么着, 极天碧炎阵认定了他, 不管他到哪都跟个小媳妇似的缠着他,真真自作孽不可活。”
拂珠不由想起在半春秋峰主殿望见的极天碧炎阵。
但凡阵法, 不论杀阵还是困阵,抑或别的, 都该如死物般,只固守在一定范围内发挥作用。
可她亲眼所见, 那极天碧炎阵不仅会跟随乌致四处游走, 甚至还会自发吞食鲜血。这桩桩异常,倒的确像是有了阵灵,远非寻常阵法可比。
“不过这样也好。”
北微简单收拾了些, 便想犯懒,索性将余下的全交给独孤杀整理,她自己则找地方坐下,逍遥物外地当个甩手师父。
反正大徒弟能干, 他不干白不干。
恰好小徒弟又倒茶来, 北微随手接过, 边喝边道:“有极天碧炎阵纠缠他,跟他玩相生相杀,他没那个闲工夫应付心魔,不必担忧他哪日突然飞升上界。”
成了仙,那便脱离了修士的范畴,不再属于芸芸众生。
这就好比景吾。
她当初之所以会跑去凌云宗请景吾,而不是请别的人,除去跟拂珠说的那些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景吾许多年前已成功渡过雷劫,乃是在上界登过名入过册的剑仙。
剑修战力是公认的强,剑仙更不必提。
据闻当年景吾担任九剑峰主时,一剑可令东海破开,无数人为之骇然。后渡劫飞升,刚目送他沿仙路往上界去,转眼就见他又顺着仙路下来了,言道不放心徒弟,更不放心九剑,还说他已同两位祖师请示过,这辈子就留在中界,哪儿都不去。
景吾这番话,让当时的中界很是震了震。
凌云九剑本就出了两位圣人,任何宗门都越不过凌云宗去,这又有剑仙坐镇,只怕中界存在多久,凌云宗就能屹立多久。
正因此,景吾接任凌云掌教之位,一坐就到了如今。
像景吾这般,不痴迷仙气飘飘的上界,反倒留恋中界俗世的不算少,比方说曾一手覆灭了元宗的那位魔尊,也是只在上界溜达了圈便隐居北域,鲜少露面。
人各有志。
北微自诩没什么大志向,她就想教两个徒弟成才。
至于飞升成仙,就完全看运气。
真运气到了,凡人也能白日飞升;没那等气运的,渡劫巅峰至死也只能是渡劫巅峰。
不过她没志向归没志向,她可不愿看她的两个徒弟也没志向。
尤其是刚刚死而复生的小徒弟。
遂语重心长对拂珠道:“我跟你师兄已经替你铺好前路,剩下的,就得你自己走了。
“你若无论如何都不想原谅乌致,一心要杀他给你自己报仇,那再好不过。我带你进越女峰的第一天就教过你,修士自当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剑修更该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你若认为当初乌致实属无心之举,情有可原,能够谅解,或者无所谓谅不谅解,你就是下定决心再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也行,因果乃修行大忌,能不沾因果就不沾,一切端看你自己的选择。
“我到底只是你师父,你师兄也只是你师兄,我们不是你,我们为你做得再多,你都有你自己的道,你要沿着你自己的道走,”说到最后,北微笑了,发间枯叶摇曳无休,肆意一如既往,“凡事随心,诸事由道,你若有朝一日犹豫不决,那就问问你自己的心、你自己的道,看你到底该如何抉择。”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路从来都是自己一步步走的,没谁能替别人走完属于别人的路。
说了这么长一番话,北微又有点口渴。
见独孤杀收拾完,她正要使唤独孤杀去煮点新茶,就见拂珠从须弥戒里摸出个小茶饼来,蹦蹦跳跳地去烹茶。
北微:“……”
怎么感觉小徒弟好像没把她这难得的苦口婆心听进去?
直等拂珠熟练地沏好茶,端过来说请师父尝尝她娘炒的茶,北微却哪有心情品,很认真地问拂珠:“珠珠,你是终于嫌师父成天就知道说废话吗?”
拂珠眨眼:“师父怎么会这么想?”
下一瞬,明白什么,她笑起来,还是灿烂得像颗小太阳。
“师父说的哪是废话,”拂珠顺势往前一趴,手臂搭在北微膝头,“师父说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弟子都听着记在心里呢。”
北微纳闷:“那刚才我长篇大论,你半点反应都不给?”
拂珠道:“因为弟子很久之前就想通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害了我,我就找谁,谁杀了我,我也找谁。”顿了顿,“师父不必担忧我会心软。我如果心软,就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北微没再开口。
良久抬手,揉了揉拂珠发顶。
直揉得拂珠手忙脚乱地捂住小揪揪,嚷嚷道这是她娘梳的,不能弄乱,北微酸不溜地嘁了声,说我也会梳。
拂珠:“那为什么以前都是师兄给我梳头?”
北微:“他是我徒弟。没听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
拂珠:“没有。”
北微:“那你现在听说了。”
“……”
师徒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独孤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白近流的毛,时不时喝口热茶。
越女峰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待北微有感拂珠嘴皮子长进了,比以前更能说会道,她短暂地欣慰了半息,便摆手让师兄妹都出去,别在她这儿呆太久,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拂珠临走前,她还是问了句:“珠珠,住你原来的洞府,没问题吧?”
拂珠说没问题。
长相、师父、道号、洞府,这些仅只是开始。
等到后面,她还要让白近流现身,还要去找乱琼断剑,还要不停修炼打磨剑势剑意……重头戏多着呢。
师徒同心,拂珠所想,显然也是北微所想。
北微嗯了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拂珠说:“师父不必担心。”
随即跨过门槛,跟独孤杀去到原先自己的洞府。
尽管洞府已有百年无主,但很显然,还是有人时常进来打扫,处处都很干净整洁。洞府内的一应陈设也都还是拂珠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
“……道君?”
这么一声传出洞府,紧接着啪的一下,什么东西被丢掉,而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朝大门而来。
婢女几乎是跑着过来。
她作势欲拜,却没能拜,因为她看清了拂珠的身高。
“……不是道君啊。”
满心的惊喜瞬间转为失望。
但看拂珠是被独孤杀亲自领着,这姿势与许多年前的一幕可谓如出一辙,剪灯内心深处不免还是生出点渺小的希冀。她恭敬地行过礼,道:“敢问这位是?”
独孤杀道:“这是拂珠,师父新收的关门弟子。”
拂珠。
关门弟子。
剪灯在心里念了遍,继续问:“峰主可有给取道号?”
依峰主的习惯,收男徒弟不取道号,女徒弟却是一定要取的。
“取了,”这回是拂珠答的,“叫凝碧。”
尽管因着身量不高,看谁都得仰起脑袋,但这丝毫无损那沉稳得不似稚童的气度。
连同声音也是超出年龄的稳重。
拂珠就这么对剪灯道:“从今日起,我入住此洞府,你可视我为主。”
——“从今天起,这洞府就是我的了,你可以称呼我为主人。”
只一瞬,剪灯便落下泪来。
“婢子知晓了,”剪灯哽咽着道,“婢子这就去收拾寝居,还请小主人稍等片刻。”
小主人三字被有意无意地加重咬字。
剪灯许是已经明白什么,但没发问,只抹着泪返身去了。
拂珠望着那背影,抿了抿唇。
就像拂珠从未对姬彻之和乔应桐说自己是转世,她也不会对北微、独孤杀和白近流以外的人说。
就当是她的私心吧。
可以怀疑,可以猜测,但知道她是凝碧转世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你看看可有什么缺的,我去洛城给你买,”独孤杀的问话打断拂珠思绪,“还是你来之前,把该带的都带上了?”
拂珠回神,应道:“都带上了。”
考虑到她过不了几年就得回皇城吃曲从渡和赵翡的喜酒,她娘只让她带了从九岁到十五岁所需的全部衣物。
至于十五岁后的,她娘还在准备,说是等她回家了再拿给她。
“这次不用师兄操心啦,”拂珠给独孤杀展示自己的须弥戒,“别看这戒子小,里面装的东西可多了。”
独孤杀说好:“若再来一次,我又得头疼了。”
师兄妹堪称同步地想起旧时记忆,相视一笑。
那边趁着打理门窗,悄悄望见这一幕的剪灯没能忍住,又落下泪。
独孤杀没在拂珠洞府待太久,给了新的须弥戒,以及杂七杂八别的东西,嘱咐拂珠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送走独孤杀,寝居也收拾完毕。
剪灯请拂珠进去歇息,顺便布下屏障,免得收拾外面时打扰到小主人。
拂珠正有感剪灯的贴心,细微动静响起,循声转头,窗外多了个人。
这人道:“你要开始修炼了?我教你修春生秋杀曲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专栏破百啦,谢谢大家,挨个啾啾=3=
今天第四天了,变成大臂内侧的肌肉疼,麻了,怪我体质太差,我好想多更呜呜呜
坐稳昂,下章开始时间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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