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妖池

    退婚。

    “……什么?”

    拂珠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也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再三辨认,乌致指的就是她送他的那把七弦琴。

    他居然,要她送去给楚秋水?

    拂珠吃惊极了, 望着乌致的眼神也极其陌生。

    “秋水拜入的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乌致没看她,只说,“九剑人有多护短,你是知道的。若让九剑知道他们的弟子在我们万音宗受委屈,必然无法善了。”

    拂珠懂了。

    他这是在替楚秋水报复她。

    想来当时狄副堂主就是考虑到这点, 才肯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拂珠想了想说:“所以你就让我受委屈?这琴明明是我送给你的。”

    乌致说:“我知道。但……难得秋水有喜欢的东西。”

    拂珠摇头。

    她望着乌致的眼神更陌生了。

    然后就见他递来一颗琼珠, 嗓音也刻意放柔:“听话。给秋水送过去吧。”

    拂珠看着这颗琼珠。

    原来早在万音剑事发前, 他就已经因为楚秋水在燕骨峰昏倒一事,打算让她受委屈了。

    “琼”之一字, 乱琼碎玉。

    他说琼珠正应她的剑,她便十分爱惜他送的那颗。

    可多了, 也就不稀罕了。

    拂珠没接这第二颗。

    她甚至取出先前的那颗琼珠,当着乌致的面一点点捏碎了, 满手的粉末。

    乌致看着, 面容慢慢转冷。

    “我不想听话。”

    拂珠垂下手,粉末被风吹落满地。

    她踩着粉末往外走。

    “琼珠我不要了,琴我也不过问了。你我之间的婚约, 就到此为止吧。”

    乌致面容更冷。

    眼看拂珠就要走出洞府,蹲在她肩头的白近流这时悄悄回头,又是冲乌致吐口水,又是翻白眼拍屁股, 末了还捂住胸前那撮白毛, 爪子向外张开, 做出“心花怒放”的动作,乌致忽的道:“三日后有个带队去北域的历练任务。”

    拂珠没停步。

    她浑然没听到乌致说话般,迈出离开他洞府的最后一步。

    “凝碧!”

    乌致喊了她一声。

    拂珠这才堪堪回头:“乌致峰主还有话要说?”

    洞府外没点灯,唯有月光缥缈如纱。那纱寂寥却温柔地披在青衣道君的身上,然则不仅没让她沾染上半分温柔,正相反,她看乌致的目光平淡极了,隐约还有些许不耐。

    就好像曾经他看她一样。

    乌致沉默。

    她竟唤他乌致峰主。

    直等拂珠眼底的不耐越发明显,他才道:“我需要凤凰木。”

    凤凰木。

    相传是凤凰泣血之时,得凤凰血泪浇灌而生的一种灵木。

    常言道有凤来仪,凤凰这种神兽在洪荒时代便已存在,通身尽是祥瑞。奈何到得如今太乙时代,凤凰神迹难觅,以致于连根头发丝儿那么细的凤羽都能被无数修士抢破头,更枉论凤凰放弃涅槃而流的血泪。

    故得血泪浇灌的凤凰木用途极多,最广为人知的是可以入药,借其中蕴含的涅槃之力治疗先天不足等。

    “……哦。”

    拂珠面无表情。

    又不是她需要凤凰木,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以为,纵使退了婚,她也依然像过去那样爱慕着他,只要他开口,她就什么生死险境都敢替他去闯?

    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乌致道:“最好的凤凰木在北域。”

    拂珠没接话。

    她百无聊赖地摸白近流的白毛。

    ——一朝不爱,弃如敝履。

    她已经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

    许是看出拂珠对他真的再无往日情意,乌致神容再冷了两分。

    冷到极致,就成了冷硬。

    “我近日走不开。届时你领了任务,代我去一趟北域,”最终他漠然道,“你若能将凤凰木带回来,我便如你所愿。”

    拂珠顺毛的动作一停。

    她都已经提出退婚,他居然还不愿意放过她,要压榨她到最后一刻。

    她就这么好用?

    拂珠蓦然回身,直视乌致:“你意思是,我不去,你就不答应退婚?”

    乌致颔首:“你我婚约是当初师父与北微师叔共同商议定下的。以师父的脾气,我若不亲自过去当说客,师父断然不会点头。”

    拂珠想也是。

    她主动找乌致退婚,此事说给北微师父听,师父定然要高兴地直拍大腿;乌致师父嬴鱼就不一定了。

    一宗之主亲口定下的婚约,岂是她一个弟子说退就能退的。

    尽管她至今也不太清楚为何乌致与楚秋水结契的消息会是从嬴鱼那里传出,但拂珠猜测,原因多半像乌致所说,楚秋水背靠凌云九剑。

    据拂珠了解,凌云宗诞生于元始之末,传承至今已有万年之久。这等老牌宗门底蕴已然足够深厚,特别是千年前,凌云宗开山祖师打开了中界飞升上界的仙路,往后这千年,凌云宗修士渡劫飞升的次数直让蓬莱其余宗门眼红。

    凌云宗自身已如此强大,更枉论那重中之重的九剑峰。

    北微曾说过,若非当年是她捡到的拂珠,以拂珠在剑道上的天赋,势必要拜入凌云九剑。

    九剑峰,不仅仅拥有诸多剑修天骄,更重要的,是那两位开山祖师,乃上界之上,真正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的圣人。

    若说渡劫尊者在仙家眼中如蝼蚁,一指便可灭杀,那么仙家在圣人的眼中就是尘埃,不值一提。

    故凌云九剑在蓬莱仙岛,乃至是整个中界都地位超然,没谁敢对其不敬。

    背靠这样大山的楚秋水如果与乌致结契,她能带给乌致的好处绝对比拂珠与乌致结契的好处多得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传言是假的,嬴鱼只是想借楚秋水这个身份背景给乌致造势,可只要来日乌致能飞升上界,届时凌云九剑那些剑仙前辈多多少少都会看在楚秋水这个后辈的面子上,给乌致行点方便。

    乌致都有可能得凌云九剑的青眼了,乌致所在的万音宗岂非也能得到些帮持?

    嬴鱼到底是万音宗宗主,所思所想皆着眼大局。

    他首先是宗主,其次是乌致师父,接着是应无面和北微等人的师兄,最后才是拂珠的师伯。

    ——相比起整个宗门,拂珠个人所具有的价值实在太低了。

    拂珠觉得,她大概明白嬴鱼的用意了。

    “行,就当是交易,”拂珠到底应下乌致的提议,“凤凰木后,你我再不相干。”

    说完也没等乌致回话,她即刻御剑走人。

    再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她怕是会控制不住要拔剑砍他。

    她真的受够了。

    幸而乌致没再喊她。

    白近流则抓住这最后一点机会,冲乌致呸出口酝酿许久、含有它珍藏的鱼骨碎块的口水。

    虽然因为距离问题,这口口水没能落到乌致身上,而是落在了乌致洞府外的地面,但白近流还是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终于能想怎么呸臭坏坏就怎么呸臭坏坏了,爽!

    爽完了,白近流重新在拂珠肩头坐好。它骄矜地扬起小下巴,对着月亮各种嗷嗷汪汪,快乐得溢于言表。

    拂珠听着就笑:“这么高兴?”

    “嗷汪汪!”

    超高兴!

    姐姐再也不会叫臭坏坏欺负啦!

    白近流更快乐了。

    它爪子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若非正在御剑途中,坐不稳会栽下去,它甚至能在拂珠肩上跳舞。

    感受到白近流的兴奋,拂珠又笑了笑,足尖轻轻一点,足下的乱琼剑在靠近越女峰时放缓速度,慢慢进入由北微灵力化成的巨大古钟。

    有着这么一层灵力笼罩,在越女峰上看月亮,比在别处更多出些飘渺之意。

    月光更像纱了,轻轻袅袅如烟似雾,是这冬日里最冰冷也最温柔的颜色。乱琼剑速度再缓,乘风追月般,悠悠自散发着灵光的琼花林中穿梭而过。

    白近流逐渐安静下来。

    一路琼花不断飘落,有完整的一朵飘过白近流身边,被它用爪子小心地接住了,再小心地别在拂珠耳畔,琼花如人,人亦似琼花。

    然后问她,姐姐今天也像白白这样高兴吗?

    “高兴。”

    拂珠想也不想地答:“今天应该是这一百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白近流又问,那把琴,姐姐真的不要了?

    它知道那把琴是姐姐花了很多心血,费了很多工夫才做成的。

    当初为了做出最适合的琴弦,不拘对方是修士还是凡人,哪怕是个孤魂野鬼,只要有大家之名,姐姐就会带着琴去拜访求教。

    由于琴是姐姐以心头血着色,内里更藏了两根琵琶骨,因此哪怕当时连半成品都算不上,那些大家见到琴后也还是纷纷觉得惊艳,并给出极高的评价,说此琴一旦做成,必能流传千古,成一代绝世名琴。

    白近流劝过很多次,这样好的琴就该自己留着,臭坏坏不配用姐姐亲手做的琴。

    结果显而易见,姐姐每次都婉拒了它。

    做完琴弦,姐姐没有丝毫的不舍,立即将琴送给臭坏坏。可臭坏坏不仅不好好珍惜,反而还想让姐姐把琴转送给楚秋水。

    白近流想,当时没有不舍,现在呢?

    “嗯,不要了,”这次拂珠倒是想了想才答,“已经送出去的,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况且她也不想再看到那把琴。

    每每看到,都是在提醒她曾经的她有多傻。

    她不要再回忆起她与乌致的那些过去了。

    没意义,也没有必要。

    “凝碧?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跑哪儿玩去了?”

    一声询问传来,拂珠抬首,琼花林的尽头,她的北微师父负手而立,似是在赏月。

    没料到都这么晚了,师父居然还在等她,拂珠加快速度过去。

    等到了北微身边,她轻盈地跳下地,伸手一把抱住北微的宽袖子:“师父师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北微懒懒道:“还有比你不理乌致那狗东西更好的消息?”

    拂珠说:“有的,比如我刚刚跟乌致说退婚,乌致许诺我只要去北域给他带凤凰木回来,他就去找宗主师伯,让宗主同意解除我和他的婚约。”

    本以为这消息会让师父面露喜色,拍大腿直呼好啊终于摆脱那个狗东西了,然而事实却是北微听罢,眯着眼慢慢道:“凤凰木……”

    这语速,再配合那表情,颇有种神秘莫测的味道。

    这反应和拂珠想的不太一样。

    她不由问:“师父,凤凰木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

    北微回神。

    看拂珠因为自己的反应变得有些紧张,北微缓和了神色,语气也恢复正常:“一棵凤凰木就能让你摆脱那狗东西,划算。”

    拂珠说:“我也觉得划算。”又问,“师父还没说呢,这算不算好消息?”

    她眨巴着眼,目露期待,瞧着竟比白近流还要再幼嫩几分。

    北微说当然算,然后笑着揉了揉她发顶。

    “北域你以前去过,长有凤凰木的妖池火海,你师兄也带你去过,危险什么的,你心里有数,为师就不啰嗦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带两棵凤凰木回来,”北微目光几乎要望进拂珠心底,“一棵给乌致,一棵给我。”

    拂珠也不问师父怎么也要凤凰木,只点头应下:“我记住啦。”

    诚如北微所说,但凡长有凤凰木之地,必有凤凰火汇聚而成的火海。像北域之天的凤凰火海是叫妖池,其余地界里的火海也各有各的叫法。

    和凤凰木一样,凤凰火这种神火也出自凤凰本身,乃是凤凰涅槃之时,浴火重生的那种火。

    因此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假使毅力强大到能够深入火海,承受凤凰火连魂魄都可灼烧的痛苦,那么待到火海熄灭之日,就是蜕变成凤凰之时。

    这传闻无疑勾得许多垂涎神兽的生灵蠢蠢欲动。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各种灵兽妖兽状若疯魔地到处找寻凤凰火海,连同一些人族也是,前仆后继地投身火海。不过没等火海熄灭,他们就以一个都没活着出来的下场告诫三界,神兽终究是神兽,普通生灵高攀不上;传闻也终究只是传闻,听听就罢当不得真。

    这么看来,拂珠要从北域妖池里取凤凰木,动辄便有丧命的危险。

    但也诚如北微所说,拂珠并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以她现如今的剑道境界,她在凤凰火海里来回泅渡都没事。

    她只担心乌致特意点名让她接的那个历练任务——

    该不会到时候去北域历练的队伍里,有他楚歌峰的人?

    这时北微又说了句:“那你顺便再记住,挑棵最次的给乌致,最好的给我。”顿了下,“或者你抠门一点,只给乌致半片树叶子也行。”

    拂珠乖乖点头:“师父放心,弟子绝对会把最好的那棵带回来献给师父。”

    北微满意了。

    再没什么要嘱咐的,她摆摆手,让拂珠自行去歇息。

    拂珠这一整日又是教人,又是到处跑,着实有些累了,依言带白近流回自己的洞府。

    北微继续赏月。

    赏了会儿想,倒要找机会跟乌致道声谢。

    如果不是他管小徒弟要凤凰木,她还真没记起来有这么个好用的东西。

    等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她不仅能做成第八手,前段时间发现的那第九手也不是不能试试看……

    届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手都成了,还怕小徒弟会出事吗?

    北微想着,心中大定。

    当即也不看月亮了,她转身往洞府走,决定在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争取到时一次成功。

    ……

    翌日。

    天还暗着,拂珠就被剪灯叫醒了。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拂珠这才发觉自己夜里回来后就睡着了,并且没有做噩梦。

    她一下坐起来。

    正弯着腰的剪灯险些被她撞到,忙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道君?”

    拂珠没说话。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而后抬头,仔细凝视剪灯。

    接触到她略带犹疑与警惕的目光,剪灯了然,这是又以为魇着了,遂伸手一指香炉:“昨夜道君没让燃沉香,婢子就翻箱底,翻出早年道君从须摩提带回来的菩提香,等点上时,道君已经睡着了。道君此刻若魇着,焉能闻到菩提的香味?”

    不能。

    于是拂珠恍然,她今夜真的没陷入梦魇。

    “时辰差不多了,道君快些起身吧,不然到燕骨峰就迟了。”剪灯又道。

    拂珠应好。

    她下榻,赤足踩着地面,冰凉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原先拂珠还想,她对乌致断了情,道心不复,她往后再不能修行剑胆琴心——这意味着她除非从头转修别的灵诀,改走别的剑道,否则她这辈子到死都只能停留在合体期的境界。

    有这么个前提在,她都已经做好被魔障纠缠终生的准备,不料今夜竟睡得安安稳稳,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抛却执念,选择放下带来的好处吗?

    拂珠心有所悟。

    待收拾妥当,她御剑去燕骨峰。

    不过她没立即去练武场,而是半道拐去了功德堂。

    这个点的功德堂同昨日一般热闹。拂珠站在外面没进去,以灵识扫视墙上的任务令牌,想看乌致说的历练任务是否确有此事。

    “凝碧道君。”

    听出是张师弟的声音,拂珠眸光微转,果见张师弟正捧着块令牌朝她走来。

    正巧灵识还未收回,拂珠顺势在他手里的令牌上轻轻一扫:“张师弟,这任务是要给我?”

    张师弟点头:“今早才发放的任务,叮嘱我务必留给凝碧道君,恰好我刚记录完,道君就来了。”他将令牌递过去,笑道,“这次历练,我也有参与,届时还要多多仰仗道君。”

    拂珠道:“张师弟言重了。”

    收好令牌,拂珠没再耽搁,说了声失陪便走。张师弟知道她在教人习剑,笑着拱手,目送她远去。

    堪堪赶在卯时前到了练武场,果然学剑的弟子们已经到齐。尽管拂珠昨日没提前吩咐,但弟子们还是相当自觉,这会儿全都收敛了灵力,正一圈接一圈地跑。

    拂珠没出声,就让他们跑。

    直等他们自己跑累了,发现道君来了,拂珠才开口让他们拿剑,开始今日的教学。

    将昨日教的温习巩固完,再教了几道新的剑招,拂珠没故意吊他们,直接传授御剑术口诀。

    弟子们无不惊喜这么快就能学御剑术,有人觉出不对,疑惑发问:“道君不是说要等我们打好基础,才会教御剑术吗?怎么今日就……”

    大家一听,当即也不惊喜了,忙不迭跟着点头。

    对啊。

    昨日道君很慎重地跟他们说御剑与御风不同,因为风是无形无状,可肆意游走流动的,剑却是固定的形态,两者在本质上有着天渊之别。

    道君告诉他们,断不能自诩会耍几下剑了,就急着学御剑术,必须完全领会何为御剑,方能学术。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踩着剑还没飞两尺呢,就先被剑给震下去了。

    “我过两日要去北域,”拂珠歉意道,“你们先记熟口诀,等我回来再教,更容易上手。”

    弟子们不用想就知道去北域肯定是临时安排的。

    他们表示理解,然后问何时回来。

    拂珠沉吟:“应当会乘云舟去。一来一回,再加上任务,一两个月吧。”

    “云舟?道君要和很多人一起去吗?”

    拂珠还没答话,就有弟子兴奋地睁大眼:“啊!我知道了!我可能要和道君同路!昨日我和师父说我在向凝碧道君学剑,师父不仅没怪罪,还让我过几天跟队去北域历练……就是凝碧道君带的队吧!”

    这话一说,又有几名弟子啊地出声,也是昨日被各自师父告知要出宗历练的。

    没想到这么巧,拂珠颔首:“是我带队。”

    就是不知除她以外,宗门安排的随行长老是谁。这种历练任务向来是一名领队加两位随行长老的配置。

    “真的是道君带队!”

    得到肯定的回答,那几名弟子顿时笑开花。

    他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说到时就有劳道君多多费心了。

    周围弟子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

    宗门安排的历练与个人历练不同。能够参与前者的,不是天赋好,就是地位高,像他们这种天赋地位都很一般的普通弟子,终其一生都不见得能有参与的资格。

    且这次还是由凝碧道君带队去往北域——

    那等妖兽遍地的广袤地界,机遇机缘什么的自不必提,重要的是有道君带队!纵使在历练过程中,弟子们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身为领队的道君就不会出手,可只要出那么一次手,光是旁观都能受益匪浅,剑道与音道有很多地方是共通的。

    如此,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这几个人要是脑袋瓜机灵点,譬如向道君请教开小灶什么的,说不定不用等回来,就已经先他们学会御剑术了。

    这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一众弟子想着,更艳羡了。

    被注目的几名弟子昂首挺胸,愈发笑逐颜开。

    再说了几句,历练任务就此按下不提,拂珠继续传授口诀。

    作为剑修的通用术法,御剑术的口诀并不多么深奥,哪怕是刚入门的炼气期弟子,也能一遍读懂。拂珠随意抽查,确定所有人都记住了,她摆手,今天就教到这里。

    弟子们拜谢,然后想起什么,个个神情变得扭捏,似有话要说。

    拂珠问:“怎么?”

    弟子们没出声。

    他们互相以眼神交流,无声达成什么协议,方不再扭捏,动作一致地取出来前准备好的东西,排队要送给拂珠。

    拂珠讶异一瞬,笑着婉拒:“我教你们是接了任务,有报酬的,大家不用再额外给了。”

    弟子们如何肯被拒收。

    他们这些礼物可是昨日挑了好久,甚至冒着挨骂的风险,梗着脖子找师父问了凝碧道君的喜好才确定下来,满满当当的心意。便嚷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君是我们的两日师父,徒弟孝敬师父应该的!”

    嚷完,离拂珠最近的弟子伸长手臂,差一点点就能把礼物放到拂珠怀里。

    拂珠看着这群既热情澎湃,又害羞忸怩的弟子,不期然有些发怔。

    她以前不是没接过这种教导任务。为楚歌峰的人接的。

    过去那么多年,但凡楚歌峰上有谁进入瓶颈期,抑或是对新曲子领悟不能,她只要闲着,就都会予以指点。

    甚至很多时候她根本没去功德堂接任务,没有报酬。而楚歌峰也没谁给过她报酬。

    彼时她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她由衷地认为只要一个弟子进步了,四舍五入就是整个楚歌峰的实力有所精进,乌致肯定会高兴。

    乌致满意了,她也就跟着开心。

    可现在,一句“两日师父”,让拂珠明白何为上行下效。

    身为峰主的乌致觉得她好用,他麾下的长老弟子就也都觉得她好用。

    用习惯了,又岂能记起其实她根本不该为他们所用?

    是她太天真,以为对乌致好,对他楚歌峰的人好,迟早有天她会被他接纳,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再不分彼此。

    殊不知付出成习惯,习惯成自然,人心是最善变的。

    “……你们这么喊我,也不怕你们师父知道了,追着你们打?”

    从遥远的记忆中回神,看着面前这群与楚歌峰人相比要可爱一千倍一万倍的弟子们,拂珠没忍住,又笑了。

    她温声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都收回去吧。几道剑招而已,犯不着送东西。”

    弟子们不依。

    他们义正辞严地继续嚷嚷:“凡间有句老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非进不去越女峰,我们都想厚着脸皮在道君洞府旁边打地铺,日日给道君煮茶浇花,就是陪道君下棋听曲也没问题!”

    “就是!道君过两日带队离宗,可有什么需要我等做的?我等绝对义不容辞!”

    “道君尽管吩咐!”

    “……”

    拂珠笑着摇头。

    到底也没收他们的东西,更没吩咐什么事,拂珠直接御剑走人,走前说明日见。

    以弟子们的实力,哪里能追得上拂珠,他们只得眼睁睁望着她比昨日似乎要更潇洒了些的身影,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他们刚才都有留意到,道君失神了。

    “肯定是想到了某些没良心的家伙,”有人忿忿道,“我敢打赌,那群白眼狼没一个记得道君的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顶头的那个品性不行,下头的有样学样,自然也不行。”

    “幸好我当初没拜去他门下。”

    “你这么一说,我现在也庆幸当初他峰上的长老没收我。我这就回去好好谢谢我师父。”

    弟子们隐晦地讨论着,不久各自散了。

    之后两天也是如此。

    学剑时个个认真又乖巧,争当最勤奋刻苦的那个,不过等拂珠前脚走了,他们后脚立马围在一起,嘱咐那几名历练的千万要守好道君。还说倘若队伍里真有楚歌峰的人,别管那么多,上去就是干!

    被嘱咐的几名弟子狠狠握拳,说诸位师兄弟尽管放心,有他们在,绝不会让道君为楚歌峰耗费半点心神!

    师兄弟们欣慰点头。

    于是离宗之日,拂珠如约前往万音宗山门,远远就望见昨天喊她四日师父的那几名四日徒弟正睁大眼抿紧唇作凶神恶煞状,如狼似虎地瞪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明明个头比他们高,身材也比他们壮,却被瞪得紧紧缩着脑袋,连回视都不敢。

    不消说,对面的人正是隶属楚歌峰。

    待得拂珠落地,四日徒弟们瞬间变脸,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君来了。”

    周围人也纷纷给拂珠见礼。

    拂珠道:“人到齐了?”

    狄副堂主答:“到齐了。”

    狄副堂主是此次随行长老之一。

    另一位长老姓葛,闻言忙将手中名册递给拂珠。

    拂珠接过,发现还好,楚歌峰的就那一个。

    “此去北域,需要注意的事项颇多,但想必你们师长都已耳提面命过,我便不再重复,只说一点,”将名册还给葛长老,拂珠对着面前这十位弟子道,“我人族修士与妖族修士自洪荒以来一直纷争不断,每年从东海前往北域历练的队伍基本都有伤亡。我虽不才,但既成为你们的领队,除不听我指令,擅自行动的外,我保证一个不少地将你们带回来。”

    万音宗里谁没听说过凝碧道君的战力,十位弟子当即齐声应是。

    拂珠道:“出发。”

    狄副堂主抬袖一挥,一束如梭金光冲到空中。

    那金光以极快的速度增高扩大,最后形成个三层楼船的模样,正是云舟。

    登上云舟,狄副堂主往船头的凹槽处放入几块中品灵石,以灵力稍作牵引,船身便随之而动,缓缓升空些许,紧接着由缓至疾,载着这一行十三人飞出万音宗山门。

    弟子中有人是首次乘坐云舟,同拂珠请示过,得到准许,兴冲冲地扒着围栏往下看。

    万音宗地处蓬莱仙岛偏北,离最靠近洛河入海口的仙岛西岸甚远,因此云舟向西岸行驶的路上可以观望到大大小小许多宗门。

    忽然那弟子喊了句:“那就是传说中的凌云九剑吧,好壮观!”

    坐在船首的拂珠往下瞥了眼。

    云海环绕间,有山峰形如通天巨剑,势若重剑无锋,可不正是凌云宗的九剑峰。

    过会儿,那弟子又喊:“哎,这个我知道!说是全蓬莱唯一一个只有男修没有女修的宗门,叫,叫什么来着……”

    “叫仙宗。”

    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到了围栏前的张师弟。

    张师弟侃侃而谈:“当年仙宗祖师开山立派,定下只收男不收女的门规,至今无人违背。不过仙宗的现任宗主似乎有想打破这条门规的意思。”

    那弟子听罢,感叹了句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随后恭维师兄知道的真多。

    张师弟索性走到那弟子身边,两人一同说起路过的各大宗门。

    不多时,仙岛西岸到了。

    再往前,便是每位来东海寻仙问道者必要经历的幻境。

    此幻境意在考较心性。

    心性坚定者,可破幻境入东海;心性不坚者,终生不得入东海。

    而只要第一次成功通过幻境,往后再进出东海,便不会被覆盖了整个海域的幻境所扰。

    好比眼下,曾将弟子们困了许久的幻境转瞬即逝,有拜入万音宗后一直没出过门的不由惊奇道:“这就没了?”

    “是啊,一眨眼就没了。”

    “想当初我可是被困了足足九天九夜,赶在最后一刻才破开。”

    “我也是被困了好几天才上的仙岛。我听说啊,凝碧道君当初只用了十息就破开,是咱们万音宗里用时最短的了。”

    “十息?真厉害,不愧是道君。”

    弟子们转头看向船首,道君正与两位随行长老对坐饮茶。

    她气度十分淡然,似云卷云舒,处变不惊。

    重新看回下方,碧蓝的海面不时从云层缝隙里透出,一望无际。偶有体型巨硕的海兽自海水中高高跃起,海浪四溅间折射出七彩虹光,那光延伸着,几乎要连到云舟上来,惹得弟子们抬手去碰,惊叹连连。

    还是张师弟说当心海兽撞歪云舟,到时候他们都得掉海里喂鱼去,弟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收手,重新握住围栏。

    再往西行了不久,便到了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的入海口。

    离开海面,沿洛河而行,在洛河源头的“东海之都”洛城中稍作休整,狄副堂主调转方向,云舟直朝北域而去。

    与处处皆坐落着城池的东海之天不同,北域内山川相缪,入目尽是苍郁森林。

    无数妖族化出原型,或翱翔于无尽长空,或驰骋于无垠大地,肆意率性,龙吟凤哕不绝于耳。

    陡然听到这些最原始最天然的音色,除去拂珠这个不修音道的,余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

    有的更是忙不迭取出海螺,试图将这些音色保存下来。

    “难怪以往总听师兄师姐们说当音修的必须得去趟北域,原来如此,这里的声音实在太美妙了。”

    “我有预感,这次历练,我或许能有所突破。”

    “我也觉得瓶颈似乎有点松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弟子们终于从震撼与沉迷中脱出,拂珠出声,让他们分成两支五人队伍,以此地为起始点,妖池为终点,限时一月,看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终点。

    至于她和两位随行长老,她三人只会在暗中跟随,对他们每人的表现进行观察与评判。

    当然,如果遭遇了无法抗衡的致命危险,她和随行长老会立即现身施以援手,避免他们出现太过严重的伤亡。

    “可还有疑问?”拂珠道。

    “有,”开口的是四日徒弟里的,“请问道君,是我等自行分队吗?”

    拂珠说是。

    四日徒弟们眼睛齐刷刷一亮。

    好巧不巧,四日徒弟们刚好四人。

    当下也无需交流,四日徒弟们扭头去抓后面楚歌峰那个弟子,抓完了说他们这边五人队满了。

    那楚歌峰弟子在八只手的包围下缩着脖子,半声不敢吭。

    拂珠:“……”

    拂珠哪里知道四日徒弟们是在奉行守护她的诺言,她只觉得楚歌峰弟子好惨。

    不过再惨也不关她的事。她现在对隶属楚歌峰的人多看一眼都嫌糟心,况且她领队也从不插手分队相关。

    遂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幕多么滑稽似的,拂珠转头看向另外的五人。

    便见张师弟和那个跟他聊蓬莱各大宗门的弟子站在一起,同旁边三人说着什么。过会儿拱手,说他们的五人队也满了。

    拂珠点头:“我送你们下去。”

    弟子们闻言,还没想是怎么个送法,就感到劲风扑面,他们竟是直接被拂珠挥袖扫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狄副堂主摇头失笑:“道君还是老样子。”

    葛长老出身主峰,主峰的人素来爱面子重规矩,此刻却也在笑:“我倒还记得以前有弟子说,本以为道君会出剑将他们抽下去,再不济用剑鞘也行,结果道君是用的袖子,未免也太不拿他们当回事。”

    拂珠道:“想让我用剑鞘也行,就看他们何时不会被我的袖子抽飞。”

    三人说着收起云舟,御风落地。

    大抵是仍惦记着前些日子万音剑一事,狄副堂主示意自己去盯有楚歌峰弟子的那支队伍。葛长老没同他争,抬脚去追张师弟那队。

    拂珠却没有立刻动身。

    她站在原地,双手合拢,十指结成个繁复印诀。

    少顷身体轻轻一颤,有道身影自她体内化出。

    细看这身影不论身材还是长相,皆与拂珠一模一样。只衣服颜色不同,拂珠是青衣,这身影则是毫无点缀的白。

    许久没动用身外化身之法,拂珠感受了下,确定没出什么差错,方对白衣化身吩咐道:“你去跟葛长老……算了,我跟着葛长老,你去跟狄副堂主。”

    说完取出张传音符,简要说明这是自己的化身,接着从须弥戒里找了把还算趁手的剑给白衣化身佩上,想想又摸出个备用的须弥戒给白衣化身戴好,免得四日徒弟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个本尊一时顾及不到。

    确定再没有遗漏,拂珠摆手:“去吧。”

    以拂珠修习的身外化身之法的特性,化身所有的言行举止皆由本尊掌控,是以白衣化身沉默寡言着不说话,点了下头,便风也似的消失在原地。

    拂珠也很快动身。

    接下来的日子不必多说,拂珠与白衣化身各自盯着弟子们的进展。

    像拂珠这边,可能是因为有张师弟这个经验丰富的在,少走了些弯路,余下四名弟子有时显得聪明得很,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都能沉得住气,解决手段堪称惊艳,有时却仿佛脑子被妖兽给吃了,特别简单的事也能搞砸,最后惹来一大堆麻烦,在大批妖族的追赶下边对张师弟鬼哭狼嚎,边火烧屁股地疯狂逃命。

    至于化身那边,据白衣化身的所见所闻,四日徒弟们完全是以楚歌峰弟子为中心,将对方盯得滴水不漏。包括夺命跑路,都还记得揪着对方的腰带不让掉队,真切是将同门情发挥到极致,连狄副堂主都没忍住对白衣化身感叹,这同门情谊当真深厚。

    白衣化身:“……”

    拂珠:“……”

    总而言之,此次历练鸡飞狗跳,比拂珠以往带领的任何一支队伍都要更让她啼笑皆非。

    “要是白白在,肯定会从早笑到晚吧。”

    拂珠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抬头看向前方。

    限时一月的最后一天,妖池终于到了。

    尽管与妖池尚隔着些距离,却已然能让人感受到那几乎是直逼魂魄的可怕热意。目光所及皆是赤红如血的凤凰火,铺天盖地,只消看上那么一眼,就能被掠去所有心神。

    以凤凰火的烈性,但凡汇聚成火海之地,方圆百里内不会存在任何生命。

    除了与凤凰火同生的凤凰木。

    细看前方妖池,那熊熊燃烧着的凤凰火深处,一棵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木笔直挺立,正是拂珠要找的凤凰木。

    与寻常树木不同,凤凰木无需雨水和阳光,只凤凰泣血时的两滴血泪,便足以让此地所有凤凰木生长千年万年,直至开出通红的凤凰花。

    以拂珠的目力,自然看出北微师父要的最好的凤凰木,正正位于妖池的正中央。

    灼灼的凤凰花开满枝头,虚幻的凤影在花间起舞,舞姿曼妙非凡。滔滔烈焰似是被这舞姿吸引,赤红色泽浓重得像要滴下去般,那凤影于是昂起头颅,发出长长的一声啼叫。

    “锵——”

    拂珠微微一震。

    只因这声啼叫并非清亮凤唳,而是泣血般的哀鸣。

    下一瞬,拂珠蓦然转头:“出来。”

    她盯着不远处那不知干涸了多少年的妖池池畔。

    池畔没有动静,仿佛刚刚的窥视感只是错觉。

    拂珠向来不会忽视自己的直觉。

    索性指腹一推乱琼剑柄,霎时在漫天赤红中也犹显得雪亮无比的剑光自鞘口乍现而出,快若闪电地朝池畔掠去。

    “……住手!”

    不在预料之中,却又并未出乎意料的音色响起,拂珠心道果然,还是来了。

    然后不仅没住手,反而还变本加厉地让乱琼剑出鞘更多。

    于是一道接一道的剑光离开鞘口,带着足以掩盖凤凰火光的冰雪冷色,于池畔上方交织成一条璀璨剑河。

    要说这妖池承受了凤凰火上万年的炙烤,池畔的泥土比石头还要坚硬。然此刻剑河兵临城下,池畔竟是眨眼间就被隔空切割出无数条深浅不一的裂痕,刹那支离破碎。

    眼看裂痕就要蔓延过来,巨石后的人再藏不住,匆忙现身。

    他们人数竟比拂珠带领的弟子还多。

    他们边拉拉扯扯地往拂珠所在的池岸上跑,边喊道:“凝碧道君,是自己人,自己人!快停手!”

    拂珠略略一扫。

    每张脸都很眼熟。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最眼熟。

    这个时候出现在妖池,是想跟她抢凤凰木?

    到底是顾念着马上就要到达的弟子,不好叫弟子们看到她这个领队对同门动手,拂珠指腹一松,乱琼归位,半空中流淌着的剑河也随之一停。

    瞥见裂痕没再追了,那群人重重松口气。

    随即也不敢歇息,更不敢收拾身上因躲避裂痕而沾染的脏污,他们匆忙来到池岸边,后怕又畏惧地给拂珠见礼。

    当中那人更是没勇气看拂珠。

    就那么怯怯懦懦地低着头,小声道:“见过凝碧道君。”

    拂珠没应声。

    她看了那人很久。

    直看得那人若有所感地面露惶惶之色,拂珠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介凡人,不曾修行,连跑路都得被人搀着……

    确定来这里不是给妖族当口粮的?

    “我、我听说凝碧道君要在北域妖池寻东西,”楚秋水说话声音愈发小了,“我想着,能不能帮点忙,也算我将功补……”

    最后的过字尚未出口,身后那条停滞的剑河忽然再度流动起来。

    冷冽而锋锐的剑风吹拂而来,不偏不倚地路过楚秋水颈侧,将她滑落的一缕长发割成两半。

    楚秋水猛地僵住。

    她嘴唇蠕动,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拂珠这时问:“补什么,补你的命吗?”

    楚秋水答不上来。

    她白着脸,红着眼,气息微弱,满头冷汗,竟是被吓得哭都不敢哭。

    拂珠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向周围的楚歌峰弟子:“你们呢?”

    “我等、我等也是想来给凝碧道君帮忙,”楚歌峰众弟子加一起的声音居然比楚秋水一个人的还小,“我等虽实力不济,但……”

    但什么,他们没能说完。

    因为拂珠打断道:“说谎。”

    楚歌峰众弟子闭嘴,尴尬不已。

    诚然,他们的确是在说谎。

    他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楚姑娘,他们根本不知道楚姑娘来妖池是要给凝碧道君帮忙的。

    拂珠没再问了。

    她对这群人为何而来并不感兴趣。

    还不如看看是哪支队伍能最先到达此地。

    拂珠转身,便见朝她奔跑而来的队伍赫然是四日徒弟那支。

    越靠近妖池温度就越高,四日徒弟们实力低微,微薄灵力不足以抵挡凤凰火的温度,短短路程跑得汗如雨下。楚歌峰的那个跑在最后,面如金纸,脚步虚浮,腰带都快被前面的揪断了。

    “道君!”

    为首的四日徒弟兴高采烈地招手,扬声喊:“我们到啦!我们是不是第一?”

    这话让拂珠心情瞬间好转。

    她含笑点头:“是第一。”

    四日徒弟们更加兴高采烈。

    不过很快,看清拂珠周遭景象,四日徒弟们顿时如临大敌,齐齐变脸。

    好家伙,楚歌峰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连那个凡人也来了!

    当是时,顾不得疲累,四日徒弟们一把扔掉手里的腰带,加快脚步冲过去,用自身将拂珠与楚歌峰一众人隔开。

    强行划分开界限,四日徒弟们瞪着眼怒着脸,恶声恶气道:“干什么干什么!趁我们不在就欺负凝碧道君,你们这些人还能有点脸吗?”

    “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谁教你们的以怨报德?”

    “敢欺负道君,我跟你们拼了!”

    四日徒弟们越说越气愤,完全无视前方那条不停闪烁着光芒的剑河。

    楚歌峰一众人哪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登时全愣在原地,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还是不久后张师弟那支队伍的到来,才稍微缓解了局面。

    但也只是稍微。

    在场谁不清楚凝碧道君同楚歌峰的那点事。凝碧道君懒得开口就算了,见狄副堂主也一副没看见楚歌峰那群人的样子,葛长老无奈,只得打圆场说此次历练圆满完成,他们在北域再呆个几日,就能回东海了。

    放在以往,被折磨整整一个月的弟子们听到历练结束,非得狂喜欢呼不可。

    然而今天,葛长老等了又等,也始终没听到欢呼声。

    他一看,四日徒弟们仍恶狠狠瞪着楚歌峰人,额头的汗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也不肯拿手擦,生怕少瞪了那么半息;楚歌峰人则紧紧围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至于张师弟等于此无关的弟子,想看戏却又不敢太光明正大,只好拿眼角一下下地偷瞄。

    葛长老:“……”

    葛长老暗暗叹息一声,再度打圆场,开始说张师弟五人的表现。

    张师弟五人只好停止偷瞄,上前恭谨听取。

    待葛长老说完,狄副堂主也说起对四日徒弟队伍的观察结果。狄副堂主很公正,没有借机为难楚歌峰那个弟子,评判和对四日徒弟的一样,言辞相当精准且中肯。

    之后是拂珠。

    拂珠同样没厚此薄彼。

    她从反应迅速与否、身手敏捷与否、术法熟练与否等诸多方面给十位弟子依次进行评析,不能更细致。

    她这指点完全是将饭掰碎了喂进嘴里,弟子们听着,时不时点头,恍然大悟。

    等全部指点完,已是两个时辰后。

    光芒虽不及凤凰火耀眼,但仍旧夺目的骄阳早已高升,拂珠算算时间,可以进妖池了。

    同狄副堂主和葛长老说了声,又吩咐众弟子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拂珠留下白衣化身,独自一人朝妖池走去。

    她走得不疾不徐,然一步就是千百丈,缩地成寸。

    只三步,便到了妖池之前。

    滚滚烈火扑面而来,那等炽热足以将世间任何东西都焚烧成虚无。身上的青衣仿佛被染成红衣,拂珠垂了下眼,只一瞬,眼底便晕染了血色,静默无声的肃杀。

    再抬眼时,她没设屏障,更没做别的防御举措,就那么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迈出第四步,进入妖池。

    “轰!”

    刚刚还算得上风平浪静的妖池瞬间暴动,如同火山爆发般,大地震颤,凤凰火直冲天际。

    仿若遮天蔽日。

    骄阳于刹那间失了颜色,整个天穹皆尽赤红似血。地面似乎也陷入了赤红的海洋,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此情此景,壮观无比,又骇人无比。

    当下,用不着随行长老开口,弟子们连连后退,退到凤凰火溅射不到的地方才停。

    停完继续叹,凤凰火,名不虚传。

    凝碧道君也名不虚传!

    待暴动的凤凰火逐渐平息,弟子们收回目光,正欲坐下来好好歇歇,或者去周围转转,忽听有谁怒道:“跟你们一起来的凡人呢?说,她去哪儿了?!”

    循声望去,竟是四日徒弟又与楚歌峰的人对上了。

    也不知四日徒弟用了多大的力气,被攥着领口举起来的楚歌峰弟子眼睛翻白,竟是快要窒息了。

    葛长老连忙挥袖,强行将两人分开。

    见楚歌峰弟子一落地就咳,咳得撕心裂肺,四日徒弟却仍面露不忿之色,葛长老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四日徒弟虽然愤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便口齿还算清晰地答:“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凡人不见了。弟子怀疑那凡人怕是进到妖池里,找凝碧道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入V大吉!

    好久没一口气更这么多字了。

    前文伏笔都比较隐晦,这章就很明显,又铺垫了点东西,大家应该能猜出来一些了,那么本章评论有红包掉落=3=~

    感谢鱼临渊×3,一颗盐酥豆、我我我我我我我还是我、桃言、啃着柠檬的火柴、七亘的地雷~

    感谢憧憧×85,小白快跑、梦想白成一道光、锦上钿花×10,七亘×8,看书勿沉迷、落月×3,Alice×2的营养液~

    第22章 下雪

    最后一场雪。

    听完四日徒弟的话, 葛长老面容一肃。

    凡人进妖池本就非同小可,更何况还是来自凌云宗的凡人。

    便肃声问:“你看见了?”

    四日徒弟摇头:“弟子只是猜测。”

    话虽这么说,但四日徒弟心里已经认定事实必定如此。

    自打那个凡人来了万音宗, 不仅惹得凝碧道君与乌致峰主决裂, 更明里暗里唆使楚歌峰人诋毁凝碧道君,意图坏了道君名声。甚至据狄副堂主有意无意地透漏,那凡人前不久还搞了出栽赃嫁祸,就为了恶心道君。

    这样的人尾随凝碧道君进入妖池,焉知能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好事来?

    早知她别有用心, 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去招惹道君, 简直有病!

    四日徒弟咬着牙想着, 忽的眼角余光瞥到什么,忙拔腿跑过去。

    葛长老正要说没有证据不可胡乱猜测, 就见四日徒弟一股脑儿地冲到白衣化身前,弯腰揖了一礼:“敢问道君, 刚才可有留意楚歌峰那个凡人?”

    白衣化身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不过没等四日徒弟惊喜, 她又摇了下头。

    四日徒弟懵了。

    这是何意?

    他不禁开始猜测:“莫非是最开始有留意到, 但后来又没能留意?”

    他分明是随便一猜,可白衣化身点了点头,他说对了。

    四日徒弟恍然, 沉吟道:“所以那凡人应当是动用了能够隐藏气息之类的法器……她手里肯定还有别的法器,保护她不受凤凰火灼烧之类的……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找凝碧道君,她想做什么?”

    至此,四日徒弟没再继续思索。

    总归不管那凡人要做什么, 都是对凝碧道君百害而无一利的。

    便又向白衣化身揖了一礼:“这位道君, 可否请您转告妖池里的那位道君, 请她务必小心提防楚歌峰的凡人?”

    白衣化身颔首,随即闭上眼。

    同一时刻,妖池最中央,同时也是最深处,正小心压制着周遭凤凰火,以便取走凤凰木的拂珠似有所感,侧首回眸。

    只见楚秋水捧着个瑶琴模样的小法器,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不止瑶琴,楚秋水身上衣裙有流光若隐若现,正是法衣;楚秋水发间系着的丝带、腰际的环佩、裙下的绣鞋等,样样皆是法器。

    这么多的法器一同动用,连凤凰火都近不得身。

    楚秋水莲步轻移,到离拂珠丈许远时停下。她站定了,抬头冲拂珠嫣然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没想到这里这么热。”

    少女徐徐开口,轻声细语:“若非离开万音宗前,乌致哥哥担忧我的安危,一定要我带上这么多法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姐姐。”

    拂珠没说话。

    只压制着凤凰火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拢,悄无声息地变换了印诀。

    拂珠不回应,楚秋水却也没觉得难堪。

    她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小瑶琴,继续道:“凝碧姐姐可知我是如何劝动乌致哥哥答应让我来妖池?说出来也不怕凝碧姐姐笑话,我不过哭了几日,将嗓子哭哑,喝不下水,吃不下饭,生了一场病,跟乌致哥哥说我没脸留在万音宗,我要回凌云宗,他便心软,告诉我可以将功补过。

    “可我想了很久,竟想不出我犯了什么过。

    “明明是凝碧姐姐你抢我东西在先,我才想让凝碧姐姐也吃点苦头。这不正是你们修士常说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我哪里有过?”

    说完这番,楚秋水停了停,欲休息会儿再说,就听拂珠突然开口。

    “抢东西?”

    拂珠品味着这三个字,忽觉有些玩味。

    她指的,是乌致吗?

    乌致在她看来,竟只是个东西?

    不期然想起北微师父天天挂在嘴边的狗东西,包括师兄也说过乌致不是东西,拂珠觉得,这二字真是甚妙。

    楚秋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呀,凝碧姐姐抢走了我的乌致哥哥——凝碧姐姐应当知道的吧,我与乌致哥哥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辈们都说等我身子好起来,就送我去东海,让我继续和乌致哥哥在一起。”

    在她心目中,乌致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可偏偏,她在凡间慢慢将养着身子,转头却听闻远在东海蓬莱的乌致与人定下婚约。

    她还听闻,乌致与那位凝碧道君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不知多少修士羡慕乌致,说乌致居然能抱得这等佳人归。

    如此种种,听得她再坐不住,跟长辈们哭了很久,长辈们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求了当初给她治病的那位凌云宗大能送她去东海,又给乌致传话,让乌致接她到万音宗小住一段时间。

    临行前,长辈们告诉她,乌致既已定下婚约,她只能拿乌致当哥哥。

    长辈们说仙凡有别,她与乌致不是一路人。

    她当时乖乖点头。

    但转过头来,她跪在那位大能脚前,跪得对方答应收她为徒,她因此入了凌云宗。也因此,乌致的宗主师父亲自接见她,暗示她乌致道侣或许有更好的人选。

    她知道她赢了。

    而今她想赢得更彻底。

    “凝碧姐姐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楚秋水歪头道,“你们修士不都常说,修道在于一个争字,与天争,与地争,也与修士争。我很快就会成为修士。我与你争乌致哥哥,不是理所当然?”

    拂珠摇头:“我早就不争了。”

    楚秋水跟着摇头:“凝碧姐姐说的不对,只要你在万音宗一日,乌致哥哥便念着你一日,他忘不掉你,你依然在和我争。我最讨厌别人抢我东西。所以,凝碧姐姐。”

    她又对着拂珠笑。

    笑容恬静柔美,然说出口的话语却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刀刀尽是见血封喉的恶意。

    她说:“凝碧姐姐,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抢我东西。”

    话落,扬手往前一抛,小巧的瑶琴法器被抛向拂珠所在。

    拂珠早有警惕,见此立刻闪身避开。

    也不知这瑶琴法器作何用途,甫一落到池底,那些被拂珠压制住的凤凰火便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轰”的一下,陡然沸腾震荡起来。

    眼看这片地域又要恢复原先状态,拂珠皱眉,楚秋水这是想把她困在妖池里?

    不,不对。

    连楚秋水都能在诸多法器的保护下不受凤凰火侵扰,楚秋水焉能想不到她手中也有法器?更枉论以她的能力,她不用法器也可以直接隔绝凤凰火,她根本不会被困住。

    那么楚秋水此举意在……

    “噼啪。”

    树木燃烧声响起,拂珠忽然顿悟,楚秋水是想毁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

    果见突破了先前压制,复苏的凤凰火势头骤然变得猛烈。一缕缕火舌蜿蜒流动如鲜血,哗哗作响着,飞快缠上那棵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

    很快,被凤凰火炙烤了成千上万年也从未枯萎过的枝叶悉数被点燃,树冠的凤凰花在烈焰中一朵朵慢慢败落。花间那道虚幻凤影也渐渐停止舞蹈,啼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凤凰木不堪重负般,颓然地往旁侧倾了倾。

    “哎呀,不好,这棵凤凰木要倒了。”

    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一幕的楚秋水半捂住嘴,佯装吃惊地道:“凝碧姐姐不是想要这棵凤凰木吗,还不赶紧去挽救?”

    她倒要看看,她这样的阳谋,这位道君打算怎么接?

    到底是要舍了这棵独一无二的凤凰木,退而求其次去选别的,还是怎样都不愿意放弃,顶着完全爆发的凤凰火,也要将这棵救下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今日却偏要赌,赌她躲不过她的明枪,赌她绝对会保下这棵凤凰木。

    楚秋水眼也不眨地盯着拂珠,眸中流露出少许疯狂快意。

    ——毫无意外,楚秋水赌赢了。

    连她这等初入修真界的凡人都知道像这种开满凤凰花、凝有凤凰影的凤凰木堪称可遇不可求,本就为最好的凤凰木而来的拂珠又如何会轻易放弃?

    孰料就在拂珠靠近过去,准备重新压制凤凰火时,就听楚秋水突地笑了下,笑声畅快极了。

    “凝碧姐姐,不好啦,这边的凤凰木也要倒了。”

    楚秋水说着拽下腰间环佩,往指着的地方一砸,此前被拂珠小心绕过未受惊扰,安安静静蛰伏在池底的凤凰火被惊动,眨眼即成燎原之势,凶猛地朝上方的凤凰木扑去。

    随即她换了新的方向,将身上佩戴的法器一件件摘下扔过去。

    每扔一件,她就觉畅快一分,眸中快意更是浓郁得惊人。

    她真的要赢了。

    “凝碧姐姐,这边、这边、还有这边,所有的凤凰木都要倒了。”

    直至身上扔得只剩能护她周全的法衣了,楚秋水终于停手。

    此时此刻,几乎整个妖池的凤凰火都陷入了暴动。赤红火焰状若遮天巨蟒,呼啸着腾空而起,又重重扑下,势如大日坠落,炽烈火芒点燃一棵又一棵凤凰木。

    此情此景,令得楚秋水颇为满意。

    她一边含笑欣赏,一边催拂珠赶紧去救凤凰木,再不救就连片叶子都无法到手。

    拂珠没说话。

    独眼底倒映着烈烈火光,面色沉凝。

    楚秋水见拂珠不动,有点急了:“凝碧姐姐,妖池这里的凤凰木可是全九州,唔,按照修士的说法,这里的凤凰木是全中界最好的凤凰木,别处再没有能开花现出凤影的。你不赶紧动手,难道是在故意拖延,不想和乌致哥哥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四字咬得极重。

    听出楚秋水的刻意,拂珠抬眉。

    不仅告诉她找寻凤凰木一事,退婚的事也告诉了她。

    乌致确实与她很亲近。

    于是总算开口:“不是我在拖延,是你。你还有后招。”

    楚秋水眸光闪了闪:“我有后招?我怎么不知道?”

    拂珠静静道:“你丢法器很有规律,你的站位也非常讲究。若我没猜错,你此刻位置的后半寸,应当是个阵法的阵眼之处。”顿了顿,笃定道,“你就是阵眼。”

    楚秋水沉默。

    下一刻,她拊掌,赞道:“不愧是凝碧姐姐,全猜中了。既然凝碧姐姐这么聪明,那不妨再猜猜,我这个阵眼一旦入阵,阵法运作起来,凝碧姐姐你可有把握能破得此阵?”

    说着足下往后一滑,极轻巧地退了半寸。

    这半寸可谓是楚秋水此次谋算中最为重要的一点。

    为了达到即使看出她在布置阵法,也绝对赶不及阻拦她的程度,楚秋水来来回回演算许久,做梦都不忘在算,方有眼下的完美无缺。

    再行拊掌,楚秋水身上法衣流光不断闪烁,其余被扔在各处的法器也顺应地亮起光芒,映照在周遭被焚烧着的凤凰木上。

    等到光芒全部连接在一起,便形成个以整座妖池为阵盘、所有凤凰木为节点、楚秋水为阵眼的巨大阵法。

    阵法缓缓运转,宛如沉眠万年终于醒来的古老巨兽,散发出略显滞涩的危险波动。

    “这个阵法的名字有点拗口,我不太记得了,”楚秋水歉意道,“我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绝杀阵’。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记?”

    拂珠不答。

    但听“锵”的一声,乱琼剑出鞘。

    刹那间乱琼碎玉,这从古至今都只存在着凤凰火的妖池里,竟凭空出现了少许白雪。

    剑出瑶琴静,

    雪落凤凰默。

    只见拂珠仗剑之地,洁白雪花自乱琼剑尖所指之处蔓延开来,自成一个冰天雪地的独立世界。白雪的出现无疑给凤凰火带来阻挠,火势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退,那棵最好的凤凰木与离得近的因此得到挽救,没有毁在原本与它们共生的凤凰火下。

    似是察觉到拂珠用意,那道虚幻的凤影终于停止哀鸣。

    它重新在花间起舞,啼叫清越非常。

    凤影如有神智,舞完竟离开树冠,绕着拂珠飞了几圈,随后化作一束比凤凰花还要更灼灼的赤光,倏地没入拂珠眉心。

    拂珠微微愣神。

    不过没等楚秋水趁机运转阵法,拂珠已然恢复清醒。

    她沉吟一瞬。

    那凤影像是凤凰残留的半抹灵识……可真仔细感受了,又觉得不太像。

    还是等回去问师父吧。师父特意叮嘱让她带最好的凤凰木,师父肯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五指一抓,凌空一摄,最好的那棵凤凰木与临近的一棵被收入须弥戒中。此行目的达成,拂珠再不分神,她转过身,直面操控着绝杀阵的楚秋水。

    乱琼斜指,她一人一剑,欲与整个妖池为敌。

    不得不说,楚秋水其实很欣赏这种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气魄。

    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毕竟今日之后,这份气魄就要永远地留在这蛮荒北域了。

    “看来凝碧姐姐已经做好接我这个后招的准备了,”楚秋水抬了抬下巴,神色傲慢且骄矜,“凝碧姐姐,请。”

    楚秋水学乌致的样子挥袖。

    霎时池底大动,赤红的色泽从一棵棵凤凰木中升到半空,汇聚成一道庞大凤影。

    楚秋水仰头,赞叹地看着这道凤影。

    长喙尖锐,蹄爪锋利,阴鸷瞳眸里暗光死寂。

    这并非真正的凤凰。

    同时也非先前凤凰木上现出的那种凤影,而是楚秋水依靠绝杀阵的运转,强行凝炼出来的攻击手段。

    这赫然是凝聚了整个妖池之力的一击——

    楚秋水扬唇,伸手一指拂珠:“去。”

    “唰!”

    展翅声骤响,凤影朝着拂珠疾速俯冲而下。

    凤影带起的狂风仿佛刀刃,刺得人面颊生痛,妖池里火浪也翻滚不休。这凤影来得实在太快,拂珠剑阵一起,再将乱琼剑往身前一挡。

    “砰!”

    凤影又狠又重地冲撞而来,那一瞬间的冲击犹如泰山压顶,迫得拂珠不断后退。像是螳臂当车那样极端的大与小的较量,在庞大得难以看清其全貌的凤影的压迫之下,拂珠双足重重踏地,几乎要陷入池底。

    直至终于停下了,她长发凌乱,身上青衣更是破开许多口子,鲜血缓缓浸染,可见伤势不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拂珠凝视着挡住凤影的乱琼剑。

    只见剑身正中,与凤影最先相撞之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咔嚓。”

    断裂声响起,乱琼剑骤然断成两半。

    半截剑刃落地,拂珠没伸手去接。

    她就那么看着,口齿间尽是腥甜之意,实在来不及吞咽的便自唇角溢出,她竟是因乱琼的断裂伤及了命脉。

    ——于剑修,剑就是半条命。

    剑伤则剑主伤,剑断,剑主也好不到哪去。

    看出拂珠元气大伤,对面楚秋水一下子喜上眉梢。

    楚秋水欣喜地道:“枉我还以为凝碧姐姐打遍天下无敌手,来前夜夜辗转反侧,生怕凝碧姐姐一招就能破掉我这绝杀阵。原来这阵这么好用。”

    早知这么好用,她在来万音宗的第一天就该用上,这么多时日全浪费了。

    正想着,就见拂珠抬头,目光深沉如海。

    “一招破阵?”拂珠轻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楚秋水说:“不然呢?打从乌致哥哥接我来万音宗的那日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听他们夸凝碧姐姐,什么修为高强,剑术高明,名士榜同境界无人能敌。没想到……”

    没想到这才刚开始而已,乱琼剑就已经断了。

    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甚至开始忧虑她还没将绝杀阵的精髓运作出来,凝碧姐姐就先死在她面前可如何是好。

    “凝碧姐姐还能受得住吗?”楚秋水担忧道,“接下来我可要动真格了。”

    拂珠目光更深邃了。

    继而颔首:“你来,我给你一招破阵。”

    这话说得平淡,楚秋水不禁心生怀疑:“凝碧姐姐,你伤得不轻,剑也已经断了,你千万别太逞强。”

    拂珠道:“你尽管来。”

    拂珠还是没捡地上那半截剑刃。

    她只握着手里的,轻轻一划,前方凤影散去,她重新面向楚秋水,已是做好再度接招的准备。

    见她如此上道,楚秋水也不跟她客气,再度挥袖。

    这回不止池底大动,整个妖池全在震动。

    还是那汇聚在半空的赤红色泽,一簇簇凤凰火争先恐后地融入其中,最终形成道身形庞大如绵延山岳,双翼展开如垂天之云的凤影。

    很显然,这次的凤影,倾尽了妖池全部的力量。

    楚秋水欣慰地看着这形容可怕的凤影。

    这样的攻击,想来纵使是乌致哥哥在此,也无法轻易抵挡吧?

    便含笑道:“凝碧姐姐,请指教。”

    语毕“哗”的一声,凤影双翼一展,霎时除却楚秋水所在之处,整个妖池犹如降下万钧雷霆般,掀起惊涛骇浪。无穷无尽的火浪奔涌着朝拂珠席卷而去,沿途的凤凰木尽数化成齑粉,天地将湮。

    此情此景比先前更壮阔。

    楚秋水情不自禁双手交握,既是忐忑拂珠的手段,又是期待拂珠的反应。

    想想看,她不过一介凡人之身,竟能动用出这等声势惊人的阵法。先前的小试牛刀,就已逼得声名赫赫的凝碧道君剑断人伤,不知这次,凝碧道君又当如何?

    若无意外,该就此陨落了吧?

    楚秋水愈发期待了。

    她极目眺望,就见火浪尽头,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攻势,那位青衣已有大半被鲜血染红的道君并未取出新的灵剑法器,而是一手执着半截断剑,另一手动作生疏又熟稔地,于那半截剑身上屈指轻叩。

    “当。”

    只这么轻轻的一下,甚至狂涛怒吼间,楚秋水根本没听到什么声音。

    她很是茫然地看在青衣道君这一下叩击之后,那即将扑到道君面前的火浪竟齐齐一滞,旋即倒卷而归。

    紧接着,像是突遭反噬,火浪转头朝空中的凤影扑去,更有一部分朝着楚秋水的所在淹没而来。

    “锵——”

    凤影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凄鸣。

    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庞大凤影在火浪的反扑下寸寸碎裂,赤红光泽散了满天。

    凤影碎裂,重重火浪再没了阻碍,咆哮声震耳欲聋。

    越来越多的凤凰火当头逼来,滚烫热意足可杀人,由无数天材地宝制成的法衣一时都有些抵挡不住,流光忽明忽暗。楚秋水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惊愕地睁大眼。

    绝杀阵破了。

    就这么破了?!

    “答应你的一招破阵。”

    拂珠垂下手,说话声比刚才叩击断剑的音色还要更轻。

    她脸容有些苍白,衣衫再看不出一丝青色,全数被浸染,她又流血了。

    感受着从心口传开的熟悉疼痛,以及刚才强控绝杀阵时侵入体内的一簇凤凰火带来的狂暴燥意,拂珠蹙了蹙眉,继而抬头,望着在凤凰火侵袭下狼狈躲避的楚秋水,缓慢道:“这一音如何,可还合你的意?”

    ——拂珠是懂乐音之道的。

    从小耳濡目染,听独孤杀背谱子,听北微哼小曲,听白近流嗷月亮,听乌致弹瑶琴,她熟悉这世间所有的音调,宫、商、角、徵、羽,她闭着眼都能默写出不下千首曲谱。

    可除捡到她的北微外,无人知晓她与常人不同——

    她生来只有半颗琴心。

    打小北微便告诉她,天生琴心之人,注定会成为举世无双的音修大能。但她不行。

    北微说她的琴心不完整,这就导致她此生绝不可修习乐音之道,否则哪日她听到什么天音,或者她自己突然心血来潮唱了句歌,以她仅有半颗的琴心,她根本承受不住那种音道意境。琴心一旦碎裂,她必死无疑。

    为此,北微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求助所有能求助的修士,总算琢磨出一种封印,能暂时封住拂珠那半颗琴心,免得一个没注意,拂珠就琴心碎裂而死。

    之前在楚歌峰,拂珠为乌致所伤,封印出现松动,但很快就被北微加固。

    而今日乱琼剑断,拂珠一音强破绝杀阵。

    她亲手叩剑成音的后果,便是封印大动,琴心崩裂,凤凰火入体,此刻的她俨然已是将死之身。

    不过没关系。

    她至少还能撑得到将凤凰木带回去。

    满池火浪渐渐平息,此地又恢复了原先的风平浪静。拂珠抬眸,不远处楚秋水扶着棵幸存的凤凰木站着,满身的狼藉。

    拂珠抬脚过去。

    一步一步,烈焰加身,鲜血滴落,触目惊心。

    这乱琼碎玉的道君就这么缓步行来,一身的血,连同眼底都遍布着深重血色。

    楚秋水油然感到惊悚。

    尽管那名扬中界的乱琼剑已断,更名扬中界的凝碧道君也一眼便可看出已经身受重伤,但楚秋水仍然觉得,她若胆敢妄动,那半截断剑势必会穿透她的身体,将她钉死在这妖池里。

    楚秋水下意识想往后退。

    她想找地方躲起来,想离那道君远远的,可双脚却仿佛黏在池底,怎样都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君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

    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楚秋水有种凤凰火随时会烧到身上的灼痛感。

    正恐惧间,就听道君问她:“我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想要我的命?”

    楚秋水说不出话。

    即便是那条紧紧追着她的剑河,也没有让她如此深刻地觉得,她会死在这位凝碧道君的手里。

    死在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乱琼剑下!

    这时,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凝碧道君?楚姑娘?”

    是狄副堂主。

    ……他怎么会进妖池?

    不及多想,心知眼下局面对自己不利,楚秋水干脆一咬牙,迎着拂珠寒凉目光,她飞快迈出三步,主动往乱琼剑的断口撞去。

    “噗嗤!”

    断剑入肉,楚秋水腰腹处的衣料立时被血染红。

    这等伤势产生的剧痛足以让人昏厥,然楚秋水死死撑着,没让自己昏倒。

    她扬起惨白的脸冲拂珠说话,声音微弱,却仍满怀恶意:“堂堂道君对凡人动手……你说世人若知晓了,会如何看你?”

    如何看?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修行百年,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她从未在乎过那些虚名。

    今日自然也不在乎。

    于是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陷害,拂珠神色未变,她甚至好像根本没听见楚秋水说话似的,不仅没有立即将剑拔.出来,反而还顺着楚秋水的力度将断剑捅得更深,直至断口从楚秋水背后透出,血流如注。

    楚秋水未料她竟敢这么做,望着她的目光又惊又惧。

    下一刻,楚秋水张开嘴,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硬生生昏死过去。

    又一道声音传来:“凝碧道君!”

    还是狄副堂主。

    拂珠终于拔出断剑。

    失去乱琼断剑的支撑,楚秋水身体软绵绵地滑落下去。

    便是那么恰恰好的,正围在妖池池畔,努力伸长脖子观望池中动静的楚歌峰一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倒吸口气:“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

    “慎言!”

    狄副堂主回头,遥遥冲池畔斥了句。

    被斥的楚歌峰众人俱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慎言什么?

    楚姑娘难道不是为凝碧道君所害?

    这是明晃晃的包庇!

    楚歌峰众人一时愤怒极了,有心要冲进妖池,却碍于身上法器品级过低而止步。

    狄副堂主没再理会楚歌峰众人。

    毕竟以他的目力,他自是看清刚才那一剑是楚秋水主动撞上去的。

    不禁想幸好他被四日徒弟劝动,亲自进妖池寻人,否则恐怕连他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凝碧道君先动的手。

    走近了,见道君浑身是血,手里的剑也断了,狄副堂主不由皱眉:“道君怎么伤得这么重?道君快些回宗疗伤吧,这里交给我和葛长老就好。”

    拂珠不语。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断剑。

    少顷,她取出剑鞘,将这半截断剑与另外半截小心收入鞘内,然后走到妖池正中央,整个埋入了那棵最好的凤凰木原本生长的地方。

    狄副堂主对此不解:“道君这是何意?”

    拂珠埋完剑起身,低低咳了下,咳出一小滩血。她随手抹去了,答:“凤凰火乃神火,有凤凰火淬炼,日后修复会更简单些。”

    狄副堂主想想是这么个理,便不再多言,催她赶紧回宗,她伤势太重了。

    拂珠这次伤的确实重。

    琴心将碎——

    普天之下,唯有乌致的春生秋杀曲还能救她。

    于是再不迟疑,出妖池上了岸边,无视楚歌峰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拂珠迅速安排好此次历练任务最后的收尾,便在四日徒弟等弟子带着担忧的恭送声中御风而去。

    以合体道君天人合一的境界,纵使拂珠手里没了乱琼剑,从北域到东海也不过弹指间。

    很快入了东海境内,从云层中穿梭而过,拂珠觉出今日的云比出来的那日厚上许多,颜色也有些昏暗,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拂珠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后她整个人宛若一颗流星,以守在山门前的万音宗弟子丝毫没有察觉的速度,越过重重山峦,降落在楚歌峰上。

    一如往常,整个楚歌峰都是安静的,拂珠只能听得熟悉的琴声。

    也一如那夜,琴声断断续续,毫无连贯之意,显然琴者神不守舍。

    拂珠轻轻喘了喘气。

    稍微平复了下心口的痛楚,拂珠走进峰主洞府,迎面就见乌致正坐在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他单手按着琴弦,时而勾挑,时而停顿,果然心不在焉。

    “乌致。”

    拂珠喊他。

    他抬头。

    拂珠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她看不太清乌致的眉眼,只依稀觉得他神容似是有些寡淡。她放慢语速,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乌致,你能不能……”

    话刚开口,就被乌致打断。

    他面无表情道:“凤凰木呢?”

    拂珠一下哑然。

    她伤成这样,浑身的血,他是看不到吗?

    竟问都不问一句,只要凤凰木?

    “没带回来?也罢,”乌致又道,“先前我去主峰,同师父提起退婚,师父考虑再三,还是准许了,不日便会召北微峰主一同商议。如你所愿,你我很快就再不相干。”

    拂珠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接着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说:“你能不能弹……”

    却听乌致问:“伤这么重,你是要死了?”

    拂珠茫然摇头。

    琴心虽裂,但她还能撑住的,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只要他……

    这时乌致抬袖一挥。

    这一手没留情,他的话也更无情。

    他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此时的拂珠哪里能受得住乌致这随手一掌。

    她踉跄着,步步后退。

    身上衣衫早被血染得通透,有新溢出的从衣角滴落而下,蜿蜒成线,染红片片枯叶。

    等好容易站稳,再看亭子,乌致已经不在了。

    原来所谓的不相干,于他而言,是这样的不相干。

    连救她都不肯。

    拂珠抬起手,手竟控制不住地发颤。她捂了捂心口,那半颗琴心也在颤,她不用内视都知道,裂纹必然越发严重了。

    拂珠忽然就有种预感。

    乌致说得没错,她要死了。

    她没死在妖池里,却死在乌致的手里。

    这多可笑。

    纵使下一刻乌致回心转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弹几十上百遍的春生秋杀曲,她也要不行了。

    琴心一碎,鬼神也难救。

    楚歌峰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拂珠强行稳住气息,转身去越女峰。

    离宗这么久,越女峰上的灵力古钟早已散去,漫山琼花连绵成一片雪白。拂珠遥遥望着这白,忽的止步。

    不能回越女峰。她想。就到这里吧。

    再靠近,白白会闻到她的味道。

    然后白白就会知道她要死了,师父会知道,师兄也会知道。

    ……她不能死在他们面前。

    于是临时改了方向,拂珠绕开越女峰,抄小路去到少时与独孤杀为逃避北微布置的功课,钻遍万音宗里所有山洞,方郑重定下的位置极其隐秘的秘密基地。

    多年不来,秘密基地外的灵草灵木长了不知几茬,看起来更隐秘了。若非拂珠还记得大致的方位,如今的她怕是会错过。

    拨开即使在这冬季也仍生龙活虎的厚厚藤蔓,拂珠将两棵凤凰木藏进洞内,然后几乎是调动她全部的灵力,给此地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免得在独孤杀寻来前,被别的人捷足先登。

    确定凤凰木上残留的那些凤凰火被屏障牢牢挡着,丁点儿热意都散发不出来,拂珠收回手,扯着藤蔓深呼吸几下,终究右手并成剑指,朝左手腕处重重一切。

    “嗤!”

    剑指破开肌肤,深入皮肉之中。

    很快,那在中州初遇时,由独孤杀从她左腕取出精血,以此根源签订了已有百年之久的契约幽幽浮现而出。

    纹路黯淡,不复往日明亮。

    正是她与白近流的契约。

    看这契约状态,她这个饲主的确是命不久矣。

    饲主若死,在不及时解除契约的情况下,妖兽也会随之身亡。

    “白白对不起,”拂珠轻声道,“姐姐不能拖累你跟姐姐一起死。”

    她闭了闭眼,剑指再度深入,触碰到刻印在血骨上的契约,她没有犹豫,狠狠点下。

    顿时难以言喻的疼痛自左腕传开,锥心蚀骨般,令拂珠浑身剧震,又开始吐血。胸腔里的半颗琴心受到牵引,一下增添了许多裂纹,岌岌可危着,似乎马上就会崩碎。

    至于那一簇侵入体内的凤凰火,这时也仿佛嗅到猎物气息的毒蛇,不甘寂寞地跟着发作,让本就破败的身躯变得越发残损。

    鲜血不断流出,青衣成红衣,她还是头一次穿这个颜色。

    不过好在,契约已解。

    契约刚解,就有隐隐的狼嚎声从越女峰的方向传来。拂珠侧耳去听,却发觉耳中嗡鸣声太响,她根本听不清楚。

    她垂眸,怅然地笑了笑。

    以后她再不能摸白白的白毛毛了。

    也再没法等白白长大了。

    随即想起什么,还未散去的剑指改成半副印诀,与鲜血淋漓的左手合在一起,又慢慢松开。

    与此同时,北域。

    白衣的化身原本立在妖池之畔,默然看楚歌峰那一众人焦急商讨该如何救治楚秋水,忽而白衣化身感受到什么,身形微晃了晃。

    自凝碧道君本尊走后,一直偷偷观察着这道化身的四日徒弟见状,忙喊:“道君?”

    白衣化身回眸,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身影消散,白衣不见。

    四日徒弟愣了愣。

    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收回化身,拂珠没再停留。

    一如回来时的无声无息,她离开万音宗时也无声无息。

    没有灵力,没有乱琼,拂珠无法御风,更无法御剑,她只能凭着一双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方向,亦不知距离。

    直至再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她双腿一软,整个人颓然瘫倒。

    尽管是倒在草丛里,但这一下还是摔得疼极了。拂珠没忍住咳了几声,又咳出点稀薄的血。

    眼前阵阵发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心口尤甚,灵台也动荡不堪。拂珠缓了缓,努力支起手臂,想从草地里爬起来,可试了几次,怎样都起不来,无奈之下,她勉勉强强地翻过身,微抬着眼,虚虚看向天空。

    空中不知何时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块,拂珠恍然,这是要下雪吧。

    算算这应当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算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场雪。

    挺好的,拂珠想,死前不能回去看越女峰的琼花,躺在这里看雪也不算太孤独。

    然而还没等到落雪,拂珠便忽然感到累极了。

    琴心已碎。

    她沉沉闭上眼。

    恰在这时,细小的晶莹缓缓自空中飘落,皎白如琼花,繁密如星辰,是那一簇凤凰火都无法融化的冰冷。

    下雪了。

    第23章 魂灯

    你不配碰凝碧的任何东西。

    万音宗楚歌峰。

    今年这第一场雪刚下就是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过片刻就积了一层白, 整个楚歌峰皆银装素裹, 安静又寂寥的美。

    山巅之上,乌致负手立着。

    他不知在看何处,容色平淡,比雪更寂寥。

    忽而他听见什么,眸光微微一动。

    “峰主在哪?快去找峰主!”

    峰主洞府内, 说话的女弟子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 她却无心收拾, 只想找峰主。见峰主不在洞府,她转头便要让人去别的地方找。

    才转过头, 就见峰主踩着雪走来:“怎么了?”

    女弟子大喜,忙道:“回峰主的话, 楚姑娘在妖池被凝碧道君刺了一剑!”又说若非楚姑娘身上穿有法衣,及时护住一丝命脉, 怕是根本撑不到她前去搭救。

    乌致看向女弟子怀中的楚秋水。

    粉色斗篷被血浸染不少, 白梅成红梅,看起来颇为刺眼。少女犹处于昏迷中,面色惨白, 双目紧闭,唯嘴唇偶尔微微地开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素和,”乌致道, “去请大夫。”

    这说的还是那位来自洛城的凡间大夫。

    此前楚秋水身体常常抱恙, 嫌来回往返太费工夫, 乌致干脆留大夫在楚歌峰上暂住,以便随时有人照看楚秋水,故而大夫至今也没回洛城。

    素和问柳应下。

    很快,大夫背着药箱过来。

    望见楚秋水的模样,大夫吃了一惊:“怎么伤成这样?”

    而后让人赶紧准备热水,不能再耽搁了。

    房内立时忙碌起来。

    乌致没留下。他出去,边走边问楚秋水去妖池是为将功补过,怎么补过不成,反倒被刺了一剑。

    一同前去妖池的弟子们闻声应道:“峰主有所不知!楚姑娘原想着不引起凝碧道君的注意,悄悄搭把手就好,谁知刚到妖池就被凝碧道君逼得现身,还险些受伤!弟子觉得不妥,劝楚姑娘走,奈何楚姑娘性子倔,还是跟着进了妖池。妖池内发生何事,弟子不清楚,但弟子与师兄弟们都亲眼看到凝碧道君的剑都断了也不肯收手,非要杀楚姑娘……”

    乌致倏然顿住。

    剑都断了?

    什么剑,乱琼剑吗?

    听完楚歌峰弟子的回答,先前下云舟时趁着人多声杂,悄悄混来楚歌峰的四日徒弟诧异停步。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明明回来的路上,狄副堂主还特意告诫他们,说事实并非他们看到的那样,在不了解真相前万不可胡乱言语,怎么这楚歌峰的人就认死了那楚姑娘是受害者?

    生怕乌致听信他门下弟子的言论,四日徒弟连忙道:“胡说,凝碧道君没有要杀楚姑娘!狄副堂主进妖池后亲眼所见,是楚姑娘先……”

    话才说到一半,四日徒弟后颈一痛,眼前也跟着一黑。

    周围楚歌峰弟子七手八脚地接住昏倒的四日徒弟。

    他们刚把四日徒弟按下去,前方乌致堪堪回头:“楚姑娘先什么?”

    “……是楚姑娘先好言相劝,让凝碧道君不要动手!”楚歌峰弟子飞快接话,“谁知凝碧道君猪油蒙了心,竟全然不听楚姑娘劝告,一剑伤了楚姑娘!”

    乌致没再说话。

    楚歌峰弟子又道:“峰主,弟子恳请峰主为楚姑娘做主!楚姑娘明明是一腔好心,却反被凝碧道君伤及性命。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放过凝碧道君!”

    其余弟子也纷纷附和:“是啊峰主,绝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凡间尚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我万音宗也算蓬莱大宗,又岂能放任修士残害凡人?”

    “此事若被凌云九剑知晓,焉知九剑会如何降罪?”

    “……”

    弟子们义愤填膺。

    乌致沉默良久。

    久到他肩上落了层薄雪,才说:“去将凝碧请来。”

    没注意峰主说的是请,弟子们只道峰主这是认同大家的理论,便忙不迭带着四日徒弟往越女峰去。

    他们呼啦啦地去,又呼啦啦地回,七嘴八舌地说进不去越女峰,不过凝碧道君似乎也没回去。

    然后没等乌致开口,他们又出了峰主洞府,去别的地方找。

    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没找到。

    “凝碧道君能在哪儿?”

    “做贼心虚,她定然是躲起来了!”

    “敢做不敢当,枉我还称她一句道君!”

    弟子们不信邪地继续找,势要将整个万音宗翻个底朝天。

    就这样,找得大雪都停了,除越女峰始终进不去以外,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也仍然没能找到半点踪迹。有人累得不行,禁不住地埋怨凝碧道君怎么这么能藏。

    旁边人想了想说:“该不会她其实不在万音宗?”

    “不在万音宗还能在哪?”

    “她结识的修士多,会不会躲去别的修士那儿了?”

    大家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又回到峰主洞府,想与峰主禀报一声。

    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楚秋水醒了。

    大夫轻轻吁口气,擦着汗对乌致道:“楚姑娘既已醒了,就再无大碍,好好休养一阵便可。”

    乌致颔首。

    弟子们询问大夫,得知楚秋水精神还算尚可,便上前对楚秋水说他们找凝碧道君已经找了大半天了,虽然暂时还没找到,不过请楚姑娘放心,他们绝对会找到凝碧道君,将其告上执法堂,好给她出气。

    虽已用过药,但楚秋水面上还是不见半分红润,神态也颇有些萎靡。

    只在听到执法堂三字时,她扬了扬唇角,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道:“我何德何能,让大家为我这般费心,大家辛苦了。”

    弟子们连声道不辛苦,他们这就去继续找。

    便在这时——

    “砰!”

    房门突然大开,一阵冷风卷着碎雪掠入。

    那冷风似有人操控,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掀翻围在榻前的众弟子,直逼榻上的楚秋水。

    楚秋水原本是半躺着的姿势,这变动一出,她惊得身子下意识往里一倾。

    伤口被牵动,楚秋水表情骤然变得痛苦,却不得不更往里些,因为那冷风已经到得榻边,温度骤降,楚秋水清晰地看见悬挂在床头的焰心石一下子就被冻成冰块,碎雪也向着榻上蔓延而来。

    ——这是想杀了她!

    好在很快,乌致出手了。

    他广袖一挥,攀到楚秋水身前的碎雪瞬间化作虚无,冷风也跟着消散。

    得救了。

    楚秋水重重松口气。

    然后感受到什么,她忍痛转头,大开的房门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不必到处找凝碧了。”

    这人迈步进来,虽没有继续带入冷风碎雪,却让楚秋水觉得房内比刚才更冷。

    她不禁捂住伤口,往里再缩了缩。

    那些被掀翻在地的弟子们也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僵硬地维持原状躺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唯乌致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北微师叔。”

    北微没应。

    她走到榻前,垂眸看楚秋水。

    楚秋水惊惧地回视。

    因为此前不曾见过北微,所以楚秋水并不能察觉,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北微这次的目光却不睥睨,也没什么情绪;明明刚才险些杀了楚秋水,这会儿却收敛着,没再动手。

    乌致道:“师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北微久久才收回目光。

    她转身面向乌致:“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伸出掩在袖中的手,掌心里赫然捧着些不知是何物的碎片。

    乌致正待近前,不巧这时楚秋水再挨不住了,眼睛一闭身子一歪,就往旁边倒去。

    这一倒,半边床帐被突然晕厥的楚秋水压在身下,帐上垂落的流苏晃动起来,系着焰心石的那根流苏也跟着晃动,正正打向北微手里的碎片。

    顿时“哗啦”一下,大半碎片掉到地上,摔得更碎。

    房内霎时寂静。

    有离得近的弟子认出那碎片,先是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想到什么,满脸愕然。

    这、这是……

    尚未认出的乌致道:“师叔?”

    北微没理他。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片。

    她该怒不可遏的——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觉得悲哀。

    便缓缓道:“这是我徒弟的魂灯。”

    乌致顿住。

    正应那句人死如灯灭,魂灯内往往存有修士的一抹魂息。修士若性命危在旦夕,魂灯灯火会忽明忽暗;修士身陨,魂灯即灭。

    魂灯碎,则代表修士的肉身与元神皆尽泯灭。

    乌致由此想,独孤杀死了?

    不,不是独孤杀。

    是凝碧。

    凝碧死了。

    乌致思绪忽然有些凝滞。

    “凝碧死了?”良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北微抬首看他,目光依稀有些不可置信。

    乌致默然。

    片刻,他声音更哑:“元神泯灭不可复生。师叔,节哀。”

    北微望着他的目光更不可置信了。

    末了嗤笑一声,却不知是在笑乌致,还是在替不可复生的徒弟笑:“也不过如此。”

    北微俯身去捡碎片。

    乌致走过去,想帮她捡,她头也没抬,道了句滚。

    “你不配碰凝碧的任何东西,”北微冷冷道,“你既对我徒弟无情到这等地步,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无义。”

    乌致正欲开口,便听有弟子小声说楚姑娘醒了。

    果然,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呻.吟,紧接着是含着哭腔地道:“乌致哥哥,我好疼,我伤口好像在流血。”

    少女满眼泪水,牙关紧咬,可见是真疼。

    见乌致没有立即回头看自己,楚秋水还想再说些什么,捡完碎片的北微这时起身,毫无预兆地反手掐住了楚秋水脖子。

    楚秋水蓦然睁大眼。

    北微手下力道何其重,不过半息,楚秋水就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她表情立时变得比刚才还要更痛苦,眼里起了血丝,连同额角都迸出肉眼可见的青筋来。她十指控制不住地抓着北微的手去掰,去挠,拼命要挣开北微的钳制,却根本是无用功,她指甲都崩裂了,也没能撼动北微分毫。

    楚秋水眼泪流得更凶了。

    “……师叔手下留情!”

    眼看楚秋水就要被北微活活掐死,可饶是乌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北微的霉头。

    只得尽力劝道:“秋水刚刚只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还望师叔饶秋水一命,我代秋水给师叔赔罪。”

    “饶她一命?”

    北微重复了遍。

    不知凭此想到什么,北微竟点了点头:“好,我今日饶她。”

    说完,真的松手。

    楚秋水得救,正趴伏着喘咳,却听北微又道:“今日我饶过你,我等着看明日你又要如何让我饶。”

    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楚秋水抬头,堪堪望见北微离去的身影。

    房内更冷了。

    “乌致哥哥,”从鬼门关前走了遭,楚秋水害怕极了,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她说的那句明、明日是什么意思?明日她还要过来吗?”

    乌致不答,反问道:“凝碧到底因何伤你?”

    楚秋水一愣。

    她没说话,只长睫一颤,好容易止住的泪水重新滚落下来,打湿被她鲜血染红的被褥。

    乌致明白了。

    她委屈,她不想说。

    “你别哭,”乌致道,“我不问就是了。”

    他语气有点烦躁。

    但还是吩咐了句请大夫过来,之后果真再不提妖池一事。

    楚秋水看着他,唇角弧度怎样都压不下去。

    果然最后还是她赢了。

    楚秋水的伤到得晚间才又重新医治完毕。

    听大夫说可以了,日后只要多注意点,好好养着就行,女弟子等人立即围上去对楚秋水嘘寒问暖,直将乌致都给挤了开来。乌致索性出去,却也没回寝居,他去到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静默地立着。

    白日的雪下得实在大,不仅洞府内处处白雪皑皑,连这亭子里都落了不少,荧荧灯火一映,炫目又迷离。

    乌致闭了闭眼。

    往常这个时候,凝碧会为他以雪水烹茶。她沏茶的姿势最是漂亮。

    可今天,凝碧死了。

    乌致不由想起北微那句你不知道。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深思间,有弟子小心靠近,喊了声峰主。

    乌致睁开眼:“何事?”

    弟子拱手:“峰主可知凝碧道君何时回来?峰上事务已堆积两月有余,再这么下去……”

    “怎么?”

    “怕是、怕是整个楚歌峰都要乱套了。”

    弟子低着头,不敢同乌致对视。

    乌致却认出这弟子没去妖池。

    没去妖池,不知凝碧与秋水之间的龃龉,不知白日发生的事,更不知凝碧的死。

    于是沉默了下,道:“凝碧陨落了。”

    仿佛没听懂这句话,弟子良久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乌致道:“我来。”

    弟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只依言抱来亟待处理的玉简,几乎要在亭子里堆成座小山。

    其实打从乌致成为楚歌峰主那日起,他就没碰过这些玉简。

    一直以来都是凝碧代他处理,他鲜少过问。

    如今倒是要亲自过问了。

    乌致扫了扫案上的雪坐下,然后仿照记忆中凝碧的样子,一枚枚地翻看玉简。

    到底是峰主,又贵为尊者,乌致很快就上了手。等到玉简全部看完,他随手搁了笔,道:“凝碧。”

    “……”

    无人答话。

    凝碧不在吗?

    乌致抬头,天色大亮,他这才记起,凝碧已经死了。

    他在亭中坐了很久。

    久到有什么动静自洞府外传来,他终于起身,往洞府外走。

    刚走出去,就听有人喊:“峰主救命!”

    紧接着“铮”的一声,虽杀机凛冽,却动听如玉珠走盘,是琵琶声响。

    几乎是下意识的,乌致听出这是凝碧师兄独孤杀的青骨琵琶。

    果见不远处,不知何时云游归来的独孤杀一身青衣染血,似与昨日某个景象重叠。这位师兄单手扣在青骨四弦上,一双眼冷冰冰地望着向乌致求救的弟子,毫不掩饰的杀意。

    乌致皱眉。

    他上前半步挡在弟子身前,举目四顾,方发觉楚歌峰不知何时变得遍地凌乱,白的雪,红的血,入目所及尽是横七竖八倒地之人,不知死活。

    身后弟子哭道:“峰主,好些师兄弟都被独孤杀给害了!”

    乌致闻言,不及细想怎么楚歌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燕骨峰执法堂的人还没来,他沉声道:“独孤师弟这是何意,为何在我楚歌峰放肆?”

    “放肆?”

    独孤杀原是不爱笑的。

    然而此刻,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一动,竟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只是这笑实在是冷极了,也嘲讽极了。

    杀气愈发浓重,几欲要化成实质,地面被血染脏的雪都要在青骨琵琶的振动嗡鸣之中化作杀人的兵器。乌致看着,眉皱得更深。

    忽然而然的,乌致再次想起北微反问的那句你不知道。

    莫非是为这件事而来?

    便见独孤杀一手仍紧扣琵琶弦,是随时都可弹奏的姿势,另一手则抬起,点了点被乌致挡住的那名弟子。

    他道:“不若你先问问你这好弟子,他和他那些师兄弟是如何在我师妹面前放肆,害得我师妹不论生前死后,在你楚歌峰竟人人喊打,谁都能欺她辱她,再无清名。”

    这话一说,弟子哭声瞬间休止。

    然后头颅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整个人在独孤杀的注视下抖如筛糠。

    乌致神情微凝。

    昨日秋水回来时,他确实听到不少弟子怒斥凝碧,说凝碧道君残害楚姑娘,心狠手辣,品行令人不齿,简直丢万音宗的脸。

    他没在意。

    他知道秋水一向讨弟子们的喜欢。

    他也知道秋水受伤,弟子们心疼之下自是想替秋水报仇,不过凭弟子们的能力,根本不敢去对上始作俑者,只好口头发泄怒气。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承想,在外人看来,这其实是对凝碧的折辱。

    独孤杀又道:“抑或我再问问乌致你,你又是如何在我师妹面前放肆,害她身陨的。”

    ……他害凝碧身陨?

    乌致短暂地怔了下。

    他正要说这绝非他所为,就听独孤杀道:“想来乌致尊者如今还并不知,昨日我师妹被你逼出洞府后,不过两刻钟,就再没醒过来了吧?”

    两刻钟。

    那正好是昨日他不愿再见凝碧,去往山巅看雪之时。

    就是这个时候,凝碧死了?

    死在他手里?

    乌致终于怔住。

    独孤杀点了点他,又点了点洞府的方向。

    最终道:“我今日岂止是要在你楚歌峰上放肆,我还要在你堂堂尊者面前放肆。毕竟害死凝碧者,你与你的楚歌峰,还有那位楚姑娘,全都逃不了干系。”

    独孤杀到底还是重伤了那名被乌致救下的弟子。

    乌致没拦。

    他沉默地看独孤杀一音将那弟子打成重伤,倒在血泊里有进气没出气,自此楚歌峰上下只他一人毫发无伤。

    确定没有任何一个遗漏的,独孤杀背好青骨琵琶,转身便走。

    乌致道:“独孤师……”

    最后的弟字尚未出口,破风声骤起,独孤杀已然离开。

    乌致再度陷入沉默。

    忽而洞府中传来道沉闷声响,乌致回头,就见竟是楚秋水不知何时出来了,重重摔倒在雪地里。

    放在平时,楚秋水这么摔倒,必会细眉微蹙,含着泪说疼。

    可今天,她愣忡地望着外面那血流成河的惨状,看不论是亲近的弟子,还是熟识的长老,连同照料她的那名女弟子和琴侍素和问柳在内,全楚歌峰的人皆生死不明,她仿佛做梦般地喃喃道:“乌致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都……”

    她忽的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乌致没接话。

    直等楚秋水哭到呼吸不畅,险些要闭过气去,他才缓缓开口:“明日已经到了。”

    记起北微那句明日,楚秋水蓦地一抖。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你们懂的~

    要上夹子,明天更新放在晚23点,预祝建党百年生日快乐!

    顺便推波自己的作者专栏,珠珠前面7位姐姐的完结文基本都是又甜又爽,有修真有古穿有现代有快穿,大家可以找感兴趣的放松下

    最后本章评论有红包掉落=3=

    第24章 鞭笞

    他根本是疯了。

    独孤杀没回越女峰。

    他去了燕骨峰。

    他就那么穿着浸透了血的青衣, 背着同样染血的青骨琵琶,迈着一步步的血色足迹,迎着自各峰闻讯赶来的无数弟子的复杂目光, 朝执法堂走去。

    执法堂内, 峰主应无面高坐首位,双目微瞌。狄副堂主等人于两侧束手而立。

    不知执法堂众人等了多久,满堂死一样的静谧。

    少顷,这静谧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应无面没睁眼,只道:“你来了。”

    声音低沉, 不怒自威。

    独孤杀走近, 朝应无面拜下:“师侄拜见应师伯。”

    应无面仍旧没睁眼:“你想好了?”

    独孤杀道:“想好了。”

    应无面便睁开眼, 道:“但愿你没做错。”

    独孤杀平静道:“我不会错。”

    说完再拜,这次行的是大礼, 尚滴着血的袍袖于地面铺开大片大片的殷红色泽,好似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灼灼刺目。

    他道:“弟子独孤杀,伤及楚歌峰两百余人, 又以下犯上, 对乌致峰主不敬,特来领罚。”

    这话传出执法堂,围在外面的诸弟子没能忍住, 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其实早在听闻独孤杀回宗后,与北微峰主碰面没多久,便单枪匹马地杀去楚歌峰时,诸弟子就已争论过好几轮, 绝大部分都认为独孤杀盛怒之下, 楚歌峰恐怕没谁能落得好。

    说不定还要死不少人。

    然而事实却超出诸弟子的预料, 独孤杀竟真的独自一人将楚歌峰打个通透。

    更没预料到独孤杀竟还能保持理智,只伤不杀。

    ……这已经无法用盛怒来形容了。

    他根本是疯了。

    诸弟子震惊之极。

    继续看执法堂内,便见听完独孤杀自请领罚之言,应无面没有迟疑,立即定下鞭笞三百的惩戒。狄副堂主取来足有小儿手臂粗的铁鞭,站到独孤杀后方。

    “得罪了。”

    说完这么句,狄副堂主扬起铁鞭,开始一鞭鞭地行罚。

    当是时,鞭笞声一下接着一下,独孤杀青衣本就被血浸染,此刻那颜色洇得更深,黏连着滴落的也比刚才更多。青衣很快破开口子,隐可见里头血肉模糊,森白的骨头都将将露出,围观者无不心惊肉跳。

    执法堂的鞭笞之所以令全万音宗的弟子都闻风丧胆,原因便在于此。

    不论修为,不问境界,但凡遭受鞭笞之罚,挨上那么两三鞭便要哭天喊地,痛不欲生;挨个四五十鞭,更是铮铮的傲骨都要被打断。

    眼下独孤杀要挨整整三百鞭。

    诸弟子中有人一鞭鞭地数,更多的人则不忍看,别过头去,想挨上这么多鞭,不知道独孤杀现在有没有后悔。

    人已经死了。

    元神泯灭,无法复活。

    至于吗?

    值得吗?

    “二十、三十、四十……”

    “一百、一百五、两百,嘶……”

    听都数到两百鞭了,堂内也没传来半声的痛呼或惨嚎,别过头的弟子们忍不住转回去,就见独孤杀脊背仍挺得笔直,整个人彷如从地面长出的石像,未动分毫。

    他面容冷峻,眸光亦是冰冷,其中没有任何忍受痛苦的意味,似乎这两百鞭笞对他而言只是挠痒痒。

    弟子们再度倒抽一口凉气。

    这独孤杀还是人吗?

    及至最后一百鞭,饶是狄副堂主都累得额头见汗,挥动铁鞭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独孤杀也仍旧一声不吭。

    堂外众人渐渐从震惊转为钦佩。

    有此等大毅力,那楚歌峰就算真被独孤杀给告得没落了,也怪不得谁。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啪!”

    最后一道落鞭声响起,三百鞭笞结束,狄副堂主收回铁鞭。

    独孤杀终于动了。

    却并非众人想象中的那种动。

    他居然又朝应无面拜下,行的又是大礼。

    他声音也依旧平静。

    “弟子独孤杀,状告楚歌峰两百余人,目无尊长,肆意凌.辱凝碧道君;再告乌致峰主与凌云宗楚秋水,联手害死凝碧道君。”

    哗!

    满堂皆惊。

    狄副堂主更是眉心一跳,转头看向应无面。

    应无面肃然危坐,神色未变,浑然独孤杀说的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同先前一样,此刻应无面毫不迟疑,道:“执法堂受理此案。”

    闻得此言,所有人心中皆冒出一句话。

    万音宗要变天了。

    独孤杀状告一案事关重大,当即便有人飞快给各峰传信,其中属去往主峰的传音符最多。

    于是很快,各峰的峰主、长老等接二连三地赶来,主峰人也乌泱泱来了大半,执法堂被围得水泄不通。

    诸弟子见状,心中纳罕即使是宗门招新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师长,就听有谁喊:“宗主来了!”

    循声望去,宗主嬴鱼正乘风而来。

    在诸弟子鲜有的印象中,宗主嬴鱼一贯四平八稳,好似天塌了也不能让他有所动容。

    然今日,嬴鱼双手负后,眉宇间凝出个深深的川字,显然是为执法堂受理独孤杀状告一案而烦心。

    诸弟子不敢多看,垂首给嬴鱼见礼。

    嬴鱼落地,目光淡淡扫视过周围,道了声起。

    诸弟子抬头,想宗主都来了,北微峰主是不是也该到了,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如九天之上战鼓齐鸣,鼓声刹那间响彻云霄,震得人心跳都要失序。

    “是北微峰主的尽神大鼓!”

    认出鼓声的弟子边喊边伸手捂耳朵,生怕鼓声震得灵台也跟着失序。

    上古有奇书曰《易经》,书中有句“鼓之舞之以尽神”,尽神大鼓的“尽神”二字便取自于此。

    敢以尽神命名,可想而知北微这大鼓当威风至极。

    循鼓声而望,上方虚空浮云,身着麻衣的北微峰主背光而立。众人看不清她神情,只能看得她身侧那尊大鼓散发着淡淡灵光,鼓棰也微微晃动着,大有要再行敲下去的迹象。

    “……北微师妹,”嬴鱼广袖一挥,挥散刚才那道鼓声带来的音浪波纹,“许久不见,你这性子越来越急躁了。”

    “是吗。”

    北微语气淡淡。

    她没下来,就那么在半空中垂眸睨着,双手是与嬴鱼如出一辙的负后姿态。

    她慢条斯理道:“我再急躁,能有嬴鱼师兄急躁?还是说嬴鱼师兄其实一点都不急着进执法堂,好让应师兄压下我大徒弟状告一案?我告诉你,”她似乎笑了,语气变得温柔如水,“你想得美。”

    未料北微竟如此不给面子,嬴鱼眉心川字愈发深刻了。

    但宗主就是宗主,不管如何被人前下脸子,他也仍能保持应有的风度,不疾不徐道:“此事就不能私了?不过是小辈间争风吃醋,一时犯了点错……”

    “去你妈的争风吃醋!”

    刚刚还笑得一脸温柔的人突然这么骂了句,底下众人全懵了。

    只能听得上方那人冲嬴鱼骂道:“我小徒弟去北域之前就已经跟你徒弟提出退婚,你哪来的脸说争风吃醋?还一时犯错,杀人也叫犯错的话,你有本事叫你徒弟直接去我徒弟坟前自刎谢罪,你至于亲自跑来找应师兄?真是跟你那死徒弟一个德行,没学过说话就老老实实闭嘴,跟我打一场,看谁能进得去执法堂!”

    言罢,也没见怎么动作,她身侧的尽神大鼓被自发而动的鼓棰擂响。

    厚重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几欲要将整个万音宗震翻般,带着北微满腔的怒火,直朝嬴鱼而去。

    “嘭!嘭!嘭!”

    鼓声气势磅礴至极,纵使在场的诸多峰主长老早有预料地提前设下屏障,修为不高的弟子们也还是不免被这震天撼地的鼓声弄得人仰马翻。

    嬴鱼见状,不得不祭出本命法器,赶在尽神大鼓展开更为猛烈的攻击前,过去碰上一碰。

    嬴鱼的法器乃编钟和鼎,取意“调和鼎鼐”。

    还记得当年跟随师父修行时,见嬴鱼选了可与其相辅相成的编钟,北微则选了从没碰过的大鼓,师父就说北微这大鼓要么一落千丈,要么一飞冲天直入九霄。

    彼时嬴鱼不以为然。

    他调侃北微,她这性子如能用得了大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孰料北微当真用得了大鼓。

    她不仅用得了,她更是在许多年后的今日,堪称狂放地让尽神大鼓直接往嬴鱼的和鼎编钟上撞过去。

    “咚——”

    极为沉闷的碰撞声响起,诸弟子皆听得耳边嗡鸣不断,更有甚者,从耳朵里冒出血来。

    不等从震荡中缓过神,见尽神大鼓与和鼎编钟撞了一次后居然不退反进,大有要将后者给撞烂撞碎的趋势,诸弟子吓得耳朵来不及捂血也来不及擦,惊叫推搡着连连后退。峰主长老们也不敢停歇地继续布置屏障,眼神、表情俱都焦灼不已。

    原因无他,以峰主长老们的修为,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对斗法的师兄妹。

    只能尽力护住弟子,不让事态变得更糟。

    执法堂外一片混乱,堂内却仍静谧到落针可闻。

    忽然应无面问:“你觉得谁会赢?”

    虽然没点名,但很明显,他是在问独孤杀。

    独孤杀答:“师父会赢。”

    果不其然,堂外这时传来一阵惊呼,应无面抬眸,就见好比整个楚歌峰在独孤杀盛怒之下无人得以抗衡,嬴鱼在怒极的北微面前也是颇有些束手束脚。

    编钟恢弘大气,清亮浑厚,寻常乐器如若碰到编钟,只能退避三舍,不敢与之争锋。

    可大鼓同样大气,甚至比编钟还要更为雄浑。

    尤其动用大鼓的北微此刻正处于怒火中烧的状态,这无疑让尽神大鼓战力倍增。

    “你说得对,”应无面道,“你师父要赢了。”

    一语成谶。

    又是重重的一次撞击,这次北微的尽神大鼓只略晃了晃便稳住,嬴鱼的和鼎编钟则兀自震动数息,方缓缓休止。

    尽管音修之间的斗法不该如此蛮横,可对比太过明显,在场不管谁都看得出来两者之间究竟谁占上风。

    像峰主长老们还好,碍于身份,齐齐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年轻的弟子们就没那么多顾虑。

    弟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别看越女峰仅一师二徒,如今更是只剩一师一徒,可这战力似乎比主峰还要强。

    假若凝碧道君没有陨落,越女峰该是何等的风光?

    曾受过凝碧道君好意的弟子禁不住叹息,好端端的,怎么凝碧道君突然就陨落了呢。

    越是叹息,就越是偏向一心为凝碧道君讨公道的北微峰主。弟子们望着嬴鱼,目光是大同小异的隐晦。

    大约是察觉到众人心思,嬴鱼面色沉了沉。

    “北微师妹,就此停手吧,”他道,“在执法堂前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

    北微闻言,哈哈笑了:“师兄这话说得好笑,我要是不像样子,跟我打打闹闹的你就有样子了?师兄说话还是这么不过脑子。”

    然后没等嬴鱼回话,她毫不客气地施压:“难得今日有这么多同门在,我就把话说清楚了,倘若嬴鱼师兄执意要压下我徒弟身陨之事,不让此案公之于众,我便是去白江前跪上个十年百年,也要请圣人出手,让你徒弟给我徒弟偿命。”

    嬴鱼霎时面沉如水。

    试问蓬莱仙岛上谁人不知,白江之后,便是凌云九剑?

    以北微的名声,她如果真去白江前一跪不起,别说凌云九剑会惊动,居于上界的那两位圣人怕是也会以化身降临……届时闹出的乱子只会比今天更大。

    思及家丑不可外扬,嬴鱼正待开口,便听斜里插来一句:“北微道友,这可就言过了。”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且言语间称呼北微为道友——

    竟不是他们万音宗的?

    包括嬴鱼在内,众人诧异望去,就见北微不远处,正慢慢出现位不速之客。

    尽管距离有些远,但只消看清那不速之客身上的衣饰,众人就都明了,难怪昨日凝碧道君身陨后没听到北微有什么动静,原来她早渡过白江,去凌云九剑找能撑腰的靠山去了。

    ——不是只有楚秋水能拿凌云九剑当底气。

    诚然,这位身穿白色凌云衣的不速之客,正是出身凌云九剑。

    待看清不速之客的脸,万音宗峰主长老们更是下意识作揖:“见过景吾掌教。”

    景吾笑了笑。

    别看他长得能在美人榜上名列前茅,笑声也柔和飘渺十分动听,但凡稍微对凌云九剑有所了解,就知道这位掌教的手段绝非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好相与。

    “许久不来万音宗,如今前来,却是北微道友请我主持公道……嬴鱼宗主,”景吾遥遥向嬴鱼拱手,“别来无恙。”

    嬴鱼面色愈发地沉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感到风雨欲来。

    以景吾在凌云宗的地位,莫说楚秋水是九剑峰的弟子,就算她是位高权重的太上长老,只要景吾想,他也一言就能断她生死。

    毕竟论起秉公任直,整个中界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比得过凌云宗。

    举个例子,假使有朝一日,景吾这个当掌教的犯下滔天罪孽,那凌云宗也是敢请动他们那两位圣人祖师,降下雷霆将景吾击杀。

    试想连掌教都不能徇私枉法,区区一个刚入门的凡人弟子,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正想着,就听景吾又道:“说来还要感谢北微道友,若非北微告知,我竟不知我凌云宗何时又多出个弟子来。”他停顿了下,“似乎是姓楚?”

    北微道:“是姓楚,叫楚秋水。”

    景吾颔首:“果然没听过。”

    随即两人落地,一同迈入执法堂。

    至此,景吾会站在哪边,已经一目了然。

    更一目了然的,是景吾的到来,并非仅仅帮北微撑腰这么简单。

    若只是为了撑腰,凌云宗里任一峰主都能做到,根本不需要景吾亲自来万音宗——北微与景吾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凌云宗掌教坐镇执法堂的消息传开,很快,万音宗各峰先前没来的峰主长老等全来了,连常年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也尽数到齐,整个万音宗上下皆到场。

    楚歌峰那些受伤的弟子也特意被应无面派人带来执法堂。

    尽管北微与嬴鱼交手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楚歌峰弟子仍是独孤杀走前的那般模样。他们个个身负重伤,鲜血淋漓,有的连说话睁眼都困难。

    唯二还能站着的乌致和楚秋水,前者不必提,后者似乎是认出景吾身上堪称标志性的凌云衣,不知想到什么,脚下一软,险些瘫倒。

    只是她到底也没敢真的倒地昏迷。

    因为应无面正看着她。

    那双眼睛冷漠极了,浑然不似真人。

    楚秋水站稳了,垂着头,再不敢多看。

    执法堂渐渐安静下来。

    应无面道:“跪下。”

    话落,楚秋水和楚歌峰弟子们尚未有所反应,乌致已然默不作声往地上一跪。

    那跪地声响极了,楚秋水惊了一惊:“乌致哥哥……”

    乌致没有理会。

    楚秋水咬咬唇,偷偷看了眼被奉为座上宾的景吾,终于小心翼翼地跪下。

    楚歌峰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地互相搀扶着,也跟着跪下。

    等最后一人跪好,应无面没讲那些有的没的,直截了当地宣布:“楚歌峰所属,每人领鞭笞一百,逐出万音宗,终生镇守恶鬼窟,永不得回中界。”

    这话一出,饶是北微都挑了挑眉。

    恶鬼窟。

    位于中界与下界交接之处,窟里遍地都是噬人血肉魂魄的恶鬼。凡人进去基本都是全军覆没,修士进去也往往十不一存。

    然而就是这等恶地,却是各大宗门氏族重惩门徒弟子时的首要选择。

    概因受到重惩的,要么犯下滔天过错,要么造成巨大损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一笔勾销或者戴罪立功的。有这种前提在,既能给予受罚者足够的惩戒,又能造福中界的恶鬼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北微倒真的没想过,应无面会给出恶鬼窟这等惩戒。

    她以为最多每人挨个几十上百鞭子,顶天了也就是押入雷牢水牢之类,面壁思过个几十上百年,不想应无面竟直接给出了恶鬼窟的答案。

    北微都觉得意外,楚歌峰弟子们更是惊得有如回光返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简直荒唐!”

    楚歌峰弟子们愤怒反驳:“我等认认真真修行,从未违反过任何一条门规,对宗门更是肝脑涂地、别无二心,凭什么要对我等处以如此重罚?”

    应无面听罢,没什么表情,只重复道:“从未违反过任何一条门规?”

    楚歌峰弟子们道:“当然!”

    应无面没再说话,抬袖一挥。

    也不知执法堂提前准备了多久,立时便有于某些楚歌峰弟子而言十分眼熟之人自人群中走出。

    这些人手中捧着用作存声留音的海螺等物,一路走来虽不开口,但那一双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楚歌峰弟子,恨不能扑上来咬穿喉咙的愤怒目光直让楚歌峰弟子们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楚歌峰弟子们毛骨悚然的。

    最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认出这些人,分明是随凝碧道君去往北域历练的弟子。

    其中更有昨天被他们敲昏的四日徒弟!

    记起昨天发生的事,不少楚歌峰弟子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身体也摇摇欲坠。

    他们知道他们为何会被处以重罚了。

    果然,以四日徒弟和张师弟为首的人先向景吾与嬴鱼等尊长行礼,随后便将灵力灌入海螺之中,把昨天在北域妖池和楚歌峰上的见闻悉数展现出来。

    “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

    “狄副堂主故意包庇!”

    “……猪油蒙了心!”

    “做贼心虚……”

    一句句,一字字,铁证如山。

    而除了海螺记录下来的声音外,四日徒弟与张师弟等人更是合力化出水镜,把当时的诸多场景完完整整地溯源出来,以免楚歌峰弟子狡辩说海螺记录的是假的。

    等听完看完,不仅四日徒弟的目光更加愤恨,围观者们也都觉得这楚歌峰的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凝碧道君这么多年对楚歌峰的用心,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见。

    结果这楚歌峰人不知感恩便罢,居然还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举?

    退一万步讲,就算凝碧道君同他们楚歌峰不熟,他们又岂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想当然地对一位道君指指点点、造谣生事?被猪油蒙了心的是他们才对!

    景吾也忍不住感叹:“多少年没见过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了。”

    北微道:“就是这等不忠不义之辈,毁了我徒弟的清名。”

    这时应无面道:“打。”

    音落,众多执法堂人握着铁鞭上前,无视楚歌峰弟子们求饶的目光和话语,扬鞭重重挥下。

    “不守门规,不敬尊长,打!”

    “不明事理,不辨是非,打!”

    “……”

    伴随着无休无止的落鞭声,惨嚎不断,满堂尽是弥漫开来的浓郁血气。

    立在一旁的独孤杀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才只是开始。

    良久,最后一鞭打完,所有楚歌峰弟子皆伏趴在地面,比先前还要更加不知死活。

    独孤杀目光转移到乌致身上。

    他质问道:“我师妹为何要去北域?”

    乌致默了默,答:“是我让她代我去的。”

    独孤杀点点头,道:“我回宗前,往北域走了一遭。”

    说到这里,独孤杀睨了眼一直没出声的楚秋水:“敢问楚姑娘,”他五指一握,掌中便出现了个小巧的物什,“这东西,可是你的?”

    只一眼,楚秋水就认出那东西是什么。

    她瞳孔骤缩。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时凝碧明知她往她剑上撞,却不躲开,原来是为了拿走这个!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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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锥心

    砍断了那只手。

    楚秋水还记得凝碧强控绝杀阵的那个场景。

    赤红的凤凰火仿佛深海怒浪, 铺天盖地般反涌而来。

    她看到无数的凤凰木倒塌、碎裂、融化,也看到除了那掉在池底的半截乱琼断剑外,所有东西在凤凰火的侵蚀下悉数化为虚无, 半点齑粉都没留下。

    包括她动用的那些法器。

    当然也包括绝杀阵。

    她在躲避反扑过来的凤凰火时, 有趁乱用身上的法衣感应过,确定妖池里被凤凰火侵蚀得什么都不剩,如此,她才敢往乱琼断剑上撞。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比她伤势更重的凝碧, 竟还能在她撞剑之时, 留下这等后招。

    留下这颗凤凰石!

    若非有凤凰石, 她一介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成为绝杀阵的阵眼。

    有了凤凰石, 就有了凤凰气息,如此才能不被凤凰火抵触, 从而与整个妖池融为一体,令所有凤凰火为自己所用。

    这颗凤凰石如此重要, 她昏迷时都心心念念, 想醒来后定要尽快毁掉凤凰石,这样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谁都不能指控凝碧道君的伤出自她手。

    毕竟, 她只是个未曾修炼过的凡人。

    谁知醒来后,没等她找机会独处,北微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还好, 北微说凝碧死了。

    原本她是很高兴的。

    可当她好不容易能够独处, 她搜遍全身, 换下来的血衣也翻来覆去摸索不知多久,却仍然没能找到凤凰石时,她突然就有点慌了。

    接着就是乌致说明日已经到了。

    再接着,她跪在这里,看凝碧的师兄拿出那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凰石。

    这个时候,分明该立即想办法的,楚秋水却不期然有些出神。

    她记起彼时凝碧说她有后招。

    如今看来,凝碧也留了后招。

    真不愧是乌致喜欢的人啊。

    楚秋水想着,尽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低下头小声答:“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独孤杀道:“你真不知道?”

    因是跪地的姿势,楚秋水只有抬起头才能看到别人的反应。此刻她看不到独孤杀的表情,只能凭借他的语气来猜测他的想法,他是信还是不信。

    ——敢拿出凤凰石问她,他肯定是不信的。

    “我真不知道,”楚秋水声音更小了,“那应当是修士才有的宝物吧?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会有这种贵重的东西?”

    “凡人。”

    独孤杀不知何意地重复了遍。

    听出他语气与刚才不同,楚秋水没敢应声。

    她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以便缓解过于紧张的情绪,好在临时记起狄副堂主曾说过她紧张时会双手紧握的话,她动动手指,终究没碰裙子。

    然后便听独孤杀道:“你刚才想那么久,就编出这么个理由……你是凡人?”

    他笑了声。

    笑声冰冷至极,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楚秋水又想碰裙子了。

    她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独孤杀手中灵光一闪,那毫无动静的凤凰石忽的冒出股灼灼的赤光来。

    赤光绕着凤凰石转了圈,缓缓升高,于执法堂上空化出一道身影。

    身影着青衣、仗长剑,看得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

    “是凝碧道君!”

    当即便有弟子要行礼,却是还没低下头就被告知那并非真正的凝碧道君,只是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幻化成的虚影。

    听说凝碧道君的魂灯碎得都拼不起来。

    她是真的陨落了。

    弟子们愕然。

    楚秋水更是愕然。

    却原来,凤凰石不是凝碧最终的后招,这不知何时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才是?

    心跳再度变得紊乱,楚秋水情不自禁仰起头,以便能更清楚地观察那道虚影。

    青衣、长剑——

    这是凝碧受伤之前的模样。

    可在她撞上乱琼断剑前,凝碧根本没近过她身!

    这时,空中虚影开始动作。

    定睛细看,虚影握着长剑的右手没动,掌心朝下似是在按压着什么的左手则五指收拢,捏了个诀。

    诚如楚秋水所说,她是凡人,她根本看不懂那手势是何意。

    她只能茫然又忐忑地听周围修士惊声道:“是溯源术!”

    溯源,意为寻求本源。

    楚秋水有点明白了。

    这溯源术,莫非就像四日徒弟他们化出的水镜,能溯源从施术开始,到施术结束,期间施术人所经历的种种事迹?

    心跳彻底乱了。

    楚秋水屏息着听周围修士的话语。

    “凝碧道君竟留下这等后手?”

    “想是早早就对那楚姑娘生出防备之心,便提前留了一手吧。”

    “还好留了这一手,不然事实如何,还不是光凭那楚姑娘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

    修士们说着,不约而同地将灵力覆于双眼,好将溯源出来的过往看得更清楚。

    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楚歌峰弟子们也撑开眼皮,努力去看那道虚影。

    乌致同样抬首。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直让楚秋水恨不能当场死去。

    随着空中虚影施展出溯源术,整个执法堂立时陷入赤红的火焰海洋中,正是溯源出来的北域妖池。

    妖池里,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下,满身法器的少女把玩着小瑶琴,说些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的话;对面的青衣道君一手握着完整的乱琼剑,另一手则借着身体的遮挡,于被压制得安静不少的凤凰火上悄然捏诀。

    这一幕当真溯源得清晰极了。

    至少没有灵力的楚秋水都看得恍然,原来早在她进妖池找到凝碧的那个时候,凝碧就已经留下这个后招了。

    她根本没赢。

    她输得不冤。

    楚秋水僵硬地低下头,再不敢看溯源。

    只能听得那溯源里,她说想不出犯了什么过,她说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她说凝碧姐姐请指教。

    明明只是溯源,种种景象全是那半抹灵识幻化出来的,楚秋水却仿佛梦回昨日般,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凤凰火可怕的温度,同时也终于听到凝碧叩击断剑时的那一道音。

    “当。”

    这道音一响,赤红的火浪刚折回反扑,就骤然消失在执法堂内,溯源结束。

    满堂皆静。

    无人说话,全在震惊楚秋水竟能以凡人之躯动用那等声势浩大的阵法,更多则是震惊凝碧道君竟也是懂乐音之道的。

    只一音,就强夺了阵法的操控权。

    谁能不叹一声惊艳?

    又谁能不惋惜,假若凝碧道君没走剑道,以那一音显露出来的境界,她在音道上的造诣必能举世瞩目。

    至于楚歌峰弟子,则全然失语。

    他们沉浸在楚秋水那些言行所带来的莫大震动中,思绪混乱得完全缓不过来。

    这时狄副堂主出声了。

    他道:“看完凝碧道君的溯源,诸位不妨再看看我的。”

    说完挥袖,空中多出面水镜,水镜上溯源出来的赫然是妖池里,楚秋水主动往乱琼断剑撞的那一幕。

    这一幕同样清晰。

    只是不同于刚才无人说话,这次哗然迭起,楚歌峰弟子们更是瞪大了眼,面庞呆滞。

    原来所谓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是这种害法?

    仿佛一下子就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楚歌峰弟子们怔怔看向楚秋水。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他们竟从未看清过她。

    乌致也转首看她。

    良久,他道:“这就是你不肯说凝碧因何伤你。”

    楚秋水没接话。

    她身体无可抑制地不停颤抖,她面色惨白,目光僵直,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换作往常,她这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早有人上前为她排忧解难。

    可如今,连楚歌峰弟子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他们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毛骨悚然。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柔弱良善的少女,在凝碧道君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

    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人面兽心。

    可笑他们坚信她伪装出来的样子,听信了她满嘴的谎话,以致于被她玩弄股掌之间,最后落得个被褫夺万音宗弟子身份,永生镇守恶鬼窟的下场。

    她竟害他们至此!

    楚歌峰弟子们一时想要怒骂,更想上前去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最终却也只是拖着重伤的躯体伏趴在原地,从喉间发出凄厉的嘶吼。

    不得好死!

    她不得好死!

    许是听懂这嘶吼声,楚秋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流成河。

    狗咬狗。

    看完这场大戏的独孤杀这么想。

    所有的证据全摆在明面上,独孤杀再度开口。

    他道:“说来楚姑娘到我万音宗,前后不过数月,不仅诱得楚歌峰这么多人唯你马首是瞻,更让他们不顾门规戒律,犯下诸多错事,令我师妹成了笑话。

    “昨日在北域妖池,楚姑娘更是对我师妹下手,以身作饵陷害我师妹。狄副堂主明明亲眼见到你陷害之举,告诫楚歌峰弟子不可妄言,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拼命将脏水往我师妹身上泼,让我师妹死了都不得安宁。

    “楚姑娘,我且问你,我师妹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这么想要她的命?”

    长长一番话说完,堂内重新陷入沉寂。

    唯楚歌峰弟子仍不断发出嘶吼。

    回想过去数月,楚秋水与凝碧道君的相处,楚歌峰弟子们彻底清醒。他们看楚秋水的目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眼睛通红得几欲要淌出血来。

    是了。

    打从楚秋水来万音宗之日起,到昨日他们陪同楚秋水去往北域,纵使凝碧道君被伤得再重再深,凝碧道君也从未害过楚秋水。

    反倒是楚秋水不断作妖,挑拨他们与凝碧道君离心。

    可恨之极!

    罪该万死!

    “连凡间的稚童学《三字经》,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上座的景吾这时缓缓道了句,“可眼前这位楚姑娘的性,似乎生来便不是善的。”

    有景吾打头,在场众人立时爆发开来。

    “景吾掌教言之有理,此人当真是坏到骨子里!”

    “看着是人如其名,不想心竟脏成这样。”

    “简直祸害!”

    “……”

    千夫所指。

    楚秋水如遭雷劈。

    她张嘴,意欲反驳,然开开合合数下,她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竟是被吓到失声。

    身体颤抖到极致便不再颤抖,忽而她眼睛一闭,整个人就此昏倒在地。

    无人扶她。

    离她近的楚歌峰弟子甚至伸长手臂想要抓她,指甲重重刮蹭过地面,在她袖口留下刺目血迹。

    独孤杀漠然看着。

    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竟能害他师妹。

    至于真正害死他师妹的……

    毫无停顿的,独孤杀即刻将矛头转向乌致。

    “我师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你,”独孤杀逼问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找你是为求救,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要嫌她脏了你洞府,朝她打了一掌?”

    说到这里,独孤杀又笑了。

    “想来乌致尊者并不知,若非你那一掌,我师妹其实还是有救的。”

    “你那一掌,才是她真正的催命符。”

    乌致不语。

    只昨日朝凝碧挥去的那只手,突然不受控制般,疼得越发厉害。

    就是这只手,杀死了凝碧。

    而独孤杀还没停。

    他继续逼问道:“自定下婚约那日起,我师妹伴你百年,为你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她真的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做什么都是为你,连命也给了你,你对她予取予求得,可还安心?”

    此言锥心。

    然更锥心的还在后头。

    “乌致尊者可还记得我师妹送你的那把琴?那是她剖了琵琶骨,取了心头血,花了二十年才做成,只愿助你修成剑胆琴心,好教你踏足仙途无后顾之忧。可你转手要她送给楚姑娘。”

    独孤杀凝视着乌致,目光如刀,话语也如刀。

    那刀刀捅进乌致心口,乌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琵琶骨,心头血?

    他不知,他竟不知……

    独孤杀语气忽然有些怜悯,却不知是在怜悯谁。

    他道:“我师妹能为你做的全做了,不能做的也全做了,可你记得多少?你怕是连她本名都已经忘了吧。”

    乌致下意识道:“她不就叫凝……”

    凝,凝什么?

    凝碧?这是她的道号。

    她本名……

    乌致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独孤杀见状,毫不意外地点头:“你果然早忘了。”

    又道:“得知师妹死在你手里后,我想了又想,发现一件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趣事。

    “那就是倘若没有我师妹这百年来的亲力亲为,让你乌致大小诸事皆不必费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乌致能有如今的成就,渡劫尊者,高高在上?”

    独孤杀靠近过去,以附耳的姿态对乌致道:“你吸她的血,吸得很痛快吧?”

    乌致耳畔陡的轰鸣一片。

    在昨日听闻凝碧死时,便隐隐有些波动的道心,此时终于猛烈震颤起来,翻江倒海。

    良久,他开口,音色沙哑:“我……”

    我什么,他没能说出口。

    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独孤杀便问:“你什么,你想说你没吸我师妹的血,你没受过她一分一毫的好?乌致,我不知你有没有良心,我且问你,若昨日向你求救的不是我师妹,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同门,没为你做过任何事的同门,你会救吗?”

    “……我只是不想见她,并非故意逼走她,”乌致沙哑道,“不然……”

    “不然怎样?”独孤杀讽道,“你会救她,会给她疗伤?你不会。你只会向她要凤凰木,好和她一刀两断。”

    独孤杀简直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耳畔轰鸣更响,乌致沉默着,沉默着,须臾化出把利刃来,砍断了杀死凝碧的那只手。

    第26章 尸骨

    “最后一眼。”

    断手坠地。

    血流如注。

    因是渡劫尊者自伤, 那断腕处并未像寻常伤口那样迅速愈合,正相反,大量鲜血自其中喷涌而出, 其间白骨森森, 令人看着便觉生疼。

    至少嬴鱼皱着眉,险些要按捺不住。

    别人不清楚,嬴鱼却最是清楚当年蓬莱与南山那一战结束之后,他究竟花费多少工夫才保住乌致的手。

    可如今,乌致直接将手斩断……

    嬴鱼不由开口:“不过是年轻气盛了些, 不懂珍惜身边人, 何至……”

    留意到旁边北微眼神, 嬴鱼陡的止住。

    北微似笑非笑道:“嬴鱼师兄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你莫不是当宗主当傻了, 连自己徒弟几岁都不记得?隔了多少年的老牛吃嫩草,你也有脸在我面前说你徒弟年轻气盛?”

    景吾问:“隔了多少年?”

    北微道:“谁知道他徒弟几岁, 反正隔的少说也得有三百年。”

    景吾听罢,一锤定音道:“那确实是老牛吃嫩草, 当不得年轻气盛四字。”

    嬴鱼不说话了。

    这边上座的尊长们针锋相对, 那边独孤杀目光在乌致断手上停了停。

    这位师兄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甚至赏心悦目般,看过地上那只断手,看过乌致的伤处, 最终他看着乌致脸上因隐忍而不断溢出的冷汗,拊掌笑了笑。

    “自断一手又如何?你该不会以为,一只手就能抵我师妹一条命?你当知,你就算即刻在我面前自裁, 也半点都抵不过我师妹曾经付出过的一切, ”顿了顿, “除了尊者的境界,你算什么东西?”

    乌致没说话。

    下一瞬,略低了低头,吐出口殷红的血来。

    独孤杀略感诧异。

    不过很快,感应到乌致身上若有若无的波动,独孤杀了然,这是道心不稳,境界濒临倒退。

    他再度拊掌,更赏心悦目了。

    “好好好,”独孤杀赞叹道,“你这渡劫尊者果真是全靠我师妹才得来。师妹若泉下有知,怕也会觉得以前的她瞎了眼,竟看上你这等无能之辈。”

    乌致仍旧没说话。

    只那渡劫巅峰的境界,摇摇欲坠着,即将跌落。

    寻常修士境界倒退,想要恢复如初不知得多麻烦,更枉论渡劫尊者。嬴鱼这下是彻底按捺不住了。

    至少嬴鱼就从未听闻有哪位尊者境界倒退后还能重新崛起,成功飞升上界的。

    当是时,嬴鱼正待出手,却见景吾先他动了。

    仅那么一抬手,薄纱浮动,漫不经心又轻描淡写间,数道灵力化作锁链,缠绕在乌致的身上,锁住了乌致几处命脉。

    然此举并非稳住乌致原有境界。

    而是让乌致的境界不至于真的跌落,却又无法稳固,只能白白忍受濒临倒退所带来的痛苦。

    ——这是仙家手段!

    意识到景吾此举意在警告,嬴鱼终究按捺住,没有妄动。

    再看乌致,果然他周身气息起起伏伏,始终未定。他仍低着头,唇角犹有鲜血在不停滴落,与断腕处的混在一起,淅淅沥沥地浸透玄色衣摆,血气浓重。

    这么看起来,他比受了三百鞭笞的独孤杀伤势还要更重。

    这时应无面判定道:“证据确凿。”

    围观众人闻言,禁不住又是吸气,又是叹气。

    凝碧道君竟真的为乌致与楚秋水所害。

    想想方才独孤杀所言,字字句句既是锥心,也是真心。

    换作别人,一个正常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莫说是长达百年之久,哪怕只得那么数月、乃至是数日的全心全意,恐怕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然后立即就要把自己有的全部回报过去,就这还怕担不起对方给予的分量。

    而非像乌致这般,平白享受利用着,不予任何回应也就罢了,居然还亲手害死对方。

    现如今他似乎是知道错了,自断害死凝碧道君的那只手,又兼道心不稳——

    那道心怎么就没直接崩碎呢?

    不少人暗暗惋惜。

    “你待如何,”应无面对独孤杀道,“让乌致和楚秋水以命偿命?”

    独孤杀摇头。

    以命偿命而已。

    这样简单的惩处,焉能让他师妹安息?

    便道:“乌致峰主名扬中界,乃万万人之上,弟子岂敢以下犯上,让宗门失去如此尊者。”

    又道楚秋水乃凌云九剑弟子,眼下有景吾掌教在,他又岂能插手凌云宗事宜。

    说完拜下:“还请诸位师长定夺。”

    此言一出,应无面仍正襟危坐,无甚表情,峰主长老们却面面相觑。

    这,这是故意将难题交给他们。

    独孤杀真是好手段!

    今日全万音宗人皆在场,更有景吾亲至,不用想都知道即使下了禁令,此案也势必会在结束后传得整个蓬莱,甚而是全东海之天都人人皆知。这等情况,他们该如何保住乌致?若不保,又该定下怎样的惩处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有人看向嬴鱼,想让嬴鱼这个当宗主和当师父的先打个头,他们才好跟着商议,不料景吾慢悠悠道了句:“诸位不必看我面子。我来万音宗前,已将那位不守规矩的长老逐出九剑峰。”

    说着对楚歌峰弟子微微一笑:“你们去恶鬼窟,幸运的话,兴许还能碰着人。”

    楚歌峰弟子这才知道不仅他们被重罚,那位自作主张收了楚秋水为徒的凌云宗长老也得了和他们一样的重罚。

    一想到有关恶鬼窟的种种传闻,楚歌峰弟子们当即再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嘶哑着向前方的乌致喊出声。

    “峰主!峰主救命,以我的修为去恶鬼窟,我必死无疑!”

    “峰主,我从今日起定会改过自新,求峰主救我!”

    “峰主……”

    他们一声接着一声,乌致却始终没有回头。

    直等有弟子目露愤恨之色,怒骂峰主竟如此不近人情,连句求情的话都不肯替他们说,就听乌致终于开口。

    他声音比他们更嘶哑。

    “尔等此刻可有悔过之心?”他如是问,“尔等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终于得到回应,楚歌峰弟子眼睛一亮,连声说知道。

    他们错在道行太浅,没能看清楚秋水的真面目,以致于被挑拨离间,做出种种误会凝碧道君之举……

    孰料他们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就被乌致打断。

    “尔等不懂知恩图报,只知无功受禄,毫无悔过之心,自私自利,枉为修士。”

    楚歌峰弟子们面色剧变。

    依峰主之言,错在他们自己身上?

    乌致又说:“我也如此。一叶障目,自以为是,枉为修士。”

    楚歌峰弟子没一个接话的。

    他们神色各异,不知是认清了自己的本性,还是在暗自反驳乌致的话。

    有围观者没能忍住,道:“昨日尔等从北域回来,口口声声说要找到凝碧道君为楚秋水报仇,在宗内前前后后折腾不知多久……

    “尔等可有想过,凝碧道君与你们相处足有百年光阴,楚秋水同你们相处却不过三月。三月和百年,孰轻孰重?纵使百年也看不清一个人,短短三月就能让你们对楚秋水死心塌地?

    “你们宁愿相信楚秋水为凝碧道君所伤,也不肯动脑子想想,凝碧道君如果真要害楚秋水,以道君的能力,焉能让楚秋水活着回来?你们觉得是楚秋水骗了你们,才让你们与凝碧道君离心,你们敢不敢扪心自问,自己对凝碧道君可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你们受了凝碧道君百年的好处,又可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仍旧无人接话。

    只其中几位弟子面如金纸,气息也渐渐萎靡。

    下一瞬,这几名弟子境界层层跌落,更有甚者,竟眨眼间就成了无任何修为傍身的废人。

    这显然是终于听进去劝告,进而疑惑、反省、动摇,直至最后的否定,道心有瑕。

    围观者终觉快意。

    便在这时,关于如何惩处乌致与楚秋水的商议总算结束。

    多亏北微请来景吾,有景吾不动声色的施压,最终应无面公开判定,谅在乌致乃无心之过,罚百年火牢禁闭;楚秋水有杀人之心,且有害人之过,罚终生凤凰火加身。

    值得一提,施加给楚秋水的凤凰火,乃是取自北域妖池最深处的一簇。

    有此凤凰火加身,日日夜夜灼烧魂魄,时间长了,楚秋水能否变成具行尸走肉也未可知。

    至于关押乌致的火牢,也并非普通火牢。

    而是以昨日北微渡白江去往凌云宗,从九剑峰换来的上界碧炎,和同样出自上界的极天之水布置成的极天碧炎阵为基底的火牢。

    此极天碧炎阵名声虽不显,但只要是听过的,就知道这阵法连上界仙家被困在其中,都要时时刻刻饱受仿若将人塞入炉内重造般的巨大煎熬。若非有人主动从外破阵,否则至死也不得出。

    三界困阵千千万,唯极天碧炎阵最能困人。

    至此,独孤杀状告一案,总算落下帷幕。

    看乌致仍跪着,楚秋水仍昏着,楚歌峰弟子们更是一个个宛如死狗般颓丧趴着,功德堂的张师弟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凝碧道君还有个任务没交呢。”

    四日徒弟等人闻言,紧绷了两天的心弦骤然崩断,纷纷抬手抹眼睛。

    “凝碧道君先前说等她从北域回来,就继续教我们练剑。”

    “我、我给凝碧道君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

    “我都没来得及喊道君一声四日师父。”

    “……”

    略显压抑的哭声传入北微耳中,北微端坐着,一言不发。

    直等景吾起身,说他该走了,北微才提出送他。

    景吾摆手:“不必送了。”

    又道若来日给凝碧上香,记得带上他的份。

    景吾身影逐渐散去。

    四日徒弟等人哭了阵,念叨今天光顾着赶早来执法堂,都没来得及给凝碧道君念咒诵经,便也赶紧回各自峰头。他们定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勉强聊以慰藉。

    执法堂内慢慢恢复以往静谧。

    应无面转首,对北微道:“去准备极天碧炎阵吧。”

    北微颔首:“多谢应师兄。”

    若非应无面一如既往的铁面无私,乌致那百年火牢,怕是得被嬴鱼等人削减去两成。

    即便如此,北微也还是觉得便宜了乌致。

    至少他还有命能活在这世上,她的小徒弟却连魂灯都拼不起来。

    可一想到大徒弟寻着的那两棵明显是小徒弟身陨前偷偷藏好的凤凰木,北微又觉得百年也好。

    只等有朝一日……

    不轻不重地刮了眼嬴鱼,北微没有多留,即刻带独孤杀去布置极天碧炎阵。

    目送北微离开,应无面摇摇头,没跟着同去。

    嬴鱼也没去。

    他深深看了眼自那句我也如此后,就再没开过口的乌致,终归拂袖离开。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个徒弟他现在是救不了了。

    还是百年后再说吧。

    不过倘若有心,就能发现前脚嬴鱼刚走,后脚乌致那只掉在地上的断手就不见了。

    乌致沉默着朝主峰方向叩首。

    随后完好的左手撑着地面,他身形不稳地站起,在执法堂人的监守下去往位于燕骨峰底的火牢。

    每走一步,他周身气息便要动荡一番,境界忽高忽低,却始终无法跌落。

    血流得更多了。

    此时的燕骨峰火牢,因来的路上服过丹药,独孤杀鞭伤缓解不少,现下正为北微护法。北微施术,引九天之上的玄雷降落,好将碧炎与极天之水炼成极天碧炎阵。

    尽管是初次接触极天碧炎阵,但北微进展并不慢。

    只听天际处传来“轰隆”巨响,这冬日里极为罕见的雷鸣声震耳欲聋。循着望去,万里高空光亮刺目,数不清的玄雷受到北微灵力的牵引,没有丝毫的停滞,直朝火牢所在狠劈而下。

    “居然来了这么多,”北微有些诧异,“这是天道也站在我这边吗?”

    思及连天道都表明乌致该罚,北微不敢耽搁,忙五指一抓,霎时所有玄雷当空一滞,旋即就被投入到火牢中正相互吞噬着的天火天水间,雷鸣更响。

    看极天碧炎阵开始成型,北微问独孤杀:“白白还没回来吗?”

    独孤杀说没有。

    北微叹口气。

    昨日白近流感应到与拂珠的契约解除,就兀自跑出越女峰,再没回来。

    真不知道它能跑哪去。

    独孤杀说:“可能是去找师妹了。”

    北微再叹口气:“但愿它能找到。”

    只要白白找到了,她和大徒弟日后也一定能找到。

    片刻后,极天碧炎阵彻底成型。

    独孤杀转头,乌致已然来了。

    监守乌致的执法堂人没靠近,只站在远处朝这边行礼。乌致独自一人缓步走近。

    只一会儿没见,乌致就比在执法堂时更狼狈。

    他明明穿着玄衣,可那玄衣吸饱了血,透出沉沉的赤色,连独孤杀身上的血衣都不及他。

    他就这么走着,留下遍地挥散不去的血气。

    走到独孤杀和北微面前,毫无征兆的,乌致屈膝跪下。

    北微没说话。

    独孤杀也目光冰冷。

    “……我想再看凝碧最后一眼,”不知景吾的灵力锁链让他受了多少痛苦,乌致嗓音沙哑极了,也疲惫极了,“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进去。”

    “最后一眼?”

    独孤杀笑了。

    北微则拂袖离开。

    她再不能容忍与乌致同处一地。

    此地便只余独孤杀对乌致道:“连我都没能得见我师妹最后一面,凭什么你想看就能看?”

    “……这话是何意?”

    “我师妹身陨之地,长有化骨草。”

    化骨草。

    莫说是拂珠那等合体道君,便是乌致这样的渡劫尊者,一旦倒入化骨草中,也要被消融得不剩什么。

    乌致却不愿相信似的,追问道:“当真一点尸骨都没留下?”

    独孤杀想了想,说有。

    “在哪?”

    “不就在你的琴里?那两根琵琶骨。”

    只这一句,乌致崩溃了。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倒退几步,一头栽进火牢。

    感应到有人入阵,极天碧炎阵飞快运作。

    碧绿火焰与冰白水浪交错着升腾而起,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热碰撞,烟雾弥漫间,乌致身影被彻底遮掩,再望不见。

    独孤杀转身离开。

    “师妹,我知你死时必然难过。别怕,你且看着,不出今日,乌致定会生出心魔,那楚秋水也好不到哪去。往后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哪怕飞升成仙,他们也将永享煎熬。”

    “你受过的苦,他们将永世偿还。”

    ……

    极天碧炎阵。

    天水与碧炎同处阵中,两者无法交融,只得相互吞噬厮杀,入阵者便年年岁岁承受着这种厮杀,直至阵开。

    阵法深处,乌致跌坐着,口中不断念着什么。

    “凝碧、凝碧、凝碧……”

    他喃喃念着,又吐出一大滩血来。

    血溅入极天之水里,飞快冰冻凝结,一粒粒红色冰珠瞧着鲜艳极了。

    乌致怔怔看着那红。

    凝碧死前,也像他这般,流了很多的血。

    不。

    他记得的,她比他流得更多。

    还有那把琴,那把琴……

    乌致脊背慢慢、慢慢变得佝偻。

    他觉得冷极了。

    真的好冷。

    ……

    冷。

    侵入肺腑的冷,仿佛呼吸都要被冻住。

    她拼尽全力撑起僵硬的身体,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这张脸不管哪处都生得极好看,却也极淡漠,而当这张脸的主人面无表情时,就更显得漠然。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音落,他一掌打来,冷意更重,她再承受不住,沉沉闭上眼。

    下一瞬——

    拂珠陡的睁开眼。

    她坐起身,喘了好几口气。

    待到缓过来,她抬手抚了抚额头,汗津津的,她又做梦了。

    并且梦到的还是前世最后一次见到乌致——

    真是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起开设防盗,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们,给大家撅屁股磕头了or2

    第27章 初春

    心魔因她而生。

    生怕继续睡又会梦到乌致, 看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不怎么暗了,拂珠索性抱着被子发呆。

    额头有些凉,拂珠随意蹭了蹭, 盯着那束天光等天亮。

    “珠珠, 该起啦。”

    不多时,温和的女声响起,拂珠应声,掀被下榻。

    拂珠动作非常迅速,等乔应桐推门进来, 就见她口漱过了脸也洗了, 全身上下穿戴完毕, 只剩头发还没动。

    见女儿跟平时一样,许多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乔应桐过去给她梳头发,问她:“今天你生辰, 也还要练剑吗?”

    拂珠点头:“师父说了,练剑贵在坚持, 一日都不能断。”

    乔应桐闻言, 拿发带给她扎了个简单的马尾:“那快去找爹爹,娘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等你练完就能吃了。”

    拂珠说谢谢娘, 拿起姬彻之昨晚提前送的生辰礼,一把特意依照她当下的身高体重打造出来的,比寻常三尺青锋要短一些也轻一些的小剑,去正房那边找姬彻之。

    乔应桐倚着门目送女儿。

    乔应桐还记得女儿出生的时候。

    她和姬彻之准备了那么多的玩物, 本来女儿手都没伸的, 却一下就摸到姬彻之随意搁在旁边的小玉剑。看女儿紧紧抓着小玉剑, 怎样都不肯松手,乔应桐知道,女儿或许有成为剑修的天赋。

    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女儿学会说话那天,喊的第一声是娘,第二声是爹,第三声便是剑。

    等到学会走路了,女儿说她在梦里拜了位东海蓬莱的师父。女儿说师父教授了她许多剑招,她从今天起要开始练剑了。

    这一练就是八年,不论风霜雨雪,从未间断。

    而今天,女儿满九岁,刚好是那些修仙宗门招收新弟子要求的最低年龄。

    想来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离开皇城,去东海蓬莱找那位梦里师父吧。乔应桐想着,眉眼温柔,半是不舍,也半是欣慰地叹口气。

    她的小珠珠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拂珠此刻已到正房,在院子里跟姬彻之做练剑前的锻炼。

    等到锻炼完,可以开始练剑了,姬彻之想起什么,问拂珠:“昨日有跟夫子说往后不再过去读书了吗?”

    拂珠点头:“半月前就跟夫子说过了,昨日走前也说了。”

    姬彻之嗯了声,带着她练剑。

    其实姬彻之并非剑修。

    他之所以会用剑,纯粹是因为拂珠小的时候,他担心拂珠没人带着,练剑容易伤到自己,便回本家学了些容易上手的剑招,再求了些剑谱,这才有每日他与拂珠一同练剑的场景。

    而除了不是剑修外,姬彻之也并非皇城里随处可见的道修。

    他根本不是修士。

    他是凡人。

    乔应桐也是凡人。

    夫妻俩本家乃轩辕氏后裔的大家族。有这样的出身,尽管夫妻二人都不曾踏足大道,但也足够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更有能力培养拂珠在剑道上的天赋。

    因此像乔应桐做好拂珠会离开家前去东海寻仙问道的准备,姬彻之也早早就预想过这一天。

    拂珠更是如此。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东海蓬莱的凝碧道君了。

    琴心重来,剑道重来,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这辈子她转世降生在中州皇城,从最普通的凡人做起,有相亲相爱的父母,也有……

    “珠珠!”

    院墙那边传来这么道喊声:“剑练完了没?练完赶紧吃饭,吃完我跟你翡姐姐带你上街玩儿!”

    ……也有勉强可称为玩伴,并且美其名曰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让她的童年不至于贫瘠得只剩读书和练剑的邻居。

    正巧最后一道剑招收势,拂珠便回了句刚练完。

    她如今年纪小,哪怕努力克制,说话声也还是显得脆生生的,稚气未脱。墙那边的曲从渡听得笑了下,说:“那快吃饭,我先出门去接你翡姐姐。”

    拂珠应好。

    寒冬刚过的初春时节,天尚有些冷,拂珠练完剑也没怎么出汗。她简单洗了把脸,跟姬彻之去吃饭。

    他们姬家不算很大,仆从便也不多,像在厨房里给乔应桐打下手的只一个厨娘并一个和拂珠同龄的小丫鬟。小丫鬟正上菜,见拂珠过来,笑道:“夫人做了奶糕,姑娘快趁热吃。”

    拂珠挽袖子净手。

    小丫鬟却已经跳过来,喂给拂珠半块奶糕,问香不香,奶味儿够不够。

    拂珠咬着奶糕不说话。

    不过看那腮帮子一动一动,就知道必然很香,奶味儿也够。

    小丫鬟笑着给拂珠袖子卷高了,回厨房继续上菜。

    不多时,乔应桐端着最后一道甜粥过来。见奶糕已经没了小半盘,乔应桐道:“吃这么多糕,还吃得下别的吗?”

    拂珠说吃得下。

    然后嘴很甜地说谁让娘做的奶糕是全皇城最好吃的,她一吃就停不下来。

    乔应桐被她哄笑,转头柳眉一竖,怒瞪姬彻之:“你也不看着珠珠。”

    孰料姬彻之也在吃奶糕,闻言忙举了举双手,作投降状。

    好在乔应桐知晓女儿和丈夫对奶糕的偏爱,特意将奶糕做得小巧玲珑,拂珠真吃了小半盘也没觉得多撑。一家三口正式用饭,拂珠瞧了瞧,比年节还丰盛。

    “珠珠又长大一岁啦,”乔应桐用小碗给拂珠盛甜粥,“这次娘和爹还能给你过生辰,等你去了东海,怕是想见一面都难。”

    东海离中州太远了。

    乔应桐不免有些伤感,她要很久见不到女儿了。

    却听拂珠说:“那等我去了东海,我请师父往家里送面传音镜,这样娘和爹想什么时候看我就什么时候看我。”

    乔应桐说:“你师父对你这么好呀?”

    拂珠点头:“师父对我最好了。”

    乔应桐也不问拂珠怎么就知道现实中的师父会和梦里一样对她好,只笑,说那到时候就等着传音镜了。

    倒是姬彻之问了句:“凡人也能用传音镜?”

    拂珠说:“有灵石就能。”

    又说爹尽管放心,等她拜入师父门下,宗门每月都会发放灵石灵丹等各种资源,届时她把灵石攒着送回来,保管够用。

    姬彻之一听,忙说不必送,她自己都不一定够用。

    他知道凡人也能用传音镜就行,家里又不是买不起灵石。

    这么边吃边聊,不负众望的,拂珠吃撑了。

    本就是小姑娘,饭量不大,乔应桐给拂珠揉小肚子,告诫她等会儿跟曲从渡上街不许看到吃的就买,至少也要等肚子空了点才能买。

    拂珠想了想说:“我可以先买后吃吗?”

    乔应桐说:“你能管得住嘴?”

    拂珠说:“我可以让翡姐姐帮我管。”

    一如乔应桐放心让拂珠跟她看着长大的曲从渡出门玩,她对赵翡也是放心的。

    便道:“那钱袋不给你,我等下直接给你翡姐姐。”

    拂珠面上乖乖应好,心里却在寻思着待会儿要让赵翡给她买什么东西。

    皇城里好吃的可多了。

    上辈子天天在万音宗呆着,即使出宗也是为了历练或者任务,她都不知道凡间居然有那么多好吃的。

    哦,还有好多好玩的!

    凡间生活如此快活,现在想想,她上辈子真是浪费不少大好时光。

    回房脱掉练功服,拂珠擦了身洗了脸,换上乔应桐早早准备的让她今天穿的新衣。然后拆开马尾梳透了,想要不随便弄弄,乔应桐进来,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双丫髻。

    还拿缀着小石头流苏的红绳绑了绑,轻轻一晃就叮咚作响。

    “娘的珠珠可真漂亮。”

    乔应桐往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亲了口,再将昨晚做好的珠链系在发间,小姑娘唇红齿白的,瞧起来愈发可爱。

    乔应桐满意了,领着小姑娘出去。

    外头曲从渡已经接到赵翡,两人说着话,等拂珠出来。

    听到脚步声,两人默契止住,给乔应桐见礼。

    像平时曲从渡和赵翡就老爱带拂珠玩,乔应桐对这两个孩子不能更放心。遂简单叮嘱几句,便将钱袋交给赵翡,让赵翡看着拂珠,巳时前不许吃东西。

    赵翡比拂珠年长,又是快要同曲从渡谈婚论嫁的年纪,闻言抿嘴一笑,文雅且恬静:“珠珠早饭又吃多啦?”

    乔应桐说:“可不是。”

    赵翡收好钱袋,牵过拂珠的手,表示一定会看好珠珠的小肚子。

    拂珠一听就明白了。

    看得住小肚子又如何,她还有手和嘴。

    果然翡姐姐永远站在她这边。

    待到离开家所在的街道,看拂珠还在仰头冲赵翡笑,曲从渡啧了声,屈指往拂珠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儿:“就知道瞎乐呵。”

    拂珠吃痛。

    不过没等她伸手揉,赵翡就低头给她吹了吹,然后数落曲从渡,珠珠皮肤嫩,他又不知轻重,留个红印子多难看。

    曲从渡挑眉:“难看?那……”

    他转头,四处张望一番,看到什么,他目光倏地一亮。

    留下句在这等着,他一溜烟儿地跑开。赵翡摇头,只得和拂珠在原地等。

    见拂珠额头果然开始发红,赵翡又给她吹了吹,问很疼吗?

    “没刚才疼了。”

    拂珠看了看曲从渡离开的方向。

    明明也是个凡人,又没长什么飞毛腿之类的,但每次都是这样,一转眼就能跑得望不到影。拂珠深切怀疑曲从渡是不是身怀风灵根,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正想着,眼前一花,曲从渡回来了。

    拂珠:“……”

    他是真的有风灵根吧?

    她盯着曲从渡,想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灵根很常见,风属的灵根却堪称稀少,就见曲从渡拧开个小圆盒子,指腹往里按了按,下一瞬手伸过来,往她脸上一抹。

    拂珠懵了。

    待看清那小圆盒子是胭脂盒,拂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她必然成了个花猫脸。

    “曲从渡!”

    拂珠喊他的全名,气鼓鼓地瞪着他。

    再一次没被叫哥哥的曲从渡哈哈大笑。

    他边笑边说:“出来玩就出来玩,天天装成熟跟个小大人算怎么回事?”

    拂珠气道:“那你玩我的脸干什么,你玩你自己的脸不行吗?”

    曲从渡说不行。

    他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他本意是想逗拂珠玩儿,眼下见拂珠似乎真有点生气了,也用不着赵翡说,他忙重重按了按胭脂盒,唰唰往自己脸上抹了几道:“这下行了吧?”

    说着给嘴唇也抹了抹,原先还俊逸的脸登时变得不能看。

    谁知拂珠仍然气鼓鼓的。

    曲从渡只好又按了按,直把自己涂成个红彤彤的猴屁股脸,周围路人望着都他止不住地发笑,他低声下气道:“这下总行了吧?这大街上的,大小姐行行好,给我留点面子。”

    拂珠哼了声,扭过头不看他。

    知道这就是原谅他了,曲从渡接过赵翡递来的帕子,半蹲着哄拂珠,给她脸上那点胭脂擦得干干净净。末了没管自己的脸,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另外的圆盒子给拂珠,说是送她的生辰礼。

    拂珠拒绝:“我不要胭脂。”

    曲从渡说:“不是胭脂。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拂珠怀疑地看他一眼,还是不肯接。

    不怪她不信任他,谁让他从小到大一直以欺负她为乐,类似外观是这样,打开却是那样的恶作剧根本数不胜数。

    于是拂珠不仅不接,她还噔噔噔倒退好几步,离曲从渡远远的。

    曲从渡:“……”

    赵翡掩唇失笑。

    曲从渡无奈,早知他在拂珠心里就是个大坏蛋,却没想到能坏成这等地步。没办法,他只得好声好气继续哄:“真的是生辰礼,我跟你翡姐姐一起准备的。不信你问你翡姐姐?”

    拂珠看向赵翡。

    见赵翡点头,拂珠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

    打开来,里面虽是和胭脂一样的红,但确实不是胭脂,而是磨得极细的朱砂粉。

    “之前不是说想画符,但皇城里买不到好朱砂?喏,我跟你翡姐姐想办法从城外搞到的,”曲从渡献宝似的道,“这生辰礼怎么样,大小姐还满意不?”

    拂珠咂咂嘴:“还成。”

    曲从渡道:“这叫还成?你是不知道我跟你翡姐姐花了多少钱,你翡姐姐还嫌人家磨得不够细,自己动手磨,把手都给磨破了。你就一句还成?”

    本以为拂珠听了会改口,未料她又对赵翡笑,嘴巴特甜地说翡姐姐真好,待会儿请翡姐姐吃好吃的。

    曲从渡:“……”

    曲从渡:“我也磨了!我的手也破了!”

    拂珠头也不回地哦了声:“那就顺带也请你吃吧。”

    说完继续问赵翡,手还疼不疼,疼的话她给翡姐姐吹吹。

    曲从渡:“……”

    曲从渡气得直接袖子糊脸,一张猴屁股红得不能更红。

    拂珠眼角余光瞥见了,憋着笑,偷偷冲赵翡吐舌头。

    赵翡笑着摇头。

    到底是不忍看曲从渡在大街上太过丢脸,赵翡去隔壁茶摊买了两碗白水,一碗给拂珠,另一碗用新帕子蘸了,给曲从渡擦脸。

    曲从渡半蹲着由赵翡擦,嘴里小意嘟囔拂珠心里只有她的翡姐姐,压根没他这个曲哥哥。

    说到这里,曲从渡陡然惊醒。

    对啊。

    拂珠居然喊他曲哥哥,而不是渡哥哥!

    并且从刚才到现在,她一声曲哥哥都没喊,直接喊的他名字!

    “这也太偏心了,”曲从渡斜着眼瞄正在喝水的拂珠,“珠珠快,叫声渡哥哥,叫了给你买糖吃。”

    拂珠不理他。

    曲从渡说:“给你买奶糕!”

    拂珠还是不理。

    曲从渡只好使出杀手锏:“给你买剑谱!”

    果然这回拂珠抬起头来,将他给盯着。

    他自豪地想拂珠的痒处真是几年如一日从没变过,就听拂珠说:“剑谱?不需要啦,我快见到我师父了,师父那有好多好多的剑谱等着我去宠爱。”

    曲从渡自然知道拂珠有位梦中师父。

    他倒不至于真的没脑子,说那师父是拂珠臆想出来的,只苦着脸道:“真不需要啊?”

    拂珠认真点头。

    算算时间,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最近,万音宗会派人来皇城招新。

    像蓬莱仙岛的老大凌云宗惯例在秋季招新,蓬莱其余宗门为了不跟凌云宗撞上,一般都会选在春季派人去往中界各地找寻修仙苗子。万音宗亦然。

    好比蓬莱是东海的中心,皇城就是中州的中心,任何一个势力来中州,首站必然都是皇城,所以拂珠只需守株待兔,等着万音宗的人来就好。

    想到这里,拂珠也没多少心思玩了,干脆拉着赵翡去茶楼听消息。

    不再被需要的曲从渡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

    不知是刚好赶上了,还是万音宗负责招新的人已经来了皇城,才进茶楼,就听说书人正正讲到东海蓬莱万音宗。

    说书人捻着胡须说不知在座诸位可知,万音宗最出名的修士是哪位啊?

    底下不少人喊是乌致尊者。

    拂珠脚步略顿了顿。

    待寻了空位坐下,便听那说书人道乌致尊者闭关百年,如今总算要出关了。

    只不太妙的是,这百年过去,乌致尊者修为分毫未进不说,据闻还生了心魔,是以仍未飞升。

    “你道那心魔因谁而生?赫然便是那百年前,与乌致尊者关系匪浅,形影不离,甚而朝夕相处,同进同出……”

    说到这,忽然醒木一拍,“啪”的一下声音响亮,全场皆静。

    拂珠垂眼喝茶。

    不用听了,那心魔必然是楚秋水。

    约莫是欲拒还迎虐恋情深之类,才叫乌致生了心魔。

    却听那说书人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道:“……是为东海蓬莱,万音越女,有‘乱琼碎玉’之美名的凝、碧、道、君!”

    “噗!”

    拂珠瞬间喷了曲从渡一脸。

    作者有话说:

    来了老弟~

    高估了我的手速。不过,啊啊啊,幼年小珠珠真是贼鸡儿可爱!

    庆祝珠珠转世,本章20红包~

    第28章 想念

    一眼就认了出来。

    曲从渡被喷得一脸茫然。

    好在周围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说书, 没谁特意分出心神转过来瞧,赵翡边给曲从渡擦脸,边小声问拂珠:“以前听说书的讲修士的故事, 也没见你这么激动啊?”

    拂珠喷茶的时候呛着了, 没法回答,只得同样小声地咳。

    边咳边想,以前和今天不一样。

    曾经连救她都不愿意的人,竟因她生了心魔——

    她怎么就不信呢?

    这该不会是万音宗为了招新,故意拿尊者的风月事当噱头, 以此来吸引广大凡人报名的手段吧?

    拂珠觉得自己真相了。

    咳完了, 见曲从渡仍一脸茫然, 明显是还没缓过来神,拂珠忙给他斟茶, 赵翡特意给她点的那一碟子奶糕也推到曲从渡跟前,企图让他继续茫然。

    望着那碟本不该放在自己面前的奶糕, 曲从渡果真更茫然了。

    他茫然地喝茶,茫然地吃糕, 茫然地看拂珠一反平常对修士传闻不甚感兴趣的态度, 认真听说书人说书。

    此时说书人已讲完凝碧道君的平生。

    讲得非常细致,连凝碧道君身陨之地长有化骨草都说得仿佛亲眼所见。

    “可嗟可悲,可惜可叹, ”说书人最终这么评价,“若凝碧道君未曾陨落,怕是如今也要位列尊者,成一代大能。”

    听客们跟着发出叹息。

    拂珠则又想咳了。

    讲完凝碧道君, 说书人把话题引回乌致身上, 开始大谈特谈这位尊者与凝碧道君之间那些过去的风花雪月。

    至此, 拂珠总算确认,万音宗为了招新,真是什么招都使出来了。

    这年头,音修大宗这么拼的吗?

    不耐烦听跟乌致的那些陈年烂账,拂珠扯扯赵翡的袖子,示意出去。

    看那碟奶糕被处于茫然状态中的曲从渡吃得差不多,赵翡取出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一手牵着拂珠,另一手拉着曲从渡出了茶楼。

    三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直至曲从渡总算从拂珠喷他一脸、拂珠给他斟茶、拂珠给他奶糕吃的三连震惊中清醒,他揉揉脸问拂珠:“怎么不听了,难得听到说蓬莱的,你之前不一直嚷嚷要去蓬莱仙岛找你师父?”

    拂珠正思索要不要现在就去趟万音宗位于皇城的驻地,闻言回道:“不用听,我知道师父在哪。”

    曲从渡:“啊,该不会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乌致尊者在的万音宗?”

    拂珠点头。

    曲从渡没再说了。

    倒是赵翡道:“万音宗……不太好吧?”

    拂珠说:“哪里不好?”

    赵翡道:“尊者是渡劫修士特有的尊称,想来那乌致尊者也算是万音宗里非常厉害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却在这等境界生了心魔,足见他道心不坚。连他都如此,可想而知那万音宗必然不是什么正经宗门,你若进去了,恐怕会被带坏。”

    赵翡说得振振有词。

    旁边曲从渡也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一只老鼠坏一锅汤,他们小珠珠这么天真无邪,绝对不能近墨者黑。

    蓬莱宗门千千万,何必非要进万音。

    譬如那个凌云宗就很不错嘛。

    从开山祖师到现任掌教都正儿八经的,作风也正儿八经,再加上还是全蓬莱,不,是全中界第一宗,这不比那万音宗强多了?

    再不然,剑宗也行啊。

    听说剑宗终于有了第一位女弟子,小珠珠要是去了,妥妥第二位,还是最小的,舒坦。

    曲从渡和赵翡越说下去,就越嫌弃万音宗。

    不是他们说,好宗门那么多,怎么拂珠偏偏就认准万音宗?

    拂珠下意识要否认,万音宗很正经的,但想想万音宗这次的招新手段没得掉价,便有些底气不足,只得说:“我师父在万音宗呢。”

    还有师兄。

    还有白白。

    以及那漫山遍野的琼花。

    此前还没多么想念越女峰,这时方觉这些早刻入灵魂,轮回转世了也忘不掉。

    “你确定你师父是在万音宗?”曲从渡问,“没搞错?”

    拂珠说:“不会错。”

    想来师父最近应该在闭关,没搞出什么大事件,否则刚才那说书人就该讲师父,而非讲乌致了。

    她师父名气可比乌致大多了。

    “那你师父跟那乌致尊者关系怎么样?”曲从渡又问。

    “不怎么样,”拂珠答,“师父很讨厌他的。”

    见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曲从渡咂舌:“你天天都在做什么梦啊,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拂珠说:“我就是知道。”

    她相信,纵使一百年过去,师父对乌致也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乌致是个狗屁不如的东西。

    她好想师父。

    师父也一定很想她。

    看拂珠是铁了心要进万音宗,深知拂珠脾性的曲从渡只能惆怅叹气:“那就希望小珠珠进了那万音宗后,碰着乌致尊者就绕道走,省得沾上晦气。”

    拂珠听完,没忍住笑:“晦气什么,你也不怕被崇拜乌致的人知道了,半夜拿麻袋套你。”

    曲从渡不屑道:“本来就是,你见谁家尊者飞升不成,拿生了心魔当借口的?又不是刚开始修行的小菜鸟,都一把年纪了还能道心不稳,别的不说,光这点就够他丢脸的。”

    又道倘若真有人崇拜这样的尊者,尽管来拿麻袋套他,他改口算他输。

    拂珠想想,曲从渡说的其实挺有道理。

    万音宗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收不到好苗子,否则怎样都不至于拿乌致的名声来折腾。

    不论品行如何,好赖也是位尊者,在哪都是要被供起来的。

    关于乌致的谈论到此为止,拂珠转而问曲从渡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蓬莱。

    曲从渡摇头。

    拂珠问赵翡,赵翡也摇头。

    得到和以前一样的回答,拂珠没觉得失望,更没觉得无法理解。

    当了这么久的凡人,不说能完全抛却曾经的修士身份,让自己完完全全融入其中,但拂珠多多少少也明白,就像修道者一心想着飞升成仙,凡人也有一心想着当个凡人就够了的。

    修士在成仙前是人,凡人更是人。

    “要什么长生,”拂珠还记得第一次问曲从渡时他的回答,“百年足矣。”

    而今再问,他也还是这句话,百年便足矣。

    “小珠珠想去蓬莱就去,”曲从渡笑道,“我跟你翡姐姐就留在皇城,等哪天去茶楼听说书,能听到小珠珠的名字就行了。”

    说着摸了摸拂珠脑袋,是鲜少会表现出来的大哥哥姿态。

    他沉声说:“想去蓬莱,想当剑修,那就认准这条道,通天路上歧途再多再难,也绝不能轻易放弃。”说到这,忽的话音一转,“要是哪天我从说书的口中听到小珠珠道心不稳、堕入魔道什么的,我就算老得半截身子入了土,我也得从土里爬出来,赶去蓬莱揍你一顿。”

    才被他前半段话给感动到的拂珠:“……”

    行吧。

    曲从渡就是曲从渡,永远不懂怎么当个好哥哥。

    赵翡也被逗笑。

    她跟着摸拂珠脑袋,柔声道:“既然下定决心,那就放手去做——刚才是不是在想万音宗招新的事?我打听过了,此次万音宗派来皇城的修士有三位,两男一女,不知可有与你师父相熟之人。”

    说着给拂珠指了万音宗驻地所在方向,还说了街道的具体位置。

    拂珠有些吃惊。

    他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她什么时候打听的?

    还是曲从渡哼笑着说你翡姐姐做事向来润物细无声,拂珠才收敛了那点吃惊,对赵翡道谢。

    赵翡抿嘴笑:“还跟我说谢谢呢。”

    拂珠说:“那我先过去看看他们招新开始了没。”

    赵翡说:“用不用我们等你?”

    拂珠说不用。

    连两男一女都能打听到,招新多半已经开始。说不定她过去就要直接参与考核,那样的话不知道得折腾多久。

    “那我跟你翡姐姐再逛会儿,等回家了就跟你爹娘说招新的事,”曲从渡道,“正好今天你生辰,福气保佑,你肯定能拜入万音宗。”

    拂珠点头:“承你吉言。”

    然后接过赵翡递来的钱袋,摆摆手转身走了。

    看拂珠那如果不是因为个子太矮,加之头顶扎着双丫髻,否则根本看不出是个小孩的背影,曲从渡不由对赵翡道:“觉不觉得珠珠很多时候真就跟个小大人似的?”

    赵翡说:“因为珠珠打小就懂事吧。”

    曲从渡说:“懂事的小孩那么多,就她自己是这样。”

    赵翡道:“这叫万里挑一,珠珠生来就注定不是寻常人。”

    曲从渡想也是,哪个寻常人能有梦中师父,还坚持八年练剑?放眼整个皇城,也就他们珠珠了。

    遂不再多言,转而把手一伸,将先前为了逗拂珠买的那盒胭脂送给赵翡,得到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他连忙赔笑,陪赵翡去买更多的东西。

    这边逛街继续,那边拂珠也到了万音宗驻地。

    万音宗驻地不很大,不如隔壁的凌云宗驻地,也不如隔壁的隔壁洛氏慕氏等三氏五族的驻地。音修到底有些小众,比不得剑修道修那等主流。

    尽管如此,万音宗终归是数一数二的音修大宗,想参与招新的凡人甚至能排到街那头去。

    不过今日,拂珠只消一眼,就确认万音宗确实是出了问题。

    否则平常这个时候的驻地早该人满为患,而非眼下所见,用不着排队,直接就能在守门弟子那里登名不说,进去后更是大略一扫就能扫见所有凡人,两只手完全数得过来。

    这显然很不对劲。

    拂珠难免心生疑惑,万音宗到底出了何事?

    倒不是她这几年醉心练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是像万音宗这样的大宗,真出什么事了也不会刻意往凡人的地界传,修士是最重面子的。

    好在疑惑没多久,先拂珠进来的孩子们就给出了答案。

    “听说了吗,万音宗这次招新,不仅招音修天才,还招剑修的天才!”

    “听说了!我爹本来还愁我资质不行,肯定进不去凌云宗,结果一听万音宗招剑修的条件没凌云宗的苛刻,就赶紧让我来试试。”

    “我也是好几个兄弟姐妹本来要跟我一起考音修的,不过临出门的时候听万音宗说还招剑修,他们觉得不靠谱,都不肯来,我就自己过来了。”

    拂珠了然。

    不过了然的同时,不免生出更大的疑惑。

    好端端的,万音宗不专心走音道,走什么剑道?

    这岂止是出了问题,这简直是在动摇万音宗传承数千年的根基。

    正想着,孩子里有认出拂珠的,凑过来问她:“拂珠,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还以为你会等秋天的时候拜去凌云宗呢。”

    拂珠说:“没有,我一直想着拜进万音宗。”

    对方道:“可你不是练剑吗?我爹说练剑的就该去凌云宗。我爹昨天还跟我夸你,说你要是去凌云宗,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名,到时候咱皇城人全脸上有光。”

    拂珠道:“现在万音宗也开始练剑,这不是正好?”

    对方说:“对哦。那,那我要是能拜进万音宗,我跟你混,你是我老大。”

    旁边几个孩子听到这里,七嘴八舌地说假如他们也成功拜入万音宗,他们也要跟拂珠混。

    突然任职老大的拂珠失笑。

    她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有道明显是大人的身影在往这边走。她忙使了眼色,孩子们会意,飞快分散开来,回到原本的位置垂手而立。

    于是待得来人站定,便见孩子们个个老实乖巧,没谁四处东张西望。

    来人对此很满意。

    他点点头,先简单说了几句拜入万音宗的好处,以及成为内门弟子后能够享用的丰厚资源等,接着说起此次招新考核,大意为明日会有修为高深的师长亲自教授剑招,教满五天后进行比试,剑招学得最好的十人可前往万音宗。

    孩子们俱都认真听着。

    独拂珠暗暗惊喜,竟是熟人。

    是燕骨峰功德堂的那位张师弟。

    “……等到了万音宗山门,通过最后一遭试炼,便可入我万音宗拜师学道,”说完此番,张师弟身体微侧,示意孩子们见礼,“这位便是明日教授你们剑招的师长。”

    但见那缓步而来的白衣人右手负后,左手握剑,正是剑修打扮。

    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

    孩子们无不惊叹这位师长的气质,独拂珠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乌致。

    说得更准确点,是乌致的一道身外化身。

    尽管只是道化身,拂珠却也能看得出,果真如传闻所说,足足百年过去,乌致还停留在渡劫巅峰,没有要飞升的迹象。

    嗯……

    有点微妙。

    作者有话说:

    珠珠:咋感觉你这么废。

    “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陆游《剑客行》

    第29章 剑鞘

    求欢。

    拂珠没有多看。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同时悄悄挪动脚步,把自己往个高的孩子身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头也微微低着, 并不抬起。

    好在无人让她抬头。

    不论是张师弟还是乌致化身, 在场所有万音宗人都没发现这小姑娘与过去的凝碧道君五官有些相像。

    ——没人想得到百年过去,连魂灯都碎了的凝碧道君竟转世成一个凡人。

    或者说,在万音宗人的认知中,纵使凝碧道君当初福大命大成功转世,那么也不该是在这中州, 更不该只有九岁之龄。

    从东海到中州, 百年到九岁, 这之间的偏差过于巨大了。

    拂珠藏得更加心安理得。

    待孩子们给乌致行过礼,兴许是尊者的名声太盛, 也兴许是万音宗这次的招新手段实在厉害,看就乌致现身的这么一小会儿, 又有不少孩子闻讯赶来,张师弟示意他们这批可以先回家, 明早卯时过来学剑。

    有孩子心细, 问可要像读书那样交束脩,得到不用的回答,才兴高采烈地离开。

    拂珠也跟着离开。

    这期间, 她再没看乌致。

    她怕多看那么一眼,她就会控制不住。

    就在拂珠即将走出驻地之时,持剑的化身倏而抬眸,目光停留在拂珠身上。

    “那是谁?”乌致问。

    张师弟循着看过去, 是第一批孩子里那个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刚才乌致出来, 所有孩子都在盯着乌致看, 只她一个不仅不看,反而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往别的孩子身后藏,不知是害羞还是怎样。

    张师弟翻翻守门弟子拿来的名册:“那孩子叫拂珠。”

    “拂珠。”

    乌致重复了遍。

    他重复的这一声明明平淡之极,且因为是身外化身的缘故,话语间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可言,然张师弟听着,竟莫名有些后心发凉。

    想起离宗前,诸位师长私下的告诫,张师弟悄然捏紧了手里的灵符。

    原本这面向中州皇城的招新,本不该张师弟与乌致前来。

    ——乌致本尊还在燕骨峰下。

    尽管距离百年之期已不剩多久,但有北微施压,乌致仍困在极天碧炎阵里不得出。他只好如往常一般,借着万音宗招新,以身外化身之法去往中界各地,意图找寻凝碧道君的转世。

    据张师弟所知,这百年里,乌致曾无数次地窥探天机。

    虽然每一次得到的天机都是无解,但他似乎仍然不肯相信凝碧道君就那么没了,心魔渐重,连他师父嬴鱼都不敢过多靠近关押着他的火牢,更别提其余人。

    且因为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现如今的万音宗仍没谁肯正眼看乌致,更枉论与其同行,所以每逢招新,宗门就会在功德堂里派发任务,要求能摒弃偏见,相对公正地协助乌致进行招新,当然同时也是为监守乌致,防止他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便如此刻,张师弟紧紧盯着乌致,只待乌致行为有异,便要立即以手中灵符将其镇压。

    好在乌致没再开口。

    他只深深凝视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直等望不见那身影了,他收回目光,垂眸静立,乍看沉默高冷,与大众认知的剑修形象完全一致。

    前来万音宗驻地的孩子更多了。

    并不知自己尽量小心低调,却还是引起乌致注意的拂珠正拿着钱袋买吃的。

    依照她往常的习惯,只要身边没人看着,她能一个人从街头吃到街尾。看看天色,估摸着曲从渡和赵翡应该还在逛,拂珠打算一路吃过去,三人一起回家。

    不过这计划没能实现。

    概因在走到某条街道,路过某个摆摊之时,不经意间的一瞥,让她望见了个颇有些眼熟的东西。

    赤殷如血,玉白似雪。

    ——是乱琼剑鞘。

    曾经被无数修士盛赞“乱琼碎玉”的鞘失了剑,就那么脏兮兮孤零零地躺在摆摊里,与一些破铜烂铁作伴。旁边木牌上手写的价格极其低廉,十文一件。

    拂珠止住脚步,定定看着。

    过去的百年发生了什么,被她埋在北域妖池的乱琼怎么会只有剑鞘出现在这里?

    剑呢?

    顾不得多想,拂珠立即就要掏钱买下剑鞘。

    不妨有人先她拿起。

    拂珠顿住。

    她忽然明白为何先前在万音宗驻地,只见到赵翡打听的两男一女中的两男——乌致和张师弟——而没见到那一女。

    却原来,所谓的一女竟是这位。

    百年不见,楚秋水已然不是拂珠记忆中弱柳扶风的少女模样。单看容颜,她似乎正处双十年华,身体也好了不少,面庞上红润微微淡淡,不再透出苍白的病色,只那双细眉似蹙非蹙,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以拂珠的眼力,一下就看出她应当是刚刚突破至结丹期,周身气息还有点不稳。

    ……这就更微妙了。

    一般来说,修士结出颗完整的金丹,方可驻颜益寿。

    拂珠不用想都知道,楚秋水在结丹前必然服用了许多驻颜丹。

    这与拂珠预计的差太远了。

    原本拂珠觉着,能拜入凌云九剑,足见楚秋水天资不差。那么长达百年时间的修行,楚秋水少说也该元婴,不然就是化神,真发发奋努努力,炼虚合体也不是没可能。

    结果这真见到楚秋水,她居然才堪堪结丹。

    拂珠突然便有种楚秋水与乌致不愧是青梅竹马,两人居然一个比一个更废的奇妙感。

    楚秋水大概是有什么心事,她拿起剑鞘,往摊位上丢出锭银子,说了句这东西我要了便匆匆转身走人,没留意摊主说给的银子太重了,更没留意与她擦肩而过的小姑娘。

    拂珠没跟上去。

    不用猜,楚秋水肯定是去万音宗驻地。

    于是拂珠略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张纸人来。

    纸人很小,比起凡间通用的铜钱也大不了多少。拂珠打开曲从渡和赵翡送她的那盒朱砂,拿衣服上的流苏蘸了,往纸人头部点几下充作五官,而后轻轻一吹,纸人悠悠飘出掌心,追随楚秋水而去。

    接着拂珠转向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摊主,问刚才那把剑鞘是哪来的。

    “……我在城外头捡的,”摊主尚处于她这样的小孩竟也能使出仙家手段的震惊中,听到什么便答什么,“瞧着是没人要了,我就捡了,心想破得不狠,能卖点钱,就拿来卖了。”

    “那还记得是在城外哪里捡的吗?”

    “就城外那条河,沿河岸往北走个差不多两刻钟。要不是它在水里被日头照着发着光,我还看不到呢。”

    拂珠点点头,取出一锭银子给摊主,抬脚走了。

    徒留摊主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两锭闪闪发光的银子,更震惊了。

    明明只需要十文钱啊?

    买到想要的消息,拂珠没有耽搁,她胡乱走了两条街,钻了条巷子,很快便借着身高的优势混入人群之中,悄然出城。

    皇城外确实有条河。

    依那摊主所言,拂珠沿着河岸往北走,途中不断以朱砂画符,直将盒里的朱砂用得少了层,也没能发现有关乱琼剑的半点踪迹。

    拂珠皱眉。

    总不能剑还在妖池?

    越想越觉得剑与鞘分开简直诡异又邪门,拂珠不死心,索性以这条河为中心,来来回回地折腾,直至身上能用作画符的黄纸一张不剩,她才停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来剑真的不在这里。

    天边不知何时已经夕阳西下,这个点再不回家会挨骂,拂珠叹口气,拍拍裙子走人。

    到家时天将将黑,曲从渡正靠着墙和乔应桐说话。

    见消失一整天的拂珠掐着点儿地回来,曲从渡掀了掀眼皮:“大小姐这是跑哪玩儿去了,现在才回来?知不知道再晚上一会儿,我就又得满大街找你去了。”

    拂珠说:“我找东西太入迷了,对不起嘛。”

    曲从渡说:“找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拂珠说:“秘密,不告诉你。”

    她小跑到乔应桐跟前,仰脸露出个乖巧极了的笑:“娘,我饿了,我想吃娘做的长寿面。”

    其实她中午就该回来吃长寿面的。

    拂珠眨眨眼,笑容愈发乖巧。

    好在拂珠以前就有过晚回家的先例,又她平日里还算听话,不惹事,乔应桐深知别看她年纪小,她总有自己的小心事,被这么一撒娇,哪舍得怪她,抬手点点她脑门儿:“今晚我不做饭,你爹做。”

    拂珠说:“哦,那我想吃爹做的长寿面。”

    乔应桐说:“那赶紧换衣服洗手,等你爹给你做。”又问曲从渡,“小曲要不要来一起吃?”

    曲从渡说不用,他家也在做饭了。

    说完对拂珠比了个威胁的手势,拂珠扭头,权当没看见。

    进屋后,晚饭不必多说,姬彻之的厨艺是乔应桐一手调.教出来的,满满一碗长寿面,拂珠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之后是消食时间,拂珠拽乔应桐的袖子,表示她有悄悄话要跟娘说,爹不许听。

    姬彻之无奈:“怎么天天都有悄悄话?”还每次都不许他听。

    拂珠说:“这是我们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

    被女儿叫作女孩子的乔应桐笑眯眯地跟着拂珠走。

    走到看不见姬彻之的地方,拂珠悄悄用了张以前画好的符箓,保管就算有人用了招风耳之类的术法都探听不到她们的动静,才小声对乔应桐说:“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有个人以前被害过,现在想要报仇,”拂珠皱着小眉头,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严肃得很,“可她修为没仇人高,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赶上仇人。她该怎么办?”

    乔应桐也不问拂珠怎么会问这种事,只想了想说:“她和仇人都是修士吧,天赋怎么样?”

    “她的还可以,仇人的不太好。”

    “有多不好?”

    “嗯……就是假如她修炼到足够报仇的境界了,仇人很有可能也还是现在这样,没什么长进。”

    拂珠说着,想起上辈子自己的魔障。

    魔障与常说的心魔不同。

    魔障主要在于障,障可消除;心魔则在于心,心不管对谁而言都是最重要的,极难消除。

    当初拂珠为合体道君,她都能因魔障而止步不前,换作是心魔,估计早就崩溃了。

    乌致也是如此。

    心魔可不会看在他渡劫巅峰的境界上,就对他网开一面。

    “这个仇人天赋未免也太差了点,”乔应桐有点讶然,“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仇人能一直保持原地踏步的状态,她不就更容易奋起直追?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仇人比以前更强,报仇遥遥无期。”

    拂珠明白了。

    她现在的状况说好不好,说坏却也不坏,毕竟隔着足足百年,她在今日之前甚至一度做好乌致已经飞升,楚秋水也炼虚合体的准备,谁知正应那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道还是偏爱她的。

    拂珠想,她总有一天能亲手斩那两人于剑下。

    刚好是拂珠站着,乔应桐坐着的姿势,拂珠张开双臂抱住乔应桐,重重亲了口:“谢谢娘解答。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剑。”

    有关万音宗招新的事,曲从渡白天跟乔应桐说过了,刚才饭桌上拂珠也又说了遍,乔应桐只问她确定梦中师父是在万音宗,别的就没再多说,此刻亦然。

    乔应桐温柔地顺了顺她额发:“去睡吧。珠珠这么自律,一定能拜入万音宗。”

    拂珠欢快点头,然后欢快跑路。

    走前没忘撕掉符箓,路过姬彻之身边时还咧嘴做鬼脸。

    姬彻之喊了句跑慢点别摔着,她摆摆手,不仅没放慢速度,反倒更快了。

    姬彻之无奈摇头。

    回房把门一关,拂珠连灯都来不及点,忙以剑指往眉心一点,登时眼前一花,她摸索着坐下来,两眼逐渐放空,仿佛元神出窍。

    不过她此刻也确实是在神游天外。

    尽管她人是在家里,但她看到的、听到的、乃至是嗅到的,皆是身处万音宗驻地里的小纸人的所见所听所闻。

    不出所料,楚秋水买下乱琼剑鞘后,果然去找了乌致。

    只是这个找法,跟拂珠想的不太一样。

    白天遇见时还忧郁怅惘,却又冰清玉洁如仙子般的人物,此刻身披薄纱,面含春色,眸盈春水。

    楚秋水堪称娇柔地跪伏在乌致足边,雪白下颚微抬,红唇微张,轻声呢喃道:“乌致哥哥……你就要了我吧。”

    万万没想到会正正好看到这求欢一幕的拂珠:“!!!”

    我的个亲爹亲娘师父师兄曲哥哥翡姐姐哦。

    拂珠震惊极了。

    她才九岁,她眼睛要瞎了!

    第30章 契约

    百年煎熬。

    拂珠下意识就要收回小纸人。

    然而就像小时候经历过的, 隔壁的曲从渡上午才挨了骂缴了书,下午就过来找她,打着陪她玩的借口, 躲她小院子里看被他藏得深有幸逃过没收的话本子, 还捂着不让她看。

    不消说,那些话本子根本不是那个年纪的拂珠能看的,拂珠也很自觉的不看。

    可人总有种逆反心理,越是不能看,就越是想看, 最终曲从渡那些话本子, 拂珠还是跟着看完了。这种心理延续到如今, 明知该立马收回小纸人,可拂珠犹豫着, 觉得事态应该不会发展得那么迅速。

    乌致别的不行,至少他在女色这方面勉强还算个君子。

    况且他这是化身, 化身不如本尊感官通达,应该更不至于饥不择食吧。

    拂珠想着, 掩耳盗铃式捂住自己的眼睛, 借小纸人的眼继续看。

    果然荧荧灯火下,乌致没说话,但观其神色, 明显是拒绝。

    也不知乌致这反应哪里触动了楚秋水,楚秋水忽然直起身,刚刚还柔媚动人的表情瞬间转变成咬牙切齿,语气也是激烈的。

    “她早就死了!”

    楚秋水几乎是在叫喊:“死了一百年了, 连尸骨都没留下来!

    “你窥探那么多次天机, 我也求师父数次开坛卜卦, 可无解就是无解,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难不成你还真信那些人说的,只要足够诚心,就有能再见到她的那天?简直笑话!”

    说到这,楚秋水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骤然委顿在地。

    她剧烈喘气,肩头披着的薄纱悄然滑落,无声显露出少许旖旎。她却没管,只重新望向乌致,似乎要看出他对她可还有半分在意。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

    因为乌致不知何时已闭上眼,根本没看她。

    甚至他手指微动,半掩着的门打开,他在催她走。

    冷风自敞开的大门外灌入,薄纱浮动间,肌肤生出凉意,楚秋水陡的打了个寒战。

    她望着乌致,忽然而然,便落下泪来。

    泪珠点点,浸透薄纱。

    她伸手拽乌致袖口,可临碰到时,又想起什么,堪堪收回。她只好颤声道:“乌致哥哥,你日夜受极天碧炎阵之苦,我也日夜被凤凰火灼烧……百年煎熬,还不够吗?”

    听到这里,拂珠眸底微动。

    原来所谓乌致闭关百年,实则是百年禁闭;楚秋水修为低下,也是凤凰火所为。

    这一定是师父和师兄的手笔。

    再看乌致,他还是没说话。

    同样的,他也还是没看楚秋水。

    楚秋水泪流得更多了。

    她喃喃道:“明明你当年,凡事都向着我,你甚至能为了我向她出手。所有人都说你不看重她,你只看重我……怎么她一死,你就变成这样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乌致哥哥吗?”

    乌致沉默。

    唯独大门敞得更开,催她走的意思更强烈了。

    楚秋水惨笑。

    下一瞬,她手掌一握,取出白日买到的乱琼剑鞘。

    “不知乌致哥哥还认不认得这剑鞘?”

    乌致倏然睁眼。

    赤白交错的熟悉剑鞘映入眼帘,乌致没有犹豫,立即抬手。

    这举动无疑又触动了楚秋水。

    楚秋水趔趄着站起身,没让乌致碰到剑鞘。她一边后退,一边继续流泪惨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魔是为她,你化身是为她,你习剑也是为她!你记她记得如此深刻,又可还记得我是你的谁?!”

    说完把手一扬,剑鞘化作一抹星光,投向无边夜色。

    乌致皱眉。

    他正待去追,却见楚秋水手掌再握,取出张灵符。

    乌致眉皱得更深。

    见他果然坐在原地没动,楚秋水惨笑转为嗤笑:“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这边两人陷入僵持,那边拂珠来不及思索灵符的用途,更来不及思索楚秋水这一连串的表现可是因爱生恨,只飞快驱使小纸人去追剑鞘。

    至于拂珠本人,她走到榻边,从暗格里摸出张不论裁剪还是勾画,皆比追剑鞘的要更加细致的小纸人。

    接着又摸出张符箓来,把符箓往纸人身上一拍,纸人立时变高长大,化成个不看惨白皮肤,从头到脚与拂珠简直一模一样的人。

    “还和以前一样,替我睡会儿觉,”拂珠吩咐纸人道,“如果娘过来了,就帮我应一声,我很快回来。”

    纸人点头,掀起被子躺进去,安然闭目。

    拂珠放下床帐,走到妆台前卸了头上的红绳珠链,衣服和鞋子也换成便于夜行的,才伸手转动设于妆台背后的机关。

    轻微的机括运作声响起,妆台下方缓缓露出条地道。

    这地道通往城外。

    不是拂珠不想简单点,偷摸翻墙溜出去什么的,而是小纸人已经跑出皇城。

    现在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闭,像她这样的小孩绝对出不去。

    拂珠握着颗夜明珠下了地道。

    不多时,城外一棵长有空心的古木中,一身夜行衣的拂珠踩着只比她脑袋还要大的田鼠往外爬。

    她边爬边威胁大田鼠:“不准跑,就留在这等我,听到没有?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跑了,你就等着全家都变成烤田鼠吧。”

    “吱吱。”

    大田鼠瑟瑟发抖地应下。

    拂珠哼了声,毫不留情地踩出最后一脚。

    这一脚比刚才的几脚都重,大田鼠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拂珠爬出古木,拍拍手,对着大田鼠又哼了声。

    虽然她是已经很久没用过地道,但地道里早先被她布置了许多凡人之躯也能动用的五行阵法,石壁上更是贴满符箓,连元婴期都不敢轻易靠近,更别提寻常的灵兽妖兽。

    结果这只非灵非妖的大田鼠不知道打哪来的,仅身上有一丝微弱妖气,通一点人性,发现地道内极其安全,又空空荡荡,便堂而皇之地将地道当成自己的家。拂珠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枕着满地的谷子,跟小田鼠们吃喝玩乐,好不痛快。

    然后就是人眼瞪鼠眼,战斗一瞬即发。

    但也就这一瞬。

    拂珠上前一脚踩住了大田鼠。

    大田鼠肥胖的身体在地面蹭来蹭去,蹭去蹭来,却怎样都蹭不出拂珠的脚掌心,只好认命趴平等死。

    谁知拂珠没杀它,也没杀小田鼠们,只让它充当临时坐骑,驮她走完剩下的地道。

    “等着我。”

    拂珠点点缩在古木里不敢出来的大田鼠,马不停蹄地朝小纸人赶去。

    在她的感应中,她跟大田鼠耽搁的一小会儿工夫里,剑鞘已经停下了。

    只停下的地方似乎有点不太对,以小纸人的能力,居然不敢靠近,只敢隔着段距离远远盯守。

    思及白天在这城外不论怎么查探,都没能查探出什么痕迹来,拂珠心下沉了沉,速度更快。

    待赶到小纸人所在,拂珠当先环视一周,此地草色青青,枝头花苞粉嫩、新叶碧绿,粼粼水面倒映着天上玉盘,竟是摊主说的发现剑鞘之地。

    就说乱琼只现鞘而无剑,必有古怪。

    拂珠摊开手,躲在花骨朵后的小纸人立刻跳到她掌心。拂珠收好小纸人,细细感应了番乱琼气息,便拨开重重柳条,去到河边。

    这河边白日里还什么异常都没有。

    可此刻,那散乱的鹅卵石上,赫然躺着只小兽。

    乱琼剑鞘便正正在小兽的怀里。

    若非通身都是雪白的毛发,拂珠甚至要以为这头顶长有两角,整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兽是白近流。

    真的和白白好像。

    难道是亲戚?

    拂珠想着,就见睡得正香的小兽动动鼻头,醒了。

    它睁眼,瞳色是与白截然相反的黑,比夜色更深沉。

    拂珠越看越觉得它和白近流像。

    她有点犹豫,想要不要问它认不认识白白,就见它张开嘴。

    “姐姐?”它说。

    拂珠一愣。

    “是拂珠姐姐吗?”小兽索性拖着剑鞘啪嗒啪嗒地跑来,黑色眼瞳湿漉漉的,“姐姐姐姐,我是白近流,我是白白,姐姐还记得我吗?”

    拂珠更加愣忡。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笑了。

    居然真的是白白!

    看到她笑,知道她是认出自己了,白近流哼哼呜呜地蹭拂珠脚腕,把刚才那一瞬间里流出来的眼泪全蹭干净了,才仰着脑袋让她抱。

    拂珠弯腰要抱,白近流却想起件比抱抱更重要的事:“姐姐,先契约。”没等拂珠回答,它因终于找到拂珠而振奋激动的情绪一下变得低落,“上次姐姐没跟白白说一声就解契,白白难受了好久。”

    拂珠闻言,笑容也一下收敛。

    她沉默数息,而后将白近流连着剑鞘抱进怀里。

    白近流不客气地继续往她身上蹭眼泪。

    “对不起。”

    拂珠略有些生疏地摸白近流的白毛。

    好在不过两三下就变得熟练,她轻声道:“我那时预感到自己要活不了了,想着我死没关系,白白还没长大,白白不能死,就自作主张解了契约……对不起。”

    “……姐姐不要说对不起。”

    白近流把脸埋进她怀里,不住地呜咽。

    百年过去,白近流仍处于幼年期,即便能口吐人言了,它音色也还是像以前那样奶声奶气,哭起来就更像小孩子,比现在的拂珠还要小的那种小孩子。

    它哭得嘤嘤呜呜的:“白白从来没怪过姐姐。白白就是觉得,当初我要是跟姐姐一起去北域就好了,姐姐说不定就不会出事。”它情绪更低落了,“白白好自责,没能保护姐姐。”

    拂珠听了,没说如果不如果,只道:“那白白现在可以继续保护我了。”

    她把剑鞘从白近流爪子里拿开,双手捧起白近流,亲了亲它被眼泪打湿的白毛。

    “我想和白白重新签订契约。白白同意吗?”

    她语气温柔极了。

    白近流哭得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

    于是两百年前的一幕重现,拂珠剑指划开左腕,取精血喂给白近流。

    等白近流吞咽下去,拂珠左腕伤口处有玄奥纹路渐渐生出,白近流两角之间也隐隐凝出光芒,契约成立。

    “嗷呜!”

    总算止住眼泪的白近流扯着嗓子嚎了声,舔拂珠的下巴,又舔她左手腕,直舔得伤口开始愈合,也把那正刻入血骨的契约舔得亮晶晶的。

    拂珠笑着说痒。

    这么闹了好一会儿,拂珠才问白近流剑鞘是怎么回事。

    她当时是把两截断剑全收进鞘里才埋的。

    总不能有人挖了出来,见剑是断的,觉得不值钱,就把断剑留在妖池,只带走了还算完好的鞘?

    白近流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剑鞘。”它回忆道,“我当初感知到解契,先在仙岛上找姐姐,没找到,我就嗅着姐姐的气味找去北域。等我到的时候,妖池没了,池底只剩剑鞘。”

    当时它也觉得奇怪,怎么只有鞘没有剑,便在妖池里找了很久,还让别的妖兽帮忙,结果掘地三百丈也没找到剑,它实在没办法了才放弃。

    拂珠问妖池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白近流说,“整个妖池都干了,里面的凤凰火全没了。”

    拂珠问:“你去妖池花了多长时间?”

    以它的速度,从东海蓬莱到北域妖池,用时应该不短。

    果然白近流爪子挠挠脑袋,羞赧道:“我跑得慢,泅水也慢,中间还跟好多想吃我的妖兽打架,总共花了半年才到。”

    拂珠嗯了声。

    这就说得通了。

    先有她埋乱琼在前,后有万音宗派人去取用于给楚秋水受罚的凤凰火,这两件事之后才是不知发生何事导致妖池干涸——乱琼断剑消失不见多半与此有关。

    “我知道乱琼剑鞘现世,倘若有人来寻,必然会是姐姐,所以就一直守着剑鞘。”

    白近流喜滋滋道:“虽然等的时间长了点,但我果然等到了姐姐,我真棒。”

    拂珠莞尔。

    没错,只有她这个剑主是最想物归原主的。

    便夸白白全世界最棒,对它亲了又亲,直把那浑身的雪白毛毛快要亲成粉红毛毛,白近流嘤嘤捂脸说不能再亲了,再亲要爆炸了,拂珠才停下,转而将它狠揉一通。

    白近流的毛最终还是变成了粉红色。

    它就这么顶着身粉红毛毛,被拂珠抱着回家。

    俗话说乐极生悲,拂珠忘记古木那儿还有只大田鼠在战战兢兢地等她。

    于是远远望见探头探脑的大田鼠,拂珠还没反应过来,白近流就已经先睁大眼。

    与此同时,白近流也总算注意到拂珠身上那股由于它太过兴奋,完全抛之脑后的淡淡的别兽气息。

    分明就是这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的味道!

    “姐!姐!”

    白近流喊了声,气呼呼地仰头瞪拂珠。

    居然背着它养别的兽!

    白白吃醋了,白白要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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