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楠溪想起昨日傅明拿来的糕点,还真以为是秦渺然特意让他带来的。此时笑得清雅温柔,一双眼睛盛着泠泠水汽。

    秦渺然昨日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来云烛阁,听到江楠溪已经到了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跑上来找她,那酝酿了一晚上的话被她这盈盈一笑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我们是朋友嘛,这有什么好谢的。”

    心里却在暗骂,这人真是阴险,什么叫‘先发制人’,今日她算是明白了,等下次碰见他,一定要叫他好看。

    “对了对了,上次说的给济安堂的孩子找父母的事情,我有个想法,你帮我看看怎么样。”秦渺然拉着江楠溪进了房间,房门半开着,两人在桌前坐下。

    “我前几日让人替我到处打听了了一下,在佛州确实有一些人家,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所以家里只剩了两个大人。”

    “我想每月定个时间,请这些人来济安堂,可以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也可以带着他们蹴鞠采青,或者就聊聊天也好,这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若是他们愿意将孩子领回去养,并且孩子也愿意跟他走,那我们就让孩子跟着他们重新组建一个家庭。”

    说了一会,秦渺然有些口干,一边拎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还不忘拍着桌子催促江楠溪给她提建议。

    “你的想法很好,不过需要注意对那些大人要细细考察一番,从德行品性到家中资产,需得好好把关才是。”

    “对对对,你说的对。”

    秦渺然连连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隔夜的茶水冰冷透凉,她皱了皱眉,掀开壶盖,将壶中还剩的一半茶水朝着门口就直接泼了出去。

    并没有听见想象中水落在地上的哗啦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曲临安正立在那半开的门扇后面,面色铁青,这一壶水实打实将他浇了个透。

    “完了完了。”秦渺然拿着茶壶,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处。

    茶水顺着他的袖口‘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在安静的室内发出诡异的声响,曲临安静默了片刻,旋即立刻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来,来回翻看了一下,确认没有打湿之后才松下一口气来,转身离开,背绷的僵直。

    “阁主,我不是故意的。”秦渺然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那落在地上的一小滩茶水,映着房顶吊着的宫灯,宫灯的倒影在一滩小小的水渍里左右轻摆,江楠溪跨过那摊水渍,往外走去。

    刚刚那一张信封,纸封泛着黄,折叠处是毛剌剌的小口子,像是常常被人拿出来,放在手中来回观看一样。

    日日贴身带着,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这十有八九是与曲凌云相关的东西,江楠溪快步走到书房前,推门进了房内。

    曲临安这人有些洁癖,今日这一遭,算上沐浴焚香的时间,没有半个时辰,他绝对出不来,他刚刚往这边走应该是将信纸拿出来放进了书房。江楠溪在桌子上细细翻找着,终于在右手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

    发黄的信封上只有六个字“吾儿临安亲启”。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来,信纸又黄又脆,她两指捏着信纸的边缘,轻轻地将它铺展在桌面上。

    临安,这次去疆外,总是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若是顺利无虞,今年的除夕,我定然会赶回来陪你,若到了那时,我还未回,往后我爹娘,就还要托你照看了。

    我年少时去过一次虚松山,机缘巧合间,得了一块残镜,那不是普通的镜子。

    我知道那镜子的玄幻奇妙之处,自从有了它,读书时,我即便不认真温习功课,考试也能拿第一,在家中,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后来遇见喜欢的姑娘,我也不必费力讨她欢心,所有人都喜欢我。

    若不是后来,我看见我的同窗,为了读书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冬日我在酣睡,他在读书,夏日我四处游玩,他在读书,春夏秋冬,从未有一日懈怠。

    我看见我的胞弟,明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年纪轻轻就帮着父母打理家中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十分出色。

    我看见我喜欢的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未婚夫细致体贴,对她很好,两人十分相配。

    若是凭真才实学,同窗不知要比我强多少。若是凭懂事孝顺,胞弟不知比我强多少。若是凭体贴关怀,那姑娘的未婚夫也不知比我强多少。但只因我得了这样一件宝物,便从此气运加身,让别人的努力成了个笑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天下万事万物,应当是守恒不变的,若我这里的气运充盈了,那必然有人的气运要亏损。

    有了它,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在想,这究竟是老天给我的宝物,还是放大我欲望的镜子。

    我是因为有了这镜子,才成为了人人喜欢的曲凌云,还是因为我是曲凌云,所以人人才喜欢我。

    于是我将那枚镜子埋了起来,埋在我和那姑娘初遇的小南山脚。

    后来我的同窗终于成为学堂的榜首,我的胞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疼爱,我喜欢的姑娘也嫁给了她的未婚夫。

    我从此游历山川美景,也算不虚此生。

    临安,我将那镜子留给你,要如何处置,随你心意。

    临安,今生得见雪山之巍峨奇伟,见山川之辽阔无际,见日月星河,月升月落,见满目山河,我无悔,也无憾。

    浮云流水,万里风尘,唯盼君安。

    三两张信纸,便道尽了曲凌云的一生。

    江楠溪心中喟叹,将信纸又放回了原处,往后靠在座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桌面传来的触感冰冷。

    幻世镜在小南山脚。

    不知曲临安这是取出来了,还是没有取出来呢。

    正思酌着,门外传来闷沉的脚步声,江楠溪闻声赶紧坐了起来,将晨间写的账本拿了出来,提起笔装模作样地在上头画着。

    书房房门被推开,曲临安换了一身衣服,一拢墨色衣袍,ᴶˢᴳᴮᴮ袍角压着细细密密的暗线云纹,走近时带着刚刚沐浴后的清香。

    “阁主,您刚刚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江楠溪从账本里抬出一点点脑袋,并未提及刚刚秦渺然闹出的那一场。

    “今日是佛州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午后你们两人同我一起去虚松山下的玄烨台。”

    “好。”

    “在写什么?”曲临安站在江楠溪身后,视线落在她翻开的账本上,上面的墨迹已经干透了,新写上去的那一句,“桌椅三十套,其中桌子三十张,椅子三十张”好像是句废话。

    “在记录昨日去学堂送的那一些东西。”江楠溪执着笔的手未停,仍悬在空中,似乎在思索下一句写什么。

    江楠溪说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曲临安悠悠然转过头,倚在书架旁,拿起一卷书册,静静翻看了起来。

    香炉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一室静谧安宁。

    未时,云烛阁外停了一架马车,车子前是两匹骏马良驹,车身是黑楠木制成的,外头雕着虎纹,低调气派。

    “曲阁主,崔主事让我来接您过去。”一个穿着侍从衣着的男子,对着几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上了马车,车内裹着靛蓝色的绸缎,空间开阔,一方小桌上熏着淡淡的沉香,曲临安曲着腿,坐在了左边,秦渺然跟着江楠溪坐在了另一边。

    一上车,曲临安便靠在车上,微微搭着眼帘,像在闭目养神。秦渺然静静靠着江楠溪,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瞄一眼曲临安,车内气氛尴尬。

    坐了一会,秦渺然突然有些神色痛苦,紧紧抿着嘴唇,紧紧靠在马车上,往日里活力四射的一张小脸如今一脸惨白。

    “晕车?”

    秦渺然艰难地点了点头。

    江楠溪注意到她的不适,于是将她揽在了肩膀上,她顺势靠了上来,脖子上用红绳子穿着的一角玉牌露了出了。江楠溪看到了玉牌的一角,好奇地问道:“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这是我的幸运符,是小时候,一个神仙哥哥给我的。”秦渺然一只手摸上那块玉牌,嗓音低低的。

    “后来我找了他好久。”

    “只是我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

    秦渺然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道道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去,一只手还紧紧地捏在那玉牌上。

    曲临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一道幽凉的视线落在秦渺然紧紧抓着玉牌的手上。

    车内的窗牖上罩着一块淡蓝色的纱帘,马车外的天光透着帘子照射了进来。江楠溪微微侧过身子,两指夹着纱帘的一端,掀开一个小角。

    辘辘的马车声驶过石板路,行驶至山路后,一路静悄悄的,小路上只有他们这一架车在路上跑。

    从兰因堂往云烛阁多次,江楠溪都是用的传送阵,如今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佛州的景色。

    窗外,清爽的秋风带着凉意,裹挟着片片落叶低低旋起,又落下,山中草木凋零,山景萧瑟。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阁主,你不是说今日是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么,如今看这一路,怎么好像只有我们一行人。”

    第42章

    随着骏马的一阵嘶鸣,马蹄‘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声音渐渐闷沉,在侍从的驾控之下,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溅起一阵飞尘沙土。

    这四周,的确静的出奇。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曲临安一只手搭在马车的窗子上,说得漫不经心。窗外呼呼的风从指缝中穿过,他伸手撩开轿帘,先一步迈出了马车。

    玄烨台的崔堂,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小主事,还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

    江楠溪与秦渺然跟着曲临安下了马车,几人往玄烨台的大门走去。

    那赶马车的侍从没有多做停留,几人刚下来,便立马驾着马车,掉转了马头往反方向驶去。

    玄烨台前一片静谧,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空旷的场地上铺着一块块青黑色石板,厚重的黑漆大门紧紧掩着,门上的铜环牢牢嵌在黑漆木里。门口蹲着的两只大石狮子庄严肃穆,屋院上空传来几声鸟雀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出阵阵空响。

    一道青灰色高墙将几人隔绝在门外。

    这玄烨台的气氛,不太对劲。

    马蹄声渐远,曲临安双手搭在铜色的门环上,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几人抬头往门内看去,玄烨台中屋宇轩昂,开阔异常,院中的石阶上排布处是一块高台,上面放着一块四脚瑞兽方鼎香炉,香炉上雕着细密的瑞兽纹,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鼎上插着大大小小的香烛,青烟袅袅,空中到处浮动着一股香火气。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紫棠色长袍,头戴一顶紫金冠,上头嵌着几块上好的白岫玉,宽袍大袖,负手站在香炉前。烟雾缭绕中,他缓缓转过头来,一身华服盖不住从高高的颧骨里透出来的刻薄气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几人身上打了个来回,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曲阁主,恭候多时。”

    那声音像夹了一块棉花塞在喉咙里似的,闷沉嘶哑,再配上他装腔作势地搭手行礼,怎么看怎么怪异。

    “崔堂,你以众派论道为名,将我诓至此处,想耍什么花样?”

    曲临安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向他,眼神如刀子一般落在崔堂身上,尖锐锋利,四周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尴尬。

    崔堂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曲临安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于是也不再拐弯抹角兜圈子,从那雕刻着虎龙云纹的台子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曲阁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今天找您来,不过是想向您讨要件东西。要知道您平时可是出了名的难请,若是不花点手段,您也不会来见我。”

    又是为了幻世镜。

    崔堂一脸精光四射的样子,好像拿着一副算盘打得啪嗒作响,那算盘珠子都要弹到人脸上了。

    怪不得曲临安不乐意与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打交道,真是惺惺作态,虚伪至极。

    几人站在玄烨台院内的空旷场地中,身后是那扇半开着的朱门和一从高墙,身前是几座高大的院落屋舍。打眼看去,门高檐宽,屋宇轩昂,只是现在一间间房门都紧紧关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形。

    那几座屋院包裹围聚着形成一个环状,将众人围在中间。这场景,好像人间用来捉鸟雀的大罩子,先是在罩子下放一些诱饵,等鸟雀放下警惕停下进食时,隐在暗处的人则执着长线,拉下罩子。‘呼啦’一下,罩子落下,即便鸟雀翅翼再有力,也只能在里头胡乱扑腾。

    崔堂这样阴险狡诈的人,定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出现在曲临安面前,还敢大言不惭地叫他交出幻世镜。

    他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曲临安的视线绕过崔堂,不着痕迹地在这院中扫视了一圈,微微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对着身后的两个姑娘说道:“你们俩先走。”

    “不交出幻世镜,一个也别想跑!”

    曲临安话音刚落,屋内掩着的门扇被‘唰’的一下撞开,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黑衣人,一个个戴着厚重的獠牙鬼面,将几人团团围住。

    鬼面鹰爪,吐息厚重缓慢,四周黑气漫布,他们是魔族的人。

    “曲阁主,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必要为了一件死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

    “再说了,您就算不心疼心疼自己,也要替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考虑考虑吧。”

    崔堂那阴仄的视线突然落在江楠溪和秦渺然身上,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

    “你身为我佛州子民,勾结魔物邪祟,引狼入室,可有想过后果?”曲临安上前两步,挡在崔堂面前,隔绝了他往后看的视线。

    魔族人出来之后,崔堂再没有了一开始的客套虚伪,此时目光闪着阴冷的寒光,宛如黑蛇吐信一般,明晃晃地甩在人身上,江楠溪不由得惊起一阵恶寒。

    “阁主此言差矣,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对方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人多势众,今日这一遭,怕是不好收场。趁着曲临安与崔堂你来我往的功夫,江楠溪将手伸进怀里,不着痕迹地带出玉简,指尖聚起一道灵力,暗暗覆在玉简上。

    “你们废什么话,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几人闻声转过头去,说话的这个魔族人,戴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赤色面具,站在一众魔将前方,他的赤面上头镂刻着一只展翅的鹰隼图纹,黑色的雄鹰,赤色的底色,相互交织着透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感。

    只见他一只手在空中高高举起,面具下的一张嘴念念有词,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随着那只抬起的手重重落下,空中闪ᴶˢᴳᴮᴮ过一道凌厉的掌风,无数道黑雾朝着几人袭来,黑烟散处,化做箭矢火光,纷至沓来。崔堂见状立马闪身跑到了魔族人的身后,远远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漫天的利器火光,箭矢兵器,朝着几人投射而来,曲临安一手将两人护在身后,抽出那柄在止观道场时借给秦渺然的长剑来。长剑应声而起,光华万丈,剑气奔流四溢,无形剑意如疾风一般拔地而起,四面奔袭,光影交错间,击落了大半兵器火光,落地化为齑粉。

    玄烨台的秋风打着转儿,卷着落叶和地上的粉尘,高天阔地下,荡起一片尘土飞扬,黄沙漫天,江楠溪不自觉地凝神闭气起来。

    曲临安平时不曾显山露水,在佛州也很少听到关于他实力的说法,就连云烛阁也低调得很。来佛州这么久,江楠溪其实摸不准他的水平,只是在之前听茶红说过一嘴,曲临安为了更好地掌控好云烛阁,年少时曾去过天山拜师学艺,吃了许多苦。

    他横在两人身前,侧脸的线条锋利如刀,举剑站得笔直,一招一式,雄浑凌厉,势不可挡。如今这样一看,少年阁主,厌世面皮,慈悲心肠,鬼厉剑法,当真是不容小觑。

    秦渺然缩着不敢出声,今日带给她的触动怕是不小。江楠溪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侧,琉璃剑清越的剑吟与曲临安奔走的剑啸相合,剑光流转间,替他阻挡着暗处背后投射来的剑光火影。两相配合下,几个来回间,两人以静制动,进退有度,那群魔物竟还隐隐落了下风。

    “去打那个小个子的。”崔堂藏在那群魔物身后,对着领头那个带赤色面具的高喊了一句。

    三人中,只有秦渺然最弱,从她那处下手,最好不过。那赤面显然是听懂了,对着场地里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将秦渺然带离了两人的庇护,随即又抬头高喊了一声魔语,一众魔将闻言纷纷掉转了方向,一道道黑雾卷着狂风,朝着秦渺然席卷而来,不过须臾间,黑雾狂风与利器,从曲临安与江楠溪背后打来。

    漫天黑影青光,雾气幻化成一张张獠牙鬼面,伴着一颗颗闪着魔火的火球,像一股高涨的巨浪般,朝着秦渺然奔涌而来。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一道道黑气朝自己打来,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最终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渺然!”

    “秦姑娘!”

    两人注意到他们的攻击转换了方向,齐齐转过头去,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黑气带着千钧重压,细细密密,四面八方,叫人无处可躲。

    眼见着那黑沉沉的气焰卷到了秦渺然眼前,江楠溪和曲临安奋力接连祭出两道剑光,剑光疾走,左右夹击,却怎么都赶不上那黑影移动的速度,只是堪堪停在半路,与黑雾尾端的半缕黑气相撞,在半空中荡开一层层剑波。

    随着这道剑波一起荡开的,还有一道诡异的金光,两道力量相碰撞,气势磅礴,灵气万丈,瞬间发出一道雷霆巨响。

    这场景,与止观道场那次,一模一样。

    只是这回,江楠溪总算看清了,这道金光,是秦渺然胸前的那角玉牌传出来的。

    靠近秦渺然的前排的一圈魔将被这金光扫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颤音,沙哑怪异,伴随着场地上空被惊起的一圈圈飞鸟振翅声,阴森可怖,听得人心里发毛。

    曲临安冷着脸,神情严肃沉敛,三两步跨到秦渺然面前,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扶起。她此时还大睁着眼睛,嘴里喘出几道粗气,似是被吓狠了,肩膀微微拢起,发出细弱的颤抖,双手顺势紧紧抓住了曲临安的衣袖。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秦渺然的手攥得死死的,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松快与释然,只有满脸的惶恐不安。

    “这是我的幸运符。”

    “从小到大,我的运气就很好。”

    “家里没钱送我去学堂, 第二日就有大善人资助学堂,让我有学上。随手救了个小姑娘,又是陈家的孩子。父亲做了点小生意,偏还发了家。”

    “这糕点可难买了,他们去买都买不到,只有我去才能买到。”

    “一个神仙哥哥给我的。”

    空中还残留着那金光与黑雾相冲击带来的余热,风也渐渐止住了,眼前是秦渺然惶恐不安的模样,耳边身后是那群魔物的低低喘息呜咽之声。

    好像是眼前重重迷雾被拨开一般,秦渺然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脑海中炸开,江楠溪眼前突然一片清明。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

    幻世镜还真不在曲临安那儿。

    只是眼下的情形并不太好,虽然地上倒了一片,但他们到底人多,且那群魔也不是什么蠢的,见秦渺然身上的这一异象,只怕心中也有了猜测,又齐齐蓄力准备下一波攻势。

    江楠溪和曲临安毕竟只有两个人,若要一直这么打下去,只怕是护不住她。

    眼见着他们的攻击顺势而来,江楠溪和曲临安齐齐提剑抵挡,此刻,玄烨台的高台上突然卷起一阵古怪的大风,‘轰隆’一声,那一鼎四脚香炉被风卷倒在地,炉中的香灰四面八方往下撒去,场地上瞬间又是一副烟尘弥漫的景象,激得人睁不开眼。

    一股子香火烟尘气漫布,眼耳口鼻都被这古怪的风充斥着,江楠溪强撑着睁开眼,朝高台处看去。

    高台中央凭空现出一个紫光传送阵,随着阵中的玄衣男子长衫飘飘,从阵中出来,那紫光才渐渐隐去,连带着刚刚那股大风也消失不见。

    此刻玄烨台中漫布着被击倒在地的魔物们的低鸣,弥散着烟尘和沙土,满地的兵器烈火,一片狼藉,场面十分混乱。江楠溪拿着剑的手有些酸胀,手臂上也有器火擦伤的痕迹,淡青色的衣袖洇着点点红色印迹,她却一刻也不敢松懈下来。

    傅明就站在那倒塌的四脚香炉旁,长身玉立,衣带飘扬,香炉中的香灰还在缓缓向外倾倒,在他脚边停成一座小山包。场上的人,大多狼狈,衣裳凌乱,发中藏灰,又经历了一场恶战,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只有他,眉目清远,立若松竹,垂帘下视,眼中带着俯瞰众生的冷漠淡然,与这底下的脏污格格不入。

    视线落到那被群魔团团围住的女子身上,看到她身上带着的斑驳血痕印迹,傅明面色冷沉,一掌将那群魔众打出一个缺口,飞身落在江楠溪身边。

    直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又笼罩在身边,她才缓缓收了手中的剑,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从人界到罗酆山的那天,盖住额头上那道金印的那一刻,江楠溪曾告诉过自己,这一次,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依靠任何人,更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可如今,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细节里,她好像开始学会依赖别人了。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冰冷的声音,江楠溪缓缓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上,傅明此刻脸色阴沉的可怕,一双眼睛像浸在寒潭中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傅明便一把拉过她的手,掌心蕴起灵力,覆在她的伤口上。一丝丝冰冰凉凉的感觉从手臂上传来,伤口上的血渐渐止住了。

    傅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落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江楠溪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魔族人,不禁出声提醒道:“宫主,先别弄了。”

    这群魔怪眼睁睁看着凭空又出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伤了他们不少人,于是怒从心起,黑雾夹着沙尘,又朝着傅明袭来。

    背后是奔袭而来的剑影刀光,黑雾红火,傅明拉着江楠溪的手,另一只手微微曲起,掌心中聚起一道磅礴灵气,四周草木被气压带得簌簌作响,一道赤金光华从指尖飞出,往后打去,那金光奔走游动,宛如一条赤金游龙,摆尾撞击间,发出阵阵锵然巨响,一瞬间,将这些魔物的法器全数击落,满地都是兵器掉落的‘哐当’声响。

    傅明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连着几掌下来,掌风凌厉,带着千钧磅礴之力,连玄烨台的地面都随之发出了震动轰鸣之声。

    阵阵哀鸣嘶吼声不绝于耳,有的魔怪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就在这样霸道的力量面前化为烟尘,随风消散。

    转眼间,那一圈子黑压压的魔族之流捱到现在,只剩下不足十人,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领头的那个赤面不知去了何处。

    远处的崔堂见情势不对,也准备拔腿开溜。

    “宫主,我好像知道幻世镜在哪了。”

    局势已定,此时是取幻世镜的最佳时机,江楠溪从空间阵中拿出幻世镜,双手掐诀,口中默念,在空中翻转拉扯出一道道银色光线。

    幻世镜在手中发出‘铮ᴶˢᴳᴮᴮ铮然’的声响,像是控制不住一般,与江楠溪僵持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她的控制,她仍旧牢牢地用灵力将它缚住,眼神落定,口中咒语不停,连头发丝都在较着力。

    另一边,随着秦渺然的一声惊呼,一块玉牌凌空飞来,玉块撞在镜托上,发出一声脆响,裂开成两半掉落在地面上,显现出被玉边包裹的碎镜来。江楠溪仍旧喃喃地念着那道咒语,那碎片被她手中的银线牵引着,终于落到了镜托上,与其他两块碎片合在一起,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我的幸运符。”秦渺然声音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玉块的碎片,拢在手中,想要拼合起来,可终究是破玉难圆。

    “你也是为了幻世镜?”那一道白光刺眼夺目,曲临安却强迫着自己睁开了双眼,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一动也没动,就这么定定地看向江楠溪,嘴角溢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平日里桀骜狂放的眉眼竟染上了些颓唐丧气。

    “阁主,秦姑娘,对不起。”

    “我来云烛阁,就是为了取幻世镜。”

    只缺了一角的幻世镜落回到江楠溪的手心,镜托上的凹凸不平的花纹此刻竟有些灼热膈手。

    她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镜子,手背上的经络随着胸腔跳动的节奏,突突地跳动着,手指苍白,指尖僵硬。

    傅明不打算参与到这场对峙中来,她与云烛阁,与曲临安,迟早是要做个了断的。于是上前几步,走到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那群魔怪身边,他们戴着面具,发出痛苦的呜咽嘶鸣,他们的后脖颈上,无一例外都绘制着一道古怪图案,月亮,鹰隼,河流与枯树。

    傅明垂眸深思,这图案,莫不是百年前灭绝的魔鹰一族,他们如今卷土重来,意在幻世镜,难道是为了百年前州界之战中死于佛州的魔主……

    众人此刻各怀心事,却没有留意到从朱门后侧卷来的一阵阴风,那一股风带着低低沉沉的魔气,从门外席卷而来,卷至场中时突然变成一道黑色浓雾,聚着凌厉杀气,直直打在江楠溪背上。

    随着‘哐当’一声,幻世镜落在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站着的女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青色的衣角随风扬起,直直栽倒在地上,秦渺然离得最近,但这一场变故来的突然,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倒地。于是赶紧丢开了手中的碎玉,上前将她抱起。

    江楠溪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血水顺着嘴角一股一股往外冒,秦渺然颤抖着双手,用衣袖不住地给她擦拭着,但那血就像止不住似的,怎么也擦不完。

    她急的直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着,和江楠溪的血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四周显得压抑沉寂,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蔓延开来,伴着低低的呜咽声,和忽远忽近的风声,叫人惊惶无措。

    随着那女子逐渐暗淡下去的脸色,曲临安仿佛感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直直带着往地上撞一样,发出猛烈的撞击声,一声高过一声,盘覆在耳边。

    漫天漫地,四周好像只剩下玄烨台上呼呼作响的风声和和耳边无限放大的心跳声。

    曲临安双目染上猩红血气,颤抖着张手带起地上的长剑,朝着那黑雾尾端打去,一招一式,发了狠一般,打在地上,打在高台上,打在香炉鼎上,激起玄烨台漫天的烟尘沙土弥漫扩散。

    沙土烟尘漫天飞舞,混乱不堪,而那黑雾的进攻也毫无章法,只是上下左右地乱窜着,所以曲临安的这几下,这反倒给了它更好的掩藏机会。

    黑雾穿过尘沙烟灰,又向着江楠溪冲袭而来,试图带走她脚边的幻世镜。江楠溪靠在秦渺然怀里,此刻早已没了力气,痛得说不出话来。即便预感到危险来临,也做不出如何反应,只能缓缓闭上了最后一丝拉开的眼帘。

    预料中的痛感没有传来,她感受到身边好像有山崩地裂的气压升起,伴着秦渺然一阵低低的惊叹,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四射开来,饶是她闭着眼,也被狠狠刺了一下。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的地盘,动本座的人?”

    第44章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的地盘,动本座的人?”

    这两句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和睥睨万物的淡漠,从头顶传来,在耳边落下。不带一丝温度,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山风拂面,玄烨台上空掠过数只飞鸟,伴着一声声鸟啼,回荡在这山谷间。恍惚间,好像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被人唤起,她强撑着拉开了一丝眼帘。

    远处虚松山顶,兰因堂上,传来缥缈清磐的钟声,钟声一层层蔓延开,抵达山脚时,已经只剩下袅袅余音,偏就是这余音,盘旋在玄烨台上空,久久不散。

    眼前人身穿一件白袍,宽袖落地,素衣若雪,袖口用银色的绣线绣着莲花纹的图样,衣袂轻飘,在昏昏的天光里若隐若现。右肩上披着一块金色的绸布,素手如玉,持着一串琉璃佛珠,每颗珠子上镌刻着金色的梵文。透明的珠子流光溢彩,上头染着浅浅淡淡的红,星星点点漫开,如血色一般,衬的这珠子少了几分明朗澄澈,多了几分妖冶无边。

    他站在一地狼藉中,垂帘下视,俯瞰众生,一身清净寂灭的风度气质,飘飘若流风玉雪,超尘脱俗,遗世独立。

    山风拂面,光影交叠,眼前人好似幻境。

    普天之下,持有这串带血色的琉璃佛珠的,只有一人,便是佛州尊者--明缘。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州界是溧水和淼河的交界汇聚之处。此处山丰水美,灵气汇聚,钟灵毓秀,绿水青山就如画卷一般,远山翠,近山青,草木丰茂,花树交映。不论是对于妖魔神仙,还是平凡百姓来说,都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

    是以,千百年来,妖魔一族一直对佛州这块宝地虎视眈眈,屡次挑衅。

    佛尊法照身为佛州的第十代佛尊,其法力之高深,深不可测,后来更是成为历代佛尊中最早飞升的一个。所以其在位期间,这群妖魔鬼怪因为次次自不量力的挑衅之举,死伤惨重,从此便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后来佛尊法照白日飞升后,带走了桫椤营的符阳。于是在明缘刚刚接管佛州不久后,魔鹰一族便以为自己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举全族之力来犯。

    魔鹰族的魔主应恒,领着一干魔将,将州界围了个水泄不通。

    千余名魔怪聚在州界之处,那一日,就连长年纯澈,仙气缭绕的溧水和淼河的水源上方,都染着黑压压的魔气。

    群魔过境,花树萎靡,草木衰零。

    法照的飞升毫无征兆,走前也并未给明缘交待过什么。而彼时的明缘和符向川,也不过才是两个刚成年的少年,佛州和桫椤营两个这样重的担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向了两人。

    “我让人去找法照仙尊。”

    “不可,这次能找师尊,下次呢,下下次呢?”

    “若每次出了事,我等只会搬救兵,躲在人后,那佛州子民凭什么会相信我能够保护好他们,我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佛尊。”

    明缘的这两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泼下来,阻断了符向川想要求救的心思。

    他说得对,有些责任,须得自己来抗。

    明缘知道,以法照的深谋远虑,不可能猜不到,他走后,佛州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于明缘而言,今日这一战,除了要对付这群蛰伏百年,心怀鬼胎的魔族之人,更重要的,是要向法照,向佛州百姓,向六界众生证明,他配得上佛尊的位置,也有能力守护好佛州。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对战,是对他和符向川的一次试炼。

    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试炼。

    魔鹰一族作为魔族存在感最低的旁支,低调普通,千百年来,在魔界备受歧视和压迫。六界之中甚至一度查无此族。如今举族而动,声势滔天,倒是叫人防不胜防。

    而魔主应恒带着他们在魔界蛰伏千百年,这千百年来一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时机摆脱魔界的控制,自立门户。如今法照飞升,符阳也随之而去,对于应恒来说,这就是那个机会。

    就凭魔鹰主应恒这份卧薪尝胆,审时度势的深沉心思,也可窥见其实力不容小觑。

    明缘与符向川领着桫椤营的佛修和将士们应战,在州界与应恒对打了三天三夜。

    这三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佛州上空盘旋着凄婉哀绝的鸟雀鸣叫,与州界的刀枪交火之声搅在一起,大风刮过,草木簌簌,叫人心慌。

    对于佛州的百姓来说,这短短三日简直如同度日如年一般,他们无ᴶˢᴳᴮᴮ时无刻不在担心和害怕,甚至怀疑这位天生佛骨的佛州骄子,如今的佛尊明缘,是否能像他的师尊法照尊者一样,守护好百姓,守护好佛州。

    三日的僵持与对峙之下,桫椤营的人渐渐有些难以为继,正当应恒准备一鼓作气,拿下佛州时。明缘以肉身为器,落下一个生杀大阵。

    这些来自魔界的魔怪们本以为,佛修之流,修习的都是些温和的渡化术法,不足为惧。

    但与明缘交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他虽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神性面孔,但行事却凌厉狠辣,杀伐果断。那样的果断决绝,就算是法照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做到这般地步。

    层层金光从州界四散开来,耀眼夺目,那股气势,磅礴有力,似乎要穿透云层。

    他这一招,存的是死志。

    比的就是谁能豁得出去。

    千年来,应恒苦心孤诣,焚膏继晷,才寻得今日这么一个机会,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各路神仙,但头一次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疯子。

    是以,到死他都不能理解,不过是区区一块地界,不过是区区千万凡人,怎会有人愿意为此豁出性命来,殊死一搏。

    对战的第三日傍晚,州界上空,漫天红霞流光,绚烂夺目,耀眼瑰丽。那些流霞光影,还未散去,便映照出佛州地界上的金光来,金光与霞影交相辉映,漫天流转,黄昏傍晚,亮如白昼。

    一瞬之间,州界上的朝颜花沐浴着点点碎金光华,清风之下,徐徐盛开,一朵朵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藤蔓蜿蜒而上,满目葱茏。

    与这华丽景致不相称的,是空中传来的阵阵飞鸟的低鸣,以及溧水和淼河上方,盘旋着的一道道不绝于耳的悲吼与哀嚎。

    明缘十八岁时,法照曾赠他一串琉璃佛珠,并为他取了字号‘玉楼’。

    在佛州,琉璃石是千百年难得一觅的珍材,比起千金难寻的琉璃玉来,还要珍贵稀奇的得多。千年来,法照也只得过这么一块琉璃石。

    他用这块琉璃石给明缘打了一串琉璃佛珠。

    珠子明朗澄澈,没有一丝杂质,内壁镌刻着金色的梵文。明缘第一次拿着这串佛珠时,日光从天边落下,落在兰因堂里,照在他手心的佛珠上,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光影,红色,黄色,青色,投射在兰因堂的门墙上,流光溢彩,相映生辉。

    师尊常常告诫他,身为佛尊,要爱众生,要禁私欲。他起先并不知何为‘私欲’,但自从拿到那串珠子后,他好像明白了。

    看到之后心生欢喜,不愿让它离身,时不时就想拿出来欣赏翻看,不愿有任何人碰它,只要它属他一人所有。

    这便是私欲。

    “可还喜欢?”法照问他。

    “多谢师尊,这珠子看着的确不俗,不过在弟子眼里,这些物件,并没有什么不同。”

    法照满意的点点头,“你果然通透。”

    在州界一战之前,明缘手上的那串琉璃佛珠,还是澄澈透明,不染一丝杂质的。但此战过后,那佛珠上便染上了妖冶刺目的红色,那是魔鹰一族的血色。

    州界一战,以魔鹰一族的全军覆没和佛尊明缘的重伤闭关而收尾。

    从此六界皆知,普天之下,持有这串带血色的琉璃佛珠的,只有一人。

    “一百年了,为何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传说天山终年寒冷,雪落千年不化,佛尊这周身的清冷气度,不像是从虚松山兰因堂出来的,倒像是在天山修行了多年。

    他缓缓伸手,指尖金光流淌,在空中画下一个行云流水的符咒,落成一个‘囚’字,打在那一道黑雾上。一瞬之间,黑雾无所遁形,瞬间化成一个戴着赤色面具的魔怪,捂着脑袋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嚎叫。

    另一边,幻世镜从地面升起,悬在半空中,镜面还缺了一角,严格意义上来讲,这还是一面残镜。但比起之前只有一半镜面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了。它被明缘的法术牵引着,悬在空中,镜身闪着莹莹的光亮,镜面光华流转,灵气四溢。

    镜子里映出几人的样子,此时的曲临安与秦渺然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边。

    明缘俯身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此刻轻的像一团蒲草,静静合着双眼,青色的裙角从他手中落下,与白色的宽袖交缠在一起,随风轻摆,如青梅映雪,春草人间。

    他抱着她,一言未发,一步一步,朝着幻世镜走去,镜子朝着四周发出一道道金光。两人的脚步越近,那镜子的光亮越耀眼,最终,随着两人的背影渐渐隐在那一方小小的镜中,幻世镜才渐渐敛去了金光。

    符向川和绾纱赶到时,只看到明缘的一片白色衣角消失在镜外。符向川对着那衣角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顺势抬手施法,收了幻世镜。

    两人从镜中看到了刚刚在玄烨台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幻世镜的第三块碎片,为何在你手中?”绾纱上前扶起还处在一片怔楞之中的秦渺然,问道。

    “是我给她的。”一旁的曲临安静默了片刻,终于出声。

    这件事还要从曲凌云留给他的那封信说起,信上曾提到过幻世镜的下落,在小南山脚。

    但是对于曲凌云所说的幻世镜,曲临安并未放在心上,起初也从未想过要去将它找出来,是以他直接略过了信中所讲的关于幻世镜的具体位置。

    只是后来有一次从天山下来,经过小南山时,一场大雨将他困在南山亭。那时亭外正好有一棵桃树,桃树新栽,枝叶细嫩,一瞬间被风雨卷袭得倒在了地上。枝丫上本就不多的几个花苞,被打的七零八落,一副凄红惨绿之景。

    曲临安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那日风雨如注,倾盆而下之时,亭下的那株桃树,意外的让他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多年前与曲凌云相遇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雨日。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单薄的衣衫被水帘拉扯着直直往下坠,他便像个游魂一般,在僻静无人的街道上行尸走肉一般走着。

    直到头顶罩过一把大伞,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拉过他的手腕,此后,嘈杂纷乱的雨声风声,都被阻隔在外。

    遇到曲凌云,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是如今,便又只剩他一人了。

    雨停后,曲临安翻开原来的树坑,将那棵桃树又栽回了原地。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一般,那桃花树之下正是曲凌云埋藏幻世镜的地方。

    曲临安看着手中的用青布包裹着的镜子,抬起衣袖细细擦拭着幻世镜上的泥土。

    擦拭过的镜面又新又亮,照出曲临安带着雨水湿气的眉眼来。

    “你倒是走得无牵无挂。”眉眼间的湿气氤氲开来,泛开落成一丝丝苦涩与自嘲。

    曲临安将那镜子揣回怀里,继续往云烛阁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上,碰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灰色的布衫,靛青色的麻布鞋已经让雨水浇得湿透。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得悲天恸地。

    “你怎么了?”

    “我想去学堂上学,可是爹爹说家里没有钱,不能送我去。”

    曲临安蹲在小姑娘面前,伸手揩去她脸上的眼泪,“你伸手来,哥哥给你一个东西,拿着它,你就会心想事成,好运无双。”

    小姑娘闻言半信半疑地两只手捧在一起,边缘包裹着玉块的小碎镜落在手中,姑娘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真的吗?”

    “真的。”空气中散着泥土、草木和雨水的清香,曲临安的声音伴着一阵雨后清风,低低落下。

    碎镜中照出小女孩稚嫩的眉眼,眉毛弯弯,秀丽的眼睛里还挂着点点泪水,鼻头粉粉肉肉的。

    小姑娘那张脸与如今的秦渺然如出一辙。

    “你就是那个神仙哥哥?”

    秦渺然闻言倏然亮了双眼,三两步冲到曲临安面前,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时候的事情,有许多她都记得不太深刻,但那次雨后相遇,送碎镜给她的神仙哥哥,她记了十余年。只是不知为何,随着她年岁渐长,她越想回忆起那个人的样貌,脑海中的影子就越模糊。

    如今曲临安将那时的事情说出来之后,她脑中的那个形象又神奇地与眼前的曲临安重合在了一起。

    曲临安看着她衣袖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瞬间竟忘了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入了幻世镜,可有危险?”曲临安的视线转到符向川手中的镜子上,他向来最痛恨被人欺骗,所以这一句问得极为艰难。

    “你放心,有佛尊在,她不会有事的。”

    “我看那魔物打她的那一下,下了狠手,而这幻世镜是上古圣物,灵气充沛,如今将她送去镜中修养,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只是在这幻世镜中修养,只怕也不是什ᴶˢᴳᴮᴮ么容易的事,明缘与江楠溪本就有一段前尘过往,此番入镜,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平安出来。符向川心里虽也隐隐有些担忧,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仍旧一脸漫不经心的玩笑样,众人听完也不疑有他。

    地上的赤面魔怪还一边打着滚一边哀嚎叫喊,身上渗出丝丝血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符向川闻声转过头去,看着他脑门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囚’字,不由得啧啧感叹了两声:“囚魂术,这家伙可真狠呐。”

    幻世镜中是百年前的人间渔岛。

    岛上草木深茂,奇石怪松,海风飒爽,景色宜人。高大的岩石上长着青绿的藤蔓,有风时轻摆,无风时静置,满目苍翠。道路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山花,黄的,紫的,红的,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山岚花色,绿树涛声,美不胜收。

    岛上有一座寺庙,名为光若殿。

    光若殿坐落在山岛高处,长长的石阶尽头是恢宏的庙宇门栏,门口左右盘踞着两只石狮,雄壮威武,好不气派。沿着石阶入了这庙堂,便是一条长甬道,道路两旁松柏成映,草木蓊郁。穿过古树的葱茏绿荫,便可见三座大殿前后排布,赫然映入眼帘,殿中供奉着佛祖观音,菩萨低眉,六道慈悲。

    大殿前方的场地四周是一棵棵缠着红色飘带的月桂树。

    风一吹,满树的红色飘带簌簌作响,在空中轻舞飘扬,带子上写满了各式名姓和祈盼之语,或求功名利禄,或盼姻缘美满,或祈身体康健,与庙堂中的缭缭香火,相互照映,更衬得古寺气韵庄严。

    此时正直香汛时期,白日里,寺内香客往来不绝,烟火缭绕。师傅们在殿中诵经作法,香客们则虔诚祈求,上完香之后,许多香客还要来月桂树这儿,挂上一两根飘带,祝祷祈愿,连着这一个榴月里,寺里都热闹非凡。

    与白日里的热闹不同,入夜不久,寺里便处处都灭了灯,夜半无人之时,明月高悬,星光点点,空中花草清香萦绕,院中竹柏影相交映,风吹影动,一片静谧。

    山风清冷,山寺寂静。

    是夜,光若殿旁不远处的小院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江姑娘,江姑娘。”

    江楠溪在床上惊醒,随手披了一件外袍,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出来。

    “空竹师傅,有什么事吗?”

    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光若殿的空竹师傅,半夜寻来,神色焦急慌张,似乎有要紧事。

    “江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寺里有人受伤了。偏巧这几日来上香的香客多,寺里的伤药前几日都用完了,还未来得及采买,若你这里有的话,不知能否先借给我们一些?”

    空竹方才起夜时,发现后院禅房墙角处躺着一个人,举着烛火凑近了一瞧,竟是个受了重伤的小少年。他们为他处理了一番伤口后,又发现寺里的伤药不够用了,于是匆匆忙忙跑出来借药。

    “你等着。”江楠溪闻言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去了房中,一边将衣服穿好,一边找了几包药就出来了,“伤得重吗,我娘还在睡着,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善哉善哉,那真是麻烦了。”

    光若殿的紫竹院是师傅们休息的房间,空竹带着江楠溪从偏门小路绕了进来,绕进了紫竹院靠里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门正开着,此时道闻住持和几个师傅正围在床边。房里点着一盏灯,灯光明灭交错,一圈影子投在墙上,将床上那个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了阴影里,江楠溪只看到灰青色的被子隆起来一小块。

    “药来了。”空竹小声地朝着房里喊了一句,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闪开一个两掌宽的间距,影影绰绰的烛火投射在竹床上,江楠溪终于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张孱弱憔悴的脸,脸色是泛着冷意的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跳动的烛光打在他眼帘上,从这个距离看去,江楠溪能看到他的眼睫有微不可闻的轻颤。明明十分痛苦,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人异于常人的坚韧心智。即便是是昏迷不醒,也在隐忍着不让那份痛苦破碎的声音溢出喉间。

    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侧,手指瘦削细长,手背上的经络生得恰到好处,像白瓷上蔓延开的青花。暖黄的烛光映上去,好像那灯火颜色都要冷上几分。

    看着叫人想将他的手塞回被窝,而不是这样直剌剌地放在外面,似乎是要和这夜里的空气比着,到底谁要更凉一些。

    她一愣,平白无故,素昧平生的,竟叫她无端生出几分心疼来。

    “是江姑娘来了。”道闻双手合十,冲着江楠溪的方向颔首道:“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大师跟我还客气什么。”江楠溪也对着道闻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接着走到床边上下看了看。这人身上的伤口大多都被师傅们包扎处理过了,只是脸色还是难看得紧,应该还受了不少内伤。

    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是干了什么,能伤成这样。江楠溪内心腹诽,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意料之中的,从手心传来一股灼热的温度。

    “江姑娘,我们刚刚看过了,烧得厉害,寺里又没有药了,没有办法,这才去找了你。”空竹也跟着凑了上来,跟在江楠溪身后,轻声解释道。

    似乎感受到有人的触碰,床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清雅如玉的脸上突然防备起来,横生出一股子敌意来。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注意到他抵抗防备的情绪,她没再动作。

    “那我去药房里给他熬药,这几日寺里忙,师傅们便先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看着,你们不必担心。”

    江楠溪收回了手,从空竹手里接过刚刚带出来的几包草药。

    江楠溪从小在这岛上长大,幼时父亲出海捕鱼,遇上一场大风浪,连人带船消失在海里,再也没能回来。从此便只剩她与母亲两人,在这岛上相依为命。道闻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在这岛上难以生存,当时正好又碰上寺里做饭的大娘生了病,要回家修养,所以请了江母去光若殿的厨房中为僧人们做斋饭。

    这饭一做就是十多年,那时候江楠溪还只有两三岁,江母白日在光若殿干活时,就把她带在身边。可以说,光若殿中的师傅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是以,在这寺里,她也不是外人。

    于是道闻大师又对着她轻声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其他几位师傅出了房间。

    道闻大师在寺中多年,在他身上,江楠溪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比如慈悲,比如温柔,比如此刻,那少年虽已不省人事,但他出门时还是走得极轻慢,生怕惊醒了他似的,连带着后头跟着的几个弟子也放缓了步子。

    这人虽不幸伤成这样一副模样,但万幸碰上了光若殿这群师傅,江楠溪将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把露在外面的手盖了进去,这才回头打开手上的药包,借着烛光挑了些退烧散热的药,也不敢再耽误,双手捧着去了药房。

    生火熬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江楠溪端着药回来时,天色已微明。东方泛着一层鱼肚白色,远处传来岛上人家里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可闻。院中的草木上结着些露珠,衣衫带过之时,还染上几分湿气。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浸着夜里更深露重的凉气,吸进鼻尖,整个人都好像清醒了许多。

    好在药房离紫竹院不远,她端着药回来时,托盘上的白瓷碗里还冒着汩汩热气,她空出一只手来,在药碗上扇了扇。那涩口的汤药味道溢散开来,等到她进了房间,那味道便更浓郁了。

    她端着黑褐色的汤药停在床边。

    汤匙和药碗相碰,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楠溪捧着药碗,用汤匙来回搅了搅,小口小口地朝着碗里吹着气,又用手背在碗口碰了碰,才感觉这药大概能入口了。于是将人小心扶起,好不容易喂完药,江楠溪将瓷碗放下,又轻轻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慢慢往下放。

    随着她的动作,青灰色的薄被子往下滑落,她顺势往上带了带,‘啪嗒’一声的突兀声响在室内响起,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手背划过,落到地上。

    她低下头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串透明的珠子。那珠子冰冷沉手,有几颗珠子还隐隐闪着些淡淡的红色。昏黄的一点烛光打在手心,仔细看,每一颗圆珠上头隐隐还刻有小字。

    “般若波罗……”倒是有点像什么佛经上的内容。

    小时候在寺里跟在几位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的,她也识得许多字。不过这圆珠上的字刻得又小又密,读起来还有几分吃力。

    一面把玩着那珠串,她还不忘抬眼看看床上的男子,直到看见他仍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ᴶˢᴳᴮᴮ时,才又放心地继续玩着。

    “一颗,两颗,三颗……”江楠溪捏着那串珠子,珠子垂在空中,她轻声数了起来。

    一个‘四’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串珠子在她食指一下下的轻拢慢点下左右摇晃着,从珠串围成的圆环里,她看到竹床上的人幽幽然睁开双眼,目光穿过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的珠串,落到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那处,衣裳清白如玉,整个人像一抹落入水面的清冷月色,波光摇曳中带出一身破碎迷蒙。

    空中有一瞬的滞涩沉静。

    两人目光对上,江楠溪一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分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暗流涌动,像是蓄着寺庙后院里那口千年古井的幽深水光,感觉好像能把人看透似的。

    “十八颗。”

    正当江楠溪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两人的尴尬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

    愣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她慌不迭地又将珠串拢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拿你的东西,只是它刚刚自己掉出来了,我想替你捡起来。”

    小姑娘神色认真,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举起两只小手,对着他连连摆了好几下,发包上的两朵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扑扑簌簌地轻颤,像是开满了花的树被大风压得起起伏伏的样子。

    而他就是那阵大风。

    “嗯。”床上的人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应答,室内又重新归于平静。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会受伤?”

    “不记得了。”

    “哦,我知道了。你这个样子,那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那种,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江楠溪顿时来了兴致,那个‘哦’字拖得极长,轻轻拍了拍手,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并未顺着她的话讲下去,似乎也吝于给她一个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顶横梁的走势,眉尖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好吧好吧,那你先歇着,我去叫他们来。”

    直到那姑娘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门槛处,他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床边的佛珠串捏在手中。

    “你说他不记得了?”

    “真是可怜,看着年纪比江姑娘大不了多少。”

    “慎言。”

    半晌,门口细碎的脚步伴着低低沉沉的人声传来,他听了动静便也慢慢起身,一手撑着床沿,艰难又缓慢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来了?”江楠溪站在几人前面,见状两步跑到了床边,捞起床上的枕头塞在他腰后。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他穿着袈裟,高挑清瘦,眉宽额阔,一双眼睛闪着些癯铄的神采。老和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杏黄色衣衫的小和尚,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矮小瘦弱,一左一右跟在老和尚的身旁。

    “这位是光若殿的方丈主持道闻大师,后边两位是大师的弟子,空竹师傅和了悟师傅,你昨日受伤落在寺里,是他们救了你。”江楠溪给他把枕头塞好后,又把旁边的床幔往上提了提,才闪身退到一边,给他们留出位置来讲话。

    几人走近,床上的男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对着几人施了一礼后开口道:“多谢诸位师傅。”

    道闻双手托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礼。

    “老僧观施主的面相,印堂清亮,眉目开阔,机缘巧合落在光若殿,也是缘分。不知施主可愿意跟着老僧,做我光若殿的弟子?”

    如今他伤了脑袋,失了记忆,应该也无处可去。刚刚又听江楠溪说起他身上带着佛家的东西,相必此前也与佛门有缘。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意思,道闻询问起他的意见来。

    “多谢大师,我愿意。”

    “若个痴顽不受羁,生来只合住瑶池。清风明月无边际,流水高山有旧时。”道闻看了他几眼,这年轻人,虽然失了记忆,但谈吐大方,有礼有节,看着也叫人舒心。

    “施主今后便叫祝若生吧。这几日碰上礼佛月,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众多,寺里也有些忙不过来。等这段时日过去了,老僧再寻个黄道吉日,为你行剃礼,正式入佛门。”

    “若生谢过师傅。”

    道闻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若生便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这几日你便安心养伤,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们说,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见道闻收了这位小弟子,空竹和了悟倒是十分开心,寺里多个人,总归是要热闹许多的,于是也纷纷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师,外面的早课开始了。”

    “还有两位师傅,香客们也来了。”门外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催着几人出去。

    “师傅们,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真是麻烦江姑娘了。”道闻带着空竹和了悟齐齐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两人。

    “小师傅,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粥来?”

    江楠溪推开屋里的小窗,往外看了看,天色已渐渐亮起来了,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还能看到附近人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一声声鸡鸣伴着鸟啼,朝阳温暖和煦的柔光淡淡地洒下,地面上笼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华,这会小厨房应该正在做饭,正好过去帮帮忙。

    说着也不等祝若生的回应,转头抄起床边小几上的托盘,一路小跑着往外去了。没走两步又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我马上回来”。

    随着她‘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霎时又安静了下来。

    “小师傅?”

    窗外一缕缕的风吹了进来,窗口落下只蓝尾红头的七彩文鸟,梗着脖子,在那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传来细微的声响。

    祝若生自己掖了掖被角,突然思酌起这个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来。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后院的小厨房里,一个穿着淡青色稠布衫的妇人在灶台前忙碌着。只见她将袖子高高地被挽到手肘后,熟练地从案板旁边拿了一块烟灰色方巾,覆在灶台上溢着热气的锅盖顶。

    一把掀开,一股子白烟冲腾而起,锅里的粥汩汩地沸腾着。她又转头抄起一旁的锅铲在锅中来回翻了几下,一屋子顿时都充斥着南瓜粥的清甜香气。

    “娘,好香哇!”江楠溪抱着托盘,从小厨房的门外寻着味道走了进来,停在李南珍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去。

    “你这丫头,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

    李南珍百忙之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语调嗔怪地说了这一句,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转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这孩子,就是个不着调的野猫脾性。十次有九次找不见人影,李南珍有时想叫她帮忙干点什么吧,却发现找她比干活还难。后来渐渐的,她便也不再管她,姑娘家嘛,叫她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江楠溪此时脸上漾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放下托盘,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凑到李南珍跟前,拽着她的袖子道:“寺里的师傅半夜来家里借药,我跟着来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李南珍舀了一碗粥,放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上,示意她过来吃早饭。

    “师傅们救了个小师傅,昨日用了药,已经醒了,我正要给他去送饭呢。”那南瓜全都煮碎了,化开在粥里,一颗颗米粒都还裹着金黄透亮的暖色,在碗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江楠溪双手捏着碗沿,端起桌上的粥,飞速移到一旁的托盘上,“娘,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李南珍刚将另一碗粥舀好放在托盘上,还没来得及将手中那舀粥的长柄大勺放下,那人已端着托盘三两步出了门,于是只得对着门口急急地喊了一声:“烫着呢,你慢点。”

    “知道啦!”江楠溪的虽嘴上回着知道了,可这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出去好远。李南珍只得无奈地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上落下的几滴米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这孩子,真不知以后什么人能管得住她。”

    此时江楠溪已端着两碗粥,沿着原路,脚下生风,没多久便又返回了紫竹院祝若生的房里。

    “饿坏了吧。”她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从老远传来,惊得那只窗台上鸟雀‘扑’地一声振翅飞了出去,扫起窗台上的一圈灰尘,在越来越高的日光里打着圈儿。

    “小师傅?”江楠溪已经端着粥放在了小几上,祝若生还维持着刚刚她离开时的姿势,虚虚靠在床靠上,偏着头往窗台上看去。

    “你尝尝这个南瓜粥,我娘煮的,可好吃了。”

    她一只手将碗端起,一只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搅ᴶˢᴳᴮᴮ了搅,面上被凝起来的一层透色的薄膜随着汤匙的翻转,又被带到碗底去,重新变成刚出锅时的那副晶莹透亮的样子。

    鼻尖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祝若生双手接过,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大概是是因为人还伤着,那声音听着没什么力气,像羽毛一样落下,轻轻柔柔的。

    她此刻偏头盯着祝若生,祝若生喝粥的样子也十分温雅斯文。这倒是给了江楠溪一些错觉,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师傅,长得又好看,人也温柔,真是好相处。

    空竹和了悟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人也不错,但总喜欢对她说教。每每与两位师傅在一块相处,他们总是试图说些大道理来教化她,这让她难受得紧。

    好在现在来了个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小师傅,等他伤好了,便能时不时地来找他玩了。

    想到这里,她眼里露出些狡黠的光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师傅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话的声音和人一样,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些少女灵气,只叫人觉得心里十分熨帖。

    软糯的米粥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嘴里漫开,这话听着倒是好像两人相识了许久一般。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她此时捧着瓷碗吃得十分香甜。今日倒是从这个姑娘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词汇,比如‘小师傅’,比如……‘朋友’。

    她走后,祝若生仍旧在床头坐了许久。他突然发现,一旦没有其他事情在这儿转移他的注意时,身上便传来阵阵难以忽略的痛感。刚才一直忍着,还以为不疼了。如今那股子痛意里里外外,无孔不入,如潮水般涌动着,越来越清晰。

    手中传来佛珠带来的丝丝凉意,他紧紧地攥着,眉头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缓缓地吸上一口气,又艰难地吐出,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地汗珠。

    明明刚刚她在时,没有这么痛的……

    往后的几日,江楠溪天不亮就往寺里跑,一日三餐在小厨房忙活完后,就赶着来给祝若生送药送饭。

    她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平时寺里的师傅忙时要帮着送香做法事,闲时也总要求念经拜佛,偌大的一个光若殿,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所以这几日下来,她一有空便拉着祝若生聊天,从寺里的每个师傅聊到到岛上的每户人家,事无巨细,连岛里管客船的吴大爷娶了新媳妇的事也要说给他听。

    她讲话时,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分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感染力。

    起先,祝若生只是在一边静静听着,时间久了,他也会插上两句。不过仅限于‘嗯’,‘然后呢’,‘挺好的’这样一些听起来有些敷衍的回应。大部分时候,两人就这样,一个静静靠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翻看着经书,另一个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续上茶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两人这样一动一静的,倒也十分和谐。

    夜里,空竹和了悟来房里看他。他此时刚用完药,手里正拿着一杯江楠溪给他倒的热水,一口一口地轻抿着。

    “若生师弟,你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空竹抱了一床靛蓝色的棉被铺在竹床上,“夜里凉,师傅让我给你换床被子。”

    “有劳了。”

    “那是我照顾得好。”江楠溪本来在桌前给两人倒茶,听到空竹的这一句,便端着茶杯插了进来,说罢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这几日还要多亏了江姑娘照顾若生师弟。等日后师弟的伤好了,姑娘有什么活只管让他去干,就当是给你还债了。”了悟个子高大,声音也粗犷,一笑起来还有几分豪迈不羁,看着倒不像个和尚,像个江湖侠客。

    被他感染的,其他几人也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给你找的这几本书可还喜欢,看完了我再给你找。寺里别的没有,书倒是多得很。”了悟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目光落到祝若生放在身侧的《图南传》上。

    这本书讲的是南蝉子在修行路上碰见一系列诱惑,始终坚守本心,最终得道的故事。

    不过南蝉子的求道之路倒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毕竟人无完人,他也不是个全无私欲的木头人。有一次,南蝉子就险些破了戒,差一点便要放弃追寻大道,为爱入红尘了。

    祝若生看到的这几页,故事正讲到南蝉子在前往普华山的途中,被山匪所伤。此时南蝉子身外之物被掠劫一空,滚落在一个山脚小村中,后又被一个捕猎的村民所救。救他的这户人家心地善良,见他重伤昏迷,便把他带回了家中。猎户家中有个女儿,白日里爹爹出门打猎时,便由女儿替南蝉子采药、治伤,费了许多力气,南蝉子深受感动。养伤的这段时日,南蝉子不必再劳碌奔波,风餐露宿。而与那姑娘日日相对,两人十分投缘,倒是叫他生出几分凡心来。

    这样的心思和念头,一旦起了,便像秋日山间干草垛上撩起的一阵火苗,起先并不足畏惧,没人放在心上,但风一吹,就有燎原之势,那时就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是怎么也灭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妄动凡心,南蝉子便羞于再继续求道,也想顺应本心,留在这里,与那姑娘厮守终生。

    只是好景不长,后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化缘的游僧。那游僧像是心中有什么感应一般,村中那么多户人家,偏偏就敲开了姑娘家的门。僧人长途跋涉,久经风霜,路过此处时已是衣衫褴褛,容貌难辨。但他一开口,南蝉子便知,这是故人。

    这游僧便是他的师傅,久久未收到南蝉子的传信,便不顾年迈,千里寻来。

    南蝉子羞愧难当,随即便拜别了姑娘,继续西去。一路三跪九拜,终于到了普华山,最终得悟大道,造福后人。

    了悟三两句讲完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本是想赞南蝉子之大义与大爱,但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就被江楠溪打断。

    “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恍然一听,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但几人站得不远,不过一臂之距,了悟、空竹甚至祝若生,是实实在在都听见了的。

    室内突然安静得出奇,世人皆感叹南蝉子历经千难万苦,终得大道,但她却心疼那位曾与南蝉子互许终生,后又因为大义被抛弃的可怜女子。

    “江姑娘,可能你还小,不懂大爱和小爱的区别。南蝉子起先是爱佛道,后来是爱一人,最后是爱众生。兜兜转转,终悟大道,岂不是一桩佳话。”

    “小师傅,你觉得呢?”

    第48章

    她的视线越过了悟,直直地看到祝若生身上。

    祝若生闻言神色微动,半侧了身,也抬起头看过去,对上她的目光。屋外撩起一阵清风,吹得他额前的一缕青丝向耳后摆去,室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四下摇曳,将他本就静谧无波的视线也摇得迷离恍惚起来。

    江楠溪此时还站在杉木桌边,壶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她这时候倒出来的一杯水,温温的刚好入口。似乎是急于找到人认同自己一样,她端着那盏水穿过两人,径直走到祝若生床前。水杯将将停在他眼下,小小的杯口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有那么两滴水从杯沿处荡了出来,落在空竹刚刚给他换上的靛色棉被上,水渍洇开,最终变成两个不太规则的小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他的视线从棉被上移开,浅浅地抿了抿唇,朝她点了点头。

    祝若生话音才刚落,那端着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打了个圈儿,飞快地缩了回来。江楠溪一脸神气地转向了悟,挑了挑眉道:“了悟师傅你看,小师傅也觉得我说得对”,说着便就着手中的水一口喝了下去,末了还发出一声长长的舒爽清叹。

    就差没把‘得意’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祝若生停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刚刚她那一翻动作,弄得他手背上也被撒上几滴温热的水渍。他神色一凛,脸上浮起一缕尬色。

    祝若生默默地用手指在手背上揩了揩,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江姑娘如今可算是找到帮手了。”空竹撤下了床上的薄被,拢了拢,小心收在手中。

    这小姑娘,脑子里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往日里也三不五时地就着某些言论观点与寺里的师傅争辩,只是往往是她一人舌战群人。祝若生没来之前,整个光若殿,也就道闻大师偶尔夸她一句“颇有灵气。”

    了悟闻言则轻笑着摇摇头,“我还是不认同你们的想法。”

    “师兄,我们该回去了。”见了悟一副意犹未尽,还想要与两人继续掰扯的样子,空竹ᴶˢᴳᴮᴮ无奈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祝若生的伤还没好全,实在不应该如此拖着打扰他休息。

    “罢了罢了。”了悟见状也摆了摆手,跟在空竹身后出了房门。

    他嘴上虽说着罢了,算了,但江楠溪看着他那神情,显然是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回避模样。

    江楠溪在背后努了努嘴,又对着了悟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嘴角噙起得意的笑容来。从祝若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那姑娘立在门口,一手托着门框,一手叉在腰上,探出去半个身子对着两位师傅喊道:“夜深了,两位师傅慢走哦。”

    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这梗着脖子,还颇有几分神气模样,倒是有点像前几日落在窗台上到处乱啄的那只蓝尾文鸟。

    眼前的姑娘此刻正半倚在门框上,回过头来看向他,“小师傅,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声响,房门慢慢被合上,她便像那只鸟一样,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这会被上的水渍早已干透了,他倒是认真思酌起刚刚她说的那句话来,“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

    刚刚说赞同她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哄着她。他也觉得,南蝉子这番作为,其实当不上后世给他的美名……

    第二日一早,到了用药的时间,祝若生听到门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只是那脚步不似往常,此时听着倒是规规矩矩,不紧不慢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药?”

    小沙弥端着药碗从门外走来,“几个师傅在接待香客呢。”将药碗递到祝若生手里之后,见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终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于是又重新添了一句:“江姑娘今日下山去了。”

    “下山?”祝若生几根瘦削的手指环在赭色的粗陶碗上,碗边粗糙沙钝的触感传到指尖,他不自主地捏紧了那碗沿,却迟迟没有将药送进嘴里。

    “我听大娘说,她好像是下山去帮吴家的客船接送香客去了。”

    “是那个刚娶了新媳妇的吴家?”

    “正是,师傅才来几日,对我们岛上的情况竟如此熟悉。”小沙弥对着祝若生露出了钦佩的目光,接着往下说道:“江姑娘特别能干,碰上这种香汛期,礼佛月,来寺里上香的香客多,她就去山下接他们上来,一来一回的,能得不少赏钱呢。”

    “那她何时会回来?”

    “这个就说不好了,快的话应当能赶上用晚饭,慢的话就要到天黑了。”平时祝若生的话不多,小沙弥统共也没与他说过几句话。守着个菩萨似的小师傅,小沙弥倒是想多与他说上几句。

    今日与他说的这几句,比过去几日加起来都要多,是以,不论他问什么,只要是自己知道的,小沙弥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

    “师傅快将药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地缓了,祝若生双手把着药碗,头微微仰着,缓缓地往嘴里送。他穿着空竹找给他的旧衣衫,是一件简单朴素的白麻布衣,甚至没什么花纹样式,松松地套在身上。此时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衣裳的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

    若生师傅生的可真好看!小沙弥在一旁看着,连碗也忘了收。直到祝若生屈指敲了敲床板,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忙将碗接过。

    “多谢。”

    “师傅哪里的话。”小沙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收了收东西,便出门去了。

    另一边的山脚下,江楠溪抄着一条小路,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第一班早船靠岸前到了码头。此时一轮朝阳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苍穹辽阔,云海翻涌,一缕缕金色橙色的光华从天幕投下,落在粼粼水面,如碎金一般,流水如缎。

    随着码头的清晨的海风一道吹来的,还有晨间最早的客船。

    船刚刚停靠下来,便见船板上站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生得器宇轩昂,端正俊朗,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藏青色劲装,身姿挺拔,格外精神。由于长期被海风吹着,皮肤还透着些黑色,这倒是更给他添了几分沉稳可靠的气质。船还没靠岸时,他便朝着江楠溪奋力地挥着手。

    “吴大哥!”

    吴槐三两步从船上跳下来,“今日我这船开得快了些,我还担心你不能及时到呢。”

    江楠溪上前去帮着吴槐将拉船的绳索套好,海风吹得两人的衣衫呼呼作响,“我也是才到,你若是再开得快一些,我便赶不上了。”

    吴槐便是那个娶了新媳妇的吴家老爷的儿子,他爹快五十的年纪,前不久才娶了个与他一般大的姑娘做继室,弄得整个岛上都将他爹的风流韵事传了一遍。

    说到这个,还要托了光若殿的福,这几年光若殿的名声渐显,日日有慕名而来的香客前来烧香拜佛,吴家便是靠着一拨一拨地拉客,挣下不少钱。这有了钱,吴大爷也不想再继续干活了,便将这码头的客船生意全交给了吴槐,自己去享受生活了。

    不过吴槐倒是和他爹不太一样,是个憨厚老实的个性,对岛上的这些流言也并不放在心上,仍旧兢兢业业地开着他的客船。他倒是觉得,老爹喜欢,姑娘愿意,家里有钱,那便随他们去,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船上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江楠溪和吴槐等在岸边,一个搀扶着下来的妇人,一个帮忙接着客人们的行囊,两人配合得默契,不多时便将一船人卸了下来。

    从船上下来的约莫有十余人,有的是丈夫陪着妻子,有的是儿女陪着父母,这十几人下了船便七嘴八舌地问着去光若殿要怎么走。

    “各位若是有要去光若殿的上香礼佛的,便跟着我,我领大家上去。”江楠溪将人引到空地上,站在人群中,使劲地踮着脚,朝着众人喊道。

    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衣服上的绛紫色飘带扯了一根下来,绑在枝头,拿在手里,高举着左右摇晃,示意要上山的人都跟着她。转头与吴槐挥手道别后,她便领着众人向山上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得身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江楠溪闻声立马回过头去,见众人团团围在一处,人群中听见有人在慌乱地喊着:“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她连忙丢了手中的枝丫,三两步上前,一边喊着:“大家不要慌”,一边拨开人群,往里面探头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头的几个人见状闪身往一边退去,给她让出一小段位置。

    她这才看到,地上正躺着个妇人,看上去约莫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暗绿色菖蒲纹直裰,腰上别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雕花佩,打眼看去只觉此人穿着低调华贵,眉目慈善,气度雍容。

    只是此刻不知出了什么事,晕倒在一旁,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冒出点点虚汗来。

    见她凑了进来,半跪在这妇人身旁的一个少年连忙将她唤住,“姑娘,你们这儿可有大夫?”

    那少年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一身湖青色的衣衫,中衣领口处绣着细密的花纹,锦衣华服,眉眼俊秀。一双眼清冽非常,像蓄着海面上粼粼的碎光。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少年的衣袍随意地撩在地上,染上斑斑点点的灰尘泥土。

    这会的日头已经渐渐升起,早间的阳光洒在身上,明明应该是温暖舒心的,却驱不散这突然的一遭变故给人带来的惊惶无措。他此刻轻轻地托着妇人的脑袋,看向江楠溪,语气焦急迫切。

    那边吴槐收拾了船只,正准备回去歇一歇,等着一个时辰后发下一趟船,转头看到这处出了事,也顾不得其他,寻这声音连忙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吴槐在这片跑了几年的客船,他性子沉稳,做事可靠,人群里围过来的几个当地的居民见他来了,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来。见吴槐来了,江楠溪将他拉了进来,三两句给他简单交代了一下,接着喊道:“吴大哥,你快将人背着,我们去找找王大夫。”

    等吴槐背着人往外走时,江楠溪一面疏散着人群,一面对着那些原先要跟着她上山的香客解释道:“诸位夫人老爷,原先我带你们上去可以走走小路,要近上一些。不过眼下出事了,你们就沿着这条大路往上走,也是一样的,一直往上走就行。诸位千万注意沿路的野果不要随意采摘,人迹罕至的小路也不要乱走。”

    “你们快去,救人要紧。”这群香客本来也是来烧香拜佛,许愿祈福的,这样积福修德的事情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因此十分好说话地给三人让开一条路来。

    江楠溪交代完这些,便和那个少年一起ᴶˢᴳᴮᴮ跟上吴槐,三人往反方向走去。

    折腾了半晌,天已大亮,几人急急走了一阵,身上都出了些汗,被这咸湿的海风一吹,还有些冷。

    “王大夫!”院门半开着,江楠溪眼尖,一眼便看到王满正在院角边修着篱墙。被她大声一喊,惊得丢掉了手中的剪子,连连抚胸顺气没好气道:“你这丫头,一大清早的,是要吓死我啊。”

    王满本还想继续说说她,转头见了这样的场景,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两步上前连忙将几人迎进了屋子,“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岛上居民不多,王满是这岛上唯一的大夫。不过平日里,一些什么小病小痛的,大家都能自己解决,但若是遇上什么大病,有些条件的也会乘船去渔阳看病,所以王满这一处,已经很少有人来了。

    三人帮着将晕倒的妇人扶着到床上躺下,王满便从屋内拿出一个老旧的红木箱,这个箱子是他平时拿来诊脉治病用的。

    他此刻不慌不忙地打开箱子,从箱子上头托起一块方巾,小心翼翼地放到妇人的手腕上,接着才搭上手指,为她诊起脉来。

    王满诊脉的这一会,几人静静等在一边,屏气凝神,不敢出声。那少年虽然忧心得紧,此刻也知道不好打扰大夫,只是在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去。

    半晌,王满将手从那方巾上缓缓挪开,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对着那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江楠溪看王满的神情,神色如常,唤那少年过来时,态度也流畅自然。再加上刚刚看那妇人的脸色,只是苍白虚弱,但呼吸平稳有力,于是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测,这妇人应当没什么大碍。

    果然,少年上前后,王满慢条斯理地收起了诊脉的器具,对着他宽慰道:“小公子,你娘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连日来忧思过甚,没有休息好。加之今日赶船来,舟车劳顿,一下子累着了。我给她开几服安神补血的药,今日喝上几贴,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了。”

    王满对着那少年交代完这几句,一回头,发现江楠溪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上来,此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便敲了敲她的脑袋补充道:“今日我还要上山去采药,一会我开完药你便帮着去药房里抓来,早中晚给这个夫人熬上三次,让她喝下。”

    江楠溪爽快地点点头,连声道:“没问题,我来弄。”

    “你呢今日也别急着带你母亲出岛,最好让她在这歇上一天,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小公子,明日你想出岛时,提前去前头码头上等着就成。”吴槐见人没事,也松下一口气来,这会才顾得上擦了擦头上的汗。

    少年闻言拱手向着几人拜了拜,感激道:“多谢王大夫,多谢姑娘,多谢船家。诸位叫我陈月轩便好,我家便在渔阳,今日陪我母亲来岛上烧香,幸亏碰上几位。日后大家若是到了渔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陈府找我。”

    “我身上没带多少银钱,这点就当做是今日诊疗的费用,王大夫千万要收下。”陈月轩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这荷包与他的穿着一样,颇为精致,同样是湖青色的锦缎底子,上面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鲤鱼,口子上用一根金色缎线收着。他抬手去松那袋口的时候,江楠溪分明听见袋子里传来碎银子相撞的哗啦声响,于是不由得抬头望去,想看看他所说的‘没带多少银钱’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随着‘哗啦’一声,他将袋子里的钱一股脑儿倒到了桌上,江楠溪看着桌子上堆成小山的碎银,放眼望去大概有十几二十颗。江楠溪努了努嘴,有钱人的世界果然和她不一样,桌子上的这些已经够她们家几年的开销了,怎么从陈月轩嘴里说出来好像还不值一提的样子。要知道她平时辛辛苦苦下山帮着拉拉活,运气好时也才只能得几枚铜板而已。

    她小小的想了想自己若是有了这么多钱,可以拿去干什么。她想着,她和母亲住的那个院子,可以先修缮一番,有时候下雨什么的屋顶总还漏雨。到时候还可以在院子里种点花草树木,再打一架秋千,再给她和娘买几身好看的衣裳……她正乱七八糟地畅想着,一枚子铜钱从袋子里滚了出来,从桌子上跳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直直滚落在她脚边。

    果然还是铜板的声音对她来说比较熟悉,她飞快地捡了起来,把它放在了那堆碎银子旁边,此时陈月轩正将那银子分了三份,准备叫几人收下。

    王满看着窗外的日头渐渐地高了,将刚刚写好的药房塞到江楠溪手里,急急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对着正在分钱的陈月轩喊了一句:“今日的诊费加药费加住宿费你给我二十文便成,多的我是不要的。”

    说罢便抄起放在一旁的背篓,挽了挽衣袖,急匆匆往门外走了。

    “今日耽误了两位不少时间,你们便将这个收着吧。”陈月轩见王满走了,便转头开始继续对着吴槐和江楠溪进行游说。

    “我就帮着使了点力气,实在是没什么忙,陈公子你不必如此客气。”

    吴槐比陈月轩高上小半个头,又是常常使力气的,此刻一把捏住陈月轩的手,陈月轩便动弹不得。两人推推搡搡间,江楠溪捏起桌上的三个铜板,在两人眼前晃了一晃,“陈公子,这个我就收下了,就当今日你雇我一天。”

    “吴大哥,你也快别跟着忙活了,赶紧回码头上去吧,不然该误了发船的时辰了。”

    说着也不再管那争的面红耳赤的两人,转身轻车熟路地往药房中走去。

    王满与江父相识多年,江父离世后,他时不时地也会来帮衬她们母女一二。有时候寺里忙,江母不便将江楠溪带着,就会将江楠溪送到王满这住上一段时日。江楠溪会认字写字之后,王满也会教她辨认草药和一些简单的医理。所以一些不大要紧的症状,她自己也是能看的。

    王满刚刚走得急,方子上的字写的龙飞凤舞的,还好她有些底子,不然真看不到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她一面暗暗嫌弃着王满的字,一面按着方子一样一样地捡着药,等她将药放到陶罐里开始生起小火熬着的时候,吴槐已经走了,只剩陈月轩一个人站在房里,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见她从内屋走了出来,陈月轩连忙迎了上来。

    “药熬着了,我去给他把篱墙修了。”江楠溪手上拿着一块灰蓝色的方巾,擦了擦手,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说着便往院子里走去,陈月轩见状也跟了出去。

    篱墙上有几根竹木被雨水浸坏了,风一吹就呼啦作响,弄得这边带着的一整块都摇摇欲坠。王满已经将那处的铁线钳了下来,江楠溪用手摇了摇左右的几根竹木,将那几根软坏了的都一根根卸了下来,然后拿起院角的几根新劈的竹木,顺着空隙插了进去。

    在渔阳,长得好看的姑娘都不怎么会干活。但眼前的这姑娘生的清秀俏丽,干起活来却利落漂亮,三两下的功夫就将这篱墙整理好了。今日在码头边,处理起事情来,也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两人明明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陈月轩却感觉自己好像什么也不会,此时站着这处,也帮不上一点忙。

    “帮我递下地上的铁线。”江楠溪双手把着几根竹木,转头喊了陈月轩一声。

    这一声把他的思绪喊了回来,一听到她的话,陈月轩忙不迭地上前了两步,慌慌张张地将地上的铁线捡起递了过来。

    江楠溪这才空出一只手来接过,只见她把着竹木的那只手仍然未动,拿着铁线的手则灵巧地穿过竹木间的空隙,手指在空中翻飞舞动如一只春燕,三两下的,那铁线就缠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姑娘真厉害。”陈月轩眼见着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有些惭愧,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奖来。

    “陈公子,这没什么的,你看上两遍也会了。”看出来他兴致不高,江楠溪出言宽慰道:“我们去看着药吧,要熬上一个时辰呢。”

    “好,姑娘别喊我陈公子了,叫我月轩就好了。”陈月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跟在江楠溪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

    两人到了内屋,江楠溪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药炉前,叫着陈月轩过来坐下一起看着火。

    “你是渔阳人?我跟着寺里的师傅也去过几次渔阳的。”江楠溪拿着小扇子,一下一下地轻扇着炉子里的火,火苗摇摇晃晃的,随着这几下的动作,火势渐渐大了起来。

    “我来吧。”陈月轩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围在炉子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扇着,“ᴶˢᴳᴮᴮ下次姑娘再来渔阳,若是有空,一定要去我家坐坐。我们家就在千阳街的第五户,从码头上来走不到半柱香便到了。”

    他靠着炉子很近,火光将他的脸色映得白里透红,一双眼睛也被照得水粼粼的,江楠溪点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我们家是做货运生意的,我爹平时就在周边沿海这几个地方跑船,将东西买来卖到再南一边的地界上去。”

    “不过距离他上次出船已经过去半月了,比以往的时日都要长些,也没什么口信传回来,所以我娘今日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听说念舟岛上光若殿里的菩萨十分灵验,我和我娘便想着今日来拜上一拜,哪曾想……”

    罐子里的药气渐渐往外逸散开来,不知是不是被药味熏的,陈月轩感觉喉咙里有些发苦。

    他手上动作没停,还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极有规律,但江楠溪明显感觉到他此时情绪有些低落,这不由得让她生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我们寺里的菩萨确实灵验的很,等我今日回去了,替你去寺里上柱香,菩萨定会保佑你们福寿绵延,平安顺遂的。”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渔岛,江楠溪的声音落在耳边,和这炉子里的火一样,照得人暖洋洋的。只不过,一个是照在脸上,一个是照在心里。

    他转头看向少女的脸,她的眼神清净纯粹,即便他知道这只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这一刻,他居然真的有点相信,寺里的菩萨会像这姑娘说的一样,保佑自己的父母,福寿绵延,平安顺遂。

    “药好了。”江楠溪拍了拍他的手,他倏地回过神来,转头拿起身后桌子上的布巾,将药炉子端了下来。

    两人照顾着陈月轩的母亲喝了三次药之后,她中间悠悠转醒了半刻,不过药里放了许多些安神助眠的草药,所以说了没两句话,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黄昏傍晚,海面辽阔,太阳渐渐地往下落着,在水面拉出一个悠悠长长的光影,随着海风掠过,发着粼粼橙光。天空染着一层晚霞流光,几只飞鸟往那光影流转处展翅飞去,落下一阵阵悠扬的鸟啼声。邻处几户人家燃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传来饭菜香气。

    王满背着药篓,踏着霞光,从屋外走来。

    江楠溪听到院中有响动,便知道是他回来了,于是从桌上到了一杯茶水端在手里,三两步出门迎了上来。她走到王满身边,熟练地接过装满了草药的药篓子。篓子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他这一趟收获颇丰。

    与王满简单说了说陈母的情况后,江楠溪将药篓子卸了下来,又帮着把里头的草药倒在了院子里的晒草药的簸箕上,一边忙活着,一边说:“您回来的正好,我正准备回去了。”

    “你急什么,明日再回吧。”王满抬头看了看天色,喝了一口茶水,也走到簸箕前对着江楠溪挽留道。

    “不了不了,一会天该黑了,若我太晚没回去,我娘该担心了。”江楠溪低着头扒拉着草药,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王满见状拍了拍簸箕,将她往一边拉了拉,催促着:“那你趁着天还亮,赶紧走吧,这儿不要你收拾了。”

    “我送你上山去吧。”陈月轩从两人身后插进话来。虽说她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山里的情况于她而言应当都十分熟悉,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天色又快黑了,一个人回去总归不太安全。

    “你又不认识路,等会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怎么回来?”

    江楠溪觉得陈月轩的这个提议属实是对于他自己的认知不太清晰。人生地不熟的,一会天黑了,山里指不定有些什么蛇虫鼠蚁的,哪里是他这样的人能应付的了的。再说了,一会他娘醒了见他不在身边怎么能行。

    “就是,你别跟着添乱。”王满使唤着陈月轩去帮忙将他的家伙事儿拿到房里去,对着江楠溪说了句:“你赶紧上路,别磨叽了,记得替我向你娘问声好”,将人推着送到了院门口,便也跟着进屋去了。

    江楠溪前脚刚将小院的门关上,便听到背后传来吴槐的声音:“楠溪妹妹,要回寺里去了吗。”

    “吴大哥,今日船都跑完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吴槐最后一趟船,是从念舟岛发往渔阳的,他一般是晚上在渔阳休息,第二日一早便开了早船将那边的人送过来。所以他这会又出现在岛上应当是开完了船又从那边回来了。

    “我前几日答应替岛上的人拉些东西回来,便又回来了一趟。刚刚卸完货,我猜想到你今日肯定是要回去的,怕太晚了不安全,便赶回来送你。”

    吴槐怕江楠溪自己回去了,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此时气还没喘匀,脸上映着天上霞光打下来的暖色,衬的皮肤都泛着淡淡的红。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饼来,“先吃点,上山去还要走一会儿呢。”

    “谢谢吴大哥!”

    在寺里常常跟着师傅们一块吃斋饭,菜里不能见荤腥,连油水也是放的很少很少的。如今吴槐才刚将烧饼掏出来,这烧饼里的肉馅香气便在鼻尖散开,馋的她顾不得其他,接过来就吃了一大口。

    这饼子虽然已经有些凉了,饼皮不如刚烤出来的那么酥脆,但还是香的让人不能言语,牛肉馅料含着饱满的汁水,在舌尖滑开,感觉整个人都被熨平了,这一天的疲累好像也一扫而空,江楠溪满足地发出了喟然长叹。

    想到吴槐大老远从渔阳给她带了吃的回来,她吃得更卖力了,甚至还没走出几步路,她手中的饼就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

    吴槐偏头看了看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姑娘,内心思索着,下次还是给她带两个好了,一个感觉不够吃啊……

    暮色渐渐盖过了漫天云霞,天幕褪去浅浅淡淡的蓝白底色,染上如山影一样化不开的黛色。月亮在天幕中高悬着,清辉满地,越往上走,越觉得离着天空,离着明月越来越近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

    踩着一地月色与树影,两个一长一短的影子停在了光若殿寺门的石阶下。石阶上寺门口的两只石狮上头分别悬着一顶灯笼,那灯笼的光照了一些下来,终于有了点人气。

    “吴大哥,你要不在寺里歇一晚,明日再下去?”

    “不必了,明日一早还要开船呢,我得快些下去才好。”吴槐摆了摆手,示意江楠溪快些回去。

    于是她也不再多留他,与他道完别后才踩着长长的石阶往寺里走去。

    终于爬到最后一阶,她这会感觉到有几分疲累,于是将双手覆在膝盖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目光正落在地面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的往后倒去。

    但正前方的地面上,分明还有一道人影。

    山风吹得寺顶上的两个大灯笼左右摇摆,在地上摇曳出奇奇怪怪的光影来,伴着那呼呼的风声,营造出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气氛来。

    脑中突然掠过一百八十种灵异神怪话本子里的鬼怪故事,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回的这么晚?”

    江楠溪蓦地抬头,眼前人一身麻布白衣,闲闲地站在月色中,修长如玉的五指握着一支红木杆,杆下缀着一只灯笼,那灯笼被风按下又挑起,里头的烛火也被撩拨地四处摇曳飘荡。

    前几日总是在房中看他,他那时躺在床上,孱弱苍白,如一块破碎的美玉,总有种雾里看花的神秘感。而如今站在眼前,长身玉立,衣袖当风,少了些破碎孱弱的迷蒙,添了几分如玉似雪的清冷,让人想到巍巍青松,月落山涧,银泉飞泄。

    小师傅真的就是她在这岛上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真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想什么呢?”祝若生将那灯笼反手握在手中,提着红木杆子的一头,轻轻在她头上敲了敲。

    江楠溪吃痛,一只手按在头上揉了揉,回过神来,“你怎么下床了,你现在这个情况,不能乱动,要静心修养的。”

    “躺了太久,我只是想下来走走。”

    “你不疼吗?”

    “嗯?”祝若生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你难受的时候,这里”,江楠溪指了指自己的下颌角,继续说道:“会咬得很紧。”

    她定定地看着他,盛着月光的眸子清澈透明,不染一丝杂质。

    在渐大的风声里,不知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槐月末的海边山岛,风不停歇。

    这海边的风,穿过松林,穿过山坳,穿过低草,最后吹到寺里来。

    寺旁的树木被吹得呼呼作响,风起回落,幽篁萧萧,翠微如海,好像拍岸而来的潮汐水波,一阵阵漫上来,让人喘不上气。

    祝若ᴶˢᴳᴮᴮ生只觉得自己是被这风吹魔怔了,满脑子都是江楠溪的那句,“你不疼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颌角,因着脑子过分关注自己的后牙是否还因为身上的隐痛而咬紧,此时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微微抽搐起来,他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也知道应当是怪异得紧,于是慌乱地转过头去。

    但江楠溪显然不是那会看人脸色的,她此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他才微微侧了侧身,她立马仰头追了上去,“小师傅,你莫不是被这大风给吹傻了吧。”

    她的头发被吹得有些松散凌乱,有那么几缕挂到了脸上,脸上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倒是满是促狭揶揄。

    她伸手去拨了拨脸上的头发,随意撩起挂在了耳后,月光下的耳垂莹白可爱。

    祝若生被她这一句问得有些不太自在,眼神从她脸上移了回来,将挂着灯笼的木杆子递到了她手里,缓缓道:“风大,回去吧。”

    “好吧。”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灯柄上传来浅淡的温度。灯笼里的烛光微弱,檀色的光晕透过微黄的纱纸,散开清清浅浅的柔光。在这寂寂黑夜之中,倒是叫人觉得心安温暖。

    江楠溪一手握着灯柄,一手轻托着他的手肘,虚扶着他往紫竹院去了。

    少女的手心传来一阵阵的热意,这股热意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覆在他的手肘上,这样的接触让他又不自觉地咬起后牙来。

    他终于无奈地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来。

    祝若生突然庆幸,这姑娘从不是寻根问底的性子,比如此刻,他说要回去,她便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扶着他。不再追问他为什么明明伤还没好全,明明自己还痛着,还非要下床走到寺外去吹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山风。

    不然,若是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可能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非要出来。

    大概,真是被那风给吹傻了吧。

    两人才回了屋子,房里温暖干燥,将才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摆的心思这会终于平复下来。江楠溪将他扶到床上坐下,他靠着床上的背靠,眼帘松松地搭着,卸下力来,这才感觉身体要舒服许多,就连精神也要清醒许多。只是才安静没一会,想到刚刚在寺门口见到江楠溪与吴槐道别的场景,他又抬了抬眼,突然发问道:“你们这里管年轻男子叫大爷?”

    “嗯?”江楠溪正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润着喉咙,冷不丁听见他这么一句,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过去。

    祝若生靠坐在床边,轻轻挑起衣袖口子上的一根线头,白色的麻线绕在手指上,压出一道微微下陷的印迹来。他眼皮也没抬,貌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人,不是你说的吴家管客船的大爷?”

    “啊,你是说吴大哥啊,他是吴大爷的儿子。”江楠溪恍然大悟,又倒了一杯水,给祝若生递了过去。

    “我们今日在山下出了点事,耽误了一些时辰,晚上天色要黑了,他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就送我上来。”

    “哦。”祝若生松开那线头,抬手接过水杯,水是凉的,他浅浅抿了一口,又继续说道:“你该走了。”

    语气沉沉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哈,我才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啊。”

    她站的位置正好将屋子里的烛火光亮掩了一大半,这会子一块阴影正罩在祝若生脸上。靠床的墙上还映着她一手叉着腰的影子,不用抬头,也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

    祝若生放下茶杯,眉间闪过一丝无可奈何,“你肚子在叫。”

    ……

    两人眼神对上,静默了几息,不知怎么的,突然齐齐笑出了声。

    从祝若生房中出来,夜已深了,寺里静悄悄的,并没什么人。许是院墙和寺里的古树的关系,里头的风比外头小上许多。寺里的位置高,总感觉离着天幕也更近了一些,那一轮月亮,高高挂在天幕之中,一地清辉。

    江楠溪踏着月色,去小厨房找了点吃的,稍微填了填肚子,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前门的主殿中。

    光若殿接待的大多是外来的香客,这些香客们往往是早晨来,有时留在寺里用上一顿斋饭,午后便赶着船回去了。所以寺里忙碌的时候常常在白日里,等日头下来,到了傍晚,那时寺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了。晚上的斋饭用完之后,师傅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都回了自己房中。

    这个时辰,夜色静谧,主殿里也无人,几扇门敞开着,漏了些月色进去,所以即便没点灯,也能看到里头的景象。

    主殿的房间比其他两殿要大上许多,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座金色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副高台香案,高台上的一只四足麒麟紫铜香炉中,插着几只燃尽的香,空中还散着这香的一些余味,有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江楠溪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学着母亲礼佛的样子,执香过顶,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将香供奉在香炉中。

    那几支香燃着袅袅的烟,在殿里绕开,高台后的佛像法相庄严,莲座之上,神光外映。蒲团上的少女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身后是无边月色,身前是庄严佛像,青烟飘摇,光影交错中,那姑娘身上好像笼上一层薄纱,那纱轻盈润泽,神秘朦胧,给她青涩的脸上也染上一丝佛像独有的庄严神性。

    关于江楠溪说的,回了寺里要去替他上香的事情,陈月轩只当是她随口一句的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在山下的王满家中,陈月轩忙活了大半日,陈夫人也睡了大半天,终于醒了过来。

    “今日修养了一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王满又替陈夫人诊了诊脉,这会看她,气色比起白天已经好上了许多,“明日便可坐船回去了,回去按这个方子再喝上两日的药,修养两日,便好了。”

    陈夫人此时面色犹豫,来都来了,她本还想明日再去寺里一趟,却被陈月轩一口回绝,“您先同我回去修养几日,等身子好了,再来也不迟。”

    于是母子二人在岛上待了一天后,第二日一早便乘船出了岛。

    自从上次在山下碰上陈夫人的事后,一连四五日,李南珍都将江楠溪拉着和自己一起在小厨房中忙活,所以她这几日都没功夫再下山去。

    这天早晨江楠溪帮着李南珍在厨房忙了一会,出门仰头一看,只见满天霞光旖旎,海面上旭日高升,天阔风清,天已大明。这时寺里的师傅领着几个壮年男子迎面走来,他们手里抬着些木材瓦片与江楠溪错身而过。

    那师傅走在前面一面给几人指着路,一面说道:“这马上要入夏了,岛上天气变幻莫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雨,所以今日就劳烦几位来替我们修缮加固一下屋顶了。”

    那几个瓦木匠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连连点着头,加快了脚步跟着往里头走去,几人身影渐渐远了,江楠溪才收回视线来。

    这连日以来的天气一直晴朗舒爽,久久未见雨水。想起刚刚师傅的话,她复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的阳光正灿烂着,风也干爽舒适,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变天吧。

    虽说在这岛上生活了十几年,但她从来看不准天气。

    白日里寺里的师傅与那几个瓦木匠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傍晚的这一会,这雨竟是什么征兆也没有,说下就下了。

    江楠溪此刻坐在祝若生房里,窗子外的雨哗啦啦往下灌,雨点密集如注,声势浩大,还带着电闪雷鸣。狂风掀起波澜雨幕,汹涌着席卷奔泻而下。这浩大的风雨声中,隐隐还听见山下海潮涌动的声音,涛声与雷声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她掀开了一小角的窗子,狂风卷着暴雨甩到脸上,那架势,好像要把天给下破似的。她立马又被这雨给激地连忙合上了窗子。于是又踱步到杉木桌子边,将覆着的茶杯一只只翻了过来。

    看着她忙忙碌碌的动作,祝若生浅浅抬了抬眼,“你忙什么呢?”

    “这雨下得人心里有些发慌。”她又抱着凳子到床边坐下。

    刚刚开了一下窗子,那雨水猝不及防打在脸上,弄得她额前的头发湿了一小块,此时有几滴水珠顺着流到了颈窝里,那水珠冷冰冰的,激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祝若生从床边的小木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她的视线却越过那块帕子,落到小桌上。

    小桌上摆着一包用黄色油纸包着的东西,里头的东西应该是凉透了,一点点油渗出纸面。带着油的那一小块纸面变成了透色,隐隐约约透出里面的一些轮廓来。

    “这是什么呀?”她伸手指了指那纸包,眼睛却不看他。

    “桃花酥,师傅今日出岛讲经时带回来的。ᴶˢᴳᴮᴮ”

    “那你怎么不吃啊?”

    祝若生闻言将手中的帕子收了回来,有些好笑道:“你若想吃,直接打开吃了便是。”

    他话才刚落,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拆油纸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黄色的油纸包拆开,里头赫然躺着四枚桃花酥。

    是道闻从岛外带回来的。

    道闻今日从外头刚回来,还抽空来了他这儿一趟,从包裹里掏了这么一个东西给祝若生。那一个黄纸包的糕点,在他的一包裹的经书中,显得分外扎眼。

    只是从外边回来,路途遥远,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桃花酥的酥皮都掉了许多兜在纸包里。但除了这些酥皮,糕点仍然精致可爱,可见一路以来,道闻的小心和妥帖。

    春末之时,正是吃桃花酥的时节。想不到像大师那样张口佛法,闭口大道的高僧,外出讲学一趟,还记挂着自己新来的小弟子。

    随着油纸包完完全全被她拆开,一丝丝香气漫了出来。几枚糕点精致好看,粉色的酥皮微微卷起,露出里头带着粉色花瓣的内馅来,馅心上头放着一小朵桃花,一个个的,圆润可爱,散着淡淡的香气。

    江楠溪轻轻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咬开,酥皮像是有好多层一样,一口下去,酥而不散。内馅又香又软,还带着桃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点头夸赞道:“想不到道闻大师讲经厉害,买糕点也这么有眼光呢。”

    这糕点本就是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着吃的,所以个头做的都不大,三两口的功夫就能吃下一个去。她此刻被桃花酥刚入口的那股子味道给惊艳到了,便意犹未尽地又吃了几口,一会功夫,就吃去了三个。

    再继续就要腻了。

    此时油纸里还剩了一个,她拿起来递到祝若生眼前,“小师傅,你也尝一块呗,道闻大师特意给你买的,全叫我吃了,多不好意思。”

    “我不爱吃这些。”祝若生轻轻别过头去,那桃花酥的一丝香气还是传进了鼻尖。只是不知道是她手上的那块传出来的,还是她嘴里传出来的。

    他从来不吃甜食。

    有人曾与他说过,若是一样东西,有叫你沉迷的风险,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沾染它,若守不住心防,对求道之人而言,最为致命。

    不止是甜食,其他更甚。

    “你就尝一口,你会喜欢的。”那素白的指尖夹着粉红色的糕点又靠了过来,动作间,那枚桃花酥中心的一朵小桃花掉了下来,在空中打着转儿,直往下掉。

    单薄的花瓣下转着,在空中旋绕出好看的弧度。鬼使神差的,祝若生伸手接了上去,花瓣落在手心,留下羽毛般的触感。他微微屈了屈五指,将那朵桃花轻轻攥在了手中。

    眼前的那只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前递着,那块桃花酥此刻距离他的嘴唇也不过半指,他终于认命地低头咬了上去。嘴唇碰到她的指尖,香甜软糯的桃花芯裹着酥皮在舌尖化开,喉结也跟着向下滚了两滚。

    原来这就是甜味。

    “好吃吧,就说让你尝一口了,怎么会有不爱吃糕点的人呢。”

    她捏着另一半继续送了上去,灯火将她的轮廓描得柔和朦胧,但影影绰绰下,那双眼睛仍旧笑得清亮,亮如星辰。

    屋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打在屋顶上,雨夜里的喧闹让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里传来泥土腥气和雨水湿气,耳边是哗啦啦的风雨之声,闭上眼睛好像就能想到。

    想到雨水落在屋顶鳞次栉比的瓦片上,水流顺着瓦片的排布一簇簇地沿着檐角流下;想到雨水打在紫竹院里那棵老柳树的柳枝头,一根根柳枝在风雨中,依偎缠绵;想到雨水落在廊下的洼地里蓄成小水坑,接着又落下,溅起一朵朵更大的水花。

    雨落在屋外,水花溅在心里。

    她懂什么,这根本不是一块糕点的事……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有些脱离控制。而对他而言,失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变化并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后面的这一会儿,他有些烦躁地看起手中的经书来。江楠溪在旁边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真切,脑中思绪万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了许多。江楠溪才撑开窗子往外看去,这会儿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庭前的芭蕉叶子上,蓄了一大把水。叶子被雨水压得低低的,风一吹,又直起身子来,上头的水哗啦一下倾倒出来,一滴滴顺着叶子的茎秆往下蔓延。

    “雨好像停了,我该回去了。”

    屋檐上的积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江楠溪又伸出手往外探了探,手心干燥,雨确实是停了。

    “我送你。”祝若生等这雨停,等了一夜。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床边,书上翻开的那一页,还是雨刚下的时候,他翻开的位置。窗子外的风吹了进来,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祝若生缓缓从床上下来,没等她拒绝,三两步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见她还站在窗户那,轻声说了句:“你再磨蹭会儿,雨又该下了。”

    江楠溪望了望他的腿,欲言又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如今腿脚挺灵便啊。’

    两人出了光若殿,沿着靠院墙的小路往江楠溪住的地方走去。

    这几日下来,祝若生已经好了许多。这两日还跟着寺里的其他师傅一块上了早课,也不用她再单独送药送饭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人便一起去斋堂里用饭,除了还未行剃礼,日程上的活动,寺里师傅该做的,他一样也未落下,倒是越来越有光若殿里师傅的样子了。

    此刻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稳健。沿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江楠溪跟在后面,提着裙摆小心地避过。水坑里倒映出两个人浅浅的影子,风吹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到了小院,江楠溪直接推了院门往里面走去,门上蓄了许多水,她一把推开,水珠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袖子都湿了一截,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和祝若生一块走了进去。

    这是祝若生第一次来这。

    母女俩住的小院陈设简单,正对着院门的是四间屋子,最左边那间是江楠溪住的,右手边矮一些的是厨房,不过两人几乎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厨房大部分时候都荒废着。正中的屋子是江母住的,房中没有燃灯,显然已经睡了。

    院中长着一棵大榕树,树身高大,枝干苍劲,树叶茂密蓊郁,撑开如一把巨伞。地面上是断了的枝丫,残叶和沙石。可见刚刚一场雨,下的极猛。此时两人站在树下,风一吹,叶子上的积水还在往下落,打身上,凉飕飕的。

    江楠溪见状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躲到了树影之外,“听我娘说,这棵树在这长了有几百年了,你看它的须子,又长又密。”

    “而且它这树干又厚又实,等哪日打一架秋千放上去,就再好不过了。”

    夜里的空气寒凉,两人衣衫单薄,江楠溪抓着他的手也冷冰冰的,他终是摇了摇头,打断道:“外头太冷了,快些回去吧。”

    “那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目送着她进了房间,祝若生才提着灯笼,独自沿着原路回去了。从光若殿到她家里的这段路,离得并不远,半刻都不到,他就回了紫竹院。

    房里的窗子还开着,床上摆着他刚刚放下的书,小木几上是她吃完的桃花酥的油纸。他坐在了床上,冰凉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夜风掠过,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诵起经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后,山里处处都被水汽浸润了,晨间起后,帮着将家中院子里的残枝断木清扫干净了,又将被风雨吹坏的篱墙修缮了一番。整理完这些,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江楠溪这才往寺里走去。

    想不到昨天下了那样一场大雨,今日还有不少的香客上寺里来。她跟在几个香客身后,一路去了斋堂。

    斋堂里这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进去时,李南珍正在给师傅们和香客们打饭。她跟在香客们身后拿了一份饭,便自己坐到了靠窗的角落里,埋头开始吃起来。

    “江姑娘。”头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中带着欣喜雀跃,江楠溪抬头看去。

    那人穿着暮云灰净面长袍,头发用一块白玉冠高高地束起,唇角扬起一个天真和煦的笑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笑意直直传到了眼里,窗子外的一点点阳光射在他脸上,衬的他整个人温温如玉。

    “陈月轩,你怎么来了?”江楠溪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

    “多亏你替我上香,我父亲前日已经回来了,我是来寺里还愿的。”

    “他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只是因为他这次送的都是些应季的果蔬,中间耽误了几天,坏了不少,然后又去邻近的地方买了一圈,所以回来迟了。”ᴶˢᴳᴮᴮ

    “我和母亲都开心的不得了,母亲一直念叨着,说什么也要来寺里一趟,昨日碰上大雨,耽误了,今日天还没亮便被她拉着来了。”陈月轩见了江楠溪,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娘在那边和几个刚刚路上认识的夫人一块吃斋饭,我刚刚看见你在这,便过来打个招呼。”

    “坐下一起吃呀。”陈月轩站着说了半天,江楠溪拍了拍桌子,他这才坐下来。

    “你父亲没事就好。”江楠溪顺着他刚刚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陈夫人正与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妇人坐在一处用饭,打眼看去,陈夫人的气色确实好很多,脸上也透着健康的色泽。

    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两人在这边一句一句地聊开了。

    “若生师弟,那是不是江姑娘啊。她和谁在一块呢,聊得如此开心。”

    祝若生顺着空竹的视线看过去,年轻少男少女坐在窗角,言笑晏晏。

    第53章

    他与空竹坐在靠着过道的位置上,斜着往前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江楠溪的半张脸。

    她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浅绿色的袖角在空中掠出几道虚影。对面的那个男子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隐约还能看到他眼角的几分笑意。

    窗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副静谧美好的样子,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斋堂之中,路过的人都要往那窗角看上两眼。

    是了,她这样天生的好脾气,温暖活泼讨人喜欢的性子,和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得很好。

    前方突然坐下一个人来,祝若生的视线被挡了大半,脑中纷乱的思绪也被打断。

    “常念师傅,昨日见你领着一堆人去修屋顶,提前防御了,那这风雨应该没弄坏什么东西吧。”空竹看着拉开竹椅,在对面缓缓坐下的常念,他脸上似乎笼着愁云,吃起饭来心不在焉的。

    听了空竹的话,他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此时似乎才发现空竹坐在对面,于是对着空竹吐露起来,“昨夜这雨下得急,白日里虽请人修缮了一番,但后院那个存香纸和香的小库房给漏掉了。”

    常念刚来寺中不久,因他出家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瓦木匠,所以平时除了诵经做法事,寺里的一些修缮整理的活儿也归他管。

    “好多香和纸被雨水浸得都不能用了,我方才去清了清,大概勉强只够这两日用的,看来得快些出岛去再采买一些回来才是。”

    “只不过昨日有几处修缮的地方还不太牢固,我还得趁着这两日天晴找人抓紧修补一下,怕是没有功夫出去。”

    他的确是有些发愁,早上在寺里问过了一圈,师傅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做,也空不出来功夫帮他。说完这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低头吃起斋饭来。

    空竹看他那一副发着愁的脸色,本想开口说他出岛去采买这些香纸和香,但转念又想起道闻让他和了悟这两日下了早课后便将藏书阁里的书都翻出来晒一晒,免得湿气过重而生霉。

    藏经阁里的书倒是有些多,他只怕也抽不出身来帮忙,于是只能看了常念一眼,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办法的。”

    “常念师傅,我替你出岛去买香吧。”

    祝若生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这会突然开口,两人纷纷转头向他看去。

    “你伤才好,不宜这么奔波。”空竹没想到自己随口安慰的一句总有‘办法’,这‘办法’竟在身边?

    祝若生闻言低低一笑,语气温和道:“空竹师兄,我都修养了大半月了,没什么问题的。况且这段时日我也闷了许久,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转转。”

    “若生师傅刚来,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出岛去,恐怕不妥。”常念心里虽然感激祝若生愿意帮忙,但人家伤刚好不说,还初来乍到,实在不应该去麻烦他,于是也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常念这一说倒是提醒了空竹,祝若生从未出过岛,下山的路他只怕是都不会走,更不要说乘船去渔阳了。

    他只当他是想帮忙心切,想到这里,空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语重心长:“若生师弟,你想帮忙的心是好的,但是我们做事还是要讲求一个量力而行。”

    “我不是一个人,到时候让她陪我去。”祝若生朝窗角的方向轻轻扬了扬下巴,借着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微微往边上错开了些,貌似随意地又朝那边看上一眼。

    于是又看到那人,饭也顾不上吃,笑得花枝招展。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就这么有意思。他捏着手里浅褐色的竹木筷,夹起一小块米饭,便一动不动地顿在那儿,久久未往嘴里送。

    “江姑娘一起去啊,那当然没问题。常念,那你不必忧心了,到时候你就将要卖些什么列张单子,交给若生师弟。”

    空竹低头喝了一口汤继续补充道:“前几次出岛去购置物件时,便是我、了悟师兄和江姑娘一块去的,别看她只是个小姑娘,办起事来又靠谱又麻利。”

    常念来寺里来的较晚,对于许多人都不太熟悉,与江楠溪也只有过几面之缘,此时见空竹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大概,于是点了点头对祝若生说:“我回头便把单子列出来,那就麻烦若生师傅和江姑娘了。”

    几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祝若生再抬头看去,窗角那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江楠溪和陈月轩不知去了哪里。

    用饭后江楠溪跟着陈月轩去与陈夫人打了个招呼,陈夫人见了她连连道谢,还说还要在寺里呆上一会,便让陈月轩跟着她在寺里四处转转。

    昨夜的雨虽大,但今日并不见凋敝衰败之景,寺中花树依旧充盈盎然,丝丝缕缕春风拂面。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山寺之中自成一派清缈奇秀之韵。

    “陈夫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两人往斋堂边上的小路上走去。

    “我爹回来之后,她就好多了。”

    “上一次来岛上,我爹生死未卜,我娘重病昏迷,而这一次来,他们俩都平安康健,我心里也十分开心。”

    陈月轩看着寺中明媚的春景,听着草丛里的虫鸣和鸟叫,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丝丝缕缕的春风,风中带着花草和雨水的香气,只觉得内心无比松快。

    “昨夜还大雨倾盆,今朝就艳阳高照,可见人生的际遇就如这天气一般,充满变数。”寺里的小路上,土质松软,有一些落叶铺在上面,江楠溪脚踩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姑娘年纪虽不大,但说话做事给人的感觉很可靠。”香樟树下,陈月轩微微偏着头,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江楠溪闻言粲然一笑,“还还是第一次听人夸我‘可靠’呢,你不知道,我娘在家里成天说我不着调呢。”

    “姑娘你很好,你母亲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将你当孩子看,就总会觉得你没长大。但其实这种无伤大雅的调侃,不过是他们长辈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罢了。”

    陈月轩的性子有些认真,有时候明明是跟他开玩笑,他也听不出来,反倒还安慰起别人来。不过这样的性子,倒是还挺可爱的。

    “陈月轩,你很会讲话啊,之前见你,还觉得你有些呆头呆脑的。”

    “哪里,姑娘说笑了。”姑娘笑得明媚大方,说得坦荡自然,陈月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姑娘。”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空竹与祝若生从斋堂后面的小路走了过来,撞见两人在路边,空竹隔了几步便开始叫起她的名字来。

    “空竹师傅,小师傅,你们才用完饭吗?”

    “我们下了早课还帮着去清了清路面,所以今日来晚了些。”空竹与陈月轩遥遥点了点头,算是见面问好了。

    陈月轩安静地站在江楠溪身侧,在她与空竹对话时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十分得体地站在一旁,两人之间有股熟稔自如的气氛。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了陈月轩一眼,少年郎清秀俊逸,温文有礼。和上次那个吴家管船只的少年不一样,眼前这个,样貌脾气,更像是年轻姑娘会喜欢的样子。

    “小师傅,你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江楠溪微微偏了偏脑袋,恰好挡住了落在陈月轩身上的视线。

    “我有话与你说。”祝若生说了这一句,袖角微扫,便从几人中间穿了出去,往前边的甬道上走了两步,然后立在一旁,等着她跟上来。

    江楠溪转头看向陈月轩,欲言又止。说好带他四处逛逛,这才带他没走一会,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好像不太礼貌。

    “没关系,姑娘去忙吧,我认得路,不必管我。”

    “那我就先走了。”与两人道了别,江楠溪才从小路离开走到甬道上。祝若生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树下,眉头微锁,远远看去,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ᴶˢᴳᴮᴮ小师傅。”江楠溪轻轻唤了他一句,额前碎发轻舞,一片香樟叶轻轻落到了头上,“你找我什么事儿?”

    春天本应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在这样温暖舒适的节气里,树木抽着嫩芽,花草挺着茎秆,万物更新,生机勃勃。但香樟树不同,在这样的时刻,她纷纷扬扬地洒下落叶来。

    祝若生回过头,一阵风来,漫天的香樟叶,飘飘洒洒,如一场盛大的雪。轻飘漫舞,细细密密地落在两人的肩头,发尾,发出清淡的沉木香气。

    “明日有空吗?”

    “明日……有空。”她拍了拍身上的叶子,思索了半刻,立马回复道。

    “寺里的香纸和香昨日被雨打湿了些,我准备明日乘船出岛去买一些。”

    “我陪你去。”他话还未说完,还没说到空竹如何不放心他一人出岛,还未说到他对这下山的路不太熟悉以及他从未去过渔阳,江楠溪便爽快地出了声。

    这四个字说完,祝若生之前感觉有那么一些堵的胸口豁然轻快下来,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伸手拂开落在她发尾的几片落叶,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其实我自己去也行,只是空竹师兄非让我来问问你。”

    “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我同你一块去。正好我娘前两天还念叨着家里有些东西要添置了,让我下次出岛的时候带些回来。”

    “好。”

    “那明日一早我来找你,我们一块下山去。”

    “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小岛上住的人不多,只有在平时遇上年节,或是焚香礼佛的节日,香客来的多些时,这才显得岛上要热闹些。大多数时候,岛上还是冷冷清清的,这时候来岛上的船次也要减去几趟。

    而渔阳就不一样,虽然渔阳也是个海边小城镇,但不比在岛上,船只来往交通还是要便利许多。光是渔阳的码头边就随处可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是个非常富有生活气息的小镇。

    江楠溪上次来渔阳还是年边的时候,那次出岛和几个师傅出来一起购置过年用的东西。不过每次和师傅们一块出来,他们总是规矩多,不让她一个人乱跑,所以她总觉得不太尽兴。她想着,这次和祝若生出来,应当能好好玩一阵子。

    算起来,两人今日,下山耗去一些时间,在船上又耗去一些时间,所以从码头下来时,时已近午。这会的天色没有来时那么敞亮,反倒有些阴沉昏暗,空气中透着一股闷闷的湿热气。

    “这天气看着有些不太好。”

    “那我们先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赶紧把东西买了乘船回去。”

    江楠溪刚踩在地上,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想着今日还要赶回来,早晨没吃什么就出来了。听了祝若生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隐隐有些要退去的意思,有几片云暗沉沉地耷拉着。

    这不会要下雨吧。

    卖香纸的在千阳街上,所以两个人直接从码头上来,往千阳街的方向走去。到了千阳街,找了一家面馆,两人便坐在馆子里吃起面来。

    “小师傅,好像真的下雨了。”

    两人刚吃完准备离开,江楠溪在窗口看到窗外过路的行人纷纷捂着脑袋,快步跑着。而街边露天的摊子旁,摊主们也在一个个地往里收着摊子。

    不过比起这点雨来,那一阵一阵的大风才叫人心慌。先是卷起地上的灰尘泥土,弄得街道上灰扑扑,暗沉沉的。接着一阵大过一阵,把路边的木桩子,轻一些的摊子上的薄木板,还有些断枝残桠,卷着满街满地的跑。

    看着这样子船大概也不能开了,得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是。

    “客官们,吃完了便快些回家去吧,看这样子像是飓风要来了。”面馆的伙计上前关了窗子,将几条长凳摞在一起,熟练地卡在窗子前。

    面馆里的其他人见状急急扒拉了两口面条,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跑着。

    记得上次在王满家中,陈月轩好像与她说过,他们家在……在千阳街的第五户。

    从这儿走过去,只需要绕过一个拐角便能到,想到这里,江楠溪抬起头来,“小师傅,昨日在寺里与我一块的那个公子,他们家就在附近,我们先去他家避避雨好吗?”

    “那快走吧。”

    陈月轩家倒是会住。

    和路上躲着雨狂奔的行人们一样,两人一路小跑着往前去,雨水一颗颗地往下砸着,落到身上,凉的人一激灵。

    “我说小相公,你倒是护着点你家娘子啊。”前头一个大娘,见这两人各跑各的,一边收着摊子的,一边还要顶着大风,冲着两人吼上一句。

    “大娘,我们不是……”江楠溪一张嘴,阵阵风带着雨灌了过来,她后半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头上一只大袖子罩了上来,遮得她有些看不清路。是祝若生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前带着。

    那只手搭在她肩头,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

    “这才对嘛!”大娘麻利地撤了摊子,拿了个簸箕罩在头上,也随着人流往前跑了。

    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陈府门口,躲在了石狮子后的宽大门檐下,祝若生才松开她。两人此时已经湿了大半,不过因为后面祝若生给她罩了一下,她的情况比起他来要好上一些。

    她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到祝若生脸上的雨水从颌角流下来,顺着脖子滴进衣领里,看到他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就如同一棵浸了水的青竹,漫出一股清冷破碎的湿气,朦胧沉静的雾气。

    想到刚刚他揽着自己在雨中奔跑时,大半的风雨都绕开她,向他奔袭而去,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来,递给祝若生,声音难得地透出一股忸怩来,“你也擦擦吧。”

    素白的手绢上绣着一朵小花,针脚松松垮垮的,半看半猜的,才隐约能看出来绣的是朵桃花。祝若生伸手接过,小小的一方绢子柔软细腻,上面还能闻道新裁的布料的味道,应当是刚绣好不久。

    “你拿着用吧。”

    她说完这一句便快速地转过头去,拉起门上的铜环,在黑漆大门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扣着,铜环与铜托相撞的声音被隐在雨幕里。过了一会终于出来两个打着伞的护卫,说明了来意之后,护卫让两人等了一会,便转身进去通传了。

    身后的黑漆门开了一半,风雨从开合的门缝里漏了进去,江楠溪和祝若生靠在另一扇门上。陈家的屋檐虽修的宽大遮蔽,但风乱雨急,两人挤在屋檐下,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风雨侵扰。两人的双手松松地垂着,宽大的衣袖落在身侧,风吹着卷起又落下,青色的薄纱与浅白色的麻布交缠在一块,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靠着听雨落的声音。

    “江姑娘!”

    听见陈月轩急急踩着雨水而来的脚步声,江楠溪一只手攀上门框,从外面探出头去,便见陈月轩一只手擎着一把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三两步迈过门后的一只只水坑,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

    随着她的动作,她微微垂下的袖角倏地一下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最后从那块白色的衣料中抽身而出,轻轻搭在黑漆门边上。

    “陈月轩!”

    “我今日和小师傅出岛来买东西,不想碰上了大雨,便只能来打扰你一下了。”

    “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快进来。”

    “小师傅也快进来吧。”陈月轩不知什么时候和江楠溪学得一样,也跟着喊起他‘小师傅’来。

    不知怎么的,这叫法听起来竟有些像是两个新婚夫妇跟着在喊长辈,祝若生突然觉得这声‘小师傅’有些刺耳。看着旁边女子半侧着身子,与陈月轩亲热交谈的模样,他轻轻压了压袖角,走到陈月轩面前,表情冷淡,态度疏离,一字一句道:“我叫祝若生。”

    “好,那祝师傅快进来。”陈月轩并未注意到祝若生某些微妙的情绪,只当他是因为上次见面没能互通姓名而自我介绍,便一把拉着他的手,极为热情地将他往屋里带。

    “今日我父母去伯母家做客了,看这大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你们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陈月轩与祝若生共撑着一把伞,江楠溪打着另一把伞跟在两人身后,跟着绕过几个长廊,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清雅别致的小院子。

    这是陈家用来招待客人的松香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静谧。院中种了几棵极大的松树,绕着一方小水塘排布开来。水塘边上是一从古色古香的假山石,院角还种着两棵石榴树,松香院在陈府的西北角,风从外面吹到此处时已经小了许多。但那两颗石榴树好似新栽的,纤细的枝丫被吹来的风压低又松开,旋即甩开一片水花。

    “你们俩都湿ᴶˢᴳᴮᴮ透了,我让人给你们备水去。”

    进了松香院的客厅,陈月轩伞还没来得及收,便手忙脚乱地安排起来。他显然不是经常做这些事情,叫了两个丫环备水,叫了两个丫环备姜汤,又叫了两个丫环给给两人找衣物,再想叫人备些吃食时,发现院里的丫环全被他支出去干活了,只得将伸出去准备喊人的手悻悻收了回来,对着江楠溪尴尬笑了笑。

    “陈月轩,你别这么客气,一会我们该不好意思了。”

    “好吧。”

    过了一会,两个丫环拿着东西过来,江楠溪接过她们拿来的衣物,便被领着去沐浴更衣了。

    丫环说给她找的衣服是府里的表小姐之前裁的新衣服,裁多了没来得及穿的,两人身量似乎差不多,她穿着刚刚好。等她收拾好穿上那一身新衣回到客厅时,祝若生和陈月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下起棋来。

    祝若生也换掉了从寺里穿出来的那一身浅白色的布衣,此时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云锦月袍,那一件衫子松松地搭在身上,头发也用一根同色的锦带扎起,扎的不高,只是浅浅地系着。他浅浅搭着眼皮,一只手捏着一颗晶莹的白子,月白色的袖口松松地垂下,落在褐色的棋盘边缘,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淡的慵懒味。

    怕惊扰到两人,江楠溪蹑手蹑脚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坐到了棋盘边上空着的梨木雕花椅上,那椅子是刚刚祝若生坐过来时,随手搬来的,就放在了他的旁边。所以江楠溪一坐下,感受到边上的光线被遮挡了一小片,祝若生便浅浅地抬了眼,侧过头去与她对了一眼。

    她穿的是一件榴色衣裙,上身的衣领口绣的是莲花缠枝纹,走线精致流畅,朵朵莲花栩栩如生。裙角的褶子在她坐下时轻轻撒开,在这样昏沉的天气,幽暗的室内,显得明亮夺目。

    她很少穿这样颜色极显眼的衣服,如今看来,这样的颜色,也极衬她。

    “把姜汤喝了。”祝若生轻轻落下一颗白子,眼睛看着棋盘的方向,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

    第55章

    屋外风雨摇曳,屋内一室静谧,只闻落子之声。

    江楠溪闻言捧起面前的一碗姜汤,热气在眼前氤氲升起,面前执棋对弈的两个人影渐渐模糊起来,轻啜一口,一股热意从喉间流下,游走全身。

    “我又输了。”陈月轩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祝师傅棋艺精湛,我自愧弗如。”

    棋盘上,白子虽只占了棋盘的一角,但走势极为舒展自然,进退得当,势如破竹。而这股气势之下,黑子的几条棋路被团团堵死了,棋盘上的黑子谨小慎微,松散排布着,最后溃不成军。

    都说看棋如看人,两人这几盘棋下来,可见一个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一个谨慎小心,老老实实。

    一碗姜汤见底,江楠溪正准备起身将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这时一个丫环从门外进来,上前接过,并附在陈月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祝师傅,江姑娘,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先失陪一会。”陈月轩放下手里的棋子,对两人展出一个略带抱歉的笑容,便跟着丫环出了门。

    窗边的树影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晃,影子映在窗纸上,伴着呼呼作响风声,显得有几分诡异。

    陈月轩走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祝若生捏着棋盘上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盘面,室内陡然生出一股尴尬奇怪的氛围来。

    之前在紫竹院,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那时候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起,也不会有这样怪异的感觉。

    这时候四下无人,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那大娘说的话来,想起大雨中罩在头上的袖角,揽在肩头的手掌,想起屋檐下一起躲雨的亲密,想起祝若生满脸雨水的时候,她想要抬手帮他擦拭的那股冲动。

    她悄悄抬眼往窗边看去,祝若生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相交,她却有些心虚,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假装看起他身后的一只白瓷花瓶来。

    “过来,我教你下棋。”祝若生好像低低笑了一声,她没听得太真切,此时又呆呆望过去,只见他早已经将棋盘收拾好,等着她过来。

    “走一步要想十步。”

    “不要轻易叫别人看出来,你在想干什么。”

    “你落在这里是在给我送子?”

    “你执的是黑子……”

    “罢了,反正下棋也只是份消遣,不必强求。”

    屋内,平时始终维持波澜不惊,清冷淡漠形象的祝若生,难得的有了些情绪。一句一句传出来,从开始的语重心长,到后来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能感受到他心境的逐渐开阔……

    白日里风乱雨急,四处是一片混乱嘈杂的景象。到了夜间,风雨都渐渐地小上许多,院中水塘里的水比起刚来时似乎要深上几寸,可见今日落雨量之多。

    地面上的水坑还蓄着白日里落下的雨水,水坑上闪过一个擎着伞的身影。

    用过完饭后,江楠溪和祝若生回了陈月轩在松香院安排的客房中,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江姑娘,晚上看你没吃多少,我让人给你做了些糕点。”

    “她今日赶路坐船有些累,已经睡下了。”

    陈月轩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站在门口,见开门的是祝若生,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后面的几句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呆了片刻才愣愣地问了句:“祝师傅怎么在这?”

    “这间房窗外有树影,她害怕,我们便将房间换了。”

    “这样啊,打扰祝师傅了,你早些休息。”敲错了门,陈月轩有些不好意思,也忘了问祝若生是否要尝些糕点,便转身将糕点又塞回了食盒中,拿起放在墙角的伞,准备回去。

    “陈公子”,祝若生叫住他,风将他的衣袖带着往后扬起,他抬眼看向陈月轩,继续道:“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但你应该知道,深更半夜地去敲一个姑娘的房门,并不太礼貌。”

    陈月轩被突然叫住,缓缓转过身来。只见祝若生在夜风中的侧脸冷硬,这一句话说得又冷又淡,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平日里,祝若生说话时,虽也如现在这般,毫无波澜与情感,但今日这一句却叫陈月轩明显地感受到几分敌意。

    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陈月轩低了低头,语气认真道:“祝师傅说的对,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

    人已经走远了,祝若生还站在门口,一只手把着门框,看向前方逐渐消失的人影,他忍不住回味起陈月轩最后的那句话来:以后我会注意的。

    ‘以后’这两个字有些奇怪地刺到了他,他把着门框的手逐渐收紧,如玉的指节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翌日清晨,雨后的小院还被浸在一片湿气里,晨间清风吹来,石榴树上的水珠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落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溅起涟漪层层。天边露出一点霞色的光彩,这片光晕照到下面,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想来这片飓风并不是朝着渔阳来的,只是浅浅从这卷过,又上其他地方去了,倒是没有征兆地将下山买香纸的两人在渔阳困了一天。

    在陈府用过早饭后,陈月轩本想跟着两人一块去买香纸,但昨日与祝若生说的那几句总叫他感觉,祝若生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再加上陈夫人和陈老爷在几人用完饭后也回了府,他便只跟着将人送到了门口,没再说要一块上街去。

    因为上次在岛上搭救的原因,陈夫人对江楠溪很是亲热。从小院到门口的这一段路,亲手把着她的手,亲昵地挽着她,问了她许多问题。

    比如问她今年多大了,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还有……是否许了人家。

    前几个问题倒是没什么,江楠溪答得也颇为自如。等问到最后这一个时,几人正好已经走到了门口,竟是连陈月轩也没想到他娘会如此直白,顿时脸色一红,连忙将他娘拉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经过昨天那么一遭,比起江楠溪的态度,他倒是更害怕祝若生。于是陈月轩一边拉着他娘的手,将人带了过来,一边偷偷抬眼看去打量起祝若生的表情来。

    他果然不太高兴,微微落在后面,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淡,一言不发地跟着。

    陈月轩心道不好,便连忙开始找补起来,“江姑娘,我娘性子比较直爽,说话没个分寸,你别放在心上。”

    都怪自己上次从岛上回来之后,有事没事就在他娘面前说到江楠溪,说她真诚善良,聪明大方,蕙质兰心,天真可爱,夸得跟仙女儿似的。见他如此殷勤,陈夫人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次找着机会便想打听打听这姑娘的底细。

    与这姑娘虽只见过几面,但ᴶˢᴳᴮᴮ她看着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小小年纪,又聪明又能干,对人也真诚有礼,落落大方,与自己的儿子倒是十分相配。再说渔阳的这一片地界,男子多,女子少,陈月轩如今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陈夫人想着,若是合适,得抓紧下手才是。

    “怎么会呢,夫人待人直爽坦诚,我很喜欢与她相处。”

    这一句话又哄得陈夫人眉开眼笑,将人送到了门口还不肯回去。陈月轩无奈地又将她往后拉了拉,她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过身去。

    与陈月轩和陈夫人告别后,两人又沿着昨日冒雨赶回来的那条路,往千阳街的正街上走去。

    这会天气转晴了,街上又热闹起来,沿街的摊贩收拾着自己的摊位,往上面一样一样地摆放着东西。

    “你上次说,自己家中也要添置些东西,先将你的东西买了,再去香纸铺吧。”

    其实李南珍并没有交代她买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陪祝若生下山来,才随口编的的一句,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后来想了想,家里的好像也还能用,不急着换,我们还是先去买香纸吧。”江楠溪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回避这个话题,正好见前头有个买首饰小摊,便三两步走到摊子前边,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只钗子,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卖首饰的大娘本来弯着腰整理着摊子下面的东西,听到有客人来了,便赶忙拍了拍手,利落地站起身来。大娘一抬头,与两人对上眼来,十分热络地开口道:“哟,小相公,小娘子,昨日那么大的雨,淋湿了吧。”

    “小娘子手里拿的这钗好看,衬你,这一批都是我前几日才选来的新款式,小相公也帮你娘子看看。”

    江楠溪拿着钗子的手在大娘的这几句话下顿时僵硬起来,她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更不要说继续解释她与祝若生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了。再说她这样大的嗓门,再叫喊上几句,只怕到时候周围人都要围上来看热闹了。

    手上的那只碧玉流苏簪子在晨间的柔光中溢着透亮的光彩,她此刻却并没有闲心去欣赏把玩,满脑子想着该怎样不动声色地离开才好。

    “这支好看。”

    她想着别的事情,没注意到祝若生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摊子前头。他拿起一只累丝点翠雀钗,上缀珠玉,金丝累成一只鸟雀的形状,精致小巧,雀尾点点翠色,整支簪子闪着晶莹润泽的光亮。

    冰凉的钗子落到她手心,钗子上那雀鸟的模样栩栩如生,再加上恰到好处的几颗珠玉点缀,一时间叫人挪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这簪子的分量压在手心,竟还有些沉手,江楠溪顺势放下原先拿着的那根簪子,两指捏着这青雀簪的尾端,细细端详起来,盯了良久,她才缓缓道:“是挺好看的。”

    “小相公眼光真是毒,真会挑,这支卖的最好,就剩这么最后一支了,二位若是想要,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些。”

    那大娘王婆卖瓜一般地夸着,盎然得意的声音传到江楠溪耳朵里,还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不对。

    真正蛊惑人心的,分明是某人刚刚说的那句‘这支好看’。

    江楠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看这钗子的做工和拿在手里的质感,就算那大娘真给她算便宜些,她大概也买不起,于是捏着那钗子就要放回摊位上。那大娘见状眼疾手快地迎了上去,接过那一支簪子麻利地拿个小方盒子装好,双手捧起递了过来,笑眯眯道:“只要两文钱!”

    这么便宜?

    江楠溪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心想着,这大娘是不是看他们是今日的第一单客人,恰好昨日又有一起跑过雨的交情,于是半卖半送地才给开了这么低的价钱。

    若是只要两文钱……两文钱她还是有的,想到这里,她微蹙着的眉头倏然松开,爽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来放在摊子上。然后接过大娘递过来的方盒子,一把抱在怀里,心情颇好地往前头的香纸店走去。

    “昨日街上见着这小相公,还以为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大娘掂了掂手里的一小枚碎银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开了花。

    *

    春意渐褪,初夏午后,山林寺中,熏风阵阵。日光晴好和煦,落在层林之中,渐渐带走地里的雨水湿气,伴着初夏的点点早蝉鸣叫,变幻出一圈圈明亮斑斓的光晕。

    光若殿中供弟子修习诵经的禅房里,一高一矮的两个和尚在书架旁边整理着一摞摞的经书卷集。

    “昨日这雨落得真不是时候,我不过才搬出去晒了一会,就下起雨来,还好我收得快。”

    空竹一面念念叨叨的,一面将收好的经书摆在墙角,又踮起脚往那架子上一本本地翻着,看看哪些需要再拿出去晒一晒的,趁着今日的日头可以都翻出来。

    “入夏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习惯就好。”

    了悟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墙角的那一堆书就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摆了几条长凳,长凳上是翻开的一本本经书,经书沐浴在阳光里,笼着一层金色的光。

    从院外走进来一个人影,带起一阵清风吹进院里,卷着长凳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离得近些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墨香味。

    了悟从长凳上的一堆书籍中抬起头,向外看去,原来是祝若生回来了。

    方才一直蹲着晒书,突然抬起头来,脑袋似乎闪过一阵眩晕,连带着眼前的人影也看不真切,只感觉那从门口走来的那人,衣袂飘飘,轩然霞举,背后的金色暖光照在身上,好像个仙人。

    直到祝若生走近,拿起长凳边上的书,帮着一本一本地往上面摊开时,了悟才回过神来,讷讷道:“若生师弟啊,昨日那么大的雨,你和江姑娘淋湿了吧。”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空竹也从禅房内大开着的两扇窗子里探出头来,语气热络熟稔:“若生师弟,我们昨日还在说你们俩被这大雨困着,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回来呢,幸好这天儿今日放晴了。”

    祝若生没来之前,空竹是寺里年纪最小的。道闻总是教他要学着放轻对凡尘俗世的杂念,多放些精力在自己身上。但他年纪小,人也浮躁,听不进去这些道理,平日里最爱四处和人东聊西扯,嘴上总是闲不住。

    “昨日雨急,便只能在渔阳留了一晚,让师兄们担心了。”

    了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这些,接着又悄悄拉了一把祝若生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师弟,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去买件新衣裳吗,你怎么还穿的这件旧衣?”

    下山前,了悟的确偷偷给他塞了些钱,但这钱早在那卖簪子的大娘的摊子上被他给了出去,如今看着了悟认真的神情,他渐渐地生出几分心虚来。这人偏还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动弹不得,他若实话说了,只怕师兄弟情谊便要缘尽于此。于是只能微微向后错了错身子,望向一旁垒起的书册,试图回避。

    “好哇师兄,我可都听见了,你怎么如此偏心?”空竹抄起桌上的一张废纸,捏了个纸团就朝两人丢来,纸团砸到了悟的肩头又被弹到了墙角,他顺势放了祝若生的衣袖,一脸无奈地又走到窗口去解释起来:“莫慌莫慌,师兄还有钱,等下次你下山,师兄也少不了你的。”

    “出家人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为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

    几人说话时,道闻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院子里,听了他的话,两人的声音渐渐淡下来,了悟和空竹十分有眼色地各自散开又去继续晒起书来。

    “若生,马上到七月了,届时礼佛月也结束了,寺里能松快上一阵子。我前几日看了看,初七就是个不错的日子,等过几日我们举行完施粥的仪式,便为你行剃礼,如何?”

    “我听师傅的。”

    道闻点点头又继续说道:“我们在这山寺中许久,也领了岛上许多人家的好意。所以这次施粥的事情,我想不仅仅在寺里给香客施粥,到时候挑一个日子,我们去山下也施一日的粥,这样也能将岛上的其他人家照顾到。”

    了悟接起话来,“那师傅还是继续在寺里呆着,到时候我们师兄弟三个下山去施粥就好。”

    “可,到时候问问江姑娘是否有空,岛里的情况她比你们熟悉些。到时候她和若生便帮着去人家家中知会一声,空竹和了悟在人流密集的码头处去布粥便好。”

    院子里的风静静地吹着,书页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蓊郁的古树叶子摩挲的声音相交错,白须白眉的老师傅立在院中细细地交代着,三个弟子候在一旁,画面美好宁静。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带着ᴶˢᴳᴮᴮ纸墨香气和早蝉嘶鸣的初夏午后,竟会成为几人日后难忘的回忆。

    到了晚上,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浓重,天幕上零星地挂着几颗星子。窗边的树影被夜色化开,像一团看不清本貌的墨渍,微风过处,带起淡淡的一阵花香。

    小院子的房间里,江楠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靠坐在窗边,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日里从渔阳回来时,已是午后了,祝若生将买的香纸香烛拿着回了寺里,江楠溪便也跟着去了寺里。只是刚一进门,就撞上李南珍从寺里出来。见着她之后,李南珍便说家里有事要忙,不许她再跟着祝若生回寺里,直接拉着她回了家。

    “丫头,你与那若生师傅,走得也太近了些。”

    “他现在虽还未行剃礼,但也算是半个和尚了。”

    “之前他伤着,你日日给他送药,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他伤也好了,且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遁入佛门,你们也不该像之前那样日日黏在一处。”

    “他是出家人,自持清冷,心无旁骛,自然是没得说的。但你性子洒脱,又没个分寸……”

    “你是个姑娘家……该与他保持些距离。”

    丈夫死后,李南珍对女儿一直十分纵容,再加上江楠溪有时虽洒脱好动,不太安分,但本质上仍旧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活泼聪明又会心疼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便一直放任着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女俩往日里的相处,李南珍给足了她空间与自由。

    母亲一直理解她,包容她,这些她都知道。所以这一次破天荒的敲打和警示在江楠溪看来,大概是真的触碰到了母亲的某些底线,她忍无可忍,才对着她说出这番话来。

    手中的簪子已被她捂得发热,簪头上的那只金丝缠的雀鸟在月色中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冷釉。她将手搭在窗沿上,细长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窗子边沿,轻微的‘笃笃’声在寂寂长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只是才轻敲了两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好像祝若生独自坐着的时候也喜欢做这个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没再继续敲打,渐渐将视线移到了微屈的手指上,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与祝若生的关系来。

    窗子边的木桌上,小小的一只针线篓子里,粉色的细线被翻在上面,落下长长的一截在篓子外头。风一吹,那细线便在空中翻来覆去地摆动着,与窗边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一起,漫入无边夜色里。

    *

    六月的最后两日一过,礼佛月便要结束了。天气渐热,在这最后两日,寺里的香客比起以往来也少了许多。这日午后,在斋堂里,师傅们下了早课便来用饭。

    “若生,明日就要下山去布粥了,你与江姑娘说了没?”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处,了悟想起这几日似乎一直没见到江楠溪,不禁有些疑惑。

    “我这几日,并未见到她。”

    自从上次从渔阳回来,江楠溪被她母亲当着他的面拉走后,两人便再未见过。连着几日,他有时去小厨房,也总见不到她人。再加上离他行剃礼的日子也近了,近日里既要上课诵经,还要准备一些剃礼的东西,他也没寻到空闲去找她说下山布粥的事情。

    “江姑娘之前日日粘着你,这是有了什么新鲜事,她竟舍得把你抛下了。”

    “我知道了”,空竹放下筷子,往前后望了望,确定没人在注意他们几个,才继续说道:“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陈公子,我前几日见着他总往寺里跑,一会是陪他伯母来上香,一会是陪他舅母来上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前日正好在寺里遇见,便打了个招呼。他向我打听江姑娘住在何处,我这才知道他日日来寺里陪亲戚上香,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想着江姑娘这几日没来,多半是这个陈公子找过去了。不过我看他们俩人,一个活泼漂亮,一个一表人才,倒也十分相配。”

    “这小公子才见过人家几面,就追到寺里来,听上去不太稳重。依我看呐,还是吴家的那个小伙子好,为人踏实可靠,又是和江姑娘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这才是好姻缘。”

    了悟觉得,空竹还是年纪小,看事情远不如他周到全面,在他看来,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吴槐还是要比这个外来的陈公子更适合江楠溪的。

    “师兄你没见过陈公子,他人生的文质彬彬,待人接物也斯文有礼。最主要的是人家为了见江姑娘一眼,愿意大老远地日日往寺里跑,可见心意诚挚。吴槐虽然也不错,但他长年跑船,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时间看顾家里。可那个陈公子看上去就是家里有钱的,江姑娘若是跟着他,便不用操心什么,我觉得还是陈公子合适。”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了悟摆了摆手,还想继续再争执下去,抬眼见祝若生坐着许久,一言未发,便又将话头一转,对祝若生道:“若生,你觉得呢?”

    此时空竹也安静下来,两人齐齐地看向祝若生。

    第57章

    祝若生良久未动。

    斋堂里,四下皆是低低杂杂的人声,过路的脚步声,碗筷相撞的脆声,周遭浮起一些久久不散的喧腾。身前身后还有些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显得这一方空间都有些逼仄拥挤。

    了悟的声音堪堪落在耳边,祝若生早已放下竹筷的那一只手悄然捏紧,倒像是听了什么叫人十分恼火的话一般,面色能明显地看出有几分不悦,眉眼横亘着,又冷又硬。

    那日在紫竹院,了悟与江楠溪争论南蝉子此人的功过是非时,江楠溪分明也这样问过他,他那时脾气颇好,明明是干脆利落地就站好了队,末了还帮着那姑娘与他唱起反调来,怎么到了他这里竟还差别对待?

    自己不过只是与他聊几句闲天,他这陡然冷下来的态度倒是叫人不敢再说话。了悟小幅度地转过头去与空竹对视一眼,空竹眨了眨眼,微不可闻地耸了耸肩,两人暗中用眼神较着劲,谁都不愿继续出来缓和缓和当下颇有几分尴尬的局面。

    良久,祝若生拧着的眉终于松动了下来,他执起桌上的碗盘,缓缓站起身,就在两人以为他就要这么直接走了时,他朝着两人颔首,轻轻说了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空竹和了悟愣了愣,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点了点头,直到他走出去两步之后,了悟才想起来正事,于是对着前边的人喊道:“欸,若生,你今日记得与江姑娘说啊。”

    那人影渐渐远了,了悟好辩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吴家那个……”

    *

    是夜,夜风静静地吹着,草木轻摇,四下寂静,屋檐树影统统笼罩在一片静谧夜色之中。光若殿外,李南珍母女居住的小院篱墙边上,站着个白衣男子。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微风摆起他垂着的一片衣角,和脚边的一从草交织在一处,那几株孤草无骨,被衣料压着往下,被风带着又挺直起来,反反复复,倒有几分意思。月光从天上倾斜下来,落在这人的脸上,莹莹的一层冷光罩着。远远看去,只觉得,月色清润,人影独立,举世无双。

    “小师傅!”

    女子娇俏急促的呼喊声音刚落下,此时便见一片青绿色的衣角蹁跹翻跃,转眼就停在了祝若生眼前。

    那日李南珍与她说,叫她与祝若生保持距离之后,她实实在在认真思酌了一番,也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所以这几日无事时她便一个人呆着。只是前几日不知陈月轩如何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两日忙着带着陈月轩四处转看,倒也没什么空闲。

    不过几日未见,竟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从小厨房出来,江楠溪本安安静静跟着李南珍一起回家,这会突然看见祝若生就在前边,她的动作比脑子快,也顾不得她娘还跟在后边,屁颠儿地就跑到了人眼前。

    李南珍望着倏然转到前边的人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连忙跟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

    她笑意盈盈,唇角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这么直白坦诚地看着他。头上正插着那只青雀簪,一点翠色掩在乌发中,灵秀翩然。被风带着,脑后发髻上的一根发带往前扬了扬,半截子飘到了额头上挂着,她也浑然不觉。

    风再大些,她该不会要被吹走了吧。

    祝若生两指夹起挂在她额上的飘带,轻轻地拉到肩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到李南珍过分突兀刻意的一声咳嗽声。他于是微顿了顿动作,又将手慢慢收回,拢在身侧。

    “我们明日要下山布粥,师傅说想请你来ᴶˢᴳᴮᴮ和我一起,去山里的人家家中知会一声,好叫他们都知道施粥的事情。”

    “好!”江楠溪飞快地应下,但说完后又想到李南珍还在身后,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心虚来,于是悄悄侧过脸去想看她的表情。但转念又想到祝若生说的是正事,她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便生生止住要转过去的动作,又开始盯起祝若生来。

    注意到她又望过来的目光,祝若生顿时心情好起来,低低笑了一声,先前被空竹和了悟那几句话惹得莫名烦闷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这两个年轻人倒是气氛颇好,眉目流转着,像是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但李南珍只觉得,这丫头简直是魔怔了。不能叫这两个人再这么杵在这儿了,她上前一把将人拉着,推到门口,催促她快些进去休息,“明日要下山,你先回去休息,关于明日施粥的事情,我再与祝师傅交待几句。”

    三步一回头的,江楠溪终于进了院子,李南珍这才回过头来,顺了顺胸口,好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祝师傅,我听道闻大师说,你行剃礼的日子定了?”

    “是,大概再过七日。”

    “明日下山布粥,除了你们俩,可还有其他人?”

    “空竹师兄和了悟师兄也一同去。”

    这边话音刚落,李南珍似乎暗暗松下一口气来,接着又斟酌纠结了片刻,末了还是开了口:“祝师傅,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说出来,若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祝若生仍旧敛着眉,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便继续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但你是半只脚入了佛门,断了红尘的人了。有些事情,容易叫人误会,祝师傅……你该注意点分寸。”

    李南珍这话说下来,倒叫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渔阳陈月轩的家中,他对陈月轩说的那几句话。

    祝若生那日斥他‘不太礼貌’,如今身份对调,他也被人说着‘不知分寸’,这不由得叫他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挫败。只是那个姓陈的尚且还有‘以后’,就连吴家那个掌船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可他却身如浮萍,四散飘零。

    既不知此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心可归何处。

    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之后,他顿时有些颓丧,垂着的一只手半搭在身后的篱墙上,竹篾的尖头扎在手心,传来一阵分明的锐意,刺得他眉头一跳。

    他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但因为先前他一直在静静听着,默不作声,所以这一下突然的脸色崩塌在李南珍看来倒是十分明显。她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于是貌似无意地回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眼便见着那丫头的房间还黑着,灯也没点,只怕是不知躲在哪处偷听他们讲话呢。

    这样的情形,倒是叫李南珍想起以前,江楠溪若有些闲钱时,便爱去买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来看。她买的话本子里,一会讲的是书生小姐,一会讲的是仙人凡人,一会又是深宫之中公主与侍卫的禁忌之恋,总之奇奇怪怪,五花八门。她自己看也就罢了,还偏要拿着那话本子举到她面前来,一句一句地将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的一番爱恨情仇细细讲给她听。

    比如此刻的情景,她就联想起江楠溪讲的故事,故事里小姐和书生一见钟情,互许终生,情浓之时私下相会,却被不解人意的父母棒打鸳鸯,一个躲在院里听着墙角不敢出来,一个被她数落地抬不起头。

    可笑的是她当时还跟着江楠溪一起义愤填膺地骂那封建不开化的家长,全然不顾孩子的想法,只凭着自己心意,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可如今自己这作为好像也不太上得了台面。

    “大娘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祝若生清风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李南珍这才悠悠回过神来。这会见他态度十分好,且自己这样说他也不恼,心里其实生出几分好感,更别说祝若生长成这副样子,谁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什么重话。但面上又不好显露出来,便随口嘱咐了句明日小心,才与他道别结束了今日这番不太有力的敲打,也转身回了院子。

    施粥的事情从前些天就开始说起,最后落到几人手里,本说的是一日施三次,但后来商量下来又觉得早上去施粥有些来不及。四人便说好,上午的时候由祝若生和江楠溪去各人家中知会,空竹和了悟则先下山去把东西收拾准备好,等到了正午时,几人便一块在码头聚头,给大家施粥。

    所以正午的这一会,江楠溪与祝若生通知完大部分的人家,再来到码头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排起了长队。

    四人忙活着,煮好的两大锅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分了下去,岛上的人也十分给面子,纷纷说着有空了便去寺里烧上几支香。有了中午的经验,到了傍晚的那一会,几人忙起来要更加得心应手些。

    只是还剩了一些粥没有分完时,海边的风陡然诡异起来,低低沉沉,卷着深浪,一下一下地拍在礁石上,哗哗作响。再抬头看这天色,也不复开始的通透明亮,一片片阴沉的云绕了过来,倒是有些压迫之感。这会儿几人站的施粥的棚顶,上头的布子也被呼的直响,棚子这边还围着十几二十人,等着光若殿施的粥。

    “若生师弟,要不你先带江姑娘回去,姑娘家脚程慢,一会雨要是真下起来,只怕跑不及。”

    入了夏,这岛上的天气便是这般变幻莫测,了悟早已见怪不怪,这会手头这些东西由他和空竹来收尾也足够了,于是他便催促着两人快些往回赶。

    第58章

    从山下往寺里去,快步赶着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慢慢走上去的话便要更久了。

    此时距离祝若生与江楠溪二人离开码头,已过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估摸着这会两人应该是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这边了悟与空竹也将最后的这一些粥给人分完了,便将锅碗一类的家伙事儿收拾着还到人家家中去,准备赶紧往寺里赶。

    只是才刚刚拆了粥棚,豆大的一滴雨砸到两个光溜溜的大脑袋上,空竹一阵惊呼:“不得了,师兄咱们得快些收,雨下起来了。”

    “幸好事儿办完了,看样子今日得去吴家借住一晚了。”了悟见状麻利地拆着竹竿,手脚不停,只怕再慢一会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这雨怪会下的,师兄,这会若生和江姑娘怕不是要被困在半路了吧。”

    “没事儿,左右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被雨拦住了,应当也有些经验了,咱们还是快些收拾咱们的吧。”

    天上的云被捂出沉沉的阴色,海面上的浪潮翻腾,卷出一片片暗色的涌流,一眼望去那一片苍茫翻涌倒是叫人眉头一跳。空中有隐雷滚过,先是一道金光闪在海天相交的那一块天幕上,接着耳边便炸开一道道雷电之响。

    一颗颗雨珠哗哗地就往地面上砸,雨夹着风,风裹着雨。狂风过处,树影哗然,声声风页刮擦之响,不绝于耳。风雨气四处席卷,带着阵阵寒意。

    沿着山脚码头往光若殿的那条大路上,路旁的树木被吹得左右大摆,芦草四下翻动,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里,落下一个个暗影。半山腰处的大路旁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小道往里弯弯绕绕地绕到底端,便见一方山洞。

    这一块,人烟稀少,要见着房屋,要么再往上走一段,要么再往下走一段。雨下得急,两人便只能往这山洞里跑。

    空荡寂静的山洞里,江楠溪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的一堆枯枝干草旁。湿了一半的火折子被小心翼翼地聚在手心。

    祝若生站在洞口,挡住了些溢进来的风雨,也挡住了些光,倒是显得本就不太亮的山洞更加昏暗幽静了。

    她轻轻朝着那火折子吹了口气,好似有一些微弱的火星子冒了出来,但这折子到底还是湿了大半,那火星子还没来得及翻起来,便又黯淡了下去。她叫着祝若生再站近一些,又换了个角度,一只手死死地挡着。可洞外的风又大又乱,横冲直撞地往里游走,倒是不想让她把这火点起来。

    “吹吧。”祝若生从洞口走了过来,也蹲下身子,挡在她前面,一双修长的指骨分明的大手拢了过来,将她原先挡在火折子前的那只手罩了起来。

    肌肤相碰,祝若生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寒玉一般。

    他也很冷吧,得快点把火生起来才好。

    江楠溪将脸小心地往前凑,从口中带出一股轻微的气流,她控制着力度,吹得仔细轻缓。一点热气沾到祝若生的手心,从手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眸色在这黝黑的ᴶˢᴳᴮᴮ山洞中,好似又暗了几分。

    ‘噌’的一声,折子上聚起一团小小的火苗,四下摇曳晃荡着,脆弱的很。微弱的火光照着祝若生的下半张脸,光线错开他的眉眼往下,倒是衬的眉骨那一处更显出几分深不可测。

    这个距离,呼吸可闻。

    她小心地将折子往下护着,终于将火送到了一小团干草上,那干草就着一点子火光,‘唰’的燃了起来。

    两人靠坐在火堆旁,长长的衣摆累在一起,祝若生捡起一根枯枝,将边上的一小根木枝往里拨了拨,火慢慢地烧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江楠溪将手摊开在火面上,火光照着两只细长白皙的手,她终于感觉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外边风雨萧萧,里头倒是显得有几分温馨。

    “怎么每次与你出来,天公总不作美?”

    火堆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江楠溪本举着袖子搭在火面上烤着,听见祝若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偏过头,凑近脸来看他,一双眼睛带着促狭:“小师傅,你如今还学会开玩笑了。”

    祝若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后仰了仰,拿着树枝的一只手抬起,半截枯枝抵在她的肩头,她被挡着不得再向前,便干脆直接握住那一截枯枝,从他手里抽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一头点在他胸口。

    枯枝不规则的断折处透过微湿的衣衫布料烙在胸口,传来一些又痒又刺的酥麻感,他顿时有些无奈,语气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示好的意味,“我不过是陈述事实。”

    “你以前刚来寺里的时候,不爱说话。别人问你好几句,你半天才回那么一句。”

    “不过——”,她拉长了声音,“你这样很好。”

    “有人气儿。”

    姑娘脸上映着火光,明明外面那样冷,她眼里却像是聚着热意,真诚直白,明亮坦荡。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浅浅的笑容被火光映着,他忽然就被晃了一眼,那样鲜活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下颌角又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心里有一块角落好像在慢慢塌陷……也许是因为凄风惨雨的黑夜里,荒无人烟的山洞中的相互依靠,也许是只身流落孤岛后被人珍视看重的这大半月时光,也许是山寺门口,和她掌一盏灯,踱步回家的那片刻安宁。随意回忆起的一些细节里,处处都有她。她的音容笑貌,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漫透在他生命里,等反应过来想抽身而出时,才发现,为时晚矣。

    洞口的风呼啸着,滂沱的暴雨落着,身前的这一团火焰跳跃着,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缠绕着。一股他无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情绪破土而出,冲破他长久以来的克制隐忍,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竟生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突然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下。

    但这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违背了他的本心、责任与道义。

    他该被唾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无措。

    祝若生这一方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江楠溪这边倒是颇为自在。

    她见着祝若生并没有回应她,便拨弄起一旁的火堆来。她用手里的枯枝扒了扒火堆,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升起,几颗火星子弹了出来,就这样,她也不躲,还好玩似的,一个劲儿地捅弄着。

    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开了口,“小师傅,听我娘说,你快要行剃礼了。”

    声音闷闷的。

    “你喜欢当和尚吗?”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继续拨弄着柴火。

    “不过你本来就沉得住气,又失了记忆,无牵无挂的,这样的条件去出家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你不当和尚也行,我……我帮着卖点果子,天气好的时候领着夫人小姐们上寺里去,或者帮王大夫打打下手,采采草药什么的,总能挣点钱。”

    他看着她这一番自问自答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着的神色也终于松动下来。

    “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若是担心无处可去,才答应道闻大师出家的话,我其实可以……养你的。”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肩上轻轻落下一个脑袋,淡淡的清甜香气传到鼻尖,祝若生才无奈地将肩膀又往上送了送,好叫她靠的舒服一些。

    不过,她是怎么做到说完这样一番话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过去的?

    他望着那一丛明明灭灭的火堆,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呢喃道:“傻子,你懂什么,现在根本不是出家不出家的问题。”

    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身不由己,几分辛酸苦楚的低语落在寂静的山洞,和干柴上一点点炸开的火声一起,被掩在深夜寒凉的雨声中。

    不得不承认,祝若生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每次两人一起出门,要么遇上暴风,要么遇上大雨,等到各自回来了,这天气倒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又重新展露出晴朗和煦的笑脸来。

    山洞的这一晚,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陈月轩还同前几日一样,总找着借口往寺里跑,来了也不去找师傅们上香,便是一头扎进小厨房,打着江楠溪好朋友的名义,帮着李南珍干起活来。不过几日功夫,他与李南珍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李南珍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每晚回了家中,她便听到她娘在她耳边念叨着,这陈月轩今日又帮她做了些什么活,真是懂事。末了还叫她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每次陈月轩一来,李南珍就叫着江楠溪带着他四处去转一转,玩一玩。弄得寺里好多师傅最近一见着她便都问起她是不是好事将近,弄得她一头雾水,也不知是谁这么往外传的。

    礼佛月过去,离祝若生行剃礼的日子只有一天了。这一天午后,寺里的师傅们一块在禅堂中诵经礼佛。低低的呢喃佛语声笼罩在整座山寺之间,好似洗去了凡尘俗世的喧闹凌乱,让人心中生出一些平稳安定。

    禅堂中,弟子们低着头,垂着眼睛,手中捻着佛珠,在香烟缭绕之中,仿佛隔绝人世,恍若另一方天地。

    ‘啪嗒’一声,有人手中的佛珠应声而下,十余颗檀木珠子四散滚落,珠子与地面相碰撞的声音冷硬地破入原本一片和谐的呢喃诵声。

    “若生,你可有心事?”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祝若生坐在临窗的那一方桌案旁的蒲团上,此刻正出神地望着手心里还剩着的三颗佛珠。这几颗轻飘飘的珠子压在手里,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除了祝若生手中的这几颗,其余的一把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有几颗从这边一路往前滚着,一直滚到了道闻脚下。

    道闻停下诵经的动作,弯腰拾起脚边的佛珠,穿过地上跪坐着的几排弟子,走到祝若生面前。

    他缓缓开口:“若生,你可有心事?”

    声音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却是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这句话刚落下,禅房中几个年纪稍小的和尚便停下了手中的功夫,抬着眼好奇地往这边望去。但是又不敢太过放肆,便只是微伸着脖子,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其余人倒是恍若无物,继续诵着经。

    昨日在寺中,听到空竹与了悟谈话。

    “师兄,最近那个陈公子又来了,我看他那样子,已经把李大娘搞定了。你不知道,现在李大娘一见他,就笑得合不拢嘴。你上次说的吴家的那个,我看是没希望咯。”

    “你懂什么,这日子还长着呢,你别看他现在虽占了上风,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师兄你这话不对,我听李大娘的意思,怕是好事将近了。”

    “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们俩似乎知道他不爱听这些,所以这话是避着他讲的。只是这两人,两个锃亮的大光头凑不出一个有用的脑袋来,以为自己躲着人了,实则就站在紫竹院的院角小道上讲着这些。而那小道上的窗子,一推开就是祝若生的房间……

    便是已经压着声音说得仔细又小心了,但还是叫他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那两人好不容易走了,祝若生好不容易入了睡,又从梦中惊醒。梦中混沌迷离,人影纷乱。醒后只记得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嫁衣,艳若朝阳,笑靥如花,漫天霞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却是对着他说了一句:“小师傅,我要嫁人了。”

    画面翻转颠倒,一瞬间,她又站在挂红带囍的府邸里,牵着一个男子的手,从他身边,款款走过。

    猛然坐起,竟是一身冷汗。

    今日说是来诵经,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嘴巴跟着众人一张一合,脑中混沌纷乱,却ᴶˢᴳᴮᴮ是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那句‘我要嫁人了’,如梦魇一般,始终重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道闻手心里的几颗紫檀珠子早已被捻得发亮,此刻聚在他苍老厚实的手掌间,被递到了他眼皮下。

    “师傅,我佛心不稳。”

    这一句,饶是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诵着经的那一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禅房之中,突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之余香案上那一角香炉里的香,还在燃着,烟气袅袅,不疾不徐。

    道闻将刚刚拾起的几颗珠子握着,听了祝若生这话,倒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异,也没显现出什么情绪来,仍旧是一副高深的不可勘透的模样。只见他将手中的珠子放到祝若生手里,又俯身去捡落在四处的其他珠子。

    他金黄色的袈裟拖到地面上,衣料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道闻做这些动作时,背脊微微佝起,动作缓慢又认真。坐得近的几个和尚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帮着捡起珠子来。

    “若生,你跟我出来吧。”

    这一次捡起来的佛珠,道闻没再递给祝若生,而是把它们放到了祝若生身边的案桌上。他双手捧着,十余颗珠子落下,在红木案桌上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接着便是直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步履上也含了风霜,一步一步,走得又缓又慢。

    祝若生也跟着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诵经声接着响起,禅堂又笼罩在那一片诵经真言之中,佛音喃喃,梵音弥弥,好似抹去了刚刚堂中发生的小插曲。

    “若生,你想好了?”

    “是。”

    禅房外的庭院中有几棵月桂树,枝叶扶疏,蓊郁葱茂。风吹来时,枝条颤动,叶片相抚,发出凌乱低杂的沙沙声,这声音和禅房里喏喏嗡嗡的诵经声一起,渐渐掩过师徒二人的低语……

    *

    不知怎么的,江楠溪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于是干脆点了灯,起身到院子里晃荡起来。

    她抬头看着夜空,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薄云,明月皎洁,星辰繁密。她房中那盏灯,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亮,灯光从窗子里漫出来,和院子里的月光交织在一处,有种又冷清,又孤寂的空落感。

    院中那棵大榕树洒下一片暗影,她就在树下踱步,绕了两圈,便干脆靠着树干坐下。耳边传来草丛中浅浅的虫鸣声,树影摇曳,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驱走心里那些一闪而过的烦躁郁气。

    明日,祝若生就要行剃礼了呀。

    白色的衣衫压在地上,背后的老树树皮粗糙磨喇,她卸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上头,倒是被膈得有些难受。

    但心里更难受。

    “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干什么?”

    微凉的夏风送着低低沉沉如玉石滚珠一般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恍若梦境。她倦倦地拉开一丝眼帘,感觉眼前好像有个人影,但又看不太真切,便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手掌印到地面上老树的经络,传来清晰的异物感,她这时才渐渐清醒过来,“小师傅,你怎么来了?”

    祝若生背着月光,一张脸拢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周身像镶着一层淡淡的清光,显得这场景,更像是一场梦境了。

    他也不答话,只是揽了揽衣袍,在她旁边靠着坐下。

    “你明日不是要行剃礼?”

    “不行了。”

    “嗯?”

    江楠溪有些疑惑,但微微侧了侧脸,看他此时的神情,并不像玩笑。

    “上次在山洞,你说要养我,可还作数?”

    祝若生转过来,直直地盯着她,他的脸靠得这样近,江楠溪只感觉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骤然缩紧,靠在树上的背脊也瞬间僵直,一双手搭在身侧,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渐大的心跳声震得她头脑发懵,她有些不敢回头。

    他大半夜找来,说明日不行剃礼,还说起上次在山洞的事情,是想要干什么?

    “我的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看到紧握的左手中,攥着的是他的袖袍。靠坐在身旁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右肩的衣领被她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锁骨来。

    之前看祝若生的手就知道,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一定也生的很好看。

    果然。

    月光泻在那一片肌肤上,又白又冷,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不知道触上去,是什么感觉?

    她有些疑惑,祝若生明明是一身清明洒落,霞姿月韵的清冷气质。怎么今日见着,竟叫她联想到话本子里的男妖精来。

    他今晚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江楠溪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当然作数。”

    那一团衣料被陡然松开,聚成一团的那部分便顺着力慢慢回弹过去,只是还留下了一些显眼的褶皱。

    祝若生盯着那一处看了片刻,一只手抚了上去,慢条斯理地拢着衣料上的皱痕,缓缓开口:“那若是陈月轩也同我一样,无处可去,你也愿意养他吗?”

    她倒是认真思索起来,陈月轩是富家子弟,吃穿用度什么的,大概都比较讲究。但祝若生的话,一日管他三顿饭,再给他个住的地方,便该够了。她应该只能养得起祝若生一个。半刻,她才摊了摊双手,终于开口道:“以我的能力,大概养不起这么多。”

    听这话的意思便是,若她足够有钱,不论是谁,她也能养上一养的。祝若生一瞬失语,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抬头看她,她掰着手指头在算些什么。倒是像在认真思考,如何能多挣些钱,好叫陈月轩落难时,也能来找她。

    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将她举着的一只手拉了下来,止住了她低头数数的动作。微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腕上,将她的整个身子也带着往下压了压,两人素白的袖袍相互交缠着,落在地上。风卷着衣角,一会儿这一片衣袍在上面,一会又被翻下去,生出一股缱绻旖旎的气氛。

    江楠溪不知他要做什么,抬着眼呆呆地望向他。

    “你可知道,对一个男子说,要‘养他’,是什么意思?”

    祝若生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清朗如玉,洋洋盈耳。不过分明是清清淡淡的声线,但今日好像总带着些勾人的情绪,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这一回,倒是避无可避,这个姿势,她只能被迫与他面对着面,两张脸靠得极近。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他微暗的眸色,发红的耳廓,和眼睛里聚成一小团白影的自己。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祝若生长眉一挑,显然是不相信,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带着几分调侃。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意思就是说,想和你一起吃饭,想和你一起逛街,想和你一起看星星,想和你一起睡觉,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待在一起。”

    “并且这句话,只同你说过。”

    少女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矮草中传来早蝉的鸣叫。

    清风撩动着满树的树叶,一从月光从浮荡的树影中流落,在她脸上落下明明暗暗的清光与暗影。在迷迷蒙蒙的暗夜里,偏偏她一双眼睛亮的出奇,像远山的星辰。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胸口抵着传来低低的零碎的笑意,震地她心口发麻。

    “很好笑?”江楠溪有些莫名,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他好瘦。

    被祝若生扣着的那只手压在他的腰上,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传出来的一阵热意。

    方才说那些话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便僵着一半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嗯,很好笑。”祝若生抱的更紧了。

    “你说的不行剃礼了,是什么意思?”

    “也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同师傅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能行剃礼,也不能做他的弟子了。”

    “那……道闻大师是如何说的?”她这会儿突然有些忐忑,一只手无意识地回抱住他,轻轻攀在他的肩上,

    “他说,我若与你在一块,山中大概会有些闲言碎语。”祝若生说完这一句,突然顿了顿,此时感觉到背后的衣袍被一只手抓紧了,便又继续道:“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让我们搬到渔阳去。”

    “那你呢,你现在失去了记忆,万一你想起来了,或是日后你的家人找过来,要你回去,你该怎么办?”

    江楠溪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像一只患得患失的小猫。

    “我会保护好你。”

    不是‘我会带你回去’,或是‘我不会回去’,而是‘我会保护好你’。她隐约地意识到事情还有些什么隐秘,暗示着他们两人要面对的可能不止眼下的这些繁杂,她似乎只触到了冰山的一角。但此刻被祝若生搂着的这片刻幸福安宁的时光,足以让她说服ᴶˢᴳᴮᴮ自己去忽略他用词上的偏颇。

    “等明日,我再寻个机会,与你娘说清楚。”

    “不必等明日了。”

    两人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里隐隐还带着几分怒气,吓得江楠溪立马挣开祝若生的怀抱,抬头往后看去。

    第60章

    李南珍半夜听见院子里总是有低低的人声,还以为是进贼了,便蹑手蹑脚地寻过来瞧上一眼。

    结果一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抱在一起,姿态之亲密,难舍难分。她顿时两眼一黑。前些日子轮番地对着两人敲打,费了她许多口舌。还以为两人听进去了,今日一瞧,却是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

    坐久了,突然一动,腿有些麻,看着先一步站起身来的祝若生,江楠溪捂着膝盖,朝着他一阵挤眉弄眼。

    祝若生往日里是十分在意仪容整洁的,此刻却顾不得去抚平身上的泥土和褶皱,接着又弯腰将地下的姑娘半搂半抱着拉了起来。

    她这会腿上的麻意还未缓过来,便借着力半倚在他的一只手上。

    一眼瞧到,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李南珍觉得眼前更黑了。

    “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在这,祝师傅想与我说什么?”树影疏疏密密地照在她身上,她黑着一张脸,背也绷地紧直,声音里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江楠溪听了这话,也有些紧张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祝若生的手,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缓和一下目前的尴尬局面。

    感觉到手臂上压着的力道松开,祝若生这才空出手来。一只手卷着一角衣袍往外拉开,直直地就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番动作毫无征兆,惊得江楠溪都往后退了半步。

    “若生一介飘零之身,不知来处,不知归处。亦无权势,无地位,无钱财,但若得一人,必珍之,重之,以命待之,倾尽所有,愿护她平安康健,守她一生无虞。”

    他双手交叠,覆在前额,背脊挺得端庄持正,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小心,一丝不苟。

    这两句话好似带着千钧的情意,在这小院里,缓缓落下,却掷地有声,听得人心头一颤。

    他仍跪得笔直,袖袍从额间往下,松松地落下,上面沾着地上的泥土,杂草,聚着一团团皱痕,但仍然不影响他一身萧疏轩举,坦诚磊落的气质。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总带着一股天然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李南珍的面色好似微微松动,但理智上又不允许她妥协得这样快,所以她挣扎了片刻,便决定撇过头去不再看他,仍然不太服气地说了一句:“祝师傅上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一句的语气,比起刚刚来,明显要缓和不少。

    虽是夏日,但祝若生体质寒凉,这样久久跪在地上,她有些心疼。便凑到李南珍撇过去的那个方向上,伸手攀上她交握着端起的一双手臂上,将她环抱住,柔柔娇娇地喊了一声:“娘。”

    李南珍见状轻嗤了一口,这就护上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

    见她没生气,江楠溪却是高粱秆点火,顺秆儿往上爬,又往李南珍怀里蹭了蹭。一整套撒娇卖俏,讨好卖乖的动作下来,李南珍终于无奈地松下了口:“祝师傅起来吧。”

    话音刚落,环在身前的一双手倏地弹开,江楠溪便头也不回地就往祝若生那边走去,李南珍登时脸色一黑,上前一把扯着她后腰上的带子,连拉带拽地就往后拖,“你跟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祝若生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缓缓站起了身。刚才那一番话,并不是随口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脑中好像就模模糊糊地酝酿着这样一句,所以方才,想也没想,便就那样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出来了。

    他从不知何为紧张、心悸,曾几何时,他还以为自己生来就如木石一般冷心冷情。只是现在还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明白地告诉他,这便是法照千叮万嘱,千防万防叫他不要沾染的‘情’字吧。

    落入渔岛,他失了法力,但并未失忆。只是不想将事情变得麻烦,他便假装自己忘了一切。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要怀疑,究竟是在佛州的那一段记忆是不是假的。只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规则和不被允许跨过的雷池,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时刻提醒着他,叫他克制,叫他隐忍。

    这段时日犹如在冰面上行走,他一面与过去的自己拉扯,一面又无法自拔地陷入。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陷,沉沦,清醒地爱上她。

    爱到忍也忍不住,藏也藏不住。

    他将手覆在刚刚两人靠着的树干上,树皮皴裂的裂痕印在手心,传来的又麻又硬的触感叫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回想起夜间和她一起在树下相拥的那片刻时光,向来清冷淡漠的眉眼染上一丝笑意,便像是天山顶的一从霜雪化开,露出一片春色……

    房里,油灯的火光如豆,一缕子黑烟顺着灯芯尖往上飘着,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的声响。

    “你们日后如何打算?山里人多嘴杂的,闲言碎语若是起来,我怕你们受不住。”李南珍坐在床边的一张杉木靠椅上,有些语重心长。

    “道闻大师说,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我们可以搬去那”,江楠溪用手绞着素色的寝衣的袖子,突然抬起头,“娘,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吗?”

    “你以为娘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啊,娘走了,你叫寺里的师傅们日日饿肚子?再说了,娘年纪大了,在这儿住习惯了,哪也不想去。”

    李南珍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姑娘长大了,如今还有了喜欢的人,是该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其实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却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一边抚着她的肩,一边轻声说道:“我担心人多嘴杂,蜚短流长,原想叫你再去远些的地方,但又怕若是太远了,要见你一面便难了。如今想来,就在渔阳也不错。日后你们到了渔阳,低调着些,好好过日子。”

    “若是他欺负你,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娘永远为你守着咱们娘俩的小家。”

    “娘,你真好。”

    “傻丫头。”

    *

    自祝若生那日在禅房里惊世骇俗的那一句话后,大家都心知肚明,道闻为他准备的这剃礼,是用不上了。只是他这样弄了一出,便是不好再继续在紫竹院里呆着的,所以原定的剃礼日过后,他便去了渔阳。而江楠溪则说要等李南珍过完四十大寿后,才会下去。

    道闻的这处宅子,从渔阳码头的主街上过去,还要再走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宅子在一条深巷中,位置僻静,正好在巷尾处。四周虽还有两三户人家,但这几户,门上落着锁,锁上布着灰,像是长年无人居住。

    听道闻说,这一处宅子是还是他年轻时,还未出家的时候住的,只是后来去了光若殿,这一处便一直荒废闲置着。如今他年纪也大了,这处宅子再也用不上了,叫两人放心住着。

    巷尾的宅子掩映在葱茏绿木中,青砖灰瓦,门墙肃落。推了门进去,便见一出小小的三进院落,院中因着长久无人打理,草木横生,绿意盎然。

    几间屋子虽都不大,也都是坐北朝南的好朝向,这会将门窗打开,亮亮堂堂的,看了就叫人心里舒畅。而屋子里只有些简单的家具,也都布满了灰尘,倒是依稀能看得出之前人家生活的一些痕迹。

    这宅子荒了许久,在渔阳的这几日,祝若生日日忙活着打扫布置,他只想着赶快将这儿弄成她喜欢的样子,好叫她来了这里之后,不至于太想家。

    至于布置的银钱从哪里来……

    他站在院子里刚搭好的秋千架子旁,手上拿着两个银灰色的钱袋子,回忆起那天下山的情景。

    那日在紫竹院,夏日晴好,师徒四人在院中,竟恍惚像是回到了禅房外晒书的那一日午后。那时空竹埋怨了悟偏心,两人缠闹,道闻为祝若生安排着剃礼和施粥的事宜,院中有书卷墨香,风过处,安宁温馨。而不过几日过去,几人又聚在一处,确实为道别而来。

    细细想来,像那样晴好舒适的午后常有,但如那日一般,清洒安闲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道闻一如初见时那般高深持重,像一棵经了风霜雨雪,四季更迭的老松,仿佛只要他站在那儿,就能叫人生出莫名的安定与安心。

    他这一路,当是见惯了身边的人来人往,相聚别离,才养得那样一副波澜不惊,宠辱不变的泰然气节。寒暑易节,岁月苍茫,他只一人,在这寂寂山寺之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道闻与法照不一样,一个慈悲,一个冷硬。一个春风化ᴶˢᴳᴮᴮ雨,润物无声,一个夏日滚雷,木人石心。

    “师傅,夏日酷暑,秋冬严寒,惟愿您保重身体,顺遂安康。”

    这是祝若生来到岛上之后,行的第二个跪拜之礼,这个礼行得庄重诚恳,额头碰在院里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道清响。

    道闻俯身将他扶起,手中的紫檀木佛珠珠串拂过他的手背,那檀木珠子掠过手背的触感,温温沉沉,就如道闻此时的声音,“山下不比寺里,人多,是非也多。日后若是遇到难处了,便来找师傅。”

    那只苍老的大手拢上肩头,带着一股无声的安抚的力量,祝若生点点头,温声道:“知道了。”

    “师弟,你与江姑娘下山去过日子,用到钱的地方还多着,这是师兄的一些私房钱,你先拿着用。”了悟轻轻压着祝若生的衣袖,将他揽着闪到一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很忙,下一章周二或者周三发(一般就是晚上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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