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几人进入收拾好的客房,听到院长和李婶远去的脚步,小裴才把满肚子的疑惑全都问了出来。
这一丈见方的客房里仅有一张小床、一只小圆桌,桌上烛台新添了蜡烛,在夜晚的山中发出微弱的光亮,整个屋子都有一种老旧木制家具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气味。
风晏这半个月几乎是睡了一路,把那几日缺的睡眠补了回来,现下还不觉困倦,他望向窗外,看着风中摇曳的树影,半晌才开口:“院长名叫宋志远,他和妻子李惠然在数十年前偶然进入修真界,误打误撞在四大宗门之一的潇湘山做起杂役,期间两人育有一子,”
“那孩子天赋卓绝,被宗门长老收为关门弟子,在年轻一辈里实力不差,还在三年一度的宗门比试中名列前茅。”
听风晏这淡淡的语气,小裴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他总觉得这个孩子没有得到好的结局,他翻翻储物袋,从里面掏出两只矮凳,坐在院长面前。
凌然伸手捞过一只,在风晏侧边坐下,他摸着下巴,心中也认为这不是个美好的故事。
风晏叹了口气,继续道:“可不知为何,他在二十岁那年即将下山试炼的前夕,心魔爆发,疯狂自伤,致使灵根被毁、灵力尽废。”
虽然在景明院日日都能听到这样天之骄子一朝陨落的故事,还能见到他们如今痛苦不堪地接受治疗的模样,但小裴和凌然仍是沉默,脸上表情都带着凝重。
凌然皱起眉道:“在重要时间节点上突发心魔,估计是有人蓄意为之。”
风晏从袖中取出折扇,摸索着扇柄:“也许吧。潇湘山规矩森严,弟子们日日勤学苦练,按实力分配资源,所以弟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数不胜数,出一些‘意外’也在所难免。”
他看向凌然:“你此前遇到过的向词,便是潇湘山掌门首徒,若无意外,他便是下一任潇湘山掌门。但他因出现长期自伤的情况,被潇湘山视为心魔附体,强制送来景明院修养。实际上,算是被宗门放弃了。”
凌然摇摇头,抱臂嗤之以鼻道:“我还以为千年后只有执法盟变了,没曾想四大宗门也变得如此变态。向词那家伙看着就知道缺心眼,也难怪斗不过其他弟子了。”
“再说这宋院长的儿子,一般人心魔爆发都是见谁杀谁、伤害别人,他倒好,有心魔竟然会伤害自己,一看就不对劲。”
“潇湘山上层那些老头子,不一定察觉不出其中蹊跷,但他们培养弟子的方式就是在养蛊,弟子千千万,这个没了再培养下一个便是,又怎么明白这个儿子对于宋院长和李婶而言意味着什么?”
凌然想起向词那个看着傻乎乎的小伙子,忽然明白他当时说那些话的意义:“怪不得向词当时跟我说什么外面时局已乱,他是经历过那种变态环境,知道一些内幕,才这么跟我说的吧?”
风晏点点头,向词对事情的感知力非常强,只靠收集的话本八卦就能大概知晓修真界发生的大小事情,若有人要害他,他岂会不知?
能在潇湘山那种地方成为掌门首徒,实力心眼缺一不可,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只可能是他偶然知晓一些自己难以置信的内幕,才一直压抑情绪到自伤的程度。
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改变、也不愿伤害别人,只能选择伤害自己聊以发泄,然后被旁人发现,踢出竞争激烈的战局,他最终被送来景明院,又何尝不算逃出生天?
三人沉默片刻,小裴追问道:“那然后呢?”
风晏眉眼低垂道:“宋院长不相信儿子突发心魔,向潇湘山高层讨要说法,未果。他儿子残废之后,潇湘山的医师也不尽心治疗,最后伤口溃败,高烧不治身亡。”
屋内安静须臾,响起两声淡淡的叹息。
“宋院长和李婶悲痛之余,不愿将儿子身体火化,坚持向高层要一个真相,但他们被派人打了一顿,逐出了潇湘山。”
“欺人太甚!”小裴咬着牙握着拳忍不住愤慨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院长说起这件事。
“他们做杂活时,对药草多有了解,便寻了灵药保儿子身体不腐,然后背着他不远千里去到执法盟总部,想请宗主彻查此事。”
风晏陷入回忆:“他从宗主出门的必经之路冲出来时,我正在场。当时我受宗主邀约前往总部商讨一些事宜,见此情景,不忍他被护卫驱逐,便请宗主听他一言。”
他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宗主闻听此事,便请他夫妻二人住在执法盟,派人查明真相,不过与我所料一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他们从总部出来那日,我等在路上,给了他们安葬孩子的钱,并问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还很茫然,没有什么精力去想这些,便问起我的身份。我简单说了疗养院的一些事,眼见他们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有神。”
“他们说也想开一个疗养院,帮助天下修士对抗心魔。”风晏的声音变得沉闷:“我帮了他们,并暗中派人看护。”
“但……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他们遭到了刺杀,我发现那些人是潇湘山派来的。”
小裴愤怒道:“他们这是做贼心虚,想杀人灭口!”
凌然不知何时又磕起了瓜子,把瓜子皮咬得嘎嘣脆:“可不是么。这么说来,宋院长儿子的死应该不止是单纯的弟子内斗,而是跟上层有关了,不然他们为什么执着于杀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寿命短暂的凡人?”
风晏不置可否:“潇湘山的内部,仅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触到的,便也无法查到当年的真相。我认为他们不宜在修真界久留,便送他们回到凡间,他们选择在这里开起了新的疗养院。”
“这里说是疗养院,实际是真正的慈济院,外面那些孩子都是附近的弃婴,或身体有缺或心智不足,他们夫妻二人不忍这些孩子死于荒野,便带回来收养,日常靠贩卖草药、山货和织品维持开销。”
小裴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抱膝弯腰,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宋院长他们是好人,经历了这么多坏事,还想着造福别人。怎么世上总是好人没好报呢?”
屋内再度沉默。
夜已深了,风晏叫两人各自回房休息,自己躺在窄小坚硬的床板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倒不是无法习惯这样的环境,只是心里闷闷的,堵着什么东西,叫他翻来覆去半晌也毫无睡意。
他索性披着衣服出门。
晚间夜凉如水,霜白的月光洒下,像下了一层雪。
此处疗养院依山崖而建,风晏走向后院,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断崖边,随便找了块巨石坐下。
此处虽险,风景却好,对面有一条挂在山间的瀑布,正哗哗地向下流着清澈的泉水。
夜风把瀑布那边的凉意捎来,一派凉爽。
自接受过凌然的灵力,风晏的身体便不如从前那般畏寒,起码在如今的夏日,不需要再额外穿更厚的衣物了。
他抬起头,天空闪烁着无数星点,一轮圆月悬在远方的山林之上。
远处群山万里,烟火寥落。
他从何岫每日送来的汇报里,知道景明院和谈珩一切都好,但今日讲起宋院长的事,心中便泛起淡淡的挂念。
不知兄长的闭关,是否一切顺利?
正想着一些陈年往事,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风晏顿时警觉地转身,看到一抹红色的衣摆,抬眼看去,是凌然带着笑意的脸。
他自顾自地在风晏身旁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知从哪儿又倒出一堆瓜子,看着风晏笑道:“想不到院长还有深夜赏景的爱好。”
很久没听到风晏应声,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你是在忧心景明院么?”
风晏只说:“离院快满一月,自然忧心。”
凌然磕着瓜子,享受微凉的夜风:“怕不只是忧心景明院吧。宋院长的故事,让你想起了别的人?”
风晏微微侧头看向一身恣意的红衣青年,不知凌然怎会猜得这么准。
在凌然转头与他对视的刹那,他猛地垂眸,点头道:“的确。”
“我的义兄是北尧仙君谈珩,你应该知道。若说宋院长开办疗养院的初衷是因为他的儿子,那十年前我开起景明院,起初也是为了兄长。”
凌然闻言好奇地看向他。
早听闻风晏和兄长谈珩情谊深厚,他还以为两人只是表面兄弟,谁知风晏是为谈珩开景明院的传言竟是真的。
“十年前他心魔初显,被宗门忌惮,便借口下山游历天下,寻找消解心魔之法,因此……”风晏顿了顿,隐去了一部分事实,他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淡然:“因此救下身受重伤的我,之后我们结拜为兄弟。”
“可他心魔愈发严重,有时发作起来,竟连我都不认得。他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加之在他的宗门见到许多为心魔所困的修士,便开始研究破除心魔之法,接触到疗养院这个产业,随后筹建景明院。”
声线低沉到不像他的本音。
凌然不再嗑瓜子,扭头定定地看着风晏,只见院长眉尾的血痣随着他的眉眼低垂,他低下头,手中展开自己的武器折扇,眼神描绘着上面所画的青竹。
不知怎地,凌然胸中升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合时宜地想:这折扇莫不是谈珩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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