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是你(正文完)
风晏的意识好像沉入深海,这种感觉和寒症眼疾发作时陷入昏迷很像,但是并不完全相同。
眼前浮现过好多事,千年前也有、这十年也有,近几个月的也有。
这些画面杂糅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画面变成河流,在他眼前流淌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场景里定格。
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久到他都已经快忘记了。
他进入春和山的第三年,和师尊下山办事,至于办得什么事,他早便记不得了,对这段经历唯一的记忆点,便是在回程的路上,他和师尊遇到了一个小男孩。
当时正是凡间的冬日,那个小男孩缩在一个破庙里,只穿着一层单衣,看着比他还要小,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浑身发抖,看着便叫人心疼。
那男孩在他们踏入破庙之前,就面露惊恐,躲到了神像背后,但是这点小动作瞒不过风晏和师尊。
风晏瞧那孩子一直摸着肚子,空气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咕咕声,是小男孩肚子发出的声音,大概是很久没吃过饭了。
他望向破窗之外的天空,远处阴云密布,一场大雪就要来了。
如果放任这个小男孩在这里,他很可能会冻死在明天。
风晏于心不忍,看了看师尊,何舜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把男孩叫了出来,给了他一些吃食。那是路过凡人村庄,帮他们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后,热心的村民们塞给他们的。
小男孩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对他们道谢,但他的眼里还保持着一丝警惕。
最终师尊带着风晏和那个小男孩一起回到了春和山。
何舜让小男孩成为了春和山的外门弟子,住在山脚,风晏也去看过几次,知道他过得不错,便觉得心安。
后来他闭关半年,出关时想再去看那孩子怎么样了,负责管理外门弟子的管事却告诉他,那个孩子偷奸耍滑、诬陷同门,并非善类,念在他身世可怜,便给了他一些吃食,逐出山门了事。
风晏心中可惜,他觉着那个孩子不像是这般品行不端的人,但管事言之凿凿,人证物证俱在,并没有什么差错,他便信了。
此后,他和那个男孩再也没有见过面。
为何会突然回忆起这件事?
……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风晏正要努力回想,脑海却被其他泛起的久远记忆占据,无法自控了。
他在无数记忆里浮浮沉沉,不知道外面的人焦虑成了什么样子。
凌然看着陷入昏迷,这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次的风晏,第一千零一次叹了一口气,摸着风晏的手,把脸贴在对方稍微冰冷的掌心。
“阿晏啊,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凌然焦虑地甚至开始掉头发,这对修士来说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连风晏的专属药师何穆听了都啧啧称奇,想对他展开一些研究。
在枫岭院经历过被研究的黑暗时光,凌然现在对“研究”这两个字有些抵触,便当即拒绝了,而且风晏还没醒,他根本没心情配合做什么研究。
距离那场旷世大战已经过去十个月了,这十个月里,向哲被执法盟总部撤去副宗主的身份,抓走关押,凌然从风晏身上拿出了留影石,里面记录的向哲的罪证,被江拂一一昭告天下。
参与过损毁大阵的修士们知道点内情,便没有多惊讶,没参与过的大部分修士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敢情当时那天地漆黑日月倒悬、九州各地都传来巨大轰击之声的场景,是一众修士在和大魔头决一死战呢!
修士们回过味儿来,这才搞明白,这一千年无人飞升、修真界心魔问题频发,无数人经历的惨祸,都是这个向副宗主导致的。
以一人之道,毁天下人之道,简直罄竹难书!
修真界大小宗门消化了这件事后,当即约定好了一样,跑去总部对执法盟发难,说执法盟总部号称执修真界法度、教化众生,却出了这么一个想吸干全修真界的魔头,这又算什么?
江拂顺水推舟,表明会肃清总部内的异端,给大家一个交代,这才让冲突没有变得更大。
如今十个月过去,她准备将执法盟改制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且已经着手实施了大半,大小宗门对这个处理结果还算满意,执法盟的信任危机就这样被消解得差不多。
凌然想到这儿,望了望窗外那棵熟悉的梨花树。
他刚接触到风晏那段时间,对方似乎很喜欢待在这棵树下,如今他们都回来了,树下却没有了风晏的身影,他只能在这里躺着,倒也不是了无生机,却也没什么生气可言,看着叫人发愁。
凌然握着风晏的手,叹道:“执法盟都快变成仙盟了,阿晏你到底什么时候醒?”
景明院内的医疗水平已经是修真界顶端,可现在院内所有的药师医师都不敢保证风晏什么时候会醒。
风晏在秘境里所受的内伤本就比凌然更严重,之后更是为了让向哲伏诛,不惜让自身灵力溢散,即便何舜、谈珩、江拂联手,好歹将他们二人稳定下来,风晏也是掉了足足三个大境界。
他现在大概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
凌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用真火燃烧自身,跟风晏一样用的都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没死就算赚到了,他比风晏好一点,修为掉到了金丹中期。
“可是执法盟都快变成仙盟了,那个该死的向哲还是没说出千年前的真相,这是铁了心要带着这些秘密入土啊……”
凌然趴在床沿,盯着风晏的侧脸,“想也是可笑,都把人抓到了,怎么还问不出一个真相呢?”
他把脸埋在柔软的褥子里,“我该不会也要等你十年吧?”
凌然抬起头,亲了亲风晏的手背,“要真是这样,这老天爷还怪公平的。”
话罢他站起身来走向院外,正好迎上一只脚刚踏进院门的向词。
向词手里提着一袋子糕点,见凌然出来便掏出一盒给他,笑道:“吃点,戚扬刚做的,味道是真不错!”
凌然接过取出一只咬了一口,点头道:“确实,他手艺越来越好了。”
向词、季晚、苏既、戚扬这些人,本来都打算和大阵同归于尽,但他们力竭昏迷醒来后,才发觉自己体内都被风晏下了一道禁制,根本无法将任何同归于尽的手段完全施展出来。
换言之就是,同归于尽了,但是没有完全同归于尽。
总之他们任何自杀式的手段都用不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力竭昏迷,死不了。
这可能是风晏对他们的一种保护手段,害怕他们心灰意冷、受不了心魔的折磨而选择自我了断,景明院内的客人身上应该都有这一道禁制。
到头来竟还是风晏救了他们。
他们受到的最严重的影响,只是修为掉了几个小境界,其他都没什么大碍,修养三四个月便好全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过慷慨赴死的体验,苏既和戚扬做的奶茶和糕点更好吃了,像是开悟了一般更上一层楼,如今他们做的东西风靡修真界不说,都已经卖到凡间去了。
至于风晏和凌然被诬陷的事,早因为向哲的罪行被昭告天下而真相大白。
江拂甚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提及拯救修真界一事中,他们二人如何为修真界安危置生死于度外,强调他们所做的贡献尤为巨大,导致大小宗门都觉得他俩是拯救整个修真界的英雄。
快一年过去,以风晏和凌然为主角的话本,向词已经在季晚那里看到好多本了。
跟他们一起去毁坏阵法却受到影响、奄奄一息的修士们,也都得到了景明院医师药师的倾力帮助,丹药伤药都管够,身体状况早便稳定下来。
这些多加入拯救修真界这一壮举中的修士,无一死亡,放在话本里都令人难以置信的桥段,他们却做到了。
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结局,唯有风晏还陷在昏迷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
树影斑驳,日光耀眼,已是夏季,凌然忽然记起自己曾想给风晏做一身狐裘,而现在正好是狐狸掉毛的季节,便每天都去后山逮一只倒霉狐狸到清济院来。
他把风晏常坐的那张木质大躺椅搬进屋内,就放在风晏床前,每日坐在那里撸狐狸,然后把赤狐身上掉下来的毛收集起来。
赤狐们敢怒不敢言,在他手底下,被薅秃噜毛了也只能用哼哼唧唧的方式表达反抗。
当然反抗是无效的。
每晚坐在灯下理着收集的一团一团的火红色狐狸毛,凌然倒是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
山间无岁月,修士生命如此漫长,又没了向哲这个大祸患,再活上千年不是问题,他等得起。
所幸他没有等太久。
风晏苏醒于一个雷雨天。
正过了晌午,天却阴沉下来,雷声阵阵,远处不断有闪电的白光闪过。
一个响在千年前又近在咫尺的闷雷乍然劈下,凌然怀里的赤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看这小家伙吓得不轻,便开恩地放狐狸走了。
眼见狐狸窜入雨中,奔向后山寻找自己的同伴们去了,他才摇头一笑,正要将刚撸下来的狐狸毛塞进盒子里,就看见床榻上的风晏微微睁开了眼睛。
“阿晏?!”
风晏被一声闷雷惊醒时,最先听到的是凌然的呼唤。
这一声“阿晏”与此前无数次“阿晏”重合,把他游荡在沉寂之海的神魂完全唤醒。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凌然的手,接着手上也传来相同的感觉,凌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凌然的神情有些不敢相信,更多的还是惊喜和激动。
风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想来时日应当不短。
他笑着叫凌然,和以前无数次一样:“阿然。”
凌然想过一万次风晏苏醒的场景,设想过一万句在风晏醒来后自己第一句要说的话,比如“你让我等得好苦啊”或者是“你终于醒了”,但到了现在,那些或调侃或感慨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原来人到百感交集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
眼前的凌然和记忆里那个突然出现的小男孩逐渐重叠,风晏好似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是你。”
是你,那个小孩是你、与我同行的是你、与我生死与共的,都是你。
“是我是我,”凌然点头如捣蒜,他仔细看了看风晏的神情,又想哭又想笑。
他实在太过激动,难免对风晏的话过度解读,喃喃道:“你可别又失忆了啊……”
风晏反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往日蒙在眼前的阴霾好像一扫而空,这个世界和世界里所有的人,都不再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混沌。
他又一次因祸得福了。
风晏想着这些,缓慢地抬手按在凌然的后脑,让他靠近自己,吻在他的唇边。
看到对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亲吻却异常高兴的样子,风晏不自觉地笑起来。
“我确实……有更喜欢你一点。”
他又觉得不太准确,补充道:“不,不是一点……是很多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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