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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亲疏(21)

    季沉蛟与各类暗网接触有限, 并不清楚其中的势力划分,前些年多国联合行动, 打击了一批非法网络, 现在起来的很多都是新的组织。

    “哥,据我所知,‘浮光’虽然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现, 但一直半死不活,用它来交易的人不多, 也赚不到什么钱。以前国内外的行动都没有收拾它, 因为它太微不足道了。不过这也造成一个怪现象, 那就是那些大的暗网很多都死了, 新的也被重点盯着, 它却一直苟到现在。”

    “季诺城被骗虚拟货币不奇怪,因为在‘浮光’活跃的很多都是骗子, 收钱不干事那种。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选择‘浮光’?如果是我, 我肯定会选择规模更大的, 比如‘补完计划’、‘天祝’。”

    后面两个季沉蛟知道, 都是在上一次多国联合行动后出现的新暗网,在一些国家已经开始肆虐。他问:“‘浮光’是什么来历?”

    沈栖摇摇头,“没人知道, 上面的交易跟过家家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哪国警方去研究它,它不值得。”

    季沉蛟觉得, 这可能是一条线索。他来到看守所, 在审讯室等待季诺城。季诺城一见是他, 立即耸起肩膀, 不愿与他对视。

    季沉蛟问:“你是怎么找到‘浮光’?”

    季诺城一愣,“周,周芸给我说的。”

    “她怎么知道?”

    “她也是听人说的。”

    “听谁?”

    “不知道,有人给了她一个入口。”

    想要接入犯罪网络,不可能在网上随便一搜,就算知道名字,没有入口也进不去。季沉蛟再问周芸是怎么得到入口,季诺城答不上来,而他的反应不像伪装。

    这很蹊跷,什么人会故意把“浮光”的入口给周芸?为什么一定是“浮光”?他知道季诺城夫妇面临的困境?但他并没有帮他们,反而像是将他们戏弄了一回。

    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季沉蛟把入口信息拿给沈栖。但已经使用过的入口已经没用了,既无法通过,也无法追踪。

    季沉蛟忽然感到背脊发凉。这一连串的案子似乎不止Jaco一个推手,还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力量,在将一个个谜题推向他。

    那是谁?想做什么?

    就在重案队来到黎云市,核实季诺城交待的情况时,Jaco突然再次出现。不过这次是在网络上。而他利用的,居然也是“浮光”!

    “季警官,心情怎么样?我心情很不错,感谢你为我抓到了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Jaco发来的视频时长二十分钟,视频里,他穿着藏青色的冲锋衣,反戴鸭舌帽,原本长及肩头的头发已经剪成普通男性的发型。他面对镜头,面带微笑,看上去和以前出镜时很不一样——不再抹粉底、打阴影,露出东方人的肤色和轮廓,和那张多次整容后显得僵硬的素颜。

    季沉蛟沉默看着视频,右手握成拳头,轻轻抵在下巴上。

    “你们应该找了我很久吧?很遗憾,你们不可能通过这条视频锁定我的位置。因为……”Jaco傲慢地笑起来,“你们这些警察,怎么可能是‘浮光’的对手?”

    “你现在是不是还很得意啊?通过枫意山庄这案子破了个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但这都是我让你破的!你就像我牵在手里的一条狗!我让你往桐茄县吠,你就得往桐茄县吠!”

    沈栖气得脑袋冒烟,季沉蛟却平静得像一块坚冰。

    “你很想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什么吧?对,康万滨是我杀的。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和徐银月之间的事,我就是徐银月的儿子。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很激动!他居然到现在还喜欢我妈!那个人渣!”

    “我约他到养殖湖解决问题,他想也不想就来了,还想补偿我,给我钱。我他妈从Y国回来,想要的是钱吗?我想要的……是伤害过我妈那些人的,命!”

    Jaco眼中迸溅出怒火,语速明显变快,说起杀死康万滨的过程时,像是沉浸入药瘾中。康万滨被他反复推入湖中,由于饮酒过多,加上头部遭受重创,无法回到湖边,最终被溺死。

    “可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替我顶罪!这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傻子?我留下足迹,难道是因为我疏忽吗?偏有傻子多管闲事!”

    “那个人叫姚珏吧?我见过他。还有个江滨之梦,他还给姚珏顶罪呢?要我说,他们都是在自我满足,不过也说明,康万滨真的很招人恨吧?”

    “噢对了,虽然你们已经抓到杀死罗婉婉的凶手,但我还是要声明一下,我没有动过罗婉婉,我想都没有想过杀死她。我这人,一向是冤有头债有主。”

    Jaco摘下鸭舌帽,对镜头理了下发型,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已经去黎云市挖我妈了,入土为安,她入土了,却没有安。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安葬她。她是这件事里唯一无辜的人。”

    “我还要声明,季诺城杀死周芸不在我的计划中。季警官,这件事你怨不得我,只能说,人性经不起考验吧。我其实也没有打算让周芸死。”

    “啊,季诺城是怎么说的来着?可惜,我看不到你们怎么审他。为了避免你们听信他的一人之言。我说说我的故事。”

    Jaco出生在桐茄县的冬天,是人人非议的“婚前子”,但他小时候的时光里,没有寒冷,只有春天。徐银月就像县里很多人说的那样,坚毅刚强,聪明有才,面对闲话也总是处变不惊,用看似柔弱的肩头给徐嘉嘉撑起了一个家。

    徐嘉嘉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徐银月信守诺言,连他都没有告诉。有一次徐嘉嘉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到底是谁?”

    徐银月亲亲他的额头,“妈妈会给你爸爸给不了的爱。我们嘉嘉不输给任何小伙伴。”

    母子俩的生活看似艰苦,实际却是徐嘉嘉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徐银月带他去城里的小学参观,说等他到了读书的年纪,就把他送到这里来。

    但徐嘉嘉没等来那一天。

    那个冬天,徐银月说要去赶场买羊肉,吃了不怕冷。徐嘉嘉在家里等啊等,天都黑了,还不见妈妈回来。这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妈妈忘了带钥匙,连忙开门,站在外面的却是一个没见过的叔叔。

    季诺城用一张帕子蒙住他的口鼻,他很快失去意识。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在医院,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周围的人。他们说他是傻子,而他茫然地想,傻子是什么。

    他每天都要吃很多药,他不知道那些药是什么,但他忘了越来越多的事,总是很疲倦,想要睡觉。

    季诺城来看过他几回,但出现得更多的是周芸。周芸有一次抱着他,满面泪痕。他莫名想到了妈妈,轻轻喊:“妈妈。”

    周芸如遭雷击,继而嚎啕大哭,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什么也没记起,听见周芸和季诺城在门外说:“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吧,他已经傻了,不会害你的。”

    这是周芸的声音。

    季诺城说的却是:“万一他都记起来了呢?”

    周芸哭着道:“你已经害死他妈妈了,连这么小的儿子也不放过吗?”

    不久,季诺城将他送到福利院。再之后,他被领养,从此离开故土,远赴Y国。

    在Y国,他接受到不错的治疗,逐渐想起一些事,这些事却让他的性格变得越发古怪。他想起温柔坚强的妈妈,那个总是流泪的周芸,还有……杀死妈妈的季诺城!

    他想起所有事,原来那天他被季诺城药晕之后,还是醒来过几次的,但季诺城怕他乱说,不断对他用药,这才造成他的失忆和暂时痴傻。

    报仇的计划在他心中萌芽,只是那时他还太小,不知道应该怎样报仇。

    随着年龄增长,复仇的冲动更加强烈,计划也越发完整,他给自己整了容,彻底离开养父母,回国后查到季诺城夫妇领养过一个小孩,在这个小孩身上倾注了心血,而这个小孩已经成长为刑警。

    他激动无比,还有什么复仇比让这个小孩亲手抓捕季诺城更有存在感呢?

    Jaco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睚眦欲裂地看着镜头,就像通过镜头看着季沉蛟,“季警官,你的生活本该是我的生活!季诺城对我和我妈犯罪,却拿你来赎罪!你夺走了我的人生!你觉得这公平吗!”

    “如果我在一个幸福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穿上警服,惩奸除恶!可是我有机会吗?我的机会被季诺城夺走了!他该补偿我,凭什么补偿你!”

    “你痛苦吗季警官?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季诺城的工具,他不是真心爱你,他对你的爱是对我的歉疚!你什么都不是!哈哈哈,这都是你应得呢!谁让你享受了这么多年属于我的生活!”

    视频的末尾,Jaco精神已经失控,痛陈命运的不公,将自己的遭遇归咎在季沉蛟身上。然而季沉蛟当年也只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小孩。

    凌猎来到季沉蛟身边,关掉已经播放过无数遍的视频,“别看了。他不是真正仇恨你,但他想摧毁你。”

    季沉蛟说:“我知道。”

    凌猎:“哟!”

    “他恨的是季诺城,但是摧毁我会让他感到快意。”季沉蛟并没有被这恶意击倒,反而冷静地分析出了徐嘉嘉的真实想法,“将季诺城投入监狱还不足以让他畅快,因为一个人就算被判死刑,也只是对罪行的浅显弥补,永远弥补不了所有。而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因为他的不幸成为幸福的那个人,所以他想看到我因此受挫,一蹶不振。”

    凌猎挑眉,“他小看我们季队长了。”

    季沉蛟垂下眸子,沉默。

    凌猎:“好像还是有点消沉。”

    季沉蛟深呼吸,苦笑,“完全不受影响还是不可能。”

    凌猎搬来凳子,“那就转移注意力,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查?”

    季沉蛟反问:“徐嘉嘉对徐银月遇害的描述,你怎么看?”

    现在对于徐银月之死,季诺城和徐嘉嘉各执一词,季诺城强调周芸唆使他,这样的证词在量刑上对他有利。而徐嘉嘉却不提周芸,还说季诺城想连自己一同杀死,是周芸良心发现,求季诺城将自己送去福利院。

    凌猎看着季沉蛟的眼睛,“你觉得你养母无辜吗?”

    季沉蛟沉默半分钟,“徐嘉嘉的话有破绽,我曾经很想相信他的话。他说杀死徐银月全是季诺城的主意,周芸扮演的只是知情者的角色。但这个逻辑说不通。季诺城为了在周家的地位,杀死徐银月,还要杀死徐嘉嘉,周芸善良,劝季诺城不要伤害徐嘉嘉。假如事实真是这样,周芸看着一个连前女友、亲儿子都敢害的男人就在自己身边,她不害怕吗?”

    凌猎:“周芸已经死了,法律不再能惩罚周芸。但季诺城还活着,徐嘉嘉希望他被判处死刑,所以周芸做的事,也要算在季诺城头上。但更符合逻辑的是,两人共同犯罪,才能在往后的几十年里相安无事。”

    这不是季沉蛟想要的答案,但这也许就真相的残忍。

    沈栖正在根据这条经过“浮光”发来的视频追踪徐嘉嘉的位置。徐嘉嘉虽然咬定警方不可能找到他,但沈栖已经将范围缩小到夏榕市东城区,一组队员已经赶了过去。

    而“浮光”也正式走入警方的视野。这个苟了多年的犯罪网络难道要在国内搞什么动作?

    “我觉得还有一点比较奇怪。”凌猎说:“徐嘉嘉回国之后做的这些事倒是有迹可循,但是他在国外就把季家了解得这么清楚了吗?”

    季沉蛟说:“有人在帮他?”

    一个牵引着徐嘉嘉走向复仇之路的手,一个戏弄季诺城的手,还有一个浮出水面的暗网“浮光”,将正在变得清晰的案子,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

    沈栖通宵达旦,确定徐嘉嘉藏身于东城区贺兰小区。但重案队竟是扑了个空,他不见了。

    今年夏天最大规模的一次降雨突袭夏榕市,下午天空就铅云滚滚,沉重得像是黑夜就要压下来。

    “视频是徐嘉嘉昨天晚上上传的!就是在这里上传的!”沈栖穿着雨衣,但还是整个人都被淋湿了。他站在贺兰小区九单元空荡荡的10-2大声说:“好奇怪,既然徐嘉嘉那么确信我们不可能通过‘浮光’找到他,那他为什么还要跑呢?”

    贺兰小区因为靠近夏榕市内有名的网红景区,而被业主们打造成了民宿,一套房一天五百到一千不等,有的业主为了做生意,将入住流程搞得很不规范,交押金就让住,也不看身份证。

    10-2的业主接到通知后急忙赶来,一看这阵仗就傻眼了,“租,租我房子的是个罪犯吗?”

    季沉蛟在物业调到监控,徐嘉嘉五次出现,但发型、妆容改变,还总是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打扮非常低调,一般人大概率看不出他就是主播Jaco。

    “是他吗?”季沉蛟将监控截图拿给业主确认。

    业主点头如捣蒜,“是是,他说他是从东南亚来旅游的,电子支付还没学会,就用纸币付的钱,给得还挺多。我也没多想,就租给他了。”

    “哪一天?”

    “我,我想想……周二!”

    周二,那就是徐嘉嘉从桐茄县消失的第三天。他从某种办法躲过了警方的搜查,回到最“安全”的地方。然后藏在这里,窥探警方的一举一动。

    季沉蛟在房间里走动,雨下得太大了,他的衬衣和制服裤黏在身上,湿漉漉的很不好受。

    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厨房里有新鲜的包菜、西红柿、里脊、鸡蛋,徐嘉嘉还在这里开火做饭。电视打开后播放的是夏榕本地新闻,他从新闻了解案件的进展。书房放着一台笔记本,业主说不是自己的。那就只能是徐嘉嘉的。

    等待开机时,季沉蛟蹙起眉。徐嘉嘉如果是预感到警方会找到自己,为什么会把重要的笔记本留下?

    “更奇怪了。”沈栖两下破解密码,“我刚就觉得他既然那么自信,跑什么跑啊?退一万步说,真跑了,不带笔记本吗?”

    桌面是最寻常不过的风景,沈栖一通操作,找到徐嘉嘉登录“浮光”的入口,但和季诺城的入口一样,这种非法入口一旦被使用,就已经作废。

    沈栖捏了捏拳头,干劲十足,“我要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季沉蛟问:“其他浏览记录呢?”

    沈栖打开后台查看,脸色一下黑了下来。沈栖搜索得最多的居然是“季沉蛟”。

    “这人真恶心。”沈栖愤愤地说:“只知道躲在暗处盯着人。哥,你千万别受影响。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比如说我。”

    季沉蛟看见搜索结果,心也沉了下,但沈栖这语气又让他神情轻松了些,问:“你怎么你?”

    “我都是正大光明观察你。”沈栖想了想,“我观察我猎哥也是光明正大的。”

    季沉蛟拍了下沈栖的椅背,回到客厅。

    人找到了,又很不合理地失踪了,网络追踪和信息破解还有大量工作需要做,而现实里的搜查也刻不容缓。梁问弦刚想说“我去安排搜查”,就发现季沉蛟面色不对劲,“季队,你不舒服?”

    季沉蛟愣了下,“没有。”

    “你脸色和嘴唇很白。”梁问弦不愧是队里的知心大哥,对每一位同事都抱有春天般的温暖,“你们刚才赶得太急,淋雨了吧?”

    季沉蛟面前勾了下唇角,“夏天淋雨能有什么事。”

    梁问弦不赞同,想去厨房烧杯热水,但器具都是徐嘉嘉用过的。他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而季沉蛟已经下楼,查看小区和周边的情况。

    梁问弦拎着水壶,叹了口气。

    现场勘查结束,食物储备、预交房租、剩下的行李,这些都指向徐嘉嘉不是逃走。但他确实消失了。

    季沉蛟穿着雨衣,站在再次大起来的雨中,眸子一点点变冷——徐嘉嘉,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先前凌猎就提到过,徐嘉嘉整个复仇行动太流畅了,不排除他确实很聪明,行动力强。但他只有一个人,而且长年生活在Y国,回国之前,他是怎么了解康万滨、季诺城这些人的动向的?他的身后像是有一个推手。

    他通过“浮光”向警方发来视频,是挑衅,也是隐藏真实位置的手段。那个推手会与“浮光”有关吗?他现在失踪了,也是因为“浮光”?

    这个犯罪组织过于神秘,一时半刻难以窥见蛛丝马迹。

    雨衣根本没用,季沉蛟心绪难平,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梁问弦问他时,他没有说实话。淋雨对他来说确实是小事,但身体真的很不舒服,四肢又酸又沉,动一下就困难,头也越来越痛,太阳穴像是有针在扎。

    他定了定神,狠狠按着眼窝,想要打起精神来,但身体竟然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而晃了下。

    他没由来地想起念小学时,为了准备接力跑,和几个同学在雨中拼命练习,结果全部感冒发烧。其他人回家撒娇,很开心可以请假了。他却不愿意告诉养父母,强撑着来上课,坚持到下午终于不行了。老师打电话通知家长,周芸急匆匆赶来,眼里全是担心。

    那一刻他很内疚,但又有种陌生的开心。他知道自己被爱着,已经有了温馨的家。

    周芸将他送到医院输液,全程陪伴,回家下厨做了清淡的鱼片粥。晚上守在他床边,等他睡着了才离开。

    季沉蛟头更痛了,眼眶也发胀发酸。为什么要在这时想起从前?

    他享受的所有关爱,都是周芸和季诺城对于犯下罪行的弥补,他是他们自我满足的工具。可是那些爱和关怀却是他真正拥有过的。倘若不是他们的言传身教,他骨子里那些恶劣恐怕早就在青春期显露。他还能考上公大,走到今天吗?

    可那些夫妻间的相敬如宾、父子母子间的理解宽容,为什么全都是假象?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所以他曾经的拥有也是错。

    胃里翻江倒海,他忽然很想呕吐。他压住胸口,又捶了捶额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体晃得更厉害,视觉和听觉也模糊了。

    是因为雨太大了吧……那个跑来的人是谁?季沉蛟用力闭眼,好让视野清晰一些。但这一闭,竟是连知觉都失去了。

    第72章 亲疏(22)

    凌猎撑着伞, 从警车里下来,大步跑向即将倒下的季沉蛟。伞跌落在地, 季沉蛟狠狠砸在他的怀里。

    “季队长!醒醒季队长——”

    医院总是有很多人, 季沉蛟垂着头,跟在凌猎身后,难受得不想说话。凌猎手里拿着挂号单、检查单, 回头看了他几回,干脆牵住他的手腕。

    季沉蛟抬头看凌猎, 因为病气, 眼神显得很温顺。

    凌猎将他牵到诊室外面, 两人一起坐在拥挤的长椅上。季沉蛟眼皮很沉, 整个人没精打采。

    他只是晕了一小会儿, 在来医院的路上就自己醒了。得知要去医院,他还烦躁地抗议了一下, 觉得小感冒回去灌一杯热水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上医院。

    但凌猎当着他的面打给谢倾, 谢倾下命令, 必须去医院, 案子的事先别管,把精神养足了再回来。谢倾还戳他肺管子,“重案队不要当街晕在外挂怀里的队长。”

    季沉蛟:“……”

    不久, 语音喊到了季沉蛟的号。凌猎将他送到门口。五分钟后,他就出来了,拿着一叠用药单。

    医生建议输液, 但季沉蛟实在不想输液, 太耗时间, 待在医院让他觉得不舒服。医生看他年轻、身体好, 于是只开了肌注和服用的药。

    肌注室外很多小孩在嚎啕大哭,简直比夏天乡下的蛙池还热闹。季沉蛟面无表情站在中间,他前后的小孩看见他,更想哭了。

    快到季沉蛟时,前面一位家长对小孩说:“不痛痛,不痛痛。”

    凌猎看看季沉蛟,也说:“不痛痛。”

    “……”要不是现在说话都费力,季沉蛟一定要把凌猎的嘴捂起来。

    肌注室里四个位置同时工作,好巧不巧,和季沉蛟一起打针的全是小孩。一位年轻爸爸为了哄自家儿子口不择言,“你看那位儿子多勇敢,一声都没吭呢!”

    凌猎快笑得蹲下了,季沉蛟铁青着脸走出来,沙哑着嗓子说:“还笑!”

    凌猎提着一口袋药,“这位儿子拖着病体,别走那么快啊……”

    外面风大雨急,季沉蛟在医院时本来觉得都好点了,在路上吹了风,回到家又很不舒服。

    凌猎身为租客,俨然已经是这套房子的另一位主人。叫季沉蛟去洗澡,洗完澡吹干头发吃药睡觉,三小时之后起来喝粥,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这个季节,季沉蛟在家里已经是穿短袖短裤了,但现在被迫穿上长袖长裤睡衣,扣子都扣得满满当当。他有点迷惑地靠在床上,凌猎抄着手,站在床边俯视他。

    季沉蛟终于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了,掀开被子要下床。

    凌猎:“要尿尿?”

    季沉蛟:“……你还没叫我喝热水。”

    到了厨房,季沉蛟不用谁喊,老老实实倒了大半杯开水,兑上小半凉水,仰头吨吨吨。

    凌猎看得直笑。季沉蛟不满意,“你又笑什么?”

    “我为什么要叫你喝热水?”

    季沉蛟现在脑子转不动,想了会儿,“表达关心?”

    凌猎:“季队长,你怎么一发烧就傻乎乎的?”

    季沉蛟手臂发软,不可能和凌猎打架,吵好像也吵不过,干脆不说了,闷头睡觉。

    卧室的门没关,季沉蛟半梦半醒,听见凌猎在哼走调的歌,听见厨房叮叮咚咚,然后闻到米和肉熬在一起的香味。

    药效下,他终于睡得沉了些,梦里是支离破碎的往日片段,就像他那已经不可能拼凑回去的、虚假的家。

    一个梦接着一个,奥赛题解不出来时,季诺城和他一起待在书房,耐心讲解。每年他来到季家的纪念日,周芸都会做一大桌子菜,温柔地看着他吹蜡烛……

    也许在那些时刻,他们是真心疼爱他。并非因为赎罪,只是因为他是他们领养的小孩。

    季沉蛟在睡梦中深蹙起眉。明明是美梦,他却像是被魇住了。

    人最可悲的就是复杂,同一个人可能是卑劣的杀人犯,也可能是慈爱的父亲母亲。身为刑警,他能够将他们绳之以法。可身为一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人,那种钝痛就像割在他的肺腑上。

    “季队长,季队长——”

    这熟悉的声音就像一双有力的手,将季沉蛟从梦魇中拉扯了出来。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凌猎近在咫尺的脸。他坐起来,有些茫然。

    “起来喝粥了。”凌猎笑道:“猎猎牌爱心肉肉粥。”

    粥很香,是季沉蛟睡着前嗅到的那股香味,肉汁已经完全浸在了米粒里,却完全不腻。还有一叠蒜泥黄瓜和青菜豆腐,对病号来说简直是完美的一餐。

    季沉蛟粥喝到一半,没那么乏了,才后知后觉地说:“你最近叠词用量是不是超标了?”

    凌猎:“嗯?”

    季沉蛟学他:“猎猎,肉肉,痛痛……”

    凌猎拍腿大笑,“季队长,你个一米九的大汉,说叠词不可耻吗?”

    季沉蛟无语,“我是学你。而且我没有一米九!”

    可能是睡够了,又吃了东西,季沉蛟精神好了不少,主动提出洗碗。凌猎便在厨房门口看他洗。

    季沉蛟平时做什么事都很麻利,此时却两次差点摔掉碗。凌猎换上外出的衣服,拿着伞出门。

    季沉蛟问:“你去哪?”

    “楼下小卖部。”

    小卖部的东西不多,但好在凌猎想买的都有。十分钟后,凌猎提着塑料口袋回来,里面装的是苹果、橘子、红酒。

    季沉蛟疑惑地拿起那瓶售价三十多块钱的红酒,“这什么玩意儿?”

    “瞧不起便宜货啊?”凌猎又从作料抽屉里拿出冰糖和茴香,洗干净水果,切快,放进玻璃锅里,倒入红酒,开火。

    季沉蛟见过这种吃法,但这又不是冬天,凌猎闹哪一出?

    “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凌猎说。

    季沉蛟与他对视,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开心。”凌猎走近,“我可以听你倾诉。”

    季沉蛟别开眼,言不由衷,“没什么好倾诉。”

    “是吗?那陪我喝点酒,报答我今天什么事都没做,光照顾你了。”

    季沉蛟呛他,“你本来就没事做。”

    红酒咕嘟咕嘟作响,只是嗅着,就有些醉人。凌猎洗干净两个杯子,把红酒和水果舀出来。

    季沉蛟说:“我不喝。”

    凌猎举杯,“我喝,你随意。”

    喝酒的是凌猎,他穿着最普通的纯棉T恤和宽松长裤,赤着脚,靠在沙发上,神色慵懒,头发略微散开。但有些上头的却是季沉蛟,否则他也不会像老友闲坐似的,说起和养父母的往事。

    “活泼健康的小孩最容易被领养走,我占着健康,但并不活泼。他们说,想要一个善良的小孩,院长就把我牵了出来。其实我不善良,我帮女孩赶走欺负她们的男孩,只是因为他们吵到我了。”

    “我在铃兰香住了很久。他们接走我的时候是个春天,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

    凌猎忽然看向季沉蛟,目光带着一丝惊讶和探寻。实际上,不久前审季诺城,季诺城说到领养的小孩叫“夏诚实”时,他就有了某个猜测,只是那时在案件侦破的紧要关头,他将这份不可思议和急切压了下来。

    季沉蛟晕沉沉的,陷在回忆中,继续往下说。

    “我和他们一起到黎云市,从小学到高中,读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季诺城喜欢给我买玩具,但我其实不爱玩那些,他以为是我拼不好,就整晚整晚地帮我拼。还让我坐在拼好的玩具里,和玩具拍照,洗好放在书房,说那是我拼的。”

    “周芸每次给我开家长会,都要精心打扮几个小时。我没跟她说过,但其实开家长会时,我内心很高兴,小孩子的虚荣吧,我觉得我妈妈比其他同学的妈妈都好看。”

    一段沉默后,季沉蛟摇摇头,“我希望周芸还活着,亲口承认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但没有机会了。”

    凌猎已经吃完苹果和橘子,沙发发出几声响动。季沉蛟扭头,凌猎带着酒气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凌猎醉醺醺地说:“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季沉蛟怔愣几秒后,忽然反应过来凌猎为什么这么问。那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在凌猎的注视下脱口而出:“你知道阿豆吗?”

    凌猎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亮。两人都没有动,没有说话,呼吸间是红酒和水果的醇香。

    凌猎直起身子,明眸闪烁,“你认识,阿豆?”

    季沉蛟像是被蛊惑了,声音低沉,似乎没有经过思索,“我认识。二十年前,在夏榕市第一家麦当劳外,我见过他。那天我养父母将我从铃兰香福利院接走,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却像是刚到这里。”

    “小孩儿们都喜欢吃麦当劳,但我不喜欢,我看见他站在玻璃墙外,我追出去,把我没有动过的麦当劳给他。还跟他说,一直往北走,那里有个铃兰香福利院,不愁吃不愁住。”

    凌猎的眼睛深得像黑夜下起风的海。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季沉蛟觉得自己掉进了那片海里。他说:“阿豆?”

    阿豆,一个久远到凌猎几乎不会想起的名字。他有过很多名字,阿豆是第一个,没有姓,也不算名,仅仅因为他个子太小,像个豆丁,所以姐姐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后来他一直向北走,来到“小少爷”说的铃兰香福利院,和蔼的院长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想不出别的,于是说:“我叫阿豆。”

    福利院的孩子都姓夏,于是他也有了姓,夏小豆。只是这个姓名并没有陪伴他太久。

    刚才,在季沉蛟叫他“阿豆”之前,讲述福利院和麦当劳的时候,他的心跳已经开始加快。听见那一声“阿豆”,他的胸口猝然一窒,仿佛心脏都被一双小小的手捧起。

    他和“小少爷”分享鸡翅的事,季沉蛟为什么知道?

    答案显而易见——季沉蛟就是救过他命的“小少爷”。

    凌猎抬起手,手指在季沉蛟眉眼、鼻梁、嘴唇上划过,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那张脸。季沉蛟竟然安静地坐着,纵容他的侵犯。

    他忽然弯起唇角,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眼前凶巴巴的小蛇,居然就是“小少爷”。可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小少爷”居然当了刑侦队长。

    季沉蛟心绪沸腾,像是提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你真是阿豆?”

    凌猎端详着季沉蛟的五官,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终于找出一丝“小少爷”的样子,“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

    季沉蛟想起凌猎以前说到被一盒鸡翅所救时说的“小少爷”,微挑起眉,也道:“我也没说过我是小少爷。”

    凌猎一下笑出来,“可你那时穿着那么干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小脸白白净净,不是小少爷是什么?”

    说完,凌猎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他始终认为给他鸡翅的是富人家的小少爷,只是因为他在麦当劳外面徘徊过太多次,没有小孩给过他鸡翅,他快要饿死了时,季沉蛟穿着养父母刚买的衣服向他跑来,像个干净的天使。

    在那以前,他没有见过比季沉蛟还好看的男孩儿,也没有被不由分说塞来满满一怀食物和善意。之于他,季沉蛟就是善良、完美、富有的小少爷。这个认知在经年累月中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早就相信,给他鸡翅的就是小少爷,他不知道小少爷的名字。“小少爷”三个字就成了小少爷的名字。

    凌猎忽然觉得很好笑,笑得歪倒在沙发上,长发覆盖住眉眼,上挑的眼尾流出闪烁的光。

    季沉蛟并不存在的醉意一下子被扫空,胸中却有一股陌生的鼓噪。凌猎不小心蹬到了他的腿上,他拍拍凌猎,装作淡定,“你蹬到我了。”

    凌猎扭了半天,终于坐好,“小少爷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

    “小少爷,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叫阿豆。我去福利院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夏榕市了吧?”

    季沉蛟有种秘密被渐渐撕开的尴尬,他不想让凌猎知道当他成为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之后,曾经去福利院打听过。

    凌猎凑近,“你打听过吧?”

    季沉蛟立即推他的脸,反问:“你还真走到福利院去了?”

    凌猎直白地说:“因为那是你说的啊。你说一直往北走,就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

    季沉蛟不说话了。

    “你是唯一一个分给我食物的人,所以我相信你。”

    季沉蛟一时五味杂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胀。给凌猎食物只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鸡翅汉堡,养父母点得太多,吃不完的话就浪费掉了,他不想在即将来到新的家庭时,给对方留下浪费食物的不好印象。

    凌猎只是恰好在那时出现而已。

    他小心翼翼讨好养父母的举动,对凌猎来说却是救命。凌猎因此记了他那么多年,“相信”二字突然变得很沉很沉,压在他的呼吸上。

    凌猎说:“其实你是乱说的吧,你都没有走过那条路,根本不知道福利院和麦当劳有多远。”

    季沉蛟下意识反驳:“我没乱说!”

    凌猎眯着眼,像只狐狸,“那你也相信,我能走到那里,好好地活下去。”

    四目相接。季沉蛟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是,我相信。

    直到工作后再次站在福利院所在的那条街,他才对两地的距离有了具体的概念,他才用成年人的理性和冷漠去判断:那个小孩不可能真的走到这里来。

    但现实给了童年时的他一个巨大的彩蛋,小孩不仅听他的话,走到了福利院,时隔二十年,还神奇地走到了他面前。

    眼前的青年早就和那个骨瘦如柴的脏小孩不一样了,成天顶着一张招人的脸,四处讨嫌,一句话能把人气个半死,上回吃了他的鸡翅,没个谢,还要拿话来噎他。但他分明又看到了那个狼吞虎咽的小孩。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季沉蛟忽然警惕,这难道是梦吗?他发烧烧糊涂了,又吃多了药?

    院长说阿豆在来到福利院后不久就失踪了,来得奇妙,去得悄无声息。他凝视着凌猎,问:“后来呢?你到哪儿去了?”

    凌猎眸底的光沉下来,看向桌上喝空的酒杯,好一会儿才说:“我又去流浪了。”

    季沉蛟摇头,这话就像是哄小孩。他还想问更多,但病气让他头痛欲裂。

    “又得吃药了。”凌猎监督季沉蛟吃下,掖了掖被角。

    季沉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尾因为发烧有些红。凌猎弯腰,手背在季沉蛟额头上试试温度,“季队长,你一生病就变成小孩吗?”

    “……”

    “快把二筒关掉。”

    季沉蛟不想睡,但架不住疲惫和药效。看病时医生就说,他这发烧和感冒看似来得突然,其实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扛着巨大的压力工作,没休息好导致的,淋雨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凌猎的手心覆盖在他的眼睑上,遮住一切亮光。他嗅到凌猎指尖红酒与苹果的味道,清香的,醉人的。

    “凌猎。”快要睡着时,他又出声,“你为什么会来夏榕市?”

    这次凌猎回答了,“哪里都能生存,但别的城市只是城市,这里有一段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是猎猎唯一的念想了QAQ

    第73章 亲疏(23)

    季沉蛟迷糊地点点头, 终于睡了过去。

    凌猎无声地关上门,来到客厅的阳台, 将玻璃滑门也关上了。

    城市在夜色里绽放另一种生命, 灯光就像琴弦,在夜风中奏着缥缈的夜曲。

    凌猎闭眼吹风,双手撑在栏杆上, 须臾,低头笑出声来。

    命运确实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喝下的红酒并没有多少酒精, 煮的过程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 跟果汁没太大区别。凌猎等到情绪中的喧嚣褪去, 点起一根烟, 拨出一个电话。

    沈寻很快接起, “难得,主动给我打电话。”

    凌猎抖掉烟灰, “康万滨案已经查清楚了。不久你就能在内网中调阅侦查资料。”

    “你的判断呢?”

    “和其他企业家案没关系,他是凶手复仇的工具。”

    沈寻沉默了会儿, “如果只是告知这一点, 你不会专门打电话来。”

    凌猎笑了声, 切入正题,“康万滨案是和企业家案无关,但调查途中, 我们找到一条线索,境外的‘浮光’暗网。两名嫌疑人都用了‘浮光’,其中一名嫌疑人背后还很可能有某个推手, 我不确定那个推手是不是也和‘浮光’有关。假如‘浮光’不是仅仅充当交易、传送视频的工具, 那就说明它可能会有更多动作。”

    沈寻消化掉信息, “多谢。”紧接着又笑了笑, “干得不错。”

    凌猎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连忙道:“我在夏榕市还有事。”

    “哦?”

    “反正都是帮刑警干活,也不分在哪里,对吧?”

    沈寻叹了口气,“行。”

    季沉蛟睡到上午十点多才醒,烧已经退了,身体也很轻松。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这种饱觉,醒来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和凌猎说的话像是做梦。

    直到看到手机里凌猎发来的消息:夏诚实小少爷,早午饭在桌上,自己热一下,药别忘。

    “……”

    季沉蛟用冷水洗脸,冰凉的触觉冲击着神经。原来不是梦,阿豆真的是凌猎。他与他的这位“嫌疑人”房客,居然还有这样的童年经历。

    下午,季沉蛟就回到重案队了。梁问弦像个操心的老父亲,问了他好几次还难不难受,听见他咳嗽就投来担心的目光,搞得他想打喷嚏也只能忍着,憋坏了。

    沈栖现在有两项任务,一是追踪徐嘉嘉,二是查“浮光”。后者可以暂缓,而前者进行得也很艰难。

    可以确定的是,徐嘉嘉没有使用过网络支付,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时背着一个看起来并未装太多东西的黑色双肩包,在东城区一个路口等红绿灯。

    两天之后,席晚从黎云市传回消息——在季诺城供述的埋尸地点找到了白骨,经初步勘察,自从埋下后,就没有被转移过。

    要确认白骨是不是徐银月,得对白骨进行DNA提取,并和徐嘉嘉留在租房里的DNA检材做比对。

    重案队公开了发现白骨的消息,寄希望于徐嘉嘉看到后会出现。但是他仍旧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踪迹全无。

    重案队在下班前开了个会,接下来的任务仍然是围绕徐嘉嘉做侦查。季沉蛟最后一个走,回家路上经过社区菜市场,忽然想到凌猎。

    他的感冒已经好了,但感冒那天和凌猎说开的事就像感冒的余韵,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想到凌猎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阿豆,他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看待凌猎,明明因为小时候的这段际遇拉近了距离,但相处起来,距离却好像更远了些。

    他原本经常呛凌猎,还热衷看凌猎倒霉吃瘪,从中汲取快乐,他那点从小控制得很好的恶劣,似乎在凌猎面前就不用掩饰。但现在他跟凌猎说话之前都会思考一下,刺人的话暂且收一收。

    今天凌猎没来市局,不知道干嘛去了。说起来凌猎也算半个重案队的成员,但重案队的纪律约束不了凌猎,人一开口就是“我又没工资”,气人得很。

    季沉蛟在菜市场门口站了会儿,想起还没吃晚饭。没凌猎之前,他的晚饭几乎都是减脂营养餐,现在想着那些白水煮菜简直没一丁点胃口,去菜市场里逛了一圈,出来时手里就提着一口袋花蛤和带子。

    他不会弄,但家里有人会。他也没有吃白食,买的是两人份还多,够凌猎吃大头。

    回到家,凌猎居然不在。季沉蛟有种兴致勃勃赴宴,大厨却休假了的挫败感。他拿出手机,找到凌猎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叫人回来做饭这种事,好像过分了点。算了。

    季沉蛟把花蛤和带子稀里哗啦倒进不锈钢盆里,按照网上的方子泡盐水,让它们把沙子给吐出来。

    倒了好几盆水,沙子似乎终于吐干净了,到可以炒的一步,季沉蛟却停手了。

    也不是不能炒,大油大火,用葱蒜一呛,只要大着胆子放作料,怎么都不会太难吃。

    但季沉蛟就是不想进行这一步,宁可饿着也要等凌猎回来,不然这一盆花蛤带子就算是白活了。

    九点多,门锁传来转动的声响,狗一样摊在沙发上的季沉蛟飞快坐起来——以前他很少这样摊着,累了去床上睡,不累要么工作要么看点什么充电,也就是和凌猎长时间共处一个屋檐下,被凌猎那没骨头的狗姿势传染了。

    凌猎哼着歌进屋,从玄关探出半个身子,“夏诚实,晚上好。”

    季沉蛟:“……”

    也是从那个坦白局开始,凌猎对他的称呼变了,要么直呼夏诚实,要么叫小蛇。原因是他们同年,但他比凌猎小。

    年份其实没个准,但凌猎坚信自己是比较大的一个。

    夏诚实也太土了,他抗议,凌猎反手一个小少爷,酸得掉牙齿。他只得随凌猎开心,爱叫什么叫什么。好在凌猎看着不靠谱,基本的分寸还是有,不会当着别人面瞎叫。

    凌猎走进厨房,“哟,养花蛤呢这是?”

    季沉蛟不好直接说,于是问:“你吃饭了没?”没吃把这些炒了,我们一起吃。

    凌猎却是个话题终结者,摸摸胃,“刚在楼下吃了牛肉面。”

    “……”

    凌猎回自己卧室,居然关上门不出来了。

    季沉蛟在客厅和厨房来回转了两圈,越转越饿,他等凌猎等了一个多小时,就这结果?

    几次来到客卧门口,季沉蛟的手都没敲下去,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下楼也吃个牛肉面算了。但回到厨房一看,又替那一盆花蛤带子不值。

    凌猎窝在懒人沙发上玩switch,手机震了震。他还没看是谁,脸上就露出知晓一切的笑容。

    小少爷:[我不会炒花蛤,你来看看?我买了你的份。]

    卧室门打开,凌猎揉揉肚子,一副很饱不需要吃饭的样子,“你们重案队福利真差,不发工资就算了,还兴点菜呢?”

    季沉蛟一看凌猎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就来气,但这家伙很懂气你一把再顺顺气的方法,将墙上的围裙一掀,“想吃麻辣还是蒜香?”

    季沉蛟把一肚子骂骂咧咧咽下去,“蒜香。”

    “好叻!”

    炒花蛤带子花不了多少时间,作料除了蒜得剥皮切粒,其他都是现成的。季沉蛟炒菜的本事不行,打下手还行,麻溜地剥好,等着凌猎下锅。

    十分钟,满满一盘花蛤带子上桌,凌猎拿出冰箱里的冷饭,就着滋溜冒着热气的锅炒了两碗蒜香蛋炒饭。

    季沉蛟:“你不是吃过了?”

    凌猎:“劳动之后又饿了啊。”

    季沉蛟这才发现,这孙子说吃过牛肉面根本就是扯淡,等着他请呢!怎么好像因为摊牌而拧巴的只有他,凌猎还是该欠就欠,小时候那事儿毫不影响发挥?

    吃着花蛤,两人同时开口——

    “你今天干嘛去了?”

    “徐嘉嘉还是没找到?”

    得,刑警的家庭生活,横竖绕不开案子。季沉蛟说了下今天开会时讨论的事,徐嘉嘉在警方已经公布找到徐银月骸骨的情况下仍是音讯全无,大概率是无法发出音讯。但是重案队目前又没有他被人灭口的线索,他失踪的时间这么巧,也许是知道了某个秘密。

    凌猎忽然打岔,“4-2的凶手有眉目了没?”

    季沉蛟停下筷子,眉心皱起。前段时间侦破的系列案里剩下一个疑点——是谁杀了刘意祥?

    刘意祥案是斜阳路命案的开端,凌猎因此成为嫌疑人,但其余案子的凶手全都被抓获,重案队仍无法确认刘意祥案的凶手是谁。这个巨大的谜题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刑侦支队的上空。

    季沉蛟问:“你觉得刘意祥案和徐嘉嘉的失踪有关?”

    凌猎吮掉花蛤壳上浓稠的汤汁,“不一定,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就很容易联想到一起。而且……”说着,他眼神略深地看了季沉蛟一眼,“刘意祥案是不是针对我另说,徐嘉嘉是针对你,这没错吧?”

    这就又牵扯到那些季沉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沉闷地应了一声。

    凌猎:“我和你,为什么要被针对?”

    季沉蛟想起凌猎一直不肯说清楚的背景,“那就要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猎把花蛤夹到季沉蛟碗里,“小伙子,多吃点。虽然你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龄,但我们家伙食开得好,说不定还能二次发育。”

    季沉蛟终于忍不住呛他,“长到一米九吗?”

    凌猎大笑,“你这孩子,我说你能二次发育,你还真信了。”

    “……”

    吃完饭,季沉蛟说:“其实在查上一起案子时,我就发现徐嘉嘉不对。”

    “嗯?”

    “苍水镇那个案子。以徐嘉嘉的新闻敏锐度和标榜的社会责任心,他应该会围着案子打转。但我一直没在现场看到他,他也没更新相关视频。现在看来,他是在为恐吓季诺城、周芸做准备。那段时间,他待在黎云市。”

    季沉蛟说:“我要去一趟黎云市,季诺城徐嘉嘉都和‘浮光’有接触,季诺城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得到‘浮光’的入口,家里也许有线索。”

    凌猎这次没什么话,“那你去吧。”

    两天后,季沉蛟带着两名队员前往黎云市。凌猎也没在市局待着,暂时没案子让他费心,他重操旧业,又骑着自行车四处打工。夏天是摆摊的好时机,只要厨艺没烂到季沉蛟那个段位,支个锅都是能赚到钱的。

    凌猎受到那天晚上花蛤带子的启发,卖起捞汁花蛤。他卖得不多,高兴炒多少就炒多少,无意识搞了个饥饿营销,食客们排起长队。

    南城区的玉容咏歌酒店号称夏榕市最高档的酒店,富豪喻市集团投资修建。而这金碧辉煌的酒店对面,就是凌猎摆摊的小破街。夜晚无数人聚集在这条街上,端着五块钱一碗的洋芋、三块钱一张的烤豆干,享受这充满汗臭和油烟的下班时刻。

    一份不属于玉容咏歌酒店的捞汁花蛤此时却被摆在套房的桌上,柏岭雪只吃了两颗就丢在一旁,全是味精和豆瓣的味道,尝不出好吃在哪里。

    东西是柏岭雪说要买的,“呐声”还插了黄牛的队,这又不吃了,“呐声”觉得自己不该叫“呐声”,该叫“纳闷”。

    前阵子他去了北方的丰市一趟,查柏岭雪要他查的卫梁。卫梁虽然不愁生计,但被母舅家瞧不起,火锅店的脏活累活都丢给他,他过得相当压抑,说不定哪天就又犯事。

    “呐声”拿不准要不要立即杀掉卫梁,他跟着柏岭雪多年,柏岭雪每个行动都有一定的目的,但卫梁这种臭虫有哪里值得他动手?

    正在犹豫着,“恶后”忽然要来夏榕市见柏岭雪,“恶后”这人心肠歹毒,阴晴不定,万一搞出什么事来不好收拾,他便放下卫梁,赶了回来。不想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去买捞汁花蛤。

    “呐声”见柏岭雪不吃了,夹起一颗丢嘴里。一尝,这不还挺好吃的吗?“呐声”还要继续吃,柏岭雪却说:“这是给‘恶后’留的,你确定要吃完?”

    “呐声”惊讶得花蛤壳都掉到了地上。他没听错吧?这十五块买来的花蛤也配招待“恶后”?柏先生这是要故意下“恶后”的面子?

    “恶后”是什么人,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喻家二把手!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玉容咏歌地下车库,身穿高定西装裙的中年女人在保镖的护送下进入电梯,她的短发微微烫卷,皮肤显出这个年纪的人自然而然的松弛,尤其是下垂的眼角彰显着岁月的痕迹。她戴着天价手表与首饰,却并不用医美、妆容来永葆青春,化着遮不住皱纹的淡妆,这让她显得威严又高傲。

    门打开时,“呐声”说:“喻总。”

    喻勤锐利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落在正在吧台上煮咖啡的柏岭雪身上。保镖正要关门,喻勤却轻轻一扬手,示意他们不必陪伴。

    这间套房和酒店其他房间不太一样,染上了很浓的个人气息。柏岭雪放下杯子,笑道:“请坐,喻总。”

    喻勤落座,看见茶几正中间摆放着的捞汁花蛤。柏岭雪端着咖啡走来,将一副崭新的餐具放在纸巾上,“尝尝?”

    喻勤问:“厨房做的?”

    厨房指的是酒店厨房,喻勤大约怎么都想不到,柏岭雪敢拿路边摊来招待她。

    柏岭雪面不改色,“师傅研究的新菜。”

    喻勤还真夹起尝了尝,优雅放下筷子,“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聊美食。”

    柏岭雪呷一口咖啡,“那是为什么?”

    喻勤一双鹰目盯着柏岭雪,“我要见‘黑孔雀’。”

    柏岭雪挑眉,“呐声”说:“喻总,你知道,‘黑孔雀’从不入境。”

    喻勤冷笑,“我喻氏集团和你们合作多年,自问还算大方,怎么,想认识一下‘浮光’的头子,商议下一项合作,他‘黑孔雀’就这么不给面子?”

    “言重了。”柏岭雪说:“正因为我们合作多年,你应当清楚,组织的业务遍布全世界,‘黑孔雀’不插手境内的业务。你有什么需求,与‘黑孔雀’商议,倒不如与我商议。”

    喻勤轻哼一声,再次打量柏岭雪。这是个看上去与犯罪搭不上边的年轻人,像象牙塔里那些一心搞科研的学究。可他手上却沾着许多人的血,包括很多喻家人的。

    柏岭雪:“你实在不愿意与我商议,我也可以替您传达给‘黑孔雀’。不过见不见面,这我说了不算。”

    喻勤沉默许久:“那你就告诉他,我要加入‘浮光’。”

    套房里安静得可怕,片刻,柏岭雪放下咖啡杯,瓷器相撞,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柏岭雪:“喻总真会说笑。”

    喻勤摊开手,“你看,我说了,你却不相信。”

    柏岭雪稍微眯眼,“这玩笑不好笑。”

    喻勤:“所以它不是玩笑。”

    柏岭雪叹气,“你知道组织是干什么的吗?”

    “当然。”

    半分钟后,柏岭雪郑重道:“我会向‘黑孔雀’传达你的意思。”

    之后,两人又聊了会儿喻氏集团一把手喻潜明和尚且掌握在喻潜明手中的重要业务,喻勤在离开之前以开玩笑的口吻道:“‘灰孔雀’,以‘浮光’现在掌握的秘密,你就不担心有一天你们也成为别人的猎物?”

    柏岭雪笑了笑,“多谢提醒,我们有成熟的危险防御体系。”

    “那反过来呢?”喻勤眼神逐渐犀利,“已经掌握的一切,没有让你想要取而代之?”

    柏岭雪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人生于社会,有不同的职责。不是我的,我不去觊觎。是我的,想要拿走,就得付出代价。”

    喻勤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

    第74章 亲疏(24)

    季沉蛟寄希望于在季诺城和周芸的家中和公司找到给与“浮光”入口的蛛丝马迹, 或是别的线索。但那些藏于黑暗的身影似乎非常谨慎,他没有任何发现。

    而回到那个工作后只有春节才会回的家, 属于这里的回忆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季诺沉和周芸的卧室有仓促翻找、离开后的痕迹, 看得出整理行李时很是慌张。而他的卧室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即便他不生活在这里,他们也不侵占他的个人空间, 只是定期让家政上门打扫。

    一整个墙的书柜上,放着一些他念书时获得的奖状、奖杯, 还有他高考那年、从公大毕业那年的照片, 都是一家三口的合照, 他们像是世界上所有普通的父母。

    季沉蛟打开玻璃柜门, 拿出看了看, 又放回去,不再展示, 而是扣在隔板上。

    他独自在这个不会再有人居住的家中待了一下午,最后沉默着离开。

    而在夏榕市, 就在凌猎摆摊的那条小破街, 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小破街有名字, 叫升桂桥街,因为旁边是护城河,河上有座升桂桥。沿途全是小摊贩, 正值暑假,商户们联合起来搞夜市活动,做饮食的将场子摆到户外, 卖衣服的也推着花车直播带货。

    周日凌晨, 嘈杂了一整天的街道才渐渐安静下来, 商户们凑钱请的保洁工人四点多到达, 要赶在白天新一波客人到来前,将满街的垃圾清理掉。

    一个黢黑的影子漂在护城河上,一晃一晃地来到升桂桥下。起初工人们还没看清那是什么。等到天蒙蒙亮了,才有人惊慌地喊道:“你们看,看,那是不是人?”

    派出所民警闻讯赶到,将人打捞起来,是位男性,尸体腐败浮起,很可能是数日前被人投入河中。

    据目击者称,死的男人年龄似乎不大,身高在一米八左右。有人将打捞画面传到网上,立即引发网友们的联想。

    [怎么又死在水里了?上次那个大老板也是死在水里!]

    [话说,小龙虾那案子抓到凶手了吗?]

    [楼上不关注警情通报吗?警方正在通缉Jaco,是他杀了康老板!]

    [槽!就是那个报道了很多热点新闻的主播?他为啥要杀康老板啊?]

    [这就不知道了,你们说,这个死的不会就是Jaco吧?我看挺像的!]

    [疯了吧?人都烂成这样了还能说像?法医都没你会鉴别!]

    ……

    网上众说纷纭,一个人说死的就是Jaco,渐渐就有一万人跟风。而升桂桥的夜市活动人流量本就奇大,关注度高,再加上不明男尸确实有可能是失踪的Jaco,南城分局立即通知重案队。

    凌猎今天没卖捞汁花蛤,收了锅和铲子,骑着车来到升桂桥发现尸体的地点。

    季沉蛟结束在黎云市的调查,返回夏榕市后直接赶到市局。

    目前能确认的是,被害人并不是网传的Jaco,身份确认工作正在由南城分局进行。

    被害人脖子上有十多道凌乱的切痕,以后颈居多,其中两道划破了气管和颈动脉,皆是生前伤。此外,他的后背还有一道锐器伤,刺入右肺。他的尾椎也有轻微损伤,可能是在打斗中导致。但经过解剖,发现被害人呼吸道内有大量溺液,安巡判断死因是溺水造成的窒息性死亡,死亡时间在四天以上。

    今天是六月二十七日,结合升桂桥一带最近的人流情况,被害人很可能是在六月二十二号深夜到二十三号凌晨被杀死。

    “不过被害人脖子和后背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没有溺死,如果没有得到紧急救治,也会在岸上迅速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安巡将解剖报告放在季沉蛟面前,“肝肾和血液检查也做过了,在遇害前,被害人曾饮用啤酒,被杀害时可能正处在醉酒状态,反应力迟钝,凶器其一是尖锥,另一种你猜是什么?”

    季沉蛟看着尸体脖子上那些切痕特写,“啤酒瓶?”

    “对,啤酒瓶,而且是最普通的那种。”安巡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夏榕啤酒的图。这种产自本地的啤酒有玻璃瓶和易拉罐两种包装,玻璃瓶为620毫升,深褐色瓶身,将瓶底敲碎后,不规则的断裂面非常锋利。

    安巡将手机当做啤酒瓶,在季沉蛟面前比划了一下。季沉蛟冷冷地瞪着他,他连忙一缩,“演示都不让啊?”

    梁问弦发扬老大哥精神,“来哥这儿演示。”

    安巡个头本来就矮,又穿着技术队员的白衣,快步跑过去时像只兔子。

    “晚姐去过现场,护城河的岸边不是河滩,是水泥地,被害人被推入河里,沿着河岸下沉,腐烂胀气后浮起,后漂到升桂桥下。凶手作案的地方晚姐已经找到了,离升桂桥只有一百来米。进行鲁米诺测试,发现地上有大片血迹残留。”

    季沉蛟看着现场图片,“血是被谁清理掉的?”

    “清洁工。”安巡接着道:“现在在升桂桥做扫除的一共有两拨人,一是市政的保洁,二是商户们自己掏钱请的清洁工。保洁通常在早上六点之后才上班,因为夜市活动产生了大量垃圾,单是市政保洁,满足不了商户们的需求,所以他们才请清洁工,凌晨三四点就开始工作。”

    “夜里清洁工不知道有人死在河里,沿河虽然有路灯,但当商户们关灯之后,河边的灯光就非常暗。他们以为地上的大片血迹只是呕吐物,拖着水管冲洗了多次,直到看不出来。同时被清理掉的还有凶手的足迹。之后经过几天冲刷,犯罪线索基本已经完全消失了。”

    季沉蛟问:“每一个清洁工都已经做过问询了吗?是哪家商户提议请清洁工?从什么时候开始请?”

    梁问弦说:“你怀疑在请清洁工这件事上有疑点?”

    季沉蛟点点头,“第一,正在举行夜市活动的升桂桥其实不是一个作案的好地方,人流量大,虽然凶手很可能用庞大的人流来掩饰自己,但也很容易被发现。他敢这么做,至少说明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最熟悉升桂桥的一带的,本来就是那些商贩。第二,清洁工本身也很可疑,如果凶手就是清洁工,他就掌握了清洁现场的主动。”

    梁问弦说:“商户我等下就安排排查。清洁工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暂时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夜市活动从六月十八号开始,他们十九号就开始在升桂桥工作。他们中的大部分其实都是在夜场做保洁的,经常看到一滩血、一滩呕吐物,见怪不怪。倒是有人说看出那是血,但觉得只是普通斗殴而已,如果有人躺在岸边,他会打120,但人都没看见,说明伤得不重,跑了。他只是一个清洁工,管那么多干什么?”

    季沉蛟:“横竖就是没有往死人了的方向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问弦说:“他们只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

    季沉蛟接受这个解释,又问安巡根据现场情况有无推断。

    安巡道:“我和晚姐都觉得,凶手和被害人可能一同在河边喝酒,但其间发生了某种冲突,凶手在砸碎酒瓶后连续刺向被害人。被害人重伤,但当时还没有死,血大量喷溅。凶手害怕,不敢让血溅到自己身上,情急之下将被害人推入河中。”

    “被害人本就严重失血,在水中迅速失去意识溺死。升桂桥虽然临河就是商铺,但全都朝向街边,朝河的那边很多路灯都是坏的,加上夜里有活动,音乐声巨大,被害人就算勉强呼救过,也不可能被听到。”

    席晚接着说,“从作案手法看,我估计是熟人间的激情作案。等确定了被害人的身份,后面的调查应该比较好展开。”

    “那后背的尖锥伤怎么解释?”季沉蛟翻看解剖细节图,被害人后颈的伤明显比正面严重,“如果是熟人之间发生争执,情绪失控之下杀人,那更可能是直接刺向脖颈前部。但后颈和后背这两处伤都说明,凶手是从后面袭击被害人。”

    席晚愣了下,“正面袭击的话,很容易被躲开?”

    季沉蛟说:“但以你们刚才讨论的情况,凶手已经怒急攻心,还会顾及策略?”

    “这……”席晚沉思,“凶手悄悄从后面靠近,刺向被害人后颈,被害人转过来,凶手继续攻击?其间还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尖锥?对了,尖锥……”

    季沉蛟说:“正常聚会,谁会随身带着尖锥?”

    “那难道是蓄意?”席晚皱起眉,“可如果是蓄意,为什么还会用碎掉的啤酒瓶作为攻击工具?”

    一个被害人身上出现两种凶器并不少见,但具体到这桩案子,碎啤酒瓶指向没有准备的激情作案,而尖锥却指向蓄意谋杀,这已经构成矛盾点。

    而矛盾点的解决,则需要更加仔细的调查。

    会后,陈菁发来被害人的身份信息。他叫魏旭延,三十二岁,风华草莽文化传媒公司的项目经理。三天前,公司的员工报警称他失踪了,经过DNA比对,与被害人一致。

    梁问弦和席晚立即各自带着一队人调查魏旭延的人际关系,并和南城分局合作,继续对升桂桥一带进行摸排走访。沈栖则从魏旭延的网络记录着手,准备大干一场。

    季沉蛟来到升桂桥,那里原计划持续到八月底的活动全都偃旗息鼓了,河边拉着长长的警戒带。

    护城河的河面比地面矮一米多,一个重伤且醉酒的人在被推下去之后,几乎不可能靠自己爬上来。

    季沉蛟蹲下,设想当时的情形。用碎酒瓶和尖锥杀人,还将人推入河中,手法粗糙,加上还有酒精的因素,很容易判断为激情杀人。

    但是粗糙中又藏着一些细节,比如凶手的第一次袭击是从被害人后方发起,比如他的足迹被清洁工人冲掉了。

    手机震响,随着排查进行,一条条线索浮出水面。

    被害人魏旭延所在的风华草莽文化传媒公司就在升桂桥对面的街区,他平时谈生意就爱来升桂桥的咖啡馆。

    这公司的员工仅二十人,旗下有个网文平台,主要做古风言情小说。

    这样的网文平台在全国有很多,质量良莠不齐,风华草莽显然就属于经营得非常差的——编辑入职几个月就离职,平台上全是盗版,搜一下关键词,提到它的几乎都说它拖欠稿费。

    魏旭延虽然挂名项目经理,但在工商注册信息上是公司股东和高管。

    主编战战兢兢地说:“魏哥其实就是老板,公司收稿买版权的事都是他在管,其他人都是打工的。”

    梁问弦说:“我看你们公司靠做网络小说维持不下去吧?平台几乎没有访问量。”

    “是,是。”主编低着头,“其实那些文章要么是灌水,要么是我们的编辑从其他地方盗来的,主要是为了充数。”

    “充数?”

    “是的充数。魏哥说,我们不用培养作者,只需要想办法拿到他们的版权就可以。版权多多益善,卖出一本就发财。”

    主编小心翼翼地讲着公司的运营手段,说白了魏旭延就是个致力于空手套白狼的版权骗子。先四处盗文发在平台,让平台看上去欣欣向荣,再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没有经验的作者与他签全版权合作,不花一分钱就搜刮来一堆版权。卖不出去是常态,但只要卖出一本,就等于净赚。

    梁问弦一听就知道魏旭延必定得罪过很多人,“你们公司最近发生过哪些纠纷?”

    主编越说越破罐子破摔,“纠纷多了,最多的就是被盗的作者找我们赔钱道歉,还有魏哥忽悠了一堆作者,但版权其实一个没卖出去,魏哥就想了个办法,从这些作者身上赚钱。”

    梁问弦问:“怎么赚钱?”

    “就是告他们违约。”主编说:“其实作者也就傻一回,发现他是个版权骗子,就不会继续被他骗了,就会换个公司签约,他就拿着我们合同里新书优先一项去告作者。这白纸黑字规定了的,作者签约时没那么多法律意识,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个坑。一告一个准,他上个月还炫耀给公司创收。”

    梁问弦不太了解这个行当,听罢觉得十分缺德。

    “这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啊,这几个月都有作者和我们闹,我算是坚持不下去了,打算混到拿年终奖就走人。”主编挠挠头,“没想到老魏出事了。”

    梁问弦在风华草莽拿到部分与魏旭延有严重纠纷作者的资料,能查到的监控中,最近一个月有个叫钟诚的作者三次来堵魏旭延,但魏旭延都躲着不见。

    席晚那边查到魏旭延与妻子早就分居,妻子带着五岁儿子生活,魏旭延起初还会承担儿子的抚养费,从今年开始便以公司经营困难为由能拖则拖。妻子对他厌恶至极,加上有足够的财力抚养儿子,便懒得与他联系,已有八个月未与魏旭延见面。

    “他搞公司的钱起初还是我出的,这人自私狡猾,贪得无厌,对家人都处处算计,更何况外人。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他死了也活该,你们不看看他开那公司害了多少年轻人。”

    沈栖调到魏旭延近期的通讯和上网记录,钟诚是给魏旭延打最多电话发最多信息的人,但只有六月二十一号,也就是魏旭延被害的前一天,魏旭延接了他的电话。

    “哥,你看钟诚发的这些信息,他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沈栖将平板递给季沉蛟。

    钟诚几乎每天发消息轰炸魏旭延,质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要糟蹋自己的心血。每一条都长得能顶满整个屏幕,每次一发就是十几条,不少充斥着“死”这样的字眼。

    [给个答复,不然我明天就去你公司自杀。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就是在这条信息之后,魏旭延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后,钟诚给魏旭延拨去电话,通话时间七分三十五秒。

    沈栖说:“哥,二十二号下午,升桂桥的监控拍到钟诚了,他们如果约在那里见面,那钟诚有很大的嫌疑!”

    钟诚三十五岁,比魏旭延还大两岁,和母亲住在南城区还未拆除的老居民楼里,离升桂桥不过两站路。季沉蛟敲开门时,钟母满脸疑问:“你们找谁?”

    房子是两室一厅,客厅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的住处相似,堆着打折买来的必需品。此时已是夜里,电视开着,但基本算是静音。

    联想到钟诚的作者身份,季沉蛟立即明白,这是这个家里的常态——钟诚关在卧室看书写作,钟母就算看电视,也不敢开音量。

    季沉蛟出示证件,钟母慌张道:“警察……警察怎么会来,我们家没有犯事啊!”

    “吵什么!”卧室门突然打开,钟诚蓬头垢面从里面冲出来,浑身烟酒臭。当他发现来的是警察时,藏在额发后的眼睛突然露出恐惧神色,哆嗦着后退,“我是自卫!是他先伤害我!”

    季沉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魏旭延那个孙子报警了?”钟诚眼神躲闪,转身捞起睡衣。

    他非常瘦,睡衣下的皮肤一片淤青,脊骨嶙峋。

    钟母连忙抱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呀!”

    “是魏旭延先推我,我摔倒后才朝他扔瓶子!”钟诚大喊:“受伤也是我先受!”

    这进展稍微出乎季沉蛟意料,“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钟诚怔了半天,“我……我杀人了?”

    得知魏旭延已死,钟诚的嘴唇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一会儿摇着头说不是自己,一会儿狂笑着说恶人自有天收。钟母拼命想抱住他,不断落泪,他像失去理智一般,双眼迸发精光,在房间中胡乱跑动。

    季沉蛟和队友将他押上警车,直到坐在审讯室,他的癫狂状态才稍有缓解。

    他上半身几乎匍匐在桌上,脖子伸得老长,直勾勾地盯着季沉蛟,“魏旭延死了?怎么死的?”

    季沉蛟说:“这个问题不应该我来问你?”

    钟诚沉默几秒后突然直起身子,“他被那只瓶子砸死了?怎么可能?”

    季沉蛟语气如常,“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这简直是把钟诚的怒火点燃了,“他骗了我的稿!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才华!把我的人生毁了!他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嗯?”季沉蛟摆出倾听的态度,“怎么骗的?”

    第75章 亲疏(25)

    钟诚迫切需要倾诉, 一问就全倒了出来。

    他上学时就喜欢看网文,那时网文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 只能在电脑上看。后来初中毕业, 没有文凭,便跟着人在工地上打工,闲暇时别人打牌看妞, 他缩在被窝里看网文。

    看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很多网文写得差, 他要有时间, 说不定写得比那些大神都好。

    但他心底又对自己没有学历很自卑。

    三十岁时, 他将自己搬砖间隙抽空写的小说发在一个很有名的男频网站上, 点击寥寥无几, 申请签约也遭到拒绝。

    第一次尝试就这么失败,他心灰意冷, 正打算放弃作家梦想,回去好好搬砖, 争取将来混个工头当当, 却收到一位读者的热情评论。

    那人将他已发的内容逐字逐句分析, 夸他是明珠蒙尘,酒香但是巷子深,拒绝了他的编辑太没眼光。

    他从未被这样欣赏过, 顿时便觉得这位读者简直是他的灵魂挚友!

    此人正是魏旭延。

    在魏旭延的“真诚”夸赞和点到为止的建议下,钟诚不仅拾起了写作热情,还信心爆棚。魏旭延供职的风华草莽主打女频, 专攻男频的钟诚此前听都没听说过。

    但魏旭延忽悠他, 说平台正在打造大神男频, 开启造神计划, 只要他来,就是第一个大神,他的书会日销百万,成为年度爆款,会卖出有声版权、影视版权。

    在魏旭延画的大饼下,钟诚与平台签订了长达十年的全版权合同,辞掉工作,闷头在家写作,半年后将两百万字作品交给魏旭延,怀着成神的宏愿,可作品上线一个月,他收到的稿费分成仅仅只有十七元。

    钟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到魏旭延。魏旭延将后台数据拿给他看,“你的书只有这点流量,我一分都没有克扣,渠道费都是我自掏腰包。”

    钟诚这时还是相信魏旭延的,他是个作者,而魏旭延是商人,他无法理解魏旭延版权骗子的思路。

    他想,是自己写得不好,没关系,他还有故事,下一篇翻盘就行了。

    可是半年接着半年,百万接着百万,他拿到的稿费竟是越来越低。他终于发现,魏旭延去正规平台勾搭每个作者都是这样的说辞,空手套白狼,先把人忽悠过来签约再说。

    他羞愤交加,想到自己在这骗子网站已写接近千万字,浪费了三年时间,他甚至急出了一场病。

    病愈后,他找魏旭延解约。但魏旭延拒不同意。当初签约时,他基本没看合同上的苛刻条款,稀里糊涂,就算看过的也没看懂。此刻魏旭延一条条给他指出来,说他只能在风华草莽写,每年雷打不动三百万,就算没有稿费也得写,不然就告他上法庭。

    钟诚没文化,母亲更没文化,一听要打官司,整个人就慌了。后来他想办法去其他平台写,用母亲的身份证,可长久的焦虑让他根本写不出像样的东西,被所有平台拒签。

    他三十五岁了,一事无成,穷困潦倒,近来听说有作者跟魏旭延闹,成功解约,他也学着人家时不时往公司跑。但魏旭延始终不肯见他。

    二十一号,他给魏旭延发消息威胁,魏旭延终于答应他第二天在升桂桥见面。他早早地去了,还买了啤酒,想推心置腹地跟魏旭延谈解约。

    他们约的是傍晚五点半,钟诚钱不多,想请魏旭延在升桂桥很有名的一家面馆吃杂酱面。但魏旭延晚上十一点才到,不吃东西,也不进任何店铺,带着他绕到背街,也就是护城河一侧。

    “我们不坐着谈?”钟诚说。

    “太吵,这边清静。”魏旭延看看钟诚手里的袋子,“带酒了?”

    钟诚憨厚地说:“喝点酒,助兴。”

    身后的热闹被一排建筑挡住,仿佛隔开两个世界。魏旭延神色诡异地朝后面看了几次,双手揣在衣兜里,“说吧,你想怎么谈?”

    钟诚道:“我想解约,我在网上请律师看过,他说我们的合同有很多霸王条款,我可以曝光你。”

    魏旭延冷笑,“又来威胁我?”

    钟诚不想威胁任何人,但他一个大老粗,根本不会什么谈判技巧,一急起来说话就难听,“你今天必须跟我解约,老魏,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你就不能善良一点?”

    “我毁了你?你搞错了吧。”魏旭延揶揄,“当初有一个人看你的书?是我发现了你,用平台资源捧你,你给我写出了什么东西?你现在还有脸来跟我说解约?”

    钟诚轻易被激怒,满脸涨红,“那你是不准备解了?”

    “解约可以。”魏旭延说:“把我这些年在你身上的投入还回来。你也是个老作者了,知道开屏、头条,这些都是资源吧?”

    钟诚问:“多少钱?”

    魏延说:“不多,三百万。”

    钟诚眼珠都快瞪出来,现在别说三百万,就是三万他也没有啊!

    “你疯了?”钟诚怒喝,“你那些推广值这么多?”

    魏延耸耸肩,“我是商人,每一项投入我都记得。钟诚,你要还不起,就继续写。什么时候有钱了,咱们什么时候谈解约。”

    钟诚再蠢,也明白魏旭延是在讹他,怒急攻心之下,他举起酒瓶就向魏旭延砸去。

    魏旭延躲开,倒是他重心不稳,险些掉入河中。

    魏旭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早知道你带了酒瓶,我就不用带锥子了。”

    钟诚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他追着魏旭延又要砸去,魏旭延忽然反剪住他的双手,将酒瓶锋利的破口抵在他后颈上,“是你先攻击我的,我这是自卫。去死吧,钟诚。”

    眼看就要被推入河中,钟诚浑身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硬生生将魏旭延推倒,转身看他一眼,见他没站起来,赶紧狼狈跑走。

    季沉蛟问:“魏旭延提到锥子?”

    造成魏旭延后背锐器伤的,是魏旭延自己带的尖锥?

    钟诚说完,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当时的命悬一线,瘫坐在审讯椅上,双手在胸前比划,“是,他带着这么长一把尖锥,他想用那个杀死我!”

    “他和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以前我们也会争执,但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不会故意刺我。我也是回家之后,才明白他想激怒我,让我先动手,然后杀掉我。他亲口说了,他是自卫!”

    季沉蛟心思缜密地捋着线索。假如钟诚没有说谎,那么魏旭延就是抱着杀死钟诚的计划赴约,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两人从一开始就避开人流密集的地方,跑去没有监控的河边。也能解释两种凶器所指向的矛盾。

    但魏旭延的计划没有得逞,钟诚的求生欲救了自己一命,而魏旭延尾椎受伤,一时站不起来。

    这时如果有第三人出现,想要杀死魏旭延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破裂的啤酒瓶、尖锥,这些都是现成的,而魏旭延的状态注定他无力自保。

    凶手从后方发起攻击,魏旭延后颈被刺后,还没死去,那种情况下甚至可能感知不到疼痛,猛地转身,咽喉部位又被刺。

    他看清凶手的面目,但说不出话来,喷涌的鲜血让他的生命力迅速流失。

    凶手将他逼到岸边,将他携带的尖锥扎入他后背。他掉入河中,挣扎声被热闹掩盖,最终缓缓被冰冷的河水淹没。

    但……季沉蛟再次看向钟诚。如此推理的前提是,钟诚没有撒谎。

    如果钟诚撒谎了,现场根本没有第三人,那钟诚就是板上钉钉的凶手。第三人的一切行为,都能够转移到钟诚身上。

    钟诚被拘留,其他调查仍在进行。魏旭延和其他人的纷争基本都出在版权上,被他坑骗的作者不计其数,但有作案时间的目前只有钟诚一人。

    还没有新的重要线索出现,重案队内有两种声音,一是认为凶手就是种城,第三人是他为了脱罪编造出来,写网文的向来想象力丰富,无中生有是基本操作。二是认为的确是第三人作案,因为钟诚在被魏旭延带到河边之前,一直待在升桂桥的中心区域,他没有躲避监控的举动。

    钟诚是季沉蛟亲自审的,不管是得知魏旭延死了,还是发现自己被当做嫌疑人,他的震惊和愤怒都在正常逻辑中,再加上没有躲避监控这一条,确实有可能存在第三人。

    但这第三人是谁?版权这条线已经排查完,第三人也许不在这条线上。

    查魏旭延案时,季沉蛟还得分心关注徐嘉嘉。然而不管网上讨论的声音有多大,重案队却始终没能再次发现徐嘉嘉的踪迹。

    很多网友的看法很有意思,他们不用像警方那样用证据说话,所以一些想象特别大胆,算是给了警方另一种角度的启示。

    比如获赞最多的解读就是——认为Jaco是个好人,他之所以杀死康万滨,纯粹是为了自保。而他为什么要自保?当然是因为康万滨要杀他。

    一个富商杀一个长期关注社会热点的主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Jaco拿到了康万滨公司的某个商业黑点,并且威胁曝光。

    Jaco做过很多企业监督报道,他现在的名声正是从这些监督报道中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比如去年,他就曾经报道过北城区郊区的肉制品加工厂长期使用过期烂肉事件。

    北郊的榕新路是夏榕市规模最大的食品加工一条街,很多网红餐馆、传统餐馆,都在那里进货。猪肉、腌鱼更是那里最主要的加工品。

    Jaco得到粉丝爆料,得知一个叫榕有福的猪肉加工厂使用过期肉。榕有福是榕新路上生意最好的加工厂之一,老板号称在哪条道上都有人。当时不仅Jaco一位主播收到了爆料,但只有他在经过一番准备后,前往榕有福“探秘”。

    他不仅拍到了榕有福使用过期变质肉的证据,还拍到了一整个消化处理变质肉的产业链——

    过期变质肉也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经过化学品加工后,能够被包装成正常肉的A类。另一种则是完全“救不活”,只能丢弃。后者榕有福居然还能将它们利用一番,卖给饲料厂,搅碎之后作为畜生的饲料。

    榕有福是很多大餐馆的供货商,市民也能直接从其官方网站购买加工好的肉。可以说,榕有福是市民们的“老朋友”。

    Jaco的视频一经发出,立即引发舆论的广泛关注。那些起初不敢去报道的主播,这才纷纷涌到榕新街,食品卫生部门、工商管理部门紧急介入,榕有福被停业整顿,榕新街上很多使用过期肉的商家也被波及。

    榕有福的老板后来沮丧地承认,自己并不是什么地头蛇,哪条道都没人,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吓唬那些想断他财路的人。

    这样的报道Jaco还做过许多。网友们认为,无良商家一定恨透了他。他现在失踪了,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曾经曝光过的无良商家报复。

    网友们甚至自发列出一张Jaco曝光过的表单,另有网友补充他即将曝光的其他商家,他们都可能杀死Jaco。两张表单加起来,几乎涵盖了夏榕市所有企业。

    在季沉蛟眼里,第一张表单还算有参考价值,第二张就是瞎闹了。目前沈栖已经查齐了“浮光”之外徐嘉嘉的上网记录,实际上,从“美帽皇后”案开始,徐嘉嘉的重心就已经放在了向季诺城夫妇、向他复仇上,完全没有再搜集无良企业的违规违法证据。

    时间不早了,季沉蛟打算去食堂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忽然想到在黎云市的时候看到凌猎发朋友圈说重案队不发工资,“金主”又不在家,穷得只好摆路边摊,卖捞汁花蛤勉强糊糊口。

    当时他特别无语,连忙给凌猎发了个暴打表情,凌猎估计在忙,半夜才回他:[夏诚实,想吃啵?]

    他言不由衷:[不想。]

    [不想还来撩我,海王吗你?]

    这人当面就很气人了,隔着网络更是肆无忌惮,他没心情和凌猎瞎扯,随便说了几句就结束对话。此时到了饭点,竟是有点想光顾光顾凌猎的路边摊。也不知道凌猎这阵子除了赚生活费还干了什么,凌猎越是让他捉摸不透,他越是想拨开凌猎的皮。

    恰在这时,凌猎的电话来了,“夏诚实,约个饭?”

    “……好好说话。”

    “季队长,一起吃饭么?”

    季沉蛟以为只是普通的约饭,没想到出了市局,来到路口,却看见凌猎背着个大背篓,背篓里插满玫瑰花,凌猎自己还抱着一大捧。

    季沉蛟:“……”

    不是卖捞汁花蛤吗?怎么改行卖起花来了?

    但该说不说,凌猎背着玫瑰的模样有点特别。

    两人在附近的火锅店落座,季沉蛟还没来得及问凌猎玫瑰的事,凌猎先双手往头上一合,“解群众肚肚饿之苦,感恩,比心。”

    拿着菜单赶来的服务员:“……”

    季沉蛟愣住片刻,想站起来就走。

    和这玩意儿待一块,真特么太丢人现眼了!

    凌猎的背篓里装满玫瑰,全用亮晶晶的彩纸包着。另一个口袋里装着气球皮和支杆,还有一堆巴掌大的毛绒挂件。

    这些东西现在全都放在季沉蛟一侧的长条凳上,那廉价的喜庆感和他浑身肃杀的气质格格不入。

    凌猎拿到菜单就埋头研究,毫无吃人嘴短的客气,握笔的右手不断勾画,活像很久没吃过饭,要在这一顿吃够本。但这副贪得无厌和捡小便宜的做派意外地没让季沉蛟觉得讨厌。

    啧——季沉蛟摸着下巴,有些懊恼地想,显得我多想被占小便宜似的!

    点完自己想吃的,凌猎才想起对面坐着“金主”,笑嘻嘻将菜单递过来,意思意思问道:“夏诚实,你要加点吗?”

    夏诚实很顺口吗?叫起来没完没了了!

    季沉蛟一扫,眉尾不禁跳了下。这是按四人分量点的吗?

    “没事,你尽管加。”凌猎像自己请客似的,“吃不完我打包带回去,浪费算我输。”

    “……”季沉蛟又无语又觉得好笑,加上每次都会点的鲜贡菜,让店员来拿单子。

    店里生意很好,夏天火锅啤酒的诱惑太大了。老板店员忙得不可开交,上菜速度有些慢。

    季沉蛟看看身边这一堆东西,“花蛤生意黄了?”

    “哪可能黄?是我懒得卖了。”凌猎说:“摆小吃摊的基本上都是大爷大婶,他们卖不过我,就来找我麻烦,我打不过他们。”

    季沉蛟:“……”

    凌猎又说:“还是卖花卖小玩具好,竞争者都是年轻人,至少不会追着我打。升桂桥那边夜市活动年轻人多,这些东西也好卖。据我观察,升桂桥和其他商圈卖东西差距挺大。”

    季沉蛟兴趣来了,“哦?哪些地方差距大?”

    “阶层不同,消费水平不同呗。”底料正汩汩冒着热气,将凌猎的脸庞蒸腾得发亮,“升桂桥还有个名字,叫小破街,那里曾经是南城区的中心,现在却成了被淘汰的老街区。消费水平最低,只有学生、底层白领会去逛。他们没有太多钱买高档礼物,但还是想在节假日犒劳一下自己。夜市活动虽然不是正规节假日,但也是消费的由头。”

    凌猎说着朝背篓抬了抬下巴,“这些十几块、几十块就能买到的快乐最适合他们。换个商圈,我这些小玩意儿没人瞧得上。”

    季沉蛟看着那几乎没有卖出去的玫瑰,就知道凌猎的目的根本不是卖这些小玩意儿。卖捞汁花蛤要携带的用具多,基本只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但卖花就不同,更灵活机动。

    凌猎是想借着卖花的名义,摸清楚升桂桥沿途的生态。

    菜已经上了,季沉蛟看着这位外挂美滋滋下菜,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的外挂,还是特别有用的外挂,吃再多也得供着。

    “哎……”凌猎夸张地叹了口气,懊恼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这摊儿还没摆起来,升桂桥就做不成生意了。”

    季沉蛟拿出一个小熊挂件看看,挂件屁股还裂口了,可见质量堪忧,进价低廉,手欠地从裂口缝里掏棉花,“存着以后卖不行?”

    “气球和挂件可以,玫瑰过两天就谢了……哎季老板,你手在干啥呢!”

    “我……”

    凌猎一脸坏笑,“哟,啧啧啧!”

    季沉蛟将小挂件丢开,“你那脑子一天都在想什么!”

    “恶人先告状。我从小熊屁股里掏棉花了吗!”

    “!”不生气,和一只野猫生什么气!

    凌猎还在叽叽呱呱,季沉蛟神游天外,把凌猎发出的所有声音自动翻译成:“喵喵喵喵——”

    顿时神清气爽。

    忽然,凌猎瞳色清亮地看向季沉蛟,季沉蛟感到不妙。

    果然,凌猎说:“老板,玫瑰花卖不完,要不你买了吧?”

    季老板斩钉截铁,“不买。”

    凌猎蔫了似的缩缩脖子,“哦。”

    这时,店员端上最贵的屠场鲜毛肚。凌猎又有精神了,愉悦地在汤里涮。

    “季老板,你这人有点冷漠。”吃完半份毛肚一盘鹅肠后,凌猎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季沉蛟正在优雅地挑贡菜,闻言抬眼,“冷漠我还请你吃火锅?”

    “一码归一码。”

    “……”怎么就一码归一码了?

    凌猎头头是道,“你听说我不能摆摊儿了,都不问问为什么。”

    季沉蛟缓缓放下筷子,“我还用问?”

    凌猎“噢”一声,“几日不见,我都忘记您是重案队队长啦!“

    “……”您不是几日不见忘了,您是几日不见嘴又欠了!

    对付嘴欠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季沉蛟假装不理凌猎,将剩下的毛肚丢进锅里。

    “毛肚不能这么烫,你得夹着。”凌猎边说边捞,“丢进去要么找不着,要么……”

    季沉蛟:“要么什么?”

    凌猎捞起一片,笑逐颜开往自己油碟里放,“要么就成别人的啦!”

    季沉蛟:“………………”

    第76章 亲疏(26)

    四人分量对两人来说还是多了, 没吃完的凌猎用两个盒子装好。

    走到马路边,凌猎往家属院的方向, 季沉蛟去市局。就要分开, 凌猎问:“你还要查案吗?”

    刑警也要休息,今晚其实不用加班。但季沉蛟是手上有案子,不解决就不会放任自己休息的性子, “嗯。”

    凌猎又问:“去升桂桥吗?”

    季沉蛟说:“你查户口?”

    凌猎说:“我只是想搭个便车啊。这些玫瑰不出手就谢了,你又不肯买, 我还得去老城转转。升桂桥不行, 还有别的街道。”

    一辆非警牌的警车停在升桂桥街道入口处, 凌猎比季沉蛟先下来, 肩背手提, 仿佛扛着一座生活的大山。

    季沉蛟瞥他,“还演什么戏?”

    凌猎淡定, “我确实是来摆摊儿的。”

    “摆摊儿前面一个路口你不下?”

    凌猎果断将两个口袋塞回去,但背篓没放下, “花能卖多少卖多少。”

    升桂桥还是有部分商家正在营业, 但生意和命案之前相比一落千丈。季沉蛟走进一条巷道, 从那里穿向河边。

    警戒带被河风吹得呼啦作响,像正讲述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凌猎不远不近地跟在季沉蛟后面,多少有些鬼鬼祟祟。但季沉蛟不担心他这身板能对自己行不轨之事, 跟着便跟着。

    “这种地方怕不是第一次出事了吧?”凌猎忽然出声。

    季沉蛟转身,“嗯?”

    “季队长不看新闻?像这种繁华街区里的偏僻路,对女孩儿最不友好。”凌猎说:“更偏僻的地方她们反而不会大晚上出来, 这种看起来很安全的地方, 夜跑或者下夜班出事概率最高。”

    季沉蛟说:“但被害人是男性。”

    凌猎摇头, “但我刚来摆摊时, 听旁边摊子的人聊天,说经常有流氓在这儿堵年轻姑娘,纠纷都闹过几次。”

    这是重案队目前尚未掌握的信息,季沉蛟又问:“你还听说什么?”

    凌猎狡猾地笑起来,“咦,我是不是提供重要线索了?”

    季沉蛟顺着他,“是,夏小豆小朋友聪明。”

    夏小豆:“……”

    凌猎咳了声,接着说:“好像这儿的人对出事不是很意外,迟早的事,但没想到死的是个男的。”

    警方从实际线索着手,但群众不会。他们得知任何突发事件,都会按照自己的既有认知先推断一番。

    被害人身份清楚,所以重案队的思路不可能放在“女性夜晚独自外出所承担的风险”。群众却不管这么多,先前这条路上有女性被骚扰,他们得知发现尸体,马上就会想到遇害的是晚归的女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线索,季沉蛟沉思起来。

    凌猎见他不说话,又拿出手机翻外省新闻,“你看,今年好几个晚上独自外出的女孩儿被杀。”

    季沉蛟理智上很清楚地判断,魏旭延的死目前牵扯不到女性面临的社会危险。但莫名得到这样一条线索,他又无法轻易放下。

    思来想去,暂时没有任何突破口。

    “阿嚏——”凌猎揉揉鼻子,“季队长,你要不发个善心,把我这些花买了?不然我得卖到什么时候。”

    季沉蛟习惯在案发现场思考问题,今天这一趟也思考够了,转身欲走。

    两人回到升桂桥正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因为客人少,摆摊儿的几乎没有,凌猎成了唯一一个卖花的,一路走到停车的地方,玫瑰居然卖出去三支。

    有结伴而行的女生小声说:“那人的打扮好奇怪,那么年轻,怎么背个爷爷背篓?”

    上车,凌猎叹气,“还是没卖完,小老百姓活得不容易啊!”

    “又在阴阳怪气谁?”季沉蛟本想揶揄他两句,但回头就见他揉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

    也就是瞬间的走神,季沉蛟说:“剩下的多少钱?”

    凌猎岂是能错过生意的人,赶紧道:“原价九百九十九!给您打折,九十九! ”

    季沉蛟平生头一次收到玫瑰,就是被强买强卖。

    那玫瑰大约是最次的品种,在凌猎的背篓里颠沛流离了一天,像是被风吹霜打,已经蔫蔫地卷起了边。

    一想到凌猎那副叫价九百九十九的模样,季沉蛟就觉得上当受骗。

    两人一同回到家中。季沉蛟虽然万般嫌弃玫瑰,但本着“买都买了”原则,还是找来三个大花瓶,将它们挨个插好,分别放在客厅、书房,还有……自己的卧室。

    凌猎已经回次卧睡觉了,季沉蛟想案子半天没睡着,闻着空气里似有似无的花香,看着飘窗阴影里的玫瑰,他忽然走神,拿起手机搜索起“如何让鲜花保存更久”,网友们建议买营养水,他立即下单,买完才发现自己脑子可能抽了。

    清晨,护城河上落着晨辉,重案队已经开始新一轮调查。

    蛙人队员在水中找到一把尖锥,经过伤痕比对,正是扎入魏旭延后背的那一把。河底还有碎啤酒瓶。凶手在杀死魏旭延后,直接丢弃了凶器,而尖锥则没有从魏旭延后背取出,是腐烂和水流的双重作用下,脱离尸体。

    啤酒瓶和尖锥上已经找不到指纹。但沈栖经过购买记录查明,尖锥确实是魏旭延购买,时间是今年三月十九号。

    他购买尖锥的原因是否是为了伤人,这不得而知。但钟诚确实持续“骚扰”他。尖锥不排除就是他为了解决钟诚所准备。却最终扎入了他的身体。

    另一边,升桂桥一带的公共监控和部分商户提供的监控说明,魏旭延非常喜欢夜间到这里吃吃宵夜,喝点小酒,有时是跟同事、合作方,有时是独自一人。

    那谁也没见过的第三人如果真的存在,和魏旭延有怎样的矛盾?

    梁问弦把盒饭递到季沉蛟面前,“先吃饭。”

    季沉蛟还盯着监控,“二十二号那天不是魏旭延第一次去河边,他多次进入这条巷道。穿过去只能到达河边。你说他过去干什么?”

    定格的巷道正是季沉蛟与凌猎去过的巷道,升桂桥监控分布于正街,这巷道一过,就不会被拍到。

    “吹风?思考人生?”梁问弦充分发扬老大哥精神,帮季沉蛟把盒子打开,筷子掰开。

    “是魏旭延将钟诚带到河边,他比钟诚更熟悉这片区域。”季沉蛟边说边搅拌着饭菜,“所以虽然钟诚的嫌疑最大,但钟诚的话有可信度。”

    梁问弦道:“我也相信钟诚说的其中一点——魏旭延当时想杀死他。但最后反杀魏旭延的是钟诚自己,还是另有其人,现在没有第三人的证据。”

    “有一点我觉得很突兀。”季沉蛟说:“钟诚杀死魏旭延的动机充分,相比之下,魏旭延杀死钟诚的动机其实不是特别充分。魏旭延是个商人,一切唯利是图,杀死钟诚对他有什么好处?留着还能时不时榨取点稿子或者钱。”

    梁问弦说:“那这不就更说明,钟诚编造了一个魏旭延企图杀死他的谎言?”

    季沉蛟沉默扒饭,速战速决,合上盖子后才道:“魏旭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因为他这个人,以已知的性格逻辑推断,不大可能干出企图杀死钟诚的事。但他确实带着尖锥,并且选择他熟悉的升桂桥。他可能早就有暴力行凶的倾向。”

    梁问弦跟上思路,“但他以前的目标不一定是钟诚?”

    季沉蛟点头,“我昨天晚上和凌猎又去了一趟河边,凌猎说了一个细节——那里出现过几次独行女性被骚扰的事情。现有的这些监控,魏旭延每次穿过巷道,都是独自一人,结合女性被骚扰,他到河边的目的有没可能与女性有关?”

    梁问弦怔了片刻,“你是说,魏旭延去河边骚扰女性?但……我这一时想不出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有关系。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有类似前科,就能够解释他的暴力倾向。”季沉蛟扔掉外卖盒,“之后的调查注意一下这个方面,让沈栖关注魏旭延浏览的社会新闻。还有,升桂桥女性被骚扰的事……算了,这个我带人去查。”

    沈栖接到任务时有些不解,“如果这个魏旭延确实骚扰过女孩儿,我哥觉得是女孩儿复仇?这不大可能吧,怎么看都是钟诚的嫌疑更大。”

    梁问弦笑道:“怎么还质疑起你崇拜的大哥来了?”

    “越是崇拜就越是要保持怀疑精神啊,不然我就是舔狗了。”沈栖说:“系统里都没有魏旭延涉险骚扰女性的记录,说明就算他真干了这种事,那受害者也没有报案。说明受害者不愿意声张,这种性格的受害者,她会杀死魏旭延?”

    道理是没错,但梁问弦还是推了沈栖后脑一把,“少废话,一会儿你哥回来找你要结果,你拿不出别又装可怜。”

    “我什么时候装可怜了……”沈栖一边嘟囔一边认真干起活来。

    季沉蛟想到席晚是女性,骚扰相关的问题席晚去问更合适,便一个电话将她叫到升桂桥。

    白天的升桂桥比晚上更加冷静,季沉蛟又看到了凌猎。

    凌猎嘴上说着升桂桥生意不好,却在升桂桥公交站旁拉开阵势,胸口挂着一二维码纸牌,和另外四个人一起扫码送礼物。

    凌猎的奖品最次,围着他扫码的人却最多。

    这年头,颜值和赚钱能力成正比。

    季沉蛟走过去,凌猎居然装作不认识,“先生扫码吗?电商线下推广,扫码送礼物哦。”

    季沉蛟:“……”

    凌猎满脸营业微笑,“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扫码送你两个礼物好了!”

    季沉蛟哭笑不得,知道他也是为了案子来的,拿走他的小礼物,却偏是不扫他的码,一扬手,走了。

    凌猎将气球换手,晃晃二维码追,“帅哥,扫码!”

    季沉蛟头都没回。

    “小气。”凌猎对着他背影略略略,又转向路人,“扫码送礼物喽……”

    季沉蛟和席晚兵分两路,席晚跟沿街商铺打听骚扰一事,季沉蛟直接去派出所,查报案记录。

    片警不敢马虎,不仅找出记录,还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说了出来。

    “女性被骚扰的事这一带确实偶尔发生,季队你也知道,这一带没什么公园绿道,运动场就更没有。年轻人想早晚跑个步,除了去健身房,就只有到河边。”

    “我们这里相关的报案接到过三起,但只有一起,那个寻衅滋事的人被我们拘留了几天。因为他骚扰的女孩儿练过跆拳道,直接把他扭送过来了。”

    季沉蛟看了看,不是魏旭延。

    片警神色有些尴尬,“其余也不是我们工作不力,女孩儿惊慌跑来报警,说不清楚对方外貌特征,就说是个男的。我们监控也调了,走访也做了,找不到人。”

    “而且骚扰这种事很难定性,你说他骚扰你,他说他也是过路的,连肢体接触都没有,我们也不好拘留……”

    季沉蛟要到这三位女士的联系方式,挨个走访。

    会擒拿的那位姑娘叫小黎,在老城区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工作繁忙,下班后健身房已经关门,夜跑是她的减压方式。

    “我遇到骚扰不止一次,那次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和那个人打起来。”小黎鄙夷道:“这种男的最猥琐,打不过我,心里阴暗。”

    季沉蛟问:“他们具体是怎么骚扰?”

    “嗐,就是跟在你后面,动手一般不敢动,就占嘴上便宜,有时一个人,有时一群。一群那种最恶心,苍蝇似的,仗着人多势众吧,就在你周围喊什么美女啊,聊□□、杀人恐吓你,然后吹口哨,阴阳怪气地笑。”

    “我们女人,遇到这种事肯定害怕。但报案没屁用,因为他们没动手。警察一问,他们就说是我们想多了。可精神伤害就不是伤害了吗?”

    “我要不会擒拿,我也怕。那个B态是被我吓着了,不得不承认他就是跟踪我骚扰我。换个不会打架的女人你试试?”

    季沉蛟头一次关注到独行女性被骚扰的问题,“你遇到的骚扰,都只存在于言语上?这种情况普遍吗?”

    小黎叹气,“据我所知,很普遍。那些猥琐男基本都是软蛋,寻求刺激,用口头威风来发泄情绪。”

    光明磊落的人不容易理解蛀虫心态,季沉蛟蹙眉,近乎自语:“他们图什么?”

    “谁知道?”小黎不屑,“生活不如意,在看似弱势的女人身上寻求征服感吧。我们的害怕、惊慌会让这帮蛆兴奋。”

    之后,季沉蛟又找到另外两位报案者,她们和小黎一样,也未受到实质伤害,但对夜晚出行已经有了阴影。

    其中一人说,当她害怕得尖叫时,跟踪他的人放肆地怪笑。

    这也印证了小黎所说的“兴奋”。

    敢于报案的她们是受害者里最勇敢的一拨,席晚走访得来的信息是,更多女性选择小事化了,今后不再去河边。

    席晚将魏旭延的照片拿给她们,一位姓全的女士不太确定道:“骚扰我的好像就是他。”

    全女士二十五岁,某视频平台员工,因为工作性质,一年中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凌晨才会下班。

    她是夏榕市本地人,目前和父母住在老城区商业街对面的老小区里。她家庭并不富裕,没有买车,公司虽然对夜班员工有打车补贴,但她总是将这笔钱省下来,坐夜班公交回家。

    公交站和家之间隔着不短的距离,需要穿过商业街。而十二点之后,商业街有扇门会关闭,没法穿,只能从侧边绕一个大圈。想省点时间,可以从河边经过。

    大半夜独自走在没几盏路灯的河边,全女士从一开始就很害怕,但她不想让父母这么晚了还出来接她。

    去年前年,全女士在这条路上经过时都没出过事,她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但今年开春,又轮到夜班时,她经历了不愿回想的一幕。

    那天,她快步在河边走着,没注意到一旁的草丛中躲着一个人。当她经过时,那人突然跳出来,怪叫道:“呀嚯——”

    她吓得差点心脏骤停,意识陷入短暂空白,直到那人又说:“好巧,你也回家啊?一起呗。”

    她猛然回神,向前方狂奔。

    那人紧追不舍,脚步声就像催命符。她绝望地想,完了。

    那是个一米七几的男人,表情扭曲,单看从草丛跃出的动作,就可知并不笨重。

    而她疏于锻炼,还穿着高跟鞋,她不可能跑过对方!

    但不知为什么,那人并没有追上她,而是像猫逗老鼠那样不断靠近,又拉开一点距离,故意纵着她。

    “美女,你跑什么啊?我又不是坏人,这大晚上的我也怕啊,和你搭个伴儿不行?”

    “你看这儿这么黑,旁边还有河,我把你QJ了丢河里,别人找都找不到。”

    “嘿,你不会是真怕我把你QJ了吧?你站住,再跑我就忍不住了哦……”

    男人越说越过分,语气充满恶意,像开玩笑,又像恐吓。全女士当时无法思考,只顾着逃命。

    终于,她离开河边,跑到了大路上。回头一看,男人没有追上来。但她看得见,男人没有离开,只是藏在阴影中。

    那一幕她不敢多看,飞快跑向对街。

    这事她没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操心,只和公司里同样上夜班的女同事倾诉过。大家虽然没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但或多或少都因为工作独自走过夜路,一听便感同身受,心有余悸。

    和她们商量一番,大家都不鼓励她报警,说是这种事情很多,那个男的没有伤害她,警方不可能立案,而且就算立案,对方也只不过被关几天,而她将彻底被盯上。

    全女士后来再没走过河边,要么绕大路,要么不省车费,直接打车到家门口。

    席晚又给全女士看了几段魏旭延的视频,全女士百分之九十确定,“我觉得就是他。他被人杀死了?”

    席晚趁机问:“你觉得可能是什么原因?”

    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女警,而且是看上去干练强大的女警,全女士的紧张和恐惧消减大半,“我可以说,知道那个尸体是他,我很高兴吗?”

    席晚顺着全女士的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我也是女人,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

    “我,我不知道。”全女士低着头,“后来我冷静想这件事,觉得那个男的确实不是要伤害我,不然他完全有能力抓住我。他享受的可能就是我的恐惧吧。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编好的,他知道那样能够精准刺激一个独自走夜路的女孩,而且我们还没有办法让警察去抓他。”

    “这种人,肯,肯定不会只这么干一次。他吓唬我的时候已经很熟练了,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受害者。”全女士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平复再次涌起的恐惧,“语言真的没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只有经历过才明白。”

    席晚轻声道:“是,我能想象你的心情。”

    “我走夜路也有两年了,算是比较适应的,所以这事对我的伤害可能不是最大的。”全女士继续道:“我觉得一定有受伤比我更深的受害者。但是……”

    她用力抓了抓膝盖上的布料,“如果那个人是因为这件事被复仇,他是活该,我不想杀死他的人付出代价。”

    至此,魏旭延的关系网络多出一条线,他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也因此浮出水面。

    只是与版权骗子这条线相比,女性复仇的可能性非常低,证据更是几乎没有。

    第77章 亲疏(27)

    “哥, 这你让我查的。”沈栖把平板递给季沉蛟,一整个文档里全是魏旭延最近一年的浏览记录。

    这个用最恳切的言辞忽悠作者与他签订“卖身约”的光鲜商人, 最喜欢看的社会新闻是“女子夜跑被杀”、“妻子被丈夫分尸”、“年轻女子失踪疑被男同伴杀害”……

    他不仅看, 还时常在评论区发表看法——

    [杀得好!爽!这种女的不杀留着过年?]

    [妈的,看得我心动了。]

    [也不一定要杀,当猎人的感觉太爽了!]

    “妈的这傻×是反社会人格吧?”沈栖比席晚还要气愤, 他有不少要好的女性朋友,一想到自己的朋友亲人也有可能被人渣盯上, 他就怒不可遏。

    季沉蛟冷静看完, 客观道:“他还达不到反社会人格的标准。但是长期浏览杀害女性的新闻、多次恐吓女性, 给了他动手杀人的勇气。现在逻辑链基本完整了。”

    梁问弦在白板上写划, 被魏旭延骗走版权的若干作者、在升桂桥有过被恐吓经历的若干女性, 几条线几道圈画下来,重点还是落在钟诚身上。

    魏旭延的另一面目前只能将他企图杀死钟诚的行为变得合理, 无法反推钟诚不是凶手。

    梁问弦放下笔,“女性复仇这一点还是比较牵强, 且不说我们唯一明确的受害者全女士没有作案时间, 就算她有, 她也不具备复仇能力。”

    席晚赞同,“给女性受害者分类的话,全女士处在中位, 比她受伤更深的,和像小黎那样敢于当场回击的都是少数。即便是小黎,也不至于因此杀人复仇。”

    一阵沉默后, 季沉蛟忽然道:“为什么要把复仇者限定为女性受害者?”

    没有人立即转过这个弯, 都疑惑地看向他。

    季沉蛟道:“过去的受害者, 变成了现在的加害者, 这种发展虽然常见,但容易让人忽略——绝大部分的受害者其实并不会成为加害者。”

    梁问弦若有所思,“我懂你意思,类似不被看见的大多数。”

    季沉蛟点头,“比受害者成为加害者更可能的是,‘狩猎’之人被‘狩猎’。”

    席晚:“‘狩猎’?”

    “从全、黎二人的描述里,我发现可以用‘狩猎’来概括魏旭延这种人的行为。”季沉蛟在白板前驻足,目光锐利,“他不敢真正伤害她们,但恐吓她们,让他感到爽快,短时间内就能释放压抑已久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猎人’,女性是只能匍匐于他的动物。”

    席晚很难得地在工作时气得发抖,爆出一句粗口。

    沈栖:“晚姐息怒晚姐息怒,不要和人渣置气。”

    季沉蛟说:“他这种人放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是食物链的顶层。当他‘狩猎’别人时,也许也正成为另一种人的目标。”

    梁问弦说:“惩罚者?”

    “等等等等!”沈栖跳出来,“你们怎么越说越悬的?这魏旭延是个人渣,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死和他以前恐吓小姐姐有关啊!咱们拘着的钟诚才是嫌疑洗不清!”

    季沉蛟说:“钟诚不肯认罪。”

    沈栖难得和他哥杠上,“这种情况零口供都没问题!”

    “你没明白。”梁问弦跟沈栖解释,“这不是零不零口供的事,是既然他坚决否认作案,那就存在凶手另有其人的可能。我们现在找到另一条线索,虽然看起来荒唐了点,但有时候真相就藏在荒唐中。”

    沈栖鼓着腮帮子思考。

    季沉蛟已经顺着思路往深处推了,“惩罚者可能和受害者有关,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人,假如是后一种情况,那魏旭延就不是唯一的被害人了。”

    季沉蛟眯起眼,“就像魏旭延的‘狩猎’游戏一旦开始就会上瘾一样,惩罚者的‘狩猎’游戏也不会只有一个‘猎物’。”

    沈栖问:“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你继续查魏旭延的网络和通讯,他说不定有同伴。”季沉蛟开始布置任务,“梁哥跟各个分局派出所调失踪记录,重点查和魏旭延有相似特质的二十五到四十五岁男性——工作压力大、没有排解途径、和家人关系疏远。席晚,你想办法找到尽可能多的‘狩猎’受害者,听她们说。”

    “是!”

    案件的走向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走去。物证充分,动机充足,钟诚看上去已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而季沉蛟却推翻了这个最易被大众接受的结论,执意“走歪路”。

    重案队的排查虽是保密进行,但席晚要做的走访太多,警方不可能约束每一个被问询的群众守口如瓶。渐渐地,“魏某某是恐吓女性的人渣”、“女性夜晚出行易遇人渣”在社会上传开。网上更是充斥着各行各业的女性现身说法,讲述自己遇到的骚扰事件和难以破除的独行困局。

    随着舆论的推进,Jaco再一次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网友们在很多关注此事的主播评论里表达对Jaco的怀念,觉得发声的主播们都做不到Jaco那样全面、理性、深刻。

    [Jaco真的已经遇害了吗?好想看看Jaco怎么说。]

    [Jaco还在的话,一定会出视频吧。最喜欢听他解读这些社会热点了。其他主播解读的什么东西?]

    [想念Jaco]

    [想念Jaco+10086]

    虽然网友们怀念Jaco,但现实说明,世界缺了任何人都会转,没有他,还有别的主播制作视频,播放量甚至超过了Jaco最火爆的一期。

    广泛的社会讨论度在客观上给沈栖的工作带来了便利。他搜罗着海量的信息,将它们拖入图表中汇总分析。数据不会骗人——如季沉蛟所料,绝大部分有过被恐吓遭遇的女性,都未受到身体上的伤害,而恐吓她们的男性,几乎都出于“狩猎”、寻求刺激、展示“雄风”、释放现实压力等需求。

    这些心理扭曲的男人在网上甚至有五花八门的组织,他们建群,或者在体育、户外等专业论坛的闲聊区集结,分享交流“猎捕”女性的经验,寻找同城同好,相约“合围”女性。

    魏旭延没有加过相关群,这也是侦查初期,重案队没有发现“狩猎”这条线的原因。

    他比其他乐于此道的男人更加谨慎,仅在一个户外论坛高级会员区与同好交流,并且有多个小号。

    所谓高级会员区,就是对游客和低积分会员隐藏的板块,只有在论坛累及一定积分,有不低的忠诚度了,才能进入。

    “嘶……”沈栖作为荷尔蒙旺盛的年轻男性,在看到隐藏板块那些露骨恶俗的帖子时,也不禁连骂卧槽。

    男人们仗着那是自己的地盘,披着网络的外衣,肆无忌惮地YY、吹嘘。偷拍同事、同学裙底的图比比皆是,一张就能换来几十层楼的龌龊幻想。

    “狩猎”女性的帖子始终飘在板块第一页,且回帖非常多,男人们就算没有亲自恐吓,也对此类帖子充满激情。

    他们的自卑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被女性的恐惧冲散。

    魏旭延的三个号一共发过十一条主题帖,回帖上百,专注于“狩猎”。其中一条主题帖发布的时间是今年三月十号,正是全女士被骚扰的第二天。

    帖子讲述他经过半个月观察,锁定一位每天凌晨一点多下班回家的女性,蹲守前,他在酒吧给自己点了一杯鸡尾酒,蹲在草丛中时兴奋得感觉自己是丛林之王□□。

    那位女性全然不知前方有人,他忽然冲出时,对方被他吓破胆,就像鹰爪下可怜的小白兔。

    那一刻,他的自信和满足飚到了巅峰。将女性“送”到马路对面时,他还绅士地鞠了一躬。

    帖子里有三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经鉴定和全女士识别,正是她,场景则是升桂桥河边。

    季沉蛟看完整个描述,又在席晚的陪同下亲自和全女士谈过一次,发现帖子多有夸张。这大致反应这类男性不满足于现实恐吓,还要在网上疯狂加戏的心理。

    魏旭延第一次发相关主题帖是在去年六月,更早的时候,他于前年四月开始大量浏览学习,加的论坛好友大多是夏榕市人。

    他们分享容易“狩猎”的地方,其中几人还见过面,但魏旭延没有。

    季沉蛟的视线落在上百个网名上,仅仅是在一个论坛的隐藏板块,仅仅是夏榕市一个城市,居然就有上百个像魏旭延一样对独行女□□视眈眈的男人。

    季沉蛟问:“这些网名对应的现实身份能确定吗?我们能锁定他们,其他人也能列出名单。”

    沈栖闷闷不乐,“哥,我不想保护他们。这些男的都是垃圾,给我们男人丢脸。”

    季沉蛟看他一眼,“你穿上警服时,是怎么宣誓的?”

    沈栖瘪嘴不说话。

    “侦破这起案子,保护的难道只有这些男人?”季沉蛟皱着眉,“想想你记挂的朋友姐妹。”

    席晚走过来,“小沈还是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抓到凶手,还原真相,是我们的本职。而有的龌龊败类,现在的法律若是制裁不了,今后也有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天。这次的案子已经将女性被‘狩猎’的话题抛到了明面,强烈的关注也是一种进步和保护。”

    沈栖想了会儿,“好吧。”

    上百个网名一一对应,上面赫然出现熟人。失踪的Jaco。

    徐嘉嘉竟然是魏旭延的同类,对重案队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磅的线索。

    他活跃于论坛的时间比魏旭延早,去年魏旭延发第一条帖子时,他已经不再登录。

    他最后一条主题帖发于两年前的五月,内容是他在北城区某拆迁路附近恐吓晚归女孩。因为表达不够夸张,回复很少。

    同年八月,他签约现在的平台,再未发布和回复过“狩猎”帖子。

    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忽略如今的网红身份的话,徐嘉嘉是最不显眼的,他给女性造成的危害远不如魏旭延等人。

    然而他却在刚完成复仇后失踪了,只通过“浮光”留下一段视频。

    重案队早就预料到他遇害的可能,只是在这之前,就连季沉蛟也没有想过,他遇害的原因也许和魏旭延一样。

    最傻眼的是沈栖,这条线索是他查出来的,他却难以相信,搓着脑袋道:“不会吧?这是巧合吧?这论坛这么多垃圾,如果徐嘉嘉这种等级的都被杀了,其他人岂不是全死了?”

    论坛上比魏旭延更过分的大有人在,而徐嘉嘉是网红,等于半个名人,对凶手来说,这是必须避开的点,还是正好利用的点?

    席晚说:“我有点没想到,徐嘉嘉竟然也……他难道忘了,他母亲徐银月是个活得多艰难,却特别坚强的女性?他被她养大,居然还以戏弄女性为乐?”

    “他的程度较轻。”梁问弦举起双手,“先说,我不是替他开脱。但是你们注意时间,那时他回国不久,正在艰难寻找复仇的办法,压力可想而知。他需要释放压力,女性在他的生活中是个很特殊的象征,一方面是至善,比如他的母亲徐银月,另一方面是至恶,比如他要报复的那一位。”

    说着,梁问弦看了季沉蛟一眼。季沉蛟示意自己没事。

    梁问弦接着道:“所以他瞄准那些独行的女性。但几次尝试之后,可能是签约平台让他的复仇计划走上正轨,可能是他觉得这并不能释放他的压力,所以他放弃了。总的来说,他确实是程度最轻的,如果把他和魏旭延的死联系到一起,有点牵强。”

    季沉蛟把名单中最恶劣、程度最重的人重点勾画出来。不久,这份名单和梁问弦找来的失踪者名单一对比,出现了两个重复的名字。

    王洪强,三十九岁,夏榕市花在县人,保安、开锁匠,因家暴妻子,于五年前离异,孩子由妻子抚养。他与年迈的父母一同生活。

    今年三月十二号,王洪强的父母报案,称儿子三天没回家了。

    花在县不大,王洪强恶名远扬,又好赌,民警没查到他的踪迹,很多人猜他欠了赌债,逃债去了。

    邓子安,二十七岁,家住夏榕市西城区,夏榕翻译学院校工,其父母都是该校教师。有女友,预备今年底结婚。

    四月十五号,其女友报案,称联系不上邓子安。派出所按常规手续立案,暂未查到重要线索。

    魏旭延的死亡突然将两起失踪案联系到一起,季沉蛟果断决定将失踪案转到重案队。

    王洪强失踪案由花在县公安局负责侦查,从重案队拿到的报告看,侦查并不充分。重案队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获取更多线索。

    花在县民警也没想到一起被传逃债的失踪案会引来重案队,面对季沉蛟时都有些局促。

    一位民警道:“我们不是因为他这人恶劣,所以没用心查案,确实是没什么线索,而且他老爹都说,他有可能是欠钱跑路。”

    季沉蛟索性跟大家聊天,很快精准地描摹出王洪强其人。

    如果说魏旭延还会隐藏自己的恶欲,只敢在网络中炫耀,王洪强就是将现实当做显摆的舞台。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女人的恶意,从殴打妻子就可见一斑。这婚能离掉,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他妻子的娘家在县里比他更有地位,几个兄长将他一通揍,他不得不离婚。

    在离婚前,他就热衷调戏女性,夜晚恐吓女性,离婚后变本加厉,还因此进过派出所。

    但他所犯的事顶多让他被拘留十天半月,出来后变本加厉。

    他失踪后,花在县一度传出“死了最好”的说法,但所有被他骚扰过的女人与家属都没有作案时间。当地警方正是查到这里碰了壁,一放就放到现在。

    实地走访得到的线索和王洪强的网络举止吻合,他的发言比魏旭延更加恶劣,得到的赞和回复也更多,被誉为夏榕首席“猎手”,而他也正是名单里第一个失踪的人。

    季沉蛟离开县局,思考王洪强如果已经被杀,尸体可能在哪里,边思考边走到了王洪强当保安的地方,刚想进去,余光自动捕捉到某个人。

    凌猎还背着那个土气的背篓,装模作样地从花园小区经过。在视线与季沉蛟交汇时,他抢先说:“啊,这不是我们夏诚实!真巧,你也来买花?”

    季沉蛟冷哼,揪住凌猎的背篓,“你管这叫真巧?”

    “怎么不是呢?”凌猎一脸纯良,他的长相着实很适合这样的表情,轻而易举就能欺骗与他对视的人。

    季沉蛟瞥一眼凌猎背篓里的花,“别告诉我你是来进货?”

    花在县是全国有名的鲜花产地之一,夏榕市和周边省市几乎所有鲜花都来自花在县。来这里拿货非常便宜,卖到主城价格能翻倍。

    凌猎抽出一支玫瑰,插到季沉蛟上衣口袋里,“我当然是来进货,这支送你。”

    季沉蛟:“……”

    算了伸手不打送花人。而且这送花人不仅送花还送线索。

    季沉蛟大步朝小区门岗走去,知道凌猎会跟上来。到了门口,季沉蛟停步,回头,凌猎也停步,还打了个你请的手势,“我不急,我只是顺道卖花,你的事比较要紧。”

    季沉蛟直接把人拉到身边,在凌猎耳边低声道:“队友就有点队友的样子。”

    凌猎晃晃脑袋,假装风太大听不清。

    当地警方掌握的线索是,王洪强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就是在花园小区。三月十号凌晨两点,他私自离开,不知所踪。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值班到六点。但这情况并不特殊,因为他经常在值夜班时跑去打牌、吃烧烤、恐吓女性。

    当晚他没有出现在常去的棋牌室和烧烤摊,且通讯无可疑记录,大概率又是躲在哪里恐吓女性,但这中途出了事。

    季沉蛟找到花园小区的门岗队长。说起王洪强,门岗队长也是连倒苦水,说那王洪强劣迹斑斑,本来不可能来当保安,但王洪强前妻的二哥嫌这人游手好闲碍眼,也担心没稳定收入,这人哪天破罐子破摔,又去害自己妹妹,便动了各种关系,硬把他塞这儿当保安。

    等于不是王洪强干差事,而是差事养着王洪强。所以王洪强夜班缺岗,门岗队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洪强还跟他们炫耀哪里最好吓女人,他们心中不齿,敷衍附和。

    季沉蛟问:“他提过哪些地方?不着急,你慢慢想。”

    门岗队长将能想起的全都写下来,还画了张简易地图。

    只是这地图太潦草,季沉蛟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打开手机地图对照。

    “我知道这条路。”凌猎突然冒头,“小季,我带你去啊。”

    当初解救幼儿园小孩的案子,季沉蛟就领教过凌猎对街道楼房的熟悉。这次,凌猎像个在花在县长大的本地人,轻松找到图中所有地点。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其中有几处已经人影稀少,不难想象到了夜里,除了必须经过的人,不会有其他人路过。

    “什么时候到的?”季沉蛟边走边问。他和凌猎虽然住在一起,但是他昨晚睡在重案队。凌猎这对花在县熟悉的架势,大概已经将整个县都溜达了一圈。

    “想进到新鲜又便宜的花,当然得赶早。”凌猎说。

    “天不亮?”

    “昂!”

    凌猎那自行车肯定骑不到县里来,季沉蛟又问:“坐的什么车?”

    凌猎说:“大巴啊。”

    季沉蛟想想凌猎天不亮就起来,匆匆赶去客运站,和一群老农们一起挤上第一趟大巴,就有点胃痛。他忽然站住,凌猎扭头看他,“嗯?”

    季沉蛟把车钥匙摘下来,往凌猎一抛。凌猎接住,瞅瞅,“季队长,几个意思?”

    季沉蛟觉得自己有点傻,抛钥匙这动作一做出来,就后悔了,就像当初让凌猎住自己家里,也是一时冲动。但给都给了,要回来丢脸。

    “以后需要用车,就自己开,开坏了赔我。”季沉蛟有一辆车,私用的机会少,都是查案子时开。但局里也给他配了车,他有时懒得去局里开,就开自己的。现在把私车钥匙给凌猎,凌猎就不用骑着那破自行车满城跑了。

    凌猎笑嘻嘻地收起钥匙,“那我就不客气了。”

    季沉蛟:“你客气一个给我看看?”

    凌猎眨眨眼,还没开口,季沉蛟眼皮就先知般地跳了起来。果然,凌猎双手合拢在胸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夏诚实哥哥,我不好意思呢~”

    季沉蛟狠狠忍住,才没有当场给凌猎yue一个。

    凌猎还给他顺顺气,把话题拉回案子。季沉蛟深呼吸,脑中展开刚才走过的区域。

    第78章 亲疏(28)

    花园小区的监控显示王洪强出小区后左拐, 那么他的目的地就是在东边,图中半数地点排除, 而剩下的四处, 最偏远的正是季沉蛟与凌猎此时所在的东柳街。

    王洪强当天也许在这里“狩猎”,但还没有等到他的“猎物”,他就掉入了一张编织许久的网中。

    那人会把王洪强带去哪里?

    “啊!”凌猎指着东边, “从那里出县城,有很多废弃的娃娃厂。小季, 要不要去看看?”

    花在县素来西边热闹, 花田和交易区都在西边, 十多年前东边建起不少厂房, 配合生产鲜花包装材料、娃娃装饰品。但因为经营管理不善, 发展定位有问题,这些厂房都没存在多久, 几年后陆续废弃。

    夏榕市主城在花在县西边,因此花在县一直在往西边发展, 东边那些废弃的地块渐渐不被认为是花在县的一部分。荒凉景象可想而知。

    夕阳西下, 将破旧的矮房镀上更加陈旧的色彩。季沉蛟和凌猎站在锈迹斑斑的厂房中, 举目四顾,眉心蹙起几道沟壑。

    这个地方被改造成时兴的鬼屋一定收益颇丰——被侵蚀的管道中滴下污水,“滴答滴答”落在潮湿的地板上;未被处理的玩偶横七竖八丢在地上, 缺胳膊少腿,除了可爱的动物玩偶,竟然还有成人胶衣玩偶;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怪异的臭气, 倒不是尸臭, 更像是各种食物和垃圾腐烂的味道。

    三月十号凌晨, 如果王洪强来到东柳街“狩猎”, 他会因为什么原因主动来到这里?

    答案显而易见,有身材婀娜的人——不一定是女人,也可能是女性打扮的男人——从他面前经过,假装惊慌奔跑,将他带到此处。

    厂房成片,又没通电,两个人想在天黑之前将这一带确认一遍几乎没有可能。季沉蛟一个电话打回重案队,让席晚带一组人过来做现场勘查,又向花在县申请了二十多人进行搜查。

    发电机轰隆震响,高功率探照灯将黢黑的厂房照得亮如白昼。现场唯一一个“外人”是凌猎,他那背篓早就不知被他丢到哪里,但手上还拿着一支玫瑰。

    季沉蛟指挥现场时,他静悄悄地将玫瑰塞到季沉蛟手里。季沉蛟忙起来没注意到拿着的是什么,楞是将玫瑰当指挥棒,挥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季沉蛟无语地看着花瓣都快抖没的玫瑰,唇角抽了抽。一旁的席晚忍笑,“头儿,这创意不错,以后你都拿朵花,我们重案队就有芭芭拉小魔仙了。”

    季沉蛟恶狠狠地转身找凌猎,凌猎已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搜查持续到凌晨,八号厂房的干涸水池里发现了一具局部进入白骨化特征的尸体。

    水池中堆满垃圾和脏污玩偶,尸体被埋在里面,贸然移动也许会让原本存在的线索消失。

    重案队费了一番工夫将垃圾清除,安巡就地进行尸检。

    “死者曾经被焚烧过,但不是被烧死。”安巡将尸体轻轻一翻,“他是在死后被人放在这里,身下的池面和水池其他部位烧灼程度不同,说明他没有挣扎。而且焚烧过程没有持续太久,组织液化腐烂形成的灰污层还附着在骨骼上。凶手的目的可能只是想抹去尸体表面的痕迹。不过焚烧确实影响了腐败进程,我估计死者的死亡时间至少是在三个月之前。”

    这时间与王洪强对得上。

    季沉蛟说:“不是被烧死,那死因是什么?”

    安巡握着已成灰黑色骷髅的头颅,“枕骨凹陷性骨折,这里可能就是致命伤。”

    重要的线索都随着焚烧和腐烂消失,尸骨被送回市局进行进一步尸检和身份比对。天亮后DNA比对证实,死者的确就是王洪强。

    时隔三个多月,现场仅有血迹和脑组织残余,没有打斗痕迹。

    血迹出现在离水池十来米远的地方,从轨迹看,凶手是在那里将王洪强击倒。王洪强倒地失去意识,凶手又在他后脑补了几下,直到确认他死亡。

    之后,凶手用拖拽的方式,将王洪强丢入水池,点火焚烧。

    水池中未检测到助燃物,凶手点燃的很可能只是王洪强的衣服。

    火焰燃烧得并不猛烈,体表过火之后,凶手拖来水管,污浊的水一下去,火焰先是腾起,不久熄灭。

    凶手冲洗过地板,但还是有足迹残存,是一双高跟鞋。

    这又与季沉蛟的推断重合了,不过穿高跟鞋的不一定就是女人。

    “四十二码的粗高跟,如果是女人,那她身高至少有一米八。而且她是去杀人,通常会穿运动鞋。”席晚说:“男人假扮成女人的可能性更高,高跟鞋是他故意用来误导我们的线索。不过头儿,王洪强和魏旭延的案子真的能并案吗?凶手作案手法完全不同。”

    季沉蛟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王洪强的案子之所以会从失踪案变成命案,完全是因为重案队查魏旭延的案子时发现了一条“歪路”。但王洪强的尸体是找到了,除了现场的高跟鞋足迹,却没有提供更多线索。

    要并案,就必须确定此前仅作为推断的动机——凶手在惩罚“狩猎”女性的人。

    另一位失踪者,二十七岁的邓子安,按照“狩猎”这条思路的逻辑,大概率也已经遇害了,不过重案队还没有找到尸体。

    查案不是一蹴而就,再精锐的队伍也需要休息。季沉蛟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时间已过了零点。

    凌猎不仅没睡,还正在煮小火锅,“哎呀,我们小少爷又回来骗吃骗喝了,怎么这么会找时间呢?我一煮好你就回来!”

    季沉蛟:“……”

    深夜吃小火锅太罪恶,但季沉蛟想,凌猎煮都煮了!

    两人这回也没把菜端到客厅里,一人端着一个碗,站在汩汩沸腾的锅边,边吃边聊案子。

    凌猎说:“网上都在讨论这案子。”

    季沉蛟心里有数。“狩猎”女性这一日益严峻的社会问题终将彻底进入人们的视野,这案子要说有什么好处,大约是将一块恶臭的伤疤揭露出来,促使社会更加重视女性安全。

    今后魏旭延之类的人引以为戒,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消停下去。

    季沉蛟咬下一口年糕,火候刚好,再煮几秒钟就化了,“网上怎么说?”

    凌猎抬起头,“网民的声音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嗯?”

    “我以为人人都会声讨魏某王某,但你猜怎么着?”凌猎将手机递到季沉蛟面前,“居然大部分人都在辱骂女性一方。”

    季沉蛟立即拿过手机,一条条言辞激烈的评论占满屏幕——

    [最毒妇人心!别人只是看了你几眼,你就能杀人!真当社会没有王法?]

    [别跟我说什么完美被害人。他们确实不完美,但他们就该死吗?]

    [我怎么说?就不该给这些女的生存的土壤!你不打她们,她们就杀死你!]

    [严惩凶手!枪毙凶手!]

    舆论铺天盖地,虽然也有许多人声讨恐吓女性的行为,但因此杀人却是明目张胆的犯法。

    互联网素来是各种声音发酵的前沿,话题已经朝着性别对立等方面不可控地蔓延,所有人都在攻击所有人,有相对理性的声音,更多却是借题发挥,发泄情绪。无尽的谩骂中,好像根本没有赢家。

    男人、女人、男权、女权、全都认为自己受伤最重。

    席晚作为重案队唯一的女性,向来坚持女人应当独立自强,看到那些辱骂女性的帖子,忍不住回帖:[这关女人什么事?你们男人半夜吓唬女人难道没错?]

    马上就有帖子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有错就该死?你敢说你们女的从来没犯过错?]

    [女权就是反社会反人类,望你知。]

    “好预曦正立。了,跟人在网上打嘴炮是最浪费生命的行为。”安巡将一杯果汁放在席晚面前,“晚姐,消气,看看你的一群男同事,切莫因为网上那些臭狗屎,把我们打成同类啊。”

    安巡是组里的小天使,席晚几口果汁下肚,这才冷静了些,揉着太阳穴道:“奇怪,我居然干得出上网掐架的事。”

    季沉蛟一到办公室,就听见席晚这句话。

    席晚心理素质非常强大,按说不应该被舆论影响。季沉蛟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却又不是完全清晰。

    他们查到这个份上,看似跳出凶手的圈套,窥见了案件的真相。但这似乎是另一张网。

    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着他们,躲在暗处的那人似乎乐于看到案情带来的网络乱象。

    可是为什么?

    一个人精心谋划一件事,必然要达成某个目的。

    凶手杀死魏旭延、王洪强是为了惩罚。作恶者死了,但凶手的目的真的达到了吗?

    活着的作恶者没有被警示,反倒是男女纷争更加激烈。

    季沉蛟闭眼,双手抱于胸前。那么倒过来推呢,在舆论风暴中,哪一方最失利?

    毫无疑问,是追求正当权益的女性。

    她们就像安巡刚才说的,被大部分声音当做凶手的同谋。

    网络思路把一切变得非黑即白——凶手杀男人给女人复仇,你们还为女人发声,你们就是支持凶手,你们就是凶手!

    如此一来,正当的述求也变得不正当。从作案手段看,凶手是个心思缜密,善于隐藏自己的人。

    他步步为营,难道没有想过,当警方查到“狩猎”这条线上后,会爆发的社会争议?

    矛盾感越发强烈,那种被推入另一个网的不安感也更加分明。

    “头儿?头儿!”席晚喊了几声才把季沉蛟喊回神。

    “怎么?”

    “梁哥刚才打来电话,邓子安的人际关系调查有进展了。”

    邓子安父母虽然都是高知,他本人却不学无术,初中毕业后就到技校学手艺,手艺没学会,后来靠着家里的关系,在夏榕师范学院做校工。工作非常清闲,负责在洗衣房守着刷卡机而已。

    来洗衣房洗衣的学生多半条件不错,几乎不会贪几块钱的小便宜,而且后勤给洗衣机升级之后,以前不刷卡也可以洗衣的情况不存在了。

    邓子安守不守都无所谓,洗衣房经常见不着他人,这班上得几乎就是白领工资。

    一些女学生反应,邓子安心术不正,经常色眯眯地盯着女生看,遇到漂亮女生来洗衣服,还大献殷情,非要帮人家晾。

    有的女生丢过衣服,怀疑是被邓子安偷了,但没有证据。

    现在这些丢失的衣服都被梁问弦找到,它们被放在梁父梁母给他购置的房子里,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留。

    结合他在论坛上的帖子,他在狐朋狗群里的发言,可知这人是个偷窃女性贴身衣物的惯犯。

    “邓子安在技校念书时出过一桩霸凌女同学的事,后来被他父母出钱摆平。”梁问弦将从技校拿到的照片放在季沉蛟面前,一个妹妹头女孩被圈了出来,“她叫淡晶。”

    这所技校位于北城区榕新街,在那里就读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父母在榕新街做食品加工生意,子女就近入读,二是家不在榕新街,甚至不在北城区,家长故意将他们送来住读,让学校统一管理,这一类一般比较顽劣好斗。

    “淡晶属于前者,她家就在榕新街。”梁问弦说:“事情过去太多年,当时的老师对霸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的矛盾。但肯定没有这么简单,邓家花钱私了后一个星期,淡晶就退学了。”

    季沉蛟忽然想到一件事,Jaco徐嘉嘉曾经报道过榕新街榕有福肉制品加工厂使用过期变质肉,他因此获得了很多赞誉。

    梁问弦听完后有些困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季沉蛟摇摇头,“不知道。梁哥,我去一趟榕新街。”

    出发前,季沉蛟看着警车,怀念起自己的车。今天开警车不太方便,但私车借给凌猎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有没用车。季沉蛟打给凌猎,凌猎当头给他来了一句:“不给。”

    “……”

    凌猎又说:“除非你带我。”

    季沉蛟沉住气,“来!”

    一刻钟之后,两人朝北出发了。

    经过上次的整顿,榕新街的工厂现在正规了许多,街上有食品卫生部门的人正在做抽查,空气中飘浮着机器的轰鸣。榕新街听上去像是一条街,但其实是个很大的社区,狭义的榕新街指的是贯穿南北的那条大街,辐射的各个村子则是广义的榕新街。

    季沉蛟把车开进去,接连绕了好几条道,索性将车停下来步行。路上他已经跟凌猎说了大致情况,凌猎想了想说,“淡晶估计没能力报复,但她的家人倒是有可能。”

    淡家在一个老旧小区里,离最近的加工厂步行只用十来分钟。淡父前些年因病过世,淡晶与母亲、哥哥淡金一同生活。

    凌猎一眼就看见那个在老房子楼下花坛独自坐着的女孩。她穿着深蓝色的布裤子,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发帘有点长了,遮住眼睛。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着,木然地看着人们路过,待目光和凌猎交汇时,她顿了一下,然后别开视线。

    “小晶!你怎么又在那坐着,快回来!”一个围着围裙的胖女人从楼上下来,拉住女孩的手臂。女孩毫不反抗,被拉着往楼上走。

    季沉蛟忽然说:“淡晶?”

    女孩倒是没反应,胖女人停下来,诧异又警惕地回过头,“你们是?”

    季沉蛟出示证件,“你是淡晶的母亲吧?我们想和你了解一些事。”

    淡母登时冒汗,把淡晶藏到身后,“有,有什么事?”

    淡晶看见凌猎衣领的胡萝卜夹子,盯着不动。那是凌猎摆摊时卖的小东西,没卖完,凌猎就往自己身上别,半天换一个,换完就算卖完。

    “喜欢?”凌猎摘下来,在淡晶眼前晃了晃,淡晶伸手想拿,凌猎又收回手,“除非你请我去你家里坐坐。”

    淡晶看向淡母,淡母说:“你们跟我来。”

    房子虽老,但榕新街在城市边缘,所有住宅修得都够大。季沉蛟环视一番,这是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两个卧室的门都开着,另一个却关着门。淡晶得到胡萝卜夹后就进自己房间了,坐在写字台前,翻来覆去看胡萝卜夹子。

    季沉蛟指了指那扇关着的门,问:“有人在家?”

    “那是我儿子的房间。”淡母说:“他在厂里上班呢。他爱关着门,平时也不让我进去。你们到底想查什么?”

    季沉蛟看看淡晶的背影,“她一直待在家里?”

    淡母黯然道:“是啊,她最多在楼下坐坐,不去别的地方。”

    “是因为技校那件事?”

    淡母的肩膀忽然绷起,连忙将淡晶的房门关上,“都过去多久了,就别再提了吧!”

    第79章 亲疏(29)

    季沉蛟:“是这样, 当年霸凌过淡晶的人之一,前段时间遇害了。所以……”

    淡母激动道:“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们小晶报仇?怎么可能?你看看她的样子!她已经被他们毁了!她能做什么!”

    季沉蛟与淡母对视片刻, “你别误会, 我们只是在查到被害人过去的经历时,想了解当年发生的事。”

    淡母:“我没什么可说的,小晶也没话跟你们说。她这里有问题, 走不出来!”淡母指指太阳穴,痛苦道:“她今年都二十六了, 已经废了, 要不是她哥养着她, 我这把老骨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季沉蛟说:“淡晶的哥哥也在加工厂工作?”

    淡母点头, “最大的那家。”

    “榕有福?”

    “是。你们别去打搅他行吗, 他工作很忙的。”

    离开淡家,季沉蛟立即点开徐嘉嘉的主页, 在大量视频中寻找肉制品加工厂那一期。凌猎也凑过来看,“哟, 徐嘉嘉还曝光过榕有福?”

    季沉蛟:“而且是接到粉丝举报才去暗访。”

    接到粉丝举报这一点, 是徐嘉嘉在后来的视频中提到的,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是哪位粉丝,也没有人站出来说是自己。爆料的粉丝似乎对榕有福非常熟悉,要么是一直盯着榕有福的竞争对手, 要么就是榕有福的内部员工。

    凌猎:“你觉得可能是淡晶的哥哥淡金?”

    季沉蛟摇头,“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但好像没什么联系。”

    “徐嘉嘉得到疑似内部人士的爆料,曝光了榕有福, 徐嘉嘉失踪, 徐嘉嘉和魏旭延等人在同一个名单上, 曾经受到这群人欺凌的淡晶, 她的哥哥正好在榕有福工作。”凌猎抱臂沉思,“唔……”

    季沉蛟看着他,潜意识里觉得他也许能分析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但凌猎抬起头,“这淡家兄妹的名字真奇怪。”

    季沉蛟眼皮跳了跳,“……”

    “你看,一个叫淡金,一个叫淡晶,虽然音不同,但是在方言里根本就是一个音,那喊的时候怎么区分?”凌猎说:“如果我是他们父母,给大儿子取了金,肯定不会再给小女儿取晶。”

    季沉蛟心想,夏小豆的想法果然很跳跃。

    来到榕有福门口,季沉蛟犹豫是否要进去,现在的线索远不足以证明淡金和三起命案有关,贸然找到淡金,也许不是好的选择。

    这时,门卫冲出来,虎视眈眈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自从被曝光后,榕有福就进行了整顿,还重新聘请了门卫,既要应付食品卫生部门时不时的检查,还要确保不再有人来卧底。

    门卫显然将两人当做了卧底。

    季沉蛟拿出证件,门卫吓一跳,“我我我这就去叫我们厂长!”

    “不用。”季沉蛟说:“我就跟你聊聊。”

    “跟我?”门卫只得把人请到办公室,正要泡茶,季沉蛟就说:“不用忙活,跟你打听打听去年你们被曝光的事。”

    门卫面对警察可不敢横,立即坐下来,“那事还没了结?”

    “了结了,做个回访。”季沉蛟一本正经地说:“想听听你们员工对那件事有什么看法。”

    “这个看法……”

    “比如说,你们觉得,Jaco为什么会盯上你们?”

    “嗐,那不是因为被举报了吗!”门卫这下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也老讨论这件事呢!那个主播来我们这儿打了一个礼拜的工,拍的全是有问题的地方。其实说实话,我们厂也不是所有环节都不正规,不正规的只占全部流程的百分之五!那他怎么找得那么精准?爆料的人为啥知道得那么精准?”

    门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们都猜,举报的就是内伙子!”

    季沉蛟:“你们找到了?”

    “厂子搞过排查,但啥也没找到。”门卫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内什么,我啥也不知道啊,我只是个门卫!”

    季沉蛟转移话题,又问到淡金。看门卫的反应,他丝毫没有将淡金和爆料者联系起来,说:“淡金是我好兄弟,他啊,就是被他那个妹妹给耽误了!”

    “嗯?怎么说?”

    “他妹妹得了那什么抑郁症还是自闭症?反正就是成天闷在家里,也没有自理能力,嫁不了人,只能赖着他这个当哥的。不然以他的条件,老早就娶媳妇了!”

    回到车上,季沉蛟才发现凌猎拎着一口袋,“这什么?”

    凌猎给他看口袋里的东西,居然是抽了真空的酱肉。

    季沉蛟:“……你是来买菜来的吗?”

    凌猎笑道:“来都来了,买点回去炒菜。”

    季沉蛟:“上班时间……”

    凌猎反手一呛,“那你别吃。”

    季沉蛟:“……”

    这趟榕新街之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但要说查到了什么,却似乎和案子难以联系起来。淡晶在邓子安的欺凌下,落得生活不能自理的状态,按理说,她的家人确实有替她复仇的可能。但要深入查下去,就需要证据。

    淡金所在的榕有福就是徐嘉嘉曝光的加工厂,爆料人可能是内部员工,但假设淡金是那个爆料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逻辑上解释不通。

    回到市局后,季沉蛟给沈栖布置了一个不困难但非常耗神的工作——将访问那一百多人帖子的ID制成流量图表。如果这其中有一个特别突出的ID,此ID就有可能是嫌疑人。

    凌猎也在重案队晃荡,但季沉蛟交待任务的时候,他在给大家发买回来的酱肉。酱肉每一块都是独立包装,虽然不多,但炒一顿晚饭是绝对够的。

    “梁哥,拿着。”

    “小安,你的。”

    “席女士,多给你一块。”

    查案查得晕头转向的当口,得到一块酱肉,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任务繁重的沈栖。凌猎很体贴,给他挑了块大的,还把怎么炒写在纸上。

    沈栖迷弟属性顿时加深,“猎哥,还是你好,你看看我哥给我布置的是啥任务,天哪我晚上不用睡觉了!”

    季沉蛟冷飕飕地站在后面,咳了一声。沈栖抱起酱肉就溜。

    季沉蛟看着仅剩的一块酱肉,又看凌猎,“诡计多端的外挂。”

    凌猎单纯:“咦?”

    “给我的队员放糖衣炮弹,挑拨离间。”

    凌猎笑死,“我这叫替你收买人心。”

    季沉蛟哼了声。

    凌猎说:“走,回去炒肉吃。”

    次日,沈栖顶着一对熊猫眼,激动地在走廊上冲刺,“哥,图我画出来了,有一个叫“golden year”的ID最明显!”

    图表一目了然,“golden year”多次查看相关帖子和主页,尤其是魏、王、邓三人,还有徐嘉嘉。

    大家精神一振,果然有徐嘉嘉!也许徐嘉嘉的失踪和这三起命案真的有关系!

    季沉蛟问:“能不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能!”

    半小时后,沈栖大叫:“是淡金!淡晶的亲哥淡金!哥,就是你们去榕新街查过的那个淡家!”

    时隔一年,榕有福肉制品加工厂外再次停着警车,其他厂家以为又是出了食品安全问题,紧张地从院子里探出脑袋。

    最慌张的莫过于榕有福的老板,他捋着不剩多少的头发,声音颤抖,“我发誓再也没用过过期肉,你们是不是查错地方了?”

    季沉蛟道:“淡金今天来上班了吗?”

    办公室,淡金刚泡好一杯老鹰茶,桌面上铺着一张张进出货单子,电脑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但今天,他仿佛料到有什么会发生似的,什么都不急着做。坐在对面的刘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淡,不忙啊?”

    “不急。”他面带微笑,“可能有别的事。”

    季沉蛟进入办公室,淡金抬起头。紧跟着的厂长急忙朝淡金招手,“还坐在那里干什么,这位是市局的季警官,淡金,你出来!”

    淡金站起,面色茫然,和季沉蛟一起来到厂长安排的房间,“季警官,找我有什么事?”

    “来跟你聊聊一宗失踪案。”季沉蛟拿出邓子安的照片,“你对他有印象吗?”

    淡金推推眼镜,认真看了看,茫然摇头,“不认识。”

    “是吗?”季沉蛟说:“他叫邓子安,这个名字你觉得熟悉吗?”

    淡金拧着眉,思考状,几秒后还是摇头,“季警官,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沉蛟凝视片刻,“你有一个账号叫‘golden year’,我们已经查出这个账号的浏览、关注记录。”

    淡金张开嘴,脸色渐渐泛白,“你们……那个号……不是我的……”

    说话间,汗水已经从他额角流下。他心虚地低下头,小臂在脸上擦拭。

    “是不是你的,查过你的电脑和手机就知道。淡金,现有证据显示你可能和一起失踪案两起命案有关,我已申请搜查令,现在,需要你跟我回市局。”

    “你们抓错了!”被带走时,淡金惊声叫喊,“我不认识你说的人!警察乱抓人吗?”

    淡金被带至重案队审讯室,就在季沉蛟审问他时,沈栖在耳机中说:“哥,淡金在邓子安失踪之前,至少有三次被夏榕翻译学院的监控拍到,他很可能就是去找邓子安!”

    淡金的反应在进入审讯室后有个很明显的变化。在加工厂时,他像头即将被宰杀的羊,满眼都是恐慌,迫不及待地将情绪传递给围观的人。但此刻他平静地坐在季沉蛟对面,甚至从容地挽了下衣袖。

    “想说了?”季沉蛟盯着他道。

    “那要看你问什么。”淡金微低着头,视线从下方斜出来,平白多了一丝阴沉的意味。

    “你在去年九月二十五号注册‘golden year’这个ID,排除前期为了水积分而发的帖子,在能够进入高级会员专区后,你只关注一个话题,那就是‘狩猎’女性。”

    “但你从不发帖,你第一个关注的就是邓子安,在看遍了他的帖子后,你的视野扩大到其他和他有相同恶癖的人。”

    见淡金要开口,季沉蛟警告道:“我提醒你,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有证据,它们不仅存在于你留在论坛的私人数据中,还存在于你电脑的本地记录。想好了再回答。”

    淡金目光朝下扫了扫,“对,我很关注这个群体,但这就说明我是凶手了吗?你们去过我家,应该知道我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就是被这些垃圾给害了,这么多年都没走出来。”

    “我们家的条件也无法让她看心理医生,我想在网上了解那些垃圾的心理,看能不能找到帮我妹的办法,这有什么错?”

    季沉蛟不急着给他定罪,“你是从邓子安那里得知‘狩猎’?你在跟踪他?”

    淡金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他那种人,还用跟踪?他不过是靠着父母在翻译学院混吃等死,学院里面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你还是接近他了,这没错吧?不然你也摸不到论坛去。”季沉蛟说着朝前面倾了倾,“你应该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淡晶的哥哥?”

    淡魚(希椟伽金愤怒道:“他早就忘了!”

    季沉蛟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淡金交待,妹妹比他小五岁,从小就不怎么聪明,在班里是最不显眼的那类女孩。初中的课程淡晶就念得十分吃力,父母虽然想继续供她上高中,但她自己不愿意,几次三番说:“哥,我真不是读书的料,你就帮我劝劝爸妈吧。”

    那是淡金已是大学生,学的是财会,还修了个计算机二专,在学习这方面,在家里很有发言权。

    淡金说通父母,让淡晶在初中毕业后入读技校,学一门技艺,今后好找工作。

    这成了让淡金后悔终生的事。

    淡家一家老实本分,淡晶虽然懦弱平凡,但在普通学校至少不会被欺负,到了技校却是另一个世界。技校的人欺软怕硬,根本没有人真正在学习。

    淡晶的软弱让她入学不久就被恶劣的男生盯上,抽烟烫头的女生也瞧不起她。她变得更加自卑沉默,而淡金在外省的大学,根本不知道发生在淡晶身上的事。

    等他一年后回家,一切已经晚了。

    邓子安等男生对淡晶的欺辱一步步升级,从最初的语言调戏发展到肢体接触,殴打、恐吓、贬低、□□,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PUA。

    淡晶渐渐被他们“改造”成了不会思考的奴隶,单是听见邓子安的名字就会吓得直哆嗦。

    淡金愤怒得发狂,找到技校,老师们却含糊其辞,甚至将错误归咎于淡晶的软弱。

    淡金想讨个说法,可邓子安的父母先一步找到他的父母,用钱和他们私了。

    淡家本就不富裕,淡父又染上重病,急需一大笔钱。他们不像淡金那样受过高等教育,被邓父邓母轻松糊弄过去,反而觉得女儿变成这样,是性格有缺陷。

    “你也别缠着邓家要说法了,你看你妹这性格,他们怎么不欺负别人呢?归根到底,还是你妹自己有问题。”邓母如是说。

    淡金说服不了父母,只能给妹妹办理退学,寄希望于时间能让妹妹好起来。

    但这之后,淡晶心理问题越发严重,一度失去自理能力。

    他原本能够留在外省工作,也因为放心不下妹妹而回来,随便找了个工作糊口。

    这些年,看着妹妹像个木偶般没有生气,他自责又满怀怨气,想看看当年的罪魁祸首过得怎么样。

    意料之中,邓子安这败类被父母安排了工作,却仍旧死性不改,靠着工作的便利揩女学生的油,猥琐至极。

    淡金忍不住靠近邓子安,想看看这种垃圾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知己知彼,也许能找到解开妹妹心结的办法。

    起初他担心邓子安发现自己,所以刻意躲着。后来才知道,邓子安早就忘了他这个受害者的哥哥。

    那天他尾随邓子安,目睹邓子安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恐吓一名女生。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癖好,而在女孩落荒而逃后,邓子安发现了他,吹了个口哨,“兄弟,你也来‘狩猎’?”

    熟悉的名词,陌生的含义。邓子安误以为他是同类,兴高采烈地向他显摆“战绩”,还像遇见知己一般请他喝酒。

    他第一次得知,这座城市里竟然有不少像邓子安这样的人,在夜色的遮掩下做着“狩猎”女性的游戏。

    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少年时期都有过霸凌女同学的经历。他们自打出生就是恶胚子!

    邓子安很好骗,他告诉邓子安一个假名,还说自己刚觉醒这种兴趣,什么都不懂。邓子安就告诉他哪条街好堵人,哪条街没有监控,哪条街下夜班的女人多,还告诉他一个户外论坛,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高级会员。

    他用不常用的手机号和邓子安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以后一起“狩猎”。回家后,他立即注册账号,水够积分,进入邓子安所说的隐藏板块。

    黑暗在这里揭开一角,他憎恶他们,又不得不钻研他们,可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惩罚他们,帮助妹妹的办法。

    淡金重申:“季警官,我没有杀人。”

    季沉蛟问:“你重点关注的人里,还有一个叫‘徐菠萝’的,你为什么会关注他?他的发言和其他人相比,算不上恶劣。”

    淡金的视线忽然有些迟疑。季沉蛟问:“你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人是谁?”

    淡金一愣,连忙摇头,“我不知道。我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

    季沉蛟又问:“去年你们厂被曝光的事,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相当跳跃,淡金显然没有适应过来,“我……我只是个普通员工。”

    “你以前知道厂里使用过期肉的事吗?”

    淡金沉默一会儿,“厂里每个人都知道。”

    季沉蛟:“你有没想过这事不对,不该继续下去?”

    淡金苦笑,“有良心的人应该都想过,但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工人,靠着一份工资过活,谁敢砸掉自己的饭碗?”

    淡金不松口,审讯暂时中断,季沉蛟回到办公室。

    此时,淡金的手机、电脑已经交给沈栖,沈栖正在做数据分析。季沉蛟来到技侦办公区,“先帮我确定一件事。”

    沈栖抬头,“什么?哥,你说。”

    “看看淡金有没有联系过徐嘉嘉,向徐嘉嘉爆料的人是不是他。”

    淡金的电子设备上并没有直播软件,但沈栖找到了他曾经使用过的痕迹,并对数据进行了恢复。残余的记录显示,正是他向徐嘉嘉爆料,告知榕有福存在问题的流程。

    有一点和警方此前了解到的有所不同,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还向其他主播爆料过。他打从一开始,瞄准的就是徐嘉嘉!后来之所以徐嘉嘉说出爆料人找过很多主播,但都被拒绝,是因为他就是这么告诉徐嘉嘉的。

    沈栖脑子快转不过来了,“等等啊,我怎么搞不懂了呢?淡金在论坛上密切关注‘徐菠萝’,又在直播平台上向Jaco爆料。他知道这俩是同一个人?但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现在Jaco人都找不到,他把Jaco杀了?这人的逻辑怎么这么混乱?”

    季沉蛟沉下心来,也许混乱的不是淡金的逻辑,而是重案队现在还缺乏关键线索。

    淡金不承认知道‘徐菠萝’背后是谁,但从他向徐嘉嘉爆料看来,他一定知道。爆料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了曝光榕有福,他完全可以向多个主播爆料,但他只盯着徐嘉嘉。所以徐嘉嘉才是他的目的,曝光榕有福只是手段,或者说烟雾弹。

    这件事带来的客观结果是什么?榕有福被整改,整个榕新街的加工产业都受到冲击。还有……徐嘉嘉因为这个暗访视频声名大噪!

    后者才是淡金的目的?

    当时徐嘉嘉已经很有影响,但和现在的影响还是差一截,这条视频直接将徐嘉嘉推上一个高度。

    这就是淡金想要的吗?促使徐嘉嘉越来越有社会影响,然后再……杀了他?

    这就是徐嘉嘉的所作所为远远赶不上魏旭延等人,却仍旧被淡金盯上的原因?徐嘉嘉的影响足够大,杀掉徐嘉嘉引起的轰动才会更大?全社会都会关注到淡晶这样被伤害的群体?

    季沉蛟按住眼窝,这似乎是合理的,但他却觉得有诡异的矛盾感,似乎缺少关键的一环。

    审讯继续,这次季沉蛟展示了新到手的证据。淡金脸色泛白,“我……”

    “向Jaco爆料的人就是你。你还告诉他,你已经找到很多主播,但事实上,你只找过他一个人。”季沉蛟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淡金冷静下来,“我想刺激他,把他吹捧成唯一一个能帮我人,这样他才更可能来曝光我们厂。”

    季沉蛟说:“那第一个问题呢?”

    淡金反应片刻,“为什么爆料?季警官,我说过,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但其实我很害怕,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万一我们厂就此一蹶不振怎么办?如果我丢掉工作,我妹怎么生活?”

    “但你还是爆料了。”

    “实不相瞒,那是我一时冲动,被良心冲昏了头吧。”

    不,他在撒谎,那绝不是一时冲动。季沉蛟盯着淡金的眼睛,真正的冲动,不可能只瞄准徐嘉嘉!

    “Jaco就是‘徐菠萝’。”季沉蛟突然说。

    淡金神色茫然,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大惊,“你说什么?”

    季沉蛟:“你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没有搞错?Jaco是‘徐菠萝’?”

    季沉蛟觉得淡金是在装,“如果你早就知道Jaco就是‘徐菠萝’,你还会向他爆料吗?”

    淡金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但思考的是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半分钟后,他沮丧地说:“我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这次审讯,问出的线索仍然不多,淡金不承认知道Jaco和‘徐菠萝’是同一人,当然更不承认Jaco的失踪和他有关,现有的证据只能证明他跟踪过邓子安等人,并不能给他定罪。

    沈栖这回立了几项功,跑来季沉蛟身边,季沉蛟倒水,他就跟到饮水机边,季沉蛟打开笔记本,他就在桌边绕圈。

    “哥,不是他还能是谁?他的浏览痕迹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王洪强遇害前,他对王洪强的观察达到峰值,邓子安失踪前,也是峰值,魏旭延也一样。而且监控还拍到他去翻译学院。”

    “但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季沉蛟说。

    “那怎么办啊?”沈栖气鼓鼓的,“他那副模样,好像吃定我们不能给他定罪似的。”

    “证据还不充分而已,丧什么气。”季沉蛟说:“王、邓、魏,一共三个重要时间点,你从监控上去确定他出现在哪里。”

    又是海量排查任务,沈栖打起精神,“是!”

    沈栖走后,季沉蛟继续梳理思路。三起案子中,目前有直接证据的是王洪强案,凶手留下了高跟鞋足迹。

    高跟鞋是凶手掩饰身份的重要工具,引诱完一个王洪强,还有更多王洪强,他会丢掉吗?

    如果没有,会藏在哪里?

    席晚已经完成对淡家和加工厂的勘查,没有找到高跟鞋。

    “他可能处理掉了。”席晚不太乐观,“凭淡金和邓子安的关系,他完全不用乔装,直接告诉邓子安去哪里就行。高跟鞋留着就是隐患。”

    决定性证据缺失,就算沈栖那边查明淡金在三人出事时就在附近,或者没有不在场证明,淡金仍旧能解释。

    哪里是突破口?

    让徐嘉嘉曝光榕有福,对淡金来说其实弊大于利。那件事虽然促使徐嘉嘉影响力增加,但徐嘉嘉原来的影响力不够吗?他这样做,只会让警方在调查之后更加关注他。

    他故意让警方注意到他?为什么?

    季沉蛟觉得自己思路越来越乱,正如案件本身的盘根错节。淡金在盯上徐嘉嘉时,肯定没想到徐嘉嘉自己也在谋划一场复仇。这给淡金造成了什么影响?他在得知徐嘉嘉是枫意山庄案的凶手后,放弃了对徐嘉嘉的报复吗?那徐嘉嘉的失踪又是因为什么?

    徐嘉嘉被淡金杀死……淡金冒的险特别大。

    季沉蛟烦躁地甩了下头,拿起手机看网上的声音。随着舆论的发酵,网上对受害女性的责骂越来越强烈,仿佛她们才是凶手。因为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错误!

    那个徘徊在脑中的想法再次出现,凶手杀害这些“狩猎者”,也许不是为了惩罚。

    那么淡金真的是为了给妹妹报仇?

    “季队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季沉蛟转过身,瞳孔猝然一收。

    凌猎穿着打腰鼓的女装,明丽的青绿色配一条墨绿腰带,脚上是一双绣花布鞋。口红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有一丝玫红。

    这奇葩扮相竟然没将凌猎变得丑陋,他冷白的肤色与那口红正好相配,廉价布料反而衬托出他的高挑。

    凌猎走近,“怎么不理人?难道被我迷住了?”

    第80章 亲疏(30)

    凌猎换上女装, 还真不是为了迷住季沉蛟——

    淡金被拘留之后,淡晶也处在警方的保护之下, 并且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安抚。但她自始至终不肯对心理医生吐露心声, 就连面对席晚这样的同性,也显得有几分畏惧。

    席晚从心理医生那里无功而返,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叹息。凌猎提着一袋奶茶在她眼前晃了晃。

    “凌先生啊。”虽然现在和凌猎已经很熟了, 但席晚还是喜欢这样叫凌猎,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席女士, 叹什么气, 不像你。”凌猎将奶茶递给席晚, “请你。”

    席晚笑了笑, “谢谢。”

    喝下几口, 席晚说:“像淡晶这种受过伤的姑娘,对男性很排斥, 我以为她不会排斥我,会对我说些什么, 但她看我, 和看男人好像一样。”

    凌猎说:“我一会儿去见见她。”

    席晚摇头, “医生说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面对男性。”

    “但她收过我的礼物。”

    “嗯?”

    凌猎把胡萝卜夹的事情说了,席晚有些惊讶,“她为什么不排斥你?”

    凌猎:“席女士, 你发现没,有时你表现得过于正气,过于强势。”

    席晚:“怎么说到我了?”话音刚落, 她自己反应了过来, “你意思是, 我身上的这种气质, 让淡晶觉得可怕?”

    身为重案队的刑警,很多时候席晚不得不抹去自己柔软的一面,而警察本来就代表着正义、正气。早年她和同事出警,因为她的性别,她多次被忽视、被瞧不起,她渐渐学会像男人那样工作,那样鼓起气势。

    现在,别人不会忽略她的性别,但也确实不会有人再在面对她的时候说出“那不就是个女警”这种话来。

    有时面对女性证人,她会在做好心理建设后,刻意流露出温柔、善解人意的一面。但多年的铁血生活,让她很难再像刚穿上警服时那样真正“柔软”。

    “我懂你的意思了。”席晚有些无奈,“在淡晶眼中,我和头儿、梁哥没什么区别,我表现给她的温柔更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悲悯,不是平视。可是……”

    席晚想说,她不后悔这种改变,如果不曾经历改变,她大概也无法在重案队站稳脚跟。

    “我没有指责你,席女士。相反,我很钦佩你,理解你。”凌猎收起面对季沉蛟时的顽劣,语气变得温柔,“你不用反省,每个人都有他应该扛起的担子。”

    走廊上安静片刻,席晚喝完了奶茶。凌猎说:“淡晶觉得她在面对我时,不用仰视。”

    席晚站起来,向凌猎伸出手,“凌先生,虽然我不清楚你怎么能让她忽略你身上的压迫感,但我觉得,你也许确实是打开她心扉的突破口。”

    凌猎握住席晚的手,借力站起。席晚又道:“和你说话,我感到很舒服。可能淡晶也觉得很舒服。”

    凌猎笑了笑,挽了个绅士礼,“我的荣幸。”

    席晚和凌猎一起来到心理干预室,敲开门,席晚退后一步,凌猎走了进去。

    淡晶听见动静,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但看见是凌猎,她竟是弯了下嘴唇。

    凌猎打量淡晶,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她,那就是灰暗。她才二十六岁,年轻明媚的年纪,很多像她一般大的女孩会染发做指甲,即便是萧条的冬天,也打扮得明亮动人,更别说现在是最为生机勃勃的夏天。

    她却穿着和那天见到时一样灰扑扑的衣服,沾着泥土的运动鞋。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就是那枚胡萝卜夹。

    凌猎走过去,挥手打招呼,“晶晶。”

    淡晶也挥手,“胡萝卜。”

    “我不叫胡萝卜,我叫猎人。”凌猎在纸上写下名字,“算了,我叫你小名,你也可以叫我的小名。”

    “你小名叫什么?”

    “豆豆。”

    淡晶眼睛微微亮了些,小心地说:“奇怪的名字。”

    凌猎说:“喜欢胡萝卜夹?”

    淡晶点点头,“好看。”

    “那我们去买更多的夹子?”

    淡晶却看向窗外,眼中空洞。

    “我去换身衣服,你觉得好看的话,我们就去逛街。”凌猎说:“好么?”

    淡晶想了很久,这才点点头。

    半小时后,头上顶着两个髻,身穿打鼓功夫袍,脚踩绣花布鞋,还涂着口红的凌猎出现在淡晶面前。

    淡晶惊讶得张开嘴,这般生动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在她脸上。

    “走么?”凌猎说:“出去逛逛!”

    淡晶从角落里走出来,“我们去哪里?”

    “嗯……晶晶想去哪里?”

    淡晶的视线落在凌猎的绣花布鞋上,小声说:“想,看鞋。”

    凌猎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线索,凶手杀死王洪强时,正是穿着高跟鞋。穿高跟鞋作案非常不明智,此前的分析已经得出结论——凶手是故意这么做,好让警方认为作案的是女人。

    凌猎说:“好,我们去买鞋!”

    席晚当然不可能让凌猎单独带着淡晶去逛商场,和另外两名女警穿着私服跟在后面,以应付突发情况。

    凌猎在路边买了两串冰糖草莓,一串自己吃,一串递给淡晶,“给!”

    淡晶起初不敢收,他于是吃给淡晶看,“超甜的!”

    淡晶又弯了下唇角,接过来,声音很低,“谢谢豆豆。”

    现在实体商场大多萧条,此时又是工作日白天,顾客更少,凌猎带着淡晶在前面走,吸引了几乎整个商场导购的目光。

    这一层都是女鞋,凌猎起初带淡晶看民族风浓郁的布鞋。淡晶虽然在每一个专卖铺前停下,但都没有试过。

    布鞋专卖铺到底少,不久他们就来到大众女鞋区,琳琅满目全是皮鞋,平底的高跟的,长筒靴小船鞋,应有尽有。

    这时淡晶就开始伸出手,触摸那些鞋子了。她注视最久的几乎都是高跟鞋。但凌猎问她要不要试,她却都怯怯地摇头。

    淡晶再次在一双五厘米高跟鞋前停下,想拿,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凌猎一眼看出问题。这双高跟鞋在他们挑过的鞋子中算最普通的,它是深褐色,款式老旧,有一圈小水钻,适合上了年纪的妇女。

    淡晶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会看上这种鞋子?

    导购热情地介绍:“这双鞋子我们卖得很好的,你们是给家里长辈买吧?别看它是高跟,但这种粗细的跟走路很舒服……”

    不等导购说完,凌猎就问:“你是给自己选吧?”

    淡晶哆嗦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我喜欢这双。”

    凌猎拿过那双鞋仔细端详,脑中飞快过着席晚根据足迹给出的建模。

    凶手穿的高跟鞋,跟高也是五厘米,粗细相似。和这双不同的是,那是一双四十二码的大码鞋。

    淡晶精神有问题,审美不能以正常标准去判断,她会在这么多的鞋子中看中这一双,也许说明,她在别处看到过相似的,或者同样的。她的意识里认定这就是美,是她想要的!

    凌猎立即让导购开单子,淡晶扯扯他的衣袖,“豆豆,我们真的要买吗?”

    “晶晶喜欢,当然要买了。”凌猎换上在幼儿园哄小朋友的语气,“晶晶,你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见过这双鞋?”

    淡晶默不作声。

    凌猎:“好朋友之间发现漂亮东西都要分享哦,刚才我是不是分享了一串冰糖草莓给你?”

    淡晶犹豫几秒,点头。

    “这双鞋子我也很喜欢,但我不能和你穿一样的,会被笑话,所以我想知道,你在哪里发现这么好看的鞋,还有没有类似的?”

    淡晶说:“你穿,好看。”

    这话有些无厘头,凌猎想了会儿,不太确定道:“因为我比晶晶高?”

    淡晶又不说话了。

    凌猎又把冰糖草莓搬出来,“晶晶,草莓甜不甜?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是,是。”淡晶吞吞吐吐,“哥哥穿,才好看,我矮,坏,坏掉了。”

    凌猎脑中飞快拼凑出一个画面——淡晶见过淡金穿高跟鞋和女装,在她与社会脱节的认知里,淡金的装扮意味着漂亮。因为某个原因,她在淡金不知道的情况下得到了那双高跟鞋,但鞋子太大,她根本穿不上,尝试中,鞋子坏了。

    那这双鞋子在哪里?

    凌猎立即说:“我会修鞋子,晶晶,这双鞋子现在在哪里?”

    淡晶不相信地看着他。

    “真的。”凌猎伸出右脚,“你看,这双布鞋你哪里都找不到一样的,因为它是我自己做的。我会做,还不会修吗?”

    淡晶将信将疑,凌猎忽然眯了眯眼,“鞋子坏了,晶晶很害怕吧?修好了,晶晶就可以将它带回去了。”

    淡晶脸色苍白,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画面。许久,她终于松口,“你真的可以帮我修好?”

    凌猎笑道:“我无所不能。”

    听完凌猎的话,季沉蛟已经无法将注意力分散到凌猎的扮相上。警车向北郊驶去,经过榕新街,经过淡家的老房子,最终停在北郊的市民公园。

    公园很小,中间的水泥地上安装着一些健身设备,周围是一圈林子,小孩在林子里做游戏,大人几乎不会进去。

    淡晶蹲在一棵树下,抬头看凌猎。

    凌猎:“鞋子在下面?”

    淡晶:“嗯。”

    队员们立即着手挖土,没挖多久就看见一个纸盒。盒盖打开,放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双四十二码高跟鞋!

    但高跟鞋的左脚鞋跟断了,淡晶一看就退后几步,摇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凌猎问:“这双鞋子是谁给你的?”

    淡晶呜咽道:“是哥哥的,哥哥不要了,我捡回来。可是,可是我笨,把它弄坏了。”

    凌猎朝季沉蛟挑眉,季沉蛟继续挖土,发现纸盒下面还有一个塑料口袋,装着一件污迹斑斑的雪纺连衣裙。

    连衣裙是加大码,上面的污迹很容易辨别,是干掉的血。

    席晚对鞋子和连衣裙进行鉴定时,凌猎好声好气问出它们被埋进土里的始末。

    今年春天的一天,淡晶习惯性躲在柜子里时,无意中看见哥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

    她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穿裙子仿佛也是上辈子的事了。很多年来,她穿着灰黑色的衣服,梦见过自己穿亮色裙子的样子。

    可她知道不可以,她丑陋愚笨,如果穿漂亮的衣服,会被羞辱“丑人多作怪”。

    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了。哥哥这身打扮在她眼中就是好看。

    几天后,哥哥半夜回来,居然又穿着那身衣服。家里没开灯,她看见哥哥换下衣服,将它们塞进一个口袋里,匆匆出门。

    她趴在窗户边,发现哥哥将口袋丢入垃圾堆里。

    他们这个小区,没有像样的垃圾桶,生活垃圾全都扔在一块平地上,每天早上都有垃圾车来运走处理。

    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将那么好看的衣服和鞋子扔掉,如果她把它们捡回来,哥哥哪天想找回,她还给哥哥,哥哥一定会夸奖她。

    天未亮,她悄悄出门,赶在垃圾车之前将口袋捡了回来,藏在柜子里。

    哥哥很少在家,妈妈外出买菜时,她换上连衣裙和高跟鞋。它们太大了,衣领不断从肩上往下滑,鞋子更是不好穿,刚走几步路,她就扭到了脚,鞋跟应声断裂。

    疼痛是其次,弄坏一双精美的鞋让她恐惧。妈妈回来后问她脚怎么了,她说下楼时摔了一跤。

    一周后,走路利索了,她赶紧将鞋与衣服埋在树下。

    席晚完成鉴定,给出报告——在高跟鞋上检测到了淡金和淡晶的指纹,鞋底有王洪强的血迹和命案现场的土壤成分,连衣裙上的血迹也属于王洪强。

    淡晶没有作案能力,杀死王洪强的只可能是男扮女装的淡金。

    面对物证,淡金陷入长久的沉默,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它们早就被处理了。你怎么找到的?”

    季沉蛟在淡金眼中看到一丝放弃,就好像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你妹妹将它们藏了起来。”

    淡金惊讶得脸颊抽搐,片刻苦涩地摇摇头,“我不该把它们带回家。”

    季沉蛟问:“你承认王洪强是你杀死的?”

    淡金终于认罪,“是。”

    “魏旭延和邓子安?”

    “也是。”

    “徐嘉嘉呢?”

    “我……”

    季沉蛟又问:“徐嘉嘉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想杀死他!他影响最大,我跟踪过他,可是,可是我跟丢了!”

    淡金讲述起他的动机和作案经过,认识邓子安的过程和上一次所说无异。

    但在发现邓子安现在活得很好,以“狩猎”为乐,并且完全不记得曾经在技校伤害过一个女生后,淡金第一次起了杀心。

    这个世界凭什么这么不公平?当初的作恶者没有得到任何惩罚,而受害者却陷在长久的精神折磨中,连同受害者的家庭也无法像正常家庭一样生活。

    淡晶走不出来,他也为了妹妹放弃光明前程,而始作俑者变本加厉,用更恶劣的手段伤害更多像妹妹一样的人。

    而且在这座城市里,还有许多和邓子安一样卑劣的垃圾。

    他想给妹妹报仇。

    可他不能只杀一个邓子安。

    如果死的只有邓子安,警察很容易就会将邓子安的经历查个遍,不久就会得知,邓子安害一个女孩退学。

    他要将一滴水藏入大海,将一桩恶行藏入另一桩恶行中。

    他是在为亲爱的妹妹复仇。

    他是在保护千千万万在这座城市里,被恶魔“狩猎”的无辜女性!

    计划浮上心头,他开始在论坛隐藏板块寻找“大海”。作恶最多的王洪强第一个被他锁定,接着是近来发帖众多的魏旭延。

    除此之外,他还列出了一个备用名单,和警方名单的前面几位重合。

    比较意外的是,他发现这些人里竟然有一个“名人”。他将Jaco记下来,想着以后或许会有用到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在肉制品加工厂工作,他对肉、血腥没有畏惧心理。杀死王洪强之前,他到花在县观察了王洪强一个月,摸清对方“狩猎”时喜欢去的地方,置办了连衣裙和高跟鞋。

    大码高跟鞋不好买,他不敢去商场,也不敢网购,最后是在二手集市买到的。

    它不好看,不是时兴的审美,好在跟不算细,就算是男人,穿着也能行动自如。

    一切就绪,他来到花在县东柳街。

    王洪强果然上钩了,看见一道夜色中的高挑倩影,便像疯狗一样贴上来。

    他假装惊慌,向东边跑去。王洪强知道那里是没人的破旧厂房,更是兴奋地追赶。

    他躲入厂房,找到事先藏好的凶器。

    王洪强丝毫不觉危险正在靠近。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了成为女性身边的阴影,又怎么会害怕一个“女人”。

    “我看见你了,乖妹妹,快出来吧。”

    王洪强狞笑着,在空旷的厂房里东找找西看看。

    淡金在黑暗里走出,鬼魅一般来到王洪强身后。王洪强看见一道高大的影子,但已经晚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凶器已经狠狠挥下。

    血和脑浆弄脏了淡金的女装。

    杀死王洪强之后,淡金将他抛入干涸的水池,又用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将他的衣物点燃。火舌舔舐着王洪强的面容和肢体,将残留痕迹烧得一干二净。但由于没有汽油等助燃物,火焰并没有烧到一发不可控的程度。

    淡金找来沙土和水管,轻易将火扑灭。沙土也正好埋葬了王洪强。之后,他把厂房里废弃的玩偶丢在水池中,收拾好一切,回到家中。

    路上,他犹豫过是否丢掉连衣裙和高跟鞋。但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以假扮女装的方法诱骗“狩猎者”。大码高跟鞋很难买到,丢了再买的话,万一引人注意就麻烦了。

    他将它们带回家中,冷静下来还是觉得留着有隐患,于是丢到楼下的垃圾堆里。

    那个垃圾堆是最安全的,每天早上都有车来将垃圾运走,当天下午就会处理。

    而王洪强的尸体也许一年三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他作案的证据会自然消逝。

    第二个目标其实是魏旭延。但淡金没想到像接近邓子安那样接近他的办法。他比邓、王更加谨慎多疑,也不喜欢和别人一同“狩猎”,加上他更多在主城闹市区活动,不像王洪强那样好杀。

    在跟踪几次后,淡金决定先杀邓子安。

    邓子安太好骗了。淡金告诉他城西的互联网新区都是实行三班倒,很多女人半夜三更下班,没车又为了省钱,就会穿过园区后面的废田,去坐夜班公交。

    邓子安兴奋得眼冒绿光,马上就要和淡金一起去。

    淡金告诉他位置,说自己有点事,会晚一些到。邓子安晚上十一点多来到园区外,熟练地躲藏在田野中。但他没有等来女人,等来了屠刀。

    淡金抹了他的脖子,将他埋入早就挖好的坑中,用草、石头压实。

    互联网新区位置偏僻,这块田地规划给园区,但修的时候又没用上,所以就一直废着。白领们工作繁忙,除了赶夜班公交,根本不会往田里去。邓子安的女朋友报警后,警方也没有查到互联网新区来。所以尸体至今没被发现。

    季沉蛟立即命令席晚带人去搜。

    淡金干笑两声,往下说。

    身上背了两条人命后,他的恐惧正在逐渐消失,惩罚和复仇的快感让他有了有生以来最舒适的体验。

    他还要继续杀!

    不仅要杀,还要让公众知道这些人做了什么!

    王洪强和邓子安都是普通人,影响力有限,但Jaco就不同了,那是个网红主播。

    杀死这个主播,抖出“徐菠萝”干过的事,舆论一定哗然,人们将强烈谴责“狩猎”恶行。

    “其实Jaco罪不至死,他比王洪强他们善良多了。”淡金耸耸肩,“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影响力大。可惜,还是让他跑了!”

    说到魏旭延,淡金说:“魏旭延不好下手,但我发现他树敌太多,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命。那我就借一下那人的手好了。”

    魏旭延说的便是钟诚。

    那段时间,钟诚几乎围着魏旭延转,不是去公司堵人,就是在魏旭延可能经过的地方徘徊。

    淡金从跟踪魏旭延变成跟踪钟诚,终于在升桂桥让他逮到机会。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魏旭延竟然带了尖锥,想激怒愚蠢的钟诚,引诱他攻击自己,再反杀。

    钟诚拼命抵抗,最终跑掉。而魏旭延摔倒后没能及时爬起来。

    淡金悄无声息地靠进,捡起魏旭延掉在地上的尖锥,还有比尖锥杀伤性更大的啤酒瓶,在魏旭延即将转身的一瞬,把啤酒瓶断裂的一端扎入魏旭延后颈。

    这一下并没有刺伤动脉,魏旭延惊恐万状地转过来,他又补了一刺。

    魏旭延捂着脖子,眼大如铜铃,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用魏旭延的尖锥将魏旭延逼到河边,扎入魏旭延身体,完成致命一击。

    魏旭延落水,挣扎声湮灭在欢声笑语和烟花中,河面不久就平静了。

    淡金看看一地的血迹,还有自己的足迹。

    他本该将它们打扫干净,但连续杀了三人,他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需要用火去消除痕迹。

    “技高人胆大”,他知道,天亮之前,清洁工们会替他清除掉他的所有痕迹。

    “没想到我为小妹复仇,最终是小妹让我一败涂地。”淡金眼中并无任何悔罪的情绪,淡定得就像在做一场年终述职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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