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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亲疏(31)

    季沉蛟见过不少凶狠残暴的凶手, 他们大抵都有相同的特征——处心积虑掩饰罪行,在警方给出决定性证据前矢口否认, 最后看见棺材, 短暂的惊异后迅速平静下来,就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

    “但我不后悔,你们也别妄想让我道歉。”淡金笑了笑, “我没有做错。我这辈子碌碌无为,囿于蝼蚁之间, 做得最对的就是杀了邓子安, 还有像邓子安那样的人。”

    “我比你们这些警察优秀多了。我保护了很多女人。你们警察行吗?”

    陪同审讯的刑警喝止, “你!”

    季沉蛟:“继续说。”

    “哈哈哈, 还是季警官有风度。”淡金怪笑两声, “报警有用吗?不杀掉他们,他们出去只会变本加厉伤害女人!”

    “我妹妹就是被这种人给毁了!她才二十六岁, 多好的年纪?可她在花季被人渣糟蹋了。警察不管,学校不管, 社会不管, 连父母都不管!那就只好由我这个当哥的来报仇了。”

    看着声情并茂“演讲”的淡金, 季沉蛟忽然有种怪异的撕裂感。淡金这席话好像准备了很久,连情绪都是事先演练好。

    可为什么?

    根据淡金的描述,席晚很快在互联网新区找到了一具尸体, 经检验,正是失踪的邓子安,而致命伤也与淡金讲述的无异。

    嫌疑人认罪, 物证充足, 轰动全城的升桂桥漂尸案宣告侦破, 一并侦破的还有两起失踪案。被陷害的钟诚得以洗清罪名。

    季沉蛟顶着巨大压力, 将调查从看似正确的岔路引到看似错误的正途上,结案报告还没来得及写,就被谢倾表扬了一番。

    这案子是破了,几乎没有瑕疵,其中的曲折值得被当做典型案例。但淡金最后那演讲性的认罪方式,总让他觉得也许遗漏了什么东西。

    还有淡金给Jaco发私信这一点。淡金解释了多次,可淡金给出的解释就一定是真相吗?

    不过现在的情况和钟诚当时不同。钟诚不认,且魏旭延身上还有疑点,于是他敢剑走偏锋,追查到底。

    现在案情已经彻底明朗,他就在底了,查无可查。至于失踪的徐嘉嘉,大概率与这起案子无关。

    由于这一连串案子影响很大,市局不久就发布了案情通报。通报写得简洁客观,但一经发布,仍是引来汹涌的质疑。

    此前网上已经有很多分析帖子,淡金的动机也早就被解读透彻,群众想看到警方将细节剖析出来,但警方不可能公布细节。

    这就造成了不可解决的难题。重案队明明加班加点,在最短的时间里侦破了连环凶杀案,却在网上被骂有暗箱操作,工作不透明。

    沈栖委屈极了,往沙发上一摊,“累了,毁灭吧!”

    席晚拿文件夹砸他脑袋,“泄什么气啊,别去管网上怎么说,我们问心无愧。去,找你哥请我们吃饭。”

    一说到吃饭,沈栖就不累了,屁颠颠跑到季沉蛟身边,“哥,案子破了,你是不是该请我们吃大餐啊?”

    季沉蛟已经在一家牛肉火锅店订好座位,刚把地址发给梁问弦,忽然发现网上出现一篇疑似淡金自述的文章。

    淡金早被控制起来,不可能现在发布,季沉蛟马上叫沈栖追踪地址。

    又有活儿了,沈栖朝席晚露出哭哭脸,开始工作。

    这篇文章确实是出自淡金之手,他在办公室的电脑上设置了定时发送,季沉蛟将他从加工厂带走那天,发送就进入了倒计时。

    这篇文章站在受害女孩哥哥的角度,痛斥“狩猎者”,详尽描写了他杀死三人的过程,血腥残忍。通篇多次提到淡晶的名字,而对邓子安等人的恶行只有一个片面的概括。

    读完文章,季沉蛟又感到了审问淡金时的感觉。那时淡金演给他看,现在淡金演给网民看。

    很快,舆论就被文章引爆。绝大多数人读完的感受是一致的:邓子安等人秉性恶劣,但并不该死,而复仇者却是令人胆寒的恶魔。

    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声音,骂受害女孩也是恶魔。

    此前本来就有不少人认为凶手在搞性别对立,是可怕的极端分子。现在淡金的文章一出,更是坐实了这种看法。

    谴责“狩猎者”的声音就像炙热土地上的水滴,瞬间蒸发,谴责女性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很多呼吁女人独立自强的博主被波及,有的艰难发声,有的被辱骂到退网。

    事情发酵至此,已经超越了命案的范畴。后续将由舆情部门去引导解决。

    季沉蛟还坐在办公室,忽然收到凌猎的信息:[夏诚实,咱们家水管爆了!]

    [图片][图片][图片][你的室友被淹死了!]

    季沉蛟赶回家,坏的是浴缸的水龙头,拧开了就关不上。季沉蛟到的时候,水早就从浴缸里漫出来,凌猎正挽着裤脚,心急火燎地用塑料桶在地上舀水,不让水越过门槛流到客厅去。

    季沉蛟本来心情很糟糕,一看凌猎这狼狈样,忽然松快了些,迅速从阳台壁柜中拿出工具箱和备用水龙头,脱掉鞋袜,蹚水进去。虽然踩着水,仍觉得炎热难忍,回头吼道:“你又不开空调!”

    凌猎丢下桶就跑,“我开我开!给你开17℃ok吗?”

    季沉蛟忍着火,“26℃!”

    “好叻!”

    换水龙头最麻烦的是水一直飚,季沉蛟还没把坏的拆下来,已经被浇得湿透。凌猎又跑回来,抱着一张大毛巾,英勇地往季沉蛟面前一盖。

    季沉蛟:“?”

    凌猎振振有词,“这样就射不到你脸上了。”

    “射……”季沉蛟眉尾抽了抽,“那我看不到了怎么换?”

    凌猎想想,将毛巾往上面抬起,“这样呢?”

    季沉蛟很想说自己都淋成这样了,你不是多此一举吗?但凌猎的举动又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那就挡着吧。

    十分钟后,水龙头终于关上了。

    两人身上都没干处,需要马上冲个澡。凌猎刚才给季沉蛟挡水,被淋得更厉害,这会儿却用湿透的毛巾把自己裹住,笑道:“你先洗吧。”

    季沉蛟余光瞥见凌猎的脚。凌猎很白,脚部尤甚。在他来之前,凌猎已经穿着拖鞋在水里泡了半天,此时已经被泡得发皱。

    季沉蛟立即抓住凌猎的手臂,将毛巾从他身上扯下来,“这么湿,披着有用?”

    凌猎目光似乎有些茫然。

    季沉蛟不耐烦,“你先洗。”

    说完就将凌猎丢在浴室,自己出去了。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水声。季沉蛟干脆去自己房间找换洗衣服。找完才意识到,凌猎好像没有拿干净衣服。

    他在客卧门口犹豫,想着凌猎一定会叫他帮忙拿,于是进去了。

    客卧很整洁,就跟没人住似的。季沉蛟拉开衣柜时还是有些负罪心理,几条内裤就摆在眼前。他正要去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夏诚实,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凌猎腰上裹着浴巾,头发滴水,表情有些震惊又有些无辜。

    季沉蛟怒道:“你洗完澡怎么聿析不关水?”

    凌猎:“你不是要洗吗?关了再开会流很多冷水,浪费。”

    季沉蛟尴尬无比,立即冲进浴室,狠狠关上门。

    凌猎注意到放在自己床上的换洗衣服,挑起一边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季沉蛟洗到一半,才忽然想起自己把衣服忘在客卧了,而浴室唯一一条长浴巾已经被凌猎卷走。

    “……”

    十分钟后,浴室门打开一道缝。凌猎就站在缝的一侧,微笑等着季沉蛟。

    但季沉蛟并不知道他在外面,“凌猎,帮我拿下衣服吧,就,就在你床上。”

    凌猎一动不动。

    季沉蛟等了会儿,只得伸出湿漉漉的手,声音大了些,“凌猎?”

    凌猎这才道:“在呢。”

    季沉蛟从这一声里听出一丝嘲笑,但现在他得靠凌猎,忍辱负重道:“麻烦你……”

    话还没说完,凌猎已经将衣服放在他手上。

    季沉蛟:“……谢了。”

    忙活这一通,季沉蛟才感到胃已经空荡多时,急需补充。他擦干头发,看向刚把拖把布晾好的凌猎,“你吃饭没?”

    凌猎:“没吃你请我?”

    季沉蛟:“可以。”

    凌猎笑道:“我要吃烤鸭。”

    市局附近有一家好吃的烤鸭店,午餐时间早过了,店里就他们一桌人。等上菜时,凌猎说:“诚实诚实,你好像很不开心。”

    季沉蛟:“这能看出来?”

    “看不出来,但情绪能感觉出来。”凌猎神棍地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季沉蛟:“是吗?那你看得出我是哪儿不开心?”

    凌猎想了想,“案子吧。你们刚侦破案子,但你觉得案子还没有结束。”

    烤鸭上桌,汤锅也能烫菜了,季沉蛟连续卷了十多片烤鸭填肚子,才觉得没那么饿了。

    对面的凌猎也在狼吞虎咽,他观察了会儿,忽然有种强烈的倾述欲。

    季沉蛟:“网上那些评论你看过吗?”

    凌猎放下烤得又焦又酥的鸭腿,“你们被骂得很惨。”

    季沉蛟:“我们怎么都行,但还有一个群体成了众矢之的。”

    凌猎:“提倡女性应该独立自强的人?”

    季沉蛟点头,“这结果出乎我们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淡金为了他妹妹杀了三个人,最初申讨‘狩猎’行为的人,现在已经转向谴责所有女性。”

    “狩猎……”这个词从凌猎口中辗转而出,忽然像有了另一种味道。季沉蛟不由得看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

    “所以是淡金‘狩猎’了其他‘狩猎者’。”凌猎说得很慢,“他是真正的‘猎人’。”

    季沉蛟皱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优秀的‘猎人’,肯定能推演出结局,每一步都不多余。”凌猎说:“淡金爱他的妹妹,为淡晶复仇,也是给整个被‘狩猎’的群体复仇。他不该想不到现在的结局。”

    就是这一点!季沉蛟翻来覆去思考的,正是淡金言行的矛盾之处。凌猎和他想到了同一条方向上。而凌猎那句“每一步都不多余”让他联想起淡金给徐嘉嘉发私信。

    那就是绝对多余的一步。

    如果它并不多余,该怎么扣上这一环?

    凌猎把鸭腿吃完,又说:“淡金真的那么爱他的妹妹吗?”

    季沉蛟:“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很怪。淡金已经疼爱淡晶到为她连杀三人的地步,居然不给她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凌猎说着又开始卷烤鸭,“淡晶又不是不喜欢好看的衣服,她还偷着穿呢。她还喜欢我的胡萝卜夹和绣花布鞋。她对这些漂亮东西的喜欢和同龄女孩没区别。可她得不到!”

    季沉蛟此前感受到的那种飘忽的线索终于具象化,淡金在作案过程上没有撒谎,但他很可能没有交待真正的动机!

    “淡晶害怕男人,也害怕阳刚的职业,那天我陪她买鞋,觉得她对男人的恐惧也许不止源于被霸凌,还源于她哥。”

    凌猎很有胃口,吃完一卷又一卷,“她如果不害怕淡金,不至于把弄坏的鞋子藏起来。”

    零散的线索和想法聚拢,勾勒出一幅与表面逻辑完全相反的画面。

    淡金的真正目的,也许根本不是惩罚“狩猎者”,更不是为妹妹复仇,而是让整个社会从谴责施暴者,变成谴责所有为女性正当权益奔走的人。

    他确实做到了。

    邓子安等人只是他计划中的工具,他仇恨的不是他们,是女人。

    他给徐嘉嘉发私信的原因也存在于此。他要让Jaco借着这件事爆红,成为人们视线的中心。

    这时他再对Jaco下手,就能获得最多的关注。

    但这里有两个意外,一是沈栖把他找出来了,二是Jaco也是凶手,他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季沉蛟忽然起身,凌猎说:“你要去哪?”

    “看守所。”季沉蛟将服务生叫来,又加了几样菜,把工资卡从钱夹里取出来丢给凌猎,“你接着吃,用这张卡埋单,密码我发你。”

    服务生都被这通操作看愣了,现在不都手机支付了吗?

    凌猎倒是很懂,季沉蛟总不能把手机丢给他。人已经风风火火走了,他摸索着银行卡,笑眯眯地收进自己兜里。

    “小蛇的工资卡,上交。”

    看守所,等待审判的淡金精神状态竟是比在市局更好。

    “下午好啊,季警官。”

    季沉蛟紧盯着他,“你不是为了给淡晶复仇才杀死邓子安三人。”

    淡金愣了下,旋即笑起来,“不,我是。他们该死,所有伤害女性的人都该死!”

    又是这种演讲般的腔调,又是这种煽动性极强的语气。

    “我今天来,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季沉蛟说:“淡金,你就不想在死之前,倾诉你承受的痛苦?”

    淡金眼神忽然顿住,嘴唇几不可查地颤了颤。很快,他无所谓地低笑,“我肯定要判死刑,是吗?”

    “情节严重,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大,你说呢?”

    “我知道。”

    淡金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监控,“这个,能关吗?”

    季沉蛟立即让警员关掉监控,把自己的手机也关机放在桌上,“放心了?”

    淡金说:“你跟我保证,我接下去的话不会出现在法庭和媒体上。”

    季沉蛟:“我保证。”

    淡金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开始他这辈子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倾述。

    在夏榕市的方言中,金和晶是同一个读音。从小,淡金就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给妹妹起和自己一样的名字。

    妹妹的出生分走了父母的爱,妹妹总是生病,每次去医院都要花很多钱。而他想买足球很久了,父亲每次都以妹妹吃药需要钱而拒绝他。

    他将生活的困顿全都归结于妹妹,上中学后,淡晶的存在更是让他被连累被嘲笑。

    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吃了太多药的原因,淡晶愚笨、丑陋,是老师和同学都瞧不起的笨蛋。他被命令去接妹妹放学,同学们时常说——你妹妹怎么这么笨?别管她了吧,我们去踢球。

    但他不能不管,否则回家会被责骂。

    他本该精彩纷呈的高中,因为妹妹而变得贫瘠灰败。他看见淡晶连最简单的数学题也做不出,看见淡晶被班上男生欺负,就想她为什么还活着,这个世界为什么允许这样愚笨的人生存?

    因为她是女的吗?女的就算弱、蠢,也可以被照顾?

    那是他第一次想要淡晶死去。

    念大学后,他终于可以远离淡晶。但是他渐渐发现,自己早就因为淡晶而厌恶所有女人。他能在她们每一个的身上找到和淡晶相似的地方。

    淡晶上了技校,被一群男生当做奴隶,母亲告诉他这件事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活该被欺负,活该被霸凌,能够给男人带去一点快乐,就是她出生的最大意义。

    邓子安的父母出钱私了,淡晶退学。他觉得很遗憾,如果能让淡晶继续在技校被霸凌就好了。

    那样她会选择自杀吗?她死掉就好了。

    离开技校的淡晶渐渐开朗起来,但他怎么能接受妹妹变好?

    不就是霸凌吗?邓子安会,他不会?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懂如何戳淡晶的痛点。

    他开始日复一日地贬低、羞辱淡晶。淡晶内向老实,又自幼生活在被歧视的氛围中,根本意识不到亲爱的哥哥是在折磨她。

    等她渐渐适应了贬低,淡金开始变本加厉,完全让她失去自我和感知外界的能力。

    她成了个疯子,无法工作,生活有时不能自理。而她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她本来早就摆脱了技校霸凌,还以为她陷在过去里出不来,以为淡金尽心尽力照顾她,以为是他们全家拖累了淡金。

    这两年,淡金已经无法从羞辱妹妹这件事上获得乐趣,急于找到新的乐子,很快在网上发现,女权正在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女人独立自强起来,并且开始帮助像妹妹这样的人。

    他出离愤怒。她们怎么敢!

    他要将她们的势头压下去,她们就该匍匐在男人脚下!

    那天,他时隔多年遇到邓子安,在得知邓子安的“狩猎”行动后,一个计划在他脑中缓缓成型。

    在淡金眼里,邓子安这一群“狩猎者”统统是他达成目的的工具,他们死不足惜。他甚至认为,如果知道自己的死亡可以给女权带来灾难,邓子安之流应该会感到骄傲。

    “我唯一的失误就是给Jaco发消息。”淡金懒散地往后一靠,“你们警察也不是那么没用,居然有人能把我找出来。”

    季沉蛟说:“你还有一个失误,你没有及时处理的高跟鞋和裙子被你妹妹藏起来了。”

    淡金脸色变得难看,很快冷笑,“无所谓。”

    季沉蛟站起来,“这算不算你妹妹的报复?”

    淡金笑得十分扭曲,“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完成了一件多牛逼的事?绝大部分人一辈子像蝼蚁一样碌碌无为,但我不一样,我踩死了一个群体,我死而无憾!”

    季沉蛟见过许多极端杀人犯,他们都和淡金一样,不可理喻,死到临头还认为自己伟大神圣。

    淡金忽然止住笑,“你不会开了其他录音设备吧?你跟我保证过……”

    “放心。”季沉蛟微俯低身子,“你的话不会出现在法庭和媒体。”

    淡金这才又笑起来。

    “但是……”季沉蛟俯视着他,“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揭穿你的阴谋。”

    淡金瞳孔震颤,“你说清楚!你站住!”

    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

    第82章 亲疏(32)

    案情侦查至此, 淡金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已经不会影响法院的判决,但对扭转舆论却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重案队和市局舆情部门往来不多, 季沉蛟赶到时, 舆情组长正为网上的声音愁得掉头发。

    季沉蛟将情况一交待,组长激动得跳起来,“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准备文章!”

    季沉蛟却按住他, “你们先做好准备,我还差一份关键证词, 在取得这份证词之前, 你们什么也不要发。”

    组长也冷静下来, “你是说, 淡金那个妹妹?”

    接到季沉蛟的电话时, 凌猎刚将打包带回家的烤鸭放进微波炉。

    中午那一桌没吃完,结账前他又要了一只烤鸭, 七七八八加起来花了季沉蛟不少钱。烤鸭放冰箱几个小时,天黑了他又饿了, 结果季沉蛟没让他吃成。

    凌猎换上打腰鼓的套装——他只有这一套女装, 还是老年女装, 将头发随便挽了下,妆就不画了,涂点口红就行。

    季沉蛟的车停在家属院楼下, 凌猎一坐上副驾,就感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从左边射来。

    凌猎:“嗯?”

    季沉蛟沉默几秒,“你换口红了?”

    凌猎憋出一声笑, 然后笑得停不下来, “季队长, 你一个钢铁直……钢铁刑警, 居然对口红的色号这么有研究?”

    季沉蛟被吐槽得有些恼怒,“我又不是色盲!”

    “但你这也观察得太仔细了。”凌猎停住笑,“我就随便拿了支,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和上次的不一样。”

    “……”

    凌猎凑近,“季队长,我上次用的是什么颜色啊?”

    季沉蛟烦他,“玫红色。”

    凌猎:“是吗?刑警记性真好。”

    季沉蛟觉得自己仿佛被调戏了,一脚油门踩下去,“你有很多口红?”

    “都是小样。”凌猎系好安全带,“我在商场也打过工,小姐姐看我勤奋,就送了我一堆。你要不要?”

    季沉蛟更气了,“我拿来干什么!”

    淡家原来的住处被写满了“渣子”、“凶手”,妇联暂时给淡家母女安排了新的住处,淡晶则要接受心理治疗,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

    季沉蛟和凌猎在医院见到淡晶时,她的精神状态比上一次好了许多。医生说,她渐渐撤下心理防线,对治疗很配合。

    淡晶主动走到凌猎面前,朝他很浅地笑了笑。

    “是这位季队长把你哥哥抓起来,他今天有些话想问你。”凌猎指着季沉蛟,“你能和他聊聊吗?”

    淡晶看看医生,又看看凌猎。凌猎又说:“放心,我也在,季队长如果欺负你,我就要他好看。”

    季沉蛟眼皮轻轻跳了下。不禁想:要我好看?怎么个好看法?

    来到休息室,不等季沉蛟开口,凌猎率先将一个精美的丝绒盒子放在淡晶面前,“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季沉蛟不知道凌猎还带了礼物,顿时和淡晶一样好奇。

    淡晶怯怯地打开盒子,眼中闪现惊喜的光,“真的,是,给我的吗?”

    季沉蛟一看,那居然是一盒口红小样,但它并不完整,有两个卡槽空着。

    “是送给你的,不过这里有两支被我用过了,所以不能送给你。”凌猎指指自己的嘴唇,“就是这次涂的,和上次买鞋时涂的。你不嫌弃少了两支的话,就收下吧。”

    淡晶使劲摇头,小心翼翼地拿过盒子,“谢谢豆豆哥哥,我很喜欢。”

    凌猎说:“你不怕我这个哥哥吧?”

    淡晶腼腆地笑笑,“不怕的,你很好很温柔。”

    凌猎连忙拉住季沉蛟,“这位哥哥也很好,我们现在要问你重要的事情了。”

    说完,凌猎用力朝季沉蛟眨眨眼。

    季沉蛟前一秒还在想口红,后一秒已经飞快进入工作状态,“淡晶,我想知道你哥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事。”

    闻言,淡晶脸上的笑容一僵,眼中迅速浮现出恐惧,“他……我……”

    “等一下!”凌猎站起来,“季队长,再给我们五分钟时间。”

    说完,凌猎再次打开礼盒,对淡晶道:“来,挑一支最喜欢的。”

    淡晶茫然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有害怕和希冀。一个从未化过妆,从未穿过漂亮衣服,从小被贬低的女孩,哪里会挑选口红。

    可即便是这样的女孩,也渴望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口红。

    “都好看,所以不知道选哪支是不是?那我现在涂的好看吗?”凌猎又问。

    淡晶眼里已经有泪,“嗯!”

    “那我们挑一支最相近的。”凌猎修长的手指划过一排口红,最终停在一支不会出错的日常系色上,“就它了。”

    淡晶接过,手指都在发抖。凌猎将礼盒自带的镜子对着她,“女孩子要自己学会涂口红,哥哥就不帮你了。很简单的。”

    凌猎从衣兜里拿出自己那只口红,又往嘴上抹了一遍。

    淡晶看着他,季沉蛟也看着他。

    对两位“观众”来说,这一幕都像有魔法一般。淡晶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勇气,她打开口红,对着镜子,学着凌猎的样子认真地给自己苍白的嘴唇涂上美丽的颜色。

    而季沉蛟凝视凌猎,将他涂口红的样子深深刻入脑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人涂口红的过程。他以为自己会感到不适,但没有,一切负面情绪都没有。他只觉得美,凌冽的美,温柔的美,它们矛盾又合理地出现在凌猎身上。

    淡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畏惧、不安渐渐在她脸上退去。她深吸一口气,镇静地看向凌猎,“我准备好了,我全都告诉你们。”

    淡晶是父母意外怀孕的产物,早产让她患上不少先天疾病,身体很差。她对幼年的记忆几乎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和输液太多,总也消不了肿的手。

    别家小孩都在外面玩闹,她只能穿着用哥哥衣服改小的衣服,安静地待在家里。妈妈说,因为给她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所以没办法给她买漂亮裙子。

    她从来不怪父母,她很爱他们,还有哥哥。她是水晶,哥哥是金子,他们都是这个家庭的宝贝。

    但上学后,她渐渐发现,哥哥并不喜欢她。她学习和体育都不好,在班上没什么人跟她玩。她找到哥哥,想和哥哥玩。哥哥却笑着告诉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和你玩吗?因为你是个白痴,你智商低,你残废,你还长得丑。你知道爸妈为什么不给你买漂亮衣服吗?因为一个丑八怪凭什么穿裙子?”

    她哭起来,“不是的,妈妈说,只是因为我们家穷。”

    哥哥说:“所以你是个白痴,她骗你你也信。”

    淡晶本就内向,在哥哥不断的“你很丑你很笨”灌输下,变得更加沉默,不敢和同学玩,成绩也越来越差。

    到五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就觉得她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

    哥哥又说:“白痴不配念书,丑八怪不配有朋友。你活着就是错误。”

    那年她想过自杀,但白痴可能连死去的勇气都没有,她从天台退了回来。

    后来上了初中,班上每个女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有她还是灰头土脸的丑八怪。

    初中大约是盲目攀比最严重的年龄段,她被孤立了,因为成绩差,老师也不喜欢她。过年的时候,妈妈想给她买件粉红色的羽绒服,说同龄女孩都这么穿,哥哥却说女孩穿太好看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

    她错过了那件粉色羽绒服。

    熬到技校,她的噩梦变本加厉。同学都是大众眼中的坏学生、差生,他们要找个人来发泄,愚蠢又丑陋的她首当其冲。

    邓子安和其他男生起初让她跑腿,后来进化到殴打、当做奴隶,做尽了违法犯罪之事。她曾经以为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后来才明白,低谷之后仍是低谷。

    哥哥从大学回来,主张她继续留在技校,父母却收了邓家的钱私了。虽然没有让恶人得到制裁,但她回到家中,以为解脱了。

    然而后来的数年,她面对的是哥哥循序渐进的羞辱和霸凌。而且哥哥这一层身份,给了淡金不会被揭穿的伪装。她也想过向父母求救,但妈妈责备她:“你哥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想,现在是谁养着你。”

    骂你是为了你好,打你是因为爱你。

    当所有人都这样告诉她,她本就不聪明的头脑全盘接受。她唯一的反抗大约是变成了一个不能自理的疯子。

    这样哥哥不能再伤害她,她也不再会感觉到痛苦。

    那天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她捡回了被哥哥扔掉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她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她终于挣脱哥哥的束缚,穿上从未穿过的漂亮衣服。

    “你不丑。”凌猎专注地看着淡晶,再次将镜子转向她,“你哥是个卑劣的杀人犯,杀人犯只会说谎话。”

    淡晶轻声道:“真,真的吗?”

    凌猎说:“你自己看,这个涂着口红的女孩丑吗?”

    淡晶害羞地笑了,摇摇头,“不丑。”

    凌猎站起来,“好好治疗,迎接新生活吧。”

    淡晶的证词和精神状态需要心理专家进行评估,耗时不短。季沉蛟虽然走了绿色通道,但舆情部门正式公开这番对话已经是一周之后。一同公开的还有淡母的忏悔以及心理专家的解读。

    网上对女性铺天盖地的辱骂终于止歇,人们在这反转中的反转里短暂沉默。一些有社会责任感的大V开始反思整个事件,一些有话语权的媒体开始呼吁重视女性安全,被骂得几乎退网的独立女性再次站出来,为受到“狩猎”伤害的女性发声,鼓励她们勇敢维护自己的权益。

    看着风向逐渐改变,季沉蛟终于松了口气。而等待审判的淡金暴跳如雷,他怎么也想不到,他那个废物妹妹会条理清晰地讲述二十多年来的遭遇。

    铁证和必然降临的审判没有击垮他,这一刻他才真正委顿,成为一个犯罪者,一个loser。

    “哥,你居然背着我们查了这么多!”沈栖愤愤不平,“你居然不带我!”

    席晚笑道:“头儿有个凌猎,能穿女装能送玫瑰,要你干嘛。”

    沈栖:“猎哥也是我哥哇!”

    说起来席晚才是重案队第一个对凌猎展示友好的,“头儿,凌猎出了这么多力,你准备怎么感谢人家啊?”

    “请他吃饭吧……”说到这儿,季沉蛟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工资卡还在凌猎手上。

    凌猎回家一开门,空调凉风袭来。他顿了下,“我们季季在家!”

    季沉蛟:“……”这人给他取的外号怎么越来越多了!

    季沉蛟说:“案子解决了。”

    凌猎笑眼弯弯,“所以你是来感激我的?”

    季沉蛟确实抱着这样的打算,但凌猎的表情有点欠,他顿时不想开口了。

    “怎么感谢呢?”凌猎边说边走到阳台上,将晾干的功夫袍收下来。

    季沉蛟一看那晃眼的布料就眼皮直跳,“这身你还留着?”

    “我这身怎么了?”凌猎神气扬扬,“要不是我这身,淡晶小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敞开心扉呢。”

    季沉蛟脱口而出:“别的裙子不行?”

    凌猎:“我只有这一套女装啊。”

    季沉蛟噎住。

    凌猎狡猾地靠进,“那要不然,季队长再给我置办一套?”

    季沉蛟沉默半晌,鬼使神差地来了句:“也不是不行。”

    话音刚落,两人都看向彼此,眼中泛起些许尴尬和惊讶。片刻,凌猎说:“你认真的?”

    季沉蛟咳了声,有点不自在,“不是你想要?”

    凌猎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去逛?你想去哪个商场?”

    季沉蛟设想自己和凌猎在商场逛女装的场景,眼皮顿时跳得厉害。凌猎倒是可以无所谓,但他是重案队的队长,这不影响重案队的风评?

    “那个……”季沉蛟摸了下鼻梁,余光瞥见沙发上的手机,灵机一动,选了个折中方案,“网购怎么样?”

    凌猎不挑,立即凑到季沉蛟身边,“‘金主’决定,我都可以。”

    这声“金主”又被季沉蛟逗乐了,手机拿在两人中间,肩膀挨着肩膀,季沉蛟点一下,凌猎点一下,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近。

    “这件吧,红色晚礼服,女明星都这么穿。”季沉蛟指着一件露背修身曳地裙。

    凌猎狠狠皱起眉头,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

    季沉蛟换一件,“这个?格子裙学院风,还有蝴蝶结。”

    凌猎那皱起的眉心能夹死小老鼠。

    季沉蛟用食指敲他脑袋,“那你到底要什么?”

    说这话时,网站正好给他们推荐一套婚纱,雪白雪白的,还带着亮片。凌猎指指:“要不这个?”

    季沉蛟斜一眼,刚想说“好”,看见价格,吼道:“你诚心讹我?”

    “哈哈哈哈——”凌猎笑得倒在沙发上,“季队长,你审美不行,刚才都选的什么东西?”

    季沉蛟狐疑,他审美不行吗?但是之前选的那些他是真的觉得还不错。再一想,根本不该和凌猎讨论审美!凌猎那才叫审美地狱,金红色功夫袍、碧绿色功夫袍,这也好意思质疑他的审美?

    “起!”季沉蛟拍凌猎,“你再这样就不买了啊。”

    凌猎凑回来,故意说:“那我就要那件婚纱。”

    季沉蛟当年在福利院叫夏诚实,于是秉持着诚实的作风认真考虑了三秒。婚纱不是不行,但这件的价格太不诚实了。

    “这件不行,换一件。”

    凌猎又哈哈大笑,“勤俭持家季队长。”

    这话一出,季沉蛟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的工资卡还在凌猎手上,他今天是打算跟凌猎要回来的。他伸出手,手指朝上勾了两下。

    凌猎:“嗯?”

    “工资卡,还我。”

    凌猎从茶几抽屉里取出工资卡,“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季沉蛟拿过收好,“工资卡都能忘,我这心是有多大?”

    话虽这么说,他确实有几天忘了卡。但迅速找借口——这是他自己的家,卡放在自家抽屉里,本来就不用时刻惦记。

    季沉蛟把手机丢给凌猎,让凌猎自己挑。凌猎选了会儿,觉得没劲,“先攒着,以后再买。”

    季沉蛟去储物柜巡视一圈,发现厨房纸和卫生纸都快没了。厨房纸还是去年周芸囤的,各种纸分门别类,而他很少做饭,厨房纸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现在凌猎来了,以前看似可以用到天荒地老的厨房纸居然也告罄。

    季沉蛟看着最后一提厨房纸叹了口气,整理好情绪,让凌猎顺便买点纸。

    凌猎在手机上一通操作,又买了厨房去油污的洗剂。季沉蛟挑挑眉,觉得室友毛病虽然很多,但也不是没有贴心的地方。

    然而贴心室友突然黑下脸。季沉蛟莫名:怎么?难道网上银行钱不够?不可能啊。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凌猎气氛地说:“是个败家子,一天到晚都在买买买。”

    季沉蛟好奇,“谁啊?”

    凌猎:“说啊了,一个败家子。”

    季沉蛟:“……我是问那败家子是你谁。”

    凌猎:“能是我谁,不认识。”

    季沉蛟彻底无语,“那你生什么气?”

    这下轮到凌猎无语了,明恕那张家养布偶的脸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他索性再次把手机拿起来,下单一个蒸锅。

    季沉蛟:“喂!”

    凌猎喁稀団。:“蒸粽子,你不吃?”

    季沉蛟:“……吃!”

    凌猎笑起来,“那不对了?”

    案子好歹告一段落,凌猎出了不少力,季沉蛟本就打算今天犒劳一下他,问:“今天想吃什么?请你。”

    凌猎想了会儿,居然又说:“那就麦当劳。”

    季沉蛟眼神一顿。现在麦当劳对两人的意义已经不再是洋快餐了,它承载着最初的、美好的记忆。季沉蛟接触到凌猎投过来的明亮目光,记忆拨开雾气,他又看见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但是,他真的不想吃麦当劳。

    凌猎也不是很坚持,“那你想吃什么?”

    季沉蛟:“吃蟹?”

    凌猎一惊一乍,“好贵的!”

    季沉蛟笑道:“请得起。”

    季沉蛟开车去专门吃蟹的蟹王庭,途中给凌猎买了个麦旋风。

    凌猎一边舀麦旋风一边从剥好的蟹腿里夹肉吃。季沉蛟在对面看着,忽然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这人啥都吃,还挺好养。

    凌猎抬头,圆钝的眼睛睁大,充斥着无辜和茫然,“嗯?”

    “没事。”季沉蛟问:“这个好吃,还是麦当劳好吃?”

    “麦当劳是我的精神食粮。”凌猎眉眼一弯下来,就显得特别温柔,“你知道为什么。”

    季沉蛟直接答不上来,耳根还隐约有些烫。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凌猎继续吃,季沉蛟却冷静不下来了。凌猎身上实在有太多谜题等着他去解开,上回他没得到答案,今天气氛正好,要不再试试?

    “你……”季沉蛟试探着开口,“你后来怎么离开福利院了?福利院里没有你的领养记录,你去哪里了?”

    凌猎叼着蟹壳,“嗯嗯嗯……”

    季沉蛟又说:“你是哪个部门的?谢队和你是什么关系?”

    凌猎继续:“嗯嗯嗯……”

    季沉蛟怒了,“好歹换个句式敷衍我?”

    这时,服务生开始上甜品和水果,季沉蛟暂时停下追问,看凌猎把柠檬片单独拿出来吃,不解道:“你为什么……”

    凌猎:“小问号,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季沉蛟花了一秒钟反应过来,凌猎已经笑得十分放肆。

    季沉蛟败了,看来今天又一个屁都问不出来。

    付账时,凌猎斜着身子偷看,瞄到那个比一顿麦当劳高出十多倍的数字后,假装生气:“季队长,你贪污腐败啊?”

    季沉蛟白他,“那你也是共犯。”

    “你要是清白无私,怎么吃得起这么贵的饭呢?”

    “辛苦破案,我犒劳自己行不行?”

    凌猎眯着眼,像只小狐狸,“季队长花钱这么大手大脚,攒钱不容易吧?不如还是把工资卡放在我这?”

    季沉蛟拒绝,“不劳费心。”

    晚上凌猎打开茶几抽屉,发现工资卡好好躺在那儿。

    他将抽屉推回去,在手机上看从夏榕市到丰市的动车票。两地之间坐动车要花四个小时,他买了后天最早一班。

    早上,季沉蛟上班去了,凌猎意外发现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醪糟荷包蛋小汤圆。

    “哟,谢谢了小蛇。”凌猎心情不错地吃完小汤圆,洗干净碗,出门采购。他明天出门,在丰市待至少两天,想给室友囤点粮食。

    但到了下午,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临时取消了去丰市的动车票。

    第83章 亲疏(33)

    此前已经交待了所有作案经过, 被关押在看守所的淡金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变得非常激动, 说自己还杀了一个人, 要向重案队自首!

    季沉蛟和梁问弦赶到看守所,季沉蛟一看淡金的状态,就觉得他精神状态不正常, 并且伴有抽搐、发冷得症状。

    “你还杀了谁?”季沉蛟问。

    淡金狞笑着,眼珠几乎从眼眶中挤出来, 笑声干涩可怖, “嘻嘻, 你不是想知道Jaco到哪里去了吗?我想通了, 我告诉你!他也被我杀了!”

    季沉蛟心中一紧, “什么时候?在哪里?你先前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撒谎……”淡金眼中雾气弥漫,像是陷入了迷茫, 他双手抓住头发,用力撕扯, “啊, 我为什么要撒谎?”

    看守所的警察也很慌张, “他今天从十点多开始就变成这样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肯定难逃死刑, 所以装疯卖傻,想争取一张精神病证明!”

    “你胡说!”淡金恶狠狠地看着看守所警察,还唾了一口, “我杀了Jaco, 哈哈哈, 那个网红, 你们快公布这一条,为群众发声的主播也被我杀死了!”

    季沉蛟沉默注视淡金。此人的疯癫不像是伪装,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但在看守所内,他被单独关押,严格监控,餐饮都有严密的流程,能受到什么刺激?

    淡金这时候提出杀死Jaco,可能是在失败的打击下情绪失控,如果警方没有看破他的计划,杀死Jaco,将会将民意引爆。

    淡金大概率没有杀死Jaco,但Jaco失踪也是事实。

    季沉蛟说:“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杀死Jaco?”

    “你们要找他的尸体是吧?好!我告诉你们!”淡金兴奋地说:“六月二十几号下午,我发现他从家中离开,于是我在后面尾随他!”

    季沉蛟问:“后来呢?”

    “他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拐到一个巷子里,我也跟进去,他问我是谁。”淡金呼吸越来越急促,惨白的脸上浮着一片冷汗,“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是Jaco,警方正在通缉他!”

    “他害怕得发抖,求我不要报警。我说我怎么会报警呢?我特别仰慕你,你为我们的城市做了那么多贡献,是警察不厚道!走,只要你听我的,我就可以把你藏起来,藏到警察不再抓你为止!”

    “他居然信了!哈哈哈哈!”淡金得意至极,“你们知道边东街吗?我把他带到了那里,然后……”淡金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又是一通狂笑。

    季沉蛟知道边东街,那是东城区靠近城郊的一条路,已经被规划了拆迁,大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被拆除,但新的房子又没开建,像是一片城市废墟,有的网红去那里拍过照。

    边东街的确是个作案的“好地方”,面积广、没有住户,即便偶尔有网红,也有足够的墙体避开他们,那些空架子楼房将整个边东街变成一座迷宫。

    但是季沉蛟观察淡金,总觉得淡金的这场“自首”很奇怪。

    “你真的杀死了Jaco?”梁问弦说:“你是怎么处理他的尸体?”

    淡金摇摇头,“我把他丢下去了,从三楼的窗户,嘿嘿嘿,他没气了,我又从上面扔砖头,扔石灰,把他埋起来了!”

    季沉蛟和梁问弦对视一眼,梁问弦起身,立即带一组队员和警犬前往边东街。

    淡金反复讲述杀死Jaco的过程,然而他的叙述却越来越混乱,一会儿说用砖头砸破了Jaco的头,一会儿说用刀扎烂了Jaco的心脏,就连最初说的从三楼窗户推下去,也变成了八楼窗户。

    他的眼珠开始变得不对劲,手指也像鸡爪一样扭曲。囚服、头发被冷汗浸透。季沉蛟立即和看守所警察一起将他控制住。他抖得像即将散架,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忽然口吐白沫,一头撞在桌子上。

    这情况就连季沉蛟也感到措手不及,看守所的医生连忙赶来,看诊后说惊讶道:“急性衰竭,赶紧送医!”

    转眼间,淡金从看守所被送入icu。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季沉蛟立即调队员在医院严防死守。国内外都有很多犯人、嫌疑人装病或者故意吃药导致重病,在治疗中逃走的例子,警方这次自然不敢马虎。

    安排完一切,季沉蛟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已经湿透了。但他来不及休息,也换不了衣服,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首先,淡金肯定不是装病。其次,如果是吃药诱发重病,药是什么药?谁给的药?淡金从市局转移到看守所,能接触到淡金的只有重案队少数队员、看守所的警察,连检察官和律师都还没有与他相见。

    绝不可能是重案队给了淡金药,那就是看守所?季沉蛟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他不愿意去怀疑兄弟单位,但能够给淡金提供药的似乎只有他们。

    看守所的卢队长赶来,心急火燎,他大约也知道现在出了这种事,最大可能就是他的手下有问题。他当场向季沉蛟保证,这就对自己的队伍做彻底调查,如果问题出在看守所,他一定扛起责任!

    季沉蛟和卢队长互相拍了拍肩,这时,淡金的情况再次危重,医生急忙对他展开抢救。季沉蛟的疑问更重——如果是奔着逃走,淡金何至于将自己作到这种地步?而且也没有必要承认杀死Jaco。这是在药物作用下的胡言乱语吗?难道药不是淡金自己想服用的?看守所里有人想要灭淡金的口?

    后一种猜测似乎更接近真相。季沉蛟回身看向走廊上的看守所警察,是谁?背后又是谁?淡金到底掌握了什么秘密要被灭口?重案队在转移淡金之前,分明已经挖出了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真相,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边东街今日无网红打卡,在警犬的帮助下,重案队很快在一栋废楼下发现血迹。梁问弦立即上楼,在二楼找到另外的滴落状血迹。废楼里全是灰尘,因此打斗的痕迹、足迹也被完整保存了下来。

    这里有两组足迹,奇怪的是只有进来的足迹,没有离开的足迹。窗户上的灰被大量擦去,有抹擦状的血迹留下。梁问弦站在窗边往下看,没有离开足迹的话,两人都是从窗户跳了下去?

    前几日的降雨将下方的足迹冲刷掉了,血迹则浸入了砖块。

    淡金的话对也不对,这是二楼,不是他描述的三楼,窗户下确实有很多砖块,有人曾经躺在那上面,现在人却不见了。血是Jaco留下的吗?淡金将Jaco推下去,自己也跳下去,以为杀死了Jaco,但其实Jaco没死,醒来后逃走?

    席晚赶到边东街,提取血迹、足迹,看着废楼外面的砖块时,神情凝重起来。

    梁问弦说:“怎么了?”

    席晚说:“这些血迹不是滴落上去的,是有人长时间躺在这上面,渐渐渗透上去。”

    梁问弦说了淡金讲的经过,席晚眉心却皱得更深,“但是从二楼掉下来,如果不是头着地,这个高度摔不死,甚至摔不晕,淡金在上面砸转头撒石灰,Jaco不会跑吗?而且……”

    席晚在周围仔细查看,“剖开降雨的缘故,这周围并没有砖石砸下的痕迹。在砸砖头这件事上,淡金应该没有说实话。”

    “那……”梁问弦说:“依你看,现场应该怎么还原?”

    席晚抬头看向窗户,片刻后说,“Jaco在掉下来之前,可能就失去了部分意识,这导致他行动不便,淡金没有砸砖头,而是跟着跳下。”席晚摇摇头,“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敢就这么离开?他应该能判断,Jaco并没有死。现在这情况看,Jaco确实没死,自己走了。”

    问题越来越多,梁问弦让席晚先带样本回去检验,自己和其他队员继续在边东街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晚上,席晚盯着电脑显示屏,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另一台电脑上,正在对现场痕迹进行建模。

    废楼上的足迹分别与Jaco和淡金吻合,楼中的血迹也分别和他们的DNA比对上了。但是楼下砖石上的血迹来自淡金。当时长时间躺在砖石上的人是淡金,不是Jaco。

    这一发现意味着什么,她脑子有些乱,暂时没理出头绪来。而就在她准备通知季沉蛟和梁问弦时,医生宣布了淡金的死亡。

    凌猎下午采购回来,昨晚季沉蛟请他“腐败”了一顿大餐,他打算给季沉蛟做一道刚从网上学来的生腌醉虾。准备食材时,他空出手,拍照发给季沉蛟,半小时之后再看手机,季沉蛟居然没回复。

    以他投喂季沉蛟的经验,这相当的,不对劲。

    按理说重案队今天应该挺闲的,虽然Jaco还处在失踪状态,但淡金案算是画上句号了。夏诚实有点傲娇,但也会回复,表达表达不稀罕。凌猎敏锐地察觉到,季沉蛟应该是被什么事给难住了,以至于没有心思来跟他耍嘴皮子。

    凌猎一个电话打到技侦办公区,响了半天,被一个急躁的声音接起。凌猎听出是沈栖,正好,他要找的也是沈栖。

    “栖哥。”凌猎和沈栖现在是互相叫哥的关系,“重案队有情况?”

    沈栖马上说:“猎哥,你还在外面瞎逛呢?快来,赶紧的!淡金在看守所发疯,说杀了Jaco,现在队里就剩下我,梁队和晚姐去现场了,我哥在医院!”

    凌猎愣了下,旋即皱眉,“季沉蛟在医院?”

    “不不,我哥没事,是淡金。他好像吃了什么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哥直接把他送到医院了!”

    凌猎挂断电话,站在厨房盯着一堆半成品想了会儿,然后一改刚才悠悠闲闲做一步玩一会儿的风格,几下就调好作料,将虾倒进去,用保鲜膜封装,放入冰箱。

    收拾好厨房,凌猎回到卧室换上外出的衣服,经过季沉蛟的卧室时,犹豫两秒,又进去随意拿了一套衣服装进口袋。

    半小时后,他便出现在沈栖说的医院。

    这时,淡金还在抢救,看守所待在医院的警察处境尴尬,卢队长已经启动调查。季沉蛟刚跟谢倾说完现在的情况,放下手机就看见凌猎一手提着口袋,一手潇洒地朝自己挥了挥。

    他过载的思维在这一刻忽然像是被塞了一块薄荷冰块,停转了片刻,滋一声冒出一片白烟。

    “你怎么来了?”

    凌猎左手往上一提,“来看看‘金主’有没哪儿需要我。”

    季沉蛟发现凌猎口袋里装着的是衣服,惊讶片刻,接过来,“你在我身上装了摄像头吗?”

    凌猎笑了两声,和季沉蛟一起去换衣服。医院可没有地方拿给重案队当临时办公室,季沉蛟在卫生间擦汗,换上干净衣服的瞬间,觉得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怎么回事?”凌猎在一旁问。

    季沉蛟将汗湿的衣服卷在一起,把大致情况给凌猎说了,又道:“淡金这情况很可能是被人喂了药,他有什么基础毛病,我们这边还不清楚。嫌疑最大的是看守所,已经在查了。”

    凌猎托着下巴,“奇怪,在案子范围内,他没有什么隐瞒的了吧?案子范围外,检察院也没途径能查到。他就算真的掌握什么秘密,也是个横竖要被判死刑的人了。现在来灭口,有什么意义?”

    季沉蛟说:“这就是很矛盾的地方。看最后能不能救过来吧。除了这个案子,他不像是掌握任何秘密的样子。”

    凌猎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季沉蛟余光瞥见那是火车票页面,“你要去哪里?”

    “退票。”凌猎做任何事都很果断,昨天觉得暂时得空,于是果断买动车票,现在判断情况棘手,于是立即退票。

    季沉蛟看了凌猎一眼,有些言不由衷,“你要是有事……”

    凌猎却笑道:“我‘金主’这么忙,我怎么能说走就走?”

    季沉蛟眉梢很不明显地扬了下,清清嗓子,“随便你吧。”

    淡金到底没有被救过来,医生宣布的死因是急性心肺衰竭。而导致衰竭的原因,却要在解剖之后,才能有定论。

    待审的嫌疑人竟然在看守所突然发病死亡,死前还出现精神病症状,并且供述出一条杀人线索,这在夏榕市警界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

    看守所的自查已经不管用,市局和检察院立即成立调查小组,被查的不仅是看守所,还有最后与淡金接触过的重案队成员。

    季沉蛟、梁问弦,还有另外五名队员都被暂停工作。安巡虽然没有与淡金接触过,但由于他是重案队的法医,也被排除在了解剖淡金的工作外。

    尸检工作交给上级单位的法医鉴定中心,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天亮之前,第一份尸检报告出炉,淡金的血液中检测出了大量致.幻毒物成分,他的衰竭也正是致.幻.剂的副作用之一。但该致.幻.剂与普通致.幻.剂不同的是,它并不会在进入人体后立即发作,而是有一段一周到一个月的潜伏期。在这个过程中,内脏会逐步衰竭,精神也会开始异常,出现幻觉,起初症状并不明显,一旦发作,就难以救回来。

    它的原理和百.草.枯等有潜伏期的毒物类似,但它同时摧毁的还有精神。

    此外,法医在淡金的手臂和后背发现四处已经愈合的伤口,伴随有软组织挫伤,是摔倒和撞击造成的伤。

    他的左臂上还发现了一枚针眼,大概率就是致.幻.剂推入的地方。

    这份报告让市局、看守所、检察院同时陷入无言,就连看守所都认为问题出在内部,然而事实却是,早在淡金被转移到看守所之前,毒物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身体。

    按照时间推算,重案队、分局、任意一个社会上的人都有可能实施注射,情况变得更加扑朔秘密。更让人感到不解的是,从早前淡金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药物。

    难道他是在沉睡的状态下被注入毒物?谁有向他注射这毒物的动机?

    鉴定中心还将继续对致.幻.剂的成分做分析,目前夏榕市还未出现过这种毒物,需要与外地的毒物做比对,这个过程要耗费不少时间。

    重案队忽然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有心者可以借这件事,随意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比如引导舆论,说重案队急于破案,于是对淡金使用了致.幻.剂,淡金在药物作用下,才承认那匪夷所思的作案动机。

    谢倾向上争取,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面对更上一级的猜疑,也十分为难。

    重案队现在能够自由行动的居然只剩下凌猎这个“外挂”。

    他回了趟家,拿出腌好的醉虾,尝了口,味道不赖,装进密封盒子里带到市局,让眼熟的支队队员拿给季沉蛟。对方看得傻眼,凌猎说:“季队长现在被限制行动,但不代表胃也要被限制吧?东西都不准吃?”

    队员连忙说:“准吃准吃!”

    专案组立即注意到凌猎,一名负责人模样的人问:“你是谁?”

    凌猎见他拿走了季沉蛟的生腌醉虾,顿时不高兴,“还给我。”

    那人说:“不要影响我们执行公务。”

    对方的傲慢和俯视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好像已经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重案队不干净。

    凌猎盯着他,眼神越来越冷。

    他本来也不是多么热情的人,在值得的人面前才从兜里掏出一捧。

    对方与他对视,被他的眼神激到,用词更不客气了些,“你再不听劝,我有权对你实施强制措施。”

    凌猎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就在对方即将转身离开时,突然说:“等一下。”

    “你还想说什么?”

    凌猎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一个从未在夏榕市展示的证件。对方看清楚之后惊讶得瞪大双眼,“你是……”

    刑侦支队长办公室,谢倾看着站得笔挺的凌猎,和那本特别行动队的证件,笑着叹了口气,“你终于不装了。”

    凌猎问:“我可以参加调查吗?”

    谢倾下巴朝一旁专案组的组长抬了抬,“这事他说了算,你得问他。”

    组长是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姓文,看着没有“抢”凌猎生腌醉虾那位那样锋芒毕露,更加慈祥和气。他说:“按理说,应该由你来指导我们的工作。”

    凌猎没吭声,以前和地方警界打交道时,他向来没什么话说。

    “但这次比较特殊,你也算是重案队的一份子,所以统筹工作还是我来做。”文组长眯成一道缝的眼睛露出精光,是个看似圆滑,但相当精明的人,“没问题吧?”

    凌猎与他对视,“随你指挥,我只需要真相。”

    文组长伸出手,“合作愉快。”

    凌猎看看那只布满茧子的手,神情微微柔和,握住,“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可以抢我们小蛇的食物!猎猎生气.jpg

    第84章 亲疏(34)

    生腌醉虾被送到季沉蛟手上, 他虽然知道凌猎昨天给他做了这道菜,但实在没想到, 自己居然能吃上。他惊讶了好一会儿, 想拍照,但手机已经被统一管理,身边没有任何能够拍照的东西。

    他端详着醉虾, 像是要把它彻底记在脑海里。完成了这个古怪的仪式后,才开始吃。

    凌猎这个人, 还是有点烹饪天赋在身上的。

    但更大的惊讶来自凌猎本人。

    门打开, 和专案组一同出现的赫然是凌猎。

    季沉蛟瞳孔微微一放, 讶然地盯着凌猎。这一刻, 过去徘徊在他脑中的猜测全部涌了出来, 凌猎的背景,凌猎的身份, 凌猎对线索非同寻常的嗅觉……

    专案组的两名队员坐下,凌猎的位置却空着, 他抄手靠在墙边, 就像不久前和谢倾一起审季诺城时那样。

    专案组询问季沉蛟抓捕淡金的过程、非工作时间的行程, 每一条都十分细致。季沉蛟却难以自控地心不在焉,余光总是忍不住向凌猎飘去。

    凌猎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专案组完成这一轮问询, 两名队员起身离开,其中一人见凌猎站着没动,视线始终停留在季沉蛟身上, 蹙眉提醒道:“凌老师, 走了。”

    凌猎这才离开墙壁, 站直, 没看那名队员,“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要问季队长。”

    季沉蛟呼吸微微提起,再次与凌猎对视。

    专案组队员互相看了一眼,离开。

    凌猎悠悠上前,任由身后的门半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往里面看上一眼。他拉开椅子,闲散地坐下,姿态与刚才那两名队员天壤之别。

    他看着季沉蛟,季沉蛟也看着他,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忽然,凌猎“嗤”地笑了声。

    季沉蛟挑起一边眉梢,神情看似有些严肃。

    “小季,接受调查时心不在焉,还‘觊觎’领导,是要被记小本本、关小黑屋的。”

    季沉蛟说:“领导?”

    凌猎道:“你观察我那么久,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季沉蛟意识到,在他过去每一次观察凌猎时,凌猎都洞悉到了他的观察。

    短暂的眼神交锋,凌猎松弛,季沉蛟却绷着攻击性。须臾,季沉蛟往椅背上一靠,“我没数,除非你亲口告诉我。”

    凌猎笑着叹了口气,“现在是你接受调查,我执行调查,怎么还轮到你问我?”

    他看上去欠欠的,季沉蛟蓦地觉得牙根有些痒。这个人此时出现,分明是站在他和重案队一边,却非要摆出这么一副招人生气的面孔。

    要不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季沉蛟简直想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怼到墙壁上。

    对峙片刻,季沉蛟缴械,“行,那凌领导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凌猎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

    季沉蛟看他这样,也不由得调整坐姿。

    但凌猎坐得这么板正,说出的却是:“季队长,醉虾吃了吗?”

    季沉蛟着实愣住。

    啥?

    凌猎惊讶,“什么?他们没有给你?”

    季沉蛟深呼吸,“给了,吃了。”

    凌猎又笑起来,拍拍胸口,给自己顺气,“那味道呢?”

    他眼睛亮亮的,上身轻微前倾,像只奉献了小鱼干,向人类寻求反馈的猫。

    季沉蛟半是卡壳半是言不由衷,“一般,还行。”

    凌猎哈哈笑了两声,起身将椅子推回去。

    眼看他要走,季沉蛟急忙叫到:“喂!”

    凌猎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我的身份,就是你猜的那样。”

    季沉蛟盯着摆放整齐的椅子,轻轻合上的门,心跳攀上一个高峰,又稳稳跌落。

    许久,他才想起还有个问题忘了问——

    你藏着掖着身份,为什么忽然不藏了?你为了谁懒得再藏着?

    专案组的工作仍在继续。

    凌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搞鬼的是重案队的人,因此也没有问致.幻.剂的问题,见过季沉蛟之后,来见席晚。

    席晚相当震惊,“凌,凌先生!”

    “席女士,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向你了解。”记录仪在,凌猎比平时正经许多,“你在边东街做过勘查,对当时发生在那里的事有什么想法?”

    席晚知道事态严重,很快冷静下来,“楼外砖块上的血是淡金的,我听说法医报告显示他后背和手臂有伤口,那很可能就是在那时摔伤的。我看到血时,本来认为,摔下来的是Jaco,Jaco在那里躺了很久,在淡金离开之后,他才离开。但既然血液来自淡金,那躺在那里的就是淡金。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淡金?在和Jaco的打斗中,他居然不是占据主动的那一堉隰方?那他为什么会说是他将Jaco扔下去,并用砖头砸死?”

    凌猎又来到梁问弦的房间。梁问弦对他身兼专案组成员身份倒是毫不意外,“我觉得问题出在致.幻.剂,淡金告诉我和季队的话有一部分是真话,但他在讲述的时候神智越来越不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告诉我们的,就是给他打致.幻.剂的人想他对警方说的?”

    凌猎说:“那你认为这人是谁?”

    梁问弦也算是在小房间里独自思索了一夜,刚得知情况时的慌乱感消失,慢慢梳理出接近真相的可能,“Jaco。依照淡金的说法,Jaco轻易就被他杀死,但Jaco这种人,不应该被他简单控制。加上血迹、打斗痕迹。我觉得淡金掉下去之前后,Jaco给他打了药,淡金陷入短暂昏迷,醒来后记不得昏迷前发生的事。我们当时审淡金时,他承认跟踪过Jaco,但跟丢了,也许他只是记不得。”

    凌猎摇头,“精神类药物没有这么玄乎。”

    梁问弦:“那如果辅之以心理干涉引导呢?”

    凌猎:“有可能。确实,这个致.幻.剂是关键中的关键。”

    一天后,第二份尸检报告和进一步毒理分析出来了,经过比对,这种精神药物与北方数个城市近期出现的致.幻.剂构成相似,它已经有名字,叫做“雪童”。

    夏榕市乃至周边省市都未曾出现过“雪童”,淡金案顿时引发更高层次的关注。专案组在开会之后决定,将线索汇报给专门处理全国范围大案要案的特别行动队。

    得知这个消息,凌猎唇角抽了抽。文组长还希望他与特别行动队联系,他推脱:“我们不是商量过吗?这起案子你才是统筹者,我只是从旁协助。”

    文组长一噎,觉得这位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好生奇怪。

    沈寻接到专案组转来的线索,让专案组在全市范围内搜索“雪童”,特别行动队将尽快答复。

    专案组已经将重案队、各个分局调查了一轮,从现实关系到网络通讯,没有任何人有可疑行径。而在接下去的搜索中,专案组在Jaco家的水槽中发现了极少量的“雪童”残余。加上边东街的血迹,间接说明,给淡金注射“雪童”的很可能是徐嘉嘉。

    至于他是如何得到“雪童”,则需要进一步调查。

    被牵涉其中的刑警洗清嫌疑,虽然重获自由,但个个都有些憋屈。尤其是重案队,每当这座城市被罪恶的阴云笼罩时,他们总是冲在最前面的人,无数丧心病狂的凶手在他们面前原形毕露,痛哭伏法。这一次,他们却成了被调查、被限制行动的人。

    年纪小的如沈栖,一解除限制,就委屈得哭了起来。季沉蛟拍拍他的脑袋,没说话。沈栖也知道这次调查是不可能避免的事,但他就想听听安慰,找个人和他一起骂专案组也行。

    他抬头望着季沉蛟,“哥,你怎么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季沉蛟心里很无奈,能说什么呢?他们确实处在一个容易被怀疑的位置。警察虽然是犯罪的发现者,但没有任何人能保证队伍中没有犯罪者。而且……

    被限制行动这阵子,他反复想到失踪的师父宁协琛。宁队是他与谢倾的领路人,几十年来在队伍中兢兢业业,屡破奇案,是当之无愧的警界传奇。

    失踪之前,宁队身上没有任何污点。

    曾经有不怀好意的媒体、个人污蔑宁队刑讯逼供、侦查过程不合法、收受贿赂、制造冤假错案,但这些都在上级部门的监督下查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无数人想要通过泼脏水的办法搞臭他,将他从重案队队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他都岿然不动。

    可那是因为他就站在光明中,一切黑暗都无法真正侵蚀他。

    而当他忽然失踪,龌龊的阴影群魔乱舞,仗着他无法发声,把那些压抑已久的仇怨全都泼洒在他身上,为他捏造了数不清的罪名。

    就连重案队内部,都有人认为宁队并不干净。

    起初还有很多人为宁队发声,后来,面对越来越多的猜测和抹黑,不少人退缩了,季沉蛟也被调去特刑混编队伍,去其他城市执行任务。仅有谢倾还在暗中调查宁协琛的失踪。

    直到现在,人们提到宁队,想到的已经不是那个侦破过许多奇案的传奇队长了,而是和诡异线人一同失踪的“问题警察”。

    想到这里,季沉蛟就忍不住捏紧拳头,就因为宁协琛和来路不明的线人言熙一同失踪了,没人说得清他为什么失踪,他就被打成了邪恶分子,他以前的功绩也一笔勾销,社会上还有人给板上钉钉的犯人翻案,认为那是被宁协琛屈打成招。

    他们仗着的不就是宁协琛无法出来为自己辩驳吗?

    和宁协琛比起来,重案队这次面临的困境又算得上什么?

    季沉蛟不想说安慰的话,他是宁协琛的“关门弟子”,又与言熙交往密切,在宁协琛失踪风波中,他受到了很大的波及,那些向他扫来的目光充满试探和不信任,不管他说什么,都无法证明自己和师父的清白。好像只有沉默,才是唯一的应对办法。

    谢倾为了保护他,看似放逐地给他调动工作,他从此远离漩涡,带着实打实的功勋回来时,重案队的阴霾已经被谢倾一扫而空,他也得以凭借在特刑混编队伍中无畏的拼杀和立下的战功,斥退一切怀疑和质疑。

    沈栖这一批队员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他觉得语言很乏力,所以才选择肢体上的接触。

    而沈栖显然无法理解,见他是这样的态度,正好看见凌猎走来,赶紧呜呜跑去找凌猎。

    季沉蛟已经从谢倾处知道凌猎是特别行动队成员,这个结果不算意外,毕竟凌猎暗示明示都已经做全。但这时见面,忽然有些别扭。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就见凌猎给了沈栖一个爱的抱抱,和沈栖勾肩搭背,沈栖骂一句,凌猎骂两句。

    沈栖抹眼泪,“怀疑谁都不能怀疑我们啊,要不是我们,淡金现在还逍遥法外!而且我们还查清楚了淡金的真正动机!要不然女孩子们还要被骂!被伤害!”

    凌猎:“他们都是憨P,没到一线工作过,一天到晚揪一线的不是!”

    沈栖望着凌猎:“猎哥,你敢骂他们?”

    凌猎:“有啥不敢的?”

    沈栖超小声,“我哥就不敢。”

    季沉蛟:“……”

    凌猎也超小声,“你哥也是憨P,铁憨P。”

    沈栖终于破涕为笑,“季憨批,嘿嘿嘿!”

    季沉蛟:“……”

    无语归无语,还有些生气,但季沉蛟很快看出这两人相处的门道,沈栖不是不讲理,但年纪轻,没受过打击,忽然挨了这么一遭,很需要有个人一起吐槽一下,这个人还得是年长一点的,有经验的,这样才有安全感。

    凌猎只用了几句话,就把沈栖给哄好了,沈栖擦干净眼泪,又变回网络小天才的骄傲模样。

    季沉蛟舌尖在牙槽上扫了扫,反思也许自己不该用沉默来面对沈栖,给与适当的发泄渠道才是正确的。

    凌猎转过身,“季憨……”

    季沉蛟脸顿时黑了。

    凌猎赶紧打住,“季队长,您受委屈了。”

    季沉蛟不需要谁安慰,更不会像沈栖那样撒娇,但此刻,一种陌生又活跃的冲动怂恿着他——去,向这个人讨要一点安慰。他都安慰沈栖了,为什么不能安慰你?

    季沉蛟那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的表情引起凌猎的注意。凌猎走近,“咦?”

    季沉蛟斜张开双手,幅度不大,看着凌猎的眼睛。凌猎瞅瞅,也跟着张开双手。

    季沉蛟心说:你过来啊。

    凌猎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这时候谁放手谁尴尬,季沉蛟只得上前一步,把自己“喂”到凌猎怀里。

    他个头比凌猎高,真要抱住,脑袋能放在肩膀上那种,就得躬一躬腰背。他这会儿清醒了,在心里骂自己有毛病,跟沈栖那个小学生学什么学!但事已至此,还是稍稍弯腰,将下巴抵在凌猎肩上。

    背上忽然传来轻拍的触感,季沉蛟肌肉条件反射绷紧。凌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笑意,带着在月亮花哄小朋友的温柔,“我们小少爷受委屈了,不难过不难过,一会儿带你去吃鸡腿。”

    这一声小少爷像是触及到了季沉蛟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原本他觉得“小少爷”是凌猎给他的黑称,他不是什么小少爷。但此时他似乎隐约明白了这个词从凌猎口中说出来的意义——小少爷,是值得被珍惜和疼爱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收紧双臂,牢牢抱住凌猎,像一个顽劣的小孩,抓到了喜爱的玩具,就不再放手。而来自背上的轻拍仍旧存在,那些被限制行动、被怀疑的愤懑,在这一下一下的轻拍中,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重案队恢复工作,第一要查明的就是淡金死亡的真相。如今淡金死无对证,徐嘉嘉音讯全无,只能凭借边东街的蛛丝马迹来还原真相,给出一个没有逻辑漏洞的推断。

    谢倾和专案组文组长主持会议,席晚、法医鉴定中心出示痕检尸检报告后,季沉蛟说出和凌猎反复推演的结论。

    “以徐嘉嘉的能力,在淡金注意到他,想要利用他时,他已经察觉到了。他通过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手段得到‘雪童’,他知道这种新型药物会在短期内对神经、记忆造成影响,而对内脏的影响有一个潜伏过程,但一旦发病,就无法救治。他故意将自己暴露给淡金,为了误导警方,还把租房搞成他临时外出,还会回去的模样。”

    “以他对监控的熟悉,他出现在十字路口,大概率也是故意让摄像头拍到,以让我们确定他最后出现的时间和大致位置。淡金说的在巷子里堵截徐嘉嘉,威胁徐嘉嘉,这一段应该是真的。但徐嘉嘉是故意让他威胁。看起来是淡金把徐嘉嘉带到边东街,但这些都是徐嘉嘉的计划。”

    “在五号楼二楼,淡金想杀掉徐嘉嘉,但徐嘉嘉抢先一步,给他打入‘雪童’。已经明确,‘雪童’在初入身体后,会造成肢体麻痹,就像被雪冻住一般。从地上的痕迹判断,徐嘉嘉就是乘此机会,将淡金从窗户推下去。”

    “那个高度,摔不死人,再加上砖块本来就垒到了一楼窗户的位置。但是淡金肢体麻痹,无法保护自己,于是手臂、后背摔伤,血液流淌到砖块上。徐嘉嘉也从窗户一跃而下,再次对他使用‘雪童’。第一次是打入肌肉,第二次大剂量推入静脉。”

    “淡金无法动弹,神志不清,精神极度兴奋,肢体却不听使唤。这时是心理暗示的最佳时机。徐嘉嘉想营造出自己已经被淡金杀死的假象,于是趁机向淡金灌输一段不存在的‘真相’——淡金将他从楼上推下来,他当场昏厥,淡金为了确认他死亡,还不断丢砸砖块。”

    “在淡金昏迷之后,徐嘉嘉离去。他应该是个很清楚‘雪童’作用的人,要么他多次使用‘雪童’,要么有个他信任的人让他相信‘雪童’就是这么神奇。总之他不害怕淡金醒来还会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而只要淡金按他说的向警方坦白,他就‘死’了,安全了。”

    “淡金起初只承认杀死魏旭延三人,承认想杀徐嘉嘉,但没能实施,后期发病,证词颠三倒四,但咬定杀死徐嘉嘉。如果他能被救过来,也许等到他精神恢复正常,还能说出真相,但‘雪童’没有给他机会。”

    会议室沉默。经过多日调查,在徐嘉嘉人间蒸发的情况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推断了。而下一步行动是什么、“雪童”这条线怎么追踪,已经不是夏榕市一地警方能决定的。

    谢倾宣布一个与上级商议过的决定,专案组将与另外几个发现“雪童”的城市成立联合调查组,在特别行动队的协调下共同查案,重案队的工作已经完成,即日起将重心转移到市内的其他案子上。

    这是料想中的结果,重案队各人也都接受。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凌猎,眼神各有各的复杂。凌猎的身份现在算是彻底曝光了,但人的好奇心很神奇,知道得越多,就想了解更多。

    凌猎在特别行动队是干嘛的?为什么一点都不像警察?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夏榕市来,还被当成了嫌疑人?难道夏榕警界内部有什么问题,上面派凌猎来打入内部?现在呢,凌猎身份包不住了,会被调回去吗?

    沈栖惆怅地感到一丢丢不舍。

    谢倾清了清嗓子,替凌猎说:“小凌暂时还是留在我们重案队,协助季队工作。”

    季沉蛟挑了下眉,收回视线。

    工作安排妥当,散会。专案组的文组长来到季沉蛟面前,解释此前的限制行动、调查,都是基于流程的做法,他本人对重案队并无任何偏见。

    季沉蛟和文组长握手,“我理解你们的立场和工作。”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季沉蛟正要送组长出门,文组长忽然说:“当年我始终相信宁队没有背叛组织。”

    季沉蛟眼眸顿时一深,看向这位上了年纪的前辈。文组长看着眼生,这次之前他也没有接触过。

    文组长笑了笑,“你不记得我,但我早就知道你。你是宁队的得意弟子,挺好,他教导的人,继承了他的才华和魄力。加油吧,年轻人,总有一天,你能为你师父洗清污点。”

    文组长走后,谢倾来到季沉蛟身旁,“那位是宁队年轻时的死对头,两人在学校就争得你死我活,后来宁队一直在一线,文队去了你们说的喝茶机关,没多少人记得起文队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宁队失踪后,你知道我为什么能顶着压力把你调走,后来还能接替宁队成为队长吗?”

    季沉蛟说:“难道是……”

    谢倾点点头,“因为文队始终相信,他的死对头不可能背叛组织。他没有发过声,但他背地里做过很多事。这事想来也是挺感慨的,一个和宁队争了那么多年的人,到头来还是站在宁队一边。”

    叹了口气,谢倾又说:“所以这次我得知专案组是他领衔,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

    季沉蛟沉默了几分钟,忽然说:“我从没放弃寻找师父,寻找他失踪的真相。”

    谢倾看着前方,“我也是。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案子告一段落,重案队有几天休息时间,除了值班的队员,大家都能放松放松。沈栖突然说:“猎哥做的生腌醉虾被我哥一个人吃了!”

    季沉蛟:“醒醒,那本来就是给我一个人吃的。”

    沈栖圆圆的眼睛盯着凌猎,“猎哥,是这样的吗?”

    凌猎:“也不是不能多做点。”

    季沉蛟连忙阻止:“你别是想……”

    但已经阻止不了了,因为连老大哥梁问弦都说:“我还没吃过生腌醉虾,想尝尝。”

    一群人涌到季沉蛟家中,除了虾,还买了生蚝、鲍鱼、扇贝等海鲜。

    重案队能下下厨的也就梁问弦了,其他人挤在客厅和书房打牌玩游戏,茶几上放满饮料和零食,热热闹闹的,像开夏日派对。

    季沉蛟正在和沈栖打游戏,沈栖遇到怪物就哇哇大叫。凌猎探出脑袋看了看,关上厨房和客厅之间的滑门,噪音顿时小了些。

    梁问弦不愧是老大哥,做起菜来有模有样,一看就是在家也会炒菜的。凌猎把鲍鱼剥下来,整齐放好,忽然说:“梁哥,你是故意的吧?”

    梁问弦双手都不得空,笑道:“帮我拿下柠檬片。”

    “季队长最近承受的压力太大了,特别是家庭的变故,今天这聚会看着是烦他,其实是让他好好发泄一下。”凌猎把柠檬片丢进梁问弦调的汁里,“难怪大家都依赖你。”

    梁问弦轻轻叹了声,“我没有季队那种才华,查案还是得靠他,不过有些需要协调的地方——和其他部门沟通,或者情绪调节,我能帮点就帮点。他们都年轻,有时自己都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负面情绪。今天也不只是为了季队,被专案组调查这件事让大家都挺不好过的。对了,还没谢谢你。”

    凌猎摇头,“我没做什么。”

    梁问弦道:“有时信任就是最好的强心剂。”

    两人又忙活了一会儿,凌猎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倾述欲。刚才他终于明白这一年来压在心中的不快是怎么回事。

    自从他进入特别行动队,就一直有个人在前面引导他,那人强大到无懈可击,又有种强者的温柔。那人在的时候,他积蓄的一切负面情绪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消化掉。那人离开特别行动队之后,他就日益变得焦躁。

    他将这归结为队长不负责任,但今天他隐约明白,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习惯了有人帮自己释放负面情绪,当那人不再是他的队长,他就无法适应。

    他拿着锅盖的手顿住许久,扭头看向梁问弦。梁问弦也察觉到他似乎有话要说,“怎么了?”

    这一刻,凌猎的倾述欲又消失了。梁问弦不是萧遇安,而萧遇安早就不是他的队长。从十八岁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该学着自己长大,自己面对风雨。

    他笑了笑,“没事,我把这一份端出去了。”

    梁问弦看着凌猎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第85章 亲疏(35)

    刑警们就算闹起来, 也很有分寸,晚上八点多, 大家就告辞, 各回各家了。席晚和梁问弦本想留下来搞清洁,凌猎说没事,也就拖拖地擦擦桌子而已。

    席晚看了看, 屋里的情况确实不算糟糕,主要是产生垃圾最多的做菜阶段, 梁问弦跟有洁癖似的一边做一边收拾, 大家都吃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水槽边洗锅。只是季沉蛟喝醉了, 尸体似的躺在沙发上, 没什么用的样子。

    席晚叹气,冲凌猎双手合十, “凌先生,头儿就麻烦你照顾了。”

    凌猎笑着握住门把手, “这是室友应该做的。”

    门关上, 吵了半天的屋子顿时安静, 仔细听,还听得见楼上小两口互骂的声音。

    凌猎自从住进来,这屋里就没今天这么乱过, 季沉蛟就像个扫地机器人,菜不会炒,清洁倒是很会做。

    虽说不是需要大扫除的程度, 但还是需要打扫的, 凌猎在几个房间转一圈, 很不负责地往沙发上一摔, 不想动了,还踢了踢季沉蛟,“小季,边儿挪挪。”

    要是清醒时,季沉蛟早跳起来镇压他了,这时却当真挪了挪,把长腿收起来。

    凌猎像发现了好玩的耍事,又踢踢,“小季,腿长这么长,碍事,要不砍了吧?”

    季沉蛟这回挪得更远。但沙发不是特别大,凌猎还得寸进尺,季沉蛟挪不开了,只得折起腿,还拿双手抱住,看得凌猎拼命憋笑。

    “小季,你怎么这么好玩儿呢?”凌猎戳戳季沉蛟的脚板心,季沉蛟立即像被戳了触角的蜗牛,嗖一下抱紧自己。

    凌猎憋得胸痛,一个人霸占了大半个沙发,大老爷似的支着腿,“小季,还醒着吗?”

    季沉蛟所在角落,闷闷地“唔”了一声。

    “小季,你不是很爱干净吗?你看咱家被你的队友们祸祸成什么样子了?”

    季沉蛟不高兴地转过头,缓慢地看看周围。

    凌猎:“是不是很脏?你看,我都没地下脚了?”

    季沉蛟缓缓点头。

    凌猎:“你去打扫打扫?”

    半分钟之后,季沉蛟居然真从沙发上站起来,步伐稳健地朝阳台走去,从晾晒杆上拿下拖布,泡水,固定在拖把上。

    凌猎:“……”真打扫啊?

    他也就是逗逗季沉蛟,没想到这人清醒时又傲娇又拽,喝醉了这么乖。而且该说是精英对身体的控制力天生很强吗?季沉蛟拖起地来一点不像个喝醉了的人,动作干净利落,还真成扫地机器人了?!

    凌猎跟在季沉蛟后面,季沉蛟转身,还嫌他碍事,把他往沙发上撵。

    客厅的茶几和饭桌上有许多剩的食物需要收拾,凌猎拿起碗碟做示范,“搬去水槽,这样……”

    季沉蛟不稀罕他演示,肩膀撞撞他,大碟放在最下面,大碗放在中间,小碗堆在上面,稳稳端去厨房。

    凌猎愣了几秒,大声鼓掌。

    季沉蛟仿佛受到鼓励,更加卖力,擦干净桌子,开始洗碗。

    拿惯了枪的手,洗起碗来也特别利索。但凌猎发现他洗一会儿发一会儿待,就跟信号中断,等待重启似的。

    凌猎说:“小季?”

    小季信号重新接上,继续洗洗涮涮。

    凌猎自个儿的生活原始粗放,来夏榕市之前,甚至没有用过智能家电,还被季沉蛟远程控制空调欺负过。他始终有种很朴素的观念——越是智能的东西,他越要远离,将来一个人回到群山中生活也无所谓。

    反正他来自群山,所有他在意的人都已经、正在、终将离开他,他不会在这看似高能运转的社会活到死去,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一个人离开。

    但是此刻,他人生头一次体会到了智能电器的奇妙——虽然小季并不是真的智能电器。

    他坐回沙发上,翘起腿,不断给小季机器人发号司令,直到家里被收拾得整洁如新。

    季沉蛟躺在沙发上不动了。凌猎召唤了几声,没反应。凌猎蹲在季沉蛟面前,“小季?”

    小季就像电没了似的,不理人了。

    凌猎轻手轻脚撤退,心想要是小季明天清醒了想起被当机器人使唤的事,他就打死不承认。

    “啊——”凌猎想起来,他明天有正事,本来就可以合情合理避免与季沉蛟见面。

    登录购票站,明天一早去丰市的动车票还有。他立即买下,给季沉蛟煮了碗醒酒汤放在茶几上,就回屋睡觉了。

    半夜,季沉蛟醒了,没想起被凌猎使唤的事,但记得自己打扫卫生,凌猎还挠了他的脚板心。

    客厅开着一圈射灯,光线很暗,季沉蛟看见醒酒汤了,喝完浑身舒畅,决定看在醒酒汤的面子上,原谅凌猎挠脚板心的事。

    季沉蛟回卧室后不久,凌猎起来了,他要赶五点五十九的动车,此时已经五点。

    夏天天亮得早,动车发动时,城市已经从沉睡中苏醒。白色的动车在晨雾中飞驰,驶向晨曦,就像穿过了一条漫长的、不见分毫光明的隧道。

    即便是最早一班,车厢里也坐满了人。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奔命的人,从黎明前的黑夜,到凌晨后的黑夜,生生不息。

    凌猎坐在靠窗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倒退的景色,起初玻璃能清晰映出他的面容,后来他的五官淡去,与夏天欣欣向荣的田野融为一体。

    每年,从不同的地方赶去丰市的路上,他的心都会变得特别沉。就像他不是在任何交通工具上,而是从光怪陆离的梦里回到现实。

    他被一个长眠在那里的人,从一条万劫不复的轨道拉回了人间正道。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反正那人的忌日,他几乎都赶不上。错过了,也正好不用遇见去扫墓的人。

    中午之前,动车抵达丰城。比之夏榕市,丰市只是座海边的小城市。公交车到一个靠近城市边缘的车站就停下了,那里停着很多野三轮,师傅们高声揽客。

    凌猎上了一辆,师傅问他去哪个门,他熟练地说:“东南门。”

    这就是这边墓地的行话了,只有来过多次才分得清楚。野三轮一路突突突,师傅问:“要带点啥?”

    凌猎:“不用,直接去。”

    师傅在后视镜里打量他,大约觉得他太小气。这沿途都是卖花圈元宝纸钱的店铺,哪有人来祭拜先人两手空空的?

    到了东南门,凌猎给了师傅一张十块。师傅更觉奇怪,他都把二维码递过去了,居然还有人用现金?

    凌猎没管师傅诧异的目光,向墓地走去。

    今天天气不好,又不是什么节假日,来祭拜的人很少,墓地十分冷清。

    凌猎来到一个普通的墓碑前,看着泛黄的照片,“卫叔,我来看你了。”

    墓的主人叫卫之勇,是一名刑警。

    和凌猎后来遇到的精英警察相比,卫之勇过于普通,就像这一方简单的墓碑般朴实无华。就连死亡,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色彩,死于疾病,而非殉职。

    但这个平凡的刑警,却是凌猎生命里第一个救星。

    凌猎几乎每年都来看卫之勇,从来不带祭品,也不会说太多话,只看一眼,待不过十分钟。就像一个鸡肋,却又不得不过的节日。

    离开墓地后,凌猎搭野三轮原路返回,等了半天公交车,回到市区。

    卫之勇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叫卫梁,来都来了,他打算去看看卫梁出狱后有没混出个人样。

    “梁子,藕片还没切好吗?快快快!”

    开在老街巷子里的火锅店格外红火,已经过了中午饭点,食客仍旧络绎不绝。凌猎一个人坐在挡风棚的角落,本来店家不愿意招待他这种独自来的客人,但见他点的全是菜单顶上那一行最贵的招牌菜,一个素也没有,垮着的脸立即堆上笑。

    他旁边坐着一大桌人,一盘菜上来不到一分钟就夹完,不停催着店家上快点。

    这家火锅以辣著名,凌猎虽然能吃辣,几筷子鸭肠下肚,胃也隐隐作痛起来。他又要了一壶冰花生浆,一边烫毛肚一边听老板模样的人梁子长梁子短。

    正在后厨切菜的梁子,就是卫之勇的独生子卫梁。而这家火锅名叫梁老爷火锅,开了三十多年,起初是卫梁的外公梁老头经营,后来交给了卫梁的舅舅,现在舅舅也退休了,老板变成卫梁的表哥。

    卫梁这个人渣现在还有这种出路,是他那当警察的爹积了不少德。

    凌猎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一大罐花生浆“咚”一声砸在桌上。来人一句“您的花生浆”都没有,转身将一盘藕片放在隔壁桌。

    凌猎抬眼看过去。

    那桌又喊:“大刀腰片呢?我点的鳝鱼什么时候上?”

    卫梁满脸不耐烦,“别催。”

    梁表哥赶紧跑来,推一把卫梁的肩膀,“怎么跟客人说话的?进去切菜!”

    卫梁嘀咕几句,头也不回地回到后厨。

    凌猎盯着卫梁的背影看了会儿,知道对方没认出自己来。但他却一眼就能认出卫梁,人渣嘛,就算经过监狱的改造,归来还是人渣。

    滑稽的是,他当初居然想给卫梁顶罪,就为了还卫之勇的恩情。

    十多年时间,卫梁出狱了,从嚣张的小人渣变成庸庸碌碌的大人渣。凌猎顿时觉得没劲,烫完全部菜,结账走人。

    季沉蛟睡到中午才醒,今天不用工作,凌猎的卧室大门敞开,没人,以这人的风格,恐怕又是上哪儿摆摊去了。

    以前还会担心凌猎偷偷摸摸干些奇怪的事,现在凌猎的身份摆在那里,是敌是友的事就不用再操心。就是挺好笑的,你能想到一个摆摊卖劣质玩偶、低价玫瑰、捞汁花蛤的是那个特别行动队的精英?

    季沉蛟看见屋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觉得凌猎昨天肯定累得够呛。自己虽然也做清洁了,但醉醺醺的大概干不了太多活,大头自然是凌猎干的。

    季沉蛟想给凌猎发条消息,问他在哪里,一行字写了删删了写,越想越觉得这种查岗行为有点可耻。席晚和她老公都不至于动不动就发消息问“亲爱的你在哪”。

    冰箱里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抽真空熏鹅,看说明拿出来蒸蒸就能吃。季沉蛟看完又放回去,决定等凌猎回来再说。

    重案队难得有空闲,季沉蛟以前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现在却觉得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个人,就坐立不安,过一会儿就想发信息。

    为了不让自己像个查岗的,季沉蛟翻开写满线索的笔记本,静下心来,思考最近两起还没有完全侦破的案子。

    一是嫁祸凌猎的凶手,二是徐嘉嘉。徐嘉嘉肯定是逃了,其身上有两条关键线索,“雪童”和“浮光”,地方警方掌握的线索有限,目前不知道“雪童”是否和“浮光”有关。“雪童”这种出现在北方的新型药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夏榕市这种长江以南区域。徐嘉嘉是被救了吗?以什么身份?

    季沉蛟丢下笔,觉得应该找谢倾商量一下,尽可能获取“雪童”的情报。既然“雪童”已经出现在夏榕市,就算他不在专案组中,也应该了解详细情况。

    一晃就到了下午,季沉蛟到市局进行一个多小时有氧健身,眼看日头西沉,凌猎还没回来,这下总该有理由发消息问问了。

    凌猎收到消息时,已经在回夏榕市的动车上。

    夏诚实:[图片.jpg][图片.jpg]

    夏诚实:[蒸锅在哪里?]

    夏诚实:[再不回来晚餐没你的份了。]

    凌猎把图片放大,是还未拆除包装的熏鹅和一盘还没煮的青菜。凌猎眼中顿时泛起笑意,后悔看人渣耽误了返程的时间。看看,小季饿了肚子,都知道自己找食了。

    Hunter:[嗯?在自己家里找不到东西,还问租客?]

    十分钟后,季沉蛟回他一串省略号。

    又过了五分钟,夏诚实:[那你吃不吃?你今天干嘛去了?]

    凌猎心想这是查岗吗?刚想回复,季沉蛟已经撤了回去。

    凌猎故意问:[你撤回什么了?]

    夏诚实:[没什么,打错字了。]

    凌猎更乐,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季沉蛟的样子——想问他今天的动向,问了又觉得尴尬,赶紧撤回。

    每年扫墓之后都有些阴郁的心情因为这一来一回的信息松快不少,凌猎说:[你哪儿打错了,重新打一个。]

    夏诚实:[小黄脸流汗.jpg]

    广播已经开始通报前方即将抵达夏榕市,凌猎忽然有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

    不管去哪里,对他而言都是“奔赴”,而不是“归来”,这是第一次,在他乘坐的动车即将抵达终点时,他感到自己是“归来”。因为有个人等着他,不是因为任务,也不是因为别的任何,只是单纯地,等着他这个人。

    来到车门边,他在打字时唇角弯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四十分钟后到家,你现在开始蒸的话,我到家就可以开饭了。]

    三天后,凌猎和季沉蛟受到专案组邀请,一同参加与特别行动队的视频会议。大约是心境所有改变,再次面对上司沈寻时,凌猎那种下意识的排斥劲儿几乎已经消失了。

    这次会议主要是交换情报,特别行动队需要尽可能多的夏榕市关于“雪童”和“浮光”暗网的线索。

    凌猎和季沉蛟是前期侦查时的主力,依次发言之后,凌猎问沈寻:“你对‘雪童’和‘浮光’这么感兴趣,这俩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季沉蛟也没想到凌猎对上级说话是这种语气,回头看了凌猎一眼。

    沈寻倒是像早就习惯了,“现在有三条线索可以透露给你们。第一,‘浮光’最近一年非常活跃,一改过去能苟就苟的策略。”

    说着,屏幕上出现一张特别行动队绘制的图标,从今年一月开始,“浮光”那条达标活跃度的线条几乎是以垂直趋势上升。

    “这意味在经过它进行的非法交易越来越多,它在暗网世界的影响正在逐步扩大。当然,目前它的交易区域还集中在国外,进入我国的还非常少,这就是为什么它暂时还没有引起各地的重视。”

    凌猎问:“是什么造成它改变策略?”

    沈寻说:“和它同时代出现的暗网已经全部被打掉了,新的也都在各国警方的围追堵截下,这可能给了它爆发生长的机会。我们判断,它的幕后控制者可能换了人,这个人是个狂热的激进派,借着‘浮光’的壳子,做‘浮光’过去不敢做的生意。”

    “第二是‘雪童’,加上你们夏榕市,它虽然已经在七个城市出现,但是波及的人群并不多,从这一点来看,它的影响有限。不知道什么原因,制造它的人没能大范围地传播它。”沈寻接着说:“和‘雪童’有牵连的人,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都是外国人。”

    这条有些出乎凌猎的意料,“外国人?”徐嘉嘉虽然从血统上来说,是纯的夏榕市本地人,但考虑国籍的话,他是Y国人。

    沈寻点头,“似乎是外国人更容易得到‘雪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条线索——他们是从‘浮光’上购买到‘雪童’。”

    会议室猛地安静下来,这两个罪恶的名字被关联到一起,好似一场从北方酝酿的风暴即将席卷南下。

    “我们已经调派大量队员前往北方那六个城市,夏榕市出现‘雪童’大概率是例外。”沈寻与专案组商议片刻,又转向凌猎,“从今天起,你担任专案组的特别顾问,有没有问题。”

    凌猎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但这样的场合他说不出口,点头,“收到。”

    文组长笑道:“小凌是重案队的人,平常还是和重案队一起活动,我这边实在有需要,小凌不要推脱就是。”

    沈寻视线在凌猎和季沉蛟两人间扫了扫,似有深意地嗯了声。

    散会后,季沉蛟坐在座位上没起,抬眼瞧凌猎,“凌顾问。”

    凌猎:“阴阳怪气。”

    季沉蛟笑起来,“跟你学的。”

    两人一同下楼,季沉蛟对凌猎和顶头上司那种疏离感、身为特别行动队一员却跑来夏榕市打工越发好奇,“你在你们队被排挤了?”

    凌猎停下脚步,“我像被排挤?”

    季沉蛟这回没阴阳怪气,发自真心,“你是挺容易被排挤。”

    凌猎摆出上级的架子,“小季,给领导泼脏水,今晚没饭吃了。”

    季沉蛟:“……”蹬鼻子上脸了你!

    东拉西扯半天,季沉蛟还是没问出凌猎在特别行动队发生了什么。审这人比审嫌疑人麻烦多了,装疯卖傻有一套。

    季沉蛟想起吃熏鹅那天,凌猎傍晚才回来,问上哪儿去了,凌猎说去看了个不值得看的人渣,再往下问,凌猎就吭哧吭哧吃鹅,像只小猪。

    之后几天,凌猎和季沉蛟各有各的事。凌猎去了几趟专案组,季沉蛟到看守所探望季诺城。警方对季诺城的调查已经结束了,目前检察院正在整理资料,不久将提起公诉。季诺城请了知名的刑辩律师,看样子准备走积极认罪、将怂恿的罪名推给周芸,争取死缓那条路。

    季诺城苍老了许多,眼里没有什么光,他盯着季沉蛟,声音很低,“我对不起徐银月母子,也对不起周芸,但是对你,我问心无愧。我给你起的名字寄托着我和周芸对你的祝福,我们是真的希望你好好长大,健康成才。我们领养你确实有私心,想要积德,以抵偿过去犯下的罪,但我们没有想过害你。你想想,如果你一直在福利院长大,你能有今天吗?”

    这番话搅起了季沉蛟血液中涌动的黑暗。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并非表现在外地那样正直,他时常有一些古怪、偏执的念头,与生俱来,从拥有记忆时开始。

    甚至,在成为一名警察之后,他都在各种血腥的现场感到兴奋、或是喘不过气。当年他多次怀疑自己不配做警察,还找到心理医生开解。

    他也许遗传到某种邪恶的基因,如果放任,等待着他的大约是堕落。

    季诺城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季家确实给了他一个近乎完美的成长空间,不考虑季诺城和周芸对徐银月母子做的事,他们简直是模范家长。在这样家风的熏陶下,他顺利成长,很好地克制住了血脉里的鼓噪。而后,肩上的责任、身上的警服成为一道枷锁,他主动戴着这道枷锁。

    探视结束前,季诺城红着眼睛说:“开庭那天,希望你能来看看我。”

    季沉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季诺城希望他能作为证人出庭,证明他是个好父亲。这影响不了定罪,但人性化的东西会对量刑产生影响。

    季沉蛟退后几步,一言不发,目送看守所的警察将季诺城带走。

    离开看守所,他忽然很想立即见到凌猎,没有别的原因,大约只是因为家属院的那套房子,自从凌猎住进来,厨房才终于有了生气。当厨房有生气,那就成了一个家。

    夏榕市下起倾盆大雨,从看守所返回市局的路上全程拥堵,时间还是下午,但天就沉得不见光,车灯闪烁,周围的大楼也全都亮着灯。

    季沉蛟烦躁地给凌猎打电话,凌猎却关机了。他没由来地产生不详的预感。刚认识凌猎的时候,凌猎只要不使用手机,就会关机。他摔坏了凌猎的手机,赔了凌猎一个新的。那之后,他就规定凌猎不能关机。

    但这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几个月前。

    凌猎为什么关机?

    终于开回市局和家属院所在的那条支路,季沉蛟车上没伞,直接冲进雨幕中。

    凌猎不在家中。

    季沉蛟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市局跑,凌猎还是关机。赶到重案队,没有凌猎的身影。

    凌猎此时在飞机上,握紧的拳头爆出青筋,双眼红得几乎淌出血来。

    时间倒回三小时前,他刚离开专案组,准备去菜市场逛逛。虽然下午的菜市场没什么好东西,但季沉蛟今天去看守所了,估计心情会很糟糕,做点好吃的哄一哄。

    然而走在半路,他就接到沈寻的电话,以为又与“雪童”有关,接起却发现沈寻语气不对劲。

    “凌猎,卫梁死了,一周前。”

    第86章 愉晰 亲疏(36)

    凌猎正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周围车水马龙,异常喧闹。这一刻, 他却像是突然失聪, 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到行人可以通行,他却逆着人流退后两步,讶然道:“你说什么?谁死了?”

    沈寻:“卫梁, 卫之勇的儿子。”

    凌猎脑中忽然响起指甲在黑板刮过的声音、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错位的声音,他痛苦地甩着头, 离马路越来越远, 直至跌坐在路边的花坛上。

    “不可能。我……”我刚去丰市看过他, 那个人, 人渣还好好在火锅店工作!

    沈寻:“我知道, 你去丰市给卫之勇扫墓时,顺道去卫梁家的火锅店吃过饭。当时卫梁还活着。”

    凌猎耳边嗡嗡作响, 愤怒、仇恨、狂暴在血液中冲刷,使他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分析沈寻这通电话的用意。

    沈寻:“凌猎, 乐然已经到夏榕市了, 他会接你前往丰市。”

    “不用接,我现在就……”凌猎从花坛站起来,一时间眼前一黑, 头晕目眩,他想说卫梁死了,他肯定会去丰市, 查清真相。但晕眩之后, 他忽然察觉到沈寻话里的不对劲, “乐然来接我?”

    这时,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下降,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乐然与凌猎对视片刻,果断下车,跑到凌猎面前,“猎哥,上车再说。”

    凌猎彻底冷静下来,声音冰冷,“卫梁的案子与我有关?”

    沈寻说:“你先跟乐乐上车,他带着当地警方的详细调查报告。”

    轿车往机场开去,凌猎坐在后座,接过乐然递来的平板。

    七月十三号,丰市警方接到快递员报案,称在自己空置的老房里发现一具尸体。而在七月八号,梁老爷火锅店就曾报案,卫梁失踪。

    警方很快确定,死者就是失踪的卫梁。

    卫梁被发现时,尸体僵硬,还未开始腐烂。他被绑在卧室的床上,嘴被堵住,无法发出声音。而那栋楼位于城市边缘,等待拆迁,居民早就搬走。他在死前发出的微小动静无法被听见。

    尸体上没有明显的机械性损伤,警方初步判断他是被渴死,现场惨不忍睹。但是经过解剖和毒理分析,他的体内竟然有大量“雪童”成分,这也是特别行动队介入的原因。

    他的左右手都有针孔,内脏衰竭,发作时间远早于淡金及其他已知的“雪童”受害者。原因有二,一是这次的剂量更大,是淡金的二十倍,二是卫梁在死前极度恐惧,缺水缺粮,清醒时一直在挣扎。

    警方调取监控,发现当天有一名客人行为古怪。梁老爷火锅店是当地很有名的火锅店,客人多,一桌几乎都坐四五人,这位客人却独自前来,点了远超一人份的菜,其间每次卫梁来上菜,他都会打量卫梁。

    他离开之后二十分钟,卫梁也摘下围裙,离开火锅店,并且再也没有回去。

    这位客人就是凌猎。

    当地警方并不知道凌猎是谁,自然将凌猎当做重点怀疑对象。火锅店外面公共监控不多,看不到凌猎和卫梁各自去了哪里。但从常规思路调查,凌猎肯定是可疑者。

    沈寻看到当地警方的报告,都愣了一下。他清楚凌猎与卫梁的关系,自然怀疑不到凌猎头上去,然而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凌猎去看望卫梁的当天,卫梁就失踪遇害?

    轿车抵达机场,凌猎手心已经渗出冷汗。他比任何人都更加震惊,那双在季沉蛟面前总是含着笑的眼此时已经变得像罗刹一般。

    当地警方还在房间里发现了一组疑似凶手的足迹,这足迹别人看不出问题,但凌猎看见的一刻,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斜阳路老房4-2那个案子,凶手用他的鞋在房间里留下足迹,嫁祸给他,而这次的足迹,和上次的非常相似!

    那双鞋是重要的证物,后来他没有穿过,应该还在重案队。但鞋本身非常普通,市面上要买到很容易。席晚这种水平的痕检师能够轻易判断鞋纹虽然相同,但作案的不是他。

    可是这绝不是重点!

    凶手在他看望卫梁之后杀死卫梁,还留下与4-2相似的足迹,这与其说是嫁祸,不如说是挑衅!

    飞机起飞带来强烈的失重感,凌猎感到自己掉入了疯狂涌动的线索中,被缠绕、被淹没,就像被扯入混沌。

    而他此刻最原始的情感却是痛苦。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卫之勇唯一的孩子死去。因为他而死去。

    心脏痛得像被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他听见一个来自心里的诅咒:你出生在最邪恶的地方,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他们都会因为你而死,你不属于这片土地。滚回去!

    “猎哥,猎哥!”乐然喊道:“我们到丰市了。”

    飞机下降的那几分钟,凌猎有种坠入地狱的感觉。但没有,他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广播里传来空乘温柔的声音,期待与乘客们在下一次旅途中再见。

    乐然说:“你脸色很难看。”

    凌猎深呼吸,脸在手掌中埋了好一会儿,“我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回归特别行动队。”

    乐然虎目圆瞪,“你要归队了?”

    凌猎心情非常恶劣,他不想回到特别行动队,就算徐嘉嘉的案子与“雪童”有关,他也只是作为夏榕市专案组的特别顾问。但是现在,冥冥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向深渊拉去。

    此刻,他的头脑被仇恨占据,将夏榕市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丰市市局,侦查卫梁案的除了当地警方,还有三名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加上赶来的凌猎和乐然,数量增加到五人。

    凌猎十八岁就为特别行动队做事,二十一岁正式成为其中一员,但与队友并不亲近,见面也只是点点头的关系。

    当地警方对唯一的嫌疑人居然是特别行动队成员感到极其惊讶,凌猎按捺住个人情绪,交待自己与卫梁死去的父亲卫之勇有旧,那天祭拜过卫之勇之后,顺道去看看卫梁过得怎么样,之后搭上回夏榕市的动车。

    车站能够调取到凌猎的视频,他于一点二十离开火锅店,两点半进入火车站,三点发车。卫梁一点四十离开火锅店,死亡地点离火锅店步行时间是半个小时,从死亡地点到火车站步行仅需六分钟。如果算极限时间,凌猎仍有作案可能。

    但就算凌猎不是特别行动队的人,了解完时间线后,当地警方也很难再将他视作嫌疑人,因为从时间上看,可能性太低了。

    凌猎主动提出足迹,这就必须提到夏榕市的案子,得找席晚调取4-2足迹的建模。拿起手机时他愣了下,这才想起手机还没开机。

    开机后,十几条消息涌进来,还有十个未接来电。它们全都来自一个人,季沉蛟。

    那些包裹着凌猎的黑色丝线似乎退去些许,就像有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抵抗着它们。

    凌猎茫然地看着备注的“夏诚实”,好似这个名字本身,都代表着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凌猎终于开机,而在这之前,沈栖就追踪到凌猎去了丰市,并且查到凌猎上次离开夏榕市时,去的就是丰市。

    “哥!猎哥开机了!”

    季沉蛟已经收到手机端传来的反馈,立即给凌猎拨过去。

    铃声在会议室突兀地想起来,所有人都看向凌猎。队友们和当地警方是不一样的眼神,凌猎紧紧握着手机,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在开会时接过电话,甚至,他接到电话的时间都很少,几乎都是队友、队长打给他,队员们在场的情况下,他就更难接到电话了。

    乐然看看闪烁的屏幕,小声说:“猎哥,快去接啊,有人找你!”

    凌猎豁然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中,快步跑出会议室。

    走廊的尽头,露台上,划开接听键时,他的手指有些许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紧要的工作中,接听私人电话。

    除了工作,好像还有人惦记着他。

    “喂——”

    “你终于接电话了!”季沉蛟语速很急,他有很多话要问凌猎,还想凶凌猎,但听着那声比平常沙哑的“喂”,他憋着的气突然散了。

    他知道凌猎是跟特别行动队的人走了,凌猎没有出事。可他还是气凌猎的不告而别。他不担心凌猎的安全,但在沈栖查到凌猎去丰市之后,他的冲动压过了理智。

    “我有点事,现在在……”

    “我知道你在丰市,我马上要关机,等我到了再说。”

    凌猎感到自己又耳鸣了,“你说什么?”

    季沉蛟:“我说我要上机了,不能打电话,你刚才不是也因为坐飞机关机的吗?我很快到丰市,凌猎,你不告而别,我来找你,你当面给我解释原因!”

    夏天的风带着灼热的触感,凌猎却觉得脸像是被凉风吹麻了一般。通话已经中断,他还站在露台上,看着下方穿梭的车流,好似看见一个人向他奔来。

    一道迅猛的呼吸音在凌猎的听觉中响起,促使他回过神来。他大步回到会议室,迅速交待今年春天,类似的足迹曾经出现在他租住的房子里,他被凶手嫁祸,但夏榕市警方已经查清,他与命案无关。

    这突然的线索将两起案子联系起来,他又立即拨给席晚,席晚反应很快,接入视频通话,展示了刘意祥案中的足迹建模。凌猎将这边的足迹发给她,她看了看,说:“鞋纹相同,但磨损不一样,行走方式不同,但还需要更多数据,才能下最终判断。”

    “假如鞋子的事不是巧合,那这两起案子就都是针对我。”凌猎忽然变得出奇冷静,“现在我能给出的线索就是这些,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害卫梁的动机。”

    乐然小声说:“猎哥,我相信你。”

    凌猎起身,将椅子挪回去,低头对乐然道:“我有件私事要处理,想暂时离开一下。”

    乐然:“好。有需要我的地方吗?”

    凌猎想了想,“车借我。”

    由夏榕市起飞的航班准点到达,十分钟之前,凌猎疾驰过高速,来到到达口。

    季沉蛟一下机就给凌猎打电话,他什么行李都没带,拿着一个手机就赶来了,堪称最没有计划的一次出行。通话接通,他听见嘈杂的背景音,竟是与他身处的环境一模一样。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却又觉得很不真实。

    “我到了。”他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来。”

    凌猎已经看见季沉蛟,挥手,“这儿。”

    季沉蛟刹时无言。他出发得很急,想的是向凌猎兴师问罪,真见到人了,质问和责备的话语却说不出口。

    他看见凌猎的眼睛不像往常那样带着顽皮、讨嫌,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暴涨,那似乎与保护、关心、心痛有关。

    他终于穿过人流,来到凌猎面前。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头上飘荡着女声广播。季沉蛟喉结动了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从丰市市局到机场的这一路上,凌猎设想过各种见到季沉蛟的场景。这个喜欢开嘲讽的重案队队长,一定会拿他当嫌疑人一样审判。他很擅长应付这样的季沉蛟,耍赖、装傻、激怒、转移话题,虽然他现在状态非常糟糕,但也不是不能糊弄过去。

    可是季沉蛟……为什么要这样问,要这样难过地看着他?

    那是难过的眼神吧?季沉蛟因为他而难过了?

    他忽然给不出任何反应,那些酝酿好的情绪全盘溃散,只剩下一个失去伪装的他,就像当年站在玻璃房子外,从“小少爷”手中接过救命的鸡翅,狼吞虎咽,真实又狼狈不堪。

    “我……”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季沉蛟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机场外走去。

    这时正是机场人流的高峰期,凌猎魂不守舍,撞到了一个拉箱子的人,那种拖力将他拉离季沉蛟,但季沉蛟抓得很稳。他向那拉箱子的人道歉,继续和季沉蛟走向出口。

    烈阳高照,车就停在外面,阳光在出口晃动,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出深刻的影子。

    那个撞向他的力还在,他像是被一分为二,一半跟随季沉蛟,哪里都敢去,一半被死去的魂灵拖曳,他这一路走来,是被那些本就站在阳光下的人救出来,可他连故人唯一的血脉都保护不好。

    他忽然停住,季沉蛟转身,“凌猎?”

    他望着季沉蛟,这一刻,季沉蛟没有松手,眼神却更加关切。

    “我遇到事了。”他开始后悔没有在季沉蛟一次次追问时,告诉季沉蛟自己的故事,他现在想说了,季沉蛟还想听吗?

    季沉蛟反应过来,凌猎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凌猎感到被抓住的手腕正在承受一个前拉的力,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被随着这道力,被拉向季沉蛟。

    “没事。”季沉蛟抱着他,“我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

    凌猎闭上眼。

    从小到大,他都很孤独。有一个姐姐,但姐姐不是他一个人的。有一个叫阿雪的好朋友,但是他从悬崖摔下去时,阿雪没有来救他。有一个叫卫之勇的警察救下他,但他和卫之勇走丢了。有一个让他挺胸抬头活着的队长,队长却是别人的家人。

    没有谁是他的。但此时,他近乎幼稚地相信,现在抱着的人是他的。不会消失,是他一个人的。

    未启动的车上,凌猎破天荒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打从凌猎有记忆,他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出生在北方边境之外,那个名叫“沉金”的犯罪组织里,是某两个雇佣兵,或者杀手一夜情的产物,又或者是几乎被灭口的家庭里,唯一活下来的小孩。

    他没有名字,姐姐给他起名阿豆,给他的朋友起名叫阿雪,他们说好一起逃走,去看南方的春天。但他在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天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是卫之勇救了他。

    卫之勇不是为了他而来,是为了一桩儿童拐卖案,从一个叫丰市的地方前来边境上的卫梯镇,协助这边的警察查案。

    他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卫之勇就把他带在身边,他起初总是做噩梦,梦见雇佣兵们来抓他,梦见阿雪变成血淋淋的尸体,就像姐姐那样。

    但是没有。那从小如影随形的黑暗仿佛在触及卫之勇后就消散了,这个男人成了他的屏障。

    拐卖案顺利告破,卫之勇想带他回丰市,但是途中,他和卫之勇走丢了。

    那年他只有六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小得像个萝卜头。他没有卫之勇的联系方式,也不敢求助于他人。

    他走啊走,在来年的春天来到夏榕市,但夏榕市太大了,比他从小生活的村庄,后来待过一小段时间的卫梯镇都大。他在这片钢筋水泥浇筑的村庄里迷路了,然后在麦当劳遇到了……“小少爷”。

    他在铃兰香福利院待过一段时间,而后被一户豪门带走,养在别墅中。

    听到这里,季沉蛟有些诧异地问:“豪门?”

    “喻氏集团那个喻家。”

    “你怎么会被他们带走?”季沉蛟疑惑更甚,喻氏集团是艘商业“航母”,凌猎居然和他们有关系!

    “因为当时一位女继承人的孩子丢了,很可能是死了。喻家人想找一个去顶替,这事做得滴水不漏,可惜的是,直到我离开喻家,我和我名义上的母亲,也没有培养出母子情来。”

    “离开喻家?”

    “我十六岁时,就从喻家逃走了,喻家也没人找我管我。我想找到卫之勇,报答他的恩情。”

    那时,凌猎用着的还是喻家给的名字,喻戈。真正的喻戈或许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

    “喻戈”不太记得卫之勇的模样,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平凡。他找到卫之勇的时候,卫之勇已经成为墓碑上的照片。不能报恩让他陷入魔怔,他始终觉得,卫之勇的死亡有隐情,但是不管他怎么查,结论都只有一个——卫之勇死于肝癌。

    十八岁时,他辗转打听到卫之勇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卫梁。

    卫梁的母亲死得早,卫之勇又工作繁忙,没精力管他,于是优秀警察的儿子长成了混子,从念初中时就开始打架斗殴收保护费,高中本来都差点没读,还是让卫之勇硬塞到了一所垃圾中学。

    没多久,卫之勇死了,卫梁彻底无法无天,派出所进了不知道多少次。起初,卫之勇的老同事念在旧情上处处关照卫梁,后来也懒得管了。

    卫之勇一生清贫,就给卫梁留了一套房。好在卫梁外公家做餐饮生意,还算宽裕,可怜他无父无母,在钱上没亏待过他。

    “喻戈”找卫之勇是想要报恩,卫之勇没了,他忽然失去目标,跟踪了卫梁一段时间,渐渐将对卫之勇的感激移情到卫梁身上。

    当时,他最不缺的就是钱和时间。卫梁没钱时,他就把现金装在快递盒子里,丢在卫家门口。

    换个正常的人,干不出这种事,换个正常人,也早就报警了。

    但他和卫梁都没那么正常,钱他敢扔,卫梁敢捡。来历不明的钱财,卫梁花起来更加大手大脚,直到终于胡作非为出了大事,在夜场后街捅死了另一个地痞。

    “喻戈”第一反应是,他向卫之勇报恩的时候终于到了。

    当年监控还不像现在这样随处都有,整个后街,就只有街口有一个摄像头,远远拍不到卫梁捅人的现场。而这两人是因为纠纷离开酒吧,找个地方私斗,所以也没有目击者。

    卫梁虽然是个混混,小错不断,但杀人这种事还是让他慌了神。“喻戈”走过去,他挥舞着刀,虚张声势要连“喻戈”一起灭口。

    但“喻戈”轻易反剪他的双手,沾满鲜血的刀哐当掉在地上。

    “你马上离开,杀人的是我,坐牢的,被判死刑的也是我。记住了!”

    卫梁惊恐不已,“你是谁?你要帮我吗?你凭什么帮我?”

    “喻戈”看着他那张沾满血和眼泪的脸,心里涌起鄙夷和厌恶,十多年没见过的卫之勇早就被记忆美化成了神,神的孩子却是个懦弱愚蠢的废物。

    “喻戈”作呕,但仍继续说道:“你门口的钱是哪来的?”

    卫梁惊骇,“你,你怎么知道?是你?”

    “喻戈”不想跟他废话了,“所以,你信不信得过我?”

    卫梁跪在地上,“谢谢!谢谢!”

    丧家之犬仓皇逃离后,“喻戈”开始处理现场,让自己成为凶手,踩着血,缓缓走到巷口的摄像头下。

    天亮后,尸体被发现,警察迅速找到“喻戈”,并在“喻戈”的住处搜出凶器。

    “喻戈”坐在审讯室,承认杀人。物证、口供充足,他成了板上钉钉的凶手,他的计划却被正在丰市查另一起案子的特别行动队干扰。

    年轻的队长萧遇安只是听说市局有一桩认罪非常干脆的命案,便一时兴起,想看看犯罪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看,就找出调查记录中不合逻辑的蛛丝马迹。

    “喻戈”再怎么聪明,那时也才十八岁,瞒不过剑走偏锋的精英。

    “你这现场收拾得不错。”萧遇安微笑看着“喻戈”,“你完全有能力不把自己搭进去。痕迹全部清除,没有人证物证,警方很难给卫梁定罪。”

    “喻戈”说:“那黄齐(死者)就白死了吗?”

    萧遇安挑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喻戈”认真道:“我不想抹除杀人罪行。有人死了,就应该有人付出代价。”

    这小年轻对生命的理解居然这么深刻,萧遇安饶有兴致,“那为什么付出代价的人是你?你并没有犯错。”

    “他没有父亲。”“喻戈”忽然说。

    萧遇安不解:“和你有什么关系?”

    “喻戈”本想胡诌,说卫梁的父亲是一名警察,如果没有警察,自己就不会被家人找到,所以对所有警察心怀感激。

    但想到往事,积蓄着的愤怒、害怕,在萧遇安的注视下全都爆发了出来,他嚎啕大哭,说自己的命是卫之勇捡回来的,报答不了卫之勇,至少要保护卫之勇的孩子。

    萧遇安沉默片刻,“你才十八岁,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葬送自己一辈子?”

    他用头撞击桌子,不断说:“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报恩!”

    萧遇安说:“我理解你。”

    他愣住了,除了卫之勇,又一个警察对他说——我理解你。

    “你想回家吗?”萧遇安问。

    他用力摇头。

    “那你想成为卫之勇那样的人吗?”萧遇安又道:“你很有才华,如果你的才华不能用在正道上,那必将被犯罪所利用。”

    他泪眼婆娑,无法答话。

    萧遇安向他伸出橄榄枝,“有没有兴趣,为我工作?”

    堕落比艰难地活着容易得多,但总是有人将他从黑暗里拉扯出来,将他推到光明之下。

    起初,他只能作为特别行动队的边缘人,没有任何职位,像个幽灵。后来,他立下功勋,萧遇安和特别行动队当时的领导为他背书,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脱离喻家,改名凌猎,参加正规特训,二十一岁时,正式成为特别行动队一员。

    季沉蛟听到中途就觉得萧遇安这名字熟悉,终于想起,冬邺市去年空降的刑侦局副局长不就是萧遇安?

    是萧遇安将凌猎从一个行走在犯罪边缘的少年引向正途。他无意去探究萧遇安为什么会从特别行动队调任到地方市局,但这事的结果,似乎对凌猎造成巨大冲击。以至于——

    忽然,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季沉蛟回神之时,凌猎已经靠过来,像是受到伤害的猫,温顺地蜷缩在他怀里。

    “凌……”这一刻,他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凌猎趴着就不动了,还不让他动,霸道地划着地盘。他只得将手放在凌猎背上。

    “从来没有谁真正属于我,每当我以为谁属于我,他们都会丢下我。”凌猎低喃着,像是呓语,“小季……”

    季沉蛟下意识说:“我在。”

    凌猎抬起头,泛红的眼睛有着圆钝的眼角,看他的眼神像猫看着心爱的玩具。

    “我只是想,某一时刻陪伴我的人能永远陪伴我。”

    也许是被那双眼睛蛊惑了,季沉蛟缓声说:“我陪着你。”

    凌猎摇摇头,“只是这一刻……”

    “不。”季沉蛟打断,托着凌猎的后脑,“你想多久,我就给你多久。”

    第二案:亲疏——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新的那一章出现了个人名BUG,卫之勇的儿子起初我起名叫卫斌,后来写着写着觉得卫妪欷梁更合适,改了后面没改前面,造成出现在13和23章的是卫斌,现已修改。那两章也有柏岭雪、喻家的一些线索,大家可以回头看看。

    下个案子转场丰市了哈。

    第3卷 第三案:白事

    第87章 白事(01)

    丰市。

    夏天天亮得早, 在医院门口做小本餐饮生意的老沈半夜四点来钟就起来了,把早餐要用的面发着, 交待徒弟把粥熬上, 自己骑着三轮车,去两站路以外的批发市场把今天需要的肉和菜拉回来。

    不到六点,第一波客人已经到了。

    三院是丰市最好的医院之一, 一号难求,尤其是那住院部, 住进来的几乎都是得了要命的病。在这种医院外面卖饭, 那是稳稳不用操心客流, 味道再差, 都有愁眉不展的人来草草解决三餐。

    老沈这家餐馆开了快有八年了, 起初只是一个挂俩液化罐的游摊,支一口大锅, 炒的饭香得对面街道都闻得见。一份炒饭从十块到十六块不等,每份都单独炒, 卖的完全是辛苦钱。

    后来老沈有了点积蓄, 盘下这间铺子, 请来徒弟,从黑忙到黑。

    铺子里空间不够,城管体谅小贩和病人家属们, 允许在三餐时间在店外支小桌,搞好公共区域的卫生就行。六点多,老沈的铺子外已经摆了七八张桌子。

    人们沉默又匆忙地就着粥、豆浆吃包子, 很多都是在病房陪护了一宿的人, 面色糟糕, 吃完还要打包一两份, 赶着回到病房。有的魂不守舍,撞着桌椅,或是少给几块钱。老沈在这儿做生意多年,见惯了人生疾苦,从来不跟这些家属们计较。

    “老沈,来一屉鲜肉,一碗红薯粥,俩煎蛋!”一道干瘪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门口吃饭的客人们有的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这语气一听就不是病人家属,他们大多没这么有活力。老沈刚进完货回来,正在里间洗脸擦汗,闻声出来,“老牟,请坐。”

    “哟,这还没吃早饭吧?要不一起?我请!”老牟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两屉包子,“你喝啥粥?”

    老沈也不推辞,“小菜粥。”

    为了最大限度容纳客人,老沈的桌子做得都挺大,互相挤着一桌能坐八人。老牟这会儿一人占了两人的地,老沈便站着吃,把位置让给客人。

    老牟揶揄:“你个沈头儿,生怕少做一单生意啊?”

    老沈笑道:“大家都赶着吃早饭。”

    “啧,你就会心疼他们!”

    “上我这儿吃个饭的,谁不是苦命人?能帮点忙就帮吧。”

    老牟瞧不上老沈这副做派,觉得虚伪,但嘴上也没说,几个包子下肚,跟喝了酒似的,话变得更多,“你这大善人,帮他们咋不帮帮你小弟我?前阵子不是来了个什么连锁团吗?一个个穿西装打领带呢,把老子生意都抢完了!你这儿人流大,我让你帮我揽点客,我给你分成,你也不乐意。”

    坐在一旁的客人打量老牟,眼中露出不悦的神情。但老牟脸皮厚,立马凑上去递名片,“兄弟,我是做这个的,一条龙服务,包您满意,您看看。”

    医院门口的一条龙服务还能是什么?那客人看一眼名片,不再搭理老牟。老牟做这一行,看得最多的就是白眼,早免疫了,挤出一脸苦大仇深,“人这一生啊,都要经历这个的,看开点啊。”

    老沈吃完了,收拾好自己的碗碟。老牟见他要走,几口解决掉剩下的包子,追上去,“老沈,我今儿是来拜托你正事的!”

    老沈示意他扫码,他讪笑两声,给了钱,又说:“你就帮兄弟一把!现在生意难做啊,人家是集团军,我是散兵游勇,实在抢不过!”

    老沈转过身,“不是我不帮你,是确实不能开这个先河。我这铺子你也看到了,是不是饭点都坐满家属,你们做殡葬服务的哪一个没来找过我?我答应一个,其他的不都来找我?到时候一窝蜂全挤在这,我还卖不卖饭了?”

    “其他人能和咱一样吗?咱是老乡啊!”

    老沈还是摇头。老牟正要继续说,老沈的徒弟走了出来。他生得壮实,是个农村来的高个子,端着一锅热粥,瞪了老牟一眼,老牟就缩了,“行行,那我过两天再来!”

    离开餐馆,老牟唾了好几口,一路上骂骂咧咧,“呸!拿什么乔啊?人叫你一声老板,你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和老沈餐馆隔着一条街的三院门外聚集着求医的人,还有许多像老牟这样,盼着他们早点死去好做殡葬生意的人。

    老牟蹲了半天点,一桩生意也没拉上,正在路边抽烟撒气,就看见早上塞了名片的一家人正和另一个拉客的站一块儿。他心头一怒,连忙冲上去,想把生意抢回来。那家人一看他这尖嘴猴腮的模样,就烦从心起,两头都没接,被别的人抢走了。

    老牟抢生意不成,和对方互相谩骂,还打了两拳,后被医院保安制止。这种事在三院太常见了,保安把两人赶走,也没报警。

    老牟快一周没开张了,再拉不来生意,就特么得喝西北风!等保安走远,他又溜回医院,在住院部楼下那块修得特别好的花园瞎逛。

    逛了没多久,迎面走来一熟人,老牟立马换上嬉皮笑脸的面皮,“香里大妹子,下班了?”

    来的护工陈香里,不算医院的员工,但长期在这儿伺候癌症病人,在老牟眼里她就跟护士差不多。

    陈香里看看老牟,皱了下眉,想要绕道走。老牟立即追上去,“哎香里妹子,和老哥咋这么见外?打个招呼都不成啊?”

    陈香里说:“我还有事。”

    “知道知道,你们都是大忙人。”老牟步子一跨,插到陈香里跟前,故意压低声音说:“帮老哥个忙呗,给拉点客。”

    陈香里要走,手腕却被他拉住,甩不开,急道:“我叫人了!”

    “你叫,我又没对你做什么。”老牟撒手,眼神阴冷,把一叠名片放陈香里衣兜中,“你那些雇主信任你,等人没了,你帮老哥说两句,老哥又不会亏待你。”

    陈香里急于脱身,只得点点头。

    老牟站在原地,擦擦鼻子,吐出一口痰,走了。

    陈香里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嫌恶难以掩饰。

    中午,到了老沈餐馆一天中的第二个用餐高峰。十个不锈钢大盆摆在铺子门口,荤菜居多,想吃什么自己舀。

    季沉蛟和凌猎刚从三院出来,季沉蛟一手拎着两人的体检报告,一手拿着手机查周围的食物。体检需要空腹,VIP体检中心虽然提供营养餐,但凌猎觉得那些糕点包粥吃不饱,非要出来吃正餐。季沉蛟找到一家简餐,正要递手机给凌猎看,凌猎就拉住他的手臂,“走,那里人多!”

    人挤人的摊点,季沉蛟是一看就没有凑热闹的想法,凌猎恰恰相反,人多?那肯定好吃啊!

    凌猎安排季沉蛟坐在边上一张桌子边,用长腿占座,自己抢来两份堆得结结实实的盒饭。

    季沉蛟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凌猎的,“怎么菜还不一样?”在他的认知里,吃这种十来块钱的盒饭,就该大家的菜一模一样。

    凌猎掰好筷子,第一筷子就夹走了季沉蛟盒子里的肉沫茄子,“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吃两份了啊。”

    季沉蛟:“……”

    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到丰市三院来做体检,是因为在未来一段时间,会暂时留在丰市,以特别行动队成员的身份活动。

    卫梁案仍在调查中,但由于“雪童”的出现,和那组与刘意祥案相似的足迹,这起案子的侦查方向已经改变。

    丰市警方做完了所有排查工作,将卫梁服刑期间的人际关系也查过了。卫梁当时被判了十五年,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出狱,在狱中他没有与任何人产生过矛盾。而出狱之后,在舅舅家中颇不受待见,他不敢与家人发生争执,越来越沉默寡言,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干活之余,找个偏僻的地方在手机上唱歌。

    他唱得也不好,纯属自娱自乐。

    被他杀害的那名青年不是丰市本地人,其家人、朋友查下来没有作案时间,也不存在买凶的可能。

    卫梁案和黄勋同案,凶手针对的似乎都是凌猎。

    刘意祥案,凶手穿着凌猎的运动鞋,在凌猎租住的房屋里杀死刘意祥,还给刘意祥换上凌猎的功夫袍,嫁祸的意图非常明显。

    卫梁案,凶手穿的正是凌猎的同款运动鞋,留下同款鞋纹,还故意在凌猎看望卫梁当天动手。如果凌猎没有在离开火锅店后立即赶到火车站,就是最有作案可能的人。

    然而凶手的动机匪夷所思,为什么要嫁祸给凌猎?更加诡异的是“雪童”。在卫梁案中,“雪童”并不是必需品,凶手当时已经控制住卫梁,有无数种办法杀死卫梁。选择“雪童”其实非常不理智。那栋楼虽然已经无人居住,但万一有人在卫梁还未死去之前回去呢?

    既然使用了“雪童”,那就是希望警方将凌猎与“雪童”联系起来?一旦两者画上关联符号,凌猎就与北方神秘的“雪童”案有关了。

    所以刘意祥案也与“雪童”有关?

    杀刘意祥嫁祸凌猎好理解,人就死在凌猎屋中。但卫梁呢?凶手如果只是要杀个人来嫁祸凌猎,为什么非要杀卫梁?他是准备了多久,才能“恰好”在凌猎来丰市的这天杀死卫梁?

    选择卫梁,就说明凶手知道凌猎与卫家的关系。他不仅要嫁祸,还要用这件事刺痛凌猎。

    季沉蛟问:“案子发生之前,哪些人知道你和卫梁的关系?”

    凌猎说了三个名字,一是特别行动队已经退休的功勋领导,是个在警界非常有名的人物,一是沈寻,还有一个就是萧遇安。

    “他们谁也不可能泄露。”凌猎说。

    季沉蛟说:“你毫不怀疑萧遇安?”

    凌猎眨眼,“我应该怀疑他?”

    季沉蛟很理智地分析,沈寻现在是特别行动队的负责人,排除。如果确实没有其他人知道内情,那萧遇安为什么不值得怀疑。

    凌猎却笑起来,“我就算怀疑那位功成身退的老领导,也怀疑不到萧遇安头上。”

    季沉蛟莫名有些吃味,这阵子凌猎陆陆续续给他讲过不少刚进入特别行动队的事,三句话不离萧遇安。当年凌猎还不到二十,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不像现在这样十句话有八句不正经。

    明明是他更早遇到凌猎,但他好像错过了凌猎生命里很重要的一段时光。

    一想到凌猎满脸单纯地追着萧遇安喊队长,遇到他时却阴阳怪气地叫季队长,那股吃味就酝酿出一股酸味。

    “凌猎。”季沉蛟喊了声。

    凌猎:“嗯?”

    “你怎么称呼萧遇安?”

    “队长啊。”

    “你叫没叫过萧队长?”

    凌猎自个儿想了想,笑道:“那多欠啊。”

    季沉蛟顿时更酸了。

    特别行动队内部很重视这起案子,沈寻给凌猎打过视频电话,沟通侦查上的想法。凌猎说在查卫梁案期间还想把丰市的一桩陈案破了,那是卫之勇在世时唯一没能侦破的案子,自己没能保护他的孩子,至少想为他了一了侦破陈案的心愿。

    沈寻考虑到凌猎要在丰市长期行动,便提醒他的特别行动队侦查许可证要过期了,补申请需要体检报告。

    恰在此时,季沉蛟提出想与凌猎一起办案。理由也很简单,刘意祥案是夏榕市的案子,既然关联到凌猎,他有责任参与侦查。

    此事不是季沉蛟一个人决定的。到丰市的第二天,季沉蛟就接到谢倾的电话。谢倾知道他因为季诺城的案子,身心都处于极端疲惫的状态,需要一个不短的假期来调整,加上他这些年忙于工作,从来没有修过假,索性一并给他批了假期,让他暂时放下夏榕市的案子。梁问弦和席晚也给他发消息,让他放心,有案子的话他们会高效率解决。

    沈寻考虑之后,决定给季沉蛟办一个临时许可,这也需要体检证明。

    凌猎还在一旁笑:“季队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临时工下属了。”

    当着沈寻的面,季沉蛟没跟他呛。

    今天做完体检,一会儿发回特别行动队,走个流程,证件就有了。季沉蛟眼睁睁看着凌猎在他盒子里毫不客气挑肉吃,不禁想——临时工下属的作用就是让领导随时随地吃到两份盒饭吗?

    凌猎忽然抬起头,与季沉蛟四目相对,两人动作都顿了下。

    自从那天在车上向季沉蛟索要拥抱后,他们之间就变得不一样。

    凌猎从不向人倾诉,季沉蛟是第一个。凌猎也从不向人展示软弱,连面对萧遇安时也绝不会,季沉蛟仍是第一个。

    回想起来,他要季沉蛟抱住自己时简直像投怀送抱,如果不是当时气氛到了某个临界点,坐在身边的又是季沉蛟,他一定做不出那样的举动。

    季沉蛟好似成了一个理由,因为是季沉蛟,所以可以。

    “我要吃这个。”季沉蛟夹走凌猎盒子里的油炸泥鳅,一尝,还凑合,但没有凌猎做的好吃。

    凌猎笑起来,“大胆,区区临时工,还敢在领导碗里动土!”

    季沉蛟将筷子倒过来,敲敲凌猎的脑门,“我还敢在领导头上动土,你要怎样?”

    凌猎:“你等着,开始工作后我给你穿小鞋。”

    回到市局,凌猎把两人的体检报告传回特别行动队,几天后拿到许可。

    沈寻其实早就给他们准备好。凌猎这也算是正式回归特别行动队了。他本来很担心凌猎现在的状态,但那天开会时凌猎出乎意料地冷静,还逐条分析从刘意祥案到卫梁案的递进性,得出对方想要一步一步激怒他的结论。

    沈寻起初对凌猎很不放心。凌猎不是他的队员,乖张偏执,向来只听萧遇安一个人的话。萧遇安调任之后,凌猎成了没人约束得了的队员,还因为萧遇安而对特别行动队上下抱有敌意。

    队里的心理专家说过,凌猎是个很危险的队员,而对特别行动队这样的特殊部门来说,危险的队员不可或缺,用得好是宝藏,驾驭不了就是定时.炸.弹。

    而这次,凌猎的野性似乎收敛了许多,又有点被管束着的感觉了。

    沈寻不由得想起季沉蛟。听说凌猎到了夏榕市之后都和他待一块儿,凌猎的改变是因为季沉蛟吗?

    沈寻拿起季沉蛟的资料,这也是个经历很有戏剧性的男人,被凶手夫妻抚养大,竟然成长为精英刑警,不久前亲自侦破养父母二十年前犯下的命案。而季沉蛟的师父宁协琛,曾经在夏榕市警界叱咤风云,失踪后传闻纷纷。

    站在沈寻的角度,季沉蛟和凌猎都不让人省心,但这俩的气场却似乎很合。沈寻自己便是一线出身,清楚默契在他们这群人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就看看,这两人能影响彼此到什么程度吧。但愿那些影响都是正面积极的影响。

    季沉蛟将许可收好,又将自己的和凌猎的各自打印出一份。凌猎笑他:“好新奇哦!”

    季沉蛟哼了声,“是,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地方刑警。”

    凌猎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吹着口哨出门——这间办公室是丰市市局给特别行动队安排的,等于卫梁案的临时指挥中心。

    季沉蛟跟上去,“去哪儿?”

    “调陈案的案卷,卫之勇未破的那桩。”

    资料室散发着纸张经年累月酝酿出的味道,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陈旧,时间仿佛也变得缓慢。季沉蛟觉得虽然都是资料室,但每个市局、分局、派出所,这扇厚重的门内,气味都不同。它们承载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悲剧,酿成的味道也截然不同。这是只有刑警才能分辨的不同。

    就在季沉蛟走神的时候,凌猎已经按照编号,走到一个架子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纯色T恤、铁灰色收脚运动裤,下午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将他本就白的皮肤照得更加透明。

    他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的数字,手指在资料的脊背上轻轻滑过,光尘围绕着他,像是从案卷中幻化出的幽灵,无声地请求他带来迟到的真相。

    “找到了。”凌猎将一叠资料取下来,翻开,里面记录的是两起十七年前发生在丰市丰安县的命案。

    丰市和夏榕市的城市体量不同,若说夏榕市是座大都市,丰市就是一座生活安稳滨海的小城市,以文化旅游为发展依托,而其中最有名的文化则是殡葬、鬼神文化。

    丰市有一个漂在海上的县,叫丰潮县,岛上修建着各种阴曹地府建筑,每年中元节前后,还会办长达一个月的万鬼巡岛活动,引来大量游客。

    这样的活动需要许多道具,诸如人偶、灵车、花圈,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纸扎的。

    而丰市另一个县丰安县,全县大部分人口做的是白事生意,平时扎的花圈、房屋等供应给殡葬行业,七八月间就供应给丰潮县里的活动。

    案子在当年引起很大的轰动,因为死者是丰安县有名的白事巧匠谭法滨。

    谭家祖祖辈辈做纸扎,手艺传承到谭法滨这一辈,更是被发扬光大。谭法滨不仅技艺精良,每年都推出新的作品,还把企业管理的那一套引进来,规范生产,去外地搞推广,已经将谭家做成丰安县第一的白事作坊。

    然而在十七年前,他被人杀死在自家作坊里,身体被捆绑成打坐的姿势,一根扎纸房子用的竹签卡在他背上,让他上半身保持直立。

    一座纸房子罩住他,当他被发现时,雪白的纸房子已经被染成黑红色。

    这极其诡异的场面让警方立即想到仪式感,但和普通命案所表现出的仪式感不同,这次的仪式感显然带着某种邪恶意味。

    经过调查,那纸房子也很有来历,是谭法滨刚设计出的新品,已经被不少购买方相中,经过宣传推广,谭家必然大赚一笔。

    从这诡异的仪式感出发,加上纸房子背后的意义,时任专案组组长的卫之勇迅速敲定侦查方向——同行在嫉妒、仇恨驱使下作案。

    那时侦查手段有限,但专案组的行动无疑非常迅速,三天时间就完成了对丰安县白事行业的排查,其中有至少七人符合犯罪侧写,并且无不在场证明。

    但是在后续的重点侦查中,这七人均不认罪,警方也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最关键的案发现场,凶手清理过足迹,杀死谭法滨的凶器是县里很普遍的尖角菜刀,难以通过凶器寻找凶手。

    在密切监控七个可能作案的人的同时,卫之勇又转向其他方向,调查谭法滨的人际关系。谭法滨遇害时才三十岁,算得上青年才俊,他为人大气,只和手艺较劲,很少与人产生争执,对鬼神文化十分痴迷。

    最后这一点引起卫之勇注意,凶手让谭法滨死于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同样也是痴迷的文化中,是憎恶谭法滨本人,还是憎恶被谭法滨推崇备至的文化?

    然而想法虽然有了,排查起来却非常困难。从案卷里记载的排查细则看,卫之勇一直没有放弃过,但他怀疑的人,要么最终洗清了嫌疑,要么没有证据抓人。

    五个月后,丰安县竟然又发生了一起尸体被束缚,放在纸房子里的命案。

    遇害的是另一位手艺师傅毕江,罩住他的纸房子也是他亲手做的,整个现场和谭法滨案如出一辙。

    但毕江和谭法滨除了纸扎手艺人这个身份,几乎没有其他相似之处。谭法滨是业内翘楚,毕江是个末流手艺人,做的东西不管是从审美上还是质量上,都远远比不过谭家。他也不是锐意进取的性子,从家里老人手中接过作坊,一天天混着日子,做的东西能让全家吃饱饭就行。

    他并不喜爱鬼神文化,更不想谭法滨那样热衷传播。用现在的观念来看,就是一条很佛系的咸鱼。

    相似的现场让卫之勇一度认为这是凶手再一次作案,可对毕江的调查渐渐深入,卫之勇觉得这也许是一桩模仿作案。

    但同样的难题是,仍旧找不到明确的证据。

    每个地方都有侦破不了的案子,当新的命案出现时,在警力有限的情况下,卫之勇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新案上。发生在丰安县的两起案子被盖上厚厚的岁月尘埃,成为卫之勇过世时的两大遗憾之一。

    另一桩遗憾,是没有找到那个被自己救下,却没有保护好的小孩阿豆。

    凌猎是从萧遇安口中得知,卫之勇一直在找自己。这个倔强而朴实的男人,一辈子都献给了警察这项崇高的事业。

    卫之勇曾经有机会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虽然特别行动队成立时,卫之勇已经超龄,但是向后辈传授经验是他能够胜任的。然而卫之勇拒绝了,只因不想丢下丰市,那座城市还需要他的保护,那座城市里还有他没能侦破的案子。

    卫之勇向萧遇安提过自己年轻时从边境救下来的小孩,孩子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照片,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孩子叫阿豆。

    卫之勇笑呵呵地说,虽然自己没有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但还是想厚着脸皮,请特别行动队帮个忙,找到这个孩子。

    凌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又沉浸到那些有关卫之勇、萧遇安的情绪里。这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救了他第一次,救了他第二次。当年从“沉金”逃走时,他只是想去看看姐姐口中温暖美丽的南方,谁知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经是一方安宁的守护者。

    而此时,他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重要的人。

    凌猎从案卷中移开目光,看向季沉蛟。季沉蛟在看另一份案卷,浅皱着眉,薄唇轻轻抿着,从侧面看,是很锋利的长相。

    注意到在自己脸上描摹的视线,季沉蛟转过头,微微挑眉,“你看我?”

    第88章 白事(02)

    凌猎扎起的头发有点松了, 一边扎一边说:“临时工的义务之一,被领导欣赏。”

    季沉蛟一把按住他的头顶, 将他刚整理好的头发揉乱。

    凌猎:“哎哟哎哟!大胆临时工, 竟敢冒犯领导!”

    季沉蛟:“那你报警吧。”

    两人闹了会儿,管理员听见动静,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季沉蛟赶紧恢复正人君子的模样, 凌猎头发仍旧乱七八糟。

    等管理员走了,凌猎蹲在地上找皮筋, 嘴上还不饶人:“你看看你, 夏榕市重案队的脸让你丢到丰市来了, 谢队梁哥知道了要被气死。”

    季沉蛟率先找到皮筋, 凌猎伸手拿, 季沉蛟却不给。

    凌猎:“?”

    季沉蛟:“过来,我给你扎。”

    季沉蛟做起不擅长的事来, 一板一眼显得很笨。扎头发这么简单的事,因为他以前没做过, 扎得特别认真。这认真的结果就是, 凌猎嗷嗷喊道:“季队长, 你是不是嫉妒我长得比你好看?”

    季沉蛟看着凌猎那颗头,对自己扎头发的水平还挺满意——凌猎平时总是松松垮垮地绑一下,乱七八糟, 成何体统,他给凌猎绑成老老实实的中马尾,是升旗仪式上敬礼敬得最端正的那类女生的绑法, 比凌猎自己绑的精神多了。

    这精神小伙还不领情。

    眼看刚绑好的头发要被精神小伙拆了, 季沉蛟赶紧阻止, “你别乱动。”

    “你就是嫉妒我, 才这么折腾我头发,我秃了你就美了!”凌猎狠狠指出。

    季沉蛟本来想跟他吵,但看他眼睛红彤彤的,眼尾都被头皮扯了起来,快成狐狸眼了,这才将信将疑,“真的绑紧了?痛啊?”

    凌猎趁机把皮筋扯下来,疯狂按摩头皮,再不让季沉蛟碰自己头发了。

    季沉蛟看他又把头发绑成以前的样子,对比刚才的精神小伙,心想算了,没那么精神也挺好看。

    两人带走部分资料,凌猎问:“这案子你说怎么查?”

    季沉蛟:“你不是领导?”

    凌猎:“领导考核一下临时工。”

    季沉蛟没立即作答。虽然他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但是直接开查陈案的机会却很少。

    重案队虽然也经常有查陈案的时候,比如前面几桩案子,但那都是有刚发生的案子需要侦破时,顺理成章查到以前的案子,由于有新的案子,随之而来的也会有新的线索。

    可是直接查陈案,就意味着没有新线索,过去的线索也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少。试想,当年都没有侦破,过了十七年,现场没了,人的记忆也会出现偏差,新的刑侦手段无法穿越时空作用在当时,又没有新的线索,侦破陈案谈何容易?

    夏榕市刑侦支队有一支陈案队,和重案队级别平行,但他们基本上只负责协助其他部门,虽说有侦破陈案的任务,但谢倾等领导也清楚,那不是说侦破就能侦破的问题。

    季沉蛟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凌猎身上。经过这几天,他对凌猎的了解又深了不少,明白卫之勇对凌猎的意义。凌猎对丰安县的纸房子案志在必得,他既然拿了特别行动队的“临时工证”,自然也会尽力。

    “先去丰安县看看,找到两名被害人的家人。我知道有些案子在案发时找不到凶手,是因为凶手非常警惕,将自己完美隐藏起来。但是过了十多年,尤其是当时负责侦办的警察已经过世,他们会认为万事大吉,而露出破绽。”季沉蛟说:“谭法滨和毕江都是在自家作坊遇害,从手法来看,凶手大概率不是流窜杀人,那就隐藏在他们认识的人中。”

    凌猎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掌,在手机上查从丰市去丰安县的路线。季沉蛟瞥一眼,说:“这条高速我以前开过。”

    凌猎抬眼,“嗯?”

    季沉蛟也是刚想起来,丰市与他其实有些渊源。大三和大四中间的那个暑假,公大有实习任务,那时他还没有来到夏榕市,而是和很多同学一起抽到了丰市。

    实习地点不多,他印象里只有四个,而那次实习也不像后来在夏榕市的实习,前者的目的仍旧是学习,所以公大给他们选的地点,全都是有明确案子的地方。

    那年,也可以说在那年以前的三年间,丰市辖内的几个乡镇接连发生村民被洗脑,非法从事违禁药品运输、交易的案子。丰市成立专案组,季沉蛟他们一帮学生加入进去时,侦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想到这一茬,季沉蛟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眼神倏然一变。

    而听他说起那桩案子的凌猎,神情也微微有变化。

    季沉蛟起初见到凌猎时,就觉得凌猎身上有种他所熟悉的东西,但非要说,他却一时难以形容。后来他将之归结于,凌猎和言熙在面对案子时,都有异于常人的,且靠近于犯罪者一方的敏锐。

    之后,凌猎在淡金案中男扮女装亮相,那熟悉感更加分明。

    但直到现在,当季沉蛟想起那年夏天的案子,才猛然抓住——凌猎,似乎是那场行动中的一位卧底!

    季沉蛟的注视难得让凌猎有些不自在了,他伸出爪子,去遮季沉蛟的眼睛,“领导是临时工想看就能看的?”

    季沉蛟抓住凌猎捣乱的手,“你早就想起来了?真是你?”

    凌猎眨巴两下眼,“什么?”

    刚才季沉蛟说的案子,是他刚成为特别行动队正式成员之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但他没想到,季沉蛟居然也参与过那次任务。季沉蛟似乎认出他了,可他刚才不是装傻,他确实对季沉蛟没有印象。

    嗯?他忽然想到一个满脸抹着迷彩的警察,对方非常年轻,后来听萧遇安说,那是公大的学生,来实战任务中学习的。

    是季沉蛟?

    这突如其来的相认,让两人都沉默下来,陷入各自的沉思——

    发生在丰市乡下的案子起初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无非是陆续有人失踪,一些家庭相继有人去世。失踪的都是成年男性,派出所调查无果,认为可能是外出□□工。而那些去世的人,身上无伤害痕迹,也没有刑事案件的迹象,家属不同意尸检,于是都按照当地风俗火烧后下葬。

    直到有一年,一个读过大学的年轻人,回家发现家中种种异常,才报警称,父亲的意外离世可能和母亲有关。

    丰市市局其实已经盯上接连发生的失踪案了,正在制定计划,接到这位年轻人的报警后,立即到几个相关的村镇调查,初步查到这些村子可能存在X教活动。市局深感靠地方警力,恐怕无法彻底解决,遂将情况报告给特别行动队,请求支援。

    凌猎得知是丰市的案子,主动请缨。萧遇安把他派了过去。

    那时是阳春三月,他清楚记得,与自己联络的都是丰市市局的人,没有什么公大学生。

    随着调查深入,线索一条条出现。当地因为鬼神文化盛行、殡葬业发达,很多村民本就相信阴曹地府之说。有人别有用心像他们灌输所谓的轮回,将男子骗到外地运输非法药品,女人则被卖去进行交易。在深受其害的村镇中,这已经形成一条产业链,人们会自发保守秘密,警方没有证据,不能对他们采取强制措施。

    而对于犯罪组织是如何利用这些村民,警方一度一筹莫展。

    四月,特别行动队锁定了一个名叫“照夜之灯”的丧歌团体,根据活动轨迹,所有出现失踪、离奇死亡的村镇,都有该团体的身影。

    “照夜之灯”有歌唱组和乐器组,其创始人是个面相慈祥的中年人,人称阿叔,名下有正规产业,丰市电视台还采访过他,他说“照夜之灯”是为他的亡妻建立,亡妻喜欢唱歌,去世时他没能陪伴在身边,以后就让歌声陪伴那些刚刚逝去的人。

    如果不进入“照夜之灯”,就难以取得取得关键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而要卧底,也不是简单的事。当时“照夜之灯”正在招女歌手,特别行动队倒是有女性,但气质刚正,容易露馅。

    凌猎给萧遇安当了三年“幽灵”,气质和地痞流氓浑然一体,一番化妆打扮,成了打入“照夜之灯”的钉子。

    组织对新成员的筛选十分严格,要的都是出生贫寒,家人或者自己受到社会伤害的人。凌猎自述来自偷渡村,出境未果,父母被当地执法部门淹死海中,他侥幸得以活下来。

    他长得好看,化妆之后更是有一番独特的风情,唱起歌来声音嘹亮,第一场就颇受好评。阿叔的得力助手申姨对他颇有好感,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四月底,一位村民试图脱离组织,挥刀砍向申姨,凌猎故意等到千钧一发时“舍身”阻止。此后,申姨更加信任他。

    凌猎渐渐摸清“照夜之灯”的运作模式。首先,他们会对新加入的成员疯狂洗脑,激起他们的仇恨,让他们自发地拧成一条绳,为组织所用。然后,村镇哪户人家有新丧,他们便受邀去唱丧歌,借此机会向悲痛欲绝的家人传输生死轮回的概念,并找机会让他们盯上的人服用药品,以此来长线控制他们。

    这些被腐蚀的村民又会自发在村子里发展其他人。组织选择地点时很讲究,城市和发展好一些的县城不去,专门进攻落后的村镇,用精彩的表演、煽动性的语言、成瘾类药物将他们收为己用。

    当药物成瘾,组织就能随意驱使村民们,阿叔有正规的药企,一部分健康的村民被带到药企,名义上是做工,实际上是试药。另一部分村民成为所谓的“销售员”,将组织的药物传播到更多村镇。

    阿叔和申姨有时会亲自到村子里对村民做动员演讲,村子完全封锁,村民们亢奋如传销现场,组织还会不断发送礼品,一步步点燃村民的疯狂。

    凌猎卧底到七月,终于等到组织在小丰村举行所谓的“年中祭祀”,包括阿叔和申姨在内,所有重要干部都会到场。这是一举拿下“照夜之灯”的最佳机会。凌猎传回消息,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提前离开。

    特别行动队和丰市警方周密部署,刚参与行动的公大学生纷纷请缨。

    虽然来的都是公大的精英,但到底是一帮没有经历过实战的孩子,季沉蛟等人没有接到潜入小丰村发起进攻的任务,而是在村外待命。

    即便没有实际任务,学生们也非常认真,换上黑色特战服,还在脸上抹了油彩,全神贯注关注着村子里的动向。

    特别行动队在凌猎的指引下迅速控制住现场,阿叔、申姨等人被当场抓获,但有部分村民和组织中级成员趁乱逃脱,跑入村外的林子。

    行动总指挥要从村里调队员到林子里搜索,萧遇安忽然想起待命的学生们,“让公大的去吧,他们准备很久了。”

    总指挥不赞同,“他们还是学生。”

    萧遇安笑道:“队长,你我都曾是公大的学生。”

    总指挥神情微凝。萧遇安又道:“他们马上大四,该执行第一次实战任务了。再说,村里谁调得开?”

    待命的学生们接到搜索任务,个个亢奋,分头行动,季沉蛟在林子里越走越远。

    忽然,他看见前方有零星火光,定睛一看,石头上坐着一个高挑的长发“美女”。

    这夜月光明亮,那又是林中的一个开阔地带,“女人”穿着冰蓝色的纱裙,赤脚,平底皮鞋撂在一旁,长发及腰,季沉蛟看向“她”时,“她”也懒洋洋地夹着烟,向季沉蛟看过来。

    季沉蛟立即据枪,“女人”的视线很平静,还带着一丝笑意,最后抽了一口,灭掉,把烟头装进一个小铁盒里,弯腰穿鞋。

    公大的学生并无知道卧底身份的权限,季沉蛟以为“女人”是逃出的“塞壬”——组织里将女歌手通称为“塞壬”。

    他警惕地走到“女人”身边,“女人”也配合地举起双手,两人从月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到阴影里,又从阴影中走到村子的灯光中。

    与特别行动队汇合,季沉蛟才知道自己带回来不是什么“塞壬”,而是那位发回大量重要情报的卧底。

    一时间,他臊得脸颊发烧,庆幸脸上涂着迷彩,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窘迫,以后再有见面的机会,也认不出他是谁。

    现场还有其他搜查任务,季沉蛟转身欲走,卧底似乎也接到任务,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弯起唇角笑了笑。

    那着实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季沉蛟愣住,卧底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行动结束,季沉蛟打听过那名卧底,但特别行动队的成员不是谁都能查的。直到公大学生离开丰市,季沉蛟也没有再见过那名卧底。

    转眼多年过去,他早就不是把卧底当犯人抓的毛头学生,那段不起眼的经历也渐渐被遗忘,此时却戏剧性地发现,那位卧底就站在自己面前。

    气氛顿时微妙。

    好一会儿,凌猎忽然笑道:“小季,你耳朵红了。”

    季沉蛟正色,“胡说。”

    “真的红了!脸也红了!果然是个弟弟!”

    “……”

    凌猎手欠,作势要探探季沉蛟脸颊的温度,被季沉蛟拍开。凌猎摸着自己的爪子,嘀嘀咕咕:“还是小时候可爱。”

    季沉蛟眉脚直跳,“你早就发现了?”

    凌猎坦白:“没,但顺着你的反应想一下,真相不是摆在眼前吗?”

    季沉蛟觉得很久不痛的智齿都痛了起来,那是他从警生涯为数不多的黑历史,当事人现在居然成了他的半个同事。

    “其实那次多亏你,不然我这个卧底就要交待在那里了。”凌猎说。

    季沉蛟诧异,“为什么?”

    “你当时没发现我受伤了吗?”凌猎说:“行动开始时,组织的人已经知道卧底是我了,我没有枪,逃出来,伤了腿,不然你猜我为什么坐在那儿不走?”

    季沉蛟回忆起,“女人”腿脚似乎确实不便,走得慢,还需要他搀扶。那时他以为是“塞壬”的什么计谋,中途为了加快速度,还背了“女人”一段路。

    背上的人很轻,骨头很硌人,但也是到了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凌猎那时瘦得惊人。

    “我还跟你说谢谢了。”凌猎问:“你没听见?”

    季沉蛟木着脸,点头。他听见了,但是他那时不知道卧底是谢谢他救自己回来。

    “一看就是忘记了。”凌猎在季沉蛟面前晃了晃,双手忽然环住季沉蛟脖子。

    “?”

    “那我再感谢一回。”

    说完,凌猎踮起脚,在季沉蛟额头上亲了一下。

    是很亲的触碰,像个漫不经心的玩笑,季沉蛟的瞳孔却忽地收缩,全身的感觉似乎都涌向了额头,耳边充斥着热烈的心跳声。

    “你……”

    凌猎抿了抿唇,煞有介事地说:“初吻给小季了。”

    季沉蛟皱眉,近来他与凌猎的关系本就有些不受控制,凌猎又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凌猎笑:“你怎么看起来凶巴巴的?”

    季沉蛟摸了下额头,心跳逐渐平复,有一点他无法骗自己——刚才被凌猎亲时,他那些突然亢奋的情绪并不是因为讨厌。

    “嘿,你还擦。”凌猎说:“难道这是你的初头?”

    “……”神他妈的初头!

    炎炎夏日,凌猎和季沉蛟驱车从丰市出发,来到当年的案发地丰安县。

    外地人刚来到这个小县城,不免会产生恐惧的情绪,因为大街小巷里都是白事道具,整整一条街摆满花圈纸人,就算白天看着也很渗人。

    车停在第一位被害人谭法滨曾经的院子前,院子已经推倒重

    修过了,现在是另一个个体户作坊。

    这一条街位置很好,交通便利,是丰安县生意、“风水”最好的地方,而谭家的院子虽然没了,但从重建的痕迹看得出,谭家作坊的规模是周围作坊的两倍有余。

    白事生意一般早上客人多,下午手艺人在作坊里做工,负责看店的三五成群在院子聊打牌聊天。

    凌猎装作外地人,走进谭家的院子里——这院子现在一边姓周,一边姓王,打牌的中年人打量他,觉得他不像来买东西的。

    “干啥的?”其中一人说。

    凌猎拿出自己的直播架子,自我介绍说是文化主播,来参加今年丰潮县的“万鬼巡岛”活动,顺道来白事之乡丰安县取材。

    现在的小生意人也都知道在网上吆喝,一听凌猎是个主播,立即热情起来,倒水端瓜子,领着凌猎去作坊里参观。

    凌猎与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把丰安县的历史知道了个七八成,这才说道:“我来之前查网上的新闻,听说丰安县曾经有个白事天才,叫谭老师,后来被人给害了,网上的报道语焉不详,周哥,王姨,你们能跟我说说吗?”

    周哥和王姨便是这院子现在的主人,两人相视一眼,周哥说:“那你找对人了,你现在站着的,就是谭家原先的地盘。”

    凌猎立即露出好奇又激动的神情。

    周哥和王姨你一言我一语把案子经过说了,这和凌猎在市局案卷上看到的一致。随后,他们又说起谭法滨的家庭。

    谭法滨十多岁就接过了谭老爷子的衣钵,谭家虽然早就是丰安县最好的白事家族作坊之一,但谭家人丁不旺,谭法滨这一辈只有他一个孩子,他父亲也早早亡故,谭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但谭法滨有个从亲戚家抱来养的远房弟弟,叫沈维,比他小几岁,也跟着学手艺。

    谭法滨二十几岁把谭家作坊做成了县城第一,工人有三十来个。但谭法滨似乎不太想弟弟也做这一行,让他在外地读书。

    谭法滨遇害时,沈维二十多岁了,还在读医学研究生。

    说起沈维,王姨很是感慨,直夸他仁义。当年警察没能找到凶手,沈维休学回到家乡,坚持调查,逢人便问。谭家的亲戚很多都附着在谭法滨身上吸血,谭法滨人一没了,那些人就想着瓜分遗产。

    沈维有个学法律的同学,王姐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似乎是姓傅,沈维请傅同学帮忙,搬法条讲道理,才保住了谭法滨的遗产。

    沈维没有私自占用,钱全部花在了追凶上,一听说哪里有凶手的线索,他就去,为此荒废了学业。

    就这么忙活了几年,沈维终于放弃了。谭家剩下一个荒芜的院子,沈维想把院子卖掉,想买的人都找理由压价,说什么死过人,是凶宅。

    周哥和王姨看不下去,凑钱用正常价格把院子买下来。沈维离开丰安县,每年只在谭法滨的诞辰回来烧纸。

    凌猎问:“那沈维现在在哪里?”

    王姨叹气,“他啊,本来是当医生的料,被那些事给耽误了,我上回去城里看病,才知道他在三院外面开了个餐馆,专门做菜给病人和家属吃。”

    凌猎忽然想起,前几天他与季沉蛟去三院体检,用餐的地方似乎就叫“老沈盒饭”。

    王姨又说:“对了,沈维现在和香里互相照应,谭法滨有两个这么想着他的人,总是好过被人彻底忘记。”

    “香里?”凌猎念出这个名字,就觉得熟悉。案卷里面有记载,陈香里,是谭法滨的女朋友,没有那场命案的话,两人会在年底结婚。

    王姨说:“香里啊,她现在也在三院工作,做护工。因为谭法滨,她到现在都没有嫁人。”

    第89章 白事(03)

    王姨口中的陈香里是个朴实善良的女人, 陈家也做白事生意,但陈香里的几个兄弟都不成器, 陈父大病一场后, 失去劳动力,陈家的作坊开不下去。

    谭家的生意当时正在上升期,谭法滨时不时会接济一下乡亲, 看陈家艰难,就让陈香里和兄弟们到自家作坊来干活, 谭家的产品也放在陈家卖。

    一来二去, 陈香里和谭法滨就产生了感情。陈香里想早点结婚, 在她的眼里, 结婚了才能安定, 她也更能辅助谭法滨工作。但是谭法滨一心扑在事业上,说至少要等到三十岁再考虑结婚。

    陈香里虽然没有名分, 但还是全心支持谭法滨的事业,谭法滨去外地推销时, 她将作坊管理得井井有条。谭法滨热衷传播殡葬文化, 在家里的时间也多在制作产品, 陪陈香里的时间很少。王姨印象中,陈香里从来没有抱怨过。

    谭法滨遇害对她来说是天大的打击,她终日以泪洗面, 大病一场。后来家里的兄弟都劝她赶紧嫁个人,她没有答应,反而和沈维一起寻找凶手。

    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 陈香里还是没有着落, 县里渐渐传出一些不好的声音, 说她是个灾星, 克死了父亲,兄弟们也个个没出息,病的病,傻的傻,谈个优秀的男人,还没结婚就把男人克死了。

    她在县里生活不下去,沈维去城市做生意,她也跟着去了,听说起初是在沈维摊子上打杂,后来听人介绍才当了医院的护工。

    凌猎离开谭家的老院子,又和其他乘凉打牌的人聊了聊谭法滨、沈维、陈香里。大伙对沈、陈的看法都差不多,觉得他们有情有义,但运气不好,还有点傻,为了一个过世的人,把自己一辈子都搭上去了。

    凌猎在路边摊买了四分之一个西瓜,让小贩切成块,边吃边琢磨。人人都说陈香里和沈维好,案卷里提到过他们,但没有深入调查过他们。至于原因,沈维好理解,案发时根本不在丰安县,几乎没有作案可能。而陈香里,似乎是因为她太不像嫌疑人了。她深爱谭法滨,有什么理由会杀死她?

    可是——

    卫之勇一查再查,整个丰安县都被翻了过来,还是没有找到凶手,那现在反过来推,凶手是不是一早就藏在被警方排除的地方?

    沈维和陈香里,假如陈香里和谭法滨顺利结婚,他俩就是小叔子和嫂子的关系。谭法滨遇害十七年,他俩一个在三院当护工,一个卖盒饭,从犯罪的角度想,他们也许不是王姨所理解的“互相帮扶”。

    凌猎在心里捋顺这条线,打算回丰市之后重点查沈、陈,正要把剩下的一块西瓜吃掉,余光就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季沉蛟冷着脸走来,“吃独食?”

    凌猎看着手上的西瓜,觉得冤枉。他和季沉蛟分头行动,他打听第一起案子的受害人,季沉蛟打听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毕江,天太热,他不过是吃瓜解暑,就跟买瓶矿泉水一样,怎么就成了吃独食?

    难道他还得打电话通知季沉蛟也来吃?

    这和小女生下课一起上厕所有什么区别?

    季沉蛟听完他的辩解,眉心一紧,对小贩道:“这半块切给我。”

    那小半块正是凌猎刚才切剩的。小贩正在切瓜,凌猎把自己这块递给季沉蛟,“给,省得你说我小气。”

    季沉蛟看看他,又看看瓜。西瓜切的是三角形,上头尖尖的。季沉蛟没拿,低头把尖尖咬掉了。

    凌猎:“。”

    这时,小贩切好瓜,一共四块,季沉蛟拿起就吃。

    凌猎看着自己手上被咬掉尖尖的西瓜,忽然笑起来,满不在乎地啃了个干净。

    季沉蛟买的那四块,其中有两块都进了凌猎的肚子,吃完,两人找了个阴凉处,交换线索和想法。

    毕家和谭家隔着两条街,毕家的位置比较偏僻,挨着县际公路和一条河,论作案难度的话,凶手进入毕家作案、事后潜逃都更加容易。

    但时隔多年,当人们再次谈起毕江,还是说不出谁会害他——说起谭法滨案的凶手,人们倒是都很有想法,仇杀、嫉妒、挡了别人的财路……

    而毕江太普通,他好像根本不值得谁去动手,更别说还是和谭法滨一样的死法。

    毕家现在也没人还住在丰安县了,但和谭家不同的是,案发后不久,毕家得到两笔抚恤金,一笔来自政府,一笔来自慈善组织,他们便用这两笔钱离开这个伤心地,南下做生意去了,听说再没回来过。

    邻居们说,毕家其实起初不想离开的,但多少有些迷信,请人来算过,说是祖先在丰安县的坟没有埋好,才子子辈辈平凡落魄,到了这一辈,终于出了大凶之事。

    毕家害怕今后再遭横祸,反正手里有了钱,索性离开故土。

    抚恤金一事凌猎也听王姨和周哥说了,因为谭法滨户口上的亲人就是沈维,所以抚恤金是交给沈维的,沈维把钱和遗产合在一起用于追凶,很快花光。

    也正是因为两边家属对抚恤金的不同使用,人们多是夸沈维贬毕家,说他们薄情寡义,发死人财。

    季沉蛟说:“不觉得沈维的举动才更奇怪吗?”

    凌猎说出查沈维、陈香里的打算,“人们只看得到沈维追凶花掉了所有钱,但钱到底花在哪里,知道的只有他自己。”

    因为现场一模一样,警方对两起案子做并案侦查,拼命寻找两名被害人的相似处,传统的人际关系调查更是查到了底。不过有一点,警方知道,却没有能力去查——

    “毕江十七岁到二十一岁这四年,曾经到L国打工,做的是矿业方面的工作。”季沉蛟说:“他出过国,谭法滨没有,他的所有人际网缺失的就是在L国打工这四年,他遇到过什么?结过什么仇?对方有没可能报复?没人知道。”

    “当时的条件确实没法去L国调查。”凌猎托着下巴,“还有个原因是,既然是并案调查,不符合一致性的线索,追下去就是浪费时间,谭法滨没有去过L国,所以凶手和毕江在L国结仇的可能性很低。”

    季沉蛟:“到现在你还相信这两起案子一定是同一个凶手?”

    凌猎松开手,摇头,“可能是,也可能是模仿。如果是模仿,那就要启动对L国线索的调查。”

    季沉蛟:“所以现在主要是两个思路——查沈维和陈香里,查毕江在L国的经历。”说着,季沉蛟按了下额角,“后一项至少得找到毕江的家人,查到他具体在L国哪里打工,从什么机构出去,再查他在当地认识那些人……太难了。”

    凌猎:“你也有怕难的时候?”

    季沉蛟挑眉,“我这是客观陈述。”

    凌猎:“除了这两条,我还想删掉一个重点。”

    “嗯?”

    “纸房子。”

    从案发时到两人查阅案卷时,纸房子都是一个不可被忽略的要素,两名被害人都是白事手艺人,都死在自己制作的纸房子里,这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这暗示感极其强烈的纸房子,在侦查中,它贯穿始终,卫之勇坚信,凶手一定在通过纸房子、白事表达什么。

    “卫叔是个被特别行动队点名的警察,以他的能力,都无法从纸房子上找到突破,那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凌猎眼神罕见地坚定,“纸房子只是凶手设的一个局,警方掉入惯性思维,认为它在案子中有用。真相却是,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误导警方。”

    季沉蛟沉思片刻,赞同。

    凌猎却忽然看着前方出神。季沉蛟走了几步,回头,见凌猎没跟上来,倒回去,“在想什么?”

    凌猎的神情稍微有些不自在,“刚才说到L国,我想起一个人。”

    “谁?”

    “喻勤。”

    季沉蛟有些惊讶,“你的养母?”

    凌猎说:“准确来说,我扮演的是他亲生儿子的角色。”

    喻勤的亲生儿子喻戈在五岁时就失踪,喻勤思念成疾,喻家动用各种关系,也并未找到喻戈。喻勤的兄长喻潜明将当年还叫夏小豆的凌猎接到喻家,告诉喻勤,这就是喻戈。

    那时DNA技术在国内几乎不存在,喻潜明从国外拿回伪造的DNA鉴定,证明夏小豆就是喻戈。

    喻勤喜极而泣,从边境流落来的阿豆摇身一变,成了豪门的小少爷。

    但凌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

    后来的相处中,他隐约发现,喻勤也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喻戈。但他不明白的是,当后来DNA技术成熟,喻勤为什么也不愿意亲自做一次鉴定。

    他们母子关系从不亲密,似乎只是演一场戏给喻潜明看。凌猎越是长大,就越是觉得喻勤非常神秘,但直到他脱离喻家,也不知道这个豪门背后的虚虚实实。

    “喻勤是在L国生下喻戈,喻戈的父亲是谁,喻家上下好像都不知道。”凌猎说:“喻勤十多岁时就被送到L国留学,喻戈三岁多时,他带着喻戈回来,一年之后,喻戈就失踪了。”

    季沉蛟说:“为什么喻家会把家里的千金小姐送到L国留学?这太不正常了。”

    凌猎说:“以前我还在喻家时,没有想过正常不正常,但是刚才你提到L国,我想起这事,也觉得不对劲。”

    L国不是发达国家,经济水平落后,没有完善的教育条件,社会也不稳定,帮派、雇佣兵横行。毕江这样的人去打工很常见,拿命换钱,赚得多。但喻勤正常留学的话,怎么都不应该去L国。

    两人讨论一番,季沉蛟说:“豪门水深。前阵子上电视那个喻董事,就是给你做假DNA鉴定的喻潜明?”

    财经新闻报道过喻氏的掌舵人病危入院,当时季沉蛟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是他。”在凌猎的记忆里,和喻潜明相处的时间都比喻勤多。喻潜明有商人的狡黠,但对家里晚辈还算和善,用他来哄骗喻勤,似乎是想要平复喻勤的悲伤,那个时候喻勤精神很不正常,而他的“失而复得”似乎让喻勤有了心理寄托。

    话题似乎扯远了,回到案子本身上,但之后的讨论季沉蛟几次走神,因为他总觉得喻戈这名字听过——不是上回从凌猎处听来,是更久远的时候。

    黄昏的阳光像一层朦胧的纱,遮住女人的容颜,她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孩。小孩伸出手,想要抓住她落在胸前的头发。她笑着将食指拿给小孩,小孩握住就不放。

    她温柔地唤着小孩的名字,天光落进小孩眼中,像金子一样。

    日落短暂,瑰丽的晚霞却隽永,女人和小孩一起荡着秋千,她一只手抱着小孩,一只手稳稳抓住绳索,荡的幅度很小,但紫色的裙摆还是飘了起来,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庭院。

    季沉蛟知道,那个小孩就是自己。但和过去做的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梦一样,他听不清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就好像,那个名字被施了咒语,他只能在梦里听见,却无法将它从梦里带出。

    梦境一瞬改变,温柔的女人消失了,他也已经长大,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脸上涂满油彩。面目不清的队友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消散在劲风和硝烟中。他执行了那个名字下的所有任务,可他清楚知道那不是他的名字。

    周围的雾越来越浓,他抱着头蹲下,双手用力地敲打,那些雾将他团团包围,好似要将他拉回出生之前。

    他被剥夺了名字,他不是季沉蛟,不是夏诚实,那他是谁?他应该是谁?

    混乱的梦中,他冷汗淋漓,忽然挣扎着惊醒,急促的呼吸在小县城条件简陋的招待所标间回荡。

    他还没有彻底从梦里回神,两张床中间的灯就打开了,他立即看向光的方向,凌猎头发散乱,半撑起身,卧在橘黄色的光里,“做噩梦了?”

    季沉蛟捋了下额发,下床喝水,一大杯凉水下肚,情绪终于稳定。

    梦见自己被叫一个陌生的、听不见的名字,这事说出来并不算噩梦,只有亲自经历过那种梦,才会感受到扭曲的恐怖。

    凌猎盘腿坐在床上,“梦到什么了,被吓成这样?说出来也吓吓我。”

    季沉蛟毫无睡意,索性把梦里没有名字,但又确实被叫了另一个名字的事说给凌猎听。

    凌猎将毛巾被一挥,罩在头上,还用手机的电筒光从下方照自己的脸。

    季沉蛟:“……”

    凌猎:“本大师现在就来为你解梦。”

    季沉蛟本来心情很沉,胸口像是压着东西,但看凌猎这副模样,忽然松快了许多,唇角也轻轻翘起。

    “偶尔梦一次就算了,你老梦到,那就说明——”凌猎说到一半卡了,季沉蛟等着他下面的话,他却伸出右手,手指还朝上卷了卷。

    季沉蛟:“?”

    凌猎又卷卷,季沉蛟以为他让自己凑近点,搞什么“鬼神听不到”的悄悄话,于是走过去,弯下腰,弯了几秒,凌猎还是不开口。

    季沉蛟往他爪子上一拍,“卖什么关子?”

    “啧!你这人,还叫夏诚实呢,怎么这么不虔诚!”凌猎揉揉爪子,抱怨道:“大师给你解梦,你不知道孝敬孝敬大师?还打大师的手?还想大师给你窥见天机,你做啥大梦呢?”

    原来是要钱。季沉蛟拿起手机,“我转你?”

    凌猎又皱眉,“我们大师不懂高科技,要纸币!”

    这年头哪儿找纸币去!季沉蛟最后在包里翻出一元硬币,放在凌猎手心,“这个,意思一下。”

    虽然只有一块钱,凌猎还是开心收下,“看你是有缘人,大师才收这么点钱。”

    季沉蛟:“大师废话真多。”

    “还听不听大师解梦了?”

    “……听。大师请说。”

    凌猎老神在在,“说明你梦见的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只是它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想不起来。”

    季沉蛟一凛,很快摇头,“我没有失忆过。”

    凌猎眯眼,还不算明亮的光线下,还真有些大师的范儿,“但每个人的婴幼儿时代,都是没有记忆的。”

    季沉蛟蹙眉,“你是说,那是我到铃兰香福利院之前的名字?”

    凌猎问:“你记得起到福利院之前的事吗?”

    季沉蛟沉默,梦里那个温柔的女人似乎隔着漫长的、旧日的时光朝他温柔微笑。

    “不记得。”

    季沉蛟想起梦里女人的穿着,和有大秋千的庭院,如果那是潜意识的投射,曾经真实存在,他难道出生于一个特别富足的家庭?那他年少时时常感到的,来自血脉中的邪恶,也是源自这个家庭?

    季沉蛟按住太阳穴,他并不想追溯自己的身世,想到这些令他烦躁。

    “你呢?”他干脆把话题转移到凌猎身上,“你最早的记忆是几岁?”

    凌猎眼前浮现出白雪皑皑的画面,他出生的地方,在边境之外,比北方更北,一年没有多少温暖的日子,更没有酷暑,放眼望去全是雪,还有被血染红的雪。

    “阿雪总和我抢姐姐,说那是他的姐姐,但我们这些小鸡仔,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分得清谁和谁是真的兄弟姐妹?”凌猎笑了笑,“但我慷慨,我把姐姐让给他了。”

    这不是凌猎第一次提到阿雪,季沉蛟喉咙隐隐发干,“他现在呢?”

    “可能已经死了吧,他是胆子最小,最弱的小鸡仔。教官让我们杀鸡鸭,他都不敢,还是我帮他。”凌猎的语气带上一丝惋惜和愧疚,“他在那种地方,活不下来的。我答应天气好一点之后带他一起走,但是那天我摔下去了,计划全部打乱。”

    季沉蛟说:“‘沉金’现在还存在吗?”

    凌猎横躺着,脑袋和肩膀倒在床沿,视野里,季沉蛟是颠倒的。

    “被外国的刑警打掉了,主要是E国。‘沉金’基本没到国内来发展过。E国打了他们很多年,如果行动早的话,阿雪还是小孩,说不定还能被救下,但是十六岁之后,他肯定已经成为雇佣兵。”

    这不是娱乐的话题,但话题由季沉蛟发起,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我没难过。”凌猎翻身坐起来,倒是安慰起季沉蛟,“都是命而已。从山上摔下去是我的命,被剖开肚皮是姐姐的命,留在那里是阿雪的命。只是有时我觉得后悔。”

    “后悔?”

    “那天不冒冒失失去山上探路就好了。安稳等到冬天过去,我就可以带着阿雪一起逃跑了。”

    安静片刻,凌猎打了个哈欠,“大师想睡觉了。”

    季沉蛟关掉灯,在黑暗里说:“睡吧。”

    此时,是凌晨四点。

    丰市最大的殡仪馆叫阳踪坝殡仪馆,其热闹程度堪比三院,尤其是每天凌晨。就算所有锅炉全都开工,家属们还是要排三个多小时的队,才能向死去的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凌晨四点,火葬员小王下班了,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休息室,换衣、洗澡,想赶在天亮前回宿舍睡觉。

    锅炉区左右有两块区域,左边非常热闹,是等待的家属们,右边则冷清得多,邻着殡仪馆自个儿的墓园——墓园里遍种青松,烟雾缭绕,但已经没有能卖的墓了,所以人们平常也不会往右边走,也就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路过一下。

    夜里右边的斜坡走着挺吓人的,灯光惨白惨白,还有从左边飘来的纸钱。但小王当了几年火葬员,早就屿}汐\独{,家习惯了,只想着赶紧睡觉。

    忽然,他余光瞥见路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清那是个长条形的袋子时,饶是他这种经验丰富的火葬员,也吓了一跳。

    那袋子在火葬场最是常见,不就是装尸袋吗!

    做这一行久了,小王和同事每年都会接受尊重逝者的教育,不仅对遗体本身,对装尸袋也抱着尊重、好好处理的态度。是哪个新来的,居然把装尸袋丢在这种地方?要让家属看见了,肯定得把电视台都闹来!

    小王小心翼翼走过去,却发现不对劲。那好像不止是个装尸袋,里面还有东西鼓起来!

    小王试探着拉开装尸袋的链子,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回,这一次,手却在颤抖。

    装尸袋里,一双暴突的眼睛惨嗖嗖地盯着小王,小王当场大叫,打电话时手机都掉了好几回。

    殡仪馆里最常见的就是遗体,但任何一具遗体要被焚烧,都需要死亡证明、火化许可,条条款款,钻不得空子。而这具尸体火葬员们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死亡——他是被勒死的。

    有人杀了人,把尸体扔在殡仪馆!

    第90章 白事(04)

    天亮, 阳踪坝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市局的车根本开不进去, 刑警们只能带着勘查工具下车步行。

    被丢弃的尸体已经转移到殡仪馆的太平间, 男性,身高一米七一,穿三色横条T恤, 卡其色运动裤,鞋子不见了。他的尸表勒死特征明显, 索沟向上倾斜。

    痕检师在抛尸现场发现刹车痕迹, 而据小王等员工说, 送尸车一般不会从那边经过, 因为会绕远路, 实在是因为其他路拥堵,不得不绕路时, 也没有理由停下。

    所以在那儿刹车的就分外可疑。

    经过比对车轮痕迹和进出殡仪馆的监控,警方锁定了一辆送尸车。车主叫刘学林, 长期在各个医院活动, 是殡葬业里的个体户, 他这类人在丰市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金无常”。

    警方根据掌握的信息找到刘学林家中,他不在家, 手机也关机了。

    与此同时,殡仪馆的一位火葬员大着胆子看了尸体一眼,惊呼道:“这, 这不是老牟吗!他昨天还来送过遗体, 今天怎么就死了!”

    火葬员只说得出被害人叫老牟, 是经常来殡仪馆的“金无常”, 好像是在市三院附近活动。警方立即将老牟的身份与刘学林联系起来,这俩都是“金无常”,也都在市三院靠拉客谋生,莫不是竞争关系导致的凶案?

    根据这条线索,刑警开始在市三院走访,从其他“金无常”口中打听到老牟大名牟典培,住在医德巷子里的老房里,是个单身汉。

    房子是牟典培租的,合租者也是“金无常”,一见警察上门,吓得腿都软了,一副做多了亏心事的样子。痕检师在屋中取得牟典培的生物检材,经过DNA比对,确认被害人正是牟典培。

    季沉蛟和凌猎从丰安县回到丰市,打算按照昨天的计划调查沈维和陈香里。但在高速上,凌猎刷新闻,看见丰市殡仪馆发生了抛尸案。

    抛尸案倒不奇怪,但抛在殡仪馆就很有话题性,凌猎马上来了兴趣。反正重新排查沈维和陈香里需要市局开具许可,凌猎打算顺道去问问殡仪馆那案子是怎么回事。

    负责侦查的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黄易,得知凌猎想了解案子,他立即给凌猎的账号开通的权限。特别行动队的人既然在,让他们出点主意,也好尽快破案。

    网上没写被害人和嫌疑人的名字,凌猎一查调查记录,顿时看向一旁的季沉蛟。

    季沉蛟:“被害人是牟典培?”

    黄易有点吃惊,“怎么,这人有问题?”

    凌猎说:“我们正在查十七年前的一桩陈案。”

    黄易点头,“这个我知道,丰安县那个是吧?李队前几天给我说过,就等着你们破案呢。”

    凌猎说:“当年的案卷记录里,牟典培的名字多次出现,曾经是专案组的重点怀疑对象。”

    黄易脸色逐渐严肃,“竟然这么巧?”

    凌猎翻开从资料室借出来的案卷,视线落在牟典培的照片上。

    这是个从长相看,就不善的人,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眼神阴恻恻的。牟家不是那种在丰安县生活了几辈的家庭,牟典培小时候跟随父母一起迁到丰安县,做的是运输生意。

    牟典培初中都没读完就到社会上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仗着家里不缺钱,到了二十来岁,都没有找到稳定工作。

    那时谭法滨的作坊飞快发展,需要运输工人,牟典培看上在作坊工作的一个谭家女,报名搞运输。谭法滨雇佣了他。

    之后几年,牟典培工作吊儿郎当,和谭家女谈了一段时间,拈花惹草,闹得分手。谭法滨几次想辞退他,但县里确实缺少运输工人,再加上牟典培没有犯过大错、牟家长辈又接连说好话。小地方都讲究人情,谭法滨便勉强让牟典培留下。

    谭法滨遇害后,专案组第一时间就调查过谭家作坊里的人、和谭法滨有矛盾的人。牟典培作为二流子,被重点关照。大家都知道他和谭法滨发生过口角,谭法滨还扣过他的工资,他有作案动机。

    但是案发当天,他声称和发廊女鬼混,发廊女也证明了他一夜都没离开。这不在场证明虽然不算完善,但他坚决否认自己犯案,警方也没有明确证据,无法将他认定为凶手。

    后来,毕江遇害,警方再次调查牟典培,这次牟典培的不在场证明更加充分,他那晚和人打牌,人证不止一个。

    年代久远的案子,有的凶手就藏在被警方重点调查过的人之中,只是碍于技术手段的不足,他们逃过了刑罚。凌猎本来打算在接触过沈维、陈香里之后,再逐步核实当年被重点关注的人的现状,没想到牟典培这就被人杀死了。

    听完凌猎的分析,黄易说:“难道这起案子和丰安县的案子有关?有人知道我们最近重启了调查,所以杀掉牟典培?灭口?”

    凌猎一听就知道这位黄队也是个思维跳跃的,问:“我想参与这次侦查,可以吗?”

    黄易赶紧点头,“欢迎!”

    根据已有的线索,嫌疑集中在“金无常”刘学林身上。抛尸的正是他的车,警方在殡仪馆外一公里处找到了他的车,他人却已经失踪,手机关机,无网上消费记录。火葬员证明半夜送尸的是他,可以排除车被他人驾驶、抛尸的可能。

    黄易还有得忙,匆匆交流完案情就离开了。办公室剩下季沉蛟和凌猎两人,季沉蛟查阅刘学林的背景,皱了下眉,“刚才你和黄队已经想当然地把牟典培案、丰安县两案挂上钩了。但这个刘学林和丰安县似乎没有关系。”

    凌猎弯起眼,“所以需要你一起查啊,你最严谨。”

    季沉蛟抬头,看见凌猎那双笑眼,不由得也勾了勾唇,轻哼一声。

    警方已经获取的信息是,刘学林四十三岁,丰市隔壁岳市人,离异,有个女儿跟前妻生活,五六年前被老乡领着干起“金无常”,因为抢生意打架、骚扰病人家属,两次被治安拘留,有案底,没有前往丰安县的记录。

    季沉蛟说:“如果这人确实是凶手,动机应该与抢生意有关,牟典培只是恰好是丰安县案的嫌疑人之一。”

    “那他不是凶手呢?”凌猎说:“你假设,我也来假设,刘学林不是凶手,被凶手嫁祸。”

    季沉蛟顿了下,“可抛尸的就是他。有人逼迫他抛尸?他只是个工具人?现在失踪……”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凌猎在季沉蛟背后转圈,“本来抛尸在殡仪馆那种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地方就很不正常,你真想毁尸灭迹,都到殡仪馆了,为什么不再进一步,想办法火化掉?这不是藏尸也不是抛尸,是故意用尸体来引起轰动。”

    “一个简单的生意纠纷,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吗?”凌猎双手在季沉蛟肩上拍拍,“我觉得不会。再倒回来,他就是这个抛尸者,但他丢下车失踪。可能一,他这个工具被人用完即抛,灭口了。可能二,他自己跑了。”

    季沉蛟说:“其实不管是他杀了人,还是他被利用抛尸,自己跑掉都不符合逻辑。他有更好的选择。”

    凌猎:“所以这案子牵扯到的估计不少。走。”

    季沉蛟:“去哪?”

    “黄队他们正在找刘学林,没找到人之前,刘学林还是最大的嫌疑人。”凌猎说:“我想先去见见沈维。”

    已经过了饭点,老沈盒饭外的坝子上还是坐着不少人,都是照顾病人照顾得筋疲力尽的家属,无法在餐点准时吃饭,忙完了才草草填个肚子。

    沈维让徒弟去里屋休息,自己又炒了一大盆韭菜鸡蛋。季沉蛟和凌猎没吃午饭,各自要了一份十五块钱的盒饭。付款语音响过后,沈维递给凌猎两个空饭盒,示意自己想吃什么舀什么。

    第二次来吃饭,心境完全不同,上回季沉蛟还忙着跟凌猎计较多夹一筷子菜,现在两人都没说话,各自观察。

    沈维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苍老,穿着一件老头背心,围着买食用油送的围裙,有些秃顶,全身上下不超过一百块钱。他跟客人们说话时语气算得上温和,但脸上没有笑意。不是那种冷着脸不愿意笑,是经历了太多风雨,笑容对他来说太过奢侈。

    暂时没有人来买饭了,沈维拿了张矮凳,坐在店门边,开始抽烟。他看向马路上的车水马龙,看向马路对面的市三院,视线悲悯怅然,和他目光相接的一刻,凌猎看出一丝转瞬消融的壮志未酬。

    这个对视让沈维愣了下,很快抽完剩下的烟,往店里走去。

    季沉蛟已经吃完了,来到沈维面前,出示证件。沈维惊讶地睁大眼,“你们要重查我哥的案子?”

    凌猎往店铺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跟上去,继续若无其事地扒饭,吃完菜还走到餐车边,舀了一大勺蒸蛋。店铺挨着马路,外面噪音太大,凌猎听不清季沉蛟和沈维在说什么,好似也不在意,悠闲地回到餐桌边吃蒸蛋。

    这时,沈维那个个头很高皮肤黝黑的徒弟出来了,拿着扫把簸箕,清理餐桌下的垃圾。凌猎视线落在他脸上,他没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扫完一张桌,又向另一张桌走去。凌猎还特意回头看他的背影。

    这人和这摊子格格不入——这是凌猎对他的第一印象。

    凌猎自己就当过小贩,普通小贩该有什么眼神,他一看就明白。但这黑大个虽然也是一副劳苦群众的模样,却有一丝飘在高处的冷漠。

    但凌猎也说不出原因,只觉得这人也许不该只是一个盒饭摊子上的伙计。

    伙计打扫完清洁,回店里去。凌猎也吃完最后一口蒸蛋,跟着他往店里走。他中途停下,侧身看向凌猎,凌猎满脸无辜,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

    店里,沈维的眼睛已经红了,凌猎和伙计都听见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谢谢你们,这十七年,我没有一天放下我哥的案子,我以为警察已经不管了,没想到……”

    伙计脸色忽然一僵,开口道:“师父!”

    凌猎这才发现,伙计的嗓音很沧桑,像是喉咙受过伤。

    沈维被这一声打断,看向伙计和凌猎的目光有些茫然。

    季沉蛟介绍说:“这位是我同事,我们一起调查谭法滨的案子。”

    沈维反应片刻,急忙拉过伙计,也跟着介绍,“这是在我店里打工的小卢,是个医学生,将来说不定还能去对面工作呢!”

    小卢面无表情,去墙边的桶里舀来两碗用冰块镇着的绿豆汤,放在季沉蛟和凌猎面前。季沉蛟和凌猎对视一眼,都看出他想要阻止沈维继续说。

    但这就有趣了,一个来打工的伙计,怎么想要插手老板家里的案子?而且这案子发生在十七年前,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吧?

    放绿豆汤这个岔一打,气氛一下就变了,沈维止住话头,“天气热,先喝点绿豆汤吧,解解暑。”

    季沉蛟没动碗,觉得沈维这一下子的转变不正常。刚才他给沈维说完警方重启调查的决心,沈维非常激动,那从眼里迸发出来的光绝不是作假。沈维强调自己查了很多年,似乎是要给他递线索。那为什么小卢一打岔,他就停下了?因为他在激动之下忘了,有些话不能对警方说?

    沈维在丰安县人们眼中,是个坚持追凶的忠义之人,但早前季沉蛟与凌猎分析案子时,已经将他拨到有嫌疑的人这一边。现在他的举动更加让季沉蛟怀疑,他所谓的追凶只是一个表象。

    凌猎很不客气地喝完绿豆汤,见季沉蛟没喝,戳戳,“你不喝?”

    季沉蛟:“我不渴。”

    凌猎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拿过碗,“那我喝了。”喝完抹抹嘴,冲沈维笑道:“老沈,好喝。”

    季沉蛟眼皮跳了下,心想你倒是会套近乎,这么快就“老沈”上了。

    沈维憨厚地牵了牵唇角,像是要笑,却只是挤出苦涩。

    小卢从厨房搬出盆子,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掰豆角。墙上的摇头扇呼呼送风,他沉默得就像一座雕塑,只有双手机械地动着,将拨开的豆子扔进不锈钢盆,发出闷闷的撞响。

    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无声胜有声,就像给与沈维的某种暗示和提醒。

    季沉蛟收回视线,问:“刚才你说,这些年都查到了什么?”

    沈维张张嘴,显然犹豫了,他摸下后脑,“我啊,就瞎查,警察都找不到凶手,我哪儿找得到。”

    被问话的人在逃避,这时继续问毫无益处,季沉蛟今天本也只是来接触接触沈维,索性换个话题,“我们去丰安县走访过,周哥王姨都记得你。我看丰安县现在也发展得挺好的,怎么想到来市里生活?”

    话题改变之后,沈维明显放松许多,擦擦脸上的汗,“我在县里待不下去。”

    季沉蛟:“为什么?流言蜚语?”

    沈维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哥是个好人,为丰安县做过很多贡献,他走了,社区、邻居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我也很照顾。但是我……”沈维的拳头渐渐握紧,“我受不了那种照顾,也听不得所有人都在我耳边说我哥好,可惜了。那是我哥,我当然知道他是最好的人。我留在县里,无时不刻不得接受他们可怜我的目光,听他们提到我哥。”

    沈维的悲痛是真切的,季沉蛟感受得到,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沈维长叹一声,“触景伤情吧,不如离开。而且我以前还是个医学生。”

    季沉蛟说:“我知道。”

    沈维怔住,旋即苦涩地点头,“嗯,警察们早就把我的经历调查清楚了,都写在那什么卷子上吧?”

    季沉蛟默认。

    “是我哥供我读书,他说我是个大学生,了不起,能读就一直读下去,家里有他撑着。”沈维眼神变得很远,回忆起二十出头的光景。

    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在被谭家收养之前,几乎没体会过家的温暖。来到谭家之后,他知道自己是外来的,所以做事说话特别小心,抢着干活,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不是玩也不是做作业,是去厨房洗菜,生怕主人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养着养着又把他丢出家门。

    但大哥却把他从厨房拎出来,把台灯的光开到最亮,让他好好写作业,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写作业。”

    他很窘迫,却词不达意,憋得脸通红。大哥揉揉他的脑袋,“当弟弟的不用操心家计,写完作业来吃饭。”

    即便大哥说不必干活,但他也不敢敞开了玩。别人课间浪费时间时,他在写作业,为了提高效率,经常去问老师。回家后只用很少的时间就能完成作业,然后要么做家务,要么给大哥打下手。

    灯光下,大哥专注地制作着纸房子。作坊里全是花圈、纸人,本是很渗人的场景,沈维却从来没有害怕的感觉。大哥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

    他总是待到很晚,接连打哈欠,大哥赶他去睡觉,他才离开。

    因为对时间抓得很紧,脑子也确实聪明,他高中的成绩就没有掉下过全年级前三。

    考不雨吸湪队。考大学,他很犹豫,一方面他还是很向往大学生活,但另一方面,他知道大哥需要帮手。他吃谭家的饭长大,也该成为白事手艺人。

    他把想法告诉大哥,大哥狠狠凶了他一顿,“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该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家的孩子不是非得成为手艺人,我继承,是因为我喜欢。你呢?你喜欢什么?”

    他答不上来。做花圈纸人?他不喜欢,那只是他给自己划定的责任。大哥让他好好想想,高考一定要参加,至于读什么学校,他自己决定。

    他从小就听大哥的话,大哥说考虑志愿,他就当真认真考虑了,他想学医,救死扶伤。

    说出这个愿望时,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学医战线长,花的钱也多,谁都说医科生辛苦,不可能照顾家里。他觉得对不起大哥的养育之恩。

    但大哥却笑得爽朗又自豪,夸他有出息。“那咱就学医!八年?十八年哥都供你读!”

    他考上医学院,大哥像每一个得意的家长,请熟人们吃饭,暑假结束,风风光光地把他送上火车。

    上大学之后,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年回家,居然发现不满三十的大哥居然有了几根白头发。大哥的生意已经彻底做起来,钱对谭家来说早就不是需要考虑的事,大哥想带着全县富起来,还想传播殡葬鬼神文化。

    大哥是他见过的最有理想的人,生命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永不疲倦,永不熄灭,永不落幕。

    他刚打起的退堂鼓也因为大哥而“偃旗息鼓”了,他想成为像大哥一样活得精彩的人。那年回到学校,他拼命苦读,暑假没有回家,被导师介绍到一所不错的医院实习。

    而噩耗就是在这个旺盛燃烧的夏天传来。他没有大哥了,也没有见上大哥最后一面。

    “我当年和警察一起查案子,他们都认识我,卫哥是个好警察,可就连他也抓不到凶手,他说这案子就查不明白……”沈维摇摇头,“专案组撤走之后,卫哥还坚持查,我俩还一起喝过酒。”

    听到卫之勇,凌猎的神情静下来,季沉蛟朝他看一眼,放在桌底下的手在他手背拍了拍。

    “为了查案子,我的学业也荒废了,学医难啊,考上就很不容易,我读了六年,眼看就要毕业了,最后功亏一篑。”沈维继续说:“卫哥劝我回学校,案子有他们警察来查。我不相信很多警察,但我相信卫哥。我也不是不想回学校,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又耽误了好几年,我的学籍已经续不上了。我不可能成为医生了。”

    这句话里的苦,就像酿了多年酿坏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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