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失声雨(37)
段万德很惊讶, 惊讶之后是愤怒。
喻勤断断续续地向他讲述自己的不快乐——
她曾经为出生感到骄傲,在国内, 喻氏集团已是很有名的大企业, 就算她什么也不做,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在她小时候,她的确是家中的小公主, 哥哥喻潜明,还有旁支的哥哥姐姐们都很宠爱她。
但是当她逐渐长大, 了解到家族的意义, 自己应该肩负的责任, 她不再甘心当一个被捧在手心、什么都不会的公主。她也想成为接过家族担子的一份子。
也是从这时候起, 她发现哥哥们看她的目光变了, 他们好像不再喜欢她,也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拖了他们的后腿,于是更加努力, 拼命追赶他们。
而他们更加冷淡、不耐烦。
在出国前的一年, 她终于琢磨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害怕她分走属于他们的权力, 尤其是喻潜明,他们是亲生兄妹,如果将来她聪慧有才, 就会成为喻潜明最大的竞争对手。
她感到荒唐极了。她从未想过和兄长姐姐们竞争,她只是想为这个庞大的家族出一份力而已。他们为什么要误会她?
她想要化解矛盾,邀请他们和自己出游。她有个很喜欢的“秘密基地”, 在远离老宅的郎蝶山, 一到冬天, 郎蝶寨就像童话世界一般, 银装素裹,天上的星星明亮得像是要掉下来,和地上的雪连接成别样的银河。
可是最后赴约的只有喻潜明,其他人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辞。
就算是喻潜明,看上去也心事重重,似乎很不想来。
但是哥哥能来,她还是高兴的。他们第一天住在郎蝶寨,吃当地的腊味,她学会了一首歌,叫“流云谣”,第二天爬山时,她一路都在哼唱这首歌。
在山上,她摔了一跤,扭到脚,后面的路都是喻潜明背着她走。
她觉得兄妹亲情又回来了,拉着喻潜明说小时候的事,晚上堆好雪人、看星星时,她很坦诚地说:“哥,你们都误会我了,我从来不想争什么,我只是想做个对家族有用的人。”
喻潜明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笑了,还和她一起唱“流云谣”。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离开时,将相机支在雪地上拍照。
她对那张照片很满意。她笑得很开心,哥哥的笑容也很真诚,她以为自己和喻潜明终于冰释前嫌了。
也许,在那个落雪的山头,喻潜明是真的重拾亲情,愿意与她和好吧。
可是那到底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当他们回到苍园市,回到理不清的人际纷争、利益往来,血缘的牵绊又变得微不足道。
最终,喻潜明还是说服了喻家的长辈,将她送到L国。L国需要一个能够代表喻氏的人来镇场子,必须足够重要,又不能影响喻家在国内的重要生意。
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从离开故土的一刻起,她就对家族、哥哥失望了。她提前了解过L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明白他们送她来,就是彻头彻尾地把她当做工具,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所以她也不愿意为喻氏再做哪怕一丁点贡献,那些需要她的场合,她看心情,爱去不去。她认识了一个朋友,有时甚至让这个朋友去替她。
她与段万德认识的那个派对,也是她当天心情不错,天气也不错,于是盛装打扮去了。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L国的生活,没有她想象中的糟糕,似乎还比在国内小心翼翼活着开心得多。
动乱是各个帮派之间的事,帮派需要富人的支援,所以会给富人提供武力庇护,也默契地不会攻打富人,所以她住在扎安镇的庄园里,安全是完全能够得到保障的。
倾述到后来,喻勤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靠在段万德的肩膀上。
段万德僵硬得一动不动,生怕吓到喻勤。
喻勤在他怀里睡着了,还说着梦话:“我不回国,他们对我都不好,还没有Wonder对我好……”
至此,段万德放弃了和喻氏合作的计划,喻氏在扎安镇无法推进工作,计划转移到别的城镇,但当时L国打得正凶猛,除了扎安镇,其他地方都十分凶险,而喻勤又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想离开扎安镇?Ok,你们自己走。
渐渐地,喻勤和段万德感情深温,段万德也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本来以为她会害怕、难过,从此离开他。但她反而惊喜地搂住他的脖子,“Wonder,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段万德说:“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
“我杀过很多人。”
“作为佣兵的Wonder也杀过很多人。”
“那不一样,我,我是首领。”
喻勤捧着段万德的脸,“想要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你不杀人,就会被杀。我理解得没错吧?”
段万德点点头。
“所以我不怕你。”喻勤说:“我的家族不也杀了很多人吗?杀人不见血而已,他们没有比你高贵,他们还特别虚伪。”
“将来,你总是要回国的。如果我只是个佣兵,也许我有办法和你一起回国。但我……我没有办法丢下‘茉莉茶’。”
“谁说我要回国?这里自由,无拘无束,还有我的爱人,我回去干什么呢?天天防备着他们怎么利用我、整我?”
段万德瞳孔一缩,“你想要陪我留在这种地方?”
喻勤灿然笑道:“你愿不愿意留下Alice啊?我的Wonder?”
让喻勤留在L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怎么也得给喻氏一个交代。而在这期间,喻勤怀孕了。他们的孩子即将诞生在这没有任何保障的国度。
“我想在这里陪你,但是我们的孩子不该从小就经历磨难。”喻勤说。
在孩子这件事上,段万得与喻勤的看法是一致的。孩子必须回国,在喻家享受最优渥的成长环境。他们的爱情是他们的爱情,他们不能因此拖累孩子。
可是怎么把孩子送回去是个问题,喻勤亲自送的话,将来还能回到L国吗?喻勤身为一个母亲,到时候还舍得自己的孩子吗?
而且还有更现实的原因要考虑,一旦是喻勤亲自送回去,那么无法避免的就是,孩子将来会与他们产生联系。别人会怎么说这个孩子?凶残首领的种。
喻勤哭着摇头,“我们不能害了他!”
生下这个孩子,也许将等于害了这个孩子。
“但他是我们的血脉。”段万德抱住喻勤,“总有办法的,不要放弃他。我们可以一辈子不接近他,但是不要放弃他。”
喻勤怀胎四个月时,发现了一件事——她的那位朋友沙曼似乎是有目的地接近她。
段万德查到,沙曼和喻家有着血海深仇,想要进入喻家复仇。但沙曼同时又是真心对喻勤好,她珍惜这段友情,没有想要加害喻勤的意思。
喻勤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为什么不让她来取代自己?
沙曼想要喻勤这个身份,而她想丢弃喻勤这个身份,如果能拟出一个合适的计划,这算不算是各取所需?
她将想法告诉段万德,段万德说一切交给自己。
足月,孩子降生,他们已经提前给孩子起好了名字,不姓段,而是姓喻,他将永远不会沾染上段家的杀戮和血腥,在喻家像小少爷一样被呵护着长大。
他单名一个戈字,而喻和玉同音。化干戈为玉帛,寄托着父母朴实而真诚的祝愿。
喻勤向沙曼暗示,说将来不会回国,要留在这里陪伴爱人。
在即将离别的那段时光,喻勤时常抱着喻戈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叫他的小名,唱故乡的“流云谣”给他听。
段万德问:“你怎么哼来哼去都是这首?”
喻勤一时也解释不上来,最后说:“可能我对亲情还有那么一点怀念吧?我觉得那次在郎蝶山,喻潜明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家人。但奇境之所以是奇境,也许就在于不真实。它太美丽了,美得不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人一旦离开那里,就会变得像原本一样冷血。”
“Wonder,你知道吗,郎蝶山的郎六岭真的很美,踩在铺满星光的雪地上,觉得一直走,能够走到天上。如果有机会,真想带你也去看看。”
段万德安慰道:“会有机会的。”
一切准备妥当,喻勤吻别喻戈,此生最后一次抱住喻戈,自此隐姓埋名,放弃喻家千金的身份,成为“茉莉茶”的一份子。
沙曼发现她失踪了,孩子却在,短暂的惊慌后,还是着手成为喻勤。喻戈三岁那年,沙曼完成整容,以喻勤的身份带着喻戈回国。
沙曼离开的那一天,段万德和喻勤的车就停在机场外。他们目送着飞机离开,去往那和平的故土。
喻勤那时已经将长发剪短,捂着脸无声地流泪。段万德将她抱住,“这是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好的决定。”
喻勤颤抖着点头,“可是我已经开始想念他。”
“那就忘记他,告诉自己,他与我们无关,他不是我们的骨肉。”
“我做不到。”
“你会做到。”段万德叹息着,“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打听任何和喻家有关的消息,不去过问他过得好不好。时间一长,你总会忘掉。”
喻勤双眼含泪,“可是如果他过得不好,如果沙曼没有好好照顾他,如果喻潜明害他……”
段万德说:“再糟糕,能比他在这里跟着我们更糟糕吗?爱丽丝,故土能够给他的是和平啊。”
空旷的停车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但云层之上的小孩听不到。他即将奔赴一场为他准备好的、未知的命运。
审讯室,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季沉蛟眼眶微红,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段万德。
他干涩地说:“但你现在又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喻勤的死吗?”
段万德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往日的画面。
邢永强是段万德最忠诚的随从,从当初还在金向村时起,他就豁得出命来保护段万德。到L国之后,段万德几次出生入死,身边都跟着邢永强。可以说,“茉莉茶”能发展到后来控制整个萨林加乌克镇的地步,少不了邢永强的付出。
段万德也是真心将邢永强当做兄弟,邢永强比他年纪稍长,私底下相处时,他叫邢永强一声强哥。
喻勤彻底斩断与国内的联系后来到“茉莉茶”,因为段万德的关系,对邢永强也很信任。邢永强知道沙曼取代喻勤的事,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是他去操办。
喻勤在国内就懂一些医术,在L国受形势影响,又自学一番,“茉莉茶”一些高层受伤需要治疗,都是喻勤先看看,能治好就不冒险送去医院。
邢永强最常受伤,他实在是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段万德说过他很多次,现在“茉莉茶”的根基已经稳下来,没必要像以前那样拿自己的命去拼。但邢永强习惯了枪林弹雨中的生活,让他闲下来,他反而不习惯。
那一年,“茉莉茶”来了一批新人,身体条件虽然不错,但缺少实战的经验。段万德有心把邢永强撤下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派他去带新人。没想到他带着带着就领着新人们去突袭东边的一个重镇,地盘和人口是抢来一些,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他的手术是喻勤做的,之后康复的三个月里,喻勤也时常到他的病房看望他,亲自照顾,有余力还煲点汤。
邢永强看喻勤的眼神渐渐变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喻勤是段万德的女人,全世界他最不该觊觎的女人就是喻勤。但是人的情感一旦爆发,岂是理智能够控制?喻勤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像是一团火焰烫在他的心口。他无数次想对喻勤倾述爱意,都只能痛苦地忍下。
如果喻勤不是段万德的女人,他不惜用最脏的手段将她抢过来。可喻勤偏偏属于段万德,而他早早发誓,这辈子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段万德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邢永强的伤好了,回到“茉莉茶”的日常事务中,见喻勤的机会越来越少。他本来以为长期见不到,就能抵消心中的念想。但根本没有!
年末,“茉莉茶”控制的地盘翻倍,段万德在萨林加乌克镇的老巢邀请高层们庆贺,喻勤也出现了,邢永强看到她的一刻,所有的思念都喷发出来。而段万德拥着喻勤,无知无觉。
那一刻,邢永强第一次觉得段万德的存在那样碍眼。凭什么?他凭什么能够拥有喻勤?而自己凭什么要心甘情愿当他的一条狗?
没错,段家救了他,如果没有段家的长辈,他早就死在金向村的冬天。但是这么多年,他该还的都还了,他不欠段家!
聚会上,他孤独地喝着酒,直到后来酩酊大醉。没有人来拉扯他聊天,一直以来,他都是高层中最孤僻的一个,就连段万德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异状,以为他是太高兴,喝得过量了。
次年,“茉莉茶”仍旧在冲突中壮大、掠夺。段万德几乎和L国南边所有商人、小帮派建立联系,靠着没有损失多少人的代价,就得到比想象中更广阔的土地。由于经商,发动乱财,“茉莉茶”的资产也一天比一天雄厚。
“茉莉茶”已经不需要邢永强像初期那样不要命地杀人了。
他闲下来,心结越来越深,他疯了似的想拥有喻勤。萨林加乌克镇女人不多,很多都灰头土脸,长得稍微好一些的,都已经被其他男人占有。他和很多女人厮混过,但对喻勤的妄想得不到丝毫缓解,反而是睡的女人越多,越觉得她们比不上喻勤,越想拥有喻勤。
恰在这个时候,段万德希望他像其他高层一样转型,交给他一项去北边,和另一个重要帮派“王庭”谈生意的任务。段万德丝毫不怀疑他的忠心,但觉得他在谈判上有所欠缺,所以还派了另一个专门和商人打交道的副手。
邢永强对段万德的不满正在滋长,他非常不情愿接这个任务,觉得段万德是想把他支开,还让一个无名小卒来监视他。他找到段万德,本想大吵一架,但真见到段万德,他又什么凶狠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不想去。
段万德有些不耐烦,但仍劝说他,将来赚钱才是“茉莉茶”的重要任务,不会像以前那样拿人头去抢地盘了,他应该学会怎么用钱来生钱。
邢永强沉默着离开,和段万德的嫌隙更深。他哪里会做什么生意?他根本没有读过书,当初在金向村,他就只知道靠拳头解决问题。现在让他去用钱生钱,不就是想看他笑话吗?
时间到了,他不得不踏上北上的旅程。
本来他将具体的事情交给副手就好,段万德知道他不行,让他去的目的就是长长见识,顺道作为“茉莉茶”的高层,展现己方的诚意。然而他非要插手商业谈判,什么都不懂,还要在副手的计划上指指点点。
眼看一桩生意就要泡汤,副手当然得阻止。起初副手还十分尊重邢永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说到后来发现这人根本就是愚蠢顽固,而且还有意捣乱,于是也怒了。说Wonder先生说了,这次的谈判一切由自己决定,你不懂就听着!
邢永强一听,怒火中烧,顿感这是段万德对他的羞辱,当即拔.枪对准副手。
副手没想到他来这一手,一时有些懵,口不择言地求饶,却说出更多刺激邢永强的话,比如Wonder先生可怜你,Wonder先生想给你找份事做……
在邢永强听来,这些统统都是羞辱!
枪声在酒店响起,子弹从副手的额头穿过,副手倒在血泊中,瞬间没了生气。
酒店是当地帮派的酒店,邢永强这一枪不仅打死了副手,还打得合作对象“王庭”相当不快,对方本就很厌恶他,看见他把讲道理的副手打死,自然不愿意和他继续谈合作。
到手的生意就这么吹了。
邢永强一个单子都没有拿到,回到萨林加乌克镇之后立即被段万德关起来。
失去生意倒不是什么大事,让段万德暴怒的是邢永强居然敢杀他的亲信。这是想干嘛?向他示.威吗?
邢永强在牢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向段万德认错,说那天酒喝多了,没有控制住脾气,绝对不是想要背叛组织背叛他。
看在邢永强过去的功劳上,段万德把邢永强放了出来。他不知道的是,此时邢永强非但没有感念他的不杀恩情,反而对他痛恨至极。以前的那些兄弟情深被这一把怒火彻底烧没了,邢永强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唯一剩下的就是邪念。
邢永强伤势严重,需要治疗。这本来是喻勤的工作,喻勤也主动提出去看看。但段万德不知是有什么心灵感应,还是单纯地不想喻勤接近邢永强,把喻勤拦下来,派了别的医生去治邢永强。
喻勤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劝说段万德不要和邢永强置气,都是自家兄弟,一起从金向村出来的兄弟已经没剩多少了。
段万德答应下来,还说以后等邢永强身体好了,自己亲自带他谈生意。
邢永强躺在病床上,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虽然他被打得很惨,但是马上就要见到喻勤,这让他觉得可以忍受一切疼痛。然而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惊讶地问:“怎么是你?”
医生冷漠地说:“Wonder先生让我来为你医治。”
邢永强睚眦欲裂,对段万德的最后一丝感情也消失了。他怎么能这样对他?践踏他的尊严,把他见一眼喻勤的机会也剥夺了?
邢永强惊恐地想,段万德是不是知道了?所以才不让喻勤见他?段万德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别人觊觎自己的所有物。他会被段万德杀死!
但悬在头顶的剑迟迟没有落下,段万德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不再给他派任务。他从最靠近段万德的人,变成了一个被冷落的透明人。
伤愈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住所,长时间将自己关起来。他在酝酿计划。他自问没有能力从段万德手中夺过“茉莉茶”,但他可以逃走,去随便哪个帮派都好,反正他再也不想为段万德办事了。
可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喻勤。那是他最爱的女人,他还没有品尝过她的芳香。如果现在走了,他就真的一辈子无法拥有喻勤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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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失声雨(38)
段万德想把北边的生意谈回来, 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王庭”的地盘。他没带多少人,照例将喻勤留在萨林加乌克镇。
这是邢永强最好的逃离机会。但是邢永强恶向胆边生, 决定在逃离之前拥有喻勤。
他来到喻勤的住所, 喻勤目睹过他对段万德的忠诚,所以对他抱有十二分信任。如今段万德和邢永强有了隔膜,她也愿意帮助让他们重拾情谊。
所以当邢永强说收到段万德的秘信, 要接她北上时,她立即就相信了, 跟随邢永强上了车。心里还有几分高兴——段万德嘴上说着不想再管邢永强, 但在关键时刻, 信任的还是邢永强。
然而车从萨林加乌克镇开出不久, 喻勤渐渐觉得不对劲。那条路不是北上的路, 而是前往西边。
“茉莉茶”的势力还没有延伸到西边,今年还跟盘踞在那里的帮派发生过冲突, 就算要绕路躲避什么,也绝不可能向西。
“强哥, 你在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邢永强一言不发, 只顾着开车。喻勤想跳车, 但是没用,车门和车窗都被锁住了。她终于意识到邢永强对段万德耿耿于怀,想要害自己!
“你要绑.架我吗?用我去威胁Wonder?你们之间有误会, 我可以调解!Wonder他是真的在意你这个兄弟,他希望你好!”
喻勤不说还好,一说邢永强更加愤怒, “你还要帮他说话?”
“绑.架你?不不, 我为什么要拿你当人质?我爱你还来不及!”邢永强已经口不择言, 喻勤在他车上这件事让他那颗男人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段万德?段万德算个屁!现在没有人还能阻止他, 他马上就能够圆梦了!
喻勤听懵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你是我的!”邢永强放肆地大笑,“亲爱的,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我会比段万德更爱你!你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
喻勤尖叫起来,疯狂地捶打邢永强。
这是一条没有人烟的隔壁荒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邢永强在干扰下无法开车,索性停下来。喻勤差一点就从车里跑出去,他把人抓回来,脱喻勤的衣服。
喻勤大哭不止,竟是也不求饶,用段万德教的格斗技巧与邢永强搏斗。车里空间狭小,邢永强发挥不开,后脑还被砸了一下。
他怒不可遏,接连扇喻勤耳光,逼迫喻勤求饶。可是喻勤二十多年来被捧着宠着,何时受过这般欺辱,他打得越凶,她骂得也就越凶。他已经疯了,失控了,在喻勤的骂声中突然掐住喻勤的脖子。
他什么都看不到,美丽圣洁的女神在他面前仿佛变成了邪恶的罗刹。他要杀死罗刹,就像杀死段万德!
渐渐地,手中的身体不再挣扎了,他回过神来时,喻勤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恐惧、后悔、狂怒占据着他的所有意识。他踉跄着从车中逃离,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他爬回去,抱着喻勤的尸体嚎啕大哭。
他没有出路了,没有退路,没有活路。
他杀了段万德最爱的女人,他一定会死于最残忍的徒刑!
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可能再去任何帮派,他必须离开L国。可是去哪里?
回国!
对,回国,只有回国才有可能躲开段万德。他没有忘记他们是为什么背井离乡,段万德忌惮故土,一定不敢回国去找他!
只要他不回金向村,找个足够大的城市隐藏起来,也许将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逃离之前,他最后看了喻勤一眼。喻勤鼓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撕咬他的脖子。他吓得浑身战栗,又看见喻勤脖子上的链子。
他知道那是什么。
段家有个传家宝,用金子做的平安锁,一共有两半。当年逃走时,段家的长辈把平安锁的一半交给段万德。前些年,段万德将它送给喻勤。喻勤一直戴着。
邢永强忽然觉得很愤怒,凭什么呢?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凭什么被段家的平安锁祝福?他为段家卖命十几年,不配得到平安锁吗?
他就要亡命天涯了,真正需要平安锁的是他!
他毫不犹豫地将平安锁扯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喻勤从车中掉落,摔入滚滚黄沙中。
他跳入车中,向边境一路狂奔。
段万德对家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时L国通讯系统并不通畅,他无法随时与萨林加乌克镇取得联系。直到一周后,生意谈妥,他带着大单意气风发地返回,才发现喻勤不见了。
那时他还没有将喻勤的失踪和邢永强联系到一起,可找过很多人问询后,得知喻勤可能上了邢永强的车!而邢永强也已经联系不上了!
他心中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带着亲信小队出镇搜索。
镇外多是无人区,搜索很困难。在这期间,邢永强就像蒸发了一样。
有高层怀疑邢永强是对境遇不满,绑.架了喻勤。也有高层觉得邢永强可能以喻勤为筹码,去投了别的帮派。
没人猜到喻勤会死。
但越是没有消息,段万德心里越慌。如果是绑.架或者投奔其他帮派,他们应该会得到邢永强的消息,要多少钱才能放人。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五天后,亲信在萨林加乌克镇以西的戈壁上找到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那正是喻勤。
烈日当头,段万德却感到有一万座冰山压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无法思考,无法仇恨,一切感觉好像都失灵了。只有一种疼痛在他身体上刻骨铭心地蔓延——他失去了爱丽丝!
经过尸检,证实喻勤是被掐死,身上有多处击打痕迹。那时L国还不能验DNA,但是段万德知道,杀死喻勤的一定是邢永强。
他要杀了邢永强!
“茉莉茶”秘密在L国和周边寻找邢永强,但都一无所获。他也许逃到了更远的国家,也许已经在逃亡的过程中死去。
那时,L国的混乱达到一个新的巅峰,“茉莉茶”必须继续战斗、捞钱,否则就会像“黄雾”一样被新的帮派所取代。
段万德像变了个人,极度凶残,不再怜悯任何人。也许在那样的环境下,只有残暴才能生存并且壮大——多年后,“茉莉茶”终于成为L国南边谁也无法撼动的组织。
人到暮年,段万德再次将复仇的计划提上日程,这一次,他想,邢永强会不会选择了最危险的躲藏方式——回国?
他派人秘密前往金向村,没有找到邢永强,却得知段家留在国内的人已经凋零殆尽。
如果邢永强还活着,并且真的逃回了国,那该怎么找呢?故国那么大,邢永强就像一滴水藏入了大海。
L国趋于稳定,暗网悄然进入,“茉莉茶”也必须适应新的发展,渐渐和“浮光”暗网建立合作。
段万德在“浮光”上询问,是否能够帮他找到邢永强,有不少人接了任务,但是几个月过去,邢永强仍是杳无音讯。
直到去年年底,他突然收到反馈——邢永强可能藏在夏榕市,已经改名为邢永旦,靠当神棍活过。
段万德很惊讶,最不姓神的人居然当起了神棍?
“浮光”询问是否雇人杀死邢永旦,段万德笑道:“是我要复仇,我当然应该亲手杀死他。”
段万德本该立即出发,但是那时他有一场手术要做,更重要的是L国逐渐稳定,萨林加乌克大区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山,好些项目需要他留下来拍板。
所以复仇这件事不得不向后推。他已经找了邢永旦几十年,如今锁定了这个人,他不介意让复仇的快意更加绵长一些。
一座座奢华的高楼在萨林加乌克大区拔地而起,他请工匠做了许多喻勤的雕塑,将她们放在高档的商场和酒店中。他还亲自监工,修建了位于爱丽丝王冠嘉年华山腰的雪场。
L国终年不下雪,喻勤曾经对他说,想念故乡的雪,将来有机会回国的话,想和他一起去郎蝶山,一边唱着“流云谣”,一边看着从银河落下来的大雪。
如果不是邢永强,他们的这个愿望也许已经实现了。
在雪场开始运转的那一天,段万德躺在林子中,看着人造的雪景,视线被泪水变得模糊。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握了握,“爱丽丝,我给你造了一个奇境,你看到了吗?”
今年,段万德已经很少出现在“茉莉茶”的高层会议中了,他将权力交给近年来培养起来的心腹——树通和酥一,时常独自待在雪场。
入秋之后,他决定动身回国,亲自完成复仇。
他只带了四个随从,从“浮光”上拿到伪造的身份。他在与“浮光”的合作中看到了新老世界的交替,“浮光”神秘莫测,有着“茉莉茶”不可企及的能量。
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剩下的愿望变得很简单——复仇,守着对喻勤的想念度过余生。
如果非要说还有一件,那就是看看他们的孩子。
杀死邢永强是件很简单的事,他都记不得自己这辈子杀过多少人了,当年他手下最强的杀手已经变成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老头,对着他痛哭流涕,不断作揖,请求放过。
他感到恶心,怜悯地送去一枚子弹。
比起杀死邢永强,还有一件事费了他更多的力气。
段万德再次看向季沉蛟,眼中带着父亲的慈爱,“我已经回国,我很难像和你母亲约定的那样,忘记你,远离你。如果这次我都不看看你,接近你,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季沉蛟轻咬着牙,万般酸涩在他骨肉里疯长。终于,他找到答案,他与生俱来的邪恶来自段万德。
“我确实可以离你远远的,我从未养育过你,在这次之前,也不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事。如果爱丽丝知道,她……她应该会后悔让你一个人回去。”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活着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能见的人也见一次少一次。人老了,也没有年轻时的那些魄力了。你在夏榕市,我也在夏榕市,我怎么忍得住呢?”
“但是那天在那个商场,我不是故意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你会去。我听说那里有个人造星空,我想去看看人造星空是怎么个造法,我能不能把它带回L国,装在雪场里,给爱丽丝看。”
“我们父子俩也算是有缘,居然在那里遇到了。你想的没错,在你们跟我打招呼之前,我就在拍你们。如果你们不打招呼,我会把照片全部收藏起来。后来……我只能留下一张你的单人照。它在我的行李箱里,你要拿回去吗?”
季沉蛟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尽量找回应有的冷静,“你会在国内接受调查、审判,然后服刑。”
段万德点头,“我知道。”
季沉蛟涌起一股无名火,“来见我,是不是你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失误?如果你不出现在我面前,现在你已经顺利出境。”
段万德无奈地笑了笑,“可是完全理智的人生本来就不存在。两种结局,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都接受。”
季沉蛟问:“什么两种结局?”
段万德长久地注视着季沉蛟,那目光仿佛要穿越时间,去到他还是个婴孩的时代,看着他蹒跚学步,第一次踏入学校,成为叛逆的少年,再成为稳重的青年。
“第一种,我顺利完成复仇,去郎蝶山看看爱丽丝说的雪景,看看你,然后瞒过你们警方,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从此以后永不入境。”段万德说:“这是最完美的结果。”
“第二种,我还是顺利完成复仇,也去看过雪景,但因为忍不住靠近了你,被你发现可疑之处,最终没能在你们开始追踪之前出境,成为你们的阶下囚。”
季沉蛟深深皱起双眉。
段万德脸上却挂着释然的微笑,“我这一生算得上是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老来身体和精神都不如过去,总想做些任性妄为的事。‘茉莉茶’继续由我带领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在来之前,我就已经将重要的担子交给年富力强的手下。这把年纪回到故土,从此留在故土,就算是作为囚犯,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了。而且……”
说着,他的视线再次转向季沉蛟,“由你亲自来抓我,我更加没有遗憾。爱丽丝和我约定,今生今世都不再过问你的生活。远离我们,你才能远离黑暗。但是现在也好,我和你的联系从此又多了一桩,季警官,我是你的嫌疑人。”
季沉蛟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他眼中燃着怒火,拳头紧紧攥着,片刻后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没有遗憾了,你是没有不甘心了,但你把遗憾和不甘全部转移给了我!”
段万德松弛的眼皮稍微撑了撑,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惊讶。大约是这一生大风大浪见得太多,这已经是他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情绪波动。
片刻,他苦笑着摇摇头,不再与季沉蛟对视,“抱歉。”
季沉蛟看着这个自始至终都很从容不迫的男人,感到荒唐和无力。他的肩背绷得很紧,肌肉像是受到刺激一般跳动。他的太阳穴很痛,有什么东西仿佛要穿过皮肉钻出来。他用力按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耳机里传来谢倾的声音:“出来休息一下,接下去的交给我。”
季沉蛟深长地呼吸,又看了段万德一眼,从审讯室里离开。
门重重关上,轰的一声。段万德肩膀很轻地抖了一下,看向门,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爱丽丝,我又见到我们的孩子了。他很生我的气。你是不是也生我的气?”
季沉蛟在阳台上抽烟。冬天的劲风直往脸上削,烟灰被吹散,连同火星子撒得他满身都是。他浑不在意,最后将烟头捏灭时,也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他觉得很空洞,人生的前方和后方都是一片空白。可明明不该是这样。他这样充满戏剧性的经历独此一家,绝无分店,够精彩纷呈了吧?可他却觉得自己来自虚无,最终也将走向虚无。
他甚至无法去责备谁。段万德、喻勤、沙曼、季诺城、周芸……这些人或是犯罪,或是遇害,都在他们自己的人生里奋不顾身。只有他,从一出生就掉入了一个可笑的阴谋,从此阴谋叠着阴谋,像个套娃。
他想丢下这一切,连警服也想脱掉。他可能不适合继续待在重案队了,他的身世太复杂,就算谢倾想要保他,力证他品德高尚,也难免引人口舌。
可偏偏他还不能在这个关头离开!
“浮光”的阴云越来越大,师父宁协琛还在他们手上,还有……还有凌猎!
季沉蛟有些痛苦地捂住上半张脸,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提了起来,衣服深深地勒住脖颈,出一口气都困难。
一种隐约的不安围绕着他,可此时他尚且陷在混乱中,无法分辨那股不安到底来自什么。
段万德正式进入调查流程,他对在夏榕市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不肯说出赖克海等人以什么方式、从哪里非法出境。而他在L国的所作所为不是夏榕市重案队能够调查,所以他暂时被拘留起来,等待上级部门的决定。
L国,萨林加乌克市。
“你别光顾着拍景啊,这么大一个帅哥,不能为你的照片增光添彩吗?”昭凡打扮得青春逼人,在街头凹了半天造型,凌猎却只意思意思给他拍了一张。
昭凡边说边追,“让我看看你拍的都是什么!”
两人在街头你追我赶,凌猎说:“你不是有自拍杆吗?别影响我工作!”
昭凡:“呸,你一通瞎拍,这算什么工作?”
凌猎懒得跟昭凡解释,为了堵住他的嘴,又给他拍了张帅的。
昭凡这才心满意足。
萨林加乌克市白天街上没什么人,虽然现在不打仗了,但是人们还是保持着警惕,街头巷尾的华丽像个梦境,说不定睡醒就破灭了。
其他大区来的有钱人爱去高档商店和娱乐场所消费,也不会在街上流连。所以凌猎和昭凡在路上很显眼,怀疑、贪婪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但是如果回头寻找,又看不到任何人影。
昭凡说:“我们是明天回去吧?”
夏榕市已经传来消息,段万德被控制住了,也交待了季沉蛟身世的秘密,所以他们这一趟的任务已经完成,无需再多待。
凌猎点头,往街对面的商场走去。
昭凡说:“嚯,你还要shopping?”
凌猎:“准你shopping不准我shopping?”
“我那是给兄弟姐妹们代购,我带着任务的好么……”
凌猎自言自语,“我也有任务。”
昭凡没听清,“你任务不都完成了?”
凌猎还有个私人的,自作主张的任务。
这里是季沉蛟出生的地方,也是喻勤过世的地方。季沉蛟虽然没有在这里的记忆,但血脉是既定的东西。
将来季沉蛟不一定会到L国来,以季沉蛟的性格,大概率能来也不会来。而他既然来了,便想替季沉蛟多看看它。
它不富裕,也不和平,华丽的外表下充斥着犯罪与动荡。也许不久之后,它又会爆发冲突,刚修好的商场酒店被炸成废墟,“茉莉茶”像无数个在这片土地上兴起又衰亡的帮派一样走向末路。
它此刻的稳定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将它记录下来,如果季沉蛟想看看,他就拿给季沉蛟看。
商场里还是跟上次来时一样,顾客寥寥,凌猎来到喻勤的雕塑前,很认真地拍下好几张。她美丽、庄重,又充满活力。要说与喻家老宅里那幅油画有什么区别,除了年龄这个客观因素,那应该是——眼中有着自由和勇气。
季沉蛟没有再去见段万德,下班之后,他去了趟市场,买回杀好清理好的鸭子,还有一些别的菜。凌猎就要回来了,他打算照着网上的教程,给凌猎做点好吃的。
但进厨房后他有点心不在焉,切姜时被手指给切了个口子,出来找医药箱又没找到,只得下楼去买创可贴,回来发现煮的水扑出来了,差点把火浇灭。
手忙脚乱一番,更加心神不宁。
倒不是此刻才这么丢三落四三心二意,自从那天和段万德聊完,他就觉得心里好像堵着什么。谢倾明白他的处境,尽量不让他参与后续的调查。他贴好创可贴,躺在沙发上想事。
这案子办得算是漂亮,不考虑个人感情的话,段万德有句话没说错,那就是被他抓,没有遗憾。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主导调查,段万德算是给他送了一份礼。如此一来,就算上头对他的身份有猜忌,也不能抹杀他的功劳,不会再出现上回他和凌猎被停职调查的事。
可是这好像太顺利了。
他一下子坐起来,对,太顺利了。恰好是这份顺利让他不安。
段万德落网,但是“浮光”呢?段万德完全是依靠“浮光”才找到邢永旦,包括后来带人入境,也是在“浮光”的协助下完成。“浮光”还让他们住进玉容咏歌。夏榕市的五星级酒店不止这一家,别的不选,要选风口浪尖上的玉容咏歌。
只是因为玉容咏歌的名字?还是传递挑衅?
这场复仇实际上是“茉莉茶”和“浮光”共同完成,可是“浮光”却隐身了。
“浮光”又隐身了!
季沉蛟双手按住太阳穴,脑海中出现各种可能的片段。
忽然,他浑身一僵,讶然地抬起头。
凌猎,“浮光”的目的是不是让凌猎孤立无援?
现在段万德在警方手上,按照正常流程的话,段万德恐怕无法再回到L国了。“茉莉茶”会善罢甘休吗?不会!“茉莉茶”无法入境实施营救,但他们有机会控制住还在L国的凌猎!
“茉莉茶”可能不清楚发生在段万德身上的事,但“浮光”可以向他们传达消息!不,不止,还有逃脱的赖克海!他们一旦出境,就有可能告知高层,Wonder被抓了!
季沉蛟心脏飞快跳起来,拿起手机时手指都有些发抖。他给凌猎拨过去,无人接听。他稳住心神,又思索其他的可能,但一旦刚才的想法出现,就无法从脑海里抹除。
他关掉厨房所有的火,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的案台,奔向市局。
第203章 失声雨(39)
在L国的最后一天, 萨林加乌克市一场平静。夕阳将雪白的建筑染成瑰色,整座城市像是沉浸在浅海中。就在即将踏入酒店时, 凌猎忽然停下脚步, 而走在他前面的昭凡也警惕起来。
周围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但经验丰富的狙击手已经听到了风里传来的危险动静。
昭凡退后一步,没有回头, “带枪了吗?”
凌猎:“嗯。”
昭凡:“看来我们不能像游客一样来,像游客一样回了。”
短暂的停步, 已经引来门童的注意, 他从台阶上下来, 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更多的服务生从门厅出来, 凌猎一眼发现, 他们都是生面孔,并且带着某些在枪林弹雨中拼杀过的冷意。
这时, 身后的马路传来呼啸的车声,一辆、两辆……五辆改装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越野车横七竖八停下, 拿着步.枪的壮汉从天窗上钻出来。
而那些服务生也纷纷亮枪。
凌猎和昭凡飞快反应, 后背抵着后背, 电光火石间,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枪。凌猎面向越野车,昭凡面向酒店门厅。
门童吓得面如土色, 大声说着当地土话,摔倒在地站不起来。
“本来想把你们请进来再说。”一个头发稀疏,却留得挺长的中年男人从门厅里走出, 他脸上有疤, 恶狠狠地看着昭凡, “你们逃不掉, 不想当街脑花涂地,就乖乖跟我进来。”
昭凡余光往后瞥,凌猎低声说:“是‘茉莉茶’的人,可能和段万德被捕有关。”
昭凡:“那听他们的吗?”
凌猎:“好汉不吃眼前亏。”
昭凡笑了声,“听你的。”
吉普车上的人纷纷跳下,三拨人缓缓走上酒店的台阶,谁手上的枪都没有放下,但谁也没有开那第一枪。夕阳更加盛大,像是融化了一般,血淋淋地浇在这座被火焰舔舐的城市。在退入酒店前的一刻,凌猎抬起眼,看了看正从天边升起的圆月。
酒店里所有客人、正常的服务生都被关在房间里,没人敢出来。凌猎和昭凡被押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为首的中年男人一把抓住凌猎的头发,“你就是那个擅闯雪场的?”
凌猎还在笑,“哟,认出来了?大侄子告的状?”
中年男人抬手就是一拳,凌猎的脸被狠狠打到一边,吐出一口血沫。
“但我要纠正一下。”他转回来,甩了甩头,汗水和血溅到旁边人的脸上,“我只是远远地看了雪场一眼,没有进去过。如果你们的Wonder先生邀请我进去,我会很乐意。”
中年男人一听,气得又要动手,一个衣着更加干净,面相也更加年轻的人走过来,抓住了中年男人的手腕。
“酥一,你放开!”中年男人喝道。
被叫做酥一的年轻人笑了笑,将他的手松开,视线却始终落在凌猎脸上,“你忘了我们的目标?就算你现在把这位凌先生打死,Wonder先生也不会回来。”
中年男人唾了口,“老子解气!”
“啧。”酥一轻蔑地笑了声,朝旁边的随从一点头,随从立即上前,将中年男人“请”到一边。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说的是凌猎听不懂的话。
凌猎被刚才那一拳打得太阳穴嗡嗡响,眼前有些花,勉强看出酥一长相清秀,但眼中有股变.态杀人犯的狠劲。看骨相,应该也是从东方过来的。
“凌先生,我替树通说声抱歉,他是个蛮子,我们是同胞。”酥一微笑着道:“爱丽丝王冠嘉年华,你如果想再去看看,我可以陪同。今天找你们来聊聊,也不是为了你去雪场的事。”
凌猎眯眼,“是因为段万德?”
酥一笑容略微一僵,旋即又笑了,“我们很少称呼Wonder先生的本名。”
凌猎:“你看我这有伤,说话费劲,废话就懒得说了。你们有什么要求?”
酥一坐下,“凌先生爽快人。我要你们夏榕市警方立即释放Wonder先生。”
凌猎耸耸肩,“我不是夏榕市警方的人,我没权干预他们的行动。”
酥一:“凌先生说笑了,特别行动队难道不是地方警方的上级单位吗?你和你的队友在我手上,你们是人质,Wonder先生也相当于被你们扣住的人质。人质和人质交换,你们不亏。”
凌猎:“那如果我们不想交换呢?”
酥一与他对视片刻,向随从打了个手势,三秒后,凌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还有锐器撕裂血肉的声响。
凌猎眼中顿时溢出杀意。
酥一笑道:“哟,队友的疼痛让你心痛了?但他怎么不叫出来?叫出来你是不是会更痛?”
会议室很安静,空气里充斥着昭凡急促的呼吸和弥散开来的鲜血味。凌猎没有回头,他也无法回头。
酥一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我发誓,我的本意绝不是伤害你们。Wonder先生在走之前,把‘茉莉茶’交给我和树通,我们只是想将他平安接回来。”
说着,酥一靠近,几乎凑到了凌猎耳边,“凌先生,考虑一下?”
凌猎却说:“你应该让夏榕市管事的人考虑一下。我考虑有什么用?我现在向他们下一道命令,让他们放人,他们就会照做吗?”
酥一站直,皱着眉,神情逐渐变得冷漠。树通在一旁暴躁地跳脚:“别跟他们废话!先杀一个给他们看看,如果不放人老子再杀一个!”
酥一怒道:“闭嘴!”
树通:“……”
凌猎笑道:“说得好。我俩一个都不少,你们还有和夏榕市谈判的筹码,要是我背后那位挂了,这就不仅仅是个交换人质的事了。”
酥一沉默了会儿,点点头,“我会和夏榕市联系,凌先生,你会配合吗?”
凌猎耸了耸肩,“我也不想死。能活为什么不试一下?”
季沉蛟赶回市局,此时只有值班的队员还在。沈栖奇怪地问:“哥,你怎么回来了?”
季沉蛟立即说:“帮我追踪凌猎。”
沈栖:“我猎哥怎么还需要追踪?你给他打个电话不就完了?”
“联系不上!”
沈栖也警惕起来,放下咖啡,“我这就追踪!”
凌猎和昭凡的通讯全部被屏蔽,只能看到他们上一次出现仍旧是在萨林加乌克市,但他们现在在哪里,沈栖无法准确定位。
“哥,难道出事了?”
季沉蛟眼神一点点寒下去。凌猎不会主动中断联系,一定是不得已。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被卷入当地的冲突?还是和自己刚才料想的差不多,被“茉莉茶”控制起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季沉蛟越来越紧张,先后联系了谢倾和沈寻,告知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推断。特别行动队那边也开始追踪,谢倾不久后赶回市局。
“现在怎么样?”谢倾问。
季沉蛟摇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谢倾在他肩头拍了拍,“如果是被‘茉莉茶’控制起来,那‘茉莉茶’一定会联系我们。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段万德。师弟,你别乱,去把段万德接过来。”
季沉蛟:“我?”
谢倾说:“如果需要谈判,那现在最好就是你。别忘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段万德,那就说明,段万德能决定最后的局面。”
季沉蛟听明白了,“是!”
段万德看见季沉蛟,反应仍旧很平淡,“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季沉蛟给他戴上手铐,又在手臂上搭了一条毛毯,“跟我来。”
技侦办公区空荡荡的,季沉蛟给段万德倒了杯热茶,段万德笑道:“我们是要彻夜长谈吗?”
季沉蛟按捺着担忧,平静地说:“你想谈些什么?”
段万德想了好一会儿,“你找到那张被我藏起来的照片了吗?”
季沉蛟点点头,“嗯。”
段万德笑道:“我就藏这一张,你也给我拿了。”
又过了几分钟,段万德说:“那天和你在一起的凌警官,是你的家人吗?”
季沉蛟眼神立即变得锋利。
段万德就像一个关心孩子感情生活的老父亲,“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上天也无法改变。”
“就像我和爱丽丝。”
“我和凌警官其实还挺有缘。”
季沉蛟问:“什么意思?”
段万德说:“我刚到夏榕市时打车,下车时遇到了他,只不过那时我和他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季沉蛟沉默,须臾道:“是吗。”
“嗯,是。”
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旧需要叙,就算此时不是在审讯室,也像是嫌疑人与办案刑警。
凌晨,沈栖忽然接通了萨林加乌克市的通讯,凌猎和昭凡的脸出现在显示屏上。
沈栖在怔愣片刻后眼眶顿时通红,“哥!”
凌猎却十分淡定,“嘘,喊什么,你队哥呢?”
季沉蛟和谢倾就在隔壁,闻讯立即赶来。季沉蛟瞳孔骤然收缩,一眨不眨地盯着显示屏。
镜头中的凌猎脸肿了,一只眼睛睁不开,昭凡腿上鲜血淋漓,他们都被绑在椅子上,身边是蒙着脸的持枪者。
谢倾开口,“你们有什么诉求?”
酥一出现在镜头中,轻轻拍了拍手,视线落在谢倾的肩章上,“你是个大官,我和你交涉?”
谢倾说:“对,和我。”
“我们的诉求很简单,把Wonder先生放了。”酥一面带笑容,笑得却非常阴狠,他手上的步.枪戳着凌猎的太阳穴,“两个人换一个,你们稳赚不赔。”
季沉蛟觉得周围的声音隔着一张鼓,分明轰隆作响,他却听不真切。显示屏上,凌猎抬起头,起初茫然地找着镜头,后来像是看到了他,唇角向上弯了弯。
凌猎的嘴唇在动。
季沉蛟看清了,他说的是:“小,季。”
沉重的鼓像是被一道巨大的力撕碎,季沉蛟猛然清醒。
步.枪将凌猎的下巴挑高,正对着镜头。凌猎的汗水顺着筋脉淌下,突出的喉结像精美却又脆弱的瓷器。
“段万德触犯了我国的法律。”谢倾一边和酥一拉扯,一边向季沉蛟递了个眼色。季沉蛟目光难以从凌猎身上挪开,但这时时间紧迫,还有他必须去做的事。
酥一笑道:“法律都是人定的,如果你们执意不放Wonder先生,那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视频中传来凌猎呼吸声,季沉蛟背过身,咬牙朝隔壁走去。
段万德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突然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就猜到今晚应该不平静。有什么话,直说吧。”
季沉蛟尽一切努力镇定下来,“‘茉莉茶’联系我们了。”
段万德挑眉,“哦?”
“我的两名队友在你们手上。‘茉莉茶’想用他们来交换你。”
房间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在一段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时间后,段万德放下杯子,“记得我跟你说过,两种结局我都接受吗?”
季沉蛟不言。
“复仇后,在被警方锁定之前顺利逃回去;复仇后,被你抓住,承担一切应该我承担的刑罚。”段万德说:“没有第三种,比如说,在被抓到之后,又靠某些手段脱罪。”
“走吧,现在你们需要我,对吗?”
季沉蛟胸口滚烫,“是!”
段万德缓缓走进正在进行国际通讯的办公室,出现在镜头前。
酥一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狂喜道:“Wonder先生!”
段万德脸上带着很轻的笑容,“小酥,我走之前是怎么和你、树通交待的?”
“您说……”
“我这一生为‘茉莉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我老了,不想干了,想退休,回……回家为我这一生找个交代。”
酥一讶然地望着屏幕,“不是,Wonder先生,不管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们的首脑!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段万德摇头,“这五年休养生息,‘茉莉茶’的生意几乎都是你们在操心。我做的,仅仅是修一些没什么用的建筑。”
酥一用力摇头。
“你听我说。”段万德叹气,“我这次回国,就不打算再回L国了。‘茉莉茶’交给你们,我没有任何遗憾。”
酥一忽然暴躁起来,用枪勒住凌猎的脖子,“Wonder先生!是他们逼迫您这么说是不是!”
凌猎有些痛苦,露出费力忍耐的表情。
段万德看看凌猎,笑容消失,威严起来,“放开他。”
“Wonder先生!”
“我说放开他,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酥一不甘心地松开凌猎,“Wonder先生,我不能接受!”
“人各有命,有不同的追求。”段万德说:“酥一,你是个聪明人,你看不出我为什么选中你?这些年为什么栽培你?”
“我……”酥一低下头。他当然看得出。
段万德点点头,“我已经不是‘茉莉茶’的首脑,我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可是!”
“而你是‘茉莉茶’现在的负责人,你挟持别国的警察,还想撕票,你想没想过可能给‘茉莉茶’带来的后果?”
酥一顿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很聪明,远胜于我,不要让愤怒冲昏了头脑。”段万德说:“你知道什么才是对‘茉莉茶’好。”
半分钟后,酥一的手垂下,□□丢在地上,再次看向镜头时,他的眼睛已经泛红,“Wonder先生,这真是您的决定?”
段万德说:“你是我一手带出来,你应该清楚,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出决定。”
酥一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背对镜头,说了几句当地话。蒙面人上前,解开了凌猎和昭凡身上的绳索。
凌猎活动着手腕,隔着时差,和季沉蛟对视。
“酥一。”就在酥一即将离开镜头时,段万德将他叫住。
酥一飞快转身,“Wonder先生,您改变主意了?”
段万德笑着摇摇头,“我还有一个请求。”
酥一表情很难看,“您别说请求,您让我做的事,都不是请求。”
段万德指了指凌猎和昭凡,“他们身上的伤是‘茉莉茶’造成的,就辛苦‘茉莉茶’将他们安全送上回国的飞机。”
酥一紧皱着眉,几秒后说:“Wonder先生,您放心。但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令于您。”
段万德笑道:“谢谢,‘茉莉茶’今后由你酥一说了算。”
通讯画面在这时中断,季沉蛟悬着的心无法放下。已是后半夜,所有人都很困乏,谢倾向段万德道谢,段万德摇摇头。
在送段万德回看守室的路上,季沉蛟说:“你堵上了他们最后动手的可能。”
萨林加乌克大区没有能飞国际航班的机场,南方看似和平,但在赶往港口城市的戈壁公路上危机四伏。再加上“浮光”的势力可能已经深入L国,凌猎和昭凡有几率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事。
不管搞事的是“浮光”还是“茉莉茶”,酥一都可以声明不是自己,他答应的只是放人,没有答应过其他。
“酥一心思很深,你我能想到的可能,他也能想到。”段万德说:“如果凌猎回不来,那我这场谈判就失去意义了。让酥一护送,一方面断了他在路上动手的念头,一方面不让其他势力从中作梗。况且……”
他看向走廊尽头的灯光,停下话头。
季沉蛟回头,“你想说什么?”
段万德笑了笑,“我和爱丽丝是自由恋爱,我们身为父母,品尝过这个世界上最甘美的感情,我们的孩子不该错过它。”
季沉蛟定住。
段万德向看守室走去,“我们从未陪伴过我们的小孩,有人能够陪伴他往后的日子,我今后见到爱丽丝,也算有个交代了。”
“我会告诉她,我们的小孩不孤单。”
在“茉莉茶”的护送下,凌猎和昭凡顺利登上离开L国的航班,航班降落在社会正常运转的第三国,两人的停留一天,由专业的医护人员处理过伤处后,起航回国。
一下飞机,凌猎和昭凡就被送到医院。昭凡伤的是腿,被刀给扎了,好在没有伤筋动骨,不杵拐也能一个人蹦。凌猎的伤理论上轻一些,但挨在脸上,还没完全消肿,眼睛仍在充血。
季沉蛟一看心里就堵得慌,虚捧着凌猎的脸,指尖带着一丝颤意,想狠狠将人抱住,又怕太用力,弄痛凌猎。
“我看看。”他声音很沙哑,几天都没怎么睡觉,只要醒着,头脑就自动开始“计算”海量的线索。他停不下来,也不能停下来,一旦不去想案子,他就会被汹涌的私人情绪吞没。
“小季。”凌猎干脆捂住季沉蛟的手,让那温热粗糙的手掌贴在自己微肿的脸颊上,“嘶——”
季沉蛟连忙撤开,“压着了?很痛?”
“肿成这样了,你说痛不痛?”凌猎却像是很享受疼痛一样,再次按住季沉蛟的手,“喂,你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季沉蛟感到手心像是被烧起来,有颗心脏在那里徐徐跳动。他碰触过肿胀的地方,以前训练时摔着碰着,肿起来,需要抹些药酒消肿,那里会被周围的皮肤灼热,甚至有血管跳动的错觉。
但这次不一样,他碰触的不是自己的,是凌猎的。那温度高得不真实,像是能够将他融化。
“小季,你好紧张我啊。”凌猎歪着头微笑。他这样笑起来,过去总是让季沉蛟觉得欠欠的。这次不知是因为带着“战损”,还是头发剪短了,还是别的任何原因,季沉蛟只觉得难过。
“我不能紧张你吗?”季沉蛟轻声说:“我最紧张的就是你。”
“知道啦!”凌猎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在季沉蛟下巴上戳了戳,“我几天不在,你怎么就不修边幅了呢?”
旁边就是镜子,季沉蛟侧头看了看,镜子里的男人真叫一个落拓,满下巴的胡茬,眼睛下面挂着青黑,衣领被凌猎扯得翘起一边,裤腿上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泥点子。
“我的小蛇变成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了。”凌猎用力挤着季沉蛟的脸,“我一会儿要体检了,你又进不去,要不你去刮个胡子洗把脸?”
季沉蛟皱着眉,“不着急……”
“我着急!”凌猎说:“我这个人,是很颜控的。你知道我撑着一口气回来的动力是什么吗?”
季沉蛟:“嗯?”
凌猎:“是看我帅气的男朋友。他现在变得又丑又脏,我比较想退婚。”
季沉蛟:“……”
凌猎双手在季沉蛟肩头上一拍,给人转了个向,又在背上一推,“去吧,小精灵小季,洗白白了再来见我,不然我真要移情别恋了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204章 失声雨(40)
特别行动队回国体检的流程十分严格, 确保队员的每一处伤都被发现,得到妥善治疗。
季沉蛟在医院商店买了个洗漱包, 剃须、洗脸, 这一套做下来,心绪也平静了不少。他抬起手,看着掌心, 那里似乎还停留着触碰凌猎脸颊的感觉。这时,他才感到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凌猎, 是真实地回来了。
晚些时候, 医生给出伤情鉴定和治疗方案, 两人都不用住院, 昭凡一蹦一跳地要来认识季沉蛟。
“你好你好,我是特别行动队特警支队的小头目。”说着, 昭凡还不忘撞撞凌猎,“我这title怎么样?”
凌猎:“不怎么样。”
昭凡:“……”
凌猎:“你这是在向我们小季做自我介绍, 没有突出和我的关系, 我们小季是记不住你这号人物的。”
昭凡:“咦?”
凌猎忽然勾住昭凡的肩膀, “这是我当初刚入队时的便宜师父,昭凡。”
季沉蛟眉梢轻轻一挑。
昭凡更是激动,“噫!你什么时候承认我是你师父了?”
“注意, 是便宜师父。”
“那也是师父!”
凌猎松开昭凡,来到季沉蛟一边,“他也就在我还是个菜鸟时, 教过我几手射击。他是特别行动队最强的狙击手。”
昭凡笑得憨头憨脑的, 不正经地敬了个礼, “你好啊小季。”
季沉蛟回礼, “你好,昭师父。”
昭凡乐了半天,等两人都走了,才琢磨出点不对——这昭师父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呢?
凌猎的伤不影响工作,他执意要立即回到市局,季沉蛟没拦着。沈栖和席晚看到他的脸和眼睛后心痛了好一会儿,席晚当即决定明天煲汤带到队里来。
凌猎提出想和段万德聊聊,季沉蛟说:“该做的审问我们都做了。”
凌猎摇头,“我不审他,我只是想和他聊聊。”
季沉蛟问:“以什么身份?”
凌猎想了想,“私人?你的男朋友?”
季沉蛟皱眉,“你知道,在现阶段私人接触不合规。”
凌猎大喇喇地抛出特别行动队证件,“你也知道,我这个级别,在特殊时刻可以特殊行事。”
季沉蛟顿了顿,把玩着证件,“需要我陪你去吗?”
凌猎说:“我开监控,你想看的话可以在外面看。”
段万德被关了几天,但精神状态始终不错,将自己打理得也很整洁。
凌猎笑着跟他打招呼,“Wonder先生,你比你儿子更注重仪表。”
段万德说:“年轻人,心里操心的事多。我这个岁数,心里惦记的越来越少,手上做的自然越来越多。”
两人都已坐下,对视片刻,凌猎道:“谢谢你让酥一放了我,不然虽然我和我的队友大概率也能回来,但少不了受些折磨。”
段万德说:“不必谢我,我考虑的是喻戈和‘茉莉茶’的利益。”
凌猎微笑点头。
段万德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稍稍前倾,“你也曾经是喻戈。”
“对,我在那个本该属于季沉蛟的家中生活了接近十年。”
“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喻氏老宅吗?我想想,它很大,我从来没有走遍过它的每一个角落。很少有人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话,几乎听不到人声。喻勤……不,沙曼很少待在家中,我总是自己玩自己。喻潜明的几个孩子一个赛一个古板,还老欺负我这个‘姑姑的孩子’。”
段万德听着,眉心好几次收紧。在另一个房间,季沉蛟沉默地凝视着显示器,冷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冷厉。
“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鬼城,上学时学校组织去游乐园,游乐园里有个鬼城,都没喻家老宅冷清。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逃离喻家,就算在外面流浪,我也不想被关在里面。对了,喻勤的小楼里有一幅爱丽丝小姐的画像,那是我在老宅里看到过的最生动的画面和色彩。”
段万德安静如死水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爱丽丝……”
“是,爱丽丝。”凌猎在手机里找到照片,“就是这张。”
段万德捧着手机,专注地看着画中人,许久,低喃道:“她给我说过,家里有一幅她的画像。她说她很喜欢那幅画像,我们的孩子回去之后,画像会代替她守护着他。”
须臾,凌猎说:“但世间的事,多半不尽如人意。”
段万德将手机缓缓推回来,缓缓闭上眼,“我们以为的最好的路,也许不是最好的路。”
凌猎却说:“但我觉得,你和喻勤在把他送回来这件事上,已经给不出分更高的答卷。”
段万德睁开眼,眼里浮起些许红血丝。他看着凌猎,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在L国叱咤风云的帮派首领。他像个普通的,茫然的父亲。
“如果跟在你们身边,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最成功,那就如同酥一。如果失败,已经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凌猎说:“但他回来了,虽然小时候过得有点惨,还摊上一对杀人犯养父母,但他好好地长大了,成了个正直的人。去年他还评上了优秀,今年应该也能评上。你还不满足吗?”
半分钟后,段万德笑了笑,“他还成了你的搭档。”
凌猎也笑了,“没错。可见命运也不会在所有时间点上苛待它的子民。”
房间里安静了会儿,段万德说:“你应该不止想和我聊喻……聊季警官吧?”
凌猎点头,双手在桌上合拢,“‘浮光’在L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L国的犯罪交易,如果要依靠网络,那都是在‘浮光’上进行。”
段万德说,他不清楚“浮光”是什么时候进入L国,当他知道这个组织时,“浮光”已经像瘤子一样长遍L国。
暗网在稳定的国家不易生根,会谨慎许多,但在L国就没有这些顾虑,所以在L国周围,不少像L国那样动荡的小国,都是“浮光”疯狂生长的养分。
“茉莉茶”最早在三四年前就与“浮光”合作过,当时是进行武器、违禁药物交易,到两年前大规模合作。段万德本人则是在不怎么管事之后,才以私人身份发布追踪邢永强的任务。
凌猎问:“你见过‘浮光’的高层吗?”
“没见过真人,他们比你们警察更惜命,躲在安全的国家,不会到枪子儿乱飞的小国。”段万德说:“不过我们在网上沟通过,‘浮光’清楚我的身份,所以接我任务的不是随便哪个暗网的使用者,而是‘浮光’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猎早就考虑到了,继续问:“那和你沟通的是?”
“‘黑孔雀’。据我所知,他是‘浮光’的首脑。”
凌猎推断过,并没有“黑孔雀”,两只孔雀都是柏岭雪。
段万德见凌猎表情有异,停下来,“凌警官,我说的不对吗?”
凌猎摇摇头,“你听过他的声音吗?你还保留着通讯记录吗?”
段万德说:“你们调查‘浮光’,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他们的加密手段很严苛,没有什么能被保留下来。至于声音,听倒是听过,但那是机械音。”
凌猎又问:“那他提到过‘灰孔雀’吗?你接触过‘灰孔雀’吗?”
段万德说:“他说,等我入境,‘灰孔雀’会在暗中为我提供帮助,这边的负责人似乎是‘灰孔雀’,‘黑孔雀’的手下。”
凌猎心中疑惑陡升,难道他想错了?柏岭雪背后确实还有一个人?但段万德的说法也不一定准确,“黑孔雀”提到“灰孔雀”,“灰孔雀”提到“黑孔雀”,可他们仍然可能是同一个人。
对话又继续了会儿,凌猎准备离开时,段万德将他叫住,“你脸上的伤,是酥一他们造成的吧?”
凌猎浑不在意地摸了摸伤处,“树通很能打。”
段万德叹气,“我被你们扣押的物品里有一种L国的药膏,你拿来用用,那边打了几十年,对付这种伤有的是特效药。”
凌猎笑道:“谢了。”
季沉蛟已经在办公室等凌猎了,“你怀疑这次的事,‘浮光’不仅仅是充当追踪工具这么简单?”
凌猎将自己撂在季沉蛟的座位上,把本子一丢,“你也听到了,‘浮光’早就在L国根深蒂固。前些年各国警方为什么觉得‘浮光’是个小透明?因为那两个孔雀聪明,去的全是L国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方,等到逐步强大起来,才在E国冒头。”
季沉蛟拿起笔,开始在白板上写关键人物和时间节点。
“追踪邢永旦这件事,是段万德发布的任务,段万德能选择的只有‘浮光’,‘浮光’早在四年前就开始在L国布局吗?”
凌猎走上前来,双手揣在裤袋里,“‘浮光’也许想不到那么深远,它们确实在L国有利可图,而段万德的任务是意外之喜。”
凌猎拿过笔,“其实段万德的任务非常普通,‘浮光’高层却非要插手,出面的还是首脑‘黑孔雀’,这一点很有问题。这件事导致的结果就是,段万德入境来把邢永旦杀了,而我们在前后几次案子的调查中,发现要找到一切的根源,必须去L国。”
凌猎侧过身,看向季沉蛟,“而最合适的人选,是我。”
季沉蛟猛然想到当初特别行动队刚查到“浮光”脱胎自“沉金”的消息时,凌猎惊恐得情绪失控。
“沉金”是埋在凌猎骨子里的阴影。凌猎那次说“沉金”没有放过自己,现在凌猎表达仍旧是相似的意思。
季沉蛟摇头,“榕美爆炸那次,柏岭雪已经将你带走,最后又把你放回来。那次就是绝好的机会,为什么要等下一次?”
凌猎冷静地说:“因为那次是在境内,我好歹是特别行动队的人,在境内对我动手非常困难,最好是让我出国。去什么国家?L国那种随时可能吃枪子儿的地方。”
“榕美是后来的突发事件,在段万德发布任务时,没人知道沙曼会骗我去榕美。所以当时‘浮光’的想法是暗中推动段万德的计划。我曾经是喻戈,我和喻家有十年的关系,我早晚会去L国,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当然,时间拉得够长,中间可能出现各种变数,这无所谓,大致的走向是固定的。我看似是主动去查案,但我走在‘浮光’安排的无数条路径上。”
寒意在季沉蛟后背升起,窥视、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袭来,拉扯着他与凌猎。
凌猎反而很轻松,“但‘浮光’失败了。既然失败,他们就一定会有下一步计划,我还挺拭目以待。”
季沉蛟说:“有下一步计划,就意味着露出马脚?”
凌猎笑道:“要和男朋友一样乐观啊,小季。”
之后的几天,凌猎有一些流程要走,段万德也即将被转移到检察院。这天,一个重案队很熟悉的人出现在了同城网络的风口浪尖。
“粉面具”案涉及的嫌疑人众多,主要人物全都非富即贵,请的全是在业内很有手段的刑辩律师。他们先是在网上请有影响力的博主、主播发布对网络现状的担忧,举出众多造谣、抹黑、网暴导致自杀的例子,“推销”一种“我们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困难,是因为网络恶意不受约束”的观点。
已经有很多人表达对“粉面具”的同情,觉得他们就是当今的游侠。律师们还请各路专家、名人传递“粉面具”没有杀人的观点,命案与他们没有直接关系,是参与“游戏”的人自己心里脆弱,“粉面具”不该为此负责。
许将的出现,成了这场舆论博弈的关键。
就在重案队调查邢永旦案时,律师团队已经与许将多次接触。许将因为被停了工作,大多数时间留在家中,显得十分颓废消沉,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在律师团队的劝说下,许将终于决定站出来,用亲身经历印证网络有害,自己的人生被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恶意毁掉,轮到如今这般田地。
早在三天前,律师团队就开始造势炒作,说联系到了一位重磅嘉宾,这位嘉宾身负公职,竟然也逃不过网络恶意,那普通的群众在网络的攻击中,又该如何生存呢?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而起码“粉面具”思考了,虽然采取了错误的办法,但是他们是真的想帮助深受网络之苦的你我他。
这一番言辞说得人热泪盈眶,当许将出现时,舆论立即被点燃。
[这不是那个校园暴力男同学,歧视女性的督察吗?他怎么还没被封杀?]
[等一下,他难道也是网络的受害者?他是被冤枉的?]
[但我听说他就是校园暴力过其他人啊,怎么这也能洗?他人品有问题,这种人就不该当督察!]
[楼上那个刚才不是还反对网络恶意吗?你亲眼看见他校园暴力了?]
[这……]
在一片争执中,许将开口了。
“我是许将,本来我现在应该为一桩桩案子忙碌,但是很遗憾,因为前段时间所谓的‘校园暴力’、‘歧视女性’,考虑到我继续待在原来的岗位,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所以我暂时离开了工作。”
实时评论众说纷纭,最多的声音仍旧是骂他人品低劣。
“我一直想站出来讲讲当年发生的事,但没有机会,没有人会听我说。”许将看了眼在线人数,“现在终于有这么多人肯听我说,谢谢你们。”
许将鞠躬。
此时律师团队露出兴奋的笑容。许将是他们最重要的棋子,因为许将身份特殊,能够最大程度地表达“网络害人”。
许将很平静地从学生时代讲起,“我当时成绩不错,长得也高大,是班上的体育委员。班上有任何集体活动,包括歌咏比赛,都是我组织指挥。老师不在时,班上的纪律也是由我维持。大家都经历过十几岁的时间段,初中的男生,有时调皮得家长、老师都管不住。但我是班长、体育委员,我必须管。”
“我承认,我对男生比较狠,有谁上课讲话、吃东西,体育课不好好做操,我都会站在他们面前,呵斥他们。他们害怕我,被同龄人叫去教室外面罚站,比被老师叫去罚站更丢脸。所以他们会听我的话,有我在的时候,班上纪律一直不错。”
“我没有校园暴力过任何人。当然,如果现在观念变了,认为班长和体育委员不应该做这样的事,那我不再辩驳。”
“我也没有歧视过任何女性。我的同事里有非常优秀的女检察官、女督察,我还有一位检察官朋友,他的妻子是重案队里备受尊敬的痕检师。我敬重她们,以和她们一起工作为荣。”
“网上对我的控诉并不是事实,我确实呵斥过女同学,但那和呵斥男同学的原因是一样的。体育课,她们不参加活动,提前放学,或者将校门口的炸串带到操场上,或者自习时间涂指甲油,去隔壁班看校草。我至今仍然认为,我作为班长,有纠正她们不当行为的义务。”
实时评论里的骂声渐渐少了。
“但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事,我从愤怒到委屈到不甘到平静,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对他们的态度不是很好,那时我才十几岁,冲动、暴躁,也许说过伤害过他们的话。在这里,我陈恳道歉。”
许久鞠躬,站直,“人是会成长的、改变的,现在我快三十六岁了,早已不是十几岁时的中学男生,我入职经过没有任何污点,多年的工作没有污点。这些应该能证明,我是个品性过关的检察官、督察。”
听到这里,律师团队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设想中,许将应该更加愤怒,说一些更具有煽动性的话语,将委屈传达给所有人。
但许将太平静了。
“暂时脱离岗位,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它既然已经发生,我只能接受,并且尽量从中汲取能量。”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应该不会反思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工作方式,现在我停下来,放空,十几岁的我没有做好的地方,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的我应该能做好。我仍然是一个督察,监督、执行仍然是我肩上的责任。我也愿意在今后接受各位的监督,我不会向网络恶意妥协,不会被打败。”
停顿片刻,许将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大家是因为什么来看过,你们关注‘粉面具’,我也关注。我想说的是,网络有错,我作为受害者,也许比你们很多人有更深的感触。但我仍然坚定地认为——”
“犯罪就是犯罪,不能因为它披着一个看似令人共情的外衣,就可以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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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失声雨(41)
这场直播后, 网上对于许将的声讨渐渐停下来了,对于“粉面具”的狂热也逐步降温。虽然说沉默的是大多数, 但冷静下来思考的人越来越多, 当他们发出理智中肯的声音,舆论便开始向着正常的方向走去。
“这我没想到啊!许将怎么和‘粉面具’的人走到一起去了!”沈栖惊讶地说:“但是他好像就该和他们走到一起去!要不是‘粉面具’那些律师的一波造势,他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啊!”
梁问弦说:“可不是?检察院其实努力过几次了, 但是人们不信啊,说是包庇, 越是澄清, 污水越多。”
沈栖:“许将牛批, 心理素质太强了!那些律师是想利用他吧?结果正好给了他一个舞台!”
这时, 席晚神秘地招手, “凌先生,有人找。”
沈栖安巡几个像土拨鼠一般探出头, “啊!说曹操曹操到!”
许将没进来,凌猎来到走廊上, 笑道:“风波算是过去了吗?”
许将还是习惯性地皱着眉, 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话语间却听得出陈恳,“这次的事,多亏你的提点。”
凌猎摆手, “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沉得住气。”
许将摇头。
凌猎说:“真要感谢,还是得谢谢那群想利用你的律师。我这个人呢,没有你们督察这么正直, 别人想利用我, 我一定要讨回来, 是他们给的舞台, 不要白不要咯。”
许将终于笑了笑,他即便是笑,唇角的弧度也很浅。
对一个不善拉拢关系的人,凌猎也没罗里吧嗦,两人聊了会儿,许将就准备去检察院了。
“凌警官。”
“嗯?”
“还是要谢谢你,你是个……很牛批的人。”
凌猎哈哈大笑,“许老师,夸人的词汇量不丰富可以不说的,跟我们沈栖现学现卖有点尬。”
许将自己也觉得尴尬,“那我走了。”
凌猎站在走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回到办公室。
这时,听完墙角的沈栖正在说:“原来最牛的还是我猎哥,不服都不行嘿!”
柏岭雪合上笔记本,捏了捏眉心。
L国的“浮光”成员汇报,中途将凌猎截下的任务失败了,因为“茉莉茶”的酥一居然亲自护送,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了机会。
“运气不错。”柏岭雪笑道:“但是没有下次了。”
“粉面具”案和邢永旦案侦破之后,重案队得到喘息之机。尽管“浮光”的阴影越来越盛大,但刑警也是人,刑警也需要休息。
季沉蛟清早被外面传来的动静吵醒了,一看旁边的位置空着,再一听动静来自书房,瞌睡醒了一半,凌猎大早上不睡觉,又在搞什么?
季沉蛟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门口,正准备侦查一下敌情,迎面就撞来一个人。
那撞人的还先叫起来:“啊!”
季沉蛟把人抱住,“瞎叫唤什么?”
虽然已经是冬天了,但凌猎在家里还是穿得很少,就一套贴身的秋衣秋裤,季沉蛟一下就摸到他后腰劲瘦的线条。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凌猎控诉道:“吓唬你的男朋友好玩吗?”
“那是因为我有素质!”季沉蛟:“不想某些人,自己不睡觉,还要悉悉索索影响别人睡觉。”
凌猎理亏,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看季沉蛟。
季沉蛟索性捏住他的下巴,又往书房里面看了看,“你找什么?”
凌猎:“找本书。”
“书?哪本?”季沉蛟说着就往书房里走。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要不是他醒得早,书房都快被凌猎拆了。
季沉蛟难以置信,“老实交代,你上辈子是哈士奇吧?这也能拆?”
凌猎背着手,只穿秋衣秋裤让他有些滑稽,“那不是你东西乱,我找不着吗?”
季沉蛟:“你到底要找什么书?”
凌猎:“你妈给你讲的那本。”
季沉蛟愣住,“我妈?”
话音刚落,他想起来了,眉心轻微皱了皱,“你是说《爱丽丝漫游奇境》?但是喻勤没有给我讲过。”
凌猎摇头,“我猜她应该讲过,只是你记得不了。你想想,那是她最喜欢的童话,她给自己起的名字都叫爱丽丝,当她怀中抱着她的小孩,也就是你,他会不给你讲这个故事吗?”
季沉蛟沉默。
“而且上次我耍脾气,非要你给我讲睡前小故事,你念的是《绿野仙踪》,也是童话。你为什么想到念那个?是不是潜意识里有某些模糊的想法和记忆?”
季沉蛟笑了笑,“你也知道你耍脾气啊。”
“别打岔夏诚实,我很认真的。”
季沉蛟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
凌猎笑起来,“你这样好傻。”
“有你穿紧身裤傻?”
凌猎低头一看,惊讶,“这不是你给我买的?我好心好意穿上了,你还说我?”
“……”不是,谁好心好意?
凌猎这就要讲道理了,“本人最不惧怕的就是寒冷,要不是你这个男朋友觉得我冷,非要买这紧身裤,我会自己买吗?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不满意?”
“夏诚实,你没有良心啊!”
夏诚实一起来就被良心攻击,属实是懵了。刚睡醒的头脑紧赶慢赶转过弯儿,逮住凌猎戳他胸口的手,“我发现你真是个转移矛盾的高手。”
凌猎:“嘿,别说不过就动手!”
季沉蛟站起来,“今天你就是把这屋给拆了,也找不到《爱丽丝漫游奇境》。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买那种小人书?”
凌猎眨眨眼,“真没啊?”
“有才奇怪好吧?”
“哦,我还以为我男朋友无所不能呢。”
“……”
“敢情连本小人书都无。”
季沉蛟心想,我这是招惹上了什么大罗金仙?被吵醒,被指责良心,最后还要被质疑本事?
两人合力把被拆了的书房收拾好。季沉蛟还是没太想通凌猎为什么一定要看《爱丽丝漫游奇境》。
“就是想看,你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我看看怎么了?”凌猎被秋衣秋裤热到了,回卧室脱得只剩裤衩子,“我至今看过的童话就只有你给我讲的《绿野仙踪》。”
季沉蛟心口一热,“那……我们等会儿去书店看看?”
“好啊好啊!”
他们起得太早了,还得在家里消磨会儿时间,商场里的书店才会开门。消磨得差不多了,临到要出门,凌猎却说:“小季,我说这些你会不会不开心啊?”
季沉蛟莫名其妙,呛他:“因为你无理取闹?因为你制造噪音没素质?”
凌猎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提到你妈妈。”
季沉蛟顿住。
凌猎说:“你妈妈……真正的喻勤,她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其实能理解她想要留在L国的心理,国内没有人真心爱她,L国有和她相爱的人。她在对待她自己的人生时很不理智,但是对于刚降生的你,她拿出了所有理智。”
好一会儿,季沉蛟点点头,“是。我总是做的那个梦,她就是以最温柔的姿态出现。可惜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深吸一口气,季沉蛟又道:“但你别乱想,我没有不高兴。喻勤、段万德,对我来说都更像是一个符号,我更在意的是我身边的人。”
凌猎指着自己的鼻尖,“比如说,我?”
季沉蛟笑笑,“别做这么傻不拉几的动作。”
凌猎说:“我在L国拍了很多照片,萨林加乌克市的大街小巷,我所能找到的每一座爱丽丝雕塑。”
季沉蛟来到他身边,看他在手机里翻照片。
都是一些拍得很普通的街景,刚经历过战乱的L国再怎么修整,也塑造不出真正的繁华。路上行人很少,那些建筑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放大版的积木。
季沉蛟看到了喻勤的雕塑,很端庄美丽的女人,短发给她平添俏皮虞翕和英气。她的外表虽然和沙曼整容之后很像,但两者的气质截然不同。
但季沉蛟的感想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想尽量多拍一点,L国是你出生的地方,你应该也想去亲眼看看,但短时间内你没机会去。”凌猎说:“还有喻勤的雕塑,你应该也想看。”
季沉蛟注意到照片右下角附带的时间,忽然意识到凌猎就是在拍下这些照片之后,被“茉莉茶”抓住。
刚才那种对于血脉的怀念、牵绊就像钝痛,隔着太长的时间,已经不那么清晰和重要了。而此时的后怕却像扎进血肉里的针和刺,带来最鲜明的疼痛。
他忽然抱住凌猎,手机从沙发上落下,掉到了地板上。
凌猎睁圆眼睛,手在悬空片刻后,抚上了季沉蛟的脊背,“小季,怎么了这是?”
“拍完照片你就被抓了。”季沉蛟闷声说。
凌猎怔了下,“你是在担心这个?其实照‘茉莉茶’的计划,只要我没离开L国,肯定都要被抓。”
季沉蛟摇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你可以更早回来。”
“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凌猎说:“夏诚实,你不要耍赖,我拍照只是顺便。”
季沉蛟抱着不动。
“好吧,也不是很顺便。”凌猎承认:“可能到处拍照给了他们更多观察跟踪我的机会,我自己也懈怠了。那时我想的的确是,我要拍更多,把L国全部记录下来,带回来给你看。”
“都不重要。”季沉蛟在凌猎肩上摇头,头发挠得凌猎耳根发痒,“喻勤,段万德,L国,萨林加乌克市,都不重要,那不是我的,我也不稀罕。”
他扶住凌猎的肩膀,对视片刻,“你最重要。你把你自己安全带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吻了吻凌猎消肿不久的眼睛,吻得很轻很小心,像风轻轻从眼角刮过。
休息日,书店从上午就开始热闹了。
凌猎三心二意,一进去就被童话书架旁边的漫画书架吸引了注意力。几个小学生在那一边翻看漫画一边交流里面的招式,他也和他们站在一起,拿着一本热血漫画看得津津有味。
季沉蛟:“……”
这就是那种最不让家长省心的小孩!
季沉蛟自己去点了饮料,找到几个版本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又找到《绿野仙踪》和《小王子》,想招呼凌猎来一起看。结果凌猎已经和小学生争论起哪个招式更厉害起来了。
凌猎:“这个最厉害,你们听我的。”
小学生着急:“凭什么?你懂个屁!”
凌猎:“因为我是大人。还有,不要说脏话。”
季沉蛟:“……”
还知道你是大人?
凌猎看漫画看得开心,季沉蛟没去打搅他,回到消费区翻看童话。消费区离漫画区不远,能时刻看到凌猎的动向。
不久,季沉蛟看到凌猎从背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往脸上戴,定睛一看,那是凌猎的护目镜。
这玩意儿又搞什么?
季沉蛟不得不去一探究竟。
小学生:“你才不是什么大人!大人才不看漫画!”
怎么还在吵大人不大人的?
凌猎:“我就是大人,你们看,我近视,我戴眼镜,你们有没有眼镜?”
小学生面面相觑。
季沉蛟也想找个人来面面相觑。
哪个能玩狙击.枪的敢说自己近视?
凌猎拍拍小学生的脑袋,“服了没?”
小学生们瘪瘪嘴,其中一个指着季沉蛟,“大人,好像有个更大的人来找你。”
凌猎回头,摘下护目镜,像搞小动作被发现。
季沉蛟唇角抽了抽。
小学生:“你也怕被家长逮哦?”
凌猎:“去去,什么家长?”
季沉蛟却微微挑起眉。
凌猎不看漫画了,和季沉蛟去消费区,翻了两页全是字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开始打瞌睡。
季沉蛟好笑地推推他的胳膊,“大人,醒醒?”
凌猎迷糊地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童话都是大人讲给小孩儿听的了。”
季沉蛟:“嗯?”
凌猎:“因为小孩儿真的看不进去啊。”
季沉蛟忍笑,“哦,刚还跟小学生说自己是大人。”
凌猎正襟危坐,“哎我们把书买回去吧,我再摸两本漫画来看看。”
“去吧。”
凌猎一溜烟跑了,季沉蛟看着他的背影。俗话说猫有九条命,那凌猎这只猫就有两个灵魂,一个面对犯罪时敏锐缜密,一个酷爱一切不动脑子的娱乐活动,比如现在看不进字,一说看漫画马上有精神,比如津津有味追各种狗血电视剧,真情实感挤一挤眼泪。
凌猎拿着漫画书回来,安静地看起来。季沉蛟看了他一会儿,开始在手机上刷新闻。
各做各的事,周围渐渐多了别的声音。
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学生来到消费区,坐下后开始聊天。虽然这里是书店,但是消费区其实算个咖啡馆,不像其他咖啡馆那样吵闹,但也不禁止客人说话。
她们起初聊的是明星,有个很有名的歌手下周要来夏榕市开演唱会,后来又聊到期末考试。其中一人叹气说这次题目很难,肯定要挂科,另一个人说可以到网上去买代考。
“不行吧,每年都有人被抓,我宁可挂科也不想被记过。”
“今年的不一样哈,以前那是搞代考的本事不行,这次我听月月姐说,代考都是在暗网上找的,包过,而且学校根本查不到证据。”
凌猎忽然从漫画里抬起头,撞上季沉蛟的视线。
“真的啊?那我要试试,不过暗网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搜到吗?”
“不能,说是要有个什么入口?我搞不懂。我就不指望去上面找代考了,据说贵死人,根本不是我们能承担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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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失声雨(42)
“切, 那你还说!”
代考的话题很快揭过去,但女学生们后来一直在说暗网。从她们的话语中可以听出, 她们就读于夏榕理工大学, 排名仅次于夏榕大学,而且其中一些专业属于国内顶尖。
暗网的消息是从研究生院里传来的,即便是那个最初提到暗网的女学生, 也没有真正接触过暗网,但研究生院的学姐学长们似乎已经从暗网上得到过想要的数据、机密。暗网在她们眼中很神秘, 如果不是得不到入口、没有那么多钱, 她们也想上去开开眼界。
凌猎站起身, 季沉蛟却抓住他的手腕, 摇了摇头。凌猎皱了下眉, 重新坐下。
不久,女学生们休息够了, 离开书店,继续逛街。
凌猎说:“如果暗网已经在大学校园肆虐, 那就麻烦了。”
季沉蛟说:“会不会是‘浮光’?”
“我想到的也是‘浮光’。”凌猎食指在书上画圈, “柏岭雪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盯上大学?还是大学是他盯上的一个小部分?”
季沉蛟说:“明天我跟谢队说下情况。”
凌猎笑起来, “小季,你还欠我个东西。”
“嗯?”
“婚纱。”
“……现在?”
凌猎耸耸肩膀,“一看就是没准备好, 算了,你先给买个眼镜吧。”
两人拿着付了钱的童话书,离开书店, 季沉蛟问:“你要眼镜来干什么?”
凌猎:“装文化人啊, 刚才和小学生吵架差点吵输了, 啧——”
季沉蛟:“……”
像上次在丰市买泳装一样, 这回凌猎买平光眼镜,又收获了一堆彩虹屁。
他像模像样地推着眼镜,回到车上还忍不住把副驾上面的镜子拉下来照。
季沉蛟冷笑,“夏小豆,我发现你这人很喜欢听彩虹屁啊。”
夏小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到店里买泳装,买眼镜?我为什么不网购?因为我人傻钱多吗?”
“……”不,是我人傻钱多。
夏小豆:“当然是我想听彩虹屁啦!”
回家之后,凌猎窝在懒人沙发上抱着《爱丽丝漫游奇境》看,每当季沉蛟从他跟前经过,他都要装模作样地推眼镜。
季沉蛟嘲讽:“看过打游戏把眼睛打近视的,没看过看童话看近视的。”
凌猎像个老奶奶似的,眼镜滑到鼻尖,眼珠子朝上看人,“那是你没见过刻苦的人。”
季沉蛟:“不,是某些人装逼都没找对方法。”
次日,季沉蛟将在书店听到的事告知谢倾。谢倾沉默了会儿,“这问题很严重啊。”
季沉蛟点头,“我和凌猎也只是听说,现在大张旗鼓地调查肯定不行,我想先暗中了解下情况。”
谢倾说:“你心里早有打算,只是来告知我,凌猎是这个暗中调查的人选?”
季沉蛟说:“没有人比凌猎更适合。”
谢倾笑了笑,点头,“再加上沈栖,既然和暗网有关,小沈就派得上用场。”
“是!”
冬日的校园,寒风料峭。凌猎穿着季沉蛟挑的白色羽绒服,和被期末考试折磨得苦大仇深的大学生比起来,显得他才更像是大学生。
夏榕理工大学的研究生院就在老校区,过去那些贴简报的走廊、墙并没有拆,如今贴着各种各样的培训、出国、家教小广告,真假难以鉴别。
研究生们似乎比本科生更加忙碌,整个研究生院十分安静,看上去没什么人气。凌猎在阶梯教室外待了会儿,有人在里面上自习。研究生院基本是没有人上课的,专业的课、实验都在各自的学院进行。
沈栖背着电脑包,说话时呵出白气,“哥,我队哥让我来协助你。”
凌猎点头,“正好。你进不进得去图书馆?”
沈栖:“小意思。”
凌猎:“你进去后用校园内部的网,找到研究生院所有学生的信息,重点关注近期成绩提升特别大的,还有实验、科研出现明显突破的学生……不,老师也要一起注意。”
沈栖:“没问题。那你呢?”
凌猎:“我随便溜达溜达。”
这个时间段,学生们最关注的是期末考试。图书馆、自习室聚集着许多学生,这是走正道的。也有想走歪道的,找找枪手代考之类的。
凌猎转了会儿,发现在自习室外面、各层的平台,还有消防通道时不时出现一些神色警惕的学生。他们似乎在交流着什么,还用手机转了账。
凌猎假装路过,听见一人说“包过”。不久,一人从消防通道里出来,低头下楼。凌猎跟上去,那学生似乎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了好几次,再绕过教学楼,来到一处人很少的小路时,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凌猎笑道:“同学,别紧张,打听个事。”
男生长得很普通,穿的却是名牌,气场很弱,是那种家里虽然有钱,但性格懦弱,比较容易被欺负的类型。
“什,什么事?”
“你刚才找代考了吧?”
男生吓得脸都白了。
凌猎说:“我也想找,再不找我下学期得退学,方便分享一下不?”
男生狐疑,打量了凌猎半天,“你哪个学院的?”
“物理。”
“我是化工,我们不,不同院,你去问别人。”说完,男生就想走。
凌猎赶上去,挡在他前面,“别走啊同学,不是一个学院才好,没有竞争关系,不会互相举报,你说是不是?”
男生惊慌道:“你要举报我?”
“怎么会?我只想跟你要个联系方式,我也不想挂科啊。”
男生只好把刚才那人的联系方式给凌猎,说是已经毕业的学长,手上有很多资源,保证能过。
凌猎一看,就是寻常作弊,和暗网似乎没什么关系。勾住男生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这种被抓住了怎么办?”
男生说:“一,一般不会。”
“我听说还有种办法,只是更贵一点,我看你这外套这鞋,你应该给得起钱吧?”
男生忽然抖了下,“你是说暗网?”
凌猎心想有门,顺着说:“你试过?”
男生连忙摇头,“我听说过,我,我也打听过,但我没有入口。”
“你跟谁打听的?什么入口?”
男生说,他是从一个大四学长那儿听说的,可以修改、盗取重要数据,学校里已经有人这么做了。按理说作弊这种事更是小事一碟。但虽然大家私底下都在传暗网如何如何厉害,但没有人承认使用过暗网。
“毕竟,毕竟这种事肯定不能承认的。”
凌猎放男生离开,找到承诺包过的人,对方确实只是个代考中介,和暗网不沾边。但是男生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家都在讨论暗网。
难怪那天在书店会听到那三个女学生说暗网,原来这已经成了校园中新的“时尚”。
也许所谓的暗网还没有真正在校园中展开行动,或者只有极其稀少的人有接触到它的机会,但是它的影响力已经像病毒一样蔓延开?
当所有人都在谈论它的时候,它已经事实上存在了。
影响力……
对,“浮光”所追求的不正是影响力吗?“粉面具”利用它,是它的影响力在境内最恐怖的蔓延,甚至超过“雪童”。如果这次的暗网也是“浮光”,那就代表着“浮光”的爪牙已经伸向未来——学生、精英,是未来的中坚力量。
“浮光”想要依靠控制他们,来达成什么目的?
沈栖锁定了一个高分子学院研二的学生,秦礼节,这名学生成绩一直不太理想,今年却连发学术论文,并被选入了知名教授的核心科研团队。
最关键的是,他曾经在普通搜索引擎上搜索过“浮光”、暗网等关键词。
“秦师兄,学院的老师找你。”
秦礼节诧异地抬起头,“学院?哪位老师?”
来叫人的学生耸耸肩,“学生处的刘主任。”
一听学生处,秦礼节忽然皱起眉,拿着实验记录册的手一顿。
实验楼里很安静,尤其是在期末考试前,走廊上只有秦礼节一个人,他几次站住,想要返回去,但都不得不往前走。
刘主任找他有什么事呢?那个古板严厉的老头,每次找学生都没什么好事。但自己最近没有什么能被批评的事啊,除了那件事……
秦礼节脸色一白,狠狠甩了甩头。不可能,不会的!那件事进行得那样隐蔽,刘主任那种老东西怎么可能发现?
难道是因为自己最近太出彩,所以被红眼的盯上了?被举报到了学生处?
秦礼节心神不宁地将自己近来接触的人、主要做的事回忆一番,待人接物没有问题,那件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到底是什么事?
秦礼节终于来到学生处,看见一个读博的辅导员,正想打个招呼,对方却对他皱了皱眉。他心里更加不定,辅导员过来说:“刘主任就在里面,心情不太好,问你什么,你别撒谎。”
秦礼节察觉到事情重大,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一声“刘主任”卡在喉咙中,视线落在两名陌生人身上。
刘主任说:“来了,你们问吧。”
凌猎起身,看向秦礼节的目光有几分锐利。
秦礼节慌张道:“刘主任,出,出什么事了吗?”
不等刘主任开口,凌猎已经上前,右手出示证件,“秦同学,下午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看清证件,秦礼节脑中嗡一声响,冷汗登时出现在额角,话不过脑地蹦出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凌猎挑眉,“哦?我还没说是什么,你就不知道了?”
秦礼节背心汗湿,双手不由自主搓在一起,求助似的看向刘主任,“我没有做犯法的事啊!”
“别紧张,坐。”凌猎将他领到沙发边,“没说你犯法,但我们在查一桩案子时,偶然发现你可能掌握一条关键的线索。”
秦礼节:“案子?我,我能有什么线索?”
凌猎不急不缓地说:“我没多少文化,对你们这些研究生一向很敬佩,尤其是像你这样最初成绩一般,但没放弃追赶,突然来了个逆袭的人。你能说说,是怎么追赶同学,冲进吴教授的团队吗?”
秦礼节眼神躲闪,“这怎么说……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刻苦,对,刻苦,我没打工,没做别的事,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凌猎点点头,“你有捷径吗?能不能分享给我?”
秦礼节:“哪有什么捷径?努力罢了。”
凌猎停下几秒,“你知道一个叫‘浮光’的暗网吗?”
秦礼节就像被一道惊雷劈得站了起来。房间里开着暖气,他的脖子已经全部被汗湿了,“我,我……”
凌猎也站起,笑道:“看样子你知道‘浮光’。我今天就是为了‘浮光’而来。这么说我没有做无用功,找对人了。”
秦礼节恐惧地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浮光’?我不知道‘浮光’?我没有用过!”
刘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将秦礼节按住,“你不知道,你就好好跟警察说!不要丢我们学院的脸!”
凌猎转身对刘主任说:“我听说秦同学最近的论文、研究做得都比较优秀,但我是个门外汉,看不懂,想请院方帮个忙,组织权威老师,请秦同学亲自讲讲数据是怎么得来,用的是什么理论。”
刘主任点头,“我们本来也会组织答辩。”
秦礼节拼命摇头,“不是,怎么现在就答辩?我还没有准备好!”
刘主任说:“你自己亲自做的实验,你自己给出的数据,还需要准备多久?”
秦礼节跌坐在地上,方寸大乱地捂着脸大哭起来。
不久,学院的几位教授到场,凌猎对了下名单,发现有三名本应该出现的教授借故没有出现,其中一位就是秦礼节的导师吴顷。
面对老师们算不上刁钻的问题,秦礼节一开始支支吾吾,后来彻底自暴自弃,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刘主任忧心忡忡地看了教授们一眼,其中一位教授摇摇头,起身离席。
凌猎追上去,那位教授痛心道:“学问做到这种程度,简直是耻辱!”
凌猎说:“您的意思是,秦礼节作弊造假?”
教授道:“如果数据是他自己的,他亲自跟了实验,不可能答不上最基础的问题。后面的我不用听了,他一定有问题,他们团队其他人可能也有问题!”
秦礼节缩在教室角落,其余人已经离开,凌猎等了他一会儿,“你那些数据是从哪儿拿到的?”
秦礼节瑟缩了一下。
凌猎说:“我提醒你,你现在回答,算是配合警方查案,提供线索。继续耗下去,性质可就变了。你考得上研究生,智商总没问题吧?简单的道理,不用我解释,你自己就该想得明白。”
几分钟后,秦礼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我鬼迷心窍。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考上研究生后,我以为一切都顺了。但其实那才是受苦受难的开始。我不管怎么学都赶不上我的同学们。他们像是为这个专业而生,我实验做不出来,数值永远对不上!再这么下去,别说什么出人头地,我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凌猎说:“你怎么找到‘浮光’?”
秦礼节说:“不是我找到它,是它找到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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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失声雨(43)
秦礼节的噩梦从研一开始, 他本科念的大学不算好,费尽力气考到夏榕理工大学, 周围全是比他厉害, 比他聪明的人,他以为努力就能赶上,至少不掉队, 但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他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应该考研,新的环境、新的人际、无法得出的数据都让他痛不欲生。
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 他只能求助于网络, 搜索过“买论文”、“买数据”等关键词。但要么联系他的是骗子, 要么什么都搜不到。
这学期, 就在他觉得自己注定延迟毕业时, 忽然收到一封神秘的邮件。邮件里有一个通道,点进去就是个他从未接触过的网。发件人告诉他, 自己是通过他的搜索记录找到他,如果需要帮助, 可以在这个叫做“浮光”的暗网上发布求助, 只要酬劳合理, 就会有人为他解决问题。
他知道什么是暗网,那是个没有法度的世界,只要有钱, 就能在上面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他人的性命。读本科时,他问过计算机专业的同学, 怎样才能进入暗网。同学神神秘秘地说, 要有领路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真的会见识到暗网!
兴奋压过了恐惧。他自信是个很会甄别真假的人, 所以之前那些想骗他钱的人统统都被他无视。但这次不同,单单是接入了暗网,就让他忘记应该去怀疑。
他的家在小地方,还算富裕,父母对他并不吝啬,他算了算自己的钱,足够买到实验数据,把最近的难处先应付过去。但他没有立即发布求助,而是搜索“浮光”暗网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在普通的网络上,根本搜不到任何和“浮光”有关的信息。
抱着不试自己只能等死、试了也许还能活的心理,秦礼节发布了第一条求助。一周之后,他需要的数据出现在他的电脑上。
他仔细检验核对,发现完全能和实验对得上。
成功了!
他陷入狂喜。再买几份论文,再买几份数据,他就不必担心毕业了!
人都是贪心的,当靠作弊度过了一次危机,秦礼节就希望能再进一步,更进一步!凭什么别人能进吴教授的团队呢?他付出的难道少吗?钱能让他得到论文,为什么不能得到研究员的位置?
于是他一次次发布求助,一次次被金钱推着往前走,在凌猎出现之前,他甚至做起了科研专家的美梦。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不要开除我!”秦礼节哭着说:“我什么都配合,论文和数据我全部退回去,能不能让我继续读下去?”
学院怎么处理秦礼节,这不是凌猎能过问的了。听到一半,他就留意到一个人,吴教授。吴顷是今天缺席的教授之一,说是身体抱恙。吴顷很可能自己就有问题,因为秦礼节的数据和论文有问题,别人发现不了,但吴顷作为导师,不应该发现不了。他知道秦礼节的问题,才故意拉拢秦礼节?万不得已的时候,秦礼节可以作为他的挡箭牌?
凌猎问刘主任要到吴顷的资料,这是个从A国回来的教授,在夏榕理工大学任职才三年,在社交媒体上有账号,粉丝百来万,外表儒雅,算得上是夏榕理工大学的明星教授。
凌猎在打印纸上弹了两下。这人值得调查。
鉴于秦礼节承认利用“浮光”进行学术造假,重案队正式进入调查流程,搜查、协查之类的文件到齐,吴顷、院方必须配合。
秦礼节的电脑、手机已经被带走,吴顷也被请到市局。
吴顷穿得严严实实,似乎很不适应夏榕市冬天湿冷的天气。他和直播侃侃而谈时不一样,面对刑警,显得十分局促。
“这是我们请夏榕理工大学的几位教授做的评估,你看一下。”季沉蛟将一个文件夹推到吴顷面前,“秦礼节交给你的数据有至少十个不合理之处,作为导师,你没有发现吗?”
吴顷推了推眼镜,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我没有想到他会走歪门邪道,我原本相信每个高校学生的素质。是我的疏忽。”
季沉蛟说:“你仅仅只是看到他实验结果漂亮,就把他招入自己的团队?”
吴顷说:“季警官,可能你不太了解我们这一行的研究方式。实验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实验做得好,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
季沉蛟说:“秦礼节研一不仅不突出,还位于专业末流。他这样的学生,突然交出惹眼的成绩,你不觉得奇怪?”
“这是偏见,季警官。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学生,就不能突然变得耀眼?你要否认厚积薄发和持之以恒的努力吗?”
季沉蛟笑了声,“吴教授,别拿你对付网友的那一套来应付我。秦礼节他是厚积薄发吗?他是在学术造假,而你,纵容了他的造假。”
吴顷脸颊的肌肉跳了跳,别开季沉蛟的视线,“我说过,我不知情。”
季沉蛟说:“没关系,我们还会继续调查。根据这份教授们的联合鉴定,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对秦礼节的学术造假提供了便利,所以你的电脑、通讯设备也会一并交给我们。”
吴顷急了,“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们这是妨碍学术自由!”
季沉蛟说:“收起你那套说辞,这里不是A国,而我的调查从头到尾合法合规。吴教授,还请你不要妨碍警方的正常调查。”
吴顷坐在椅子上,半张着嘴,汗水从额角掉下来。
凌猎在技侦办公区吃外卖,回锅肉和油焖茄子,往饭里一搅拌,香得能吃下一桶。
“怎么样?”凌猎边吃边问。
“截取到秦礼节使用‘浮光’交易的证据。”沈栖干活干得两眼放光,“好家伙,他有六笔买卖!”
凌猎问:“查得到卖家信息吗?”
沈栖说:“都是‘浮光’上的用户,有‘浮光’的保护,我无法锁定他们的位置。”
凌猎说:“国内还是国外都不行?”
沈栖摇摇头,“暗网的机制就是这样,除非我们像找到秦礼节这样找到他们。”
凌猎笑道:“你说的是废话。”
沈栖吐吐舌头,小声说:“那事实就是这样嘛。”
吴顷的电脑送到后,沈栖又忙碌起来。吴顷对电脑会被警方带走毫无准备,上面很多痕迹都未做清理,所以沈栖没花多少精力,就确认他和秦礼节一样,也是“浮光”暗网的使用者。
沈栖:“牛批啊,这对师徒简直是卧龙凤雏!”
证据当前,吴顷无法再狡辩。
他交待,他十岁就随父母移民A国,在那边接受教育,知道可以利用暗网走学术上的捷径是刚成为大学讲师时,那时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在使用暗网,而他嗤之以鼻。
三年前,他受到国内大学的邀请,最终成为夏榕理工大学的一份子。他喜欢与学生、网友交流,开设了社交账号,由于幽默风趣、有学识,他很快被追捧。
本来,他以为自己能够兼顾学术和社交,但后来逐渐发现根本做不到,为了在网上保持热度和光鲜,他必须牺牲钻研的时间。久而久之,他的研究停滞了。
他也想过放弃做自媒体,但是放弃了半个月,他就受不了——他享受过被吹捧的滋味,那太美妙了,是他在A国当了多年老师都没有享受过的成就感。
不久,院长客气地告诫他,院方请他来,是希望他在学术上能有所建树。
他羞愧、不甘,忽然想到暗网!
对啊,他怎么不用暗网!
他找到A国的前同事,旁敲侧击询问暗网的事。他们如今已经没有利益上的纷争,对方爽快地告诉他,现在最好用的是“浮光”。
经过前同事的邀请链接,他得以进入“浮光”暗网。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学术的停滞。在这里你连命都能买,还有什么是不能买的呢?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秘密,虽然也担心过败露,但夏榕理工大学学风清正,老教授们在他眼中都正直得过分,他们甚至都不会想到同僚会用暗网来造假。
直到今年,他发现一个叫秦礼节的学生,这个学生是个后进生,虽然很努力,却完全没有天赋,考入夏榕理工大学一方面是运气好,一方面是勤奋。秦礼节的实验突然做得很漂亮,还接连发出论文。别的老师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他却一眼看穿,秦礼节是他的同类!
他坐不住了。
秦礼节不太聪明,而且还很年轻,很可能无法把控造假的度,如果没有约束,也许很快就会败露。而一旦败露,不止秦礼节自己,整个学院都会来一次严查。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秦礼节进入其他教授的团队,任何有眼睛的教授都看得出秦礼节数据中的不合理之处。
但只要秦礼节来他的团队,他就能保下秦礼节。
保秦礼节,就是保他自己。
“没想到还是因为秦礼节暴露了。”吴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他不聪明,看来我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季沉蛟问:“你说你接触‘浮光’,是你的前同事给你发了邀请链接?邀请链接很容易得到吗?”
吴顷愣了下,“应该……不难?我手上也有两个邀请链接,在上面完成的交易多,可信度高,好像就能得到。”
重案队没有对外公开这次调查结果,但夏榕理工大学将此看做奇耻大辱,开始在师生之间展开自查,发现其他学院还有四名学生和一名教师使用暗网作假。
正是他们的存在,让不少学生得知原来有钱就可以买到暗网上的服务,流言不断在校园中疯传。
“这算不算是‘浮光’扩大影响力的一种方式?”凌猎靠在重案队办公室的窗边,“他们已经进入高校了,极少部分老师学生利用‘浮光’造假,许多学生相信暗网可以帮自己造假。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们没有按住端倪,久而久之,‘有困难找暗网’将会形成这批年轻人的共识。”
季沉蛟凌猎斜对面的椅子上,“年轻人,加上精英。你记得榕美那个卓苏义吗?”
凌猎点头,“从A国回来,心理医生,给柏岭雪干活。”
“卓苏义很可能当初只是‘浮光’的普通用户,但当他陷得越来越深,他就自动成了‘浮光’的人。不,也许只是外围的工具。”季沉蛟道:“很有用的工具,因为他的职业让他能够影响很多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顷也是同类。”
凌猎道:“所以吴顷能够较为轻松地进入‘浮光’。来自信任用户的邀请链接……嘶,原来‘浮光’在A国是这么做的。那要是邀请链接在我们这边泛滥,‘浮光’就能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瘟疫。”
首先被感染的是年轻人、精英、富人,这些人有个共同点,他们足以影响未来。当他们成为“浮光”的俘虏,这片土地就会被罪恶侵蚀。
季沉蛟抱臂,脸色微寒,“‘浮光’不是最近才在做这件事,想想那些因为‘雪童’而死的企业家,他们是第二批,而第一批是外国人,但和徐嘉嘉、卓苏义、吴顷相似,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国人。现在‘浮光’的捕猎范围正在进一步扩大。”
凌猎说:“我们现在好像拿他们没有办法。”
季沉蛟抬眼,“嗯?”
“你想,我们能控制住的只有吴顷、秦礼仪这样的‘浮光’使用者,如果和他们交易的人在国内,我们将来也可能抓住。但是‘浮光’本身无法铲除,他们这些使用者说白了都只是一条条伸出的触角。有利益可图时,暗网观念深入人心时,就一定有一波接着一波的人铤而走险。”
凌猎眯眼看向季沉蛟,“阿雪的目的就达到了。”
季沉蛟还未深想凌猎所说的“目的”,就接到谢倾的电话。谢倾让他把凌猎也叫上。
来到刑侦支队长办公室,季沉蛟和凌猎才发现谢倾正在和沈寻开视频会议。
沈寻笑着打招呼,“季队,凌……老师。”
凌猎:“领导,你就别这么叫我了吧。”
短暂的寒暄后,进入正题,沈寻神色严肃起来,“刚才谢队跟我说了,‘浮光’已经出现在夏榕市的高校中。我们这边掌握的新线索也相似。”
凌猎皱眉,“其他城市的高校也有‘浮光’的使用者?”
沈寻点头,“对,但不止高校,他们的魔爪还伸向了社会上的学术机构、心理机构,再加上我们早前就知道他们接触富豪,在不久的将来,‘浮光’的影响力会暴增。”
凌猎问:“也是靠邀请链接?”
沈寻说:“邀请链接只是其中的小部分,我们还发现,‘浮光’已经开始利用正规的应用程序,在里面植入信息,比方说你正在使用的聊天APP,可能就带有‘浮光’的陷阱。”
凌猎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防不胜防。”
“因为他们没有什么顾忌,使用者并不是他们的人,被控制被抓,都与他们无关。同样,这些正规的APP就算被查到被关闭,也无所谓,他们可以制造新的陷阱。”沈寻说:“他们仰仗的,就是核心人物在国外,并且一些国家和地区实际上是支持他们发展的,暗中给他们提供靠山。”
凌猎:“就像L国,‘浮光’在L国吸血,‘茉莉茶’那些帮派和‘浮光’互相利用,互相庇护。”
“没错。”沈寻又道:“但L国还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E国的财阀、机构很多都支持‘浮光’。你知道,‘沉金’的老巢就是E国,‘沉金’能发展成怪物,少不了E国的掺和。”
凌猎低下头,眉眼被阴影遮住。
沈寻接着说:“受这些客观因素影响,铲除‘浮光’不可能,它既然已经进来了,各地就要做好控制它的准备。”沈寻叹了口气,“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长期的工作。”
凌猎抬起头,斜靠着谢倾的办公桌,显得既没有站相,也没有坐相,“那就只有把‘黑孔雀’这个‘虫母’给杀了,在柏岭雪如愿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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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失声雨(44)
如果尹寒山没有被沙曼杀死, 柏岭雪会成为尹寒山的线人,在为尹寒山出生入死之后, 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片和平的土地上。
然而尹寒山死了, 柏岭雪被罪恶拉回那个黑暗的巢穴,永远失去了美梦成真的机会。
但是柏岭雪因此就放弃做梦了吗?
没有!
他还是想在未来的某一日,无拘无束地走在这片土地上。
只要将这片土地染成和他一样的邪恶之色, 他不就能够堂堂正正了吗?
“不错,在无法从根本上铲除‘浮光’的前提下, 直接对付其首脑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沈寻道:“不过这里有一个前提——神出鬼没的‘黑孔雀’确实就是‘灰孔雀’柏岭雪。如果不是, 如果‘黑孔雀’始终藏在E国, 我们无法绕过E国展开行动。”
凌猎相信自己的判断, “目前还没有‘灰孔雀’、‘呐声’、徐嘉嘉出境的确切消息, 他们有可能还留在境内。只要抓住‘灰孔雀’的脖子,这事基本就解决了。”
谢倾有些担心, “既然‘浮光’是脱胎于‘沉金’,那么就算‘浮光’暂时因为首脑被擒而偃旗息鼓, 时间一长, 必然有别的组织继承‘浮光’。”
凌猎说:“谢队, 你想得太长远了。罪恶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只能打掉多少算多少。再说,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消灭‘浮光’, 只是把它从哪儿来的,赶回哪儿去。只要这次它因为首脑被擒,而滚回E国、L国, 管它什么国, 我们就算成功了。”
“另外, 阿雪是‘浮光’的灵魂, 我感觉‘浮光’和‘沉金’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沉金’的高层有很多人,而‘浮光’是依靠阿雪本人的意志运转。阿雪要是没了,‘浮光’大概率没有重头再来的可能。”
谢倾叹了口气,“对,是我过于焦虑了。”
视频会议结束,沈寻和谢倾单独交流,凌猎转身时无意间发现季沉蛟居然在走神。凌猎挑了挑眉梢,想起季沉蛟刚才一直没怎么说话。
这夏诚实在想什么?
季沉蛟回神,拿起本子起身。两人和谢倾道别,出门时季沉蛟忘了关门,凌猎倒回去把门关上。
以前都是季沉蛟关门,季队长在这些微小的细节上很用心。凌猎看着他的背影想,今天到底怎么了?
重案队有一些日常事务需要队长处理,季沉蛟在办公室进进出出,每次出现时,凌猎就盯着他。他这会儿似乎又正常了,和席晚、梁问弦交流工作时条理清晰,像模像样。
凌猎将笔拱在嘴巴上,歪着脑袋瞧季沉蛟。不久,笔掉在桌子上。他捡起来转了两下,看看时间,快下班了。
队员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季沉蛟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来到凌猎跟前,“走了。今晚吃什么?”
凌猎:“吃草吧。”
季沉蛟脚步一顿,“草?”
凌猎笑嘻嘻地说:“小季,你是不是天天碳水摄入过多,忘了当初你酷爱吃草了?”
季沉蛟:“……”
不,没有酷爱,那只不过是自律的一种表现。
凌猎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我们今天追忆一下似水年华,一起吃个草?”
季沉蛟微微皱眉,内心十分拒绝。
但作为一个自律的人,当伴侣提出吃草时,他很难说出想吃红烧肉拌饭这种话。
“嗯,可以。但家里没有食材,要现买。”
凌猎:“啧啧啧,都决定吃草了,难道还要我下厨?当然是去你最喜欢的那家轻食店啊。”
“哦。”季沉蛟暗自叹了口气,略略失望。
两人来到轻食店,此时正是用餐高峰,店里坐满了多少对身材有些焦虑的白领。
凌猎饶有兴致地看着菜单,季沉蛟却有种从这里冲出去的冲动。他不想吃草,也不想考虑身材,今天心里本来就压着一股烦闷,哪怕是在路边吃一碗面,也比在这儿吃草好。
“小季?”看见季沉蛟忽然站起来,凌猎抬头,“内急?那你快去,我帮你点。”
季沉蛟皱着眉,“不想吃。”
“嗯?”
“不想吃轻食,我们换个地方。”
凌猎弯着眼,“但是我想吃。”
“我不想吃。”季沉蛟流露出一丝烦躁,“陪我去吃串串。”
凌猎佯装不满地放下菜单,施施然站起,“你这个人,就是任性,想吃串串你刚才怎么不说?好吧,串串就串串,谁叫我疼你呢?”
季沉蛟:“……”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一家红火的串串店,周围人声鼎沸,锅里满满当当放着竹签。
季沉蛟赌气似的点了大份蛋炒饭,和凌猎分着吃。
凌猎:“蛋炒粉配串串,哎呦这油这卡路里。”
季沉蛟:“那你别吃?”
凌猎吃得比谁都欢,伸手就抓鹬醯了一把折耳根牛肉起来。
吃饱喝足,一从串串店的棚子里出来,凌猎就凑到季沉蛟身上嗅。
季沉蛟:“你要报考警犬队吗?”
凌猎皱眉说:“夏诚实,你好臭啊。”
谁吃完串串不是一身麻辣烫味?好在此时寒风嗖嗖地吹,走回去的话,味道应该就散得差不多了。
道路两边的树上挂着喜庆的小彩灯,已经有商家播放新年组曲了。季沉蛟双手揣在外套里,走在前面,凌猎一会儿跟在他后面,一会儿蹦到他前面。
再有一次蹦到前面时,季沉蛟一把抓住他的风帽。
“哎哟哟!打劫打到警察头上了!”
季沉蛟指指斜前面的遛狗老头,“看看。”
凌猎:“老头你也看?”
季沉蛟:“……”
那老头匀速散步,那狗子像某人一样一会儿落在后面,一会儿蹦到前面。
凌猎:“不至于不至于!你这么年轻英俊的,非说自己像老头干什么?有什么事那么想不开?”
季沉蛟:“……”
凌猎又说:“夏诚实,你今天不对劲。”
季沉蛟停下,侧过脸和凌猎对视,“没有吧?”
凌猎:“你都把不开心写在脸上了。还耍小脾气。”
季沉蛟唇角抽了下,他能耍什么小脾气?
“说好了去吃草,我都要点菜了,你突然要吃串串。也就我大度,可以包容你的小脾气小无赖。”
“停停!”季沉蛟听不下去了,给凌猎看手臂上被肉麻出的鸡皮疙瘩。
凌猎大笑,往季沉蛟身上撞了撞,“哪儿不高兴?谁欺负你了?给你们猎猎说说?”
彩灯闪烁的光落在凌猎眼里,像亘古的星辰。季沉蛟垂眸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又要说我乱想。”
凌猎说:“是因为柏岭雪?”
季沉蛟抿了抿唇。
“肯定是因为柏岭雪。开会时你就没怎么说话。”
“是因为你。”
“啊?”
季沉蛟轻轻叹气,抬手碰触凌猎的脸颊,拇指在他额角摸索。
“你一提出对柏岭雪动手,我就有种你又要赴险的恐惧。不管他在国内,还是已经逃出境,你都一定是追在最前面的人。”
凌猎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知道。”
他们都知道,有些危险躲不掉,必须由他们去面对和解决。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凌猎在季沉蛟胸口捶了一拳。
季沉蛟:“?”
“还说我?”凌猎道:“我看你才是那个冲锋陷阵的。我才担心。我担心得都快哭了。”
说着,凌猎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条凳上,仿佛喊个“预备——起”,就能汪汪大哭。
季沉蛟只得蹲下来,牵住他的手,“怎么了这是?”
凌猎说:“宁队生死未卜,在柏岭雪手上。你说,当我们掌握柏岭雪的消息,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跑得快?”
“我……”季沉蛟忽然哽住。
凌猎的鼻尖被冻红了,手指在季沉蛟肩上戳戳戳,控诉道:“肯定是你。你想亲手抓住柏岭雪,亲口问他为什么要欺骗你,伤害你的师父,问他当年一点真心都没有吗。夏诚实,你会比我更快、更容易遇险,你还恶人先告状。”
季沉蛟被说得没了脾气,站起来,抱住凌猎。凌猎将脸埋在他的大衣里,像只狡猾取暖的猫。
有路人朝他们看来,季沉蛟平静地揉着凌猎的后颈,等凌猎耍够了赖,才说:“走吧,回家了。”
接下去一个月,夏榕市、冬邺市,以及其他十多个城市都发现了“浮光”的踪迹,警方陆续抓了一批人,他们利用暗网从事犯罪,或者进行非法交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大众认知中的精英群体。
在“浮光”的算法中,他们接触暗网的机会比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群大得多,而一旦他们大量沦陷,就会向下侵蚀更多的人。
各地警方因此忙得不可开交,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一波接一波被派往地方协助调查。夏榕市近来没有发生大案,但刑侦支队竟是比之前有连环凶杀案时还要忙碌,重案队更是许久没有放假了。
抓到的人要审,要查背后的人际关系,一干通讯设备全部要收缴来调查。而累并不是最折磨人的事,而是这样的工作就像没有尽头,你以为抓到了犯罪者,其实他只是被犯罪所利用的小虾米,你把他拘留起来,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在“浮光”的掩护下游走。
谁也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已经形成,“浮光”在我国像瘟疫般扩散,刺激着人们内心最黑暗的冲动。同时,“雪童”也开始在北方猖獗,警方抓到的都是交易末端的人。
“灰孔雀”没有音讯,“黑孔雀”更是像一团一触即散的烟云。
部分年轻人、精英群体想方设法接触“浮光”,成为其忠诚又狂热的信徒。季沉蛟亲手抓了一个科技公司的青年才俊,他只有二十五岁,回国创业,本来前途一片大好,但接触“浮光”之后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追逐的理想。他倒是没有利用“浮光”犯罪,他更加恶劣,成了给“浮光”义务打补丁的志愿者。
“你们想抓就抓,我不会忏悔,也不会道歉。我做的是真正正确的事。我可怜你们。”
审完这个人,季沉蛟在露台上抽烟,冬天的风太冷了,站在这样的风里,有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
抓人,审人,关闭被利用的APP,他们每天像被抽起来的陀螺,无法停下。可即便如此,“浮光”的影响仍旧在扩大。夏榕市还算控制得不错,前阵子和特别行动队开会,听沈寻说北方有几个城市简直要了老命。
必须尽快找到柏岭雪。
但柏岭雪到底在哪里?
转眼就快到春节了。
大街小巷新年气氛浓郁,过着普通生活的市民并不知道警方正面临一场苦战。季沉蛟熬了一宿,早上难得地起了晨雾,窗外白茫茫一片。
季沉蛟想起,刚成为刑警时,夏榕市一到冬天,经常会起晨雾。那时他跟着宁协琛出任务,熬夜是常事,而且经常会去县城乡镇,协助调查当地的命案。乡下晨雾更浓,再加上早餐铺总是白烟弥漫,一整条街哪里都是雾蒙蒙的。
宁协琛总说出来办案,到了饭点一定要吃饱,别管吃的是什么,别挑食。
宁协琛最喜欢吃包子,个头越大越好,里面的肉越油越好,几个包子和粥、咸菜一起下肚,还要打包带上几个,万一没下顿,就可以将就一下。
好几次,通宵办完案,宁协琛都带着队员们去包子铺果腹。季沉蛟那时虽然还没开始在意身材,但也不大喜欢吃包子,因为包子味儿大,吃了说话总觉得不自在。
但他一个新人,不好在前辈们吃包子时去隔壁嗦粉,所以只能参与,勉强吃一个。
宁协琛没注意到还好,若是注意到了,一定要叫他吃完一屉才作数。
他对包子没什么好印象,后来和凌猎重逢,凌猎对幼儿园的酱肉包子情有独钟,他也是花了好久才理解。
可现在,看着眼前弥漫的晨雾,他忽然有些想吃包子。不是买了带走,是坐在支起的桌子边,面前摆着刚从灶上拿下来的屉盒,缺了口的海碗盛着不太浓郁的米粥,几个小碟放着各种酱菜。
身后传来脚步声,季沉蛟转身,只见凌猎打着哈欠靠在门口。去L国之前剪的寸发稍微长长了点,打盹时睡翘了,沾了水也压不下去,支棱着像只耳朵。
季沉蛟低头笑了声。
凌猎打哈欠打得泪眼婆娑,“好心来叫你一起去吃饭,笑什么笑?”
季沉走过去,扶着凌猎的肩膀,把他推到镜子前,“像什么?”
凌猎一愣一愣的,“什么像什么?”
“一只耳。”
“……”
在去吃早饭的路上,凌猎滔滔不绝地控诉季沉蛟,就差点声泪俱下,“你居然说我这样光荣的警察是一只耳,黑猫警长都不会饶恕你!我们吃什么?”
季沉蛟停在一家包粥铺前,“吃不吃酱肉包子?”
风吹过,把凌猎翘起的头发吹得动了动,像是“一只耳”竖了起来。
“呀,我们夏诚实居然要吃酱肉包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说着,凌猎手搭凉棚,夸张地向西边看去。
季沉蛟拉着他坐下,“老板,一屉酱肉,一屉鲜肉,八宝粥,皮蛋瘦肉粥。”
老板说:“自己舀哈。”
季沉蛟舀好两碗,发现有点烫,便没有交给在一旁等待的凌猎,一起端到桌上。
凌猎:“你怎么不要两碗八宝粥。”
季沉蛟:“你哪顿能缺肉?”
凌猎笑嘻嘻,“确实。季老板,怎么突然想吃包子?”
老板麻利地将两屉包子往桌上一放,“他们以前经常来吃,每次都是那个队长给钱。”
凌猎眨巴眼,“嗯?”
老板忙活去了,季沉蛟分好筷子递给凌猎,“他是说宁队。以前宁队老带我们来吃包子。”
凌猎点点头,咬了口包子,“那你不是很不自在啊?”
季沉蛟舀起一勺八宝粥喂凌猎,“你又知道了?”
凌猎喝过粥,学季沉蛟的语气,“你又知道我想喝八宝粥了?”
季沉蛟说:“你哪次不稀罕我的。”
两人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吃早餐,当初的不自在已经消失,他坐在宁协琛曾经坐的位置,对面坐着他的搭档,他下意识叫凌猎多吃点,说完又想了下,仿佛懂了些宁协琛那时的心态。
吃完正要走,季沉蛟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有些惊讶,“文……文老师。”
凌猎也跟着转身,打量着端着粥,正要坐下的中年男人。
文争朝,上级单位来的,当初徐嘉嘉的案子,上面成立了专案组,文争朝就是组长。重案队还因为淡金的死被调查过。
文争朝向二人点了点头,笑容有些疲惫和勉强。
季沉蛟觉得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问:“文老师,今天过来是有事吗?”
文争朝说:“我……我一会儿去找谢倾。”
季沉蛟更加在意,重新坐下,“什么案子?”
文争朝叹了口气,说的却是别的事,“以前我和宁队经常上这儿来吃包子,他这个人,总想占我便宜,每顿都要我请客。”
季沉蛟略感诧异。自己进队时,宁协琛很大方,钱都花在了队员身上。
文争朝语气里充满怀念,“那是他成熟了,有担当了,他一个当队长的,怎么可能让你们花钱?他啊,就知道来刮我的油水。”
季沉蛟忽然有预感,文争朝这次是为了宁协琛而来。
文争朝的包子上来了,凌猎一边听他俩聊天,一边不客气地吃了两个。
季沉蛟好一会儿才发现凌猎的偷吃行为,文争朝笑道:“小凌多吃点,我上了岁数,买的还是原来的分量,已经吃不完了。”
季沉蛟问:“文老师,你要找谢队说的事,是不是和我师父有关?”
文争朝的手顿了顿,点头,“我收到了老宁发给我的求救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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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失声雨(45)
“什么!”
刑侦支队长办公室, 季沉蛟、谢倾、文争朝围着茶几而坐,凌猎一个人靠在窗边。
茶几上摆着一个笔记本, 文争朝的邮箱中有四封匿名信, 每一封的抬头都是“老曹”。
前面两封发送于一月二十五和二十六号,内容相似,都写着:救我。
第三封是二十九号发的, 没有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段模糊的公路, 有玻璃遮挡, 看角度应该是从高速行驶的车中匆忙拍摄的, 公路是盘山公路, 护栏外面是山林。
最后一张发于今天凌晨(二月一号)两点,也只有照片, 拍的是一个小镇,房屋寥寥。
照片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地方, 而邮件是从哪里发来的, 文争朝更是无从判断。
“这个邮箱我上得不多, 昨天晚上才打开看。”文争朝眼眶渐渐红了,“宁队他在向我求救!”
季沉蛟心脏跳得飞快,“等一下, 文老师,你怎么知道发邮件的人就是宁队?”
“因为只有他这么叫我。”文争朝叹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把我的名字读错了, 是zhao, 他读成chao, 还是平舌音。我纠正他,他也不听,还给我改了姓,私底下叫我老曹。”
文争朝在眼角擦了擦,“一定是他,你们想想办法,宁队这些年吃了大苦,一定要把他平安救回来!”
季沉蛟不免动容,谢倾说过宁协琛和文争朝年轻时互相看不惯,但宁协琛出事后,文争朝一直暗中帮助刑侦支队,从未怀疑过宁协琛。这是个看上去世故圆滑的领导,但这一刻,出现在他眉眼间的只有对故人的担忧。
笔记本被送到技侦工作区,谢倾陪文争朝离开。凌猎抱臂看着显示屏上出现的代码,发出一声上扬的:“嗯?”
宁协琛可能发回求救信息一事在夏榕市警界高层引发关注,上面给沈栖加派了技术人手,督促尽快锁定发信的位置。匿名邮件使用了复杂的跳板,部分路径已经消失,追踪起来异常困难。
凌猎在技侦工作区打了个地铺,沈栖他们正在熬夜工作时,他搭着小毯子,听着键盘声睡得十分酣甜。
季沉蛟来叫他回去睡,他摇摇头,“我要在这儿守着。”
沈栖说:“哥,你又看不懂。”
凌猎:“那我不会装懂装忙给领导看啊?”
季沉蛟:“……”
凌猎肯定不是装懂装忙,别人都可能干这事儿,但凌猎最不可能。季沉蛟这两天都觉得凌猎好像在思考什么,揉了把他刺刺的头发,“陪我去兑杯咖啡。”
凌猎把小毯子披在肩上,迷瞪瞪地跟着季沉蛟撞进休息室。季沉蛟撕开两包咖啡粉,又加了盒牛奶,金属勺子在杯壁上敲得叮当作响。凌猎缩在沙发上看他的手,看得有点入迷。
季沉蛟搅拌完喝了口,把杯子递给凌猎。
凌猎接过,“给我的啊?”
“不然我放这么多奶干什么?”
凌猎笑笑,舒坦地喝起来。
季沉蛟又给自己兑了杯黑的,“你是不是觉得哪儿不正常?”
凌猎正好把咖啡喝完,“时间有点巧。”
“嗯?”
“宁协琛给文争朝发信息的时间太巧了。”凌猎说:“现在正是‘浮光’大势发展的时候,‘浮光’基本已经和我们撕破脸,不装了,柏岭雪他要的就是在我们国家生根发芽。而重伤的宁协琛刚好给他的老队友老朋友发来求助。”
季沉蛟说:“所以你觉得发信的其实不是宁协琛,而是‘浮光’的某个谁,那些邮件更像是‘浮光’引诱我们去做某件事,或者去某个地方的阴谋?”
凌猎点头,耸了耸肩,“但遗憾的是,就算知道这是阴谋,只要技侦锁定方位,我们还是会去。”
凌猎盯着季沉蛟,语气忽然沉了下去,“尤其是你,季队。”
他很少用“季队”这个称呼,季沉蛟愣了下,“我……”
凌猎说:“我没想错吧?最先去的一定是你,公私角度都是你,你是重案队的负责人,也是宁协琛的徒弟。”
季沉蛟吐出一口气,“当然。”
凌猎裹了裹小被子,遮住下半张脸,不说话。
季沉蛟忽然明白了,“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直守在技侦办公区?”
凌猎笑了笑,“我要第一个知道结果,以防你们骗我。”
季沉蛟蹙眉,“你是想替我咬上诱饵!”
“啧啧,别说这么难听。”凌猎道:“我只是不想在你出发之后,还被蒙在鼓里。”
季沉蛟冷静下来,“如果是‘浮光’的阴谋,为什么邮件要发给文争朝?知道文争朝和宁队关系的人并不多,邮件里还用了‘老曹’这个称呼。”
凌猎说:“这样看上去不是更可信吗?如果发给你或者谢队,你们应该会立即想到不对劲。”
季沉蛟摇摇头,“我在想,文争朝会不会和‘浮光’有什么联系。”
凌猎想了会儿,“这倒是有可能,查过文争朝了吗?”
季沉蛟说:“明天我和谢队再商量商量。”
得知自己也要配合调查,文争朝在短暂的不解后迅速接受,苦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需要我提供什么?”
季沉蛟交给他一份文件,上面写得很清楚,技侦将对他的办公室、家做一次调查。
文争朝住在市局的老家属院,和季沉蛟住的不在同一个区,宁协琛失踪之前也住在那里,季沉蛟经过时愣了会儿神。
文争朝找出所有电子设备,沈栖一一检查。忽然,沈栖的神情变得紧张。季沉蛟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哥,这是……‘浮光’的入口!”
“没有看错?”
“怎么会错?你忘记我最近都在和‘浮光’使用者打交道了吗?暗网使用者电脑和手机上都有这种痕迹!”
文争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板正地坐在客厅的餐桌边。
季沉蛟往客厅看了看,打电话把情况汇报给谢倾。谢倾沉默片刻,“我来和文老师谈谈。”
文争朝被请到市局问询室时,就明白可能出了什么事。谢倾关上门,把监控也关掉了,将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
文争朝眉心一下子紧皱起来,“这……”
谢倾开门见山,“文老师,今天不算是问询,我作为后辈,想听听你的解释。我们在这个手机里发现了‘浮光’暗网的使用痕迹,你接下来的态度可能会影响我们对那四封邮件的判断。”
文争朝眼中涌起震惊和愧疚,手指靠近物证袋时轻轻发抖。
“这是……这是我女儿的备用机。她,她……”
谢倾说:“我记得你的女儿在念大学?”
文争朝点头,“在财大,今年大三了。她怎么,怎么也沾上这玩意儿了!”
谢倾问:“她平时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学校?”
“学校,周末有时回来,大三之后忙了,回来得少。”
“我想见见她,你介不介意?”
文争朝几次张嘴,最终垂下头来,“我没资格干涉,她真的犯了错,我不包庇她。”
文争朝的女儿在学校被谢倾叫住时,很警惕地打量他。
谢倾出示证件,将她带到车上,文争朝就坐在副驾上。
小文吓一跳,“爸,你怎么在这里?”
文争朝在后视镜里看看她,对谢倾说:“谢队,你问吧。”
小文莫名其妙,推开车门想走。
谢倾拿出物证袋,“你用它上过‘浮光’?”
小文伸手要夺,被文争朝抱住,“你知不知道‘浮光’是暗网,是犯罪!”
小文眼泪夺眶而出,“我用暗网怎么了!你管不着我!”
“你!”
谢倾只得先劝架,等到两人都冷静下来,才问:“你是什么时候接触‘浮光’?”
小文低落地缩在车门边,“这学期,但我没有在上面交易过!”
“谁跟你说的这个网站?”
“我同学,他们在上面买论文。”
“那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我只是好奇,我看看也不行吗?”
文争朝痛苦地摇头,“是我没有教好你。”
夏榕财经大学已经有十来个利用“浮光”进行交易的师生被警方控制,小文没有交易过,不会被拘留,也不会留下不光彩的记录,但是要不是调查文争朝时发现了那个手机,谁也不会想到优秀警察的孩子竟然也正在被“浮光”所侵蚀。
文争朝备受打击,一些有孩子的警察情绪也不免受到影响。凌猎却觉得这事不值得引起“情绪内耗”。
“警察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小文是个成年人,怎么还来孩子行为家长买单那一套啊?她自己觉得暗网有趣,而且又有接入的途径,上去看看怎么了?”
“摸着良心说,你们二十出头,知道一个‘万能’的暗网,你们不上去看看?看看又不犯法。警察的孩子又不是从小吃法条长大的,而且警察那么忙,反而管不到小孩那么多。”
季沉蛟客观上觉得凌猎说得没错,但也理解其他警察们的失落——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除暴安良,结果孩子却在眼皮底下走上歪路,这换谁都得梗在心里。
凌猎还在滔滔不绝,“要我说呢,你不能按着脑袋要求这些小年轻不准碰暗网,看都不能看一眼,毕竟那么大个诱惑就摆在眼前。这事责任还是在诸位身上。”
季沉蛟心里笑了声,看,摆起领导的谱来了。
“把‘浮光’赶出去,根本不给它诱惑小年轻的机会。”凌猎眼中闪过一丝光,“到时候小文这些警察子女,想上去看一眼都不可能。”
凌猎这番话听上去有点站着不腰疼,可实际上还真的鼓舞了士气。确实,现实有各种难处,警察也有,警察管不好子女,这是客观存在的情况。责备子女责备警察自我责备都无济于事,就当前的情况来说,解决掉“浮光”,把诱惑拿走,就能将迷途的小年轻引到正途上。
经过几天追踪破译,沈栖将发邮件的范围缩小到贵瓮镇,这是个靠近南部边陲的小镇,邮件里的两张照片也与贵瓮镇相符。
宁协琛可能就在那里。
而“浮光”的诱饵可能也在那里。
夏榕市局和特别行动队紧急开会,目前贵瓮镇情况不明,一旦出动大量警力,反而可能失去救回宁协琛和控制“浮光”重要人物的机会。
既然邮件是发给夏榕市,那这次行动至少明面上应该由夏榕市来负责,特别行动队暗中协助。不管是诱饵,还是宁协琛真的在求助,重案队都必须去一趟。
“我说下我的想法。”凌猎举手,“按照诱饵这条思路,‘浮光’为什么非要发这些邮件?现在暗网、‘雪童’都在境内稳步发展,我们只能疲于奔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柏岭雪何必多此一举搞诱饵?”
谢倾、沈寻等人沉默思索。季沉蛟看着凌猎。
凌猎笑道:“应该是,柏岭雪还没有放弃从我身上索取些什么。”
季沉蛟紧皱起眉。
凌猎又道:“所以虽然季队长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也得跟着去,免得柏岭雪到时候没见到我,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半晌,谢倾点点头,“小凌可以去。”
众人又就到了贵瓮镇之后的行动展开讨论,地图上展示着贵瓮镇及其周边的地形。贵瓮镇是典型的南方山地,高山一座接着一座,小镇、县城像散落的珍珠一般镶嵌在山峦中,相对闭塞,互相之间沟通不多。
贵瓮镇离边境有一段距离,中间还有三个村子一个镇。但即便不是直接在边境线上,“浮光”想要离境也有可能办到,所以特别行动队的任务,是在重案队抵达贵瓮镇之前,就把邻近的边境封锁起来。
贵瓮镇近年来没有出过什么案子,那里的人们穷,很多人没有走出过大山,但山中资源丰富,生活没有太大问题,而只要没有见识过外面的繁华,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山间的清贫生活也不是不能过一辈子。
散会后,准备工作紧张进行。出发之前,文争朝找到季沉蛟,“我想来想去,邮件既然是发给我,那我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应该去。”
季沉蛟有些犹豫。
文争朝又道:“我当初也是去过一线的,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凌猎说:“让文老师来吧,我们这些人里,最了解宁队的不就是文老师?”
二月六号,重案队和特警支队临时组成的队伍分成两批,来到离贵瓮镇最近的城市,又陆续从市里搭车前往贵瓮镇。
凌猎和席晚假扮成在乡镇兜售年货的商人,开着小货车在各个乡镇之间做生意。这一带山太多,上了年纪的人觉得去县城买东西麻烦,所以像凌猎这样的商人不少。
七号下午,凌猎和席晚的小货车在开去贵瓮镇的途中,凌猎拿出打印的照片,“是这里。”
他们停车的地方在盘山公路的一个弯道上,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和第一张照片相似。
席晚看了看地图,“从这里到贵瓮镇只有三十公里。”
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迎面开来的车,去贵瓮镇的倒是遇到了几辆,其中一辆和他们一样,是小货车,另外都是私家车,车牌都是当地的,可能是年轻人回老家过年。
贵瓮镇此时的春节氛围已经很浓郁了,天还没黑,小孩们就开始放鞭炮,街头的黑狗被炸得狂叫,夹着尾巴躲避。
小货车一开进镇子,后面就跟了一群小孩,席晚缓缓绕路,将车停在集市边缘,小孩们一拥而上,抻着脑袋看里面有没有鞭炮。
凌猎很清楚这些小镇什么好卖,车里鞭炮自然有,而且还不少,其他有电热毯、小型暖风机、洗衣液、羽绒服这些镇里买不到,但在镇民们眼中打着城里人标志的东西。
集市上已经停着三辆小货车,凌猎一跳下车就张罗起来,用一口夹生的土话介绍自家的货。
陆续有人过来看货,讨价还价,小孩们最大方,拿着刚得到的压岁钱,毫不含糊地买走鞭炮。
凌猎搬出来一个手推车,笑呵呵地跟乡亲们说,在他这儿买东西,就算只有一桶油,他也负责送到家门口。
生意不久就来了,一个大姐买了个暖气扇,本来想叫丈夫来抬回去,凌猎赶紧拍着手推车说:“别见外啊,我给你送!”
大姐很高兴,带着凌猎往自己走。凌猎回头叮嘱席晚看好货,席晚会意地点点头。
贵瓮镇没多大,集市在西头,诊所、学校、便利店,还有个奶牛场都在西边,中间隔一条歪歪扭扭的路——小货车就是从这条路进来的,东南角是住房区,基本都是四五层的矮房子,摆着一些小的餐饮摊子。
凌猎迅速记忆着走过的街道,和照片中的地方对比,似乎都不像。
“姐。”凌猎指着北边说:“那一片怎么感觉没啥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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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失声雨(46)
大姐说:“你是头一回来做生意吧?那边挨着坟头, 住的人也有,但不多, 只有年纪大的还住在那边。怎么, 你想过去做生意?”
“我空了去看看,赚钱不容易嘛。”
大姐摇摇头:“我劝你别费那个力,那些老人不舍得花钱, 你说破嘴皮子他们也不理你,还不如就在集市上。你想, 去集市的人, 是不是都捏着钱想撒出去?”
凌猎说:“也是哈, 谢谢姐。你住这儿?”
到了地方, 大姐的丈夫下来接, 他裹得很厚,看上去无精打采, 只是拿东西这半分钟,就打了两个哈欠。
凌猎忽然皱起眉, 盯着丈夫。大姐跟凌猎道谢, 凌猎说:“要不我帮你们搬上去吧?”
丈夫没什么反应, 大姐客气了两句,还是让凌猎搬了。
房门一打开,凌猎就闻到一股味道, 他迅速往屋里扫了一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带着手拖车离开。
“镇里有人吸.毒?”季沉蛟此时在贵瓮镇附近的县城。
凌猎坐在小货车上, 他们今天生意不错, 一车的货卖得只剩下一半, 鞭炮更是被抢购一空。“是, 我借着送货的名义去了七家,其中三家有那种味道,很可能是‘雪童’或者别的玩意儿。吸的都是男人,时间应该不长,他们的家人大概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危害,还以为只是抽烟。”
季沉蛟:“以贵瓮镇的经济条件,他们不应该买得起‘雪童’,一旦陷进去,根本支撑不起。难道是‘浮光’给的?目的是……”
凌猎道:“‘浮光’也许打算用‘雪童’控制他们?不需要他们付出经济上的代价?”
季沉蛟沉默了会儿,“时间短,最近才发生,加上他们的家人没有察觉到,很有可能是‘浮光’想把这里变成据点。”
凌猎说:“我想办法拿到样本。”
太阳即将落山,集市却更加热闹,晚上街上会有舞龙表演,都是镇民们自发的迎新春活动。
席晚说:“你去哪儿?”
凌猎将兜帽拉起来,“我去北边看看。”
短短半天时间,凌猎已经借着送货的机会,将整个贵瓮镇的街道格局烂熟于心,唯一没机会去的是西北角。
跨过南北分界的一条斜路,继续往北走,感觉风都冷了些,空气中有越来越浓郁的香火味,几个人提着口袋、桶迎面走来,中间的老人抹着眼泪。
凌猎想,他们应该是去镇外山上给亲人烧纸——这边一直有在春节前后祭拜祖先的传统。
继续往前,又看到几队这样的人。
周围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很多窗户直接空着,一看就没有住人,但越走,熟悉感越强烈。直到走到一条L形的路时,凌猎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点开手机里备份的照片。
邮件里的街道,就是这里!
从照片的角度看,应该是从三楼或者更高的位置拍摄。凌猎缓缓后退,走到和照片几乎重合的位置,转身。
他的身后是一栋修在马路边的四层楼房,是商业楼,但一楼的门面几乎都拉着陈旧的卷帘门,应该早就没有做生意了。
青烟从斜前方飘来,空中飘着灰烬,像是稀稀落落的雪。
凌猎走到楼的右侧,试着拉了下卷帘门,锁已经坏了,一拉就开。
哗啦一声锈响,卷帘门被推了上去,一股陈旧的怪味从里面窜出来。这种废弃的门面都不大好闻,但凌猎还闻到了医院常见的味道。
消毒水。
药水。
借着天光,凌猎观察里面的痕迹,这道卷帘门里有个楼梯,算是半个公共地带,铺满灰尘的地上有足迹,也有滑轮的痕迹。凌猎站起来比了一下宽度和长度,和推床差不多。
宁协琛的推床?他被推进来,又推了出去?
楼里听不见任何动静,似乎已经人去楼空。但凌猎还是将枪取了出来,警惕地向楼上走去。
二楼空无一人,甚至没有新鲜足迹。到了三楼,足迹和滑轮的痕迹再次出现,走廊一侧还堆着烟头。
凌猎将烟头捡起来,放进物证袋。
这个商业楼和凌猎当初在朝夏县看到的惠榕商场很像,都是小贩租下隔间做生意,所以当小贩全都离开,楼上的格局就像一个迷宫,你不知道这一片隔板绕过去,会看到什么景象。
天光逐渐暗去,前方鬼影幢幢,几个黑色的身影东倒西歪,像是注视着凌猎。
即便知道那是被丢弃的模特,凌猎心脏还是提了起来,他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神经紧绷,听觉和嗅觉在这一刻变得极其敏锐,哪怕是人克制的呼吸,他也听得见。
但是这里,除了他,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顺着滑轮的痕迹,他来到三楼的一个单独房间。房间有窗户,从窗边看出去,正好就是照片里的角度。
照片是在这里拍的!
他打量这个房间,它以前似乎是一个管理办公室,有桌子和柜子,里面已经没有东西,推床的痕迹出现在墙边,地上有倾倒的输液瓶。
他拿起来看了看,输的是葡萄糖。
地上有至少四组足迹。宁协琛在这里被监视?被看护?然后被转移到了哪里?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凌猎立即离开拍照的房间,闪身躲入隔板的阴影中。几秒后,脚步声停留在二楼,有人因为爬楼梯而喘息,有人不耐烦地说:“就在这里。”
他们说的是当地土话,凌猎听得有些费力。在下面的似乎有三个人,没有再往上走,有塑料纸被撕开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凌猎无声地朝楼梯走去。这栋楼是中空的之字形楼梯,躲在上面能够看到下面的部分场景。凌猎的位置只看得见其中一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当地男人最常穿的短款皮衣——但皮衣的一边袖子已经被他脱下来,里面的褐色毛衣往上推,左手小臂露出来。他坐在全是灰的地上,后背靠着一根柱子,仿佛根本不在意环境的肮脏,他的左手上拿着针管,里面是一小段透明的液体。
当液体推入身体,下方传来满足的喟叹,不久针管被扔到地上,充斥叹气和叫喊。
凌猎没有下去抓人,用手机悄悄拍摄。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晚霞即将落幕,三人才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往下走。
凌猎看清了他们每个人,都是三十多岁,在贵瓮镇算是中坚劳动力。
“你还剩多少?匀我几支?”
“匀你我上哪要去?门都没有!”
“哎,到底什么时候才发药啊?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嗐!”
“再等等呗,总会来的……”
声音渐渐远去,有人“哐”一声撞到了一楼的卷帘门,引来对面的黑狗一阵狂叫。凌猎回到窗边,看见穿皮衣的男人捡起一块石头就往黑狗头上砸去,“滚!把你炖成狗肉汤吃了!”
等他们从街头消失,凌猎才下到二楼,戴上手套,把针管、药品装入物证袋,又将脚印拍了下来。
晚上,凌猎和席晚都回到宾馆,席晚带着简单的勘查装备,但要做成分分析还是不行。
目前警力分部在贵瓮镇、千兵县以及周围的几个村镇,特别行动队则在边境展开部署。几方一起开视频会议,凌猎展示了针头和在贵瓮镇西北拍摄的照片。
“经过今天的走访,我判断目前贵瓮镇可能没有‘浮光’的人,他们很可能已经带着宁协琛去了别的地方——不远,仍然在这片山岭里。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需要贵瓮镇的青壮年为自己所用,于是用毒.品——很可能是‘雪童’来作为好处,间接控制他们。照片拍摄的那栋楼,应该不止是宁协琛曾经躲藏过,也是当地‘瘾君子’躲藏的地方,这些人肯定还会去。”
在其他村镇走访的队员也说,发现有三四十岁的男人像吸.毒者。
席晚叹气,“把群众拖进来,简直丧心病狂!头儿,我想申请市局的检验支援。”
她说的是贵瓮镇所属的千兵市,市和县共用一个名字。
季沉蛟点点头,“我已经和市局打了申请,检验中心开放给我们使用。”
目前大家都只是在各地发现了疑似使用“雪童”的人,没有找到“浮光”的踪迹,所以季沉蛟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次日一早,席晚就乘中巴车前往千兵县,季沉蛟在县城给她准备了车,直接送她去市里。
离春节又近了一天,不到九点,就有小孩满街放鞭炮,镇民们起得早,逛集市的逛集市,做团年饭的做团年饭,空气里飘浮着硝烟和炊烟的味道。
凌猎还是在集市上摆摊,今天只有他一个人,不太走得开。但卖了一个多小时,肩膀忽然被拍了拍,转身一看,居然是文争朝。
文争朝一改穿制服时的笔挺端正,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件深灰色的皮夹克,头发也弄得有点油,脚上的鞋子脏兮兮的,不说话的话简直和当地人没区别。
凌猎说:“爸,你怎么来了?”
文争朝也不含糊:“你姐这不去进货了吗,怕你忙不开,让我来打个下手。”
凌猎喜滋滋地说:“哎你来得正好,那位哥子买了我这碗柜,我正要去送货!”
“去吧,生意我盯着。”
凌猎于是把货箱往手推车上一搬,又像昨天一样走街串巷去了。
接连送了几趟货,看到的疑似成瘾者更多,并且全是男人,女人们对此似乎无知无觉。
中午,昨天照顾过他生意的大姐带着一群白发苍苍的婆婆来了,热情地说:“小伙子,这些婆婆都是独居的老人家,买点东西不方便,我一说你可以送货上门,她们就想来看看有没什么合适的。你给接待一下?”
凌猎笑道:“好叻!”
婆婆们穿得朴素,好些个的棉衣上还有补丁。要说她们年纪大,其实也没有多大,五十多六十而已。但乡下艰苦的生活早早让她们容颜老去,看上去比城里的同龄人苍老许多。
她们什么都问一问,但真买的却不多,几个人好半天才选了棉衣、烧水壶、电热毯之类的东西。凌猎推着车挨家送,注意到一个叫陈阿姐的婆婆一直盯着他看。
陈阿姐是最后一户,东西送完了,凌猎说:“阿姐,您见过我?”
陈阿姐端详他,喃喃道:“柔仔,柔仔回来了。”
凌猎:“柔仔?”
陈阿姐说:“你是柔仔,你就是柔仔!”
这里的人几乎一辈子都不会去比千兵县更远的地方,尤其是女人。凌猎迅速思考,陈阿姐说他是柔仔,是因为他像那个叫柔仔的人?这样偏远的镇子里曾经有个像他的人?
凌猎马上说:“阿姐,这电热毯您不会用吧?要不我进去给您调试一下?”
陈阿姐连说:“好好,柔仔你进来。”
房子很老了,不分什么客厅卧室,就两间房,外屋都摆着床,里屋传来痛苦的哼声,陈阿姐说那是她老伴儿,生病好几年了。
“你快起来看看,柔仔回来了!”陈阿姐在里屋门口喊道。
凌猎跟在她身后,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六十多的男人,穿得很多,还戴着帽子。男人朝他看来,磕磕巴巴地说:“柔,柔仔。”
陈阿姐把男人扶起来,让他坐到一旁的藤椅上,就一会儿工夫,就忙出一头汗。凌猎这才明白电热毯是给男人用的,叹了口气,和陈阿姐一起把电热毯在床上铺好。
忙活完,陈阿姐倒来水,“柔仔,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凌猎想了想,认真道:“阿姐,我不是您说的柔仔。”
陈阿姐愣住,再次看向凌猎的脸,片刻,像是醒豁了过来,“是,是啊,我这是糊涂了,都这么多年了,柔仔也该和我们一样老了。那你……那你是他的孩子?”
凌猎说:“我不认识您说的这个人。”
陈阿姐不大相信,“可是你们长得真的很像。”
凌猎说:“既然像,那就是我和这位柔仔叔叔有缘,您可以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陈阿姐露出怀念,又有些惋惜的神色,“他啊,算是我的弟弟。不是亲戚那种弟弟,我们以前住得近,他总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地叫。”
柔仔没有父母,是个姓陈的老头捡来的。陈老头没有亏待过他,种地、采集山货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他也很孝顺,性格开朗,和镇里的同龄人都处得来,成绩也很好。但是他要考高中那年,陈老头得病去世了,他安葬好老人,没有去县里的高中读书。
他跟陈阿姐说,爷爷不在了,他就不想在被束缚在贵瓮镇,他要出去闯荡一番,如果干出一番事业,就会带姐姐姐夫去见世面。
那年陈阿姐还没结婚,被柔仔说得羞红了脸,和对象一起给柔仔准备好干粮,开着三轮车把他送到千兵县。
柔仔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问过好些出去打工回来的人,都说没有见过柔仔。
柔仔还是个奶娃时,被陈老头捡来,当陈老头过世,柔仔也消失了,就像没有来过贵瓮镇。
如果不是当年一起拍过照,陈阿姐都要忘记柔仔了。
凌猎说:“我能看看照片吗?”
陈阿姐起身说:“我找找去。”
片刻,陈阿姐找来相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像,真像啊!”
照片里有四个人,三个年轻人,一个老年人。凌猎一眼就看到中间那个穿着白衬衣的高挑男孩,男孩看上去比他青涩,像是……像是二十岁以前的他!
陈阿姐说,另外三人是她、她老伴儿,还有陈爷爷,照片是柔仔生日时拍的,是柔仔唯一留下来的照片。
凌猎将照片拍下来,第一次拍花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有些发抖。
陈阿姐送凌猎到门口,叹了口气,“我这也是眼睛和脑子都不中用了,才会瞎认人。小伙子,你别介意。”
凌猎摇摇头,下楼后点了支烟,忽然感到有些茫然。
他是为什么来到这个深藏在大山中的小镇来着?
为了找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男人?为了缉毒?为了在春节之前赚一笔小钱?
不,好像都不是……
对了,是因为警方收到四封疑似由宁协琛发来的求救邮件。宁协琛在这里,“浮光”在这里……
但是到了地方,他先是发现这里的壮年被疑似“雪童”的东西控制,现在突然有人拿出老照片,上面的少年神似再年轻十岁的他。
可那绝对不是他。
不是他,会是谁?
推算年龄的话,那很可能是他的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
他始终觉得自己和季沉蛟不一样,虽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是季沉蛟的身世可能影响季沉蛟的现在,但他的不会,不管他的父母是谁,他都只是凌猎。
他出生在“沉金”,被关押起来的所有小孩无外乎几个来路——从边境掠夺来的小孩,组织内某些佣兵不负责任的产物。所以父母是谁根本不重要,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寻找父母。
可是现在,在他全力查案的紧要关头,在贵瓮镇这个关键地点,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可能叫柔仔。
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早前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贵瓮镇,“浮光”更应该选择北方边境的乡镇,而不是南方的山林。
难道是因为他?他的父亲是从这里走出去?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浮光”又怎么知道?柏岭雪又怎么知道?
一阵寒风吹过,把凌猎手上的烟吹得亮了一下,一截烟灰像雪一样飘落。
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一分。
这要么是巧合,要么柔仔是“沉金”里面很重要的人。
不对……
凌猎皱起眉,如果柔仔在“沉金”里地位不低,那他小时候为什么遭受那样的对待?
他灭掉香烟,捋了把头发。感到自己好似被扯入了一个漩涡,正被缓缓地卷向黑暗。
这时,手机响了,凌猎回过神,看到是季沉蛟。
他顿了下。
他知道柔仔的事应该告诉季沉蛟,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脑子仍旧不清楚,他选择了犹豫。
电话接通,季沉蛟问:“方便说话吗?”
凌猎拖着手推车,噪音很大,“方便。”
季沉蛟道:“席晚那边刚才出结果了,你收集到的针管、药品,和其他几个村镇收集到的,成分都与‘雪童’相似。”
凌猎停下脚步。
季沉蛟又说:“但和我们早前接触的‘雪童’还是有些不同,它们纯度更低,对身体的伤害相对较小,但是成瘾性更强。换句话说,就是更容易控制沾上的人。”
凌猎沉默几秒,“我知道了。”
季沉蛟觉得凌猎有些不对劲,问:“你怎么了?”
凌猎轻轻吸了口气,“没什么啊。”
季沉蛟说:“你是不是有事没给我说?”
凌猎张张嘴,是他刚才的反应不正常吗?小季这么容易就感觉出来了?
一时间,凌猎有说出来的冲动,但是仿佛有一条绳子在他身体里拉扯,他本能地不想提到柔仔。这件事让他觉得混乱,难以把控,对,就是这样,他不想将自己的迷茫交待给季沉蛟,这样会显得他没那么强大万能。
“没有啊。”凌猎说:“‘雪童’在我意料之中,‘浮光’这次准备做得很充分,不止是贵瓮镇,整个千兵县都是他们的陷阱,被他们控制的‘瘾君子’越多,我们就越受到牵制。”
季沉蛟说:“动手的话,这群人一定会被首先推出来。不过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浮光’藏在哪里。”
用“雪童”控制当地人是一个重大的变数,重案队、特警、特别行动队在来到千兵县之前,都不知道“浮光”会这么干。因此策略只能临时调整,行动起来必须更加谨慎。
警方来到千兵县、贵瓮镇四天之后,网络和现实中的排查仍旧无所锁定“浮光”。文争朝看邮件的频率越来越高,但除了早前的四封,匿名者没有再发来新的。
“镇民手上的‘雪童’就要没了。”凌猎说:“镇里今天有人打架,像是争抢‘雪童’。上次在那栋楼里,我就听到他们说‘药’没了怎么办,看样子现在大多数人的‘药’都快用完了。”
贵瓮镇就那么大一点,壮年男性很多都在外面晃悠,凌猎初步摸清楚镇里有十几人沾了“雪童”。另外的村镇、县城,共查出五十多人。这些人的身份信息都已经被当地警方掌握。
凌猎说:“我盯上了个皮夹克,他有点像小群体的头儿,如果‘药’彻底没了,他们应该会去找‘浮光’。‘浮光’要想继续控制他们,也应该会联系他们。”
季沉蛟说:“我明天来一趟贵瓮镇。”
凌猎说:“你可别,你就在县城待着,这儿有我和文老师就够了,人多引人关注,而且你……”
季沉蛟问:“我怎么?”
凌猎笑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怕你一来就被人给抢了。”
“……”
“别来哈,你装不出我们这种歪瓜裂枣小贩子的气质,你来了还坏我事。”
季沉蛟沉默了会儿,“你注意安全。”
晚上十点多,集市上渐渐冷清下来,小孩们被赶回家睡觉,大人们喝饱了酒,在院子里打麻将。凌猎和文争朝收摊,凌猎看到一群男人走进斜对面的巷子里,立即对文争朝说:“文老师,你先回去,我过去看看。”
人群中有上次那个皮夹克,他们正压低声音说话,鬼鬼祟祟的。巷子里没路灯,凌猎借着阴影遮挡自己,没被发现。
“再没‘药’,我老弟就不行了,今天必须搞到‘药’!”
“万哥,是你拉我进来的,你就得负责拿‘药’!”
皮夹克就是万哥,他暴躁地说:“我他妈也没‘药’了,你们找我,我找谁去?”
“我不干!没‘药’,咱就上派出所说理去!”
“等等等等!我明天去捌孙村问问!”
“等不到明天了,鬼知道他们在不在那边?现在就走!”
“行,走就走!”
人群散去,不久,摩托声出现在村口。
凌猎点开地图,捌孙村在贵瓮镇以西三十公里,全是盘山路,离边境更近。皮夹克知道接头的人就藏在捌孙村?
凌猎向已经混脸熟的大姐借来摩托,向季沉蛟汇报之后,也向捌孙村赶去。县城和贵瓮镇不在一个方向,季沉蛟通知特警支队,开车前往捌孙村,路程更近,比凌猎先到达。
“我看到你说的人了。”季沉蛟在队伍频道里说,“四个人,骑摩托。”
凌猎说:“我可能还有一刻钟。村里是什么情况?”
季沉蛟在车里,“很安静,人都睡了,这村子不小,有小学和诊所。”
皮夹克四人丢下摩托,在街上四处张望。
“他们真在这里?人呢?”
“我怎么知道,是你们非要跟来!”
“别吵了行吗?团结,注意团结,我们是来拿‘药’,不是吵架!拿不到‘药’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沈栖抱着笔记本坐在后排,突然说:“哥,这个村子里有高强度的信号屏蔽设备!”
有这种东西的村子,基本都有问题。季沉蛟下车,借着夜色跟踪四人。他们分成两组,做贼一样翻入院墙,不久又翻出来,似乎是在找人。
凌猎赶到捌孙村,将摩托熄火藏起来,在车门上敲了敲,坐在驾驶座的队员立即开门。
沈栖又把屏蔽设备给凌猎说了一遍,凌猎点点头,“你队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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