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失声雨(27)
安巡刚到法医鉴定中心, 就被同事拉住问:“你们重案队进新人了?”
安巡一头雾水,“什么新人?没听说啊。”
“嘿, 小安巡你还藏着掖着, 鹏鹏都看见了,是个平头帅哥!今早上和你们队长一块儿来的。说吧,季沉蛟在哪个支队挖的人?还净挖些长得好的。进你们重案队还有颜值要求?”
安巡是真不知道。他虽然是重案队的法医, 但也归法医这边管,重案队不需要他忙时, 他就支援别的单位。近来队长都忙死了, 还有工夫挖新人?还挖了个帅哥?
猎哥怎么看?
安巡好奇心旺盛地燃烧起来, “我去打听打听!”
重案队办公室没见着人, 安巡跑到技侦工作区。沈栖正顶着黑眼圈埋头干饭——技侦这段时间是最辛苦的。
“小安巡, 来看你栖哥哥了?”
“什么栖哥哥,我比你大!”安巡不生产八卦, 但化身八卦的搬运工,“你见到咱们新同事没?”
沈栖一愣, “啥新同事?”
安巡于是把听来的复述一遍, 重点放在“平头”、“帅哥”上。
沈栖听完, 一下子不困了,把嘴一抹,“让我去看看有多帅, 有没我猎哥帅!”
凌猎和季沉蛟来到市局后,先去人事那边走了个流程,回到重案队的路上, 凌猎说:“我怎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季沉蛟一转身, 拎住正准备隐蔽的“毛贼”沈栖。
沈栖大叫:“我是来给新同事送烧饼的!哥你抓我作甚!”
季沉蛟和凌猎异口同声, “哪来的新同事?”
沈栖:“一个平头帅……咦?”
话没说完, 沈栖自己先打住了,黑溜溜的眼珠子在凌猎身上转动,最后发出一声:“卧槽!哥,你头喁稀団。发呢?”
凌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挑眉笑道:“彩虹屁要吹就吹完。平头帅什么?”
沈栖:“帅,帅哥。”
凌猎打了个响舌,“谢谢夸奖。”
沈栖追上来,“哥,你怎么把头发剪了?你不知道法医那边都传疯了,说我队哥又挖了一个帅哥新人过来,我们重案队的颜值又提高了一大截!”
季沉蛟眼皮跳跳,“法医那边传疯了,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很闲?”
沈栖赶紧甩锅,“不是我!是小安巡刚才给我说的!”
季沉蛟:“嗯,那就是安巡很闲,今天把他叫回来。”
沈栖:“有尸体要解剖?”
“值班。”
“……”
凌猎换发型的事很快传遍重案队,连刑侦支队其他几个中队都过来看热闹。大家见惯了凌猎“落拓浪荡”的模样,现在忽然英气勃发,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但他耐看,头发不过是那张脸上的装饰品,长发和短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都不影响他的好看。
被夸多了,凌猎难免欠起来,“真正的帅哥从来不拿头发当借口,帅就是帅,丑就是丑。”
季沉蛟:“那你把中间剃掉,剩两边吧。”
听到这话的梁问弦正在喝抗病毒冲剂,差点喷一桌子。
凌猎今日首次受到挑衅。
季沉蛟:“反正你的颜值不受发型影响,你自己说的。”
凌猎清清嗓子,趁同事们不注意,在季沉蛟下巴上一勾,“小季,在外面怎么不给为夫留点面子呢?为夫很心痛。”
季沉蛟:“……”
不久,谢倾往重案队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单独和凌猎聊聊。凌猎一走,就有队员问季沉蛟,猎哥怎么突然剪头发?
季沉蛟没说真正的原因,也没提凌猎要去L国——这事夏榕市这边只有他和谢倾知道,只说特别行动队有任务,调凌猎回去一段时间。
有任务,剪个头发合情合理,大家都懂了。但在这个关头凌猎这个大员要走,沈栖和席晚有些担心。
沈栖说:“缺少我猎哥的脑子,案子侦破的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季沉蛟拍他后脑勺,“你没脑子?”
沈栖泪汪汪,“没我猎蜮歙哥聪明嘛!”
“做好你自己的事。”季沉蛟去茶水间兑咖啡,等水烧涨时走神地想到大半年以前,凌猎还是重案队的嫌疑人,现在大伙儿已经默认他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忽然要调走,他心里是担心,队友们心里是空了一块。
凌猎敲敲支队长办公室的门,谢倾的声音传来:“请进。”
凌猎进去后端正地敬了个礼,“谢队,找我什么事?”
谢倾笑道:“今天都在说你换了个发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看也是,以前没骨头,现在站如松坐如钟。”
凌猎也笑,“召唤我来,不会是就想证实八卦的真假吧?”
“聊工作之前,还不许寒暄寒暄?”谢倾把茶水放在凌猎面前,“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
谢倾开玩笑,“刚那个礼敬得那么标准,这下又没坐相了。”
凌猎说:“我那是有事想要拜托谢队。”
“哦?”
“我不在的时候,劳烦谢队多多照顾我们小季。”
两人对视许久,谁也没别开视线,最后谢倾笑着摇头,“那是我师弟,我还能不上心?”
凌猎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又聊了会儿,谢倾眯起眼,目光却比刚才犀利,“你这趟去L国,查邢永旦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吧。”
聪明的人一旦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无需多余的解释。凌猎说:“是,我有私心。我早就想去一趟L国,把夏诚实的身世查清楚。”
“查清楚了呢?”
“谢队,夏诚实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是替他去做这件事。”
谢倾只注视着凌猎,没说话。
“他在意,但碍于肩上的责任,他不想表现出来。我既然看穿他的想法,就忍不住为他去一探究竟。”
谢倾笑着叹了口气,说的却像是无关的事,“你刚才叫他夏诚实。”
凌猎靠在沙发里,懒洋洋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圈地的意味,“夏诚实,这名字属于我。”
谢倾哈哈大笑,“你的你的,没人跟你抢。”
话题又回到任务上,聊得差不多了,谢倾将凌猎送到门口,像叮嘱自己的手下一样,嘱咐凌猎以安全为重。
凌猎说:“是,谢队。”
出发准备已经做好,等着特别行动队派车过来接。凌猎视察厨房,考问季沉蛟知不知道炒锅炖锅胡椒盐巴各自放在哪里。
季沉蛟:“你是不是还打算教我炒个菜?”
凌猎认真想想,“也不是不可以。”
季沉蛟:“我不学,我天天吃食堂。”
凌猎晃他的脑袋,“行吧,你就仗着有我这么宠你的男朋友。”
回到客厅,凌猎看到装饰墙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好奇拿起一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他的小尾巴。
黑色的绳子已经被换掉了,用一条银色的丝带绑好,每一缕都整整齐齐。
凌猎:“啊这!”
季沉蛟将盒子拿过来,“你自己说小尾巴归我了,我还不能找个东西来装?”
凌猎:“你对它太好了,你还给它买房子。”
季沉蛟:“……”
凌猎还想逗季沉蛟两句,忽然想起自己还藏了个东西,“你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季沉蛟不解,跟着他来到客卧。
凌猎蹲在地上,在抽屉的最下一格翻找半天,双手捂住一个东西,“猜猜,是什么?”
要放在以前,凌猎这么神秘地叫他猜,他一定以为凌猎要整他,手里抓着癞□□或者某些恶心的虫。但此刻,他没由来地相信,凌猎手心一定放着特别珍贵的东西。
他轻声说:“猜不到。”
凌猎:“重案队的队长这么笨的吗?”
季沉蛟:“……”
凌猎的手像花瓣一样打开,“连男朋友要送他戒指都猜不到吗?”
季沉蛟瞳孔一收,盯着那素色的小礼盒,喉结上下滚动。
凌猎把小礼盒打开,夕阳的金光正好在戒指上滑过耀眼的弧线。
凌猎招手,“想不想要啊?”
季沉蛟沉默,不是没话说,是有千般话语堵在胸口。
他看着戒指,目光转向凌猎,深深地看进凌猎的眼睛。
“嗯。”
凌猎却把小礼盒举高,笑道:“那你先给我跪一个。”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说完,凌猎的眼尾就倏然张开。因为他看见,季沉蛟真的单膝点地,迎着窗外洒进来的灿金,仰望着他。
玩笑开大了,凌猎不自在了,手忙脚乱,“啊你真跪啊?别别别,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开个玩笑……就一枚戒指,才多少钱,不至于不至于,男儿膝下有黄金……”
季沉蛟却捉住他乱动的手,“凌猎。”
凌猎无措,卡壳半天才说:“啊?”
季沉蛟说:“不给我戴上吗?”
大约是光芒的作用,从凌猎的视角看去,季沉蛟的头发、睫毛是金色的,瞳孔明亮得像早冬的湖泊。而他自己映在这一汪湖泊中,轻轻荡漾。
季沉蛟又牵了牵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这就是催促的意思了。
凌猎没想到被季沉蛟将了一军,拿出戒指,“那我,那我真戴了啊。戴上,你,你就被我拴住了,不能后悔了啊。”
“嗯。”
凌猎觉得心脏从来没跳这么快过,他深呼吸几下,戒指碰到季沉蛟的无名指时,那些喧嚣和鼓噪奇异地平息下来。他抓着季沉蛟的手,缓缓把戒指推下去。做这一切时,他感到有无形的丝线牵住了他。
奇怪,明明是他把季沉蛟套住了,怎么他却像被更多东西套住了?
那些丝线穿过他,接入季沉蛟的血脉,又经过季沉蛟,与更广袤的山河大地相连。
他被绑在了这里,他脑海里存在过许许多多年想要一个人远离尘嚣的念头好像彻底被丝线搅碎了。
“谢谢。”季沉蛟反握住凌猎的手,低头,吻了吻他的手指。
向来脸皮厚如城墙倒拐的凌猎,这回红了脸。
季沉蛟站起来,故意用戴着戒指的手摩挲凌猎的脸颊,“夏小豆,你脸红了。”
“胡说!”夏小豆梗着脖子,“明,明明是你瞎摸,摩擦起电!”
季沉蛟嗤一屿}汐#+獨^家声笑了。
凌猎:“你笑什么!”
季沉蛟:“笑你说的都对。”
窗户就像一张流动的画,当画面从晚霞变成浓夜,凌猎吻着季沉蛟的额头,“小季,好好看家。”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停在家属院外。季沉蛟送凌猎到车上,车启动时,凌猎将在嘴唇上碰过的食指与中指按在车窗上。
季沉蛟站在路边,直到商务车拐出他的视线。
凌猎也在后视镜里看着季沉蛟,看不到了也没有换姿势。身旁一道爽朗还有点欠的声音说:“夏榕市的重案队队长果真一表人才。”
凌猎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人。那是特别行动队特警组的精英,当过他的射击教官。
“怎么是你?”凌猎说。
昭凡那张俊俏的脸晃来晃去,“是我,你不满意?”
凌猎:“……少看你老公写的霸总小说。”
昭凡直笑,勾住凌猎肩膀,“好久不见,有没有想念为师?”
凌猎:“为师?”
昭凡:“我哪怕只教你打了一枚子弹,我也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
凌猎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严啸最近在写什么?我们队有个小孩儿是他粉丝。”
“真的?”
昭凡垂直掉入凌猎的圈套,赶紧卖安利,一通瞎比比,就到了机场。凌猎听得昏昏欲睡,昭凡把他摇醒,“你一走一年多,和我都不亲了。”
凌猎:……谢谢,不敢和话痨亲。
“但我有秘密还是会很慷慨地和你分享。”昭凡说:“不然你以后在我们队里都像个外人了。”
凌猎本来想说并不是很想知道什么秘密。再说,昭凡这大嘴巴知道的秘密,那一定不是秘密。
但昭凡说:“和明恕有关。”
凌猎一下子精神了,“嗯?”
昭凡勾勾手指,耳语道:“他居然觉得咱俩像狗子!”
凌猎:“……”
昭凡义愤填膺,“意不意外?他说咱俩都很狗,你是凌狗子,我是昭狗子!”
凌猎:“你才知道啊?”
昭凡:“狗子惹谁了遇到我们俩!”
凌猎:“……”
十八岁就被丢入特别行动队这个“大染缸”,导致凌猎见怪不怪,如今在正常的地方警队一服务就是大半年,凌猎觉得自己都被带正常了,居然说不过昭凡。
“下次带那位队长出来吃个饭。”昭凡说。
凌猎警惕,“你想干什么?”
昭凡:“给他推荐几本小说。”
凌猎:“你想得美!”
平头帅哥在重案队没待两天又走了,但重案队的工作还要继续。沈栖时不时念叨一下他猎哥,安巡因为过于八卦被迫值班,跑来吃沈栖的宵夜。
凌猎走了,大家好似都有点不得劲,最该不得劲的季沉蛟却显得最正常。凌猎从茧岭镇带回来的书信、半块金锁他已经拿给鉴定单位,信上的内容和金锁上的图案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
桂水路的排查基本结束了,稀少的监控里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只有部分居民说看到面生的人出入,有年轻人,也有上了年纪的,那上了年纪的看着很有气质,不像是会来桂水路的人。
但让他们详细描绘对方的特征,没有一个人描绘得出来。
现在入境这一条线索的排查已经停下。没有符合侧写的人,侧面说明凶手很可能是非法入境。
非法的根本无从查起。
深夜,季沉蛟回到家中。凌猎不在,家里冷清不少。
他让沸腾了一整天的脑子放空片刻,拿起装着小尾巴的锦盒,看了会儿,又放回去。
锦盒让他想到邢永旦脖子上的锦囊,任由思绪发散——
只剩一半的金锁,留在阳台上的“茉莉茶”烟头,曾经盘踞在金向村的段家,那封字迹劲美的家书……
邢永旦,段万德。
喻勤。
毕江,沙曼。
所有这些人可能生活过的萨林加乌克大区。
邢永旦用银链子挂着锦囊本来就是件古怪的事,锦囊对他来说一定非常珍贵,就像凌猎留在家中的小尾巴。
那样一个不修边幅,过得奇糙无比的人,居然用精致的锦囊做装饰。是重要的人给的?
而凶手扯断了银链子,带走锦囊。
这个动作虽然只是附带的,但似乎带着一些发泄、报复的意思。
季沉蛟在房间里走动,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在思索中抬起头,一眼就看到和凌猎拍的拍立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92章 失声雨(28)
照片挂在墙上, 下面放着一起买的旋转木马。
凌猎每一张都笑得很开怀,季沉蛟也不禁眉头舒展。
但想到这些拍立得的来历, 他的眼睛逐渐静下来。
那天, 凌猎说要给他买保温杯,拉着他去商场。他们买完保温杯,金额达到能够领礼品的线, 于是去中庭排队看人造星空。
排在他们后面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个人, 说话很温和, 带着点外国的腔调。
拍照时, 凌猎帮对方拍了几张, 对方也给他们拍, 短暂的闲聊中,男人自称刚从国外入境夏榕市, 到处走走看看。
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除了外国调子, 还有种季沉蛟觉得在哪儿听过的特征, 却想不起, 也不在意。
离开人造星空,告别之前,男人将照片送给他们。
但照片却少一张, 少的是季沉蛟单人的。
可能是数漏了,这太正常。当时他和凌猎都这么想。
可现在,季沉蛟坐在书房的转椅上, 凝视照片墙, 渐渐觉得这事还有他们没能掌握的角落。
那个男人的行为其实很奇怪。那天排队的只有男人是独自一人, 他一个刚入境的人, 为什么要和本地情侣凑热闹?那个人造星空并不是什么必须看的景点。
男人和他们搭腔的经过看似寻常,一个人,没人帮拍,所以请凌猎帮忙。但其实不是,当时男人的镜头是对着他们的,是在拍他们!他们注意到镜头之后,才有后来的对话。
如果这人不是面目慈祥,上了岁数,而是一个年轻人,他们一定会警惕!
疑问接踵而来,季沉蛟越想越觉得忽略了什么。
口音?口音!
忽然,他讶然地站起来,那种熟悉感像是植物的芽从泥土里刺了出来。
男人口音里的某些细节,和邢永旦的发音很像!
季沉蛟胸膛传来一阵闷响,那是线索给与心脏的刺激与兴奋。
他抓住头发,专注地思考。还有什么?还漏了什么?
入境?
季沉蛟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最大的矛盾点浮现——男人说是近期在夏榕市入境,可是这几天他已经查遍入境记录,印象里却根本没有这人!
没有其他路可走而去做的入境调查竟然不是无用功。
照片丢失,可以解释为疏忽、巧合。
和邢永旦相似的口音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
男人愿意排队看人造星空也不犯法。
他说近期入境却没有他的记录,也许他说错了。
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汇集到一个人身上,就不是疏忽、巧合能够含糊解释的了。
季沉蛟神情变得格外严肃。
照片的丢失如果不是忘了,而是故意的?
那人为什么要拿走他的单人照?那人接近他们有什么目的?
季沉蛟拿上手机和钥匙,回到重案队,翻阅侦查记录,确认桂水路的居民提过,有个上了年纪的陌生人很有气质。
那男人就十分有气质。
季沉蛟又赶紧调出之前的入境记录,和他印象中一样,没有他们遇到的那个男人。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疲惫,但是脑子异常活跃。
死的是邢永旦,他只是以刑警的身份参与这场调查,但是假如神秘男人就是凶手,或者与邢永旦的死有关,那在案子发生之前,他就被牵扯入其中。
这可能吗?
刑警与案子的联系产生在案子发生之后,而不是之前。
神秘男人为什么要故意接近他与凌猎,并且拿走他的照片?
邢永旦的死只是表象?他们真正要扑向的是他?
因为他的身世?因为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出生国度——L国?因为他生死未卜的亲生父母?
线索一个个扣紧的声音令他亢奋得战栗,手背上的筋随着其下鼓动的血液而浮现。
他仿佛生活在一场华丽的戏里,他以为早前与喻家的恩怨已经是戏的最高潮。但现在,他才看见戏的帷幕徐徐拉开。
凌猎和昭凡搭乘的航班在L国邻国的港口城市降落,经过短暂休整,他们已经在前往萨林加乌克大区的路上。
“这地方你以前来过吗?”凌猎手臂搭在车窗上。落地后的景象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L国没有人们以为的那样战火纷飞。相反,只有入境关口到处是持枪巡逻的安保人员,他们办完手续,租了辆车,沿途看到的是宽敞的公路,崭新但入驻率很低的高楼。
枪声和爆炸是一声都没有听见。
“头一回。”昭凡开着车,“没有涉及这边的任务。按理说这次也不是任务,不该来的。”
凌猎看向他,“那你还来?”
“那不是沈寻他们担心你一个人万一出事没人照应?”昭凡很内涵地说:“你现在的水平……是吧?”
“我什么水平值得你打哑谜?”
“嗐,还要我说明白。你都跑路一年多了,水平没下降?”
“谢谢关心,心情愉快,不降反升。”
“哈哈哈,那最好,到了地方你去打听你们那重案队想要的线索,我正好去逛街。”
说着,昭凡还把车载音响打开了,开头就是一首充满异域风格的歌。好听,但听不懂。
听不懂的昭凡跟着音乐扭起来。
凌猎:“你能老实开车吗?”
“你质疑我的车技?”昭凡当场炫技。好在这条路宽而笔直,前后左右都没有车,飘起来都没事。
“仗不打了,都开始修楼了。”昭凡说,“L国这几年好像挺和平,那些佣兵帮派也知道搞钱了。”
此时车已经驶入萨林加乌克大区的中心城市萨林加乌克市,街道和楼房都很新,建筑修得很气派,很像国内的一些七八线新城。
但路上人很少,也不知道是多年打仗死了太多人,还是全都待在建筑里。
车停在一家酒店附近,两人先进去办理入住。因为支付受到限制,又找地方先把钱换了。这儿的货币叫苏鲁嘉,住一晚上要花八十万苏鲁嘉,换算下来才二十元,很便宜,环境设施至少也有四星了。
凌猎捏着一大叠苏鲁嘉,和昭凡分头行动。萨林加乌克市有很多东方面孔,很可能都是早年过来打仗谋生的,就像段家。他们的长相很容易混进去,但服装太“异类”了,走在一起也很惹眼。
凌猎很快找到这看似繁华的城市中的破落小巷,买来一身和当地人差不多的衣服,再往脸上抹了点灰,肩背塌下去,迅速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和外面宽敞的大路不同,小巷里有很多人。他们穿得都很糟糕,百无聊赖地闲坐着。男的打牌、高声谈论,女的带孩子,说话的声音比较小。
凌猎在小巷里穿梭,买了卷饼和饮料,趁机和小贩聊天。
这儿的语言很乱,但几乎人人都会通用语,人人的口音都不同。这正好方便凌猎隐藏。
凌猎问:“哥,哪里可以找到打工的地方啊?”
小贩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哪来的?你的口音我没听过。”
凌猎说:“N国。”
N国正是兔旺的祖国,他模仿过兔旺的通用语,顺便借一借兔旺的名字,“我叫兔旺。”
小贩奇怪地说:“N国那么有钱,你跑我们这儿打什么工?”
“有钱有啥用,钱都是富人的,N国有钱人越多,我们这些底层人越穷啊。我朋友说来这边跟人混,敢卖命,就有钱赚。”
“你朋友消息滞后。”
凌猎问:“啊?怎么会?我把全部家当卖了,才偷.渡过来。”
小贩摇摇头,“你是说混佣兵吧?现在没人打仗了。你看我。”说着,小贩拍拍自己明显有些跛的腿,“我以前就是佣兵,瘸了条腿,现在没仗打,都修房子修路去了。我干不了,只能解甲归田,在这做生意糊口。”
“那仗是为啥不打了?”凌猎沮丧道:“不打仗咋个赚钱?”
“打几十年了,再打人都要死完了。头头们觉得修房子更赚钱……嗐,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都不该我们管。”
小贩不乐意说,但凌猎会聊天,又点了一个凉菜,店里没别的人,小贩见他大方,于是虽然不想说太多,还是有问必答。
L国其实从五年前开始,就没怎么爆发大规模冲突了,帮派各自划分地盘,搞起城市建设,当初的佣兵变成建筑工人。只有一些偏僻的村落还偶尔打一枪。
萨林加乌克大区是L国发展得最好的三个大区之一,也是L国东方人最多的地方。因为这儿原本就是“茉莉茶”的地盘,停火之后直接由“茉莉茶”管理。市里最高最气派的楼全是“茉莉茶”修的。
凌猎听到熟悉的名字,立即问:“为什么这儿的帮派叫‘茉莉茶’?”
小贩惊讶地说:“你跑来萨林加乌克大区打仗,不知道我们归谁管?”
凌猎笑道:“我这不是孤陋寡闻吗?”
小贩将信将疑,解释说这里最大的一个帮派有个很长的名字,不顺口,久而久之,就有了绰号,叫“茉莉茶”,似乎是因为头目Wonder的家乡盛产茉莉茶。
后来“茉莉茶”的佣兵们经常抽的烟,也被叫做“茉莉茶”。
凌猎暗自想,原来烟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头目Wonder?这个发音……
“‘茉莉茶’里很多人姓段吧?”
小贩一惊,“这不能乱说,Wonder就姓段,但据我所知,很多人本来不姓段,为了讨好Wonder,把姓改成段。还有人立过功,也能得到段这个姓。”
凌猎啧了声,这还兴赐姓?
“那现在不打仗了,我怎么办?总不能回N国吧?回去就成黑户了。”凌猎哭丧着脸,“哥,你帮我想想办法?”
小贩将凌猎上下打量一番,“你这条件还不好混啊?你去市中心,有在建工地你就上去问。只要手脚健全,他们就要。哎,这仗打太多年啦,很多人都缺胳膊少腿儿,就缺你这种健全的。”
凌猎将卷饼和凉菜吃得精光,买了包“茉莉茶”,跟小贩道谢而去。
他没急着立即去工地,而是在其他小巷里徘徊观察。小巷里的人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中的很多人眼神呆滞,骨瘦如柴,一看就是“瘾君子”。L国现在不打仗,但毒.品问题已经出现。
他是来搜集段家的线索,没空关注毒.品。但如果这里的毒.品和“浮光”有关?
仔细想想,似乎不是没有可能。
他将线索记下来,打算回国之前带走样本。
傍晚,凌猎和昭凡在正街上汇合,昭凡说:“原来这是个美女的城市。”
凌猎没听懂,“街上美女多?”
昭凡神秘地摇摇头,“美女雕塑多。”
凌猎一看,周围根本没有雕塑。
“我是说室内。”昭凡道:“我们分开后,我回了一趟酒店,你注意到没,大厅和走廊上都有雕塑。”
凌猎点头,他看是看到了,但当时以为只是普通装饰品,也没仔细看雕的是什么,毕竟很多酒店都会摆放雕塑。
“我没事干,把那些雕塑全都看了一遍,都是美女。”昭凡支着下巴,“而且我总觉得,她们的脸都差不多。”
凌猎说:“其他地方呢?商场?”
昭凡打了个响指,“重点来了!我后来又去商场、别的酒店,发现全都有相似的美女雕塑!酒店有不奇怪,但商场为什么也有,还都长得差不多?”
凌猎沉思,“这是‘茉莉茶’的偏好?或者Wonder一个人的偏好?”
萨林加乌克大区虽然不打仗了,但仍旧处于混乱的管理中,商场酒店的设计完全可以按照某个人的喜好来确定。
可如果事实和猜想的一致,Wonder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女人是谁?
“走,去商场看看。”
夜幕降临,白天看不到多少人的街道这才涌出吃饭、休闲的人群。他们大多聚集在商场外的广场上,跳舞、运动。而商场里面仍旧人不多。
凌猎和昭凡先后进入商场,商场里的华丽程度让凌猎惊讶,照明就跟电是不要钱的,玻璃、水晶之类的材料将它打扮成不夜的宫殿。
衣着上档次的人在各个专柜前流连,他们一看就与外面的人不在一个生活层面,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凌猎很快看到昭凡说的雕塑。雕塑不算大,但很精美,是个短头发的女人,眉目清秀,是东方人的脸型。凌猎在女人脸上看到一丝熟悉,心脏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
她很像喻勤。或者说,她很像喻家老宅里的那幅画!
她的脸美丽柔和,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
画上的少女天真烂漫,长发飘飘,雕塑却是英气的短发。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但凌猎无法不将她们联系到一起。
这是同一个人吗?雕塑,就是失踪二十多年的喻勤?
她为什么会被做成雕塑?这是供谁来膜拜?
商场导购注意到穿着俭朴的凌猎,过来驱赶。凌猎当即买下一根百万苏鲁嘉的皮带。导购马上换上笑脸,还热情介绍每一层有哪些商品。
凌猎又给自己编了个身份,说是从另外一个大区过来,人生地不熟,而且刚到,这才显得风尘仆仆,听说这是整个萨林加乌克大区最大的商场,迫不及待想来看看。
导购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我刚才把您当成……一般穿成您这样的,都不大会进来。”
凌猎说:“买不起吗?”
导购笑了笑,不正面回答,“他们有他们的购物集市。”
凌猎又说:“这商场看着挺新的,真气派。这雕塑我在酒店也见过,有什么来头吗?”
导购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是设计师觉得这样放着有艺术感?外国不是到处都有雕塑吗?你住的哪家酒店?”
凌猎学着当地人的发音,说出了酒店的名字。
导购惊喜道:“我们是一家,我们这叫爱丽丝商场。”
凌猎:“爱丽丝?”
导购笑他刚才的发音不准确,还说那个词语在L国本土语言里就是爱丽丝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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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失声雨(29)
凌猎脑中顿时涌起纷繁的线索。爱丽丝, 是喻勤给自己起的名字,沙曼对喻勤的称呼至今都是爱丽丝。而爱丽丝酒店和爱丽丝商场里有着许多和喻勤相似的雕塑!
凌猎试探着问:“爱丽丝商场是‘茉莉茶’的产业?”
导购:“哈哈哈, 萨林加乌克大区哪里没有‘茉莉茶’的影子呢?”
告别导购, 凌猎从负一楼逛到六楼,还去六楼外的观景平台看了看。平台上有年轻的富有男女共进晚餐,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微笑致敬。每层楼卖的商品其实不多,大部分是L国自己仿造的大牌, 换算下来并不贵。
这座城市仿佛过着一种“家家酒”的虚假生活, 但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
看着异国的夜色, 凌猎神色深沉了些。如果雕塑上的女人是喻勤, 那季沉蛟的身世无疑会和“茉莉茶”有关。查上一个案子时, 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喻勤对孩子父亲表达出来的是爱,但因为某种原因, 她不能说出孩子父亲是谁。从她和沙曼的言谈中,足够看出孩子父亲的身份不一般。
所以季沉蛟的亲生父亲如果是某个帮派头目, 这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但当真相迫近, 凌猎仍是感到汗毛竖立。
而有个矛盾的地方让他不解, 那就是喻勤当时为什么会失踪,她的身份被取代,接近三十年的时间, 沙曼以她的身份生活,“茉莉茶”方面从来没有给沙曼造成任何麻烦。
没有人回来找那个叫喻戈的孩子。
孩子父亲和沙曼之间有某个交易或者阴谋?但他为什么会放这么多喻勤的雕塑?
凌猎按住额头,过度思考让他略感头痛,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迷雾却将它紧紧笼罩。
“看我买了什么!”昭凡提着十几个口袋跑向凌猎, 让凌猎帮他分担一半。
凌猎无语, “你是来执行任务还是购物?”
昭凡:“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这一趟不算任务。又不舞枪弄刀的,还不准我搞一搞代购?”
凌猎:“你给谁代购?”
昭凡:“嗐,我就是看便宜,没忍住。”
刚到萨林加乌克大区,问太多看太多容易暴露,两人回到酒店,昭凡哼着歌收拾“战利品”,凌猎在走廊上看画。
走廊上挂着装饰画,不多,一层也就两三幅。入住时凌猎根本没正眼看,此时才细细观摩。
画和年轻的喻勤神似,也是短发。
美丽的画像、美丽的雕塑,如果她们都是喻勤,那么喻勤在“茉莉茶”的势力范围内简直无处不在。
夏榕市,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谢倾听完季沉蛟的分析,“所以你觉得拿走你单人照的这个人,有可能和邢永旦的案子有关?”
季沉蛟坐得笔直,“是。”
办公室安静了会儿,“照你这么说,这个人的行为的确很古怪,值得一查。但我有个疑问——你和凌猎为什么这么巧,就遇到了他?如果那天你们没有相遇,我们绝对抓不到这条线索。”
季沉蛟说:“这不是巧合,他是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
谢倾说:“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可能和我有关。”季沉蛟皱着眉,“但现在有些关键要素我没有理清楚。”
谢倾面色也严肃起来,“和你真正的身世有关?”
季沉蛟:“所以这次侦查的所有细节我都会向你汇报。谢队,我现在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我……”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那从小就感知到的,源自血脉的恶意再一次在他的身体中涌动。
他知道,自己生来就不是善良的小孩。他只是装作无害,然后被同样装作无害的养父母领养。二十年,他们相互“驯养”,他好似真的成了一个正直的人。
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最初的拷问——你是不是生来就带着恶?你是不是继承了你亲生父母的狠毒?
当喻戈这个名字落在他身上时,他以为那与生俱来的恶意来自母亲喻勤。
但残暴的沙曼原来不是真正的喻勤。那个留在他模糊记忆里的女人温柔纯洁。
所以恶意只能来自他的亲生父亲。
有句话,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
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按住。季沉蛟从冰冷的联想中回神,抬头,看见谢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座位,右手按着他的肩膀。
“你是我师弟。”谢倾沉稳地说:“是我们师父宁队的关门弟子,是现在重案队的队长。在你之前坐在你位置上的,是我,是宁协琛。”
季沉蛟猛然绷紧肌肉,像有火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筋肉骨骼中熊熊燃烧。
“谢队。”
“你有权、有责任按照你的思路调查,不必感到任何彷徨不安。”谢倾笑了笑,“当然你信任我这个师兄,有拿不准的地方,觉得迷茫的时候,来找我倾诉、商量,我很欢迎。”
季沉蛟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头。
谢倾又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季沉蛟:“不一样?”
“自从你们猎哥来了后,你整个人都变得更有人情味。”
“是吗。”
“你和你想象出的你不一样,不要被根本不存在的想象吓到。人活在世上,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一点阴暗思想?谁没有恶意?但这么多年,你让那些想法变成现实了吗?”
季沉蛟从不知道谢倾竟是如此了解自己。
“你没有,所以你仍旧是个正直的,值得信赖、依靠的人。”谢倾说:“现在你有了更深的牵挂,他会成为你的另一道约束。师弟,我从不担心你的品性会出问题。”
任由胸膛在制服里起伏,半晌,季沉蛟说:“谢谢,师兄。”
谢倾笑道:“要通过商场的监控调查这个人是吧?去吧,按你的思路进行。”
榕光商场装扮得比之前更加喜庆,人造星空布景外排着长长的队伍——经过网红的宣传,它已经成为小年轻们新的打卡地点。
季沉蛟停留片刻,前往商场的管理处。
得知市局来调监控,商场不敢马虎,立即找到十二月四号晚上的录像。因为时间记得很精确,所以很快找到在队伍中格格不入的神秘男人。
沈栖将数据记录下来,再搜索,发现男人在当天下午四点半来到商场,逛过七家店,有男装、珠宝、电器,似乎只是随便逛逛。
晚上七点,他在商场五楼的西餐厅独自用餐,之后来到负一楼的小家电区,买了一个拍立得。
吃饭和购物,他都是使用现金支付。
人造星空内部也有监控,季沉蛟的感觉没错,男人的镜头起初确实对着他们,是凌猎发现之后,男人才和他们一起拍照。
但最后分照片的地方正好是监控盲区,无法分辨男人是故意藏起一张照片,还是确实在整理时没注意到。
双方分开后,男人还在商场中庭待了会儿,在露天咖啡馆要了杯饮品,其间没有人靠近他。
九点多,他搭乘一辆商务车离开。
季沉蛟:“查这辆车。”
车牌被拍到了,接下去的就好办。车来自一个高档车行,老板翻出资料,证明这车是租出去的,租车的人名叫赖克海,是个外国人。
季沉蛟根据车行提供的联系方式找到赖克海,此人竟然住在喻氏集团旗下的酒店玉容咏歌。
这地方季沉蛟实在是太熟悉了。
喻氏集团虽然正被调查,但玉容咏歌仍在正常营业,只是社会上都知道喻氏要完了,宾客们大多不愿再住玉容咏歌。
赖克海说话结结巴巴,很不流利,说是陪老板过来谈生意。
季沉蛟问老板是谁,赖克海就不说话了。
但既然查到人在玉容咏歌,那就方便。季沉蛟出示证件,让前台查赖克海的入住记录及同行人员,还专门拿出商场的监控核对。
这下,人就查出来了。
神秘男子名叫金流云,六十岁,来自我国西南的O国,于半个月前办理入住。和他同行的包括赖克海在内,一共四人。
金流云刚离开餐厅,季沉蛟就挡在他面前。他起初似乎没有认出来,两秒后慈爱地笑起来,“又见面了,你也住在这里?”
季沉蛟不露声色地观察他,他和那天一样面带笑容,很难让人联想到罪恶,所以连凌猎也会放松警惕,觉得他只是个思乡心切,归国寻根的老人。
“我不住在这里,只是碰巧过来查案,得知你住在这里,想顺道问你几个问题。”
金流云露出疑惑的神色,声音微微提高,“查案?你是警察?”
季沉蛟出示证件,“是,那天多谢你帮我拍照。”
金流云脸上没有半点失措,“你查的是什么案子?和我有关吗?”
季沉蛟说:“这倒不是。但有点私人问题。”
“噢?”
“你给我的照片,我回去清点之后发现少了一张单人照。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
“是吗?我后来整理照片时,没有看到你说的单人照。”金流云回答得很从容,还出人意料地发出邀请,“人老了,记忆不太好,要不这样,你随我到房间里看看?”
今天季沉蛟没有搜查证,按理说是不能搜东西的,但既然金流云主动提出,他自然不会拒绝。
电梯上行,金流云感叹道:“多年没回来,没想到国内的酒店已经修得这么好了。我本来打算在夏榕市待几天就走,这一住啊,就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季沉蛟问:“你之前待在哪里?”
金流云说:“O国,我十几岁就跟着家人过去了,根儿都在那儿呢。”
警方调查到的也是金流云在O国做生意,祖籍在我国东南的化海市。
这次见面,大概是有了一个主观上的判断,季沉蛟更加觉得金流云的口音和邢永旦有相似之处。
可金流云的祖籍给这相似找到了解释——茧岭镇就属于化海市。可能当地人听得出城乡口音的差别,但是在季沉蛟听来,这种差别可以忽略不计。
到了金流云所住的楼层,金流云在前面引路,房门打开,里面漆黑一片。金流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喜欢阳光,平时窗帘都关着。”
说着,他打开了门口通道和客厅的几盏灯,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这是个套房,厚实的地毯和窗帘几乎将它与外界隔绝开来。季沉蛟迈入,不动声色地观察。屋内很整洁,桌子上摆着一套茶具,显然是金流云自己带的,浅淡的茉莉花香在空气里弥漫。
这本是让人放松惬意的气息,季沉蛟的神经却顿时紧绷起来。
金向村盛产的茉莉花茶,L国的小众香烟“茉莉茶”,还有邢永旦暂住房屋中的“茉莉茶”烟头!
“坐。我这就去找照片。”金流云示意季沉蛟到沙发上就坐,自己走进里屋。
里屋是卧室,没开灯,季沉蛟不便进去。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床的轮廓。里面传来金流云翻找东西的声响,过了半分钟还没出来。
季沉蛟说:“需要帮忙吗?”
金流云拿着拍立得来到门口,“找到了。你看。”
相机和一个相册放在茶几上,季沉蛟微微皱眉,这一趟大概会扑空,金流云已经将照片整理进相册,此时又正大光明地将相册摆在他面前,但相册里就不大可能找得到那张单人照。
但戏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怎么都得翻一翻。
季沉蛟打开相册,照片多是景物、建筑,有夏榕市的地标,也有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翻完,果然没有那张照片。
金流云说:“怪我,那天我刚买相机,丢三落四,丢到哪里了也说不定。你是年轻人,你的记忆肯定没错。要不这样,我再给你拍一张?”
季沉蛟说:“没事,只是顺道来看看。金先生,你喜欢拍照?”
“谈不上喜欢,上了年纪,找点耍事来打发时间。”
“怎么想到用拍立得呢?我看很多喜欢摄影的人都用单反。”
金流云笑了两声,“我喜欢将照片拿在手上的感觉。你知道,我们这些做实业的人,必须手上有东西,心里才踏实。”
“但单反拍的照,也可以洗印出来。”
“那不一样,洗印是另外的工序,人一旦懒起来,就能省则省。拍立得多好,马上就能把你看到的变成实物,放在你的手上。”
季沉蛟点点头,“你泡了茉莉花茶?”
金流云回头,看见茶具,起身去摆弄,“都忘了招待你喝茶了。”
他拿起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罐子,准备新泡一壶。
季沉蛟说:“你的爱好很特别。”
“是指拍照用拍立得,品茶品的是茉莉花茶吗?”
“我见过的不少商人,他们都更喜欢那些名字拗口的茶。”
金流云又笑起来,“茶就像表,也成了卖弄的东西。我就喜欢茉莉花茶的清香,犯不着为了附庸风雅改变自己的口味。你说是吗,季警官?”
一杯泛着热气的茶放在季沉蛟面前,这声“季警官”让季沉蛟绷紧了弦。
“再说,我的家乡出产茉莉花茶,对我来说,它是故乡的味道。”金流云主动提到故乡,季沉蛟回忆一番,他们的谈话中还没有出现过化海市。
“你的故乡是?”
“化海市,我已有许多年没回去啦。”
“化海市?那是个大城市啊。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近乡情更怯。我出来得太早,亲戚朋友全都离开,那里已经没有我想见的人,只剩下一个家的框架。相见不如怀念。”
季沉蛟附和,“这倒是。对了,我正在查的案子正好和化海市有些关系。”
金流云转过脸,“哦?夏榕市和化海市隔得那么远,你怎么查起化海市的案子了?”
第194章 失声雨(30) (二更)《Alice's Adventures
“有个化海市的男子在我们这儿遇害了, 他老家在化海市的金向村,我们过去调查他的背景。”季沉蛟说得很慢, 观察金流云的反应。
金流云露出关切的神情, 看不出任何慌张。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试探,就像一个与案件完全无关的人,只会将警方的试探当做八卦。
“金向村?记不得了, 化海市很大,我的家乡也在一个村子, 但不是金向村。”
季沉蛟说:“正常, 这村子已经并入茧岭镇了。”
金流云说:“茧岭镇我倒是有印象。那你们查得怎么样了?抓到凶手了吗?”
季沉蛟叹了口气, “有点棘手, 可能牵扯到他们村里很多年前的恩怨。金先生, 正好你也是化海市人,不介意的话, 我也给您做个问询?”
金流云轻松地笑道:“问吧,要是破了案, 给我送个‘热心国际友人’的横幅啊。”
季沉蛟笑笑, “你听说过茧岭镇的段家吗?”
金流云眉心微蹙, 似乎正在思考,“段家……能给我点提示吗?他们是干什么的?”
季沉蛟说:“据说是乡霸。”
金流云被这个称呼逗乐了,“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 是那个杀了很多人的段家吧?我家的老人们提到过他们,听说好几个死在牢里了。怎么,你们的案子和段家有关?”
季沉蛟与金流云对视, 他的眼神太平静了, 唯一的波澜是最最寻常的好奇。
难道之前的推断错了吗?还是这个人预判到了警方的所有动作, 并且演技精湛?
季沉蛟索性道:“死者正是段家的一员, 我们怀疑是段家的受害者复仇。”
金流云品了口茶,“我看到新闻,说是东城区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就是那个人?”
“是,你去过那条街吗?桂水路,有很多本地小吃。”
“还没,季警官既然推荐了,我改天尝尝去。”
金流云没有赶客的意思,季沉蛟迅速在心里整理思路,换了个话题,“我们在化海市走访时听说,你们那儿有很多人都会出国发展。”
金流云说:“是,当年国外机遇更多。不像现在,国内的机遇更多了。”
“但更多人都会去L国,你没考虑过L国吗?”
“那个老是打仗的L国?我知道那儿赚钱,但我这个人,贪生怕死。”
说完,两人都笑了。
金流云侧面给出的答案是——没故意藏起照片,没去过L国,不认识坠楼死者,和茧岭镇的段家毫无关系。
他几乎,不,他完全是滴水不漏。
季沉蛟打算今天先到这里,但正准备告辞,金流云忽然说:“季警官,其实你不是顺道过来问我照片的下落吧?”
季沉蛟神情微微一顿。
金流云笑道:“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你从一张照片,发散了很多问题。”
话说到这儿,季沉蛟不再打哑谜,“金先生,你洞察力很强。事实上,我们确实查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关于你的。”
“哦?”
“你是以什么方式回国的?”
金流云眼皮往上挑了挑。
“我记得你说过,刚回国,而且是在夏榕市入境。但在入境记录上,并没有你的信息。”
须臾,金流云说:“我撒了一个小谎。”
季沉蛟轻轻抬高下巴,眼神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我入境已经有些时日了,而且入境城市也不是夏榕市。我打算在夏榕市寻找商机,跟一些意向者提过喜欢夏榕市,回国第一站就是夏榕市。那天和你们闲聊,下意识就撒了这个谎,实在是很抱歉。”
金流云很坦荡,“我的身份信息都可以查,你要是在意,去查查便知。”
季沉蛟说:“你言重了。”
金流云宽厚地说:“回国发展,是应该尊重国内的规则。”
季沉蛟拿出一个单子,“你在这里签一下字。”
“这是?”
“问询回执单。刚才我不是问过你一些关于案子的问题吗?”
金流云提笔,没有再问,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当季沉蛟走到门口时,金流云说:“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是?”
这问题出其不意,季沉蛟愣了片刻,“你是说拍照时?”
金流云面带温和笑意,“他是你的爱人?”
季沉蛟瞳孔倏然收缩。
“哈哈哈别紧张。”金流云说:“是我唐突了吗?O国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祝福你们。”
季沉蛟拧眉,片刻后点头,“谢谢。”
回到重案队,季沉蛟坐在凌猎的位置上闭目思索。
金流云的反应太正常,但这种正常更加让人起疑。金流云泡茶的时候,他看见金流云手上有一些明显的茧。干重活也会留下茧,但那更像是长期拿枪而长出的枪茧。
一个富裕的商人,为什么会有枪茧?
金流云最后提到凌猎,这一点很难解释。有点像是威胁和暗示,但当时他感知不到这两种情绪。金流云更像是一个长辈,在和小辈拉家常,关心一下晚辈的感情问题。
季沉蛟坐直,拿过那张金流云签名的纸。
那根本不是什么问询回执单,他只是想取得金流云的笔迹。这字苍劲秀美,乍看和凌猎从金向村带回来的书信有些像。
不过字迹鉴定是个很专业的活儿,他觉得像,很可能是主观判断。
季沉蛟将纸拿给席晚。
现在重案队没有理由抓捕金流云,顶多派人暗中监视。季沉蛟和部分队员开完会,大家普遍觉得他的想法有点钻牛角尖。
而他无法向队员们解释一个重点,那就是他觉得金流云很关注他,那张照片很可能是被金流云藏起来。这种关注简直是来得莫名其妙。
会议后,他想和凌猎沟通,但他们现在隔着时差,只能再等等。
L国,萨林加乌克市。
凌猎今天打扮成建筑工的模样,脸上头上沾着泥灰。他逐渐摸清楚了这座“玩具”城市的人群构成——
最穷的是在背街后巷里做小本生意,或者压根没有生意可做的人。他们很多不是土生土长的L国人,都是十几年前偷.渡来渴望靠打仗赚卖命钱的。打仗的本事不怎么行,在混战结束之前没有混个功勋,身体又残疾了,只能龟缩在城市的废墟里苟且过活。
中层就是建设者,修路、开矿、修高楼、做建筑分支的生意,只要肯出力,就能活得像个人。他们也是当初的佣兵,运气比那些残疾的好一些。
这群人里混得更好的就像商场里的经理,或者酒店里的服务生,不用干重活了,打扮得人模狗样,薪水更多,不过仍旧是给人打工的。
最上层则是“茉莉茶”和依附于“茉莉茶”的其他小型帮派,当然他们现在明面上已经不是帮派了,只做生意,不打仗。萨林加乌克市还成立了个商会,会长正是“茉莉茶”的老大Wonder。
Wonder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凌猎打听不到,但很可能就是段万德。
萨林加乌克市到处是开工的工地,很多其他大区的人也跑来打工赚钱。有工头登记个人信息,但并不核对,凌猎自称是从乡下来打工,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通用语,工头看他老实,不如别人魁梧,于是把他带到一栋正在装修的建筑。
这建筑修得就跟宫殿似的,装修只进行到一半,已经看出奢华的胚子。
“你,过来搭把手!”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喊道。
凌猎立即过去,发现他们正在搬的是个基座。这基座很眼熟,和商场里安装雕塑的很像。
这里也要放美女雕塑。
半天干下来,凌猎汗流浃背。他很会和底层工人混作一团,抢着干活,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帮忙,不叫苦,也基本不休息。
工地又不因为你干得多就多给你开工资,所以他这种任劳任怨的傻子最受欢迎。
下午休息时,小队长就让他跟自己一块,还请他喝饮料。
小队长是“茉莉茶”的佣兵,打仗干活都不错,被提拔成了工队里的负责人之一,特喜欢炫耀。凌猎露出崇拜的目光,追着他问以前打仗的事。
小队长一说就收不住,他是L国人,但自称姓段,把Wonder当做神来膜拜。他说但凡是“茉莉茶”的人,没人不信仰Wonder。
“茉莉茶”起初只是个被各个帮派欺辱的小帮派,Wonder带着一群兄弟,暗杀了好几个敌方头目,又把萨林加乌克镇的散兵游勇整合起来,他的父辈们才有了保护者,也有了效忠的对象。
凌猎趁机问今天搬的底座是干嘛用的,自己在其他地方也见过差不多的底座。
小队长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看周围没人,小声说:“Wonder有一段情,你要不要听?”
凌猎点头点得像鸡啄米。
“我们私底下说说,你听着就是,你要出去说也可以,但不能说是从我这儿听到的。”
“您放一百个心!”
小队长这就讲起来了。
“茉莉茶”里面的高层哪一个不是情人成群,还有不少男女通吃,但Wonder这么多年鲜有情人的消息传出,早几年他有个伴侣,是L国人,年轻时很漂亮,年纪大了就不好看了。Wonder身边就她一个人,三年前她去世,Wonder身边的位置就空了下来。
大家都以为Wonder深爱这个女人,但今年新建的这些建筑,忽然被要求装饰一批美女雕塑。
商场、酒店,乃至正在装修的这个赌场,全都有。
如果女人容貌各异,那还没什么。可奇怪的是,她们明显是同一个人。没人知道她是谁,但她肯定不是Wonder那位过世的配偶,人种都不一样。
萨林加乌克市有不少建筑不归“茉莉茶”管,但有雕塑的这几处却全是“茉莉茶”的重点产业。如果说雕塑是某个人的个人喜好,那只能是Wonder。
大家猜来猜去,觉得这人恐怕是Wonder年轻时的情人,没人见过她,她可能早已去世。Wonder为了怀念她,制作了无数她的雕塑。
也有人猜这是Wonder的女儿,但相信的人很少。
小队长讲的八卦和凌猎先前的推理并不矛盾,女人是Wonder年轻时喜欢的人,女人是喻勤,喻勤那个不曾说出口的情人正是Wonder。
孩子的父亲是“茉莉茶”的头目,她有一万个理由保持缄默。
凌猎认真地扮演地迷弟的角色,又问:“哥,你见过Wonder吗?”
小队长有点泄气,“我的功勋还没有到能见Wonder的地步。不过我兄弟的爸爸见过。他们一家打仗很猛,他爸爸已经被打死了。”
凌猎:“……”
小队长又说:“我以后肯定有机会见到Wonder的!”
凌猎学着他的样子捶胸口,“我也要争取见到Wonder!”说完又道:“Wonder一直在萨林加乌克市吗?他会不会去别的地方啊?”
“萨林加乌克市是我们的大本营。就像北边的威曼努大区是‘王庭’的大本营,‘王庭’是我们‘茉莉茶’的头号敌人。Wonder当然会去别的地方,但老大的行踪,岂能随便让人知道?”
“也是哦。那‘茉莉茶’其他厉害的高层呢?你认识哪些?”
小队长果然上套,历数他知道的“茉莉茶”名人。和Wonder不同,这些名人里有的没有用代号,直接用的本名,其中不少的姓氏都是段。
凌猎说:“你听说过一个叫邢永强的人吗?”
小队长一头雾水。
凌猎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在这边打仗的邻居说,他也是号人物,很Wonder关系很近,怎么,您竟然不知道?”
小队长有点生气,这简直是质疑了他的权威。“你邻居能比我更清楚?”
“当然是您最清楚啦!”
小队长使劲回忆,过了会儿,还真让他回忆起点东西,“我听我朋友的爸爸说过,Wonder早年有好些个心腹,这些心腹死了一部分,活着的都跟着Wonder发达了,但是有一个不知死活。”
凌猎:“哦?是谁?”
小队长:“不知道啊,我朋友的爸爸也不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外面来了辆大卡车,有货要卸,小队长招呼工人们干活,对凌猎很照顾,说他已经干很多活了,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但凌猎踊跃地跑去搬货,小队长在后面喊,把画都搬去二楼。
是画?和酒店里的一样吗?
这次凌猎猜错了,画很大,还很脆弱,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上去,拆开一看,是童话风格的场景。凌猎觉得场景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他看到其中一幅上的文字——
[爱丽丝!请将这童真的故事,握在你柔软的手掌……如同那一个个枯萎的花环,是游子采自异国他乡。](注①)
这段文字不就是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话?
爱丽丝?
凌猎立即在手机上搜索这篇童话,它的英文名是《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这串标题里藏着Wonder,也藏着爱丽丝。
谜题像是海中吐出的泡沫,在阳光下一个个碎裂,它们落下线索,而这些线索在摇荡的海面上勾连,像是浮桥,尽管下一秒也许将要被冲散,但是精明的海鹰已经看到了它们的轮廓。
爱丽丝酒店房内,昭凡不在,凌猎摊开笔记本,在空白的纸页上写下关键词。
邢永强-旦,段万德-Wonder,喻勤-爱丽丝。
“茉莉茶”,《爱丽丝漫游奇境》。
季沉蛟,丢失的照片,神秘人。
喻勤来到L国时,后来被叫做“茉莉茶”的帮派不过是个生存艰难的帮派,喻勤也许给与过他们帮助,从而认识其中的重要人物。
段万德爱上喻勤,两人生下孩子,喻勤早就明白家庭、兄长对自己的压迫,所以宁愿留在L国,也不肯回去。
但她不能不回去,她只能消失,而正好,当初出现了一个想要取代她身份的人。她将计就计,顺理成章留下。
不过这里有个很矛盾的地方,那就是她为什么会舍得让沙曼带走自己的孩子?
难道当年她就出事了?
没有理顺的线索凌猎暂时放下,梳理另一条线。
邢永强当年是逃回国内,他作为段万德的兄弟、心腹为什么要逃?而在多年之后,他还是死了。
这么多年都没有放下的仇恨是什么?他不敢回故乡,将名字里的强改成旦,而段万德利用“浮光”终于找到了他,还夺走他脖子上的锦囊。
邢永旦被“浮光”锁定,和萨林加乌克市出现大量喻勤的雕塑几乎发生在同一段时间。假如把这些都看做段万德的大动作,难道邢永旦逃离,和喻勤有关?
喻勤死了,她的死是邢永旦造成?段万德用复仇、童话、雕塑画像来纪念喻勤?
如果季沉蛟是段万德的孩子,那天段万德故意给他们拍照,并且扣下一张季沉蛟的照片,也找到了解释。
凌猎丢下笔,眉心锁得更紧,段万德知道季沉蛟的身份?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只是看看季沉蛟?还是有别的目的?
这一切推理接近真相的话,其实以段万德的本事,他早就应该来看看自己的孩子。
凌猎揉着太阳穴,半晌,忽然听见手机震响,来的是季沉蛟的视频通话邀请。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引用自《爱丽丝梦游奇境》
感谢订阅留评。
第195章 失声雨(31)
视频接通, 季沉蛟愣住,屏幕上是一团煤球, 唯独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明亮。
凌猎挥手, “你好啊,夏诚实!”
季沉蛟:“你去粪坑里打过滚儿吗夏小D……夏小猪?”
在这边干活的人,很少有穿得干净洗得干净的, 头上身上要没点土,根本混不进工人队伍里。凌猎回来后满脑子思路, 来不及收拾自己一下, 埋头就开始整理线索, 这下调整镜头一看, 嚯, 还真像去粪坑里打过滚儿!
“为夫在外辛苦打拼,你这在家养尊处优的夫人, 也不知道心痛一下,还对为夫进行外貌攻击。”凌猎说:“你这个夫人啊, 真是很不贤惠。”
季沉蛟:“……”
凌猎:“der, 夫人找我有何事?”
季沉蛟还真der了一下, 他找凌猎干嘛来着?
见季沉蛟愣愣地盯着手机,凌猎大笑起来。
季沉蛟喝道:“严肃!”
这混账东西,一打岔把他思路都给搅乱了。他是要找凌猎分析案子, 现在满脑子der。
“凌猎。”
“昂?”
“你个坏der。”
“……”
季沉蛟这边,屏幕“唰”一下黑了。
……怎么着,回特别行动队之后还学会黑手机了?
凌猎的声音传来:“物理黑一下!我去洗把脸, 哎呀脏死了!”
凌猎手机倒扣在桌上, 季沉蛟只看得见一片黑, 但听得见凌猎搞出的动静。卫生间的水哗啦啦地响, 凌猎冲洗得好像很用力。过了会,脚步声拉近,有布料摩挲的悉悉索索声。
这种人明明就在旁边,却看不到的感觉让季沉蛟觉得心痒,不耐烦地喊:“还没好?”
“急什么?”凌猎说着已经把手机拿起来。
一具白得发光的躯体证据了满屏。
季沉蛟:唔……
凌猎没穿上衣,脖子上搭着一条打湿的毛巾,镜头对着他下巴以下,人鱼线以上。季沉蛟在网络另一端看得清清楚楚。
“咳……”季沉蛟说:“你还挺会运镜。”
“大师级别了可以说是。”凌猎说话时胸口略略起伏,“来吧,交换情报。”
季沉蛟盯着那片胸膛,稍微有些心猿意马,说了会儿金流云的来历、背景,和他对金流云的怀疑。
但后面一截思路说得断断续续,一方面是他本来就拿不准,一方面是镜头里的画面太让他分心了。
几分钟后,他终于没忍住,“凌老师,行行好,把镜头挪上去,要勾引回来再勾引,我们先好好把这个班上了。”
凌猎笑嘻嘻地挪镜头,“好叻!”
但镜头一调,季沉蛟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出现在屏幕上的居然是一张绿油油的鬼脸!
凌猎矜持地笑,省得把面膜笑裂,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季队长,你看你脑子里一天想些什么坏东西?我是故意给你看胸口的吗?我只是涂了面膜,怕吓着你。”
季沉蛟战术喝水,“以前怎么没见你涂过?”
“夏榕市又不干,L国干啊,多待几天都成木乃伊了。”凌猎说着暧昧地笑了笑,“而且……”
“而且?”
“以前是个可怜的单身狗,现在有男朋友了。”
季沉蛟一口水呛住,咳了半天终于止住,战术转移话题,“金流云这个人,你觉得有没问题?”
凌猎拿着手机去卫生间,在冲洗面膜的声音中,季沉蛟逐渐冷静下来,“有些话我在队里没法说清楚,导致梁哥他们都觉得金流云问题不大,是我想多了。”
“你没想多,那天拍照时我也在场。”凌猎甩甩手上的水,扯住毛巾的一角在脸上擦拭,又往脸上抹了些当地的润肤霜,“我们被他的年龄和和善蒙骗了。仔细想想,他来排队拍照本来就不正常,还给我们拍了那么多张照片,扣下一张你的单人照。他想要的可能就是那张单人照。”
季沉蛟胸膛有些闷,真相几乎压迫到他面前,但是他很不愿意去细想。金流云对他的关注超乎寻常,这是个异常神秘的人,而且带着某种危险气息,可是金流云对他似乎没有任何恶意,只有陌生的、不太熟练的关心。
如果,万一这个人就是……
凌猎彻底收拾完自己,坐下来,神情认真,“小季,你是不是觉得他和你的身世有关?”
季沉蛟拧着眉,他打这通视频,正是想让凌猎给他一个答案,而当凌猎直接说出来时,他心里重重空了一下,身体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冷,原本毫无存在感流动的血好似一下子有了自作主张的生命力,每一次冲刷,都激起寒冷。血管似乎变成一根根外来扎入的管道,冷却液被注入,他冻得发抖。
凌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很难受?”
季沉蛟想要关掉摄像头。
凌猎却说:“别关,让我看着你。”
两人隔着小半个地球的距离,在小小的屏幕上对视。季沉蛟说:“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我的血管里留着坏人的血。我经常冒出作恶的念头,这些都是父母的‘恩赐’。”
“所以我早就做好准备,我的亲生母亲,或者父亲,总有一人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好人。尤其是在喻氏集团的案子侦破之后,我越发感到,我的亲生父亲,应该是在L国‘有所作为’的恶棍。”
“但你是个好刑警。”凌猎用轻松的口吻道:“和我一样的。”
他撑着脸颊,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这仿佛是一道浮力,将季沉蛟往上托了托。
季沉蛟叹了口气,“谢谢。”
“跟男朋友不用这么客气。”凌猎说:“小季,你心情不好,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这边的情况了。”
季沉蛟正色道:“我可以克服。”顿了顿,他又补充,“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会陪着我,是吗?”
凌猎笑了笑:“当然。”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季沉蛟觉得凌猎这个笑特别温柔。
那浮力又托了托。
凌猎说:“我给你发几张照片,你看会想到谁。”
他发过去的是雕塑的照片,酒店、商场的都有。季沉蛟看照片时,他看着季沉蛟。季沉蛟脸颊轻轻浮现出咬肌的痕迹,唇线抿得越来越紧。
“喻勤。这是喻勤的雕塑?”
“我也是这么想,是二十来岁时的喻勤。”
凌猎将发现雕塑的经过、L国帮派停火、“茉莉茶”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我现在能接触到的‘茉莉茶’成员级别都非常低,没人说得出雕塑的真正身份,只觉得她可能是头目年轻时爱慕的人。”
季沉蛟关掉图片,深呼吸,“这种雕塑在萨林加乌克市很多吗?”
凌猎说:“你也想到这个点上来了。是,很多,但是都在一般人进不了的地方。”
季沉蛟又问:“雕塑都是二十多岁的年龄段?”
“也许还有三十来岁,但肯定不多。”凌猎说:“我初步了解下来,L国的帮派停止大规模冲突已有五年,萨林加乌克市是从前年开始集中搞建设,去年底,雕塑第一次出现。‘茉莉茶’,或者说Wonder这么明目张胆地铺开雕塑,而人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能猜测Wonder爱慕她,我想到一种可能。”
季沉蛟说:“喻勤已经过世多年,很可能是三十岁左右就不在人世。并且没有多少人知道Wonder和喻勤的关系。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关系?”
凌猎感到刚才已经渐渐成型的想法被季沉蛟打乱了,他原本推理的是,Wonder就是喻勤一再掩饰的孩子父亲,后来喻勤消失,也是放弃冷漠的原生家庭,投入“茉莉茶”。但季沉蛟的想法和他显然是有分歧。
“当时和喻勤在一起的是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季沉蛟说得有些艰难,“是我的父亲,并且和‘茉莉茶’有关,是这帮派里某个重要的人物?Wonder因此也认识了喻勤,觊觎喻勤。喻勤在三十岁时因为某件事死去……不对。”
说着,季沉蛟捂住额头,线索彼此矛盾,思维也更加混乱。
“你猜测金流云可能是你的父亲,除了他表现出的对你异样的关心,还有只有你们之间能感知到的血脉响应,是吗?你当初和喻勤见面,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根本不是你的母亲。”
凌猎将手机支在一旁,起身踱步,“但如果按照金流云是你父亲来继续推,L国这边的现实又矛盾了。金流云还活着,回国来制造了邢永旦的死亡,他是‘茉莉茶’的要员,而他还在L国时,Wonder就大张旗鼓地做喻勤的雕塑,并且底层都在流传,雕塑是Wonder的情人。”
季沉蛟一手捏着眉心,一手在纸上写画,“是,还有邢永旦这个关键人物。Wonder是‘茉莉茶’的boss,邢永旦是早年逃回国内的组织重要人物,金流云也是高层,完成对邢永旦的谋杀……”
忽然,他停下笔,看着纸上的时间线。
凌猎说:“怎么了?”
“邢永旦逃离L国的时间,和喻勤死亡的时间重合。”季沉蛟说:“前提是我们的推断没错,喻勤确实死在三十岁以前。”
两边都安静了会儿,凌猎回到座位上,“那么假设邢永旦和喻勤的死有关,‘茉莉茶’过了这么多年都要取下他的人头,好像就说得过去了。而且‘浮光’追踪邢永旦,和萨林加乌克市出现喻勤雕塑的时间基本重合。”
季沉蛟闭上眼,眉心皱得很紧,“等一下,还是有问题。我们查榕美的案子时,是你主动去找邢永旦。”
凌猎道:“没错,他在神棍中有些名声。”
“他和兔旺给我们破案提供重要线索,他知道我们在查的是喻家!”季沉蛟说:“照他一躲几十年的性子,他应该躲都来不及。而且沙曼整容成喻勤的模样,他如果和喻勤的死有关,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害怕吗?”
凌猎靠在椅背上,抄起手,“也是,他改名,不回金向村,找了个大城市隐藏起来,段家极度厌恶神棍,他就当神棍,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不让L国的段家人发现。但他敢帮我们查喻家,也没有那种奇奇怪怪的反应……”
季沉蛟说:“他毫不慌张,假的喻勤不值得他慌张?我想到两种可能,第一,他和喻勤的死没有半毛钱关系,他被杀是别的原因。第二,他掌握的情况比我们猜测的更多,这多出的部分让他在看到假喻勤时内心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凌猎:“那这多出来的部分应该是什么?”
季沉蛟此时也无法给出答案。
凌猎忽然一头撞在桌上,“咚”一声响。季沉蛟连忙说:“你干什么?”
“Wonder,邢永旦,金流云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凌猎说:“尤其是这个金流云,他是哪儿冒出来的?他才是最矛盾的地方。”
季沉蛟对金流云的感情最是复杂,这人契合了他对迷雾中父亲的侧写。
“‘茉莉茶’里面有个规则,中高层基本全都姓段。”凌猎说:“因为段在他们心中代表荣耀,在这儿改名换姓不是什么有伤尊严的事,大家都愿意姓段。金流云为什么不姓段?”
季沉蛟说:“你怀疑他身份造假?我们查过,金流云这个身份确实存在。”
凌猎说:“‘茉莉茶’和‘浮光’深度合作,伪造身份这种事,‘浮光’办得到。如果金流云的身份是假的,那真正的他可能是谁?”
季沉蛟沉默。
凌猎说:“你的线索,加上我的线索,小季,别说你心里没有答案。”
“我……”
“如果金流云的真实身份是Wonder,也就是段万德,那很多疑点好像就可以合理解释了。”
季沉蛟仰起头,看着明晃晃的天花板。片刻后自嘲地笑了笑,“我到底得有多少个不靠谱的爹妈?”
凌猎凑到镜头跟前,“但你的男朋友始终如一并且靠谱。”
季沉蛟盯着凌猎放大过度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脸,好一会儿,才疲惫地笑了笑,“金流云我会继续跟踪。”
凌猎说:“‘茉莉茶’我也会继续查。”
季沉蛟摇摇头,“没必要深入,重要线索已经到手,你尽快回来。”
凌猎却说:“不着急,如果金流云确实就是Wonder,boss都在我们手上,有什么好怕?”
说到这儿,季沉蛟提到另一个疑问,“杀邢永旦是任务之一的话,金流云还有什么任务?他表面上是O国的商人,带着四个随从,说是回国游历的同时寻找商机,但他并没有明显的要投资什么的倾向。如果我是他,在完成任务后,我应该会立即出境。”
凌猎说:“嘶,他不会是想让你抓他吧?”
季沉蛟:“想多了。”
“他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凌猎边想边说:“也许这会成为我们抓住他破绽的机会?”
夏榕市已经是深夜,又聊了会儿,凌猎催促季沉蛟去睡觉,挂断视频之前,他又说:“我送你的戒指呢?丢哪儿去了?”
季沉蛟低头,手指上没有戒指。
“在这里。”季沉蛟在脖子上勾了下,项链下方挂着戒指。
凌猎笑道:“乖。”
季沉蛟无语,“乖”这个字是形容他的吗?
“不是查你戴没戴戒指。”凌猎说:“是提醒你,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你来自什么家庭,你现在都是我的。”
季沉蛟眼尾挑起,过了会儿,点点头,“知道了。”
邢永旦的案子仍在调查,重案队的视线并未从金流云身上撤走。他一直住在玉容咏歌酒店,平时出来转一转,不怎么像寻找商机的归国商人。
可是他似乎完全不畏惧、不抵触和警方的接触,也不急着离开。他是真的和案子毫无关系,还是有绝对的自信?
他的身份存在造假的可能,季沉蛟又安排人手查了一回,这次查到他的入境信息都是完整的。他并不是在夏榕市入境,而是在他的家乡化海市入境。
傍晚,金流云在离酒店不远的公园散步,步道上有不少年纪相仿的人。天冷,他穿得比别人稍多,走得也不快。
季沉蛟远远看着他,过了半小时,金流云调头,视线和季沉蛟相交,并不显得意外,“季警官,下午好。”
第196章 失声雨(32)
季沉蛟说:“已经是晚上了。”
金流云和蔼地笑笑, “在O国,晚上没有这么热闹, 大家也不爱上街。”
季沉蛟说:“O国晚上很乱?”
“允许枪.支流通, 能安稳到哪里去?”金流云说:“白天还好,晚上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
季沉蛟说:“但你们去得早的,在O国能赚钱。”
金流云:“这倒是, 富贵险中求嘛。现在年纪大了,才想过更安稳的生活。”
季沉蛟:“像O国这样的地方不少, 更西边的L国情况也差不多。”
金流云停下脚步, 平静地端详季沉蛟。
季沉蛟也半转过身, 与他对视。
须臾, 金流云笑起来, “季警官,你是不是过于关注我了?好像所有关于我这个人的事, 你都要打听清楚才作数。”
季沉蛟:“是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你先表达出对我的关注?”
金流云的笑容收敛些许,散发出一种淡泊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们那天排队遇见时, 我并不知道你是警察。我看你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很和睦, 所以忍不住多拍了几张, 仅此而已。”
季沉蛟比上次在酒店见面时多了几分攻击性,“金先生,我调过监控, 进入人造星空之后,你的相机就没有从我们身上移开。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的单人照消失得很蹊跷。”
他没有明确提问, 却将问题抛给了金流云。
一旁的健身器械上, 几个老人正在谈论坠楼案。群众虽然不像警方那样掌握切实的线索, 破案热情却十分高涨。短短几分钟, 他们就分析出了三种可能。
金流云看向远处,笑道:“你觉得照片是我藏起来了。但我们素不相识,我有什么理由藏起一张陌生人的照片?”
季沉蛟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忍不住关注你。”
金流云摇摇头,“那只是一张照片。季警官,也许是因为你的职业,所以您才放不下这张照片?”
季沉蛟说:“也许是吧,什么都不怀疑,那当不了刑警。一张照片出现又消失,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你那里,那它能到哪里去?”
金流云无奈道:“再探讨下去,或许话题就要进入哲学领域了。”
两人一同在步道上走着。越来越多的街灯亮起,行人还是一样多,和白天几乎没什么区别。
季沉蛟重复问题:“你去过L国吗?”
金流云说:“那里比O国还乱,我没那个勇气。”
“但是L国比O国更赚钱。”
“有命享才行。”
又走了一会儿,季沉蛟不再提问,“那个从楼上摔下去的人,和你算是半个老乡,他就曾经去过L国,还是L国一个很有名的帮派里的成员。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在很多年前从L国逃了回来。”
一边说,季沉蛟一边观察着金流云的反应。他的表情始终很平淡。
“这个人被杀害的原因,我们推断了很多种,最近终于发现一种也许最接近真相。在他逃离L国的时候,在L国,有个很重要的女人死了。”
金流云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吸。
季沉蛟侧过脸,“你不舒服?”
金流云眼角的皱纹轻轻颤抖。在季沉蛟的印象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不受控制的情绪。
“没事,吹了点冷风。”金流云神色恢复如常,“走完这一圈,我们就回去吧。”
此时他们在远离公园大门的地方,确实要走完这一圈才能出去。
季沉蛟点点头,“你想回国来做生意,了解过我们夏榕市的商业生态吗?”
金流云说:“我功课做得不太好。”
“没事,实地探访才最重要。”季沉蛟看着公园外流光溢彩的酒店,“你住的玉容咏歌是喻氏集团的产业,如果不是今年出了事,喻氏集团算是夏榕市的重要企业之一。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玉容咏歌吗?”
金流云沉默。冷风比刚才刮得更凛冽了些。
“因为喻氏的独生女喻勤有个儿子,他叫喻戈,金戈铁马的戈。喻和玉同音,戈却是金戈战戟,我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化干戈为玉帛。”季沉蛟看着金流云的眼睛,“也不知道谁给他起的名字,这么会起名字。”
金流云嗓音有些干涩,“是吗,你觉得他很会起名字?”
“不然喻氏集团为什么会用喻戈二字给旗下产业起名呢?玉容咏歌酒店,玉容叹歌别墅,就我知道的,就有这两处。我不知道的,也许还有更多。”
走到公园大门时,金流云回头与季沉蛟道别,“是个好名字,父母对孩子的祝福,无外乎希望他远离纷争,平和幸福。”
“头儿,字迹鉴定结果出来了。”席晚拿着一叠报告,快步走入重案队办公室,叹了口气,“字迹有一定的相似度,但并不能完全证明属于同一个人。”
季沉蛟接过报告,翻到最后一页。
这次的鉴定是市局和字迹方面的专家合作完成的,这个结果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席晚拉开椅子坐下,“但这份报告也很难斩断两份字迹之间的联系——我是说从我们侦查角度出发。”
季沉蛟抬起眼皮,“时间造成的习惯改变?”
席晚点头:“这两份字迹时间间隔太长,同一个人的书写习惯,或者故意调整书写方式,都可能造成字迹不同。鉴定不出来,只能说它不能成为重要证据,不代表侦查方向也要跟着改变。”
季沉蛟合上报告,笑了笑,“我也这么想。”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号的物证袋,里面放着一截烟头。
席晚挑眉,“这是?”
季沉蛟说:“这也是个不能成为证据的东西,但席女士,我以私人的名义,想请你鉴定一下。”
席晚惊讶,“头儿,你怎么也跟着凌先……跟着凌猎一起叫了?”
“因为我发现就应该这么叫,他好的地方,值得推广。”
席晚也不戳破,笑了声,“这是?”
季沉蛟低声道:“金流云的。”
“要比对吗?还是只是提取DNA?”
“比对。”
“和谁?”
“我。”
席晚眼睛睁圆,几秒后皱起眉头,“队长!”
“结果不会成为证据,但会成为我后续判断的重要线索。”季沉蛟郑重道:“席女士,我和凌先生都需要知道,我和金流云是否存在血缘关系。”
席晚心里有点乱,一下子想到前阵子季沉蛟和凌猎被督察队调查,那次季沉蛟也做过相似的鉴定。
“如果有血缘关系呢?”席晚急道:“头儿,你又会面临麻烦。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最大的麻烦,一次,两次,这次是第三次。”季沉蛟平静地说:“第一次慌乱,还让谢队来帮我擦屁股,第二次也没镇定到哪里去,只是心态稍稍放平了些。这第三次,总该早做打算了,如果嫌疑人金流云和我确实有关系,我会立即告知谢队,退出调查。”
席晚摇头,“不该是这样……”
“没事,这次一次性解决吧。”季沉蛟说:“席女士,拜托。”
好一会儿,席晚无奈地接过物证袋,站起身,很难得地敬了个标准的礼,“季队,我尽快给你结果。”
季沉蛟轻声道:“谢了。”
放空片刻,季沉蛟想给凌猎打电话,但L国此时正是深夜。犹豫片刻,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往技侦办公区走去。
金流云的身份真实、入境记录也真实,但重案队并没有放弃其中可能存在的疏漏。前天,季沉蛟给沈栖布置了新的任务,沈栖一直在执行。
技侦办公区弥漫着咖啡的味道,沈栖戴着耳机,显示屏上闪过一连串代码。
喝咖啡的功夫,沈栖余光瞥见季沉蛟,拉着破锣嗓子喊 :“哥!”
季沉蛟走过去,“声音怎么了?”
“没事没事,口干忘了喝水,嘿嘿。”沈栖说:“我正想一会儿去找你,发现点东西。”
“嗯?”
“金流云自称是在O国发展,十多岁就和家人来到O国,几十年前的东西不好查,但是他在O国近年来的经营项目这些应该很容易就能查到。可我发现他名下确实有公司,但这些公司根本没有任何具体业务。”
季沉蛟说:“就像一个蒙骗人的壳子?”
沈栖点点头,“在O国,他肯定蒙骗不了谁,毕竟有各个监管机构盯着。但是在O国以外,别人难以进去调查,他就可以伪装自己是个产业无数的大富翁。不通过黑客手段,无法发现他那些公司都是假的。而黑客手段本身并不正当。哥,幸好我们发现这个人了,不然让他瞎忽悠,不知道多少老百姓的钱要打水漂。”
季沉蛟凝眸,“不,他的目标不是诱骗投资,只是以一个O国商人的身份,瞒过警方。你再查他的入境记录,看看有没有通过技术手段篡改的痕迹。”
沈栖立即打起精神,“是!”
L国,爱丽丝酒店。
“你今天不去搬砖了?”昭凡一早起来,发现凌猎起得比自己还早,已经收拾得人模狗样,像个财主家的儿子。
凌猎将衬衣的纽扣扯开两枚,“难得出国,我也要去购个物。”
昭凡:“不至于吧?你在这儿风流倜傥给谁看呢?”
萨林加乌克市已经开放的消费场所中,除了凌猎已经去过的那所商场、住的酒店,还有一个更加豪华的地方名字里有爱丽丝,叫□□丽丝王冠嘉年华,在城市边缘,占地辽阔。
昭凡一听这名字一张脸简直皱成了饼,“这和村儿里面的洗脚城有什么区别?”
凌猎说:“你还真把萨林加乌克市当做一个市?”
昭凡琢磨一会儿,“确实就是个村儿,还是村民手里有枪有炮的村儿。”
今天是L国的休息日,爱丽丝王冠嘉年华里十分热闹,停车场停着一排排改装后的豪车,隔着一公里都听得见欢快的音乐。
嘉年华坐落在萨林加乌克市的南面,依靠着群山,在山下有一块区域,半山腰也有一块区域。里面并不是只有酒店,还有商场、赌场、人造温泉、迪吧等娱乐场所,甚至还提供男女不限的特殊服务。
一句话,只要钱到位,就没有什么不能在这里买到。
凌猎和昭凡用事先准备好的假身份混进去,起初只能在山下的区域活动。
“山上应该是更有钱或者有权的人才能上去。”昭凡看着一张地图说。
地图上详细画着山下区域的娱乐设施位置,对普通的有钱人来说,已经够玩两三天了。凌猎朝上山的小路看了看,入口有一群持枪巡逻的人。
在L国这种地方,如果有人敢擅自闯过去,拿枪的会真开枪。
但这倒也难不住特别行动队的两名精英。
凌猎并不着急,“来都来了,先玩玩。”
两人混进赌场,在人群中穿梭。在山下区域,赌场无疑是狠人、有钱人最多的场所。这里没什么法纪,有人赌得倾家荡产,剁手都只是小case,一枪崩了自己的事都时有发生。
空气里飘浮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气,还有人明目张胆地兜售“脏药”和俊男美女。凌猎敏锐地观察着四周——这种肮脏的地方,最容易得到线索。
赌场有三层,各个角落都上演着不同的局,但中间是个大局,很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里。凌猎边耳听八方,边向中间靠拢。各种奇怪的口音在他耳边打架,他听出正在中间赌的是另一个大帮派“王庭”的某个大人物,拉了一车钱过来玩,现在在山下陪大家乐呵乐呵,晚上要到山上的别墅去。
人们的语气中流露出羡慕,好像山上的树都是黄金雕的,山上的小溪都流着蜂蜜。
凌猎不动声色地往前挤,离中间的赌桌越来越近。
那壮得像小山一样的大人物兴致正高,连脖子和脸上都有纹身,已经喝醉了,下注的其实是他带来的情人,而他正在大声讲着山上的见闻,大呼Wonder的名字。说Wonder在上面建了个皇宫,豢养着许多奇珍异兽,武器库收集着数不清的单兵装备。
“女神雕塑你们见过吧?那都太小了,山上那一尊才叫精美,才叫宏伟!”
手下提醒他,让他少说点,这里毕竟是“茉莉茶”的地盘。他满不在乎地挥手,“我们早就和‘茉莉茶’放下恩怨,井水不犯河水!我家老爷子和Wonder就是兄弟!Wonder就是我叔!”
周围又是一阵欢呼。
这位Wonder的便宜大侄子又说,山上最神奇的是有一片雪场,里面还有温泉,那尊宏伟的女神雕塑就在雪场中,那个圣洁啊,啧啧啧……
听到这里,凌猎觉得不对劲了。
L国根本不会下雪,即便是山上也不会,怎么会有雪场?至于温泉,这里的地理条件也不可能有温泉。
大侄子感慨道:“山上真是个奇境!有机会大家都上去瞧瞧!”
这话就太凡了,鼓掌声稀稀落落,山上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吗?
不久,大侄子输得精光,散财似的乐呵呵走了。凌猎远远跟着他,发现他随从众多,其中一部分保镖穿着黑衣,面部被遮挡。
此时接近用餐时间,大侄子来到装修奢华的酒店,预定的宴会厅里摆满佳肴,他不仅自己享用,还招呼随从、其他宾客一同享用。一些保镖取下头套用餐,凌猎观察片刻,寻觅着下手的机会。
宴会厅人来人往,不时有随从结伴离开。凌猎已经发现,除了大侄子身边的人,其他人并不用直接与他交流。
很快,一个保镖独自离开座位,向宴会厅外的盥洗室走去。凌猎紧随其后,在他进入隔间,还未上锁的一刻迅速冲进去。保镖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凌猎劈晕。
凌猎迅速扒掉他的衣服,自己换上。考虑到他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用在赌场买的迷药给他来了一针,并用衣料将他固定在马桶上。
做好这一切,凌猎趁着外面没有动静,迅速离开,用针将里面的锁扣下来。
宴会厅有很多戴着面罩的保镖,他融入他们,当别人投来目光时,他坦然地看回去。没人注意到保镖里有人已经换了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97章 失声雨(33)
餐后不久, 大侄子果然要上山了,随从浩浩荡荡跟随。
凌猎走到队伍的中后方, 上山之后被安排在一个有泳池的花园。而大侄子要去的是更高级的地方, 只有亲卫能跟随。
只要到了山上就好办,凌猎假装要食物,向一名服务员打听山上有哪些好玩的。
服务员接待他们这样的随从接待得太多了, 知道他们的德性,笑道:“先生, 您想要什么服务?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凌猎说:“我听说这上面还有什么雪场?”
服务员花容失色, “这我可不能安排。”
“嗯?为什么?”
“那是贵客才能去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 但好不容易上来, 眼睛看不到, 耳朵听一听也不亏来这一趟嘛。”
凌猎将面罩摘了下来,他这副长相不阴阳怪气时很有亲和力, 服务员看他不像常见的那些随从般凶神恶煞、油头滑面,也愿意往下说。
“雪场其实是人造的, 萨林加乌克大区哪哪都没有雪, 也没有温泉, 但Wonder先生喜欢,所以引进昂贵的松木、造雪设备,山上相对冷一些, 所以松木还都活着,设备也能运行。漂亮是很漂亮,不过和真正的雪场还是有差别吧。”
凌猎问:“你去过吗?”
服务员笑笑, “我在这里工作, 当然去看过。”
“有照片给我看看吗?”
“这……”服务员有些犹豫。
“放心,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那好吧。”
服务员拿出手机, “这是我年初拍的,那时是冬天,你看,白雪皑皑。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雪呢。”
照片拍得不太行,但也能看出,这不该有的雪覆盖着绿意盎然的植物,远处的人造温泉白雾朦胧,有种非现实的荒诞感。
凌猎忽然想到大侄子说的,山上像个奇境。
奇境,这确实是奇境。
Wonder为什么要造这样一个奇境?
这里叫爱丽丝王冠嘉年华,无疑是各种爱丽丝“品牌”之最,在这里还有据说最宏伟的一尊女神雕塑。
Wonder是在表达《爱丽丝漫游奇境》这层意思吗?
凌猎将手机还给服务员,羡慕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亲眼看到啊?”
服务员说:“你就放弃吧,雪场只对最重要的宾客开放。”
凌猎问:“平时就空着?太浪费了吧?”
“平时Wonder先生会来啊,雪场其实是Wonder先生的私庄。”
“我能给Wonder先生当亲卫就好了,Wonder先生什么时候招亲卫啊?”
“这你就别想啦,Wonder先生都好久没来过了。”
“嗯?Wonder先生去哪里了?”
服务员捂住嘴,“跟你说太多了,这我真不知道!”
凌猎离开前瞟了眼墙上的地图,迅速记在心里。那上面标注着疑似雪场的地方,他重新戴上头套,准备溜去看看。
能给大侄子当随从的人,全都是过去火并时的“王庭”佣兵,和“茉莉茶”一个德性。现在不打仗了,能享福的时候绝不含糊。凌猎回到泳池附近时,看见一帮随从全都烂醉如泥,寻欢作乐。
他转身进入一旁的林子,分辨方向,照着地图里的方位往西南方向奔跑。
前面有机器的轰鸣传来,在这幽静的山间很不同寻常,也许是制造雪场的设备。凌猎放慢脚步,没有贸然靠近。他看到一队巡逻的人,干掉他们虽然简单,但没必要这么做。
他轻巧地跃上一棵树,用茂密的枝叶隐蔽自己。
树很高,而雪场的位置在这处山崖的下方。他看见林中有一小块开阔地带,矗立着一尊纯白色的雕塑。雕塑的确非常大,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到它的可观。
雕塑对面是一栋别墅,再往里,就是林海了,林海中有建筑的屋顶,有白烟冒出。也许在林中,会有人造雪花飞舞。
这是Wonder的乐园吗?他在这里纪念喻勤?为什么一定是雪场?
凌猎没再往前,此时暴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赶在迷药效果消失之前,他回到山下,和那名还未醒来的随从重新交换衣服。
“你怎么看起童话来了?”酒店,昭凡提着宵夜回来,发现凌猎正在看《爱丽丝漫游奇境》,“啧,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看童话?来来来,为师给你安利一本,我们成年人就要看都市兵王,大神作家‘颜笑’最新力作……”
凌猎把昭凡推开,“你说得对。”
昭凡:“那来一起看!”
凌猎:“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迷童话?”
昭凡愣了下,不安利“颜笑”了,“其实不瞒你说,我也买过童话。”
“嗯?”
昭凡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只听别人讲过,没钱买,后来严啸买给我了。”
凌猎:“……一天不提严啸你就过不去是吧?”
昭凡:“体谅一下,我们有家室的男人都是这样。”
凌猎倒是也想到一些东西,童话往往是现实某些不满、意难平的投射。L国没有雪,于是Wonder耗费重金也要建一个雪场,那是喻勤当初没有实现的愿望吗?
夏榕市重案队,小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凝滞。席晚眉心紧缩,一纸报告放在季沉蛟面前。
从金流云烟头上提取到的DNA和季沉蛟的DNA比对出了亲子关系。
“头儿,这……”席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季沉蛟指尖轻微发抖,在这一纸报告出来之前,一切都只是推理,而现在推理成了现实,金流云刻意接近他、藏起他的照片、对他有异样的关注,都是因为他与金流云是父子,金流云早就知道这件事。
“我去跟谢队汇报。”季沉蛟声音很低,挤出一个笑容,“没事,都会解决。”
席晚追到门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季沉蛟想了想,“抱歉,我这一时半刻脑子实在是转不过来。”
席晚说:“那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说完她又补充,“不管是以队长还是朋友身份。”
季沉蛟点点头。
吸烟室,季沉蛟独自抽了两根,他想让自己先冷静一会儿,再去找谢倾。但克服那种命运的捉弄感并不是容易的事,他理智地告诫自己,人生很多时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尤其是血缘、家庭。这样诡谲的命运就是落到他头上来了,他往后看,问“为什么”,这毫无用处,只能往前看,找到破局的办法。
但是当烟浸入肺腑,他还是感到窒息,这一桩桩一件件离奇的事为什么要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养父母是杀人凶手,他们的仇人为了复仇,设计让他去抓养父母,养父为了灭口杀死养母;亲生母亲是喻家的千金,生下他,却不养育他,把他丢给一个替身,他失去了小时候的大部分记忆;替身死了,亲生母亲生死不知,现在亲生父亲倒是亮相了,是他怀疑的凶手,是境外帮派的头目……
烦闷像橡胶一样,从他身体里淌出,将他结结实实地黏在原地,挣脱不了。
走廊上忽然响起沈栖的声音,“我哥呢?我找他有急事!”
季沉蛟深呼吸,将烟按灭,开门走到走廊上,“沈栖,这儿。”
沈栖闻声看来,赶紧小跑,“哥,金流云的入境记录真的有问题,可能被篡改过,系统有被入侵的痕迹!”
和DNA比对结果相比,入境的问题已经不再重要,金流云这个人铁定有问题。季沉蛟说:“知道了,辛苦。”
沈栖瞪着眼,“哥,你哪儿不舒服啊?”
季沉蛟打起精神,“没事。”
“怎么没事?我猎哥不在,你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我猎哥回来了肯定要生气的!”
季沉蛟忽然站住,眼前浮现出凌猎的模样。
沈栖还在叽叽咕咕说话,但季沉蛟一句也没听清楚。
他像个厄运缠身的人,但是这份厄运却给他带来了独一无二的缘分。他与凌猎共享一个名字,喻戈。
金流云说,这个名字寄托着父母最美好的祝福。
但是喻戈这个人却是虚假的。
可它也并非完全虚假,他和凌猎的人生组成了这个被祝福,也被遗弃的人。
如果说厄运里也有闪光的宝石,那便是凌猎,他在他的厄运里见到了这块宝石,喻戈这个名字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如同一个人的两个魂灵。
“哥?哥?”沈栖着急地喊道。他觉得他队哥今天太不正常了。
季沉蛟恢复往日的稳重,带着两条重要线索,朝谢倾的办公室走去。
谢倾在办公桌边来回踱步,转向季沉蛟,“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
“我如果继续在明面上负责这起案子,将来必然引来争议,就像前两次一样。”季沉蛟说:“所以我想暂时退下来,把指挥权交出来。”
谢倾沉思片刻,“调查暂时由我牵头,等凌猎回来,让凌猎负责。”
季沉蛟唇角抿了抿,“是。”
谢倾苦笑了声,“当初凌猎刚到我们这儿,天天跟着你,我们只能给他开一个警方关系者的证明,其实就是线人。现在你和他的位置要调过来了。”
季沉蛟说:“我乐意在暗中工作。”
谢倾说:“就是要委屈你了。”
季沉蛟摇摇头,“能破案,这不算什么委屈。”
金流云身份造假、入境存疑,重案队有了直接调查金流云的依据。但是就在这时,他与他带来的四人突然从玉容咏歌酒店失踪了。
金流云的突然失踪让笼罩在他身上的嫌疑和迷雾进一步加重,而他最后出现的地点玉容咏歌不仅正好是喻氏集团的产业,亦是当初柏岭雪盘踞了许久的地方。
金流云、喻氏、“浮光”,这座在经营上找不出任何问题的豪华酒店仿佛成了一个阴谋的据点。
重案队迅速调取酒店内的所有监控,十二月二十号下午两点,金流云穿着烟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防寒帽,手拿长柄黑伞从酒店离开。门童为他开门时,他还友好地向对方点头微笑。
同日下午四点和六点,他的两名随员离开,而那位留下租车信息的赖克海在这之前已经一天没有出现过。
酒店前台、经理全都说不知道金流云去了哪里,他们也没有权利干涉客人的行踪。重案队又查周围的监控,沈栖追踪金流云的通讯,暂时一无所获。
重案队紧急开会,会议由谢倾主持,季沉蛟坐在最边上。老练如梁问弦,已经猜到季沉蛟工作上的变动,扭头看了看席晚,席晚皱着眉点点头。沈栖、安巡等小年轻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声议论怎么是谢队亲自布置任务。
一个人失踪了,怎么找是关键。金流云可能去哪里,为什么会在这时突然消失,他也许会去接触什么人,这些都需要在行动之前分析出个大概来。
谢倾说:“季队,你有什么想法?”
季沉蛟站起来,“金流云住在玉容咏歌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他不可能不知道喻家现在是警方的眼中钉,还执意要住在那里,要么是和喻家有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勾当,要么……”
说着,他低下头,顿了片刻,“他单纯是因为玉容咏歌这个名字。”
沈栖:“玉容咏歌?喻戈?”
季沉蛟点点头,“是,这是个对他,对我和凌猎,都很重要的名字。喻家这一块,需要着重调查。谢队,我……”
“喻家你去查。”谢倾干脆道:“鉴于你现在身份有些敏感,老梁和你一起去,有没有问题?”
梁问弦立即说:“没问题。”
季沉蛟看看二人,稍稍放下心来,“我也没问题。”
“在查喻家的同时,还要考虑另外的可能,那就是金流云和喻家其实没有私底下的接触。不要忘了一点,锁定邢永旦的是‘浮光’,金流云很可能是直接与‘浮光’合作。”季沉蛟说:“柏岭雪心思诡异,完全可能安排,或者建议金流云入住玉容咏歌,这样问题就不出在喻氏。金流云消失,说不定也是接收到‘浮光’的某个信息。”
谢倾说:“比如‘浮光’发现金流云继续待在夏榕市会有危险?警方已经锁定他?”
“但这里又延伸出另一个问题。”季沉蛟说:“金流云为什么要待着不走。我们根据线索做出的推理是,金流云入境来向邢永旦复仇,当天复仇一完成,他就可能离开,根本不会被盯上。可他没走,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谢倾说:“所以你觉得他现在消失,是去做这件事?”
季沉蛟说:“可能我的试探,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或者说提前计划。也不排除‘浮光’对他的暗示。”
接着,季沉蛟提到那天晚上和金流云的散步,隐去其中提及喻戈的部分。
谢倾问:“那在你看来,剩下的那件他想做的事有可能是什么?”
季沉蛟沉默,他确实没能想出来,隐约觉得和喻勤有关,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眉目。
而现在金流云音讯全无,要找到他,就得明确知道他的下一步计划。
会议室安静片刻,沈栖举起手来,“谢队,哥,你们刚才的分析都停留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金流云还在境内。如果他已经出境了,或者正在边境上呢?你们想啊,他怎么入境的我们都没查清楚,他联合‘浮光’,肯定有办法。那他接收到危险讯号,为了避免被抓,最正常的反应肯定是连夜扛着火车跑路啊。有什么事非要现在做?今后等风声小了,他还可以再来做不是吗?”
梁问弦说:“小沈这想法也有道理。季队,你说呢?”
季沉蛟抱臂沉思,沈栖说的的确是最可能的情况,但他是和金流云接触最深的人,金流云是他血缘上的父亲。金流云每次看向他的目光都坦然平静,连夜逃到境外?怎么想都不太符合这个人展示出的气质。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季沉蛟无法在这个场合说出口。那就是——喻勤生下他不久就失踪,沙曼将他带回国,这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喻勤、金流云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中。他们也许有自己的理由,但现在金流云回来了,并且克制地接近他,关注他。他觉得终于走到这一步的金流云,不会这么草草离开。
这是非常私人的感受,他不可能说出来,就算说出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
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似乎是等着他给出一个结论。
他忽然有些难以形容的动容。
现在他位置尴尬,按理说应该被边缘化,但那一道道目光仍旧饱含着信任,席晚、谢倾、梁问弦这些比他年纪稍长的人眼里,还有显而易见的关心。
他张了张嘴,“我觉得……”
谢倾点点头。
“我觉得金流云没有出境,他一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季沉蛟说:“再给我点时间,也许喻氏和金流云无关,但是突破口应该就是喻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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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失声雨(34)
会后, 大家分头行动。
季沉蛟正要和梁问弦出发去喻潜明所在的医院,沈栖急匆匆跑了过来, “哥!”
季沉蛟转身, “嗯?”
“我刚才不是不相信你。”沈栖认真地说:“哥,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咱们的负责人从你变成了谢队, 但咱们重案队的头儿永远都是你。既然你觉得金流云没有出境,那我就听你的, 踏实追踪。你有什么要使唤我的, 也放心使唤!”
在像小狗这件事上, 沈栖永远是专业的。季沉蛟都快看到他唰唰摇动的尾巴了, 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重案队的兄弟,说这些多余。”
沈栖笑起来, “那我回去干活了!”
“去吧。”
医院贵宾病房,喻潜明正陷入昏迷, 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微弱, 没多少日子活了。
喻夜生在一旁抹眼泪, “凌猎呢?凌猎怎么没来?”
季沉蛟当然不会说凌猎出国执行任务去了,问:“他这两天有清醒的时候吗?”
喻家的老人已经去世,知晓喻勤线索的或许只剩下喻潜明这个亲哥哥。但恰好是在这关键时刻, 他无法醒来。
喻夜生摇摇头,“醒过,但不清醒, 什么都说不出来。”
季沉蛟眉心紧皱, 在生死面前, 人会感到真实的无力。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喻夜生被凌猎救过之后,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喻家的担子我会扛起,喻家造的孽,我也会偿还。有什么你跟我说。”
“喻勤……”季沉蛟刚一开口就停下,喻勤还在喻家时,喻夜生都还没出生,他能知道什么?
“喻勤不是……”喻夜生反应过来,“你是说真的小姑姑?”
季沉蛟点头。
喻夜生为难地说,“我都没有见过她。这样,我回老宅去找找,万一找到和她有关的东西,我全都给你拿来!”
季沉蛟本就有去喻家老宅的计划,遂向喻夜生道谢。当他要离开时,忽然听见病房里传来很低很轻的哼声,连忙和喻夜生冲进去,只见喻潜明睁开浑浊而无焦距的眼,被松弛的皮包裹着的喉咙正在微微震动,发出不成调的哼唱。
季沉蛟:“他醒了!”
喻夜生叹气,“没用的,医生说这不是真正的醒。”
喻潜明丝毫察觉不到周围的动静,像个无知无觉的小孩,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歌。医生闻讯赶来,在查看一番后摇头道:“让他就这么躺着吧,他接受不了问话。”
季沉蛟坐下,看着苍老的、马上就要死去的人。他是他的外甥,他们之间有着仅次于父母子女的血脉联系,他长得不像喻勤,也不像金流云,反而和这个舅舅,还有舅舅的小儿子有一丝相似。
喻潜明的哼唱越来越小,直到再次睡去。喻夜生在病房外小声哭泣。季沉蛟轻轻合上病房的门,递给喻夜生一张纸。
“他最近哼过几次那首歌了,但是我完全听不出是什么歌。”喻夜生说:“你知道是什么歌吗?”
“不知道。”话是这样说,但季沉蛟隐约觉得熟悉。
喻夜生又看向梁问弦。梁问弦也摇了摇头。
晚上,季沉蛟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凌猎打视频时,凌猎就打过来了。季沉蛟一看,下意识抹了把脸,好像这样就能显得精神一些。
但凌猎的观察力何其敏锐,一眼就看出异状,“夏诚实,怎么没精打采的?”
季沉蛟任由自己的肩膀塌下去,“夏诚实下岗了。”
凌猎瞪大双眼,“啊?谁欺负我的夏诚实?”
季沉蛟沉默了会儿,“我和金流云的DNA比对上了,他是我父亲。现在他失踪了。”
网络像是突然卡住,凌猎一动不动。几秒后,凌猎眨眼,迅速消化了这个情况,“其实……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不是吗。”
季沉蛟无奈地笑了笑,“那你还卡壳。”
凌猎:“嗐,是网太卡,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沉蛟这一天神经都绷得很紧,此时看到凌猎,总算卸下劲来,把手机架着,趴在桌上。凌猎也学他,两人各自趴着,隔着镜头望着彼此。
过了会儿,凌猎伸出手,隔空摸摸季沉蛟,“你是不是很难过?”
季沉蛟摇摇头,“都来不及难过。”
凌猎说:“也好,你现在先把情绪关着,等我回来了,允许你撒娇。”
就这么待着,好像不用说什么安慰的话,情绪就渐渐平静下来。
但两人也没忘记打视频电话是为了沟通情报。凌猎率先打起精神,“我和昭凡去了萨林加乌克市最大的娱乐中心,爱丽丝王冠嘉年华,Wonder在上面有个很奇怪的据点。”
季沉蛟:“据点?又是爱丽丝?”
凌猎于是把他混入“王庭”大侄子随从,上山探查到的情况说了。
“雪场,温泉,人造,还有喻勤的雕塑……当地人说那是女神雕塑。”季沉蛟支着下巴,思索起来,“说明那是个对Wonder和喻勤来说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但L国不是从来不下雪吗?”
“对,即便是山上也下不了雪,想要看到雪景,只能人造,连温泉都是人造。”凌猎说:“这个嘉年华是去年才开始建造,今年开园。L国停火之后,各个帮派开始疯狂敛财,在这之前,就算是势力比较大的‘茉莉茶’,也没有搞这些人造景观的能力。时间倒回几十年前,就更不可能。”
季沉蛟说:“喻勤想看雪,当年和Wonder幻想过?Wonder今天为她达成?人造?对了!金流云当时去看人造星空,是不是也有做一个的想法?”
凌猎沉默,季沉蛟眼神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
“其实你内心也已经倾向于相信,金流云和段万德是同一个人了。”凌猎说 :“我说得没错吧,小季?”
季沉蛟冷静下来,“是。假定他们是一个人,那么很多矛盾的地方就已经找到解释。”
凌猎说:“我在萨林加乌克市打听到的消息也是,Wonder目前不在这里,至于他去了哪里,恐怕只有‘茉莉茶’的高层才知道。”
季沉蛟说今天去见过喻潜明,想从喻家作为主要突破口来找金流云。凌猎赞同,“金流云要找的,可能是对喻勤来说很有意义的东西,或者地点?Wonder的执念可以说是直白地写在萨林加乌克市的中上流场所。”
季沉蛟:“爱丽丝梦游奇境?”
凌猎:“是。我在这边,所以我感受得特别清楚,尤其是今天看到的雪场。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这么强大的执念?”
季沉蛟想了会儿,“也许雪场是喻勤当年最想要的,但他没能给喻勤实现?但喻勤为什么会想要雪场?难道……”
凌猎说:“喻勤出国后再没回去过,她唯一怀念的就是她在国内去过的某一处雪场?”
季沉蛟猛地站起来,“那金流云这次会去那个雪场吗?”
凌猎给季沉蛟降温,“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要找一个不知名的雪场,也不是容易的事。”
季沉蛟:“有雪场,还有温泉……也许在那里还看得见很美的星空。所以金流云对人造星空也有兴趣?”
思路渐渐打开,季沉蛟像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白雾皑皑中蹒跚独行。
通话结束后,季沉蛟来到重案队的休息室,躺在行军床上。他懒得回家属院,就在这里将就。
灯关掉,走廊和窗外的光照进来,不是完全的黑暗。他闭着眼再次梳理这一连串线索,困意渐渐如潮水涨起,耳边回荡起喻潜明哼唱的歌。
半梦半醒间,歌声从苍老垂死的男声,变成温柔似风铃的女声。
他又梦到小时候的那个梦了。
在面目不清的女人怀里,周围的花的香味,风很轻柔,秋千摇晃。
但是这次他听清了女人在叫他的名字,喻戈。他也听清了女人哼的歌。
仍旧不知是什么歌,却和喻潜明哼的是同一段旋律。
清晨,季沉蛟醒来,按着额头想了许久。
喻潜明已经在弥留阶段,人在快要死时,是会想起这辈子经历过的事,年少时的事,喜悦的事,遗憾的事。
喻潜明和喻勤到底是兄妹,他们会哼同一首歌,就算长大后为了权力财富离心背德,但在小时候,喻潜明或许疼爱过这个妹妹。
歌是喻潜明教给喻勤的?还是喻勤在哪里学会,哼给哥哥听的?
喻潜明这辈子在商海浮沉,无疑算是个成功人士,他哼起这首歌,是不是想起了喻勤?当年将喻勤“放逐”到L国,临死前回忆,这是不是一桩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冬天天亮得太晚,季沉蛟匆匆拿起外套,奔向停在楼下的车。车灯破开眼前的黑暗,冰雨落下,似乎带着一粒粒碎雪。
夏榕市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降落了。
掺着雪渣子的雨砸在挡风玻璃上,城市被冷意和晦暗笼罩。雨刷刮起来,季沉蛟牢牢盯着前往,尽量加快车速。
快要驶到医院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喻夜生打来的,
季沉蛟心里猛然沉了几分。喻夜生说过会回老宅寻找喻勤的痕迹,但是这个时间打来,必不可能是因为喻勤。
他停好车,一边往贵宾病房赶去,一边接起电话。
喻夜生哽咽道:“我爸马上不行了。你,你能来看看他吗?他刚才叫了喻……叫了小姑姑的名字。”
季沉蛟加快步伐,闯入病房,手机已经调到了录音模式。喻潜明眼睛没有睁开,眼角却落下两行浊泪。他果然还在哼着那首歌,只是气息比昨天更加虚弱,就像下一瞬就要熄灭的烛火。
季沉蛟走过去,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五分钟后,哼声止歇,喻潜明彻底停止了呼吸。
喻夜生痛哭不已,季沉蛟收起手机,医生、检察院的同僚都在,确认喻潜明的死亡。
季沉蛟从病房里退出来,走之前抱了抱喻夜生。
市局,刑侦支队长办公室。
谢倾听完录音,“这可能和金流云的失踪有关?”
季沉蛟说:“我不确定。但这段调子应该和喻勤有关。喻潜明死之前还没放下的是对喻勤做过的错事。”
谢倾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段调子我用业余软件比对过,判断不出是什么歌。”季沉蛟说:“我想准确地知道它的出处。”
谢倾点头,“我去找专家,尽快给你答复。”
市民们都盼着雪,但早上的雪渣子到了下午已经彻底被融化,空中飞舞的是雨点,真正的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季沉蛟站在窗边,看着灰扑扑的天地。喻家现在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喻夜生说要回老宅找线索,此时恐怕也脱不开身。但是他等不了,必须尽快动身。
梁问弦快步走来,手上拿着刚开到的调查许可,“走吧,这样就算没有喻家人的帮助,我们也能进去搜查。”
喻家老宅在苍园市,晚上的飞机。季沉蛟在去机场的路上思来想去,还是给喻夜生打了通电话。
“你不来也没什么,你父亲的后事还需要你。”
喻夜生情绪很低落,季沉蛟挂断电话前他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但在登机之前,他风尘仆仆赶来,抓着机票,双眼通红,“后事不需要我,很多人都在,我只是个最没用的小儿子。”
“但是凌猎救了我,至少……我想对他,对你们有点用!”
天气情况影响了起飞,季沉蛟一行人深夜才抵达苍园市。喻家老宅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喻潜明、沙曼早就在冬邺市、夏榕市一带活动,只有年末或者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看看。老宅有几个管家留守,他们都知道了喻潜明去世的消息,也早就知道喻氏集团犯下的罪行,此时看见喻夜生回来,都十分诧异。
走入老宅的一刻,季沉蛟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似他曾经来过这里,在这里度过过一点短暂又无足轻重的岁月。
他确实来过这里,在他被沙曼带回,被喻潜明带走的那短短年月间。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夜色中的建筑,下意识就想看主宅右边的位置。
喻潜明说:“你还记得那边吗?你小时候就住在那里。”
季沉蛟声音有些干哑,“我过去看看。”
喻勤的小楼曾经是一栋修得格外漂亮的别墅,有个精心打理的花园,但现在花园早就没有花了,建筑里的灯也坏了不少。
季沉蛟渐渐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但这些片段都没有温度。也许是因为和他一起回来的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在这冷清的庄园里,他得不到任何来自亲人的关心。
他在沾着灰尘的沙发上坐了会儿,迅速从个人情绪中脱离,开始进行他来这一趟的重要任务——搜索。
在三楼,他看到了凌猎说的那幅画,少女的喻勤烫着小卷发,纯真美丽,像是本来就该生活在画中,不该沾染人世的污浊。
他在画前站了许久,抬手轻轻摸了摸陈旧的画框。
梁问弦在一楼查找,忙碌到凌晨四点,两人在楼梯上汇合,都露出失望的神情。
这里没有任何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喻勤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只剩下那幅不可能被拆下的画。沙曼清除过喻勤的痕迹,喻潜明也清除过,他们各有各的心思,却意外默契地将喻勤抹除掉了。而现在,他们也已经不在人世。
梁问弦丢来一只烟,季沉蛟边点火边说:“不养生了?”
梁问弦笑道:“都快熬到天亮了,还养什么生。抓紧找线索吧,总不能真让金流云给跑了。”
抽完烟,季沉蛟说:“梁哥,你先歇会儿,我找喻夜生聊聊去,他对这儿熟。”
喻夜生也一宿没睡,起初和管家们聊了会儿喻潜明最后几天的情况,后来回到自己房间,睡不着,干脆起来整理喻潜明的遗物。
喻潜明留在老宅的东西很少,大部分是不重要的,也许过不了几年就该丢弃了。他看着看着,却又是掉下泪来。那些东西里有他和几个哥哥小时候写的作业、没玩几次的玩具、他们送给喻潜明的礼物。
如果说老宅的时光比外面走得慢,他很想将自己关在里面,再也不出去。
整理好这些,他又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有个抽屉上了锁。
并不是什么保险锁,找管家拿来钥匙,很快就打开了。
抽屉里放着一些早就过期的单据,还有一个信封。喻夜生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很旧了,笑容明媚的少女挽着年轻喻潜明的胳膊,看上去十分亲密。
季沉蛟来到楼上,听见喻夜生说:“我找到了小姑姑和我爸的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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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失声雨(35)
季沉蛟接过照片, 喻勤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喻潜明也是刚到二十岁的样子。照片是冬天拍的, 喻勤穿着浅蓝色的毛绒大衣、深蓝色长裙和一双黑色皮靴, 戴着毛茸茸的围巾和手套,喻潜明则是一身黑。他们背后是一片林子,地上和树上有积雪。
季沉蛟顿时想到凌猎说的雪场。
苍园市冬天会下雪, 周围的任何一座山上都会有雪,因此联想到Wonder的人造雪场并没有太大的逻辑, 但是现在这张照片是唯一的线索!
季沉蛟立即问:“这个地方是哪里?”
喻夜生一头懵, “我不知道啊, 这里还有个房子, 难道是我们家哪处在山里的庄园?”
季沉蛟说:“走, 去问问管家们!”
清早,老宅里的人全都被喻夜生叫醒。几年前沙曼和喻潜明先后从老宅搬走, 这里的佣人也越来越少了,留下来的都是服务了很多年的人。喻夜生把照片拿给他们看, 可就连他们也茫然地摇头, 说喻先生这么大的时候, 他们还没有到喻家来。
喻夜生着急地说:“这怎么办?我记得最老的那批佣人管家好多年前就退休了,而且基本已经过世,剩下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季沉蛟捏着照片, 冷静下来,“别急,你刚才说的也是一种可能, 这也许是喻家某处在山里的房产。你知道在苍园市附近, 喻家有哪些房产吗?”
“我想想……”喻夜生不仅自己想, 还给远在冬邺市、夏榕市的亲戚打电话, 最后说出来七个地方。
季沉蛟对照地图,它们分部在苍园市北边和东北的山上,都有对应的乡镇。搜索起来需要一定的人力,靠自己一个人肯定不行。
季沉蛟一个电话打回夏榕市,谢倾听完后说:“我来和苍园市局联系。你再想想别的思路。”
“是。”
当天中午,苍园市局就派出搜查队,季沉蛟跟着其中一支小队进山,确认喻家小楼的位置,但那里不像照片中的地点,更没有金流云的踪迹。
到了晚上,其他小队陆续传来消息,没找到和照片上相似的地方和可疑分子。
喻夜生激动了一天,此时哭丧着脸,“季队长,这该怎么办?我们家还有一些在山里的别墅,我要不都回忆给你?”
季沉蛟摇摇头,“暂时不用。”
Wonder的老家金向村终年无雪,就像L国,他对于雪的认知来自于喻勤。喻勤每一年都能看到雪,雪对喻勤来说并不特别。贸然去所有能看到雪的山里搜索,可能只是白费力气。
季沉蛟闭上眼,尽量将自己带入当年的喻勤。当喻勤对Wonder说到雪时,她会提到哪一场雪?在哪里看过的雪?那应该是有一定意义的地方。
季沉蛟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喻夜生找到的照片。不管喻家兄妹后来如何,至少在拍摄照片时,喻潜明对妹妹是宠爱的,喻勤也很依赖哥哥。
设计将喻勤送到L国之后,喻潜明把这张照片保留下来,和很多看似不起眼,却保留了几十年的小物件放在一起。他是什么心理?内疚吗?自责吗?
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喻勤(沙曼)反目成仇,还是没处理掉这张照片,或许是他忘了。可在弥留之时,他叫过喻勤的名字,哼过喻勤也哼过的歌。喻勤是他这辈子走到头来最大的遗憾?他到死也放不下?
那么对于喻勤来说呢?和哥哥一起看过的这场雪,是不是更加特别,更加印象深刻?所以她会多次回忆起来,会告诉自己的爱人,会温柔地哼那首歌给孩子听?
季沉蛟跟着录音哼那首歌。不久,手机铃声打断了录音的播放,谢倾说:“你那段录音出鉴定结果了,它叫‘流云谣’,是郎蝶寨那一带的山歌!”
“流云谣”,金流云!
季沉蛟顿时振奋,立即打开地图。郎蝶寨位于郎蝶山脚下,在苍园市西南方向,隔着一个市。那里交通相对闭塞,即便是现在,也没有开发出像样的旅游资源。
“郎蝶寨?”喻夜生有些惊讶,“我敢保证我们家在那里没有房产,我爸也从来没有提到过那里。没有搞错吗?”
季沉蛟说:“去看看就知道。”
他本来想立即出发,但是夜间天气实在是很糟糕,别说郎蝶山一带经常因为天气、路况封山,就是苍园市高速目前也不畅通。
季沉蛟只得一边等待,一边和当地警方商量警力的调动。
次日下午,稍稍放晴,苍园市局直接派出了直升机。
郎蝶寨处处炊烟,俨然已有过年的氛围。当地派出所也接到了协助调查的指令,带着季沉蛟用方言问寨民们有没有听过“流云谣”,年轻一点的纷纷摇头,上了年纪的笑出满脸褶子。
“听过,听过,小时候我们经常唱呢!”
说着,他们哼唱起来,一人唱多人和,歌声和缓悠扬,就像这山间漂流的云霞。
一位大娘说,这首歌唱的就是雪天,他们赞美雪天,因为大雪会带来来年的收成。
季沉蛟拿出照片,问对方见没见过照片上的地方。大娘看了会儿,找了其他寨民,最后说,照片上的地方可能就在郎蝶山,看着像郎六岭,很多年前外地人偶尔到郎六岭看雪,那里呀,是郎蝶山看雪最漂亮的地方,星空也特别干净。但后来郎六岭旁边的山崖在夏天滑坡,把郎六岭的地势给破坏了,就很少有人再去了。
季沉蛟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就是这里吗?终于找到了吗?
他按捺住亢奋,又问最近有没有外地人来过?
寨民们七嘴八舌,说来了些看雪登山的人,都还在山上呢。
季沉蛟给他们看金流云留在监控中的视频,“有他吗?”
有人说:“这不是金先生?我看到过,他还跟我打听郎六岭怎么走!”
跟在季沉蛟身后的喻夜生捂住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找到了!
但季沉蛟必须冷静再冷静。人就在山上,但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冲动行事。
金流云看似温良,却是个异常恐怖的人。邢永旦死在他手上,“茉莉茶”的首脑Wonder如无意外就是他,他与“浮光”合作,他的手上沾着无数人的血!
更实际点,他有枪,那四个跟着他入境的人一定是佣兵精英。
如果现在贸然上去,很可能造成警方的伤亡,甚至连累此时在山中的游客和山下的群众。
派出所以为只是上去找个普通的犯罪分子,所长甚至要亲自带人上去,还打包票说:“郎蝶山我最熟了,我上去!”
季沉蛟赶紧把人拦下来,和从苍园市来的队员商量,一致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特警支援到了,再上山。
下午,荷枪实弹的特警从天而降,季沉蛟换上特战装备,由当地民警领路,谨慎地往郎六岭去。
山里万籁俱静,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风仿佛会说话,它呼呼地从枯萎的树枝上吹过,停留在一座破败的木屋上。
木屋后面有轻微动静,一个穿着深灰色羽绒服的人影拖着一块木板出现。
正是金流云。
他似乎有些累,将木板丢在一边,抬头看向铅色的天空。
今天又在飘雪,但雪落得不大,还不到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纯白的时候。
但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亲眼目睹那样的景象了。
那个精明的警察,他的孩子,也许很快就要找到这里来。
金流云叹了口气,坐在木屋前的小凳子上,点了根烟来抽。这烟有很长的外文名字,但萨林加乌克大区的人都把它叫做“茉莉茶”。
和他的组织一个名字。
不是他给烟改的名字,但当他走得越来越高,自然而然地,他爱抽的烟被人们叫做“茉莉茶”,追随他的人把改姓段当做荣耀。
可真正该姓段的人,他的孩子,却不姓段。
喻戈,是他和喻勤给他们的孩子起的名字。那天在夏榕市的公园,在说到名字时,他其实没有说全。那孩子不能姓段,因为段是个诅咒,它将应验在他与喻勤的身上。
金流云扬起脸,皱纹和胡茬迎接着细小的雪。
记忆里,喻勤年轻的样子像只美丽的蝴蝶。在从来不下雪的L国,喻勤时常说起这个叫做郎蝶山的地方,说这儿有个郎六岭,一下雪整座山岭都是白色,积雪厚到小腿,天上的星光照亮雪地。还有一座木屋,虽然很简陋,但是小屋里留着一段她很怀念的时光。
但喻勤从来不肯说,为什么看过那么多场雪,却对郎蝶山的雪情有独钟。他想,大约是因为郎蝶山的雪景格外恢弘。
金流云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缓缓地躺下,看着布满树枝的天空。它们像是天空的血管,里面的血却干涸了。
刚来的那天,山里没有下雪,满地金黄色的树叶,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其实他更喜欢那样的景象,像是L国随处可见的荒漠戈壁,细细嗅问,空气中仿佛还有硝烟的味道。
原来比起故土,他已经更热爱那片遥远的土地了。
他想,也许他不该在这里待这么久,也许在杀死邢永强之后就该离开,不去看那个孩子,就像当年和喻勤说好的一样,这一生都不走入那孩子的生活。
但他到底是个父亲,那是他唯一的子嗣。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离他那样近,他无法说服自己一眼都不看。
“你呢?”金流云自言自语:“你想不想看看他?”
枯枝摇动,风也摇动,也许是喻勤的回答,但没有人听得到。
躺了不知道多久,金流云忽然坐起来,看向东南边。他的感知向来敏锐,不然也不可能躲过多次暗杀。有人从那个方向上来了,而且人很多,不是普通的游客。
金流云皱了皱眉,站起,拍拍羽绒服上沾着的雪和草叶。他的神情仍旧很平淡,但眉心比刚才皱得稍稍紧了些。
他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暂时还什么都看不到。不久,声音向三个方向分开,来人似乎是想包围他。
他转了个身,背对东南方。
上到郎六岭,要经过一处滑坡点,那儿乱石嶙峋,让游客望而却步。季沉蛟看到滑坡点,反而松了口气,问民警经过这里之后,还要走多久。
民警说上面没多大,一个小时就能转一圈。
季沉蛟于是让没有装备的民警们都留下,他和苍园市的特警上去。
越往上,越安静,大家的神经也都绷得更紧。金流云让警方知道的随从有四人,但是山上也许还藏着更多人。
季沉蛟远远看见一个破旧的木房子,立即让队员们暂时停下。山里只有风的声音,少量的雪尘被吹起来。
继续前行,作战靴踩在泥上,一声比一声沉闷。忽然,一名队员发出短促的呼吸声。季沉蛟连忙看过去,用手势问——怎么回事?
队员指着斜前方——有人!
在木房子的侧面,立着一条黑色的人影。季沉蛟拿起望远镜一看,是金流云!
金流云就那么站着,毫无防备的举动,像是一个树立起来的靶子。
季沉蛟心中非常不安。金流云那是在干什么?那是陷阱吗?一旦他们冲过去,周围就会响起枪声,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金流云居然拿自己作为诱饵?
队伍的行进停下来,这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金流云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反而带着些许怀念。
很多年以前,他带着段家的年轻人逃到L国,没有武器、被人驱赶,在山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开始知道山林的呼吸是什么样子,动物的呼吸又是什么样子。人的呼吸和它们都不一样,即便拼命掩饰,也带着贪婪。
人是最不纯粹的生物。
他轻易听到了人们的呼吸声,听到他们停下来,像是畏惧他有别的举动。
他叹了口气,转身,像是对着天地说:“谁在那边?”
没人回答,但季沉蛟的枪口正对着他。
“季警官在吗?”金流云又说。
季沉蛟一怔,从瞄准具上抬起头。
“肯定是你吧,季警官。”金流云从容地说:“只有你会这样急切地寻找我。出来吧。”
特警们看向季沉蛟。片刻,季沉蛟动了,他的脚步声就像水纹一样在山中荡开,将紧绷的寂静打破。
当他出现在金流云的视野中时,金流云的双手动了动,似乎要从羽绒服口袋中拿出。
季沉蛟立即据枪瞄准,周围的其他特警也将枪口对准金流云。
耳机中,狙击手向季沉蛟汇报:“没有发现埋伏者。”
金流云的手已经完全从口袋中拿出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出人意料地,他似乎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将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季警官,放下枪吧,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不想打搅这片山岭的宁静。”
季沉蛟心念微动,他似乎明白金流云话中的意思。但是身后是队友,他不可能因为相信这个危险分子,让队友们付出代价。
他向前走了几步,特警在身后喊:“季队,让他自己过来!”
季沉蛟摇头,金流云手上没有武器,难保身上没有,就这么过来,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他逐渐靠近金流云,金流云也慢慢走近,他没有放下枪,而金流云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倾向。
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五步时,季沉蛟说:“转过去。”
金流云照做。
季沉蛟又说:“把外套脱了。”
羽绒服厚重碍事,脱下时发出布料摩擦的声响,虽然很轻,但在此时也显得非常响亮。
“我没带枪。”金流云将羽绒服丢下,“我的下属也没跟着我。”
季沉蛟用脚把羽绒服勾过来,检查,没问题。
金流云里面穿的是一件薄毛衣,他的年纪虽然和邢永旦、喻潜明差不多,但比他们挺拔得多。
季沉蛟要在这里完成搜身,确定金流云身上没有任何会威胁到特警们的武器,才能把他带过去。
他警惕地靠近,金流云配合地举起双手。忽然,他听见了熟悉的歌声。
“你……”
金流云哼的居然是“流云谣”。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看完这章之后,请往下翻,200章的内容将在本章发布后大约几分钟替换为正文:失声雨(36),以前买过200章的读者无需再买,刷新一下,或者清缓存,或者退出再进,就能看到。今晚6点还会再更新一章,失声雨(37),所以今天是三更!
第200章 失声雨(36)
似乎是对季沉蛟的反应感到惊讶, 金流云说:“你还记得?”
季沉蛟反问:“你怎么会唱?”
“我跟着你的母亲学的呀。你小时候,很小的时候, 她经常唱这首歌给你听, 我顺便学了两句。”此时,搜身已经完成,金流云身上除了一把□□外, 什么都没有。季沉蛟将匕首插到自己的战术背心里,讶然地看着金流云。
“小戈。”金流云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
这一瞬间, 季沉蛟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因为惊讶, 也不是因为害怕, 单纯是……是他感到那种来自血缘的共鸣。
不是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沙曼,喻潜明, 但他们不是他的父母,就算喻潜明是他的舅舅, 他们也不是至亲。
眼前这个人, 这个犯下无数罪行的人, 是他的父亲。
季沉蛟觉得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他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起码看起来没有被情绪裹挟。
“别动。”季沉蛟取出手铐, 将金流云扣了起来,“你有什么要说的,等到了审讯室再交待。”
离开木屋, 在即将进入特警们封锁的区域前, 金流云停下脚步, 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风景。
它并没有多美, 雪没有下透,金黄的树叶也被污泥遮盖,远远不是喻勤所说的奇境。
但为了看看它,他放弃了逃走的机会。
金流云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对季沉蛟说:“走吧。”
金流云牵涉的是夏榕市的案子,所以在被送到苍园市局后短暂停留,做了几个程序登记后,就由夏榕市赶来的重案队接回去。
在飞机上,季沉蛟好几次走神,脑中反复出现梦里的画面。反而是金流云更加淡定,就好像早已预知到这样的结局。
季沉蛟看着金流云的侧影,想,这不是个掉入穷途末路的罪犯,他有的是选择,现在这个结局也是他选择的吗?
金流云在苍园市局已经交待,赖克海等人在离开夏榕市之后就不再跟随他,现在早已出境,也许已经回到L国,留在国内的只剩下他一人。
回到夏榕市,审讯立即展开。
季沉蛟因为身份问题,无法作为这次审讯的主审,谢倾坐在主审位置上,季沉蛟在一旁。
金流云微笑着向谢倾点点头,没有看季沉蛟,“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谢倾问:“金流云,真的是你的名字?”
金流云哈哈笑了两声,“当然不是。它取自郎蝶寨的‘流云谣’,是我亡妻生前喜欢唱的一首歌。”
季沉蛟放在桌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起来。
谢倾说:“那你的真实身份是?”
安静片刻,金流云说:“我姓段,你们的队员已经去过我的家乡了。金向村有个段家,数十年前很多段家人逃祸到了L国,我、邢永强就是那群人里的主心骨。”
谢倾说:“段万德。‘茉莉茶’的Wonder就是你。”
“是我。”
“邢永旦的死是你造成?”
“是我。”
“你和‘浮光’是什么关系?”
“比‘浮光’暗网上的普通用户资深一点。但也只是一般合作,‘浮光’的其他动作我不知情。”
金流云——段万德在谢倾的要求下,详细讲述了在“浮光”上发布任务,追踪到邢永旦的过程。
早在去年,他就已经知道邢永旦生活在夏榕市,但L国的事务让他无暇顾及邢永旦,所以动手的时间一拖再拖。今年在“浮光”的协助下入境,故意出现在邢永旦面前,邢永旦吓得魂飞魄散,从住了十多年的地方逃到桂水路。他与手下跟踪,得知邢永旦躲藏在一户无人居住的房间里。
之后的细节与警方推断的相似——他在房间里留下“茉莉茶”的烟头,这个举动其实没有实际上的意义,但他很享受邢永旦看到烟头后的恐惧。邢永旦走投无路,知道不能再在那里躲下去,却又找不到其他躲藏的地点,于是在半夜逃到没有锁的楼顶。
他的枪口对准邢永旦,邢永旦求饶,但他这辈子对很多人能放则放,唯独邢永旦这个恶魔,他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
枪响之前,他抓起邢永旦脖子上的锦囊,狠狠扯下。子弹穿透了邢永旦的头颅,那具佝偻的身躯像没有生命的叶子,从空中坠落。
段万德承认犯罪事实,至于那个拿走的锦囊,他笑了笑,说是段家的传家宝,被邢永旦偷走了。
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动机是什么?
谢倾问:“为什么要杀死邢永旦?”
段万德眯了眯眼,片刻,视线终于转向季沉蛟,“这个答案,我只想告诉季警官。”
审讯室的监控暂时关闭了,谢倾也起身离开,带上门。段万德喝了口冒着热气的茶,似乎是有些不适应茶水的味道,接连咳了几声。
季沉蛟坐得板正,蹙眉看着他,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波动,但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你的动机是什么?”季沉蛟问。
段万德眯起眼,目光坦然地在季沉蛟脸上描摹,少顷,笑着摇摇头,“爱丽丝家的基因很强,你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季沉蛟眉间皱得更深。
段万德说着点点头,“也还好你不像我,我们那时都希望你这一生都不要和我们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从哪里说起好呢?”段万德的视线从季沉蛟脸上移开,看向旁边的墙壁,“那就从我和邢永强背井离乡说起吧——”
段家为了求生,杀死在金向村横行霸道的曹、杨两家几十口人,成为金向村实际上的领袖。十年来,段家一边带领金向村发展农业和经济,一边对抗想要扑回来的曹、杨两家。
金向村渐渐富起来了,但法制的推进反而让段家失去立锥之地。他们对曹、杨两家犯下的罪行真实可考,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段家大部分壮年被抓、被判刑,年轻一辈在村民的庇护下逃出去,颠沛流离,来到极度混乱的L国。
段万德是段家嫡系,因此被推选为首领,那时他才十四岁,只是个小孩。
初到L国的几年,段家生存得极其困难,L国的帮派、佣兵多如牛毛,绝大部分都是散兵游勇,和国内的混混没有区别,根本没有战斗力,加入帮派只是想混口饭吃,为了活下来,没有别的选择。
段家来的时候有三十多口人,两年后就只剩下十多人。段万德亲眼看到三位兄弟死在他面前,血高高溅起,撒在他的头上脸上。
十六岁,他已经知道要在L国活下来,必须变得和那些有势力的帮派一样。
那时,他们还龟缩在萨林加乌克镇,给一个叫做“黄雾”的帮派当小弟,帮派内的人来自世界各国,都是些亡命之徒。在一次发生在镇边缘的火并中,他和邢永强救了“黄雾”的一个头目,之后逐渐被器重,接到赏金更高的任务。
但赏金更高,也意味着更容易丢命。
邢永强想自己冲,段万德比他想得更深远,或者说心肠更加阴狠。他们招募小弟,这些小弟很多都和两年前的他们一样,活得连狗都不如,为了一块腐烂的肉都能拼命。
段万德培训他们,其中最凶残的,就给他们自己的姓氏,将“黄雾”的任务转交给他们。
这些人为了钱一个比一个更奋不顾身,死了就是一堆被烧在一起的尸体,而如果活着回来,就能领到“不菲”的奖金。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拿到的奖金只是段万德从“黄雾”的赏金中分出来的微不足道的一点。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们根本没有钱买装备,他们的装备是段万德给的,如果不是段万德,他们连领取任务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底层佣兵成为段万德的手下,他们很骄傲地改姓段。在L国,人命都算个屁,改姓更没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
一时间,很多人都在讨论段家强悍的战斗力,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姓段,不怕死、死得狰狞的姓段,完成任务的也姓段。逐渐有其他镇流离失所的人来到萨林加乌克镇,寻求加入段家的方法。
段万德也靠着这些愚蠢的人完成了最初的积累。现在,他手上有人、有武器、有一定的资金,并且在“黄雾”有了话语权。
“黄雾”的首脑占据着萨林加乌克镇的所有资源,俨然土地主,但萨林加乌克镇只不过是L国南部非常落后的镇子,在它的北边还有扎安镇,那才是个地理位置优越、人口众多的地方。
“黄雾”首脑不满足于当土地主,想要从扎安镇的帮派手中掠夺财富和人口。段万德一听就知道这是个自杀局,哪怕是扎安镇最不入流的帮派,都能轻易按死“黄雾”。
但如果“黄雾”一蹶不振,段家的机会不就来了吗?他远渡重洋,不是为了在L国一辈子给人当马前卒。
“黄雾”准备出击,一个个小头目像吃了药似的疯狂相应,只有段万德和首脑密谈,给首脑起火的脑子浇了点凉水。
他很懂得谈话的艺术,这场谈下来,非但没有让首脑觉得他是个胆小鬼,还认为他很有大局观,是真正为“黄雾”着想的人。
而段万德虽然极力表达攻打扎安镇的弊端,但也说了“黄雾”想要发展,将来肯定要向扎安镇出击。
这态表得不能再好了——打还是有益处的,但我们的牺牲肯定会很多。
首脑就是个蛮子,不多的全局观让他做了一个段万德“要求”他做的决定——让段家留在萨林加乌克镇守家。
在冲突开始之前,段万德已经联系到扎安镇的地痞、富人,与他们达成互不干涉的协议。“黄雾”这一去,被打得七零八落,首脑也死于炮击。一群残兵败将逃回萨林加乌克镇,段万德把他们抓起来,丢回扎安镇。
这下,萨林加乌克镇完全被段家控制,“茉莉茶”取代了“黄雾”。
“茉莉茶”里最会杀人的是邢永强,他对段万德完全忠诚,像是段万德的一条狗。段万德则是很会和其他镇的商人、帮派做生意,搞慢慢蚕食那一套。
十多年时间匆匆过去,“黄雾”首脑拿不下的扎安镇已经逐渐被“茉莉茶”侵蚀,萨林加乌克镇不再是个让人瞧不起的南方小镇。
而这时,让段万德惦记了一辈子的女人出现了。
喻氏集团想在国外发战争财,来到L国的扎安镇投资。当时在L国投资的外国公司不少,都盼着在民众的血肉中分一杯羹。
段万德起初不想与他们接触,和这些外国公司有往来的几乎都是当地富人。看似繁华实则生蛆的扎安镇几乎夜夜笙歌。
喻氏集团想在扎安镇建楼房,但选址靠近“茉莉茶”的一个据点,需要“茉莉茶”同意。段万德懒得搭理,但当地富人愿意牵线搭桥,极力邀请段万德去自家庄园参加派对。
地痞的面子,段万德还是要给,原本只想着去走个过场,喝几杯就离开,但是在派对上,他看到了一位像珍珠一般的美人。
对,像珍珠。即便过去了几十年,他还是无法忘记第一次看到喻勤时的感觉。
派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说起来参加派对的都是扎安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这些人物又算什么呢?就是他段万德自己,不也就是个龌龊的臭流氓吗?
灯火辉煌,却照不透这些龌龊累积起来的黑暗和污浊,像是一片浑浊的汪洋大海。
可海里有一枚纯洁明亮的珍珠正在闪光。她驱散了黑暗,所有阴霾都无法靠近她,当她向他看来时,他感到那珍珠般温润的光芒照进了他的心底,净化着他劣迹斑斑的灵魂。
珍珠朝他友好地微笑,带着不经世故的天真烂漫。珍珠向他走来,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细腻,而他的手却沾满了血,有着层层叠叠的茧。
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很想握住女孩的手,却又怕玷污了自己的珍珠。
庄园的主人介绍,她就是喻氏集团的掌上明珠,喻勤。
“我是Wonder。”他游魂似的说:“‘茉莉茶’的Wonder。”
“Wonder?我喜欢你的名字,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叫‘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爱丽丝。我们的名字在同一个童话上!”
段万德在来到L国之后就练就出了巧舌如簧,但是这次,他紧张得结巴起来,“是,是吗,那真,真有缘。”
“哈哈哈,你真的是‘茉莉茶’的佣兵吗?但你很可爱啊。”
“谢,谢谢。”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段万德对喻勤一见钟情,爱得无可自拔。在喻勤面前,他拼命藏起自己的残忍和阴狠,扮演着一个“可爱者”的角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喻勤并不知道他是“茉莉茶”的首脑,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小佣兵。喻勤经常到“茉莉茶”的地盘上找他玩,他绞尽脑汁幽默风趣,逗得喻勤频频发笑。
但喻勤偶尔也会流露出难过,他以为是喻家的生意在这边发展得不顺利。其实理性考虑,他完全不愿意和喻氏集团合作,所以好些项目一直是搁置状态。可如果合作可以让喻勤高兴一些,他也不介意头脑发热一把。
但当他问喻勤,喻勤却摇摇头,“我根本不想管什么生意不生意,那个家没有人爱我,我只是他们、我哥哥的工作,我哥哥还排挤我,我为什么会希望他们的生意好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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