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失声雨(17)
“你是技侦还我是技侦啊?”凌猎双手按着沈栖的椅背, 拍了两拍,语气听上去并无多少惊讶的意思, 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幕, “你问我,我问谁去?”
“可是……”沈栖瞪着大眼睛,好一会儿终于消化, 连忙在笔记本上查看已经备份的数据,边忙活边飞快地说话, 跟念咒语似的, “‘粉面具’依托于‘浮光’暗网搭建, ‘浮光’知道它的一切数据, 最终的管理权在‘浮光’, ‘粉面具’被入侵,‘浮光’可以选择不插手, 也可以选择插手!这龟孙子!他妈的直接给‘粉面具’‘断电’了!”
“但是这违反了暗网的运行原则!”沈栖一拳捶在桌子上。
凌猎轻笑一声,“原则?原则都是强者制定的。小朋友, 你还相信‘浮光’跟你玩君子协议?”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沈栖一时半刻接受不了, 抓着头发嚎:“不是,哥,我们现在追踪的是‘粉面具’, 这关‘浮光’什么事啊?就算我们把‘粉面具’一网打尽,也动不了‘浮光’一根汗毛!他们这么多事干什么?”
凌猎靠在桌边,抄着手, “因为‘浮光’不希望我们轻易搞掉‘粉面具’, 那是它的孢子。”
沈栖懵了, “啥包子?”
凌猎在沈栖头上拍拍, “酱肉的,吃不?”
沈栖顿时被带偏,化悲痛为食欲,“吃!”
凌猎笑了笑,出门买包子去。但在离开技侦办公区,面容被走廊上的阴影覆盖时,他脸上的轻松悄然暗去。
孢子,“粉面具”,还有发生在“浮光”暗网上的其他罪恶,都是“浮光”孕育出的,邪恶的孢子。
它们脱胎于污秽,乘风直上,飘散到世间的各个角落。
沈栖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原则上暗网不会干涉使用者,“浮光”这样做传递的意思很明显——它在罩着“粉面具”,它站在警方的对立面。
阿雪,你躲在哪里?你还有哪些计划?
现在发育成熟的孢子是“粉面具”,那么下一个呢?这些孢子会给这片大地染上令人作呕的斑斓色彩,让它处处流淌恶臭毒液吗?
怎么才能阻止?怎么才能让“浮光”停下来?
“包子,包子!”卖包子的大爷喊了几声,凌猎都没反应,大爷终于怒了,在凌猎面前狠狠合掌,“年纪轻轻,怎么就聋了!”
凌猎猛然回神,眼神里带着一丝错愕。
大爷指着二维码叫他付钱,“瞧瞧你,不仅耳背还体虚,多吃点大爷我的包子,强身健体。”
凌猎:“……”
现在的大爷都精得很,见缝插针做生意。
接收到凌猎质疑的目光,大爷很激动地显摆自己,“嘿你这小白脸,不信大爷我是怎么的?大爷我年轻时干过协警,觉悟没得说,跟你们那位队长一样俊气。”
凌猎本来都要走了,听见他这么一句,转身,“哪位队长?”
大爷得意,“嗐,不就是最俊气的那个队长吗?”
凌猎眼皮跳了跳,“季队长?”
大爷乐了,指着自己的脸,“对对,就是季队长,看得出来哈?”
凌猎看着大爷稀疏的头发和满脸褶子,和大爷一起乐,心中却想:您可真会吹。
“粉面具”大量数据消失影响到警方的进一步追踪,但好在警方并不是需要拿到所有数据才能执行任务,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在现实位面展开行动。
季沉蛟非常忙碌,不仅要指挥夏榕市这边的搜捕,还要和其他城市的兄弟单位随时沟通。不久,最初锁定的嫌疑人、参与者全部被抓获,经过审问,他们又供出了新的嫌疑人和参与者。
引诱薛斌加入“游戏”的汪英灼在凤夏山以南的城市被抓,特警将他带回夏榕市。
他穿着被泥水打湿的冲锋衣,脸上有两道伤痕,看上去有些狼狈,和上次在丰市见面时判若两人。
但他的眼神倒是一贯明亮,甚至因为站在警察的对立面上而发出疯狂的光芒。
季沉蛟隔着审讯桌看他,觉得他的视线就像咬过来的毒蛇。
“知道薛斌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季沉蛟点开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推到汪英灼面前。
视频是黄易发来的,薛斌被强制接受心理干预,在见心理医生前,奔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审讯室里充斥着一个成年男子嘶哑的哭喊,一旁的刑警看着画面,忍不住皱起眉。
但汪英灼垂眼看着视频,神情却毫无波动。
视频很快播放完毕,审讯室安静下来。几秒后,汪英灼抬起头,毫无触动地看着季沉蛟。
季沉蛟说:“没点想法?”
汪英灼笑道:“薛斌挺让我失望的,看着张牙舞爪的一个人,抗压能力这么差。我还指望他冷静下来,想好了,给我当个下线。看他这模样,估计不成了。”
季沉蛟:“怎么,这时候还想着发展下线?不是他不成了,是你不成了。”
汪英灼脸上的惬意渐渐收敛,半分钟后,冷笑道:“我没有犯罪,而你们穿着这身制服,不过是充当这个世界的帮凶。”
“哦?”季沉蛟没被他激怒,“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你躲什么?”
汪英灼一怔,眼中多出一丝怒气。
“你们这一轮‘游戏’已经结束了,你不用再待在凤夏山了吧?那你为什么不回丰市?不和任何人联系?放弃你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要像个野人一般躲在村里。”季沉蛟说:“你图什么?苦行吗?”
汪英灼唇角微颤,没立即回答。
“你当然不愿意苦行,你得到情报,你们‘粉面具’已经被警方盯上,而作为薛斌的引路者,你更是警方重点照顾的对象。所以你不敢回丰市。”季沉蛟嗤笑一声,“看来你还是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你也害怕被警察抓起来。”
“我怕你们?”汪英灼昂着头,眼睛和鼻孔都鼓着,“害怕”一词仿佛戳到了他的神经,让他瞬间亢奋起来,“我在为了世界变好而努力!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纵容恶意和犯罪的滋长!”
季沉蛟说:“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纵容恶意和犯罪滋长了?”
汪英灼眼神不善,“你不懂。”
“也许你可以说服我。”季沉蛟说:“用你们那一套天真、浪漫的理论。”
汪英灼:“你在讽刺我?”
季沉蛟:“我在规劝你。”
汪英灼喝道:“滚!”
凌猎靠在走廊上,季沉蛟一出来,他就张了张手臂,“我听见我们小季被吼了。来,猎猎哥抱抱。”
季沉蛟低头笑了声,走过去,微微伏低,在凌猎耳边说:“至于吗猎猎哥?”
“哎呀!”凌猎赶紧跳开,揪住自己耳朵使劲搓,“你辣到我耳朵了!”
季沉蛟:“……”
刚才的审问没有问出多少信息,但无所谓,嫌疑人和警方是个互相熬的过程。人已经被控制住了,骨干也不止汪英灼一个,他不开口,自然有其他人开口。
真正让季沉蛟不安的是“浮光”,虽然他和凌猎没有讨论过“浮光”给“粉面具”“断电”这件事,但他的想法和凌猎是一致的。
警方可以打掉“粉面具”,下一个“粉面具”,下下一个。它们虽然利用暗网,但它们的主要成员在国内。而“浮光”性质完全不同,它的触角遍及世界,和很多地方有利益上的勾结,不是派出多少警力就能解决。
季沉蛟正想着这事,忽然发现凌猎老往自己头顶瞟。
“你在看什么?”
凌猎被抓包,连忙把视线撤回去,“我看什么了吗?你看错了。”
他越是这样,季沉蛟越觉得有鬼,摸了摸头顶,没摸出什么来。又去仪容镜前仔细瞧,今天很帅啊。
“从实招来。”季沉蛟回到座位上,腿往桌子上一搭,“你那鬼鬼祟祟的小模样一瞧,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凌猎:“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说说你瞧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秃的迹象。”
季沉蛟腾一下坐直,“你说什么?”
凌猎就把包子大爷的话说了,语重心长道:“小季啊,我这也是关心你。年轻时谁头发不茂密呢?那大爷年轻时还茂密呢,现在不也地中海了?所以我得盯着你,要有点不对劲呢,咱就去看医生,及时治疗。”
季沉蛟心中呸了声,那大爷不是胡扯吗!怎么就年轻时和他长得像了?大爷那是国字脸,他是吗?
说都说了,凌猎索性正大光明地观察,还上手扒拉,“小季,你发旋儿在这儿呢,怎么掉了一根头发?糟糕要秃了!”
季沉蛟被他气得,“撒手,我刚梳过的发型!”
凌猎稀奇地拈着那一根,“看看,脱发了。”
季沉蛟:“是是是,脱发了,那怎么办?”
凌猎:“看医生啊,不是说了吗?”
季沉蛟心说你还演上瘾了,干脆问:“哦,那看哪个科?”
凌猎不大确定,“男科?”
季沉蛟:“……不孕不育哪家强?”
凌猎:“哈哈哈哈!”
安巡正巧从门外经过,先是看到凌猎在季沉蛟头上扒拉,后来又听到那番耸人听闻的对话,跟沈栖一分享,问:“你说猎哥和队长这像在干什么?”
沈栖认真思考,然后在手机上搜索一番,“你看看这视频。”
视频上,是一只猴子在给另一只找虱子。
沈栖:“像不像?”
安巡:“还别说!像!”
季沉蛟和凌猎当然不知道自己又被编排了,凌猎操心完季沉蛟的头发,去接水喝。最近冷,但办公室的烧水器坏了,只能喝冷的。席晚和梁问弦都有保温杯,从茶水室接热水来温着。
凌猎:“不对啊。”
季沉蛟:“嗯?”
凌猎:“他们都有保温杯,你怎么没有?”
季沉蛟:“又不是统一发的,我为什么要有?”
凌猎:“上次在山里我就想说你了。你不是队长吗?队长不用保温杯,怎么当得好老干部?”
季沉蛟:“……”
凌猎笑嘻嘻,大气地说:“没事,我给你买。”
季沉蛟想起凌猎买的卡通袖套,连忙说:“你别乱买!”
“你选行了吧?”凌猎说:“网上的看不见实物,案子破了就去买。”
季沉蛟觉得这还差不多。
汪英灼被拘留,按照程序需要通知家人。早前丰市在调查时就已经接触过汪家,汪家在丰市有头有脸,到处托关系,闪烁其词,很不配合,有找人帮忙让汪英灼出国避一避的嫌疑。
这下人抓到了,汪家长辈直接崩溃,无法接受儿子涉嫌犯罪。汪英灼的哥哥、姐夫赶到夏榕市,请了知名律师,还想给季沉蛟塞钱,求放汪英灼一马。
季沉蛟让汪英灼看这段监控,汪英灼看完大怒,“这是干什么?让他们滚回去!”
季沉蛟不急着审汪英灼,汪家人一直守在市局不走,非要见人,这阶段当然见不着,季沉蛟时不时给汪英灼透露一点他家里人的动向。汪英灼之前还算镇定,越听越难受,似乎觉得这群家人都是拖自己后腿的废物。
与此同时,各个城市陆续传来已拘捕“粉面具”骨干的详细信息。他们的背景不少和汪英灼相似,都很年轻,家境不是一般的富裕,有足够的钱财来支撑他们做这件脱离实际的事。
除开这部分提供资金的人,还有律师、网络技术牛人等,甚至还有两个专业道具师。
初步估计,骨干有三十多人。而在一次次的“游戏”中,他们又发展进来十几人。
汪英灼是最初的成员,骨干中的骨干。
“他在E国念过书,很可能就是那时接触到‘浮光’。”凌猎面前乱七八糟放着很多份资料,“这些富二代有不少都在E国待过,那儿是‘浮光’的老巢。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这群人衣食无忧,也没有哪个在网上被攻击过,他们没有痛点,为什么这么积极地想要杀死网络?”
季沉蛟拿着汪英灼的资料,脑海中浮现出他倨傲的模样,还有以前在丰市时,他劝说薛斌时的样子。
“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说教,喜欢用自己的想法来丈量世界,以改变世界为乐。”
凌猎转了转椅子,“嗯?”
季沉蛟说:“正是因为他们富有,不用操心生活,所以他们会有更高一层次的精神追求,并且热衷给这些精神追求套上道德、神圣、造福全人类的虚名。”
凌猎说:“就像国外某些环保组织?”
季沉蛟:“不止,很多,从根儿上说,就是自我满足。”
凌猎笑了声,“你太客气了。”
“客气?”
“什么自我满足,用通俗的话来说,不就是吃饱了撑的?”
季沉蛟点点头,“汪英灼之流没有经历过网络上的恶意,但只要关注互联网,必然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利用网络互相攻击的事件都越来越多,由此引起的自杀也不少见。社会暂时解决不了网络恶意的关联事件,于是这帮年轻人站出来,异想天开地觉得只要杀死网络,就不再有网络的恶意。”
凌猎画出“粉面具”的logo,“原来这个坍塌的玩意儿代表网络。”
靠网络吃饭的沈栖被唬到了,“这么说来,他们至少在出发点上是好的。”
“好什么好,他们犯罪了。”季沉蛟说:“暂且不论他们有没有唆使赵皆杀人的问题,单是非法拘禁、非法持有武器,就是必须被惩罚的犯罪。更别说他们看似正义的行为,已经导致雍、唐、张三人死亡。”
沈栖:“话是这么说……”
凌猎道:“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季沉蛟以为他要说和案子有关的人,他却说:“许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82章 失声雨(18)
“许将?”季沉蛟皱眉, 他和凌猎都在此人手上吃过亏,前阵子听席晚说, 许将因为捕风捉影的个人问题被停职调查, 最近重案队太忙,不知道许将有没有复职。
“席女士说,许将工作和作风都没问题, 莫名其妙就爆出过去的污点,可能还是造谣, 这和‘粉面具’搞的‘游戏’是不是很像?”凌猎说:“而且也是一开始有人在网上爆料, 说他以前怎么怎么样。这算不算是网络的恶意?如果没有网络的话, 许将, 一个兢兢业业的督察, 是不是不用面对这些?”
季沉蛟:“你的意思是……”
凌猎连忙说:“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
“我只是碰巧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几秒后,季沉蛟说:“我懂了。”
沈栖一头雾水, 懵逼地看着两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堂堂重案队成员, 不配参与你们的哑谜?
凌猎绕到沈栖后面, “案子不难破, 但量刑上很可能对汪英灼他们有利。我们自己的小队员在情感上都觉得他们的出发点是善良的,更何况普通群众?”
沈栖炸毛,“我刚说错话了, 我觉悟不高还不行吗!”
“不,你没说错。”凌猎给沈栖顺毛,“你提前给我们拉了个警钟, ‘粉面具’到时候一定会利用民意、舆论, 争取最轻最轻的量刑。我说呢, ‘粉面具’怎么敢在‘游戏’结束之后爽快放人。没杀人是一点, 有钱有势,自认为钱能够摆平所有问题是一点。还有一点,他们清楚当一切败露,到了连钱都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还占有舆论的高地。”
沈栖搞技术行,但在逻辑问题上,实在转不过他两个哥,听得打了一个嗝,“我,我这还做贡献了?”
凌猎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他叫起来:“别拍了!更傻了!”
季沉蛟看他们打了会儿,往窗外一瞧,汪家的车又停在市局外面。
“你姐夫又来了。”季沉蛟好整以暇地看着汪英灼,“你再这么跟我耗着,大家都难受,他们不回去,也不让我下班。我下不了班,就只好拉着你唠嗑。”
汪英灼一听家里人堵在市局,脸色就极其难看。季沉蛟已经摸准了这小年轻的心思——觉得自己干的是正义、正确的事,接受“荒唐”的审判也无妨,但家属不能掺和进来,尤其不能走后门、拉扯关系。汪家越是堵警察,就越是显得他的“事业”不正当。
季沉蛟说:“行行好,把该说的都说了,我让检察院来接你,到时候该见律师见律师,你那大哥姐夫也不至于老盯着我。”
顿了顿,季沉蛟又道:“哦对了,你们的人被抓的有三十来个,认罪的基本都说,你在‘粉面具’里不仅是骨干,还是创始人之一?”
汪英灼眉梢抖动两下,既为家里人的行为烦躁不齿,又为这句“创始人之一”得意。
凌猎在耳机里说:“翻天了翻天了,要打进我们办公室来了!”
汪家人不可能真在市局为所欲为,重案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拦。
季沉蛟示意队员把门打开,丰市的口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汪英灼的表情变得很精彩,季沉蛟露出对群众无可奈何、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阵子季沉蛟刺激了汪英灼太多回,他额角青筋暴起,终于咬牙:“你想知道什么?”
季沉蛟关上门,调了调监控,“我对你们的理念很感兴趣。”
汪英灼愣了下。这好像和审讯不同。
“我虽然是个警察,但也是个正常人。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厌恶网络上那些不受控制的恶意。”季沉蛟说:“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和动机。”
汪英灼像卧在草丛中的虫子一样观察季沉蛟,片刻的沉默后,他嘿嘿笑了两声,“没错,我是创始者,因为我见不得这个世界因为网络变得残忍!愚蠢!恶毒!”
汪家靠海吃海,经过三代人的打拼,成了丰市排得上号的富豪。汪英灼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儿子,上头好几个姐姐一个大哥,从小就过着富贵无忧的生活。
长辈和哥哥姐姐都说,他什么都不用操心,念自己喜欢的专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放心享受就完了。
出国前的二十年,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留学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像他一样的年轻人可以做那么多事!帮助穷人,为社会底层发声,为环境保护做出贡献!
原来有钱到一定地步,是应该做点无私的事来的!
他冥思苦想,我能做什么?我的钱应该花在哪些正道上?
他越发瞧不起那些只知道享乐的富二代,也不怎么瞧得上歇斯底里争取权益的底层人。前者是蛀虫废物,后者着实不体面。
他在一些励志读物上看到,自己给自己争取权益并不伟大,自己就是权益的享受方,却为不曾享有权益的一方争取权益,这才是真正的伟大。
他有资本,有能力来成就这份伟大。
他开始热心公益,和外国同学畅谈理想。正在他为具体做什么而思索时,看到好几则因为不受控制的网络骂战、造谣、抹黑而酿成的人命悲剧。
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使命,越想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得糟糕,人和人之间的恶意愈加生猛。是什么把人变得如此坏?毫无疑问是网络。网络是导火索,是温床,是任何促使犯罪的利器。
如果毁灭网络,源于网络的恶意将从根本上被铲除。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不只是他这么想,还有他的同学,和做公益时认识的几个富家子。
他们激情澎湃地交谈、设想,描绘出一张杀死网络的蓝图——他们要把网上发生的事强制拉到线下,让人们互相攻击,感受一丝并不存在的虚假污点就被抹杀整个人生的痛苦。
他们相信,经历过这场“游戏”的人一定不会对网络上的恶意视而不见,这些参与者会像他们一样反网络,久而久之,随着成员的增多,网络就会被杀死。
但到这里,计划还只是空想。他们有足够的钱,却不知道怎么把参与者组织起来。
有人提到“浮光”暗网。
汪英灼问:“那是什么?”
“一个无所不能的地方,我们利用它搭建我们的交流平台,警方将拿我们没有办法。”
不久,“粉面具”建立,在E国策划的第一次“游戏”就大获成功,招揽来不少组织需要的人才。
汪英灼去年回国,将E国的那一套带到国内,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三名骨干。
他们发展新一批骨干,将“粉面具”的入口投放给目标人群,去年十一月,三十名参与者进入“游戏”。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汪英灼强调没有伤害过参与者,甚至在他们离开之前请专业的团队给他们做过体检,在“游戏”结束之后也从未去打搅他们,如果他们愿意,“粉面具”将接纳他们成为自己的一员,如果不愿意,那便各自安好。
“我没有犯罪,我只是在做一件有意义,能够拯救很多人的事,你们警方做不到的事。”汪英灼竟是越说越豪迈澎湃,“犯罪的是你们,因为你们惩罚不了网络上的恶意,救不了那些被恶意杀死的人,反而来抓捕我们!”
季沉蛟看着他,感到一阵作呕。这一瞬间,他想到当初在丰市,薛斌和曾姝自我满足地想要“拯救”卢飞翔时,卢飞翔眼中流露出冷漠的情绪。
汪英灼呐喊道:“就算你们给我判刑,我也无罪!”
季沉蛟将其中一个摄像机取下来,当场重放给汪英灼听。他狂热而嘶哑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荡,更添一分机械味的阴冷。
汪英灼诧异地瞪着季沉蛟,听见自己的声音令他有些不适。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杀死网络?”季沉蛟冷笑一声,让播放暂停,回视汪英灼,“那你利用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你们‘粉面具’是依托‘浮光’暗网搭建的吧?暗网暗网,因为它前面有一个暗字,它就不是网络了吗?”
汪英灼脸颊肌肉抽动,“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季沉蛟食指隔空点了点,“你和你的同伴口口声声说网络有罪,是网络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再美好,你们要靠杀死网络来扭转世界倾倒的走向,但从一开始,你们就是用暗网互相联系、发展同伙,然后搭建出你们自己的‘粉面具’。从根儿上讲,你们整个‘粉面具’的存在都依靠‘浮光’。就这样你还在这儿大言不惭,有本事你先把‘浮光’杀死?”
汪英灼被激怒,“你住口!”
“怎么?被戳中内心,维持不住你的虚伪面具了?”季沉蛟说:“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来看,都会觉得你们虚伪、可笑。明明自己依靠的是更邪恶的暗网,还想要杀死普通网络。”
汪英灼双手抠在桌上,弄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浮光’为你们杀人,你倒是可以说从来没有杀害过‘游戏’参与者,但‘浮光’动手了啊。”季沉蛟说:“第一批的雍辉豪、唐旗,你猜他们是怎么死的?”
汪英灼讶异道:“‘浮光’参与?怎么可能?”
季沉蛟轻哼,“看来你对‘浮光’认知有限,但‘浮光’对你们的所有细节都一清二楚。雍辉豪和唐旗离开‘游戏’,没有成为你们同伙的倾向,你们放任他们不管,自信地认为他们不会报警,就算报警,他们根本不知道是在哪里参与‘游戏’,手上的证据也已经被你们消除,警方不会立案调查。但关注你们一举一动的‘浮光’却判断他们会让你们暴露,所以设计抹除。”
汪英灼喊道:“不可能!我们和‘浮光’没有任何联系!”
“还在自欺欺人。”季沉蛟说:“‘粉面具’就是寄生在‘浮光’身上的虫,你把这叫做没有任何联系?!”
汪英灼开始喘大气,鼓起的鼻翼和前抻的脖子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优雅贵气。
“在E国时,你不是也被你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洗过脑?”季沉蛟接着说:“否则你为什么会从反对网络,变成愿意成为暗网的寄生虫?你那些朋友,那些和你一样的创始者,你们为什么认可暗网?”
“我……”汪英灼忽然答不上来。
季沉蛟说:“汪英灼,你看不上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人都能接触到的网络,仇视在其上滋生的所有恶意,但你怎么就给暗网跪下了?寻常网络起码还有方便人们工作生活的一面,暗网有什么?暗网只有罪恶!”
“你懂什么?”汪英灼好似终于调整了过来,语气中满是讥讽,“暗网至少有门槛!使用它的人懂得思考,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它就是一个工具,使用它的人正义,它就正义,使用它的人邪恶,它就邪恶!但是那些谁都能接触到的网络呢?没有门槛!你知道没有门槛意味着什么吗?”
季沉蛟往后靠了靠,“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愚蠢、贪婪、恶毒的人也能上!”汪英灼吼道:“就是他们让网络变得乌烟瘴气,恶意横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们的生命一文不值,在现实中就是个臭虫!所以他们在网上起哄,攻击一切过得比他们好的人,他们根本不在意是否认识被攻击的人,他们只是太坏、太蠢,想把全世界拉到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水平!”
审讯室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听觉中都充斥着呼吸声。
片刻,季沉蛟站起来,汪英灼眼珠往上转,瞳孔中投下一片阴影。
“原来你是这么想,暗网有门槛,普通网络没有。”季沉蛟问:“所以门槛隔开的是什么?”
汪英灼张了张嘴,没发出音节。他忽然被季沉蛟的眼神镇住,感到一股极其强悍的威慑。
“你认同暗网,本质上认同的是能够接触到更多资源的‘上等人’,而随随便便就能在网上冲浪的普通人,被你自动归为了‘下等人’。‘上等人’有理想有抱负,时刻想着怎么拯救世界,挽救被网络摧毁的生态。而‘下等人’呢,在你眼里是愚蠢、恶毒的代名词。”
“所以我说,你们这群人虚伪到了极点,想象自己是什么救.世.主,高高在上地俯视其他人,嘴上说着要保护他们,实际上却瞧不起他们。你们满足的不就是自己的虚荣心吗?利用最罪恶的暗网,来杀死有善有恶的普通网络,双标得可笑!”
汪英灼叫道:“你放屁!你歪曲事实!”
“我有你能歪曲?”季沉蛟右手按着桌沿,“那我再问你。你刚才说你没有犯罪,那你们那些武器是哪儿来的?你总不能告诉我,那是玩具枪吧?”
汪英灼瞳孔猝然收缩。
“那些枪支,一部分是你们海外的成员想方设法走.私进来,一部分是你们通过‘浮光’购买。”季沉蛟说:“你可笑不可笑,别人在网上骂一架就是罪该万死,你非法走.私武器,你还是个好男孩?”
汪英灼气得咬牙切齿。
“我们再来说你对‘游戏’参与者造成的伤害。”季沉蛟接着说:“你说你们没有伤害过他们,‘游戏’结束后还给他们做过体检,而且他们参与进来也是自愿的。可他们真的是自愿的吗?精神伤害就不是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83章 失声雨(19)
“张春泉, 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在回到学校后性情大变, 精神失常, 不敢向任何人倾述,最终落到自杀的下场。你们‘粉面具’一点责任都没有?”
“赵皆,受到你们的启发, 觉得网络有罪,所以维护支撑网络的人也有罪, 一口气害死了六个人, 多人终生残疾。你们也没有责任?其实他这么做, 是你们想看到的吧?他毁掉的那些人全都是程序员。”
汪英灼高声说:“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教唆他!”
“你看, 这么快就开始推卸责任。”季沉蛟轻蔑地笑了笑, “你不是要为全人类造福吗?你不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离开‘游戏’, 赵皆就变成这种人?你不是最擅长思考吗?”
汪英灼气得大口呼吸,“你说的根本不是事实!我为什么要为赵皆杀人负责?”
季沉蛟没理会他, “据我所知, 参与者们的确是主动被你们接走, 但在‘游戏’开始之前,他们中的很多人想要离开。然而你们放人了吗?你们没有,你们用枪指着他们的头, 威胁他们如果不服从,就去见上.帝。”
季沉蛟双手撑桌,压迫感又强了些。
“用你这喜欢思考的脑子再好好想想, 你有没有犯罪, 犯了哪些罪。我给你时间, 你有的是时间。”
审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走廊上暴起一声愤怒又恐惧的叫喊。
侦查还在继续,网络追踪和现实审讯搜查并进,“粉面具”里除了在国外的几名骨干,其余成员已经全部被抓获,而他们组织的三次“游戏”中的参与者也全部被找到。
由于嫌疑人、参与者分布得十分零散,结案报告是由各个地方的警方独立写的。但夏榕市重案队是这次的核心单位,所以所有人的信息都会在季沉蛟手上做个汇总。
经确认,被“浮光”插手杀害的是雍辉豪、唐旗,没有第三人。但像张春泉这样自杀的还有三人,被洗脑后像赵皆这样犯罪的有一人,另有十七人被发展为新的成员。
在“粉面具”的骨干中,凌猎看到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叶蕊格。
罗蔓钗那起案子,叶蕊格被牵扯其中,凌猎亲自去找她了解过情况。她原本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却在事业巅峰遭遇事故,从此淡出演艺圈。罗蔓钗自称将她的气运转移到自己身上,才导致她的事故,而导演魏晟也这么想,往罗蔓钗的包中偷偷放下一张杀手卡牌。
如今叶蕊格已经过起普通人的生活,不仅没有抱怨罗蔓钗,还为罗蔓钗说话,不认为罗蔓钗真的转移了她的气运。
凌猎那天离开之前,她说希望警方能注意娱乐圈的乱象。凌猎把这话放在心里,却没有余力立即着手。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叶蕊格,她的身份已经是“粉面具”的骨干。
叶蕊格素面朝天,长发被一根单调的黑绳扎起,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眼神仍是当初见面时的温柔,“不,其实那时我就在‘粉面具’了。”
凌猎问:“为什么?”
叶蕊格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唇角带着无奈的笑容,“我跟你说过,我们这个圈子很乱。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人,有人帮助我,我自己也足够认真,所以我被很多人喜爱,这是我的荣幸。但我只是百分之一,更多的人,尤其是女人,在这个圈子里被玩弄,被辜负,她们的努力不被看到,她们有任何失误,就会高亮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叶蕊格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有的女孩儿,她们根本没有犯罪,甚至没有犯错,就为了给某些大明星挡枪,莫名其妙就成了牺牲品。网络给这些事推波助澜。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当演员当歌手的,觉得我们只有皮囊,确实有的明星是这样,但也有认真拍戏,认真工作的人。”
“但有了网络,他们好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一心扑在戏上,不大会经营自己,也没有一个会营销的公司,流量不行,所以粉丝很少,所以动不动就被拉出来拉踩、造谣、泼脏水。我厌恶用流量来给演员定性。”
“可流量是怎么来的呢?是网络。我离开这个圈子后,思考了很多事,越是思考,越觉得网络让人们变得浮躁、恶毒。我想为他们,我的那些认真工作的后辈们做一点事。我现在只是个素人,做明星时不敢做的事,我现在敢做了。”
凌猎问:“‘粉面具’是怎么找到你?”
叶蕊格说:“我去E国旅行散心,认识了一群有抱负的好孩子。”
这群“好孩子”就是汪英灼等人。
“我比他们年纪大,经历的事情也更多,所以我考虑得比他们更理智,我知道杀死网络绝对不是正确的决定,网络不可能被杀死,而上面除了恶意,也有很多善意。”
凌猎皱眉,“但你还是……”
叶蕊格说:“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想不到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有时候想到达成一个普通的目标,必须进行极端的反抗。而且……实在是没有人来帮我们,帮我的那些后辈。”
凌猎说:“上次见面时,你说希望警方有所作为。”
“那是我不切实际的愿望。”叶蕊格微笑,笑容甚至有一丝宽容和虔诚,“那时我早就是‘粉面具’的一员了,我在用自己的方法有所作为。可我知道我的行为也是错误的,我希望有真正正义的力量来掰正我的错误、圈子的错误、网络的错误。但我也明白,那是异想天开。”
凌猎站了起来,叶蕊格抬头望着他,灯光洒满她全身,她平静地说:“我认罪。”
还剩下一些扫尾工作,“粉面具”这一系列案子就算是查清楚了。但季沉蛟想从“粉面具”入手,抓到“浮光”暗网的蛛丝马迹,和沈栖等一众技侦队员熬了几个通宵,但收效甚微,柏岭雪自从离开夏榕市,就像被蒸发掉的雪花,再无踪迹,而“浮光”的踪迹却有无处不在。
季沉蛟按着额头,在阳台上发呆。
凌猎在技侦办公区没找着人,溜达了几圈,透过玻璃门,看见阳台上稍显孤独的背影。
凌猎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拳戳在季沉蛟后腰上,“别动,噶腰子。”
季沉蛟向来警惕,虽然是在自己地盘上,但被这么来一下,本能地就该反击。但也许是太熟悉,也许是知道来的一定是凌猎,在听到声音之前他就没动,表现得近乎顺从,听见声音确定是凌猎,还意思意思地举起双手。
凌猎绕到季沉蛟面前,揪揪他的脸,“男朋友,心情不好?”
季沉蛟黑沉的眼里这才掠过一片光影,“腰子卖多少钱?”
凌猎笑起来,“不卖,不然男朋友就成废物了。”
季沉蛟琢磨了一会儿,“你怎么又开黄腔?”
凌猎纯纯地说:“有吗?你脑子黄,听什么都黄。”
两人斗了会儿嘴,季沉蛟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叹了口气。
凌猎说:“唉声叹气,都成季老头儿了。”
“柏岭雪到底在哪里?”季沉蛟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救下宁队。”
凌猎说:“哦,原来在操心这事儿。”
季沉蛟回头,“你呢?”
“我什么?”
“‘浮光’暗网难以拿下,阿雪又不见踪迹,你不急?”
冬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天空总是铅灰铅灰的,也就太阳落山这会儿,吝啬地向大地抛洒些许金红霞光。
他们就站在这霞光里,季沉蛟背对光线,脸上是深刻的阴影,凌猎的瞳仁被照成金色,像夜里猫的眼睛。
“什么阿雪阿雪,叫得倒是亲切。”凌猎说:“他是你的阿雪吗?”
季沉蛟被堵得哑口无言,凌猎脸上没有笑意,他看不出凌猎是不是在开玩笑,几秒后说:“嗯,你们认识,是你叫他阿雪。”
“那他也不是我的。”凌猎笑着给了季沉蛟一拳,“男朋友,你怎么回事?柏岭雪就柏岭雪,言熙就言熙,不管他叫哪个名字,和小时候的我,和还是个菜鸟的你有什么往事,他现在都是个犯罪分子!而我们,是警察。”
季沉蛟心里忽然触动万分。他刚才在纠结什么?凌猎早就比他看得清楚。
但凌猎忽然也叹了口气。
季沉蛟帮他捋了下头发,顺势拢住他的一边脸颊,“刚教育完我,你这是叹哪门子气?”
“‘浮光’暗网比我之前设想的影响更深。”凌猎说:“你觉得叶蕊格是个善良的人吗?”
季沉蛟想了想,“算是。长久以来的幸运让她习惯于看到美好的东西,突然杀到的厄运让她认清现实。她和汪英灼有共同点,喜欢站在高处俯视社会。”
凌猎说:“他们这些人更容易接触暗网,汪英灼没说错,暗网确实有门槛。”
“你担心的是?”
“他们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想法,也更有能力把想法付诸实践,暗网遇到他们,会被激发更大的潜力。”凌猎说:“所以男朋友,其实我也很着急。‘浮光’无法尽早清除的话,会引发更多高级层面的犯罪。”
重案队查到这个地步,检察院逐步开始介入,嫌疑人也会陆续移交到检察院,席晚的丈夫周小峰正好是负责对他们提起公诉的检察官之一。
检察官们在市局走流程,和刑警们一起讨论案子的细节,正式工作告一段落后,大家聊起别的事。
周小峰和刑侦支队很多人都很熟,毕竟合作的次数太多,和重案队更是亲密,他到重案队来,就跟和老婆回娘家似的。
时间宽裕,他在重案队多留了会儿,席晚在痕检那边开会,他顺道等等席晚。
聊着天,话题逐渐从“粉面具”转移到许将。不久前凌猎打岔提到许将也是网络恶意的受害者,季沉蛟潜意识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正好周小峰过来,便打听下检察院的内部消息。
“还没复职,许将现在自己精神状态也不好,谁被那样污蔑,还无法发声反击,都会感到深受打击吧。”周小峰提到这事就觉得遗憾,“我们内部查了几轮,许将确实没有问题,但架不住外面的舆论攻击啊。”
季沉蛟说:“出一个调查通报,把事情说清楚不行吗?”
周小峰摇摇头,“但网上咬死他读书时霸道,人们不会管你理由是不是管束调皮男生和不守纪律的女生,只会说你搞霸凌。你也知道,现在校园霸凌是个很严肃的社会问题,有心者一利用,没完没了的。”
“其实我们领导找许将谈过,想暂时给他调动一下职位,不是闲职,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他这个人你接触过,认死理的。他觉得自己没错,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而单位不为他发声,还要向恶意中伤者妥协,他情感上受不了。心态这一垮了啊,你让他继续奋斗,这还奋斗得起来吗?”
季沉蛟见过一些有相似遭遇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一蹶不振,离开系统,有的去了闲散部门,浑浑噩噩度日。他不免想到汪英灼咄咄逼人的话语,网络,确实滋生了太多恶意。
许将的情况很复杂,重案队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季沉蛟说:“对了周哥,‘粉面具’这个案子,你们接过去之后要警惕他们在舆情上做文章。对网络恶意的申讨很容易引起共情,他们的律师一定会利用这一点。”
周小峰一怔,立即说:“太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
“说不定还会用许将做文章哦。”凌猎来到季沉蛟身后,笑着跟周小峰打招呼,“嗨,周先生。”
周小峰学席晚的称呼,“你好,凌先生。”
季沉蛟:“你俩非要这样吗?我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凌猎连忙蹲下,“哪哪?我找找?”
季沉蛟按他脑袋,眼看就要打起来,周小峰说:“凌老师,你刚才说用许将做文章?”
“我猜的。”凌猎说:“许将莫名被针对,席女士上回还说有的犯人开始利用许将的污点叫冤,现在事情不仅没解决,还越来越麻烦,不排除有个别被判刑的大人物想靠搞臭他的方式,来捞自己出狱后的资本。只要有钱,会炒作,让大众相信他被当事检察官坑害,其实不是很难的事——尤其这个检察官,哦,现在是督察了,还一身黑点。”
周小峰面色严肃,“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暂时还没有查到具体人物。”
凌猎点点头,“只是推理嘛,不一定就是真相。但现在有新情况。‘粉面具’申讨网络恶意,即将被审判,许督察遭受网络恶意,失去工作,脑子灵活的律师会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讲一个讽刺,又很能引起共鸣的故事——你们不是要审判我的当事人吗?看看你们的同僚,他是不是受害者?我们原本可以拯救他,而你们做了什么?”
周小峰忽然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粉面具”可以利用许将的困境,将检察院一军,一方面是因为凌猎。
面前这位看上去毫无刑警气的人,用懒洋洋的腔调说着缜密而冷静的话。
回过神,周小峰下意识想喝点水,拿过桌上的杯子,拧开盖子,才发现刚才开会时,已经把水喝完了。
他站起来,笑了笑,“我去接点水。”
凌猎忽然大幅度歪过身子。周小峰看看自己的手,“嗯?”
“杯子。”凌猎笑嘻嘻地问:“周哥,这杯子哪儿买的?多少钱啊?”
周小峰被问得丈二和尚,倒是季沉蛟瞬间明白凌猎的用意,这家伙还惦记着给他买老干部保温杯呢!
第184章 失声雨(20)
“啊, 这个是席晚给我买的。”周小峰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价格你得问她。”
凌猎很感兴趣, “能装多少?保温时间长不长?”
“挺能装的, 放一天还有温度。”
“那还不错哟。”
两人就保温杯进行了一会儿深入的交流,直到席晚回来,领走了周小峰。
季沉蛟刚想叫凌猎, 凌猎就说:“你看看周哥,人家保温杯不离身。”
季沉蛟说:“他们检察官出外勤的频率没我们高。”
凌猎:“都是有家室的男的了, 周哥就知道保养自己, 我们小季不知道。”
季沉蛟:“……”
凌猎:“说起来这也是我的错。”
季沉蛟:“怎么就是你的错了?案子还不够你琢磨是吧?”
凌猎牵住季沉蛟的手臂, “今天先别回家了, 把保温杯买了再说。”
像周小峰那样随身带着保温杯, 季沉蛟是拒绝的,他还年轻, 还没满三十,他不想当老干部!
但收凌猎的礼物, 他是一点儿不抗拒。
两人换了身衣服——主要是季沉蛟得换身私服, 凌猎本来穿的就是私服, 来到榕光商场。虽然离年底还有些日子,但榕光商场所在的商圈早早换上节日的氛围,灯饰明亮, 促销活动已经做起来,装饰得像一座华丽的宫殿。
难得忙里偷闲,季沉蛟本想好好和凌猎逛一逛, 反正来都来了, 不如找家浪漫的餐厅共进晚餐。
但凌猎这个人, 说他朴实吧, 他给男朋友买个保温杯都要大张旗鼓来实体店,可说他浪漫吧,他视周围的一切美景为无物,拖着季沉蛟直奔养生壶专卖店。
即便如此,季沉蛟看着他的侧脸,仍然有种想要和他约会的冲动。
专卖店很冷清,养生壶这种东西,确实和商场格格不入。
凌猎大手一挥,“去吧,我的季。”
季沉蛟:“……”
凌猎:“看上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还好店里没什么人,季沉蛟把凌猎拉到一旁,笑他:“这么大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我买辆车。”
这家养生壶店品种不少,但男士用的却不多,看来看去都是那些深色款式。季沉蛟觉得随便挑一个得了,凌猎却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不断对比系数,转头的时候扎着的小尾巴甩来甩去。
他是在给我选保温杯。一想到这点,季沉蛟那点等待的不耐烦就全都消失,老老实实跟在凌猎后面。
谁知凌猎选着选着,三心二意,流窜到家用烧水壶的展示区,也一个个拿起来摸摸瞧瞧。
季沉蛟心说:喂喂,不是要给我买保温杯吗!
“这个怎么样?”凌猎将一个透明的举到季沉蛟跟前,“它还可以煮梨子。”
导购满面堆笑凑过来,背词条似的介绍这款的功用。
凌猎决定买下来,这个茬一打,完全忘了正事是买保温壶,居然结了账就要走。
季沉蛟一百个无语,这人真的没有心啊,刚才还那么专注地选保温杯,怎么扭头就全忘了?神经性耳聋的关联病症是不是神经性健忘?
季沉蛟咳嗽,凌猎哼着歌提着新买的养生壶走在前面,两人都离店十米远了,凌猎转过来,“小季,你感冒了?”
“没。”
“没你老咳嗽?给钱的时候我都听你咳几回了。”
“……那我为什么会咳几回呢?”
凌猎眨巴眼,“嗯?因为你……感冒?”
季沉蛟:“……”
凌猎走回来,笑道:“小季,你怎么不走了?要我牵吗?”
季沉蛟不说话,静静看着凌猎。
凌猎嬉皮笑脸,“你这样好像一个没有得到糖果,就蹲在地上耍赖的小朋友哦。”
季沉蛟学他的调子,“小朋友哦。”
凌猎伸出手,“牵我们小季。”
他另一只手还提着养生壶的纸箱子,季沉蛟叹了口气,把纸箱子接过来,牵住凌猎的爪子。
两人走了会儿,凌猎突然刹住车。
季沉蛟:“?”
凌猎睁大眼睛说:“哎呀!忘了买保温杯!”
季沉蛟冷冷地说:“哦,你终于想起来了。”
猎猎拽着季沉蛟就是一通疯跑,边跑边说:“你怎么不提醒我呢?这么重要的事!”
季沉蛟故意冷着声音:“我不是咳嗽了吗?”
“那我以为你感冒了啊。”
“你还以为我是没得到糖果,所以耍赖的小朋友。”
凌猎停在店门口,语重心长,“小季。”
“昂?”
“以后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暗示我。”
“……”
凌猎戳戳脑袋,“我这儿不太好,你暗示我可能听不懂。”
季沉蛟心想,得了吧你,你那儿要不好,其他人都不配说自己是人了。
店员迎出来,“哟,二位怎么回来了?”
凌猎笑嘻嘻,“还没买完呢!”
认真听取店员的介绍后,凌猎给季沉蛟挑了一款黑色的保温杯,“看看,低调、复古、霸总!”
季沉蛟:“最后那个形容词就省了吧。”
付钱的时候,凌猎看见季沉蛟也拿着一个,是灰蓝色的,线条比黑色那款圆融柔和,视觉上似乎小一些,但容量是一样的。
凌猎:“啊这?”
季沉蛟:“礼尚往来,凌老师,您也喝热水。”
店员算完账后说:“恭喜二位,加上之前那个养生壶,你们获得一份榕光商场提供的特殊福利,请去中庭领取。”
凌猎好奇:“什么福利?”
店员说:“是惊喜哦,要去了才知道的。”
季沉蛟不想去,商场的福利能是什么?不都送纸送油,还要排老——长的队才能领取。
但凌猎一听,有纸有油!
“还有这种好事!”
“……”
来到灯光璀璨的中庭,排队的人倒是不多,一来今天不是周末,二来领奖有一定的消费门槛。
凌猎跑到队伍最前方一打听,垂头丧气地回来。
季沉蛟:“怎么,没纸没油?”
凌猎:“只能拍照。”
“拍照?”这算什么礼物?
凌猎指着不远处的棚子说:“那儿是个什么星空,年底正式开放,现在提前放我们进去拍照。”
原来是商场推广活动的手段。
见凌猎兴趣缺缺,季沉蛟本来想说那就不排队了,但话还没出口,就看见一对小情侣拿着相片走来,“好浪漫啊!等正式开放了我还要去!”
凌猎:“走走走,回家网购油和纸。还以为这次能省钱呢。”
季沉蛟却拉住他的手腕,“我想去拍照。”
凌猎:“嗯?”
季沉蛟清清嗓子,“生活里不能老这么现实,成天油啊纸啊,像个老大爷。”
凌猎:“嚯!”
季沉蛟说教完毕,牵着凌猎走到队伍中。两人边排队边斗嘴,凌猎岂能忍受季沉蛟说他是个老大爷,“你这就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我才二十八,有我这么活泼的老大爷?”
季沉蛟说:“是你先说我是老干部,我老吗?”
凌猎:“那这样,我们都把‘老’去掉,我叫你一声干部,你叫我一声大爷。”
季沉蛟:“……我叫你大爷!”
凌猎笑弯了眼,“诶!”
这时,他们后面逐渐排了人,季沉蛟一看,离得最近的是个大爷。
……今天是和大爷杠上了吗?
来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爷,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十分得体,头发花白,像个体面的绅士。
凌猎也看到对方了,有点眼熟,一时又没想起在哪儿见过。
既然身后有个真大爷,再拿大爷互相攻击就不合适了,两人聊起别的,比如用养生壶煮什么。
排队的人几乎都是两人一起,三人的也有,唯独大爷是一个人,手里拿着拍立得的购物袋。
没排多久,就轮到凌猎和季沉蛟。原来那个棚子一次性可以放三组人进去,他们前面有一对情侣,工作人员验完券后,对大爷说:“您只有一个人啊?”
大爷点点头。
凌猎回头看去,工作人员刚好指着他们,“那您跟着他们吧。”
大爷笑了笑,“好。”
棚子里是个人造星空,不同于过去的油漆布搭建,而是运用了灯光和影像,一进去就如同置身于星海之中,非常震撼。那对情侣已经惊叫起来。
季沉蛟庆幸来了,这个地方怎么说,虽然人造浪漫的痕迹过于明显,但确实很有感觉。
后面还有人排队,所以每一轮时间不多,凌猎也和季沉蛟拍起来,只有那位大爷形单影只,而他拿着的也不是手机,而是刚买的拍立得。
听到身后的响动,季沉蛟转过身去,只见拍立得吐出照片,大爷从容地挥挥手,取下照片,“给你们拍的。”
凌猎跑过去,自来熟地说:“给我看看。”
照片里,两人站在星海里,是背影,凌猎正在看星星,季沉蛟侧过脸,看的是凌猎。
凌猎:“哇——你是艺术家?”
大爷笑着摇头,“刚买,试试。这张送给你们吧。”
凌猎说:“我们也帮你拍吧!”
大爷说:“方便的话,谢谢。”
凌猎问:“用这个吗?你有手机吗?”
大爷笑笑,“我的手机是老人机,就用这个吧。”
凌猎捣鼓了一会儿,大喊:“小季,这玩意儿怎么用?”
季沉蛟被召唤来,笑他,“也有凌老师不会的啊?”
“快给大……快给这位叔叔拍照,时间不够了。”
拍立得再次吐出照片,大爷接过来,“谢谢你们。”
凌猎说:“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刚从国外回来。”大爷感叹道:“国内现在日新月异啊,和我出国那会儿不能比了。”
三人一边聊天一边拍照,大爷给凌猎和季沉蛟另外拍了几张,有单人照也有合照。不久时间到了,工作人员在外面喊:“体验结束了哈!欢迎在我们正式开放后又来!”
情侣意犹未尽,三人在出口处道别。
“谢谢你们。”大爷将拍立得收起来,“有缘再会。”
凌猎弧度很大地挥着手:“再见,给你拜个早年!”
季沉蛟:“……你这早年拜得也太早了。”
凌猎:“难得遇到个真的大爷嘛。”
“大爷过不去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
这保温杯也买了,奖品也领了,该打道回府了。
回去的路上季沉蛟开车,凌猎坐在副驾上看大爷给他们拍的拍立得。大爷把所有有他们的照片都给他们了,但凌猎看了会儿,“咦?”
季沉蛟:“又怎么了?”
“你的单人照少一张。我记得有三张,但这儿只有两张。”凌猎说着比划两下,“就你做这个姿势那张。”
季沉蛟:“你记得这么清楚?”
凌猎戳脑袋:“那是,我这儿好用。”
季沉蛟笑了,“是谁不久前才说这儿不好用?”
“你记错了。”凌猎又整理了一遍,“真的没有。”
“老头儿忘了吧。”季沉蛟说:“怎么,回去要回来?”
凌猎:“不至于不至于。我说小季。”
“昂?”
“你今天怎么总昂?你是羊吗?”
“……别打岔,你说小季什么?”
“哦,我觉得那老头儿还挺有气质。”
季沉蛟差点喷出来。怎么了这是?说你是老大爷,你就欣赏起别的老头儿来了?
凌猎说:“我们小季老了也能长成那样,那就挺不错的。出去跳广场舞,婶子们争着和你跳。”
越说越离谱,季沉蛟说:“我不和她们跳,我和你跳。”
凌猎摸摸手臂的鸡皮疙瘩,“我们潮男才不跳广场舞。”
“话都让你说完了,你小时候……”季沉蛟话说一半,突然打住了。
他本来想说你小时候最会耍嘴皮子欺负人了是吧?
但是他忽然想起来,凌猎小时候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在麦当劳外面狼吞虎咽的瘦弱小孩儿,脸上脏兮兮,但眼睛又大又干净,因为他一句福利院不会饿肚子,就一个人走了那么远,来到他曾经生活过的铃兰香。
凌猎说:“我哪儿说完了,我还有很多话,你要不要听?”
季沉蛟这会儿心有些发沉,“别影响我开车。”
“那我不说了,想给呢,某人不想要。”
“……”
你想给什么你!
开了一会儿,车里十分安静。季沉蛟终于忍不住,“你刚说什么?”
“我现在不想说了。除非你求我。”
季沉蛟又不开腔了。
眼看快到家属院,季沉蛟咳了声,“求你了猎哥。”
凌猎:“啊?”
季沉蛟停好车,靠过去,在他耳边低语,“求你了猎哥。”
这氛围,不啃两口都说不过去。
啃完了凌猎说:“买杯子之前,你不是说想要车吗?”
季沉蛟都听懵了,凌猎惦记的怎么是这个?他什么时候就要车了?那就是个玩笑!
“我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凌猎拿起手机,点开某行图标,输入密码,“如果不可以,那肯定不是因为我不够爱你,而是我穷,买不起。”
季沉蛟:……不是,你这!
凌猎操作完毕,把明晃晃的余额放在季沉蛟面前,“我这么多年给萧遇安卖命,钱还是攒了不少的,我不嫖不赌,更不沾那啥,本来这些钱我是要给自己花的。但是你想要车,就拿去买车吧。”
那一串数字很长,季沉蛟半天没有反应。
不是因为什么买车不买车,也不是因为突然看到一大笔钱,而对方说这些钱拿给他买车。
是凌猎花了十年时间,用血、汗水攒来这些钱。他知道这些钱的分量。
但凌猎这样轻飘飘地说要把这些钱给他,就像买保温杯一样从容。
季沉蛟像是一瞬间被拽入了温柔的海底,声音是钝的,海水将他整个包裹住,静静地流淌,仿佛拥住了他的心脏。
凌猎晃晃手机,“小季?”
季沉蛟猛然从海中跃上水面,一把夺过手机,关掉APP,然后把手机放回凌猎手中。
凌猎:“我这手机烫手?”
季沉蛟强作淡定,“电池不行吧,该换个新的了。”
凌猎嘿嘿笑起来,“说你是个败家爷们儿你还不承认,你上半年才给我买这个手机,又要换新?”
“那你还想给我买车?”到底谁才败家啊!
凌猎嘀咕:“是你说想要的咯。”
“我说想要你就买?”
“没办法,我太宠你了。”
“……”
季沉蛟想,幸亏现在车已经停好了。
两人就车的事情争论了一会儿,季沉蛟说什么都不让凌猎乱花钱,回到家把养生壶和两个保温杯都洗好,凌猎试着煮了一壶梨子汤。养生壶小,一次只能放一个梨子,其他乱七八糟的桂圆红枣放了一堆。
煮好后季沉蛟尝了尝,梨子煮得很软,浸透了红枣的甜味,很好吃。
但他还想再吃一口,凌猎已经端着碗跑了。
“吃独食啊你?”
凌猎不理他,坐在小板凳上,拿背对着他。
季沉蛟好笑,这奇葩男朋友舍得把老底儿掏干净给他买车,一个梨倒是要吃独食。
季沉蛟也不是真的馋梨子汤,等到凌猎把碗喝得底朝天,他才走过去,把人搂住,尝尝梨子红枣的汁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85章 失声雨(21)
重案队移交了“粉面具”的案子后, 轻松了几天。但没多久席晚就带来一个消息,“粉面具”果然打算在动机, 也就是反对网络恶意上做文章。
“粉面具”的骨干要么是自身富有, 要么是父辈富有,所以聘请的律师都是精英,他们的目标不是做无罪辩护, 而是认罪,但是最大程度争取轻判。
这几年, 律师们越来越擅长在网上造势, 用舆论来影响判决。目前网上已经有很多媒体、大V为汪英灼等人发声, 唯一一个没有参与的是叶蕊格的律师。据说, 是叶蕊格本人不愿意争取轻判。
“还好我们凌先生早就给老周打了预防针, 他们现在也准备充分,打算各个击破。”席晚说着叹了口气, “就是太忙了,前阵子是我不回家, 现在换成他回不了家了。”
凌猎问:“许将那边呢?”
“我听老周说, ‘粉面具’好像真打算利用许将, 但做得还没有像媒体发声之类的这么明显。”席晚说:“他们头儿找许将谈过了,分析利害什么的,主要就是让他稳住, 别被有心者利用。但人心这东西,谁说得准呢?老周他们劝是劝了,但痛在许将身上。如果我是许将,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凌猎拧开保温杯, 喝了两口水, 里面叮叮当当作响。
席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什么声音?
凌猎喝完后嘴唇有点红,“干脆就让他们利用许将。”
席晚讶然,“什么?”
凌猎说:“‘粉面具’想利用许将被攻击、泼脏水来给他们的动机找到共鸣,许将现在的情况很麻烦,那些脏水确实让他无法待在原本的位置,暂时调任吧,他又过不去心头的那个坎,加上‘粉面具’这个外部刺激,他早晚要出事,不是周哥,或者哪个领导劝一劝就能解决。”
席晚认同,“我感觉他可能想离开。”
“简单粗暴一点,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凌猎说:“许将性格强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当年惩罚男女同学,也是按照规则办事,让人抓住把柄的是他的手段过了,伤害他那些同学的自尊。但他工作没有任何问题,录取流程也没问题,为什么现在要面临这些?”
席晚说:“道理谁不知道呢?”
“不,席女士,你这句话其实是逃避。道理谁不知道,但做起来太难了。就算检察院出一个调查通报,还是有很多人会黑许将,甚至黑整个检察院。”凌猎说:“因为可以预见这样的后果,清楚网络的习性,就不去做了吗?”
席晚沉思,“这……”
“许将被想要搞他的人毁了,他现在已经稀碎,还不如再踩一脚。”凌猎又拿起杯子,“彻底踩碎,才好重新塑造,不然大块石头小块沙子,硌手。”
席晚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有,问:“我给老周打个电话,要不你和老周一起去见见许将?”
凌猎看看时间,“行。”
席晚给周小峰打过电话,周小峰说他们正想去许将家里坐坐。席晚跟凌猎说完,忽然转换话题,“我怎么觉得你那保温杯不对?”
凌猎:“嗯?哪儿不对?”
席晚:“谁的保温杯里面叮叮当当?而且你刚才喝过之后结巴了。”
凌猎笑道:“胡说,本三寸不烂之舌……”
席晚:“你杯子里放的是冰块吧?”
凌猎:“呃……”
席晚:“队长知道吗?”
前两天,季沉蛟带着保温杯来上班,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生怕别人看不到。有空就带着杯子去接热水,席晚看见了问:“新杯子啊?看着挺贵。”
季沉蛟:“啊,凌猎送的。”
席晚:“……”问你谁送的了?
凌猎的座位上也有个面生的保温杯,席晚见过季沉蛟催凌猎去加热水。
敢情凌猎背着季沉蛟在杯子里加冰块?
凌猎小声说:“别让小季知道。”
席晚哈哈笑,“好,好。”
凌猎还很有道理,“保温杯,又不止装热水的才叫保温杯,是吧?”
席晚:“是,是,您说的都对。”
下午,检察院的车来市局接凌猎,沈栖趴在窗户看,“靠,检察院又找我哥麻烦?”
这回是凌猎去给别人找麻烦。
傍晚,一场说不上愉快的“会晤”结束,周小峰想请凌猎和许将一起吃个饭。凌猎笑道:“不吃了,回去看看季队长有没事儿使唤我。”
许将站在门边,眼睛有些红,“你确定他们会按你说的做?”
凌猎说:“我不确定。”
许将拧紧双眉。
“但我知道这是你的机会。”凌猎说:“不然呢,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你不愿调岗,无法待在原来的岗位,心态崩了,再过半年,你是不是就要脱制服了?”
周小峰拍拍凌猎的肩膀,示意他别说了。
“让他说。”许将站得笔直。
凌猎却笑道:“没了。”
许将:“……”
“说一下午,我不口干啊?”凌猎提着一个毛线兜,里面装着他的保温杯,“行了,你也自己想想,有些事情,你要转过那个弯儿,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
晚霞挂在天边,凌猎坐地铁回去。过安检时保温杯被查看了,他有点不乐意被别人碰。
路上接到阿旦的电话,这油腔滑调的神棍说,兔旺就要回N国了,想再一起聚一聚。
凌猎:“啧,你们是想请厨师吧?”
兔旺赶紧在一旁说:“猎哥,我出钱!”
凌猎想到上回查案子,好像还欠着这俩神棍一顿饭,于是约了时间。
兔旺:“等您呐!”
一出地铁,凌猎就看见季沉蛟。这地铁口离市局和家属院虽然不远,但季沉蛟散步肯定散不过来。
凌猎笑着溜达过去,“季队长,真巧啊。”
季沉蛟穿着跑步的衣服,“昂,跑步经过。”
说完看见凌猎提着的保温杯,一把拿过来,“跑了几公里,给我喝点儿。”
“啊!”凌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季沉蛟一块冰差点卡喉咙里,回头怒目而视。
凌猎大呼:“我可以解释!”
“我给你买保温杯,就是让你装冰块的?”
客厅的灯打开,凌猎盘腿坐在沙发上吃切好的水果,埋着头挨训。他的灰蓝色保温杯可怜巴巴地放在茶几中央,“尸首”分离,里面的冰块已经被某位狠心的队长倒干净。
凌猎一口猕猴桃下肚,老实说:“不是。”
季沉蛟在茶几和电视之间转来转去,摆事实讲道理,他走到哪儿,凌猎就歪到反方向,认错态度十分端正,但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一看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季沉蛟说完,一看凌猎这不倒翁模样,再一看电视正在播狗血剧,气得两眼冒金星,抢过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
凌猎这才乖乖看向他,“嗝!”
季沉蛟:“吃吃吃,跟你说话你听进去了吗?”
凌猎扭扭,长腿眼看着就要支到沙发背上去,季沉蛟连忙冲过来拍掉。
凌猎委屈,“水果不是你削给我的吗?你到底要不要我吃?”
季沉蛟:“……”
凌猎许久没发动的假哭必杀技酝酿中,“吭吭——”
“你吭个头!”季沉蛟气笑了,戳戳他的脑门儿,“这儿怎么老不进东西?你也不看看现在才多少度,天天嚼冰块你就这么爽?你那脑袋里的神经……”
凌猎:“……”
季沉蛟:“……”
得,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凌猎开始讲道理,“我的耳朵好好的,神经也没问题!就算有问题,那也绝对不是冻出来的问题!你不看看我出生长大在哪里?我们那儿已经在北极圈范围内了,夏天一过就开始下雪,我们的骨头都是冰做的,我们的心也是冰封的。”
季沉蛟:“……我看你脑子才是冰做的,控一控还能控出冰水!难怪神经性耳聋!”
凌猎瘪嘴,“怎么还嘲笑别人的生理缺陷呢?我嘲笑你以后秃头了吗?”
季沉蛟:“你贷款嘲笑?”
吵吵归吵吵,季沉蛟还是有点后悔说凌猎耳聋,于是和凌猎一起坐下,准备哄两句。
然而没说几句,凌猎就笑起来:“哈哈哈哈!”
季沉蛟也乐了,“傻笑什么?”
“反正你相信,我不怕冷,我冰肌雪肤。”
“是是是,喝个热水能把你融化了是吧?”
“小季,以后少说热水。”
“怎么说说热水也能把你蒸着?”
凌猎眨眨眼,“倒不是这个意思。”
季沉蛟奇了,“那是哪个意思?”
凌猎做沉痛状,“动不动就叫人喝热水的男人,容易变得油腻。”
季沉蛟:“!”
凌猎抱着果盘逃到阳台上,拖鞋都没穿。
季沉蛟愤愤把拖鞋给他踢过去,“你能少看狗血剧营销号吗?”
凌猎伤心万分,“直说吧,你就是嫌弃你的男朋友我俗气!”
季沉蛟冷笑,“哦,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凌猎蹲在阳台上的杂物篮边翻找。季沉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过去一看,正好看到凌猎翻出毛线和针。
那是一个织到一半的毛线兜,专门放保温杯的。凌猎自己那个是在路边买的,五块钱。季沉蛟看到后嗤之以鼻,凌猎当时说:“我照着这个给你织一个,怎么样?”
本来还很嫌弃毛线兜的季沉蛟别别扭扭地说:“那要看看你能织出什么花来。不土的话,我勉为其难也可以用用。”
现在凌猎把这半成品毛线兜拽在手里,“我俗气,我狗血,我不织了!”
说着就要开拆。
季沉蛟一惊,赶紧抢过来,宝贝一样护住,“干什么你!”
凌猎狡猾地笑道:“我不是俗气吗?俗人织的俗物,季队长也要?”
季沉蛟咬牙,“你不俗,俗的是我!”
凌猎爆笑。
两人就保温杯不能在冬天保冰块,但可以在夏天保冰块达成妥协,凌猎去洗澡,洗完澡见季沉蛟不在客厅,书房开着灯,还以为季沉蛟正在加班。
本着不打搅季沉蛟的原则,凌猎轻手轻脚去阳台接着织毛线兜。然而织了几分钟,他就觉得不对劲,因为书房时不时传来动静,季沉蛟平时加班不这样。
他悄悄走过去,发现季沉蛟在加个屁班,明明在玩拼图!
拼的不是别的,是他们一起拍的拍立得。
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柜,玻璃门,方便挂照片,只见季沉蛟把拍立得用尺寸正好的塑封纸包起来,桌上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线和夹子。
凌猎:“啊这!”
季沉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连续咳了好几声。
“啊这!”凌猎啊这起来没完没了,拿起彩线说:“这不是网上卖得很好的那种俗气装饰品?我们的硬汉季队长遭受什么样的诈骗才会买它?”
季沉蛟夺过来,“挂照片方便。”
“不不不,您一定是被诈骗了。来,跟警察叔叔说说。”
季沉蛟决定以沉默应万变,板着脸挂他们的照片。但凌猎岂会轻易放过他,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捣个乱,还阴阳怪气他。
“没人跟您说过吗?您真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体质。您还看过保健频道!天哪您不知道那个频道老卖假冒伪劣产品吗?”
“还有这个彩线,这个夹子!啧啧啧,季队长,您还欠我一套女装,要不直接买您的型号吧?您有一颗公主心呐!”
季沉蛟额角的青筋都快气出来了,挂完最后一张照片,终于忍不住把凌猎按在桌上。
凌猎:“哦豁——”
凌猎意思意思挣扎几下,余光瞄见窗边角落里的口袋,“小季小季,那是什么?”
季沉蛟咬着他的耳尖,“跟我来‘看你背后有东西’的把戏?”
凌猎在季沉蛟腰上拍拍,“不是把戏,那儿真有个口袋。”
季沉蛟像是想起来什么,往角落一看,“哦,那个啊。”
凌猎趁机从季沉蛟手臂里溜出来,蹲在角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
“咦?旋转木马?你买的?”
季沉蛟双手揣在兜里,左看看又看看。
“但你怎么会买这个?”凌猎大惊,“这绝对是公主玩的!”
“……”
季沉蛟走过去,拿走礼盒,“不要算了。”
凌猎:“给我的?”
季沉蛟默不作声。
凌猎:“给公主我的?”
季沉蛟忍笑没忍住,低笑出声。
“早说嘛。”凌猎又把礼盒拿回来,“一起拼?”
盒子里是一堆零件,要自己按着示意图组装。两人坐在地上,零件琳琅满目,缤纷璀璨。
季沉蛟说,买挂照片的绳子和夹子时,偶然看到旋转木马的推荐,所以就一起下单了。
“记不记得以前在丰潮岛,你在人家酒店把椅子转得跟陀螺似的。”
凌猎想起来了,季沉蛟嘲笑他,说要给他买个旋转木马。
“我还以为是真的旋转木马。”凌猎故意说:“结果只是一个玩具模型。”
季沉蛟把半成品玩具模型扒拉到自己一边,“那你不要。”
凌猎连忙扒拉回来,“我要!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季沉蛟笑笑,趁他凑得近,勾住他的后颈,讨了个吻。
转眼到凌猎和兔旺阿旦约好的日子,季沉蛟忙,去不了,凌猎就自己开着车去。“风石居”那条路他已经溜达得很熟了,知道哪儿的土鸡便宜好吃,知道哪儿买得到应季的冬笋。
菜买好一些,凌猎给阿旦打电话,问还缺不缺什么。但阿旦手机关机了。凌猎以前手机就老关机,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又打给兔旺。响了半天,兔旺紧张的声音传来:“凌,凌警官。”
凌猎听出不对劲,“怎么了?”
兔旺说:“阿旦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找不着人。”
凌猎问:“那你在哪儿?”
兔旺说:“我就在家,你到了吗?”
第186章 失声雨(22)
凌猎把车停在巷口, 远远看见兔旺。“风石居”里里外外还是老样子,八百年都没点变化, 屋里香气缭绕, 唯独少了阿旦咋咋呼呼的声音。
凌猎放下菜,去各个房间瞧了瞧,“怎么回事?”
兔旺说, 那天他们打电话时一切都还好好的,但是第二天阿旦就好像有心事, 他问阿旦怎么了, 阿旦起初说没什么, 后来改口说最近都没什么生意, 愁怎么搞钱, 还说他吃太多,把自己都吃穷了。他说自己这都要回国了, 而且交了生活费。
两人吵吵一会儿,越说越像开玩笑。
之后阿旦也没什么异常。昨天中午, 阿旦说找到个搞钱的门路, 兔旺问是什么门路。阿旦神秘兮兮地说:“关你屁事, 你都要回国了还掺和老子的事?”
他们这一行,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就是不能说, 关系再好那也是两码事。兔旺没继续问,下午出去购物,打算带回国。
晚上回来, 兔旺就没见着阿旦了, 直到睡觉, 阿旦也没回来。
阿旦以前也偶尔晚上不回来, 问就是工作去了,一连几天不回来都正常。
但今天早上,兔旺还是没看见阿旦,手机也联系不少,终于开始担心。因为阿旦知道今天凌猎要来,阿旦那种嗜吃如命的人,就算实在回不来,也该打个电话,让多留点菜。
凌猎听完,问:“那你觉得他可能出什么事了?”
兔旺说:“我不知道啊,他肯定是出去给人抓鬼祈福什么的,但不应该联系不上。难道是出了意外?他手机打不通,这点是最怪的。”
凌猎很干脆地说:“行,那先报个警。”
兔旺大叫一声,“不行不行!我们从来不报警!”
凌猎说:“因为你们搞封建迷信?”
兔旺:“……那个,哎,我怕阿旦要是没事,我让警察来查他,我这不是干坏事吗?”
凌猎放下手机,“那如果阿旦出事死了呢?”
兔旺一愣,“呸呸呸!”
凌猎:“所以还是报个警。他要骂你,你就说是我报的。”
这暂时只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派出所民警上门查看情况,对兔旺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兔旺垂头丧气。
报警录口供耽误了一些时间,凌猎做好饭菜已经是下午三点。阿旦仍旧没有消息,兔旺上桌,吃了几块最喜欢的白斩鸡,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
凌猎说:“我今天厨艺不精?”
兔旺连忙摇头,“本来后天我就该回国了。阿旦居然在这时候失踪,我,我放心不下。”
凌猎啃着白斩鸡,“那改签?反正你有住处,等阿旦回来再走。”
兔旺低着头,没说话。凌猎观察了他一会儿,继续吃自己的。
以前兔旺和阿旦为了白斩鸡可以大打出手,这回兔旺用一个小碗给阿旦留了一份。
饭后收拾向来不是凌猎的工作,他休息了会儿,就跟兔旺道别。
“那老头儿失踪了?”季沉蛟有些诧异,“临时接到活了?”
凌猎正在市局的健身房挥洒汗水,“有可能,他们这些人,行踪不定,经常找不着人。”
两人又说到“浮光”,季沉蛟声音发沉,“现在还是没找到什么突破口。”
“嗯。”凌猎拿毛巾擦脸,然后挂在脖子上,“客观上来讲,暗网无法被彻底端掉。”
季沉蛟:“所以‘擒王’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其实有一个有利的地方。”凌猎说:“柏岭雪是个魔怔人,他一定要在境内生根发芽,我们就没有跨境抓捕的问题。就算他现在已经逃出去,但只要他的目标没有改变,那我们一定能抓到他。假如他不再以境内为目标,那不正好?”
季沉蛟皱着眉,唇线绷得很紧。
片刻,他说:“不,不是正好,宁队还在他手上。”
凌猎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茬。”
季沉蛟摇摇头,“不管是因为宁队,还是对付整个‘浮光’,柏岭雪都必须拿下来。”
之后,两人聊到别的事,凌猎刷了会儿手机。季沉蛟问:“你在看什么?”
凌猎将手机转过来,“这两天去N国的机票。”
“N国?兔旺?”
“兔旺今天的反应有点怪,我问他担心什么,他没说实话。他后天的飞机回N国,现在阿旦失踪,他可能会提前回去。”
“你怀疑阿旦的失踪和兔旺有关?”
“我不知道,但不排除这种可能。时间点很巧,阿旦正好在兔旺回国前失踪。假如,我是说假如两者有关,兔旺一旦回国,我们调查滞后,很难再抓捕兔旺。”
在阿旦的老房子里,兔旺独自坐了会儿,忽然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把原本想要带回国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只装必需品。然后,他拿起手机,手有些颤抖,迅速操作完,手机的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他满眼的慌张。
他看了看时间,还早,但是他坐不住了,用围巾和帽子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提起箱子匆匆离开。
“风石居”太偏僻,他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才看见一辆出租车。他马上拦下来,“去机场!”
夜晚的机场仍旧人流如织,广播里好听的女声正在播报着各个航班的情况。兔旺坐在靠近洗手间的位置,低头刷着手机。有人从他身边经过,碰到他的行李箱,他都会紧张地抬起头。
不远处有几个女生正在议论他,因为他的长相一看就是外国人,还是长得很帅的那一挂。
他只得转身,生怕她们拍照发到网上去。
他不断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不用担心,马上就可以登机了,失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派出所根本不会来找他,只要起飞,就没有问题了!
但是不管做多少遍心理建设,他还是害怕。
他脑海里浮现出凌猎,紧张得猛吸一口气。
凌猎,对,是因为凌猎。
他确信派出所绝对不会找他,可是凌猎却是变数。
他小心地观察着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终于,在难熬的等待中,他听到了所搭乘航班的登机消息。他立即站起来,向登机口走去。
但是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登机口!
凌猎正在和地勤说话,这时也看见了他,冲他挥手,面带笑容。他脑中嗡一声响,双脚好似被定住了,抓着行李箱的手一松。
凌猎走过来,他想逃,但是脚动不了。
“又见面了。”凌猎说:“你是这一班?”
兔旺愕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凌猎说:“来执行任务。”
兔旺说:“我,我要回国,你没有资格阻拦我。”
“本来是没有,但现在不一样了。”凌猎说:“为什么改签?难道阿旦失踪和你有关?”
兔旺差点崩溃,“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乘客都看了过来,议论纷纷。
“嘘。”凌猎食指压住嘴唇,“公共场合,注意分贝。跟我回去一趟吧,把事情说清楚。”
兔旺挣扎,“不,我要回国!”
“确认阿旦失踪和你无关,我自然会放你回国。”
“本来就和我无关!”
“那你为什么改签?我记得你本来的机票是后天。这么急着回去?”
兔旺哑口无言。
凌猎没送兔旺去派出所,把他带到市局。兔旺指天发誓绝对没有对阿旦做过什么。
“我害怕他真的出了事,我就走不了了!”兔旺说着说着就哭了,“阿旦失踪得太蹊跷了,他以前出去干活,有时不能用手机,但干完活了手机肯定会开机。而且他虽然不会跟我说具体干什么,但会说去哪里、大概去几天。这次真是走得莫名其妙。”
“我越想越觉得他肯定是出事了。到时候警察真查起来,我肯定是被重点调查的,万一他死了,我就是凶手!”
凌猎说:“过了啊,我们这么无能吗?什么叫他死了你就是凶手?”
兔旺抽泣,“因为我是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啊!”
凌猎说:“正因此,你如果无辜,我们很快能够排除你的嫌疑,放你回去。”
兔旺摇头,“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兔旺憋了半天,“我们这种是灰色地带,经不起查,你们真给我查出点什么来,我就是犯事了。”
凌猎笑了,“哟,还知道是灰色地带啊?”
兔旺:“这年头,没谁经得起扒。”
凌猎忽然想到“粉面具”,想到许将。是啊,谁经得起扒呢?
但兔旺这就是混淆概念了。
这时,凌猎点的烧烤到了,外卖员小季亲自送来。
兔旺一看,更紧张,一串都没吃。
凌猎问他:“你跟阿旦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兔旺说,他去过很多国家,专研偏门的民俗,学习“法术”,因此也认识了很多人,几年前入境,结识同道中人阿旦。
其实按理说,兔旺认识的奇人异士那么多,老头子阿旦并不特别。但是两人交流下来,兔旺一方面觉得阿旦见多识广,很值得取经,一方面很羡慕阿旦曾经在L国待过。
兔旺去的地方不少,但选择的都是相对安全的国家,像L国这种危险又神秘的国家对他而言很有吸引力——却就是不敢去。
所以当他知道阿旦在L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顿时觉得阿旦高大起来。他们讨论L国的风俗、动荡、帮派、男人女人,阿旦说起自己在L国的一段情,更是让兔旺心驰神往。
后来兔旺回N国,仍旧与阿旦保持联系,去其他国家游历,也会给阿旦寄东西来,今年再次来到我国,一直寄住在阿旦家里。
“我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厚颜无耻说和阿旦的友情,他一失踪我第一想到的居然是跑路。”兔旺擦着眼泪,“但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不能回国,怕你们诬陷我。我想,我想我先回国一阵子,我肯定会一直联系阿旦。如果他平安回来了,我会来看他。”
凌猎在听到一半时,神情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兔旺当然注意不到,但季沉蛟注意到了。
兔旺说,阿旦曾经在L国生活过很长时间。
L国。
喻勤前往的L国,也是季沉蛟出生的L国。
假的喻勤已经死去,喻氏集团正在接受一轮接着一轮的调查,但季沉蛟身世的谜题仍旧藏在那个遥远的国度。
真正的喻勤失踪后去了哪里?喻戈的亲生父亲是谁?他们还活着吗?
季沉蛟按住凌猎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凌猎回过神来,继续听兔旺讲述。
但是他与季沉蛟都很快发现,兔旺转述的阿旦在L国的经历其实很笼统,那一段情更是模糊。阿旦连哪一座具体的城市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他在L国做的是什么工作,却把他的女人描述得人上有人间无,极尽夸张之辞。
兔旺说:“阿旦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不是我胡编乱造。”
这次不算录口供,凌猎也不打算拘留兔旺。兔旺得知自己还能回阿旦的家暂住时,很是惊讶。
“怎么?”凌猎说:“还想我拘留你?”
兔旺赶忙摇头,“不不不,我想多了,我这就回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
警车送行,兔旺又紧张起来。凌猎告诉他,他现在确实不用被拘留,但是暂时不可离开夏榕市,警方会随时联系他。
兔旺这回不敢乱跑了,接连保证哪里都不去。
“又一个从L国来的‘老朋友’。”凌猎说:“‘老朋友’还在这个节点,在我们眼皮底下失踪了。”
季沉蛟转过脸,“这个节点?”
凌猎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抬起手,捧住季沉蛟的脸颊,“小季。”
“嗯?”
“其实刚才听到L国时,你的反应比我更大,你也比我更在意这个节点。”
季沉蛟沉默。
“我们正在调查‘浮光’这个节点。”凌猎说:“上次的案子,阿旦还出过力,他难道是因此被‘浮光’注意到了?”
季沉蛟言不由衷地说:“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
“是吗?”凌猎拇指在季沉蛟眼尾摸索,带来刺一般的痒,“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你无法不去在意阿旦去过L国。”
季沉蛟叹了口气,握住凌猎的手腕,“什么都被你看穿了。”
得知市局重案队要调走阿旦失踪这个案子,派出所相当震惊,紧张得又跑去阿旦家中调查一番,还在“风石居”附近做了走访。街坊都说这是个怪老头,但从来不惹是生非,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阿旦的大名原来不叫旦云途,而是叫邢永旦,不是夏榕市本地人,家乡在东南山区一个叫金向村的地方,已经在夏榕市生活了十多年,一直住在“风石居”那一片,虽然营生的活路不太上得了台面,但他们这样的人,也不是不能在城市里生活。
更多的,派出所就调查不出来了。
就在重案队调走案子的第二天,东城区桂水路发生一起坠楼案,一男子深夜从八楼楼顶坠落,但他的直接死亡原因不是高坠,而是头部的枪伤。
“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半夜我就听到‘砰’的一声,但我老婆非说那是有人在放冲天炮!”
桂水路案发现场,群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说夜里听到的动静。
这条路上的房子比较老,没有电梯,建筑密度高,住的人也很多,要么是在附近的工厂打工,要么是无业游民。早上第一波出门的人看到尸体和满地的血,惊恐又兴奋地吆喝,一时间,周围单元的人全都冲出来,跑得慢的索性从窗户伸出脑袋往下瞧。
东城分局正在桂水路做走访,不少群众说听到声音了,但绝对不是枪声,是那种很闷的声音。胆子大的上前看了看尸体,说没见过,应该不是他们这儿的人。
尸体穿着黑色棉服和藏青色长裤,头发花白,身上暂时没有找到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现场勘查完毕后,就被送回分局做解剖。
涉及枪.支的案子必须汇报给市局,季沉蛟一看分局发来的现场照片,脊背一下子打直。
凌猎刚去茶水室接了热水,保温杯的盖子都没盖上,就为了回来让季沉蛟检查检查。结果一句“你看看,还冒烟哦”还没说完,就发现季沉蛟脸色不对,“怎么了这是?”
季沉蛟默不作声地转了转显示屏,看清照片时,凌猎手一晃,热水荡了出来,烫得他“嘶”了一声。
季沉蛟这才看到他拿着保温杯,连忙把杯子接过来,拿湿巾往他手上捂,“毛病是不是?接了热水不盖盖子?”
凌猎现在没心情斗嘴,盯着显示屏,手都没来得及抽回来,“阿旦死了?又是坠楼又是枪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87章 失声雨(23)
季沉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药膏, 芦荟成分,夏天治晒伤的。
虎口烫得发红发痛的地方忽然被冰凉的触感覆盖, 凌猎缩了下, 季沉蛟将他的手指抓得很紧,“别动!”
灼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肌理的凉意, 很舒服。
处理好烫伤,凌猎说:“我去一趟东城分局。”
季沉蛟本想说自己也去, 但重案队这边还有别的事, 只得放凌猎一个人去, “有事及时联系我。”
凌猎赶到东城分局时, 差点在走廊上撞上中队长。中队长一见是他, 连忙说:“凌老师,我正要找你们重案队!尸体一拉回来我们就做了DNA比对, 你猜死的是谁?”
凌猎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和中队长异口同声:“是邢永旦。”
中队长噎住, “你知道了?”
凌猎大步向法医鉴定室走去, “多亏你们发来的现场照片。”
中队长跟上, 一拍脑门,“哦对,还有照片, 难怪我这还没通知季队,你就过来了!”
法医鉴定室,尸检正在进行。阿旦躺在解剖台上, 半个脑袋都摔碎了, 弹孔在右额, 浑身上下多处骨折, 内脏破裂,而作为高坠的尸体,他没有肢体分离,已经算是幸运。
凌猎想到上次见面时,阿旦还是个活泼狡猾的老头儿,就连前几天打电话,声音也挺喜庆。转眼间,就成了这样一具没有任何尊严的尸体。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凌猎视线在尸体上扫动,发现阿旦脖子上有一圈不规则的勒痕,像是绳状物反复摩擦导致。
阿旦一直戴着一个三角形锦囊,用的是银链子。凌猎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就发现了。很少有成年人会戴锦囊,一般都是小孩子戴着长命锁、本命符之类的东西,大人怕直接戴着弄丢,所以用锦囊装着。
凌猎当时就问过锦囊里装的是什么,阿旦说那是他的秘密。
秘密?
凌猎问:“他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呢?”
法医抬起头,“他脖子上有东西?”
凌猎在自己胸前划拉一下,“他以前戴着一个用银链子挂着的锦囊。现场没发现?”
法医紧紧皱眉,“没有。我赶到时,他没有戴任何首饰。”
凌猎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按压在阿旦的脖子上,“锦囊丢失,勒痕有生活反应,他和凶手发生肢体冲突,凶手强行从他脖子上把锦囊抢走。”
中队长思索,“那锦囊里面装的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难道是劫财?”
凌猎摇头,“枪都用上了,就劫这么个老东西?”
中队长:“嗐,我这不是不知道他锦囊里装的什么吗?万一是什么不得了的财宝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但凌猎觉得,锦囊里的东西可能不值钱,但是有某种重大的意义。
可这意义是什么?
他再次看向遗体。一个人或许只有死了之后,褪下所有的伪装,才能真正以本来的面目示人。
当阿旦穿着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时,他这一身的刀伤枪伤被完美地隐藏起来,他混迹在市井中,看上去和所有夏榕市的底层人民没有区别。他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是个神棍。而或许神棍也只是他想要隐藏真正自己的一种伪装。
看着尸体腰部、腿部的枪伤和胸口一道长长的刀伤,凌猎眼神越来越冷。
它们都是很久以前的伤了,新的皮肤长起,轻易看不出这具身体曾经经受过什么,哪怕阿旦活着时打着赤膊,普通人也看不出那都是些什么伤,可以轻易用“手术”、“撞伤”敷衍过去。
但它们逃不过法医和凌猎的眼。
“这些伤至少有二十年了。”法医说:“死者年轻时不简单,我解剖过类似的尸体,全都是过去的帮会成员。这些年没再见过这种尸体了。”
凌猎联想到阿旦在L国生活过很久,他的身份恐怕不会像国内帮会成员那样简单。
凌猎绕到尸体头部,低头仔细观察弹孔,“弹壳找到了吗?”
中队长说:“还在找,排查也正在做。”
弹道、子弹种类的鉴定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法医开始做毒理药理测试后,凌猎就离开了鉴定室。
桂水路热闹了一上午,看热闹的才终于消停。出事的单元楼周围拉着警戒带,顶楼则是完全对群众封闭了。
凌猎将车停在桂水路对面,步行进入桂水路。这一片的电线杆很多,枝枝蔓蔓,居民还在楼上、路上搭起木杆子,用于晾衣服,房屋之间的间隔本来就很小,这样一搞,就更显得空间狭小而压抑。
凌猎边观察边走,心里琢磨的是阿旦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阿旦住的地方离桂水路很远,都不在一个区,他是主动来到这里?还是被凶手强迫到这里?桂水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凌猎来到警戒带前,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单元楼的顶端。凌晨,阿旦就是从那里坠落下来。
桂水路的老房子有个特点——这也是很多老房子共同的特点,八楼往上还有半截楼梯,打开门,就能上到最顶上的平台。八楼的住户把平台划归己有,种花种菜,居然还修了个凉亭,远远看去生机勃勃,像个空中花园。
平台已经勘查过了,有阿旦的足迹,还有被破坏的残余足迹。一侧的水泥台上灰尘被擦落,有溅射、抹擦血迹。
凌猎站在水泥台边,想象阿旦遇害前的画面。
凶手用枪指着阿旦,一步一步将他逼到水泥台。阿旦恐惧求饶,双手不断在水泥台上抓挠。凶手没有立即杀死他,而是抓住了他的衣领,手指勾出那条银链子。
阿旦下意识阻止,但额头被枪抵住。凶手要得到锦囊,银链子十分碍事,他没有耐心好好解开银链子,粗鲁地扯下,以至于银链子在阿旦脖子上留下痕迹。
得到锦囊,凶手还和阿旦有过对话。他们会聊什么?和阿旦身上的旧伤有关吗?
被拿走锦囊,阿旦以为凶手要的只是锦囊,他跪下来,只求一条活路。但凶手再次将他提起,这次没有含糊,子弹打穿了他的头颅。凶手松开手,阿旦变成地上的一滩血。
案件发生在寂静的深夜,人们已经熟睡,凶手用的是消声消炎枪,加上阿旦坠地的动静,如果有人听见,应该会听见两声闷响。
敢在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作案,用的还是枪,凶手可能不太在乎这点动静,就算有人听到声音冲出来,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再杀一人?
但要说凶手一点反侦察意识都没有,那也不准确。起码,他知道这里监控少、盲区多,作案后清除过足迹,而且人口密集对作案有利有弊,虽然容易被发现,但利用得好的话,群众会成为他的天然屏障。
分局正在做排查,八楼的住户是重点排查对象。这层一共四户人,其中两户是老人家,在这片生活了一辈子,晚上不到九点就睡觉了。一户没人住,铁门都落着灰。最后一户是个三口之家,他们正好就在坠楼位置的下方。
妻子吓得面如土色,丈夫紧张地说:“我,我确实听到声音了,我还叫她起来听,她说别管闲事。”
凌猎问:“什么声音?形容一下?”
“就是在跑,咚咚咚的。”丈夫说:“枪声我没听到,但掉下去的声音我听到了,但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人掉下去了啊!以前也没听过人掉下去是什么声音!”
凌猎说:“我听说这种平台都是默认属于顶楼住户,等于是你们自己的地盘。”
丈夫想了会儿,反应过来,接连摆手,“不是不是!跟我们啥关系都没有,我们也不认识那个人!而且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一家子没捞到顶楼的好处,那些菜园亭子你看到了吧?都是那两户老人家的,我们抢不过,也不敢抢,顶多上去晾晾衣服!”
妻子也说:“附近的混混都知道楼上不归我们管,老头老太晚上又管不着,所以经常跑来打架抽烟。有脚步声太常见了,所以我才跟他说别管闲事,惹不起。我,我以为昨晚也是混混打架。”
这倒是一条线索,凌猎又问:“其他楼上也这样吗?是哪些混混你们知道不?”
丈夫和妻子对视片刻,不太确定,“我们这种情况可能不常见,一般楼上平台都是四家共用,平时还上锁,四家各自一把钥匙。我们这儿两家老人,霸道得很,花园修好了吧,想显摆给街坊看,就没锁。哪些混混,嗐,不就是旁边那技校的吗?电视剧看多了,游戏厅台球室不够他们混,非要上楼顶。”
凌猎能理解这些混混的思路,楼顶确实是个对他们来说像个圣地的地方,尤其现在城市里已经没多少楼能直通楼顶了,混混之间互相一打听,就能找到哪些地方方便上去。
同理,凶手也能打听到,阿旦也能打听到。
晚些时候,分局确定桂水路的单元楼里,能够方便上到楼顶的一共有三栋。队员们找到一部分混混,据他们说,在这一片的都知道哪些楼能上去,他们去另外两栋的次数更多,因为那两栋是简单粗暴没人管,不容易出事。
队员说:“你们还知道容不容易出事啊?那那栋怎么就容易出事了?”
混混们都不想说,最后推了个人出来解释,“那不住着几个老不死的吗?他们敢打我们,我们敢打他们吗?走近都不敢的好吗!”
“也就是说,大家知道这里能上,上过,但不常来。”凌猎琢磨着,“三栋楼里,这里是他们来得比较少的。”
队员索性叫了几名混混来到凌猎跟前。凌猎拿出阿旦的照片,“你们见过这人没有?”
“啊,是他?”其中一个混混惊叫。
凌猎:“你们认识?”
混混:“不认识,但我这几天看到过他两回。”
“什么时候?他在干什么?”
“就前天上午和晚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在前面走,他跟在我后面。我觉得这人有毛病,就转过去骂他。他也不怎么说话。”
“他跟踪你?”
混混抓头发,“啧,可能也不是跟踪。但我从小在这一片长大,人就算不认识,也脸熟吧。他脸生,又畏畏缩缩的,我就老注意他。他就是那个摔死的?”
不久,陆续有一些居民也说见过阿旦,但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接近年关,小偷多,有居民觉得他是贼。
凌猎看着手机里的日历,阿旦前天早上就出现在桂水路了,今天凌晨死亡,他失踪的这几天都在桂水路吗?
那他住在哪里?躲在哪里?
事发单元的八楼有一户空着,那其他楼层、其他单元呢?
凌猎立即让分局调查空置的房屋。
夜幕降临,桂水路再次热闹起来,下班回家的人们加入讨论,阿旦的神棍身份也渐渐被扒出来,越穿越玄乎,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阿旦召神弄鬼,终于被反噬了。
凌猎回到市局,兔旺也已经被接过来了。他眼睛通红,看见凌猎就冲上来,“凌警官,阿旦真的没了?”
凌猎说:“现在我要正式对你进行调查了。”
兔旺有心理准备,擦擦眼睛,“我配合,我都听你的!”
此时,席晚正在阿旦家附近勘查,也调取了监控。兔旺行动被限制,回到家后一直没有离开,他不可能杀死阿旦。
但他也许能够提供重要线索。
凌猎问:“阿旦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桂水路?”
兔旺点头,“我们去过。他带我去过几次。”
“去干什么?”
“吃饭。那里别的优点没有,但就东西便宜。阿旦说他刚到夏榕市来的时候,没地方住,还在那附近睡过桥洞。”
“你们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九月?反正就你们查案子的时候,我们来吃过烧饼。烧饼也只有这边才有了。”
凌猎眯起眼。睡过桥洞,吃过烧饼,熟悉桂水路。所以当要逃命的时候,也要藏在桂水路?
“阿旦身上有很多伤,你知不知道?”凌猎又问。
兔旺怔住,“伤?我不知道,我没和他一起洗过澡。”
“那他给你讲他在L国的经历时,有没有提到枪战、雇佣兵之类的?”凌猎说:“你对L国感兴趣的话,应该知道那里枪.支泛滥,帮派林立。”
兔旺鸡啄米点头,“可阿旦说,他只是过去收尸祈福,从来没碰过枪。我知道那边老打仗,所以死的人也多,阿旦相当于殡葬师吧?祈福之后就烧掉,他说在那边干这一行还挺吃香,但我没那个胆子。”
凌猎问:“他说没说过是为什么不干了?”
兔旺说:“没明确说,但我觉得是钱赚够了。L国毕竟不安全,卖命几年,回来享福不好吗?”
不对。凌猎想,如果是赚够了回来享福,怎么第一站就是桂水路?还睡过桥洞?还有,阿旦的老家根本不在夏榕市,他为什么不来个“衣锦还乡”?
阿旦回国,也许是为了躲避灾祸。但多年过去,灾祸还是找到了他?
灾祸从L国而来?
问询已经结束,凌猎却趴在窗边出神。现在一旦牵扯到L国,他的神经就会紧绷,甚至比想到“浮光”的反应更大。季沉蛟身世的秘密在那里,当有关L国的被害者、嫌疑人出现在季沉蛟身边,他就会涌起浓烈的危机感。
“毕竟我是第一次有男朋友。”
季沉蛟来找凌猎,听见凌猎嘀咕,却没听清楚,敲了敲凌猎的脑袋:“念什么咒语?”
凌猎回神,和季沉蛟一对视,就明白季沉蛟不是过来找他闲聊,“查到东西了?”
季沉蛟点头,带凌猎去技侦办公区,“邢永旦失踪的时候不是没有带手机吗?沈栖刚才查到,他那手机有被入侵的迹象,源头是‘浮光’。”
第188章 失声雨(24)
凌猎驻足, “‘浮光’……”
季沉蛟说:“不止是手机,他家里用的电视盒子也被入侵了, 黑客可以通过他开启盒子的时间, 推断他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
凌猎说:“他察觉到自己被跟踪被观察,所以才逃走?他知道手机可能被追踪,所以连手机都不带?”
季沉蛟说:“有这种可能。但他是怎么突然发现?沈栖说, 电视盒子早在去年底就被入侵了,一年时间, 是对方只是观察, 没有任何实质行动, 还是他没有注意到?他为什么现在注意到了?凶手采取行动, 他逃走, 但还是没有逃掉。”
凌猎捶着手心,“‘浮光’想要杀他……上次的案子, 他确实帮了我们大忙。”
季沉蛟摇头,“我觉得不是这个逻辑。”
“嗯?”
季沉蛟开始画思维图, “刚得知邢永旦失踪时, 我们不是说过他插手‘浮光’的案子, 可能暴露了?所以才跑路?但‘浮光’不是在一年前就开始观察他?”
凌猎沉默,点点头。
“‘浮光’可能还是像在‘粉面具’案里一样,起工具作用。”季沉蛟说:“真正要他命的是其他人。”
凌猎拉开椅子坐下, “有人在‘浮光’上发布悬赏,请人帮忙找到阿旦?但找到阿旦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行动?”
季沉蛟:“第一, 接任务的人隐瞒, 以此来提高报酬。第二, 复仇并不容易。结合L国这条线索, 入境不便?没有准备好?”
凌猎:“既然都可以在‘浮光’上发布悬赏,为什么不买凶?买凶不比亲自杀人简单?”
季沉蛟:“那快.感呢?”
凌猎张了张嘴,支住额头,“对,还有快.感。凶手有必须自己动手的理由,排除万难,不惜耗费时间也要亲自来。”
这远道而来的凶手似乎对夏榕市还十分了解,阿旦失踪没多久,连警方都不知道他在桂水路,凶手就知道了?但这也可能是因为阿旦在他眼中早就暴露,楼顶上的对峙不是他们最近的第一次见面?
凌猎把今天摸到的线索逐条说与季沉蛟,重点提到阿旦的锦囊,还有阿旦貌似赚够了钱回国,却不肯“衣锦还乡”。
就在两人分析各种可能时,分局那边传来消息,弹壳找到了,是L国的枪.支,在国际黑.市上很流行。
重案队和东城分局合作,调取了桂水路周边所有能够调取的监控,镜头捕捉到了邢永旦,但暂时没有找到其他可疑人员。
“我要去一趟金向村。”凌猎说:“邢永旦不敢回乡,一定有不敢回乡的原因。”
邢永旦的家乡金向村在南方的山岭深处,如今已经与别的乡村合并成了茧岭镇,主要做水果加工生意,镇里家家户户盖着小洋房,空气里飘着瓜果的香甜。
凌猎打听到村庄虽然合并了,但人们还是习惯按照过去的群落划分生活,像金向村的村民就大多住在镇子南边,守着山守着水。
镇里很少来陌生人,收水果的商人、县里的领导,大伙儿都面熟。凌猎在镇里溜达半天,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目光。
有位大姐忍不住上前问:“小伙子,你找谁啊?”
凌猎看看她家的院子,猜想她应该是金向村的人,笑着说:“姐,咱金向村搬到这儿来了?”
嘴甜爱笑还长得俊的人,在哪儿都吃香。大姐连忙说:“对对,早搬来了。你是……”
“我小时候也在金向村住过,多少年没来过了,到附近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哟!我咋没见过你呐?”
“我不是咱村的人嘛,跟家里长辈过来探亲。”
农村这样的事多得很,隔三差五就有人走亲戚,各家各户的门敞着,亲戚又去邻居家串门,一来二去都不知道谁是谁亲戚了。
“现在跟当年大不一样了。”凌猎说:“我来那会儿住的还是石头围的土院子。”
“那是!现在有钱啦!”
大姐和凌猎聊了会儿,凌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姓邢的家庭,说邢家当时借了自家大人的钱,却一家子跑了不见踪影。
大姐想了会儿,“我们这儿没有姓邢的啊?”
凌猎说:“也许是我记错了。”
大姐的热心劲儿上来,“走,我带你见老村长去。我们金向村民风朴实,他们要真欠你家钱,我们肯定想办法给你解决!”
老村长早就退休了,此时正在作坊里做罐头。但大姐说,金向村有什么事,找老村长帮忙准没错。
“邢家?”老村长说:“那个死绝了的邢家?”
大姐大惊,“什么死绝了?”
“你别打岔。”老村长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当年是有好几拨人来找,说邢永强欠钱不还。你们家也是那时候来的?”
凌猎顺着说:“我们倒不是专门来要钱,他借得也不多,我家长辈主要过来探亲,顺便问问钱的事。”
老村长点头,“是有这事,是有这事。”
凌猎问:“怎么,邢家只有邢永强一个?”
“嗐,哪里有什么邢家啊,他就是在段先生家里混口饭吃。”
“段先生?”
大姐说:“外乡人,你没听说过段先生吧?那是咱们这儿的大户呢!土财主,可有钱了!”
老村长连忙斥责,“什么大户土财主,学习改造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还装着封建观念?”
大姐被说得直耸肩膀,冲凌猎笑笑。
凌猎索性问起这段家,见院子里有不少等待晾晒的水果,立即把外套脱了,帮忙干活。
这种作坊不像城里的流水线工厂,人们都是边干活边聊天的,一声不吭那肯定干不下去。
有人帮忙,还能聊天,老村长很乐意地跟凌猎说起金向村的历史。
前面有一大段是和邢永旦、段家无关的,但凌猎没有催促,等着老村长往深处说。
一百多年前就有了金向村,当时绝大部分村民都是奴隶,被杨、曹两家奴役,过得十分凄惨。后来段家带领一小戳村民反抗成功,杨、曹两家人逃的逃,死的死。那以后,村里不再有奴隶,段家去外面学习,号召大家种水果,金向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但是段家杀的人不少,法制建设来到金向村时,段家当家的被抓,经过协调,放回来一些人。段家那时已经是金向村最富有的,接济了很多贫穷的乡亲。
邢永强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父辈很不争气,大家都在种水果时,他们在赌在嫖,很快把家里攒的钱挥霍光,女人也被气死了。隔三差五有外面的人冲进村里找邢家追债,邢家的窝囊废们为了躲债,全跑了,只剩下才几岁的邢永强。
孩子小,可怜,段家就施舍他一碗饭,他后来干脆就住在段家,给段家干活,因为年龄差不多,和段家的“少爷”关系很好。
现在早就没有什么“少爷”了,但老村长还是习惯这么说。
凌猎从他的话语间听出惋惜的意思,好像这个段家已经不在了,问:“段家现在呢?”
老村长摇摇头,“没啦。”
“怎么没的?”
老村长沉默许久,叹气,“他们到底是犯了法嘛,曹、杨这两家盯着他们举报、告状,那几年进去了好多人。年轻的那几个要是不跑,肯定也要被抓的。”
凌猎问:“跑?跑去哪里?”
“跑到国外去了,再也没回来。‘少爷’,他的几个哥哥叔叔,他们还把邢永强带上了。”老村长笑了笑,“我倒是支持他们跑的,我以前也是曹家的奴隶,是段家的‘老爷’给了我一条活路。”
凌猎说:“国外那么大,您知道他们去哪个国家了吗?”
老村长说:“嘿你这孩子,知道了你难道还能追过去?告诉你,那不是个安全的国家。”
凌猎笑着说:“咱们这不是闲聊吗?哪个国家不安全啊?L国?”
“哟!”老村长惊讶,“还真给你猜中了!”
凌猎佯装诧异,“真是啊?”
老村长点点头,又叹气,“就算你敢去,也找不到他们喽。”
“为啥?”
“可能早就没了吧,断了多少年联系了。”
凌猎问:“断联系?他们刚过去时,还跟您有联系?”
“有啊,早几年有时有书信寄回来,路上一走几个月,但总归有个声儿嘛。”老村长掰着手指,却算不清了,“起码有十五年一点音讯也没有了。电视里不是播L国老打仗吗,最近几年才消停些,他们又是过去给人打仗,可能已经……哎!”
凌猎说:“他们是过去给人打仗?”
“我搞不懂,反正就是打仗有钱赚。‘少爷’不愿意去,但邢家那小子一听说打仗有钱赚,就跳得很,飞去不可。当时也是没办法,段家必须走,也找到了逃出去的门路,好点的地方去不了,只有L国那些地方,打仗赚钱好像是他们唯一的门路。”
凌猎拿着果子,眼前的情景一下染上旧日的色彩。
几十年前,段家的年轻人必须逃离金向村,只有十几岁的“少爷”带上邢永强——也就是后来的邢永旦,所谓的打仗赚钱其实是去L国当佣兵。时至今日,L国也有许多佣兵,并且已经形成一条产业线。
邢永强从小吃惯了苦,贱命一条,打仗赚钱对他来说有着非凡的吸引力,打得好,说不定能成为人上人,打得不好,死了就死了。但“少爷”锦衣玉食长大,顾虑的自然也更多。
这群人刚到L国之后还和老家有书信往来,但为什么会断?老村长猜想他们都死了,但邢永强明明还活着。他宁愿在夏榕市改名睡桥洞,也不肯回到老家。他又不是段家人,坐牢都轮不到他。
因为他害怕被找到。
凌猎问:“那些书信我能看看吗?”
老村长这时有些警惕了,“你看了有什么用?”
凌猎说:“没啥用,不看也行。咱继续聊聊?您去过夏榕市吗?”
老村长说:“那么远,没去过。大城市嘛。你去过?”
“其实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不瞒您了,我家里人说在夏榕市看到个很像邢永强的,但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我这才来打听打听。”
老村长眼睛瞪得像牛,“邢永强回来了?那‘少爷’呢?”
凌猎说:“我也不知道啊。这样,您跟我说‘少爷’叫什么名字?我这趟回去好好打听打听。”
老村长动了感情,“他叫段万德,段家人希望他有万般功德,行善积福。算了,既然你有门路,那书信我也不藏着,你跟我来。”
凌猎跟着老村长来到小洋房里,二楼有一个书房,书架陈旧,书全都发黄。老村长从柜子顶上拿出一个上锁的小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信件。
老村长戴上老花眼镜,找出三封段家人寄来的信,“只有这三封。”
信保存得很好,凌猎仔细展开,泛黄的纸上字体刚劲,极具美感。
第一封信讲的是刚到新地方,语言不通,颠沛流离,L国的动荡比想象中严重,大家还没有安定下来,但请乡亲们不必记挂。
第二封信内容长一些,说他们已经找到落脚之地,交上当地朋友,虽然每天的生活都面临危机,但大家都在努力。
最后一封和第二封信时隔较长,说已站稳脚跟,团队也在发展壮大,不必挂念。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越来越好,再过几年,他们回来也没问题了。但是这封信居然就是最后一封。”老村长看着窗外的阳光,“他们啊,再也回不了家了。”
凌猎注意到三封信的落款都是“段万德”,而最后一封信寄出的地方音译过来叫萨林加乌克镇。
萨林加乌克镇。
凌猎知道萨林加乌克大区,那是L国南边的一个大区,包括喻勤当时去的扎安镇——喻勤和沙曼正是在扎安镇相遇,而毕江也是在扎安镇遇到沙曼。
给三封信拍完照,凌猎向老村长道谢。这时反而是老村长更健谈了些,叮嘱道:“如果你们真的找到邢永强,也别为难他。他家欠钱不是他的错。他品性不差,段家收留了他,他宁肯给段家当一条狗,也要回报段家。”
“一条狗?”凌猎问:“怎么说?”
老村长解释,“狗”这种说法夸张了些,自己只是想表达邢永强对段家的忠诚。
邢永强一个孩子,没多少用处。为了让自己有用处,他就跟人学习武术,“少爷”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绝不让“少爷”受到一点伤害。倒是他自己,为了练武受了很多伤。曹、杨家的骂他是段家的狗,他反而很自豪,说自己是狗,那也是忠诚的狗。
凌猎又问了一个问题:“段家以前是不是很热衷风水迷信之类的东西?”
老村长有些生气,“你哪儿听来的胡话?段家起初也被压迫,他们最看不起这一套!早就让我们相信科学!”
凌猎说:“那邢永强应该也不会接触这一套?”
“当然不会!段家不接受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接受?”老村长气咻咻的,“不是我跟你炫耀,我们金向村是最早破除封建迷信的。早些年村官、大学生来做引导,别的村子不配合,我们还评了先进,这些都是段家的功劳啊!”
告别老村长,凌猎独自走在茧岭镇外的田野间。此时是农闲时节,田里没人,野草蔓延,冷飕飕的风一吹,野草奔腾似海。
出走L国的段家人在十多二十年前就断了与家乡的联系,村里还记得他们的老人们都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但段家的“狗”,邢永强却独自回来,过着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并且成了段家最瞧不上的神棍。
他躲的不是别人,是段家?他以为自己改名、以段家绝不会靠近的行业为生,段家就找不到他?
选择夏榕市是随机的,他不能去任何能让段家引起联想的城市,当然更不能回老家。
他在L国和段家发生了什么矛盾吗?杀死他的是段家人?还是和段家有关的人?仇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第189章 失声雨(25)
凌猎找了块石头坐下, 周围都是田野,荒草弥漫。他随手扯一把狗尾巴草, 灵活地将它们编来编去。线索也像这狗尾巴草, 在脑海里穿梭、弯曲,打着旋儿。
“少爷”段万德是段家远赴L国这群人里的主心骨,做决定的是他, 写信的也是他。从三封信里可以看出,他们在最初损失了一些人, 但是在最后一封信寄出时, 他们已经开始发展。很可能是发展成一支佣兵团。段万德让乡亲们不必挂念,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 这很可能是一封诀别书——他们将根植在L国, 不再回来。
邢永强难道是叛逃?但在老村长口中,他对段家无比忠诚。就算是叛逃, 段家也不至于在时隔几十年后还要对邢永强斩尽杀绝。
说不通。
哪条路都说不通。
凌猎呼出一口气,低头一看, 狗尾巴草已经被他编成了季沉蛟的模样。
风儿一吹, “小季”对他摇头晃脑。
“……”
他以前也喜欢在思考时扯一把草瞎编, 但编的多是孙悟空,现在明明没有想季沉蛟,编出来的还是季沉蛟。
“祸水。”他戳戳“小季”的小绿脑袋, 教育道:“没看到你男朋友正在想案子吗?你还来骚扰他。”
“阿嚏——”季沉蛟莫名其妙接连打喷嚏。最近天冷,梁问弦很老父亲地给他丢来两包抗病毒冲剂。
季沉蛟:“……谢谢梁哥。”
保温杯里装着热水兑的抗病毒冲剂,季沉蛟闻了闻, 一口都没喝下去。
桂水路的排查还在进行, 根据之前的计划, 重案队找到一处疑似邢永旦住过的空房。季沉蛟立即赶到现场。
这处空房在坠楼单元斜对面, 隔着一栋楼,在三楼。这一层只住了两户人,一户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一户是早出晚归的打工人,都没有余力去关心隔壁住没住人,住了谁。
房屋一室一厅,席晚在里面提取到了邢永旦的足迹,DNA检材已经带回市局进行比对。季沉蛟联系房屋原来的主人,得知这一家早就离开夏榕市,在沿海做生意。
房主半天才想起自己还有桂水路的房子,而房子被人私自住了。他紧张的地方在于这个人遇害,觉得晦气。而房子被占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
“嗐,那儿都是些烂房子,我们肯定不会回去了,放出去租也就几个钱,懒得赚。要是桂水路拆迁了,我还是会回来领钱……”
桂水路有不少这样明明有房主,却没人管的房子。
季沉蛟穿着鞋套在屋里看了一圈,生活痕迹还是很明显,有廉价的干面和一口袋米,桌子上放着土豆等能放好几天的菜。有电磁炉、电热水壶、碗筷。
邢永旦过去就熟悉桂水路,所以在必须躲藏时找到这么一个基本不会被发现的房间。他做了较长时间龟缩在这里的准备。
但是追杀他的人还是找到了他。
季沉蛟来到阳台上,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小堆烟灰。邢永旦好像并不怎么抽烟。
那这里为什么会有烟灰?
季沉蛟仔细查看阳台的其他角落,果然发现三个烟头。
烟头上没有咬痕,很可能查不到DNA。这烟头看上去陌生,不是常见的牌子。
烟不是邢永旦抽的?而且这烟其实根本没有人抽,只是点燃了丢在这里?
邢永旦躲藏在此,却是从另一栋楼的楼顶坠下。这个空间转换是怎么回事?
季沉蛟将烟头装入物证袋,沉默地站在原地。
假如,这些烟头是凶手刺激邢永旦的手段?
凶手已经发现邢永旦躲藏的房间,在邢永旦外出时,他来到房间里,在阳台上扔下烟头,然后离开。
邢永旦回来,看到烟头的瞬间,就感到被死神凝视。
他必须再次逃走。但这次要逃到哪里?
情急之下,他能想到的只有斜对面的楼顶,他了解过,那里没有上锁,混混们能上去,但一般会选择另外两个楼顶。
深夜,他逃到楼顶,想暂时躲一晚。但凶手还是出现了。
这烟头很特殊吗?以至于邢永旦一看就知道闯入的是谁?
季沉蛟端详烟头,察觉到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凶手很仔细地清除了顶楼的足迹,还有这个房间里的足迹,并且没有咬住滤嘴,这说明凶手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愿意让警方锁定自己。
可是为什么不把烟头带走?
在杀死邢永旦之后,凶手完全有时间回到这里,拿走烟头,一条线索也不留给警方,可是凶手偏偏没有这么做。
粗心大意?不大可能。故意让警方看到烟头?
暂时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
晚上,DNA比对结果出来了,没有意外,邢永旦确实躲藏在那个房间里。烟头的鉴定耗费的时间更长,席晚搜索了很多国外的香烟,最终发现这种烟产自L国。它的本名很长一串,不好记,但有个别名叫“茉莉茶”,来源不可考。
凌猎还没回来,在茧岭镇找了家旅馆住下,趴在床上和季沉蛟打视频电话。
“‘茉莉茶’?”听季沉蛟说完目前的侦查情况,凌猎翻身坐起来,扭头看向窗户的花盆。现在不是茉莉花盛开的季节,但这边家家户户都栽有茉莉花,而且他今天闲逛时还发现,茉莉花茶也是这边的重要经济项目之一。等到明年夏天,整个镇子都将花香萦绕。
季沉蛟沉思片刻,“照你这么说,‘茉莉茶’这个别名很可能和茧岭镇有关?邢永旦一看见它,就知道大祸临头。段家离乡背井,‘茉莉茶’让他们想到家乡随处可见的花,他们经常抽的就是这种烟。”
凌猎说:“如果他们后来发展得足够强大,那‘茉莉茶’这个名字的来源说不定就是他们。”
这是个很大胆的假设,但从凌猎口中说出来,季沉蛟不觉得荒唐。
“你那边呢?有什么发现?”
凌猎把和老村长的对话挑重点说了,搭上一句总结:“咱俩的线索合在一块儿,好像没什么矛盾。段万德不再寄信回来,他们在L国已经扎根。L国那种地方,你要向上发展,基本就只能在佣兵这条路上走到顶。正因为他们势力越来越大,所以‘茉莉茶’这个绰号比那烟本来的名字传得还广。”
季沉蛟拿着手机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哒哒敲键盘。
凌猎问:“你在查什么?”
“地图。”季沉蛟说:“萨林加乌克镇……五年前,包括萨林加乌克镇、扎安镇等十二个镇合并成了萨林加乌克大区,核心区域是在萨林加乌克镇原址上扩建的萨林加乌克市。”
凌猎弯下腰,看着花盆里的茉莉枝干,“喻家、毕江、邢永旦、段家,都待在一个地方。”
一时间,电话两端各自沉默。
邢永旦遇害起初是查到和L国有关,和“浮光”有关,但新的线索将罪恶再一次指向喻家,指向沙曼和喻勤。
L国那么小,萨林加乌克大区的面积连夏榕市的大小都不如,这群从国内过去的人,会完全没有交集吗?
沙曼已经死亡,真的喻勤生死不明。最关键的还有季沉蛟的身世。
凌猎不小心折断了茉莉枝干的一小截,尖端刺破了手指。他看着指腹那一小滴涌出的血珠,抬手轻轻吮去。
“从毕江那个案子开始,我们就应该去L国。那儿是一切的缘起。”凌猎说。
季沉蛟忽然明白凌猎是什么意思,神情一瞬间凝重起来。
凌猎继续说:“但过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手续太多,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
季沉蛟道:“你也明白,安全得不到保障。”
凌猎笑了笑,“可如果一直待在国内,我们就只能停留在推理阶段,况且现在缺少线索,连推理都进行不下去了。”
季沉蛟喉结滚动,但还没说出话来,凌猎又开口了,“有些真相,只有涉险才能取得。我这把特别行动队的利刃,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小季,我要出去一趟。”
沉默隔着数个城市的距离,从电话这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凌猎听见季沉蛟稍稍变得急促的呼吸,那更像是这场沉默中的鼓点。
须臾,随着呼吸声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与笑这个动作本来应该饱含的意义不同,它像叹息和正在酝酿的愤怒。
“凌猎,你答应过我……”季沉蛟刚开口,却又卡住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有些用力,手背绷出青筋。他想说你答应过我不以身犯险,怎么你又……
但说到一半时,他忽然反应过来。没有,凌猎从来没有这样答应过他,他也没有这样要求过凌猎。他们身上有着各自的责任,穿着这身制服的人,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平安?他自己不也有需要涉险的时候吗?他理解凌猎,正如凌猎也理解他。
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要凌猎爱惜自己,如果有必须犯险的时候,要让他知道。凌猎现在……
“我答应过你,在行动之前让你知道。”凌猎说得很慢,不在季沉蛟身边,声音经过传播,却好似更添一分认真和郑重,“小季,我没有食言。”
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冬夜的风从窗户卷入,将凌猎没有扎起的头发吹起一缕。
片刻,季沉蛟说:“我知道。是我食言了行吗?”
凌猎抿唇不语。
“我做不到在你向我报备时平静接受。我总想做点什么。我设想的理想状态是,当我们各自需要赴险时,提前让对方知道,心里有数,做好后续准备。”季沉蛟声音变得很沉很沉,像是闷在胸膛里,“但现在我只想把你拦下来,或者陪你去,或者你不去,我替你去。”
凌猎轻笑了声,“说什么胡话呢男朋友?你的身份,能去吗?”
季沉蛟坐在书桌前,疲惫地按住眼窝。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去,就算要去,也要走数不清的流程和审批,大概率会被拦下来,就算没有被拦,时间也耽误了。
他是夏榕市这座大城市的重案队队长,任何时候他都需要坐镇帐中。但特别行动队不同,这个单位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一切都是特别的,具有完全的机动性,凌猎将任务报上去,几天就能出发。
“男朋友,你是重案队的主心骨,你手上也不止这一桩案子。”凌猎说:“就算谢队给你背书,允许你去L国,我这个上级部门的领导也不会允许。还有很多其他事等着你做。”
电话两头再次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心情拌嘴。半分钟后,季沉蛟近似妥协地说:“你先回来,我们再谈谈这事。”
接着他又补充:“回夏榕市,别直接回你特别行动队。”
凌猎原本还真有这想法,但没争辩,只说:“行,回来再说。”
次日,凌猎又在茧岭镇兜了一圈,找到当地警方,亮身份说情况。派出所找来两位退休警察,他们都跟段家打过交道,当年一部分被送入监狱的段家人还是他们抓的。
在他们的讲述里,段家并不像老村长说的那样是完全正义的一方。
曹、杨两家奴役整个金向村是事实,那年头别说山中村庄,就是城市里也治安混乱。村民们被奴役惯了,很多人都很麻木,不知道反抗。段家的年轻一辈逃出去,发现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想要救族人、乡亲于水火。于是从外面买了械斗用具、炸.药,回到金向村杀了三十多人。曹、杨两家一蹶不振,全都逃出金向村。段家成了村里的土霸王。
后来县里开始管各个村子的事,段家带头抵抗,在山中划出自己的地盘,他们倒是不奴役本来的村民,但抓其他村子的人给他们当牛做马。
县里当然不能纵容这种风气,马上就派了调查组、执行组过去处理。
当时曹、杨两家活下来的人举报段家杀人,而且有证据,警察抓人没有问题。段家虽然带领金向村过上好日子,但他们确实是犯罪了。
段家的壮年全部被抓,但年轻一辈逃出去了一批,这其中就包括段万德和邢永强。他们偷渡出国,当地警方鞭长莫及。
凌猎又问段家留在国内的人的现状,俩老警察摇摇头,说都死了。那些人早年身上都有伤,苦了前头几十年,在监狱里待着都还好好的,出狱了没几年就各得各的病,最后一个是三年前走的。
“这段家啊,骨子里就留着争强好斗的血,每个人都能打,还狠。这不还去国外给人打仗了吗。”
凌猎挑眉,“您知道这事?”
老警察笑笑,“嗐,这也不是啥秘密,他们村子上了岁数的心里都清楚,只是不爱说。段家人不回来,我们也管不着。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打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凌猎告别两位老警察,回夏榕市之前又见到老村长。老村长是主动来找他,将一个看上去有很多年头的木盒子交给他。
凌猎问:“这是?”
老村长却说:“我昨天想了很久,你其实是当官的吧?”
凌猎沉默看着老村长。
老村长笑道:“你们想找到段家出去的人,不然你跟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呢?刚才我看你从派出所出来,你就是当官的。”
凌猎没有否认。
“这是段家的传家宝,‘老爷’偷偷存在我这里的。我老了,保护不了它多久了,就交给你吧。你们要是真的能找到段家人,就帮我拿给他们,随便谁都行。”
说完,老村长鞠躬,“谢谢你。”
凌猎连忙扶住老村长,把人送回院子里。
第190章 无声雨(26)
回夏榕市的路上, 凌猎打开木盒子。所谓的传家宝其实只是半块金护身符,一面是半条龙, 一面写着“百岁”。另外一半应该写着“长命”。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但联想到几十年前落后的村庄,这确实是非常稀罕的物件了。
但另一半去哪里了?
凌猎想到邢永旦挂在胸前的锦囊,从大小判断, 那个锦囊是能够装下半枚护身符的。尸体上没找到锦囊,脖颈处有锁链拉扯的痕迹。如果锦囊里装的确实是护身符, 凶手杀邢永旦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这半块金片?
不。凌猎闭着眼睛想。邢永旦去年就被“浮光”锁定, 凶手的目标如果是护身符, 为什么不到金向村找另一半?他完全有时间这么做。
凶手更像是要杀邢永旦, 顺便带走锦囊。
但人很复杂, 顺便得到一半护身符,很可能就会觊觎另外半块。
凌猎本想提醒当地警方早做准备, 但思索之后,还是把电话打给了沈寻, 让特别行动队派一组队员过去, 又顺道提出去L国侦查的申请。
沈寻倒是不惊讶, “和季队商量过了?”
凌猎本能地想呛两句,但开口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我们能彼此理解。”
凌猎回到家属院, 冲澡收拾,季沉蛟不在家,他打电话过去, 季沉蛟说正在忙。凌猎暂时没去市局, 在常去的菜市场买回来牛尾巴, 打算做番茄牛尾。
但晚上季沉蛟也没回来。凌猎又打电话, 季沉蛟那边很吵,说出外勤,不在市局。
凌猎关火,换衣服去重案队,溜达一圈,看到正要下班的梁问弦。
“梁哥。”凌猎挥挥手。
梁问弦笑道:“小凌回来了。”
凌猎问这两天调查的进展,又问有没有别的案子。梁问弦说案子倒是有,但谢倾没给重案队,重案队现在还是主要在查邢永旦的案子。
“嘶——那小季忙什么去了?”
梁问弦说:“他想从近期入境的人着手,重点查L国入境,其次查周边入境,看能不能筛到可疑者。这工作太劳神费力的,他今天一天都没来队上。”
凌猎皱眉,“但这样查的话,是把最关键的线索给漏了啊。凶手利用‘浮光’暗网锁定邢永旦,也可以靠‘浮光’完成非法入境,查正规入境的,能查出什么?”
梁问弦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季队很着急,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途径来查,只能在入境这条线上碰碰运气,万一凶手不是非法入境呢?”
凌猎说:“他急什么?”
梁问弦说:“急着破案吧。我觉得他状态不太对,不像以前那么冷静理智。不过也能理解,这事牵扯到‘浮光’,宁队还在‘浮光’手上,生死未卜,他和谢队都是宁队的徒弟,有点情绪正常。”
凌猎又跟梁问弦聊了会儿,互相道别。
办公室没别的人了,凌猎只开了季沉蛟办公桌顶上的灯,坐着出神,时不时摁亮手机看看。
小季这个粘人的东西,居然一晚上都没搭理一下他这个刚出差回来的男朋友。
后半夜,他想明白了季沉蛟在急什么。
白天,一切工作在匆忙中有条不紊地进行。季沉蛟调了一组队员和自己一起查入境信息,凌猎的出国流程正在加急办理。两人居然没什么好好见面、谈谈心事的机会。
季沉蛟中午回了趟重案队,凌猎正要去食堂吃饭,两人在办公室门口碰见,季沉蛟只说了句“回来了啊”,就拿上文件,匆匆离去。
“季队长。”凌猎站在走廊上喊了声。
季沉蛟停下脚步,半转过来,“车还在楼下等着,我回来再说。”
沈栖都觉得他两个哥不对劲,他是被季沉蛟提到重案队来的,干什么都听季沉蛟指挥,也很熟悉季沉蛟的查案方式。再麻烦的案子,季沉蛟都能沉住气,一条线一条线捋清楚。但这次明显浮躁了,连他都看得出季沉蛟急着破案。
沈栖搓着自己的脑瓜,“不会吧?你俩这是在比谁先破案?至于吗?竞争起来恋爱都不谈了?”
凌猎没把人叫住,也没追。下午和沈寻简单沟通一番,问问流程进展,得知特别行动队的人已经赶到茧岭镇,但没对接当地警方,伺机而动。
凌猎在季沉蛟的位置上看沈寻发来的有关L国的详细资料,包括地图、各个帮派势力划分、能源供给、能够使用的枪械装备等。
其实他这次过去用到枪械的可能性不大,也尽量不会暴露身份。他只需要像个线人一般,一旦取得线索就立即撤退。
这种任务比他过去执行的危险等级低很多,但他看资料却看得比以前专注。
当他有些松懈时,一股神经就会被抓紧,提醒着他——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你这条命不能随便玩玩给玩没。你男朋友是个粘人精,你看他都急成什么样了?
凌猎合上笔记本,看看窗外的夕阳,右手拿着手机,左手伸到脑后,抓着橡皮筋,将小马尾抖了两下。
然后他下单一把锋利的剪刀,叫了同城快送。
季沉蛟仍在查入境信息,筛人、做问询,熬得眼中全是红血丝。队员说:“队长,你手机震半天了。”
他才拿起来,凌猎打了三个电话,发来一条信息。
夏小豆:[是谁说回来再谈的?你躲什么?]
季沉蛟皱起眉,在对话框里写:我有什么好躲?我在查案!
但打完最后一个感叹号,他又把整句话删掉。继续写,又删,几次来回,竟是一句也没有留下来。
一同调查的队员来说,今天也没有找到可疑者。
季沉蛟捏了会儿眉心,他实在是太累了,队员们也个个熬得筋疲力尽。
“先回去休息。”他说:“明天开个会。”
队员们散去,季沉蛟靠在车边,继续想应该怎么回这条信息。想来想去,愈发感到沮丧和烦躁。
因为凌猎没有说错。他是在躲。
他不就是在躲吗!
凌猎出差回来,他应该去接凌猎,和凌猎讨论线索、下一步侦查方向。但他没有,他用忙碌来武装自己,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回家,不和凌猎好好说话。
这样他就不用面对面地听凌猎说要去L国,不带他。
在电话里他都无法说服凌猎,他的立场,凌猎的立场,他们肩上的责任,所有的这些都不允许他把凌猎留下来。当面听凌猎说那些话,他只会输得更惨。
他一晚上没睡着,想的是怎么正当地、不辜负肩头责任地阻止凌猎。
他唯一想到的是赶在凌猎办完手续之前,把案子给破了。
这几乎是个没法完成的妄想,线索不足,抓人只能走入境这一途径。是他不知道凶手能非法入境吗?他当然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以特别行动队的效率,凌猎马上就要走了。
他心里很乱,脑中时常浮现凌猎被柏岭雪带走的情形,那还是在夏榕市,在他的控制范围内。而凌猎去了L国,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时,手机震动,屏幕上清晰地闪烁着他正在想的人的名字。
“躲到哪儿去了小季?”凌猎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带着些许轻浮和玩笑。
季沉蛟说:“查入境……”
“别查了,先把咱俩的事解决。”凌猎直接打断:“你来接你。”
“你别……”
“别来?那你想怎样?跟我分手哇?”
季沉蛟神色寒了下去。凌猎不给他在电话里吵架的机会,“反正我来了,你要继续躲,我就继续追。夏诚实,行行好,我刚从山里回来,马上又要去L国了,你忍心看我在夏榕市还满城飞奔找你啊?”
L国在季沉蛟神经里狠狠扎了一下,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回家。”
“前天给你炖了番茄牛尾,你不回来,我自己吃了。”凌猎指挥季沉蛟把寡淡的萝卜汤端上桌,“今天只有这个了。”
季沉蛟无所谓喝什么汤,在灯光下盯着凌猎,“你流程走完了?”
凌猎说:“最迟这周末就能出发。”
这周末,那就只剩下两天。
季沉蛟有种无力感,如果他不是凌猎的同僚,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担忧,要求凌猎留下来。可正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他连这点私心都必须克制。
他眼睛有些难受,酸胀,那些红血丝像有生命,侵占着他的视野。
他用力闭了闭眼。
就在他闭眼睁眼的这一瞬,脸颊忽然被温热覆盖。那是凌猎的手掌,并不柔软,有着不输他的力道。
“小季,你胡茬都长出来了。”凌猎拇指在季沉蛟下巴上摩挲,“扎手。”
季沉蛟眉心深锁,凌猎的调子很温柔,像是棉花,所以不管他将说什么,都像打在棉花上。
“你明明知道查入境信息可能不会有收获。”凌猎说:“你还非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季沉蛟隐隐有些爆发,“我只有这一条路。尽快破案,你就不必去L国。”
凌猎说:“你不用这么抵触,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侦查。”
“但去侦查的人是你。我总觉得……”季沉蛟没有往下说。
凌猎等了等,“小季,不兴这么吊人胃口啊。”
季沉蛟微低下头,“觉得你会消失会逃,凌猎,你有‘前科’。”
两人都看着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半晌,凌猎说:“你太紧张我。”
季沉蛟喉结滚了下,想从凌猎手里挣脱出来,“手抬这么久,不酸吗?”
凌猎却说了句无厘头的话,“你第一次有男朋友,别扭一下,可以理解。”
季沉蛟刚开口,凌猎却吻住他。两人在热气腾腾的餐桌边拉扯,最后季沉蛟被凌猎按在桌上。
“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我能消失到哪里去?”凌猎抓住季沉蛟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又在他心脏处戳了戳,“我在你这儿安家了,你想把我赶走,我都得赖着你。”
说完,凌猎向茶几走去,弯腰拿起一个东西。季沉蛟起初没看清那是什么,直到凌猎将它举起,绕到脖子后。
那是一把剪刀!
季沉蛟飞快赶过去,抓住凌猎的手,但还是晚了,凌猎“咔嚓”一声,剪掉了用橡皮筋绑住的小马尾。
季沉蛟怒了,“你干什么?”
凌猎这一刀剪得很没水平,橡皮筋剪断,头发披散,只有一半被剪掉,另一半还是原来的长度。看着像被狗啃了一口。
“哎呀都怪你。”凌猎说:“害我剪缺了。”
季沉蛟根本不明白他这是在搞什么,他伸出手,“还我。”
怎么可能还?季沉蛟反握着剪刀,藏到身后,“你剪头发干什么?”
凌猎见要不回来,也不急着要,蹲下,把散落的头发捡起来,毫不在意此时自己野人般的形象。
“这不止是头发,还是我的小尾巴。”凌猎说着晃晃头,乱糟糟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摆动,“现在我没小尾巴了。”
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黑色细绳,将剪掉的头发绑起来,手往前伸。
季沉蛟:“?”
凌猎绕到他后面,将他没有拿剪刀的手掰过来,然后把头发放到手心,“你抓着我的小尾巴,我怎么都丢不了。”
这一刻,情绪像浪潮,在引力下翻涌、涨落,那些起伏的深色映在季沉蛟的眸子里。
他仿佛明白凌猎这怪异举动的目的。又不那么明白。
“我的小尾巴在你手上,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凌猎贴近,嘴唇几乎和他的碰着,“夏诚实,看在我削发明志的份上,您好歹相信我一次?”
季沉蛟深呼吸,胸口堵着绵密的东西,像凌猎打过来的一拳。他还不了手,他输给凌猎了。
凌猎又伸出手,“剪刀,该还给我了吧?我不能拖着这一半头发去重案队啊。”
季沉蛟单手抱住凌猎,好一会儿才松开,“我给你剪。”
两人来到阳台,季沉蛟找来一张布,像模像样地将凌猎裹起来,然后握着凌猎狗啃一般的头发,仔细地一刀接着一刀。
“沙沙沙——”
不久前的紧绷似乎在这细碎的声音中消弭,凌猎举着镜子,嘴又开始欠。
“你这不对吧?左边高了。”
“右边歪了歪了!”
“左边又高了!平衡啊平衡!”
“不对称啊夏诚实!你到底行不行?”
季沉蛟:“……”
在剪到耳根时,季沉蛟发现不能继续剪下去了,他不是托尼,根本剪不平,更别说剪出个发型来,这边低了剪那边,那边缺了剪这边。再剪,凌猎就要成光头了。
凌猎点评道:“狗都啃不出这种效果,但我们家小季可以。鼓掌!”
半小时后,季沉蛟把凌猎拉扯到常去的理发店。相熟的托尼一看,眼睛就亮了,“这位阿sir好帅啊!”
凌猎最喜欢听彩虹屁,凑人家面前听得不愿意走。
季沉蛟只能推着他去洗头,又跟托尼交待,修个正常的。
托尼保证:“没问题!给我半小时,还你男明星。”
季沉蛟:“……”
他也没想什么男不男明星的。
半小时后,托尼懊恼自己夸了海口。
凌猎那脑袋实在是被糟蹋得太狠了,金牌托尼也没法修成飘逸的男明星,太短,飘不起来,最后只能修成比板寸长一点的那种。
凌猎在镜子前使劲瞧,越瞧越满意。
季沉蛟起初还没看惯,他和凌猎重逢时,凌猎就有尾巴有额发,现在比他还短,乍一看有些不习惯。
但几眼过去,又发现这样的凌猎英气利落,真真如同从那个机动单位磨砺出的剑,锋芒毕露,却又漂亮不可方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留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