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这样纷乱的战斗时刻,本该是微不足道的,战斗灵光的声音压倒一切,只是一句话而已,并没有人会听到才对。


    可沐颜却能够感觉到,有不下十个重量级大佬都投来了视线和神念。


    只因为这句话是温瑜说的。


    沐颜一时无言,心中暗恨温瑜多嘴,可面上却张口结舌,憋红了脸,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样窘迫的场景沐颜从未体会过,就算有,也极其短暂,因为很快就会有男人来帮她救场。


    更何况,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守护者。


    虽然从未正面对峙证实,但她一直隐隐有感觉,有这样一个守护者的存在。


    想到这,沐颜突然意识到,似乎,从进了御兽宗之后,她就再没有感应到那个守护者的存在了。


    只是其他的事情太多,让她忽略了,直到需要的时候,才想起来。


    可这次,并没有人来。


    守护者即使存在,也不见于人前,而唯一最近可以依靠的蒲云忆,却是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人。


    可沐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周围的神念视线更让她压力丛生:“我……”


    就在这时,温瑜笑了。


    她眉眼弯弯如新月,声音清脆:“我知道了,沐道友刚刚是被雕像控制了,对吗?”


    “毕竟,沐道友怎么可能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呢。”


    沐颜一僵。


    这是一个台阶,承认了,她还是过去的那个她,是不变的善良和美好。


    可同样,一旦承认了,雕像便被彻底地打成了邪恶力量,她利用雕像想做的所做的一切,都是被|操纵的。


    今天这局面,她就只是像睡了一觉似的,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存在感,将被彻底抹杀掉。


    “沐道友,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嘛?”


    温瑜再次问道,她声音绵软,像是撒娇,可沐颜知道,她绵软的背后,是看好戏的打趣,每一颗眸子中,每一个字眼里,都是不怀好意的敌对。


    可是,坑在眼前。


    她不得不跳。


    只是,选哪个而已。


    所幸,即使短暂地得到了操纵雕像的力量,可她确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事情,也并没有影响战局,承认雕像力量的操纵和邪恶,似乎,并不会对她有什么大的影响。


    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尽管不愿,尽管不知为何,张口如此艰难,沐颜还是开口了。


    “……是。”


    她垂下了头,茭白的脖颈暴露在视线下,像是柔弱无依的少女,因为自己的一时心障而忧心,是能够激起人保护欲的姿势,也将她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了底下。


    温瑜缓缓勾起唇角。


    她眼底清明一片,像是被大雨冲刷过的天空一般澄净,看来,在沐颜的心里,她的形象更重要呢。


    相比主角意志的希望,沐颜现在这颗古早女主逻辑的脑子,可真的是有点愚蠢呢。


    她完全不知道,雕像代表着什么。


    但现在,来自于承继者亲口的否定,彻底摧毁和拔除了雕像力量最后的支撑。


    都不需要御兽宗门人们再费力去追去找,仅是流动的空气,就足以让雕像碎裂。


    碎末泥土,洒在了莲花池上。


    而御兽宗门人,在听到沐颜亲口的否定之后,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不再。


    他们深切地认识到,所谓雕像,所谓承继者,从最一开始,就是真真切切的谎言。


    而罪魁祸首,就是巫振锋。


    视线跟随而至,却发现巫振锋不知何时,已经头发散乱,面容花老,灰头血脸,再没有往日高高在上的气度。


    他像是想倾力一击,可是动作击出,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灵光也没有。


    因为他这动作而做出防御姿态的各位修者们怔住,虽想要动作,可又有些顾忌。


    巫振锋也有几分怔然,明明他仍旧能够感受到回转阵法的链接,可为什么却无法杀死这些人?


    怔然之后,他的眼神,迅速地锁定在温瑾的身上,几乎如刀一般。


    最近接连的变化让巫振锋清醒,他知道,当异变发生时,该看向谁。


    也知道,只有温瑾才能做这样的事。或者,是温瑜的言灵咒法也有可能。


    像是巧合,温瑜来到了温瑾的身旁,他们一起,一个笑容温和,一个笑容骄纵,回望过来。


    “巫道友,”温瑾开了口,他瞳孔是一种无机质的黑,对上时带着一种渗人的寒意:“赤乌一族的回转法阵,不是用来让你灭口的。”


    两兄妹的身后,鹫鸟展开残缺的翅膀,落了下来,垂头而立,那是一种认可和臣服,巫振锋能看见,鹫鸟的鸟喙上,粘连着絮灵被撕扯后的绒毛。


    哪怕是此刻,他仍旧不明白,回转阵法是如何破的。


    温瑜没有“反派死于话多”的标签,自然也不会解释,雕像和阵法彼此作用抵消的原理,他只是看着巫振锋,手指向上一指,温和而笑。


    “天要亮了。”


    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却让巫振锋猛然抬头,他脸上几乎有惊恐,就看到那被筑造的黑色帷幕上裂痕密布,正向下掉落碎片,隐有天光透过。


    竹儿,是不能见到日光的。


    巫振锋忙抱起竹夫人,在巫振锋战斗的时刻,她一直被保护在巫振锋所处的近处。


    在场人数众多,大家都比较要脸,在不知道这个黑袍到底是何身份之前,没有人围魏救赵,去主动攻击她。


    毕竟,这么多人,打巫振锋,也用不上围魏救赵。


    倒是本来那些暴露的人,看着沐颜承认被雕像控制,而打斗中又故意没有章法,抱着毁灭证据的意图,将莲花池底几乎砸了个稀巴烂,如今也都停下,开始思考是否也要趁机装个被雕像控制。


    即使证据没有被毁灭,抢先杀掉巫振锋,那些证据,他也没有机会拿出来了。


    尤其是,巫振锋现在是几乎快要疯了的样子。


    巫振锋确实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回转阵法无用,但他确实已经将神魂献祭出去,并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


    那么,仅存的时间,最后的生命,就用来复活竹儿吧。


    竹夫人被抱起时,是挣扎而慌张的,整个战斗过程中,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跑过来的赤耳火尾猴玩到一块,“吱吱”一片猴叫应和,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很是开心的模样。


    如今骤然被巫振锋抱起,她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就在巫振锋的手臂上抓了一下。


    伤痕深刻见骨,但巫振锋的手臂很稳,他没有松开。


    他几乎有些疯魔,最先看向了乌振海:“我要你的血。”


    “她是赤乌一族,是无辜的,你是亲兽之体,你让我救她。”


    “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我害不了你们了,请你给我你的血,让我救她。”


    乌振海眼含不忍,但这种不忍,更多的是因为被巫振锋抱在怀中的竹夫人:“她很痛苦。”


    “她想要死掉。”


    “巫振锋,你放过她吧。”


    放过?


    想要死掉?


    那这四百年来苦苦挨过的守护时间算什么?他抛弃所有,没有仁义所做的这一切算什么?


    竹儿一定在等他。


    她怎么可能想要死掉呢?


    一定是乌振海哄骗他!


    “乌振海,你真是枉费亲兽之名!”巫振锋怒吼道:“既然你不肯给,那我就亲手来取了。”


    他携着竹夫人向前,像是囚笼中的困兽,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但拍出去的掌力那般虚浮,虚浮到没有人会费心出手。


    乌振海怎么会拦不住呢?


    可这掌,却只是虚晃一枪。


    当掌风掠过时,巫振锋没有攻击乌振海,而是长袖一伸,抓走了他身旁的四月。


    事急从权,巫振锋拿不到亲兽之体的血液。


    但是,这里有一个赤乌血脉,可以让他换血移魂。


    因为被抓起的力道很大,四月垂下的衣袖被拉起,露出了右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竹夫人安静了下来。


    她近乎呆呆地看着旁边的四月,就连不远处火尾猴的叫声,都全然不顾,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乌振海怒道:“巫振锋!”


    他追踪而来,可是巫振锋已经不需要他的攻击了。


    因为力道太大,四月右手腕上的伤再次撕裂,当后退时,随着风的飘摇,巫振锋亲眼看见,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殷红的,像是一颗红色的珍珠。


    然后,那滴血,就在他惊诧颓然的目光中,融进了他的身体中。


    与此同时,竹夫人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长有红色绒毛的粗糙的手臂从黑袍中伸出,在天光溃烂的灼烧中,扭断了巫振锋抓住四月的胳膊。


    赤乌一族,亲缘血脉之间的血是相融的。


    手臂被撕裂,竹夫人还在试图攻击,就像是一只想要保护孩子被激怒的老母鸡,可巫振锋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看看四月,又看看巫兴谋,最后,又重新看向四月,对上的,是她警惕防备的眼神。


    四月,真的是他的孩子?


    这不是在骗他?


    迷蒙之间,巫振锋像是抓到了什么,过往一切中那些被遗漏的地方,越发地不对劲起来。


    竹夫人跌跌撞撞落在一旁,她似是脱力,兜帽散落,露出一张长满红色绒毛的脸。


    三只赤耳火尾猴立刻蹿了过去,围绕在她身旁,似是关心,想要扶起她,可刚碰到,立刻像被烫到似的呲牙咧嘴。


    而竹夫人的面容,细细去看,几乎看不出人形,反倒是更像那赤耳火尾猴。


    巫振锋看过去,这一次,抛却柔情,他的眼神,渐渐可怖。


    不是憎恶和仇恨,而是恍然间意识到了长久以来被自己所忽略的,可怖的真相。


    赤耳火尾猴一族之间,是有超越神魂的感知的。


    而在他试图召唤回竹儿神魂的那个夜晚,有一只火尾猴死掉了。


    当初,他只以为竹儿的异化是复生不完全的反噬,现在看……


    “寄居共生,这具身体里,有一个不属于她的神魂。”


    “她的身体,还是你希望的那个人,但她的神魂,是属于赤耳火尾猴的。”乌振海拉住四月,为她止住受伤的手腕,认真细心地撒上药粉,很是轻柔地包扎着。


    他的视线,落在了赤耳火尾猴的身上:“这么多年来,神魂一直想要逃离这个身体,因为它恐惧于你,憎恨于你,可你却一次次地将神魂与身体进一步地压缩,这样的结果,只会让她一直变形。”


    “这是扭曲的被强迫的寄居共生,活着,对身体,对神魂,都是痛苦”


    “这里的阵法残存的是赤乌一族的怨念,她选择将四月藏下来,选择死亡,巫振锋,你又为何要复活她呢?”


    “人死如百川入海,根本无法回头。”乌振海神色平静,他目光温和,落在天光渐明时,明明刺痛折磨却仍旧要追逐日光的竹儿身上:“她的身体、神魂,这四百年来,都是想要离开的。”


    想要离开吗?


    没有神魂的身体,剩下多少本能呢?


    呵。


    巫振锋想要笑。


    他想要嘲笑他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支撑他放弃一切,欺骗一切,忍受一切,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一个谎言。


    从最一开始,他就召唤了错误的神魂,强行将它融入到了竹儿的身体里,一连四百年,从来没有一天时间松懈,哪怕神魂想要挣脱,也会被他拉住。


    可原来,他的每一次融合,都是在碾压掉竹儿真正的神魂。


    她不会再回来了。


    而兴谋,他以为竹儿和他的孩子,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巫振锋想到,竹儿陨落之后,是巫家人将襁褓中的巫兴谋抱了过来,告诉他,这是他和竹儿的孩子。


    他没有过怀疑。


    因为没有理由被骗,因为太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因为想要一个和竹儿建立联系的纽带。


    可现在,原来也是假的吗?


    “那他是谁?”巫振锋嗓音干涩开口,嘴唇几乎粘在一起,虽没有投去目光,可乌振海知道他问的是谁。


    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骗到巫振锋的。


    乌振海眸光镇定:“他是巫家人。”


    呵。


    巫家人。


    永永远远地将他玩弄在鼓掌中间的巫家人,哪怕他成了御兽宗的宗主,做了这许多事,也还是被巫家人所操纵。


    活在谎言里。


    而他穷途末路,已经没有机会再做什么了。


    以前,巫振锋一直很自信,自信到自傲,毕竟,从一个父亲并不重视的孩子,打败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完成了赤乌布阵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成为了御兽宗的宗主,用莲花楼掌控修真界三百余年,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做成的。


    就连他发现巫兴谋与万广海的小动作,虽然觉得兴谋的招数有点稚嫩,但更多的也是老怀安慰,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再教教这个孩子成长。


    更何况,如果到了他被戳破行迹的时候,与巫兴谋拉开对立面,恰好能顺应地保护兴谋。


    巫振锋不怕死,但他希望,竹儿能活着,他和竹儿的孩子能活着。


    这样,至少竹儿知道,他们的孩子还好好的,她应该会开心的吧。


    会可以对他笑一笑吧。


    “吱吱——”“滋滋——”


    痛叫声与灼烧声同时响起,巫振锋如同行尸走肉,几乎木讷一般地转过头去,然后瞳孔骤然放大。


    因为他看到了被阳光焚烧寂灭的竹儿。


    至少,也是要保护她的啊。


    巫振锋冲向了竹夫人,他将她揽在怀中,为她遮挡着阳光。


    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去阻拦他,像是在看一个穷途末路的小丑,只要这个小丑不逃跑不挣扎,他们就可以只是看着。


    唯独巫兴谋视线追随了过来。


    他并不傻,刚刚短暂的对话,他很清楚,巫振锋知道了他的身世。


    这也是他与万广海合作,想要彻底脱离巫兴谋的原因,杀死他最好,若杀不死,逼迫他不得不离开,让他再没有得知真相的可能,也是好的。


    曾经,巫兴谋享受着竹夫人孩子的身份,肆意妄为到了极点。


    可当某一天,他在书中看到赤乌一族融血的特点,偷偷在莲花楼中试验,却发现他的血并不能融入竹夫人的身体时,巫兴谋便知道,从那一刻起,巫振锋也是敌人了。


    当然,除了这一点,他还在巫振锋之前,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足以出奇制胜杀死巫振锋的秘密。


    巫兴谋脸上的胖肉颤动,他看着那个男人疯了似的抱住那只扭曲冒烟的猴形怪物,看着那怪物如同往常一样,用利爪划破他的后背、手臂。


    最后,一口咬在巫振锋的脖颈上,近乎贪婪和疯狂地吞食着鲜血。


    而巫振锋却不想松手,他疯了似的,只喃喃说着:“我保护你,我保护你,我保护你……”


    真可笑啊。


    这就是他所谓的父亲。


    巫兴谋目光淡漠而忧伤地看着,掩在袖中的手掌,捏碎了手串上的一枚黑色的珠子。


    那是牵引粉。


    训练赤耳火尾猴时,是巫兴谋一切的启蒙,巫振锋将一切全权交给他,并没有插过手。


    所以,巫振锋并不知道,赤耳火尾猴除了采摘株蒙果那一个功用之外,还有一个隐藏的杀招。


    在闻到只有他们能闻出的牵引粉的味道时,它们会变得疯狂,像是对待灭族仇人一般杀死眼前的那个人。


    而竹夫人的身体里,就是四百年前死掉的那只赤耳火尾猴的神魂。


    巫兴谋早就知道了。


    而他清楚巫振锋多么重视竹夫人,冷眼旁观他对着一只猴子诉说思念的愚蠢之外,巫兴谋没有放弃杀招的恢复训练。


    每一次,他与竹夫人的单独相处,都是在用牵引粉,去唤醒藏在它神魂中训练的记忆。


    所以,每一次,从那个房间中抬出的用于“献祭”的血肉模糊的死尸,都分外得多。


    这是为巫振锋准备的。


    如今,便是用上的这一天。


    只有巫振锋死掉了,他才能堂堂正正、不沾染一丝污泥地站在阳光下。


    即使那些妖兽指正他,也并不可信,他完全可以说是,他们怀恨在心。他也掌握了太多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让他们改变说辞,甚至于无声无息地死掉。


    至于温瑾,他就算是揭露了这一切,没有实际证据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呢?


    莲花楼背后盘根错节,不只是今天的这些人,会有人不得不保他。温瑾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或许,他还可以想办法继续御兽宗和怀玉城之间的婚约,将他那个宝贝妹妹娶过来。


    许是他嘴角的嘲讽太过明显,温瑾转过了头。


    他的眼睛,像是浸了水的黑色琉璃珠,不看笑意只对上目光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凉渗渗的。


    与此同时,包围着竹夫人那三只赤耳火尾猴突然疯了一般向身旁的修者袭去,火尾猴本就是以身法灵活见长的灵物,骤然而行快如闪电,周围的修者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以为是巫振锋又耍了什么花招,忙进行拦截。


    就在这三只火尾猴吸引注意力的时候,竹夫人的手,在拥抱的掩映之下,掏进了巫振锋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


    她仍旧没有松口,手指收拢,尖利的指甲扎入,血迹蔓延。


    巫振锋怔了下,但他随即就笑了,甚至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不知道疼痛,仍旧紧紧地抱着竹夫人。


    事到如今,死在她的手里也甘愿。


    感知到这一切,巫兴谋努力压抑着心中得意,回望着温瑾。


    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在他的视野中,温瑾笑了笑。


    不是那种常见的温和,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一样。


    温瑾没有再看他,他视线移开,看向了巫振锋,像是感叹,声音淡淡:“四月很喜欢御兽宗里的鹫鸟呢。”


    巫兴谋瞳孔微缩。


    他慌忙去看巫振锋,却发现他并没有看过来,而是依恋般地往四月的方向看过去。


    巫振锋这个人,他的一生,从出外遇上竹夫人的那一天起,他这辈子,就只为这个女人而执念了。


    他想要权利和位置,但却也不肯放弃这个女人。


    他守护她,也守护她与他的孩子。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血缘亲情了。


    巫兴谋很清楚,而温瑾的这句话,叫巫振锋清明,巫振锋会想要将一切都留给他真正的孩子,而不是他巫兴谋。


    巫兴谋眼神惊骇,在注意到巫振锋嘴角溢出的鲜血和渐渐涣散的眼神时,微微松了一口气。


    温瑾说得太晚了,巫振锋已经死了。


    他想要笑,可嘴角刚要挑起,却发现身形面容都僵硬,像是失去和身体的连接,再也无法控制。


    细密的疼痛遍布身躯,像是包裹在一张迅速收紧的渔网中,渔网上并不是织线,而是锋利的刀子。


    这是巫兴谋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疼痛。


    因为这是来自巫振锋的杀招。


    幼小的他曾经见过,巫振锋用这一招,杀死了他的兄弟姐妹,只因为他们劝身为宗主的巫振锋,不能留竹儿在御兽宗。


    哪怕竹儿是具勉强复活而来的行尸走肉,他们也害怕,以这为起点,赤乌一族因此而卷土重来的报复。


    这是种在血脉里的毒。


    从巫振锋弱小时,还没有成为宗主时,他就已经悄悄种在了那些兄弟姐妹的血脉中,偷偷的,不动声色的,哪怕被欺负,也没有轻易用出来。


    而他不是巫振锋的孩子,是他兄弟姐妹中谁的孩子。


    他的血脉中,也流传着这种毒。


    疼痛和死亡袭来的时候,巫兴谋痛叫出声,他最后的余光瞥见了温瑾。


    那凉渗渗的,黑琉璃的一般的眼睛,像是早知道他的结局一般。


    他不该小看温瑾的。


    谁会知道,生与死的界限,只在他一句话呢?


    他招惹了错的人了。


    巫兴谋化作一摊碎肉,几枚肉块在地上弹起滚动,沾染到了万广海的脚边。


    万广海垂眸,虽然一指洁净咒就可以抹掉,但是仍觉得有几分晦气。


    与此同时,巫振锋倒了下来。


    竹夫人压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倒落,温暖日光洒下,她眸中难得的安然和向往,化作了飞灰。


    最后一眼,她身体的视线,是看向四月的。


    巫振锋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浑身都是鲜血,胸膛裂开的大洞中,露出斑驳血痕不成样子的心脏。


    临近死亡的时刻,巫振锋难得的清明。


    他抻着脖子努力地看过去,看着四月:“小姑娘……你还记得……你答应我……会为我……做一件事吗?”


    巫振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一大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可他又不敢有丝毫的停歇,生怕活着的时间不够用了似的。


    他杀死了巫兴谋。


    只有这样,他和竹儿的孩子四月,才会是安全的。


    她真的如竹儿所希望的那样,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四月看了过来。


    她年纪不大,却早已在马棚中见过生死,见到巫振锋这可怖样子,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她没有笑,也没有靠近,只是努力冷着一张脸,点点头:“我记得。”


    “你要死了,你想让我做什么吗?”她眼睛大大的,黑葡萄一样亮亮的,尽管此前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拒绝承诺。


    “你……你能抱抱我吗?”巫振锋的目光没有移开分毫。


    “不能。”四月摇头:“我不会抱一个坏人。”


    一个坏人……


    父亲该是英雄,是守护,他和竹儿的孩子,她的父亲,不该是一个坏人。


    一个肮脏的坏人。


    “你换一件事吧。”小姑娘说道。


    她垂下的右手衣袖边,有一截露出的包扎布,打的是少女喜欢的蝴蝶结,这是乌振海为她包扎的。


    “爹爹说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坏事,伤害别人的事情,也是坏事。”


    “爹爹从不下棋。”


    “爹爹还夸过,说我很聪明,是下棋的天才。”


    她已经有一个父亲了,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父亲。


    巫振锋已经快要喘不过来气了,看过去的动作只会让他更痛苦,但是他仍旧执拗地看着,像是将对竹儿所有的情感和依恋都寄托到了四月的身上。


    “那,你能再告诉一遍,你的名字吗?”他声音微弱,近乎气音。


    “嗯?”四月眨眨眼:“这很简单。”


    “你听好了,不要太快睡着走了。”


    她声音响亮,一如初见般笑容灿烂,仿佛曾经的伤痕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我叫乌四月,乌鸦的乌。”


    乌鸦的乌。


    意识湮灭的时刻,巫振锋心满意足地笑着。


    不是御兽宗的巫。


    乌鸦的乌,很好。


    黑幕崩散,天光大亮,一场突然的婚礼,最后转变成轰轰烈烈的真相,外来宾客心思各异,有吩咐人收尾的,有去叫醒老祖的,有怀着心思想要掩埋证据的,还有只是单纯惊诧于今夜这一场巨变的。


    因为旁观,事不关己,所以冷静、理智。


    最先响起的,是几名御兽宗门人的哭声,低低的啜泣,初时遮掩压抑,继而顾忌不得,放声而哭。


    然后,是更多的御兽宗门人,鹫鸟一族,被奴役控制的其他灵兽族人。


    不是刻意的大哭,是许久的压抑和无望后,终于有一天,小心翼翼地看到从来不敢期盼的光明和未来时的释放。


    系统的小白手捏着小手绢抹泪,同时将加班一个晚上导出的数据材料递过来:【呜呜呜,他们好不容易啊!】


    温瑾眸光淡淡。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在哪一个世界都不会变。


    类似的场景,她在51号世界见过,那是个现代世界,她扮演的是顶级高校科研楼的清洁工。


    她负责清扫的楼层,是一个学术很牛颇有盛名的老师的课题组。


    人们都以为,进了他课题组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从此便是踏上了金光闪闪的花路,未来道路一片康庄。


    消息封锁、绝对权利、忍耐毕业之下,那个课题组是另一种形式的小炼狱。


    温瑜看到过,被逼着007做工程项目一篇文章成果都没有的博五学生深夜压抑的闷哭,和一分钟绝望后继续敲击的键盘和闪亮的屏幕。


    看到过从来没有一句学术指导,今天帮老师拿快递,明天帮老师送洗衣物,后天翘课帮老师接孩子,大后天给孩子教412的研二学生。


    那学生曾厌恨地说,这些事,我都可以做,只要导师能指点我文章,我不仅会做,还会喜笑颜开、感恩戴德地做,可是,他没有啊!、


    看到过最恶劣的交易,最玩弄的威逼,最压抑的无解,和最痛苦的伤痕。


    有人低在尘埃暗处,逐渐被抑郁蚕食,却不敢言说,眼中一片黑暗,看不到未来。


    有人苦苦挣扎,偷着时间,忍耐着毕业,忍耐着努力,忍耐着没有尊严,忍耐着去当保姆,可却不知,忍耐的尽头在何处,只是再也无声。


    温瑜偶尔经过时,在每一个人的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都扫到过这样的搜索——


    ——“博五了一篇文章都没有,还会有希望吗?”


    ——“那些名校研究生为什么自|杀,而不是退学呢?”


    ——“如何看待xxx大学xxx的跳楼自|杀事件?”


    世人向往而生、本该充满阳光的地方,却让人压抑地,连呼吸都想要大口放松。


    没有人敢做什么,因为没有毕业的未来,对于这些涉世未深、从小,是比死亡更恐怖的存在。


    后来,在那个世界,这个导师被扳倒了。


    他的学生,也都分散着,被交给其他名声要好一些的导师。


    听到消息的那一天,那间她时常清扫的研究室中,爆发出了哭声。


    也是如同现在,是极致压抑和困守后的解脱。


    而温瑜,也如同那天的自己一般,她不会有太多的感觉,因为那个导师,挡在她任务前行的道路上,所以,她让他倒台。


    系统当时也是这样哭的,温瑜只是拿着扫把,继续她的打扫。


    那些学生,见到她的时候,也并没有尴尬。


    温瑜知道,他们知道是她做的,甚至在她经过时,有的会小声说上一句谢谢,有的会想要鞠躬。


    温瑜没有刻意隐瞒过,而他们知道,也恰恰证明了,他们确实具有来到这个顶尖学校的能力。


    只是,蹉跎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被困在那里了而已。


    如今,御兽宗的苦主们也将感恩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


    可温瑜,如同此前,她守着温瑾的人设,温和安抚而笑,可心底毫无波澜,寂静冷清。


    沐颜无声缩在万广海的身后,从雕像碎裂开始,她就有明显的不舒服,胸闷头疼,甚至隐隐作呕。


    袁霄适时地醒了过来,他来到她的身旁,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有着担忧和回护,尤其在她有作呕症状的时候,会有些紧张,想要靠过来,但是因为沐颜之前的话,他很克制,并没有上前。


    蒲云忆就站在他们旁边。


    明明很近,却像是隔得很远,他的视线在空中与温瑾交汇,电火石光,彼此无声地交战。


    还没哭完的系统立刻又笑了:【我觉得蒲云忆站在那,就像是个定海神针,膈应着女主和袁霄谁都不能做多余的动作,哈哈哈太好笑了!】


    膈应着女主和袁霄吗?


    就连脑袋里总缺筋的系统都能看出来了。


    温瑾摸摸它的头:【感觉得不错。】


    袁霄这条鱼会来,本来就不正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而看沐颜的干呕和袁霄的紧张,温瑜很快就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袁霄以为他和沐颜有孩子了。


    温柔善良的女主,是不会说这样的谎,哄骗别人的。


    那沐颜这话,是真是假呢?


    她按住系统整理好的数据,笑意温和,像是并不在意,也像是不知道沐颜的回避,转开了目光,与万广海对上。


    万广海微愣。


    经过御兽宗这一夜,他现在对温瑾有些发憷,不敢小瞧。


    但他毕竟成名已久,又经历大风大浪,面容丝毫不变,神色肃重,本来也在配合夜不醒安排事物,如今直视温瑾,也不肯露怯,笑笑道:“温城主,可是有话要说?”


    “嗯。”温瑾点头,他刻意停顿了下,似在思索犹豫,在看到万广海因等待而不满皱起的眉角时,同样笑了笑:“万道友,我感觉,似乎一直有人在看我们。”


    “万道友历经世事,见多识广,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有人在看?


    万广海眉目一厉,当即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有掮客以拿消息卖消息为生,会专门蹲守在各大宗门周围,他年轻时为了灵石修炼也曾当过一段时日掮客。


    而御兽宗虽然只是中等宗门,可最近灵兽大会召开,不可能没有掮客靠近。


    不会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被掮客记录了吧?


    万广海神念一转,目光当即锁定东南方向,猎鹰一般森然的眸光,跨过围墙、树木和天空,对上了镜中王鹏的眼。


    同时,一道凌冽剑气奔袭而至,打向的正是王鹏手中的留影石,以及他的人头。


    王鹏对上那眼神时,手被吓得一抖,忙要收拾东西跑路,剑气袭来,他修行微弱,只以为这是攻击留影石的,躲避的同时,忙撑起手中最好的防御灵罩护住。


    毕竟,这都是钱啊!


    还有很多绝版影像啊!不要钱收藏也很有价值!


    似是因为慌张,左脚绊右脚,王鹏猛地向前扑去,整个人直接从树上掉了下去,横七竖八地带落一串树叶。


    最后,啪在了地上。


    “哎呦,疼。”


    王鹏嘟囔着,紧跟着就听见厉风之声,睁眼便见此前所在的那棵树,上半截没了。


    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不愧是百目真人,这一招太凶狠了。


    王鹏再度感慨自己运气好,在这样的攻击下,都能保住小命。


    他正要确认留影石时,才发现,眼前连玉简散落,而那几枚留影石,正大头朝下,有一多半都被连玉简给吞下去了。


    “我的钱啊!”


    他忙奔过去拽留影石,可手一碰上,就像自动连接自动开锁一样,留影石整个没入了连玉简内。


    御兽宗整个晚上发生的事情,高清无卡顿无遗漏的影像,瞬间被发布到了无边台上!


    作者有话说:


    分章是因为好几口气写了个五合一,放一起太长了翻页都累……


    上章红包已发,今天继续前五十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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