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开始?”
楼术听暗卫请回来的山野郎中这样说,脸色不自觉沉下来:“可有办法知晓是从何时开始的?”
究竟是在殿下不良于行之前,还是之后?
若是不良于行之后,殿下要求得陛下宽恕,或许还要花上一番功夫,若是之前......楼术面色紧绷。
殿下是因何而不良于行,恐怕还要细细商榷。
他只希望殿下不必再遭此劫难,受此苦楚。
郎中却摇头:“时日过久,况且......”
他不知楼术此刻正神色变幻莫测,似乎在想些什么,只是斟酌着字句:“殿下积弱已久,疾患缠身,用药又过多,如今怕是要查,也已查不出来了。”
面前这郎中乃暗卫中途寻回,为陆太医的好友。
陆太医有皇命在身,不便赶回,这才拜托云游时结交的好友替他来看一看殿下的近况。
楼术此前并未见过对方,也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但也明白,太医令愿举荐的人医术自然不在话下,闻言心就是一沉。
这几日殿下的病情稳定不少,他还以为这回殿下应该能苏醒了。
现在,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惊慌的郎中却是叹息抬手:“但不论殿下此毒是何时下的,草民都已无能为力,若及时寻来解药,或可挽回一二,御史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已完成友人嘱托,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从这郎中语焉不详的诊断里捕捉到什么的楼术想追问,见对方去意已决,只能沉默,转身让侍从送对方离开。
那毒药配方乃暗卫从不同地方购得药材配成,要寻解药还需些功夫,过去这么些时日,还算有些眉目。
对方既为江湖中人,他必然强留不住,只能默许。
郎中拱手,留下楼术一人站在原地,握着药方,想着郎中的话,沉思不语。
直到如一来通传外面来了人,转身的楼术才顿住,忽然想起,还在埋县时如一告诉他,来诊断的大夫说殿下的症状是因“药性相冲”。
药性......相冲?
瞳孔微缩的人手指微蜷,唤出暗处守着的暗卫。
殿下昏迷,暗卫无人统领,这几日都是他在调配:“有一事,需你们回京调查一二。”
这边,手落在龙椅扶手上,面色仍然带着冷意的皇帝看着下方,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么说,废太子是从自己患了腿疾之后,便开始给自己下毒了。”
适才暗卫禀报,虽从症状看不出来下毒是何时开始的,但探询太子府仆从踪迹可发现,那毒药药材是从大约一年前,太子患病后不久,才开始流入太子府邸中的。
起初是因膳食中毒药分量太少,太医院众人才没有看出下毒。
如今废太子等直接调换了药膳的配方,加大了毒药的剂量,才显出症状被他人发觉。
暗卫垂首不语。
虽然暗卫自觉废太子那时起就给自己下毒一事有蹊跷:毕竟那位殿下没有那时就给自己下毒的理由。
但他们所查药材,的确都经了太子心腹的手。
而太子心腹多乃太子府侍从,被其他人收买的概率很小,除废太子亲自指使,暗卫想不到别的可能。
而且。
暗卫默默等着上首的天子发话。
君主所降是雷霆还是雨露,非他等可以揣摩。
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谁都没有这个胆子在圣上面前妄议是非,是以闻言仍是闭口不言。
皇帝却仿佛已给经废太子判了死刑,竟对此事毫不在意,只是缓缓道:“既已确认是太子府采买的药材,又何来奇怪可言?”
不必任何人来说,他对嫡子已经是失望透顶,即便那逆子再做什么,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
他都能做出给自己下毒,以博得自己这个父皇宽宥的事出来,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说完就招手,似乎是想令内侍上前颁旨斥责,寿康却是在此时俯首,垂泪道:“陛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废太子如此信任,可是,可是那是殿下啊,陛下离开后还独自跪到天明的殿下,寿康不相信废太子会这么做:
“殿下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极可能是被冤枉的呀陛下!”
皇帝面色沉冷地坐在那高堂之上,寿康涕泪纵横地为废太子辩解:“即便,即便殿下府邸采买了毒药药材,也不能证明,毒就是殿下下的......殿下自不良于行后就病弱不止,或是恰好需要那些药材也未可知,不能就此定论啊!”
暗卫垂眸,他们在搜查之前自然已排除了这些可能性,但不知为何,听陛下内侍也为废太子出言,竟罕见地没有出言反驳寿康。
或许他们也是一样,无法接受,当年光风霁月,清正温润的一国储君,会变成如今这样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贼子。
那高坐九霄的九五之尊却只是冷冷地坐在那。
几日前,他就是在这里命太医等快马追上,保证那孽子的安全,不曾想舐犊情深,也全在废太子的算计之中。
皇帝恼怒嫡子的阴险狡诈,也为他竟敢以自己的身体状况为筹码而感到厌烦:
到如今还没有降罪,只是令他自省,已是他宽宥后的结果了。
否则废太子现在可能已经被贬为庶人。
下毒一事可追溯到废太子风寒入体最初,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可这消息,并不能洗脱废太子嫌疑半分。
最多也不过是废太子急于求成,发现自己双腿已废之后剑走偏锋,不惜给自己下毒已博得怜惜偏顾之情——这事,他的嫡子已再熟练不过不是吗?
或许就是因为,刚刚得知嫡子再也不可站立的时候,他将他能给的,都赏给了废太子——
补品赏赐流水一般往太子府去,谏臣颇有微词,连着上了半个月的折子,他也只是强硬按下。
才骄纵了嫡子,叫他被纵得这么是非不分,不知收敛。
他本也不指望嫡子十分恭谨,是嫡子留下的香料和危急处境,才蓦地生出几分心软。
如今知道是假的,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怜悯疼爱了,没等寿康说完,就抬起眼皮,声音冷厌道:“不必再说了。”
寿康闭眼垂着泪发抖,不是因为天子之怒,而是因为陛下冰冷,厌倦,对废太子没有一丝怜惜的语气:“既然废太子没醒,就让他在病中静思己过,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提让暗卫继续查探下毒因由,看废太子是否有被冤枉之可能一事,也没提废太子要往白马寺为皇后祈福的旨意。
废太子若醒了,不过是更加坐实自己给自己下毒的筹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此次蒙蔽皇帝,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皇帝也不准备再给废太子再一次机会了:“起驾。”
寿康瘫软下来,素来冰冷的大殿中央,膝下没有软垫,冰冷至极,跪着的陛下内侍也老泪纵横,连声哀求:“陛下,殿下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陛下该相信殿下一次的啊陛下......”
皇帝却并未停住脚步。
连绵不尽的黑夜笼罩住太极殿,也笼罩住沈河郡内那处偏僻,蛮荒的院落。
如一本来是准备关上院门的:如今夜色正浓,除商队入城外任何人禁止在城内走动,他们自然也得守矩闭门。
却听马蹄声自远处来,一队人马,拉着货物,徐徐停在这院落前。
如一还以为来人寻的是沈河郡守,刚要回绝,却见那人拿出腰牌,仍到他手里——看清其上纹路的如一霎时一讶。
他是追上候钦差队伍说明后才急急折返,回到公子身边的,是以并不知道殿下昏迷前曾刻意叮嘱暗卫看顾盛家。
但是金枝缠花的式样,在商队中只有皇商盛家使用,而皇商沿商道走,是绝计不可能从水患波及郡县附近的迦南过的:
他们是特意寻到此处来的。
如一不敢怠慢,却也不敢做主让他们进来,只能客气地命他们稍等,返回找公子做主。
还未禀明缘由,就见他们公子神色沉冷,紧紧攥着暗卫带回来的纸张,看着他:
“如一,你在这守着。”
“若殿下身边的人回来了,令他们寸步不离守着殿下。”
如一心中一咯噔,熟悉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立时意识到楼术要做什么的人直直地拦住他:“公子!”
他急切道:“您已被陛下斥责,不能再孤身离开了!”
他还想说什么,楼术已开口:“我迟迟不赴任,候钦差已禀报陛下,这我知道。”
楼术神色沉静:“所有责罚我也会一力承担。”
如一急了,但终究没能拦下:
公子自幼习武,聪颖过人,要做什么,即使是尊崇的父母君上,也难阻拦。
否则也不能做出夺马去太子府,质问太子的事来。
此次也是如此。
“你放心,我并非要冒险,只是要快马赶回京城。”
如一眼睛已瞪圆了。
楼术却看着帘幕后不省人事的殿下,手指再次攥紧,掌心锋利的纸张攥得他掌心生疼:“亲自向陛下进言。”
侍从已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拦不住公子,但还是忍不住着急忧心,目送骏马离开后,听到侍从禀报殿下又吐血了,才急急回到房中。
听侍从说楼大人离开不久,殿下就开始咳血,即便昏迷了也止不住,先前请来的郎中却已经离开了。
“如今只有门口的商队有大夫随行,若再找不到郎中,只能放那商队进来了!”
公子不在,如一只能自己做主,看着昏迷不醒的人,还是咬牙,当机立断:“找个这几日患了风寒的下人,试过了那郎中再带进来!”
公子把殿下托付给了他,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有任何闪失!
夜间萧无恙身体再度恶化,如一心急如焚,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商队带来的郎中拧着眉,将晃动的银针扎入废太子殿下的手背,眉心及其他穴位。
那些银针在漆黑的夜里,折射着烛火冰冷的光,很亮。
如一看得双腿发软,不自觉去看殿下,想知道殿下醒了没有。
然而被这银针作用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清隽的眉眼只余下虚弱和苍白,沉沉睡着,唇珠殷红:那是渗出来的血。
受到了一点萧无恙影响的盛晚却是辗转反侧,天还没亮,她就太阳穴刺痛地,睁开了眼。
还未坐一会儿,侍女就羞愤进门,擦着眼泪说什么老爷夫人在祠堂等着,命小姐过去思过。
盛晚心下了然:对方动手了。
如夫人散播的谣言起作用了。
盛家的祠堂立在盛家府邸的中央,横向宽阔无比,盛晚跪在牌位前,面前坐着几位盛家的族老——个个神情威严。
似乎对族内的子弟有着天生的指使和管束权利。
在盛家这种旁支半路发迹,主家却只能依附盛父这一支勉强生存的大家族里,代表着权威的族老有着绝对的威信。
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
然而也是这几位无比公正的长辈,在盛家发迹前,逼着盛父拿盛母嫁妆补贴家族,盛家成为扬州城第一布商后,又逼盛父纳如夫人为妾。
盛母每回见他们,都要气得捂着心口坐一会儿,这会也是,被盛父拦着,坐立不安地看着跪着的幼女,几度想要起身,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碎了。
她家晚儿才刚醒,如何禁得住这么跪?
上首的人不喜拐弯抹角,看盛晚跪得规整,放下茶杯,就道:“你久不出门,恐怕不知道,你退的这两门亲事,和你前几日胡说的话,对你父母,还有盛家,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如今整个扬州城沸沸扬扬,都说我们盛家门庭不严,教子无方,人证物证,天下皆知。”
他严厉地顿着拐杖:“盛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另几人也道:“盛家从未闹出过这样的丑闻,今日来,是为团聚,也是为代你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你。”
从前几次族老想要借机施压,都被这嚣张跋扈的盛家女顶了回去,这次自然也是怕她辩解,是以该到的人都到了。
最先说话的人有人附和,底气更足,举起拐杖:“如今几位族老都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跪了快半个时辰的盛晚垂眸。
盛母又急又怒,她的女儿,凭什么在这受外人教训?
然而她刚起身,跪着的盛晚却是对上母亲的视线,眼睫颤了一下。
下一秒,从不知认错乖觉是何物的人就抿唇敛眸,头抵在手背上跪下来。
盛父盛母心如刀绞,旁观的人也不禁暗叹,这次盛家这位作天作地的二小姐算是撞到了铁板,舍得回头了。
“晚儿知错。”
终于收起满身的刺,大病初愈的人声音极为低哑:“千错万错,都是晚儿的错。”
盛母脑海中掠过女儿答应她不再胡闹的话,就见她的掌上明珠,跪在那祠堂中央,闭眼睛道:“以后婚事,晚儿都不再闹了,都凭父母和诸位长辈做主。”她不再闹了。
盛母焦心忧愤异常,想上前,被盛父拉住了:族老来虽只是为施压,但如今世人多看重门楣,若是顶撞族老的事传出去,即便是他们有理,晚儿也要背上不尊长辈,目中无人的名声,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他们受唾骂不要紧,她一个女儿家,等他们走了,没有夫婿,如何保全自己?
就算今日他们再得寸进尺,也只能忍了,待日后再做打算。
盛母气得捂着心口,几乎落泪,看得如夫人好不痛快。
族老没想到盛晚这么好说话,看了她好几眼,才捋着胡子,不轻不重道:“这样才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又假惺惺地教训她几句,令盛晚跪了有半个时辰后,才喝着茶,说要告辞。
此次目的已经达到,盛家这女儿的容貌本来就引人注目,现在说了这话,要想结一门对他们家族有利的姻亲,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
族老问盛父有什么打算。
幼女被如此斥责,他却碍于家族门楣不能维护,就算理智尚存地按住了发妻,盛父也已气得胸口阵阵生疼,面对虚伪的族老也只能冷声:
“叔父既已教训过了,恒肃也没什么好说的,门庭混乱,恒肃还需清理门户,恕恒肃不送了!”
晚儿昏迷之后从未离开过院子,扬州城内流传的流言,必然是府中之人有心放出,不将此人揪出来,他愧为晚儿亲父!
人散去了,跪得有些久的盛晚也咳嗽着被人扶起,被盛母泪水涟涟地抱在怀里,唇色苍白地闭眼。
那孱弱的模样,看得素来和大房不合的二房三房,都生出几分叹息和唏嘘来。
回去的路上盛二夫人忍不住道:“那几个老贼素日就想着攀高门姻亲,这般闹了一回,反而如愿了。”
就算此次是大房倒霉,她这心里也实在不痛快。
“话不能这么说,二小姐虽是咱们盛家的嫡小姐,但毕竟被退了两次亲,这容貌生得再好,想要寻高门,恐怕也遭人嫌,要找,也只能找罗家那样,子弟有疾或是高门续弦,有族老在,或许还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能有什么好亲事?最好也不过是照拂鳏夫幼子,被人家称一声继夫人罢了,多年轻的一个姑娘,就要葬送在那宅院里了。”
三夫人哼笑一声:“她不傻傻地念着那位,能让盛家被整个扬州城看了笑话?她会有今日,都是她活该!”
话语中带出几分尖酸和嫉妒:
“除非那位病得要死的殿下,真的听到了这几日咱们二小姐的苦楚,回光返照,还受了陛下宽宥,以正妻之礼,娶了我们这二小姐冲喜,否则,被那几个老不死的定了婚事的盛家女,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需得到苦海里走上一遭。”
她看她日后还如何在她面前趾高气扬,说她心胸狭隘,会将她的一双儿女都带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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