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二房三房仿佛预见了盛晚命运般,各自说着闲话,族老离开后的祠堂内,盛母也抬起手。
似乎是要打被扶起来的盛晚。
声音却颤抖个不停:“你在他们面前胡乱说些什么?你朝他们认错做什么!”
“你可知道,你这一认错,往后谁都敢拿着你的婚事,在这扬州城求万两黄金的聘礼,叫你以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择选夫婿了!”
从前他们不肯让她选,是因为晚儿个性乖张,谁的管教都不服,她忧心这坏名声传出去,将来晚儿不好挑夫婿。
如今虽知道盛晚的婚事再乱来,也需经她和盛父同意,却依旧心疼得恨不得现在就和盛父分了家,带着女儿回娘家去。
她与盛父做主,好歹还会顾念着未来郎婿的家庭门第,不会想着叫她高攀吃了苦。
可盛家那几个老家伙,是会想着念着,门第太高,她家晚儿不好保全自己的人吗?!
他们若是真的能做主将晚儿嫁给别家,怕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剐了也要抓住登天的云梯!
怎么会顾及高攀将相王侯后,她的晚儿过得好不好!
即便人言可畏,盛家那些人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敢做得太过分,可是他们难道又真的是什么体面人家,捏着她女儿的婚事,逼急了也仍不敢为所欲为?
若是狗急跳墙,把她嫁到那人人都不敢拒绝的高门里,那时她的晚儿又该怎么办!
若是幼女本就是个柔顺性子,这次只是被吓到了,才慌忙认错,盛母也不会怒急攻心到此地步。
偏偏盛晚从小就倔强不服输,前几次宁愿跳湖也不愿意转圜,这次服软还是为着先前答应自己,不会再在婚事上纠缠娇纵。
叫盛母高高举起的手颤抖着,最后还是和眼泪一起重重落下:“你怎么就是这么倔呢?”
那废太子有什么好......即便她这次像从前那样顶撞,自己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让那商队往回折返不成?
盛母还是第一次见女儿这么乖顺,受了这些斥责竟也肯委屈求全。
她却希望她从未这么懂事,从未这么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懂得要乖巧讨好,才能叫她和盛父心软,答应商队改道才好。
盛晚垂首,竭力压住声音里的哑意:“母亲。”
藏在暗处的暗卫见跪久了的人神色苍白地几乎站不住,落在武器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看着盛二小姐沉默不语。
他们仿佛都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只在殿下身上也见到过的,安静和隐忍。
明明废太子从前个性暴烈残酷冷漠到了太子府人人自危的地步。
这扬州城也人人都说盛家二姑娘骄纵乖张。
可他们这些隐在暗处,本该最知晓他们真实性情的人,竟然直到现在还是看不出殿下和盛二小姐在伪装之下的真实想法。
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暗卫不明白殿下为何能心狠到给自己下毒却不准备解药,更不明白盛姑娘为何要受此等委屈。
明明谣言传出去之前,他就已禀告姑娘,只要她说一句话,守在她身边的暗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令那些族老在路上出事,阻止那些流言传遍扬州城。
但是听闻此言的盛二小姐只是安静地咳嗽着,在摇曳的烛火里铺开信纸,竭尽全力地将那一封封书信写得简洁规整。
然后轻声请他在殿下醒来以后,代为转交。
根本没有对留言和族老阻拦过任何。
暗卫想起那些信,手指落在胸口露出的信封上。
再去看时,盛晚已轻轻拂开侍女的手,咳嗽着,在父母面前跪了下来:
她今日穿得很是素净,被族老斥责的时候颤动的眼睫像是在飓风中支离破碎的蝶翼——
暗卫脸色一变,几乎下意识想上前。
殿下昏迷前才令他们保护姑娘周全,今日祠堂姑娘已忍了许多,如今还要受盛父盛母斥责,若是让殿下知道,恐怕会斥责他们办事不利,敷衍了事。
见盛二小姐没有指示,沉默片刻,又重新隐入黑暗中。
“晚儿知道,从前都是晚儿不好,”嗓音嘶哑的人垂下头,话语断续,“给父亲和母亲惹了很多麻烦,千错万错都是晚儿的错。”
盛父盛母以为她只是想认错,当即要拉她起来。
向来骄矜的二小姐又说了一遍都是她的错,却没有去握母亲的手,只是抬头。
她的唇是纸一般的惨白:“可是殿下什么错都没有,殿下没有对我许诺任何,是我对殿下心存妄想.......”
暗卫神思在瞬间空白。
盛晚却仍然跪着,对父母说着为废太子开脱求情的话:“母亲,盛家是皇商,若是你们也和其他皇商一样,避殿下不及,殿下会死的。”
“宛地本就偏远,若陛下真的降罪于殿下,殿下不可能孤身在蛮荒之地安然居留片刻,母亲,父亲,就当晚儿再任性一次.......”
盛母难以置信道:“晚儿!”
盛父也在一瞬间骤然明白,为什么闹了这么久的盛晚会突然妥协。
为什么她宁愿把婚事交给族老做主,也不愿意求助旁人,求助与她最亲近的父母。
因为只有她妥协了,盛家才有出手帮助废太子的资本。
豪门姻亲,对还在储君之位上的皇子来说,可能只是极小的助益,但是对已经被废的人来说,却是一条生路。
只要她肯嫁入高门,盛家必然壮大。
殿下未来来到江南也可多一分倚仗。
暗卫也眼神震颤地看向跪在祠堂中的人。
暗卫和侍从,的确可以解决殿下在皇城脚下遇到的大部分阻碍,但来到江南,殿下势必会受到掣肘。
殿下的全部势力都是在皇城之下培养和建立起来,他们所能接触到的都是京城的人力物力,面对江南和宛地,再善战的暗卫也鞭长莫及。
殿下需要一股稳定的支持力量,哪怕不能夺回储君之位,也起码要能保住殿下的平安。
盛晚仍然跪着,像是被薄雪覆盖,已然忘却了自己。
暗卫有些难以呼吸,隔着盛父和盛母,栖息在横梁之上的几人都下意识地扶住那横木。
其中一个更是捏紧手指,紧紧地按着武器。
他身上还带着二小姐每日夜里咳嗽着给殿下留的信。原本他今日就该按照二小姐意思折返,看看殿下如何。
殿下虽令他们保护盛二小姐,但是在盛晚什么都没要求的情况下,他们没准备自作主张,为盛二小姐做些什么。
此刻却为他们没想到,她竟然能为殿下做到如此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殿下未予二小姐信物,未许她婚约:哪怕是口头的,日后相会这样的承诺,也不曾。
可是知道殿下病重的人却仍然跪在这冰冷的祠堂里,将婚事交给不怀好意的家中长辈,只是为了求父母能在日后回护殿下一时半刻。
盛母也未曾想到。
她也决计不可能让女儿为一个前途尽毁的皇子做出这样牺牲,然而此刻也忍不住哭着搂住她:“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盛晚只能垂着潮湿颤动的眼睫:“女儿不孝。”
盛父也是强自镇定,压下话语中的哑意:“即便盛家愿意襄助那位殿下,陛下雷霆之怒,也不可能使他回到京城了。”
盛晚勉强扬起嘴角,眼里却落下泪来:“殿下平安已是极好了。”她似乎是怕父母担心:“晚儿会学着如何辅佐夫婿,与公婆相处,晚儿只是想......”
她话没说完,因为声音比她还颤抖的盛母已经呜咽着:“我的晚儿!”
盛母实在是不明白,她不明白!
纵然晚儿迟早要学会相夫教子,也不该是为了那位殿下!
她泪都要流干了,最后也只能看着女儿脊背挺直,面色苍白的脸上泪痕道道,声音很轻:“母亲,从第一次议亲开始,晚儿便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了。”
她没说那几个字,可是每句话,分明都写着,心甘情愿:“母亲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我虽骄纵,但也晓得保护和周全自身,只是连累母亲和父亲为我操劳。”
她落着泪:“是晚儿不好。”
盛父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听如夫人转述时还以为女儿只是听闻了哪里的流言,对从前光风霁月的废太子心生爱慕。
如今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年少慕艾,而是真真正正对那位殿下上了心,愿牺牲一切来保全对方。
她不肯议亲,也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念着想着的,就是那位殿下——甚至不求守在那位殿下身边。
她虽说着已料到会有这一日,但是能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已经是山穷水尽,再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以此为筹码了。
皇商的身份不如世家那么敏感,不会那么容易被京城几方势力注意,的确可以襄助那位殿下,可他女儿却要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盛父不愿再去看女儿苍白脆弱的神情,只能听着盛母抽泣着扶起女儿,送她回到院子里,心痛闭眼。
为什么偏偏是废太子,为什么幼女倾心的,偏偏是他?
暗卫早已按捺不住,待盛晚离开后,便提气追上,见她脚步虚浮,在搀扶下仍然几步一停,显然是病得更重了,心就是一紧。
入夜时才有机会问出那句:“姑娘何必做到这地步?”
盛晚没有回答,她像是已经抽去灵魂的木偶,唇色苍白到干涸了,半晌才勉强放下笔:送信的暗卫已离开了,这信再写,也送不过去了。
她垂眸。
暗卫还想规劝,侍女却突然来敲门,他们才隐蔽下来,盛母已进来,抹着泪,看着女儿轻声:“我已与你父亲商量过了,你说的我们会考虑,但盛家已留不住你了。”
侍女似乎是受到惊吓,慌忙跪下。
未燃烛,只有嬷嬷提着灯笼的夜里,盛晚娟好的面容,如浮光跃金的刺绣。
在这漆黑安静的夜里静静地落着月辉,仿佛被浅淡的白色包裹着,叫人不忍心触碰,仿佛下一秒就会碎了。
盛晚的声音更轻,像是薄雾:“我走了,母亲和父亲怎么办?”
盛母还未说什么,盛晚就握住盛母的手,那张盛母只能看到不服和骄矜,如今却满是安静的脸被晃动的月影照着:“母亲。”
她说:“晚儿为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但晚儿也不可能看着您和父亲,为我的任性妄为遭到耻笑。”
她若是真的走了,盛家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就算族老看在盛家家底的份上不会对父亲母亲做什么,但是二房三房,还有无数虎视眈眈的人在。
焉能保证,她离开后不会有人借此攻击盛家攻击她父母?
人言可畏,她次次议亲都被流言所裹挟,盛晚从来都知道。她怎么舍得。
“我们都是两把老骨头了......”
盛母声音才陡然提高,便被女儿落下的泪给截断了。
盛母扶女儿起来的时候,哽咽着道可怜她的女儿没有出生在将门侯家,否则也不会离心上人如此之远,被挟制得身不由己。
盛晚却在这时哑声:“晚儿从未觉得不幸,晚儿从来都很庆幸能生做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是她拖累了母亲和父亲。
盛母心如刀绞:“你若不走,日后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盛家那些人心思狡诈,若趁此时给晚儿定下一门难以转圜的亲事,谁都拦不住。
走了也不过也暂时离家拖延婚事。
盛晚似乎被说动,接过那包裹后,却是跪下磕头:“晚儿不能留父母承担这苦果。”
“今日子时晚儿会偷偷离家。”
盛母知道女儿喜欢自由畅快的生活,盛晚却抬头。
“但女儿不会一去不回,女儿此去,是想看殿下一眼,是想......”
她哑声:“是想叫母亲记得,女儿没有委屈求全。”
她的手落在盛母为她准备的包裹上:“女儿想看的景,女儿此番已看过了。”
再无遗憾了。
盛母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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