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夜将至,天色泼墨一般的黑。
辰霜绞着袖边,望着帐内伏案的叱炎,站得离他一丈开外远。
叱炎的暖帐内,燃着经久不灭的灯火,敞亮通明,可她心底,却晦暗一片。
她已来了三刻有余,可他仍是气定神闲地忙于案前文书,连一寸目光都不曾舍予她。
似是在故意熬着她。
此刻的沉默,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看不透叱炎究竟意欲何为,内心愈发焦躁不安。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扭头就走之时,案上之人开口了,吐出一个字,干净利落:
“坐。”
辰霜愣了一愣,望了一眼偌大的帐内,并无椅凳,只有叱炎身下所坐的矮榻还有一角空余。
她犹疑道:
“奴隶如何能与主子同坐?”
“本王让你坐,你便坐。”叱炎并未抬头,眼睛不曾离开手中的军报,见她迟迟不动,接道,“怎么,不想要回你的匕首了?”
辰霜咬紧下唇,垂头上前,坐在他的身旁。
矮塌逼仄狭小,坐两人十分勉强。他垂下的袖口摆动间扫过她身前,衣料冰凉,挠她修长的颈。
挨得有些近,男子独有的雄浑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包裹住。
她迅速收敛心神,双手捻起他的衣袖往下轻轻一拉,低声道:
“殿下,究竟要如何才肯还我匕首?”
叱炎缓缓放下军报,从文书堆积如山的案前露出面具一角。他垂眸瞥了一眼那双拉着他袖口的小手,不发一言。随即抽走衣袖,右手从腰际处一按。
“啪嗒”一声,蹀躞革带的别扣取下。
那柄银雕匕首从他缓缓展开的手掌中出现,映入她的眼帘。
辰霜急切地伸手去拿,却见他翻手将匕首覆于掌下,扣住、收回,另一手牢牢捉住她上前的细腕。
如同戏耍一般。
辰霜想要挣开腕间的束缚,却被那他的掌力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又恼又羞,她的眸中似有烈火在烧,道:
“你到底想怎样?”
气得连尊称都忘了。叱炎唇角微微勾起,心中不知是爽快还是恼怒,填满了他一晚上空乏的情绪。
“本王既已答应,必会将匕首还你。”叱炎五指一张,松开了手,指尖从她清瘦的骨节一掠而过。
他悠悠道:
“但,不是现在。”
辰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只一瞬便被锐利的光取代。她的声音有些僵硬,克制着问道:
“殿下要我做什么?”
“你倒是聪明。”叱炎从案前起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不紧不慢道:
“明日,随我去肃州。”
辰霜一下子惊觉,蹙眉道:
“肃州?”
叱炎道:
“想必你也已听闻,今日祁郸人重兵攻下肃州。可汗震怒之下,令我率兵即刻出发将肃州夺回。”
她今日确实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要出征。她来不及细思,便直接问道:
“那为何要我随你前去?”
叱炎从她前方侧身偏过头来,只能望见他的半边面具。他并不答她,反问道:
“你在陇右军中,可听过祁郸大将巴果赞的名号?”
她自然是知道此人的。祁郸的巴果赞,力大无穷,残忍暴虐,传闻曾生啖人肉,外号“铁秃噜”。因为他每收一城,便要砍下守城将士的头颅,用细长的铁签串起,悬于城门示众。
难道这次祁郸的主将,竟是他吗?
无怪乎被誉为回鹘战神叱炎都神情严肃,身上似是笼着一层阴云。
辰霜点头,听他接着说道:
“巴果赞今次夺了肃州,坐镇城中,死守城门。不可强攻,只可智取。但……”叱炎故作停顿,似在试探,“我若要智取,需要一个诱饵。”
“殿下,是要我做那个诱饵?”辰霜怔住,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问道,“我何德何能,可以让那巴果赞上钩呢?”
“巴果赞凶猛弑杀,但有个弱点,”叱炎顿了半刻,转过身来,目光全然落在了眼前女子皙白的面上。烛火如萤,在她玉靥上泛着微微的绯色,如清池开出红莲。
他缓缓道:
“他好汉女,喜看汉女作唐宫舞。”
叱炎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巨大的身影犹如一只黑鹰盘桓在侧,四周光束在他的阴影之下尽数收拢,密不透风。
他的手从熏黑色纹边的寝衣袖口中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精巧的下颚,似是在欣赏,又似嘲讽:
“尤其是,貌美的汉女。”
“殿下是要利用我施美人计?”辰霜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抿了抿唇,抬眸道,“凭什么认为,我会甘愿为饵呢?”
叱炎缓步掠过她,在烛台前一下又一下拨动着燃烧着的灯芯。帐内时而晦暗时而亮堂,火焰明灭间,四下阒寂。
俄而,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半个时辰前,大唐的议和使团由陇右军守护,已在王庭外驻扎,明日一早便会来觐见可汗。你是要跟我去肃州,还是同他们回去,你自行选。”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
火星子飞舞而出,烧了她的眼。
辰霜本以为他会说一些“你是我的奴隶,自然要听我差遣”诸如此类强迫的话,却不料他开口便是一道题。
他并非以势强压,而是给了她选择。
他要她心甘情愿入他的彀中。
她想到了那夜宴海告诫她的话,也提到了使臣不日将至,让她早做打算。目前的打算,难道就只有去肃州了一条路了吗?
叱炎言下之意,是要将她献给巴果赞,让她以美色-诱惑他,给玄军换得进攻的时机。与她而言,本是九死一生。
可若是被使臣抓回了大唐,再被送来和亲,葬送一生,更是生不如死。
这两条,都是死路。
心中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崩断了似的,她忽然觉得很沮丧,面色顷刻间颓唐了下去。
借着烛火,叱炎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眼前女子的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怕了?”他挑眉,轻轻道。
他心下一笑。
果然只是一狡狐,怎么惊得起吓。他布局了一日,早已留了后手。
此时,故意扔下这道选择摆在她面前,不过是想要她低头,看她就范,让她求他罢了。
那种愉悦,即将唾手可得的时候。
眼里的余光中,居于暗处的女子突然起身,走出了他在灯前投下的那片阴影,来到了他身旁的光亮处。
只见她行至他面前,微微扬起骄傲的下颚,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动,秀气的唇瓣抿得笔直,说道:
“好。我同你去肃州。”
他回眸,目光游移不定中又带着几分专注,直直地望着灯烛下一身明亮的女子。
方才她争夺匕首时,一缕碎发从鬓边泄出,垂在她的颊边,发丝间似有夕光云霞游动。
那双黑亮的眸子透着难以名状的清光,好似能一直延伸到很遥远的天边。
光晕之下,太过耀眼,他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只听她飞快地继续说道:
“我可以依照殿下的计谋,作为诱饵。但,我需要殿下的保证。”
原来,还是怕死。想要他保护她吗?
叱炎稍稍抚平了内心的波动,平静地说道:
“此次出征有我不能左右之事,我无法轻言保证你的安全。”
辰霜摇了摇头,挺直了脊背,说道:
“不是这个。我是想和殿下做个交易。”
又要提条件,这才是狡狐一贯的风范。
她想要什么?
是脱去奴籍,获得自由民的身份?还是回到大唐,重为唐民?甚至,要他放弃攻打凉州,放陇右军一条生路?
叱炎心底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等着她开口。
“此去肃州,我愿为殿下出生入死。但,我若是能活着回来,我想要换取殿下的一句诺言。”她咬了咬牙,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
拳头在两侧握紧,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一字一句道:
“殿下需答应我,事成之后,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看你的真容。”
烛浪滚滚拂过,叱炎觉得有些烧心。
竟还是这个要求。
哪怕当日差点被掐死在他手中,她也一直没有死心,还敢再提。
她神色端严,毫无惧色,眼中似有澹澹水波,而粲然的水面之下却是深不可测的潭底。
她看着他,又不像只是在看他。
叱炎心中的惊异逐渐被迷茫取代。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奴,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那个多番入他梦里的红衣女子,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无法尽数拥有。
此时此刻,他注视着她,却看不出半分端倪。
于是,他只能再度束起层层铠甲般的心防,敛容道:
“本王从不与奴隶做交易。你,一个女奴,没有和本王交易的筹码。”他说得有些凶狠,像是狼王张开了獠牙,要将她一口吞没。
叱炎望着女子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眉目间像是起了雾一般模糊不清。他不想再探究她的想法,转身离去。
却见身后的女子大声说道:
“殿下大可以强迫我为巴果赞献舞。但此计凶险,若无我配合,断不能成。”
“肃州一城,可汗一怒,玄军万人,殿下不可冒险,也冒不起这个险。”
叱炎回首,女子那双眸子的雾气已全然消散,她在须臾间收走了所有情愫,坚定又固执地在与他谈判。
谈判的筹码,是她的命。
她在用生命做赌注,为了他的面具。
他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人会这么做。无论是为了阴谋还是阳谋。
这好像,就是她自己的心意。
“还请殿下成全。”她很自信,高昂着头颅,好像区区巴果赞奈何不了她。又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巴果赞奈她如何,她只求他一个答案。
有那么一瞬,他有冲动想要应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摘下面具是为了什么,看到他真容又会做什么。
理智回笼,话到嘴边,他却只能抛出一句威胁:
“你听好,你只有成功,且活着回来,才有和我交易的资格。”
叱炎摊开手掌。那柄银雕匕首仍在他手中躺着,他将匕首亮了亮,对她道:
“这匕首,就暂时存于本王处。等从肃州回来,再还予你。”
这便是抵押了。好像怕她会逃跑似的。
辰霜心有不甘,还想上前争一争,却见叱炎脱下了玄色的外袍,解开了腰间的革带。内里露出的白绡里衣之下,隐隐可见胸前精壮的伏线,随着男子沉稳的呼吸起起落落,令她倏然心神不宁起来。
他坐在榻上,眸光上下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阴冷无比,彻底打断了她的妄念。
她今日前来,特地穿了一身厚重的大氅,将身体遮得严密。
是故意防着他的。
可在他那样赤-裸的目光之下,辰霜却觉得自己好像未着寸缕。
她不由垂下头,眼底的余光望见一片松垮的里衣掠过脚底。之后,帐内的烛火便被熄灭了。
一片暧昧的幽暗中,男子重新回到榻前坐定,一头乌发柔顺地散开,像是收了利爪的猛兽。外头的月色透过帐子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给他精悍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清辉,温柔却又危险。
他敛眸,神态自若地对着她,褪去最后一道里衣,冷冷道:
“还不走?待在这里,是想要侍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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