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高耸入云,城墙巍峨披雪,犹如镇守关隘的神兽。


    一队人都来到了城墙脚下的矮门前。


    叱炎将辰霜从肩头放下,冷眼瞥了一眼愣住的司徒陵。


    司徒陵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断游弋着,被主子的寒眸震慑。他回过神后,赶紧上前敲了三下矮门。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矮小的祁郸兵将门打开了一道缝。


    司徒陵对那兵道:


    “巴果臧大人命我们前来贺寿的。有舞姬,也有乐师。”他侧身,将一排身着妖冶舞装的碧眼胡姬示意他看。


    那个祁郸兵摸了摸剃成半秃的头,又挠了挠唇角边稀疏的胡须,扫了一圈来人,将锁门的链子解开,两扇矮门全部打开。


    矮门只容一人通过,众人鱼贯而入。那个祁郸兵望着一个个娇艳无比的舞姬,忍不住嘴角上扬,喜笑颜开。


    轮到辰霜入门内的时候,他更是两眼放光,啧啧称叹,最后盯着她薄纱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白腻小腿移不开眼。


    一道阴影盖住了他的视线,她身后那个极其高大的男人身上来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等等,你是什么人?”祁郸兵拦在叱炎身前,上下打量着他,露出狐疑的神色,“为什么戴着面具?快把面具摘下来。”


    一时间,走在前面的众人身形凝滞。


    叱炎不语,岿然不动,一道面具阴冷犹如阎罗在世。


    司徒陵和其余几个亲卫默默摸上了藏在背后氅衣上的陌刀,就等叱炎一个眼神示下,便要出鞘。


    但此时动武,确实不是绝佳的时机,若是不够快,恐被祁郸人惊觉。那么到时,偷袭失去了先机,一击不成,便会误了夺城大事。


    僵持之下,众亲卫个个彪形大汉,此时面上皆是汗涔涔,不敢轻举妄动。


    辰霜上前一步,语笑嫣然,用有些生疏的祁郸语柔声道:


    “这位大哥莫怪。他是我的护卫,因为自小生得面目丑陋,恐吓坏了人,便一直戴着面具不曾摘下。”


    “丑陋?”祁郸兵重复了一遍,露出怜悯的神色,又看了看这个一动不动、气势吓人的男人。


    “对。丑陋无比。”辰霜将重音放在最后四个字,故意强调道。


    她见那祁郸兵仍是将信将疑,便盈盈上前,笑意盎然,十指柔荑轻轻抚过祁郸兵握着弯刀的手,道:


    “大哥,我们急着给巴果将军献舞呢,就快饶了我们吧。误了时辰,你我都要挨骂的。”


    祁郸兵心口一酥,反握住她的手想要搓揉几下解解馋,却被那女子轻轻抽走了手。她仍是对他笑着,笑得他心神一颤,在她温声细语的催促下,他忙不迭给她们一行人让开了道。


    总算是有惊无险。


    进了肃州城侧门,辰霜听到身后的男子往前一步,与她并肩。


    她以为叱炎是要报复她刚才的出言不逊了,向后退了一步。


    叱炎没有动她,只是将不远处一座高楼指予她看,语调凝重:


    “巴果赞今日在那楼里摆寿宴。你只需按照计划拖住他。”他顿了顿,沉声道,“我会速战速决,你勿要多事,等我来杀巴果赞。”


    辰霜心思沉定,望着那栋灯火通明的角楼,远远传来饮酒作乐,歌舞升平之声。


    她回道:


    “我既已答应为饵,必会为殿下拖延时间,迷惑敌人。请殿下放心。”


    辰霜颔首,回身正要招呼一众舞姬,手臂却被突然拽住。


    叱炎紧紧将她拽到身前,力气霸道,目中淬火,似是在生气,却最终不发一言。


    只是飞快地将什么东西抛给了她。


    辰霜抱胸接住,一看,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柄银雕匕首。


    “用来防身。别死了。”叱炎俯身,贴着她娇小的耳垂说道。


    虽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的肌肤,却让她耳廓红像火烧云一般散开。


    未等她回话,他转身欲走。


    辰霜急忙上前揽住他的箭袖,低低问道:


    “殿下会遵守诺言,事成之后,许我真容相见的吧?”


    她不放心,动手前,仍想要再求他一诺,作为此趟出生入死的慰藉。


    叱炎扫了一眼握住他手臂的那只嫩白的手,又回身走近她,高大的身影压迫着她。


    他微微垂首,冰冷的面具靠近她小巧的鼻尖,声音又沉又哑,还带一股狠劲:


    “你只有活着回来。否则,你到死也看不到我的真容了。”


    辰霜的心猛地一跳,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


    可他没有给她机会再确认。话音刚落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跟上了他的部下,朝城墙走去。


    一行黑衣人隐没在夜色中。


    辰霜转身,与他们相背而行,领着一群舞姬走向夜幕下雄伟又深沉的角楼。


    那角楼平地而起,像是一块巨大的墓碑屹立在肃州城正北中央。


    巴果赞的寿宴开在内里宽敞的首层。


    角楼白壁镌有繁复的彩画,堂前燕尾飞翘入檐。


    一排清丽的山水屏风和腐坏的雕栏玉砌之中,一群蛮夷的祁郸大将们在开怀畅饮,实在有些违和。


    辰霜和一群舞姬出现的时候,在场的人明显停下了取乐之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们身上。


    红衣窈窕,绢帛丝滑,衬得一个个美人,柔情似水,风情万种。


    为首的,一看便是个汉人女子,肤白胜雪,身姿如燕,施施然对着主座之上膀粗腰圆的壮将走去,行礼用汉语道:


    “小人奉巴果臧大人之命,携舞前来,特为大将军贺寿,作唐宫凌波舞。”


    巴果赞正搂着一个宠姬在怀中玩弄着。那小美人也是个汉人,裹着一袭翠碧色的雪絮袄子,内里却穿得十分清凉,露出一角鸳鸯色的肚兜,赤着皎白的肩和手臂,一双灵动不已的杏眼往来人身上瞧。


    他闻言放开了小美人,将手中的酒杯一把掷于案前。他硕大的身躯从座起身,赤着一双褐色的大脚,“啪啪”落在木质的地面上,向舞姬走去。


    辰霜低眉,未等他走近,便率先甩去了肩上的披帛,抬臂小碎步后退,扭动身子绕着散开后落下的披帛旋身一周。


    待披帛再度落回她肩上,她一对细长的小臂从薄纱中捻袖穿出,葱白的十指交叠盘和。形状有如含苞菡萏。


    那便是她的起手式了。


    几个舞姬得到了指令,各自散去,立定在指定的位置上去开舞。


    若是从高空看去,整个队形,有如一朵水芙蓉正缓缓盛开。


    所谓凌波,说的正是这水中芙蓉,凌水开放,俏而不妖。


    走来的巴果赞向前一扑,却只扑到一段水红色的披帛,像是一条涓涓细流,从他怀中不断抽走,飘去。


    众将哄堂大笑,他也不恼,笑哈哈地举杯道:


    “我这弟弟倒是懂事,人没来,还不远万里给我弄来这么些美女。”


    众将纷纷应和奉承道:


    “小巴果将军知大人在肃州守城辛苦,特派舞女前来祝寿,实在难得,大人真是洪福齐天……”


    无非是一些投人所好,兄友弟恭的马屁。已在肃州守城多日、百无聊赖的巴果赞听得舒心,大口饮着回鹘人留下的美酒,飘飘欲仙。


    他在座上眯着眼,头颅随着节奏摆动,望着堂前盛开的一朵一朵红莲和对他笑靥如花的舞姬们,心神如随波逐流,荡漾起来。


    在祁郸已是多年不见如此标致的汉女,他越看这领舞的汉人舞姬便越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上手。


    可偏生她们这舞有招有式,一时半会无法终结。堂内众人亦是看得如痴如醉,宽敞大堂之中不知不觉挤满了人。众目睽睽,他也不好在手下面前显得自己这般心急,可腹下渐渐升起的淫-欲已然按捺不住。


    辰霜身形影动,每每起落和开合都会引来满堂喝彩。那些围观的祁郸人,有的持着弯弓,有的配着尖刀,皆是凶神恶煞的异族悍将,吃人不吐骨头的模样。此时却同时望着翩跹堂中的舞姬,目不转睛,眼中冒光。


    好像在借由她的舞姿,窥见天俾万国的大唐往日的盛世繁华。


    唯有巴果赞怀里的那个汉人女子,轻轻勾起小巧的嘴,含着刻板的笑意,看她的眼神,似有怜惜,又有不屑。


    仿佛知道她跳得是什么货色的凌波舞一般。


    辰霜转身,错过那女子的目光。她缓缓下腰,仰头望着角楼的穹顶,斗拱颀大,举折和缓,无一处不是赫然唐风。


    她神思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正身处长安,在幼时的宫殿里跳一支舞步凌乱的宫廷曲。


    可惜,她却是身处一座大唐遗弃多年的肃州刺史府,在异乡人面前,重温那场瑰丽的旧梦。


    她腾跳落地后转身,借机望了一眼窗外的夜空。


    静谧依旧,一切如常。


    远处的肃州城墙,也是漆黑一片,辨不出和来之前有何变化。她全程注意听着外边的动静,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打斗声音都不曾听到。


    悄无声息,犹如一个普通的长夜。好像只有她们来到了肃州城中。


    辰霜甩动着披帛作最后的水袖舞,举头作最后的三拍旋转。


    她心思不定,有些目眩。渐缓下来后,想要收拢披帛,身子却随之一颤。


    一转身,瞥见一双肥腻的粗手正掐着她纤细的腰。


    ***


    肃州城黄土筑成的坚实戍楼上,稀稀落落有几个正当值守的守城士兵,搓着手瑟缩在一处。


    寒风呼啸,令他们冻得直不起身子,更拿不起弓箭,面对远处灯红酒绿的那处高楼,心生艳羡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的火长拿着新开的一壶烈酒想要着暖身,喝到口中却是和这城墙一般的冰冷刺骨。


    索然无味,哪比得上那些高楼里宴上的那些贵人喝的好酒。


    今日巴果赞大人寿宴,品级比他高的都去那楼里了,说是祝寿,实则喝酒看舞,好不自在。守城的人少了一半,偏生轮到他值夜,去不得享乐。


    他正生着闷气,一眼瞥见看见几个不成器的小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斥道:


    “没用的东西,才守那么几个时辰,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老子我……”


    他话说一半,骤然停了下来,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些什么。


    北方怒号,在皲裂的城墙角上呜呜吹过,竟有如金戈之声。


    火长已近中年,也大大小小经历过几次攻城战,他“嘶”了一声,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只是,这地方,除了风声外,太静了。


    山里常有夜里觅食的老鹰秃鹫,今夜连一声平日里常有的鸟叫声都没有。


    像是有什么猛兽镇住了这山,万籁死寂,诡异得很。


    有些邪门。他摇摇头,又狂饮了一口酒,只道是太冷了,脑子被风吹糊涂了。


    逡巡间,忽有一阵猛风袭来,吹起一阵烟尘大雾,一下子迷了他的眼。瞬时,绑在城墙上几根的一整排火杖无声无息地被熄灭了,本来亮堂的戍楼遽然暗了下来。


    火长直道“晦气”,骂骂咧咧地甩着皮鞭对着几个黑暗里一动不动的小兵,开骂道:


    “快去烧油添火!还不快去!晚了军棍伺候!”


    可无论他如何抽打,都无人应他,也无人迈出一步,按他吩咐去点燃火把。


    又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趁着酒劲摇摇晃晃去拽那个站得最近的小兵。


    他那鞭柄戳了戳他,那人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倚靠,他身后的几个小兵也依次失衡倒下。


    他的兵已都成冰凉的尸体。


    火长大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酒壶没拿稳一松,“咣当”一声碎裂在地上,酒水淌出来,和地上早已四溢的鲜血合流成一处。


    他猛然转身,还没来得及抽出腰上的刀,脖颈间便陡生一阵温热。


    血液放肆迸射而出,他即将永久闭阖的眼帘中,映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冷峻男人,和他身后的重重黑影,有如鬼魅,有如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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