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角楼的雕栏画栋,连绵一片,已尽数烧作烟灰。火星子噼里啪啦迸溅,木头和人身的焦味浓烈地充斥其中,犹如炼狱。


    叱炎穿梭火场,亦如浴火的罗刹,在狂舞的热浪之中现身。


    地上皆是祁郸兵和胡姬的焦尸,惨不忍睹地遍布大堂。他一具一具翻找着,极具耐心。行走间,偶尔窜出的火舌撕咬着他,烧他的身。


    他视若无物。


    一楼不见,他大跨步上了二楼,在厢房内找到了巴果赞的尸体。


    尸身已肿泡发胀,死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僵直的脖上缠绕着那条眼熟的水红色披帛。披帛中段已全然抽丝断裂,两端皱得不成样子。


    可想而知,那两个女子当时是用了多少搏命的力气。


    而巴果赞真正死因却是血脉被利器割裂,五步之内暴毙而亡。


    死相可怖,一刀致命。


    叱炎静静地走过去,玄黑镶边的长靴一步一步踩在黏稠的赤红中,俯身在血泊中捡起那条柔软的披帛。


    淡淡的红,染上了更深的血色,犹如漾开的涟漪,惊动了他一向平静的心湖。


    他的脑海中闪回了攻城前夜,她身着红裙,泪光泫然的模样。


    太过相似的模样。勾起了他那个不可言说的梦。


    梦中人是他的禁忌。


    没有人可以动他的禁忌,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效仿那个女子。


    无由来的气愤蒙蔽了他的眼,夺走了他的理智。


    盛怒之下,他疯了似的去扯掉她身上的这条披帛。


    可她死死拽着,顽固地不肯松手,宁肯自伤也要护着肩上的披帛。她在那时,便已做好了打算,想要如此绞杀巴果赞了吧?


    他只要求她活着回来,她却拼命帮他除去了此战的心腹大患。无怪乎他布下的这场偷袭出奇得顺利。


    叱炎不禁握着拳头,手中的披帛拧作一团,心口像是被这条带子越收越紧,快要喘息不得。


    楼道传来“砰砰”的撞击时,他缓缓望去,看着一个半身被烧焦的祁郸兵,正匍匐着爬上火势较小的二楼,嘶哑地对他喊道:


    “救我,救我……”


    他的下半身被烧得血肉模糊,流出了脓水。他艰难地拖着双腿滑动着,在地上刻下一道乌色的血痕。


    肉身烧焦的气味扑鼻,叱炎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抽刀逼问他道:


    “那个来献舞的汉人舞女呢?在哪里?”


    “巴果臧。他把我们杀光了,还放了火,想,想要毁尸灭迹……”那人却答非所问,仰着头,表情痛苦不已,手往脸上一抹便掉下一块烂掉的血肉。


    叱炎挥刀,面无表情,已在那人脖子处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他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怒火,继续追问道:


    “那个舞女,在哪里!快说!”


    “那个领舞的汉女,可真美啊……”那人身如蝼蚁,此刻却眼神憧憬,睛目发光,如同窥见天人,转而又摇头道,“可惜,她被巴果臧带走了。”


    “你说什么?”闻言,叱炎执刀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骤然俯下身,单手将那祁郸兵整个人提了起来,发狠似的厉声质问。


    “我刚才看,看到,巴果臧绑了她,已,已出了城了。”那人被卡着脖子,双脚悬空,上气不接下气,说得断断续续。


    紧接着,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道:


    “巴果臧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很快,我就能和她在地底相会了……好想,再看她跳一支舞……”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喉间鲜血直涌,半焦的身体被重重砸在地面,顷刻间没气儿了。


    叱炎利落收刀,长腿跨过他的尸体,疾步下楼。


    楼梯拐角处,司徒陵风尘仆仆从城楼处策马赶来,疾声向主子禀告:


    “殿下,城内已全部清扫完毕。但末将不察,让一小队人从西侧小城门逃出城了……”


    “追!”叱炎掠过他,头也不回地持刀冲出了角楼,一拉缰绳骑上了门口的战马。


    一行人驾马如同腾云一般骑得飞快,不断扬鞭甩缰,出城门绝尘远去。


    城外已是鹅毛大雪,漫天席地。


    凛风席卷着雪粒子,像是起了一阵白雾,在广阔的荒原纷纷扬扬地弥漫开去。


    疾驰追逐中,只见叱炎双手松开了缰绳,双脚立于踢蹬之上,胯部立了马身,在马上站起了身。


    他一手挽弓,一手搭上三支黑羽利箭,张开崩弦有如塞外满月,对着一里外一个极小的黑点眯起了眼,瞄准,蓄力。


    寒风夹着大雪,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雄浑之气,势不可当。


    画面仿佛静止了半刻。


    紧接着,三支利箭离弦,状若三道流星划破夜空,飞逝而去。


    雪越下越大,夜色更加晦暗,已然看不清前路。


    “咻咻咻——”


    远处飞来几支箭,似是在回敬和逼退追兵。只不过,射力不够,还未到他马前,便折断坠落在雪地。


    叱炎“吁”了一声,横刀立马,双脚踩在雪间,上前拾起其中的一支箭。


    叱炎瞥了一眼箭矢的镞头。


    精铁制成,果然是祁郸人劫走了她。


    他猛地一脚踩断箭身,又点了点脚尖,将这支箭矢碾得粉碎。


    风雪肆虐,叱炎眼见着,地上马蹄和马车的辙痕,渐被新落下的大雪掩埋。


    肃州城西,遍布山地高原,岔道多且密。大雪每下一刻,他找到她的机会就渺茫一分。


    “司徒陵回城驻守以防突袭。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叱炎令道。他皱紧眉头,半阖着眼帘,望向白茫茫的远方,语调平淡却深藏狠戾:


    “他们三匹马中了我的箭,跑不了多远。”


    辰霜坐在飞快行驶的马车中,双手已被粗糙的捆绳磨出了血泡。马车车厢颠簸不已,稍稍一动她便嘶嘶地疼。


    外面突然传来几匹马儿痛呼之声,接着便是数道皮鞭齐齐甩落在马身上,还有几个士兵的叫骂声。


    有异动?


    她惊喜地回头,掀开后方的帷帘。却只见车外的夜幕下冰雪漫天,不辨天地,空无一人。


    她微蹙起眉,失望笼在心头,坐回原位,听见对面女子的“嗤”地一声笑:


    “呵,在等情郎来救你呀?”那女子翘起二郎腿,镶着金边的碧色裤腿下露出莹白的脚踝,打趣道,“你不用东张西望。巴果臧不像他那个蠢笨如猪的哥哥,戒心极重,没那么好糊弄蒙混过去,没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眼。”


    “雪儿姑娘,你不就逃过了?”辰霜睨了她一眼。


    雪儿杏眸流转,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要命的话,你还是得逃,不然等到了祁郸我都救不了你。”


    辰霜试探地问道:


    “此去祁郸,少说还有一百里,中间有数个驿站,只要知道会在哪里先停下了,便有机会逃走。”


    雪儿不动声色,手肘斜斜倚着窗楞,只露出娇小的侧脸朝向车帘外。


    辰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帷帘随着疾驰的马车被风扬起一道缝隙,露出车厢外跑动的马匹滞重的步伐节奏。


    她顷刻便瞧出了端倪。


    是了,祁郸远去一百里,如此寒天,马匹吃不消长途跋涉,中途必要在几个驿站换马才能继续往前奔走。


    看这些马疲累不堪的状态,下一个驿站便是不远了。


    想到此处,她掏出后腰藏起来的那柄匕首,从红裙开叉处细细割下一片衣料。随即她瞅准机会,趁车外的人交谈时没注意,将那片水红色的衣料扔出了窗外。


    “有人会来救你的,对吧?”雪儿在旁静静看完她这番动作,问道。


    辰霜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回道:


    “我不知道。但方才在马车中能感觉到岔路不少,沿途留下标记总是没错的。”


    她始终无法确定叱炎会来救她。


    于情于理,都很勉强。


    但,若是她的少年郎,此时哪怕要将天地翻个底朝天,也会把她从祁郸人手中夺回身边的。


    她收回漫长的思念,平静地接道:


    “若无人来救,我也可自行逃出生天。”


    雪儿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挑眉道:


    “好胆色。不枉我救你一场。”


    不过半刻,马车终于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处驿站。


    男人们下马的喧哗声过去之后,雪儿对辰霜使了一个颜色,递了一个胡饼在她手里,然后裹紧身上的大氅,自行掀开车帘下去。


    辰霜没有吃那胡饼,只是接过后放入小袋中,紧紧跟上她。


    “方才我看那马,有些不对劲。”辰霜悄声对她道。


    雪儿点头,带她行至驿站背后的马厩。一入内,二人便听到了几声马嘶。


    辰霜上前一看,其中那匹的马臀处,正在流血。她凑近那道伤口细探,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是箭伤!这伤口的形状与她肩头那处别无二致。


    是玄羽箭。难道,方才是叱炎射的箭?


    因为这个猜测,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克制着翻涌的思绪,镇定着继续往里走。数了数,一共有三匹马,都有同样的箭伤。


    雪儿绞着帕子,低声对她透露道:


    “我刚听巴果臧和手下说,回鹘人追来了。他们才一路走那么快,马车都颠死人了。”


    霎时,辰霜感到浑身的血流再度沸腾起来。


    她几乎在一瞬间确定,那队回鹘人,定是叱炎。她这个诱饵,利用完并没有被抛下。


    他在来救她的路上。


    眼中似乎还能看到,那个玄色身影,方才就在她坐着的马车后头,立马张弓,策马扬鞭,穷追不舍的模样。


    因为这个念头,辰霜手心微微发颤,心中密布的阴云和累积的恐慌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倏地转过身,稍稍抬起下颚,眼中似有粲然的火星子,对着雪儿问道:


    “我有一计,你可愿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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