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果臧领着亲卫进了驿站矮小的屋内,想要避一避风雪再抓紧上路。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见他的女人花容失色地向他奔来。
“臧哥!不好了!”她喘着气,一脸惊恐道,“你的马都被放跑了!”
众人闻言惊起,巴果臧皱紧的眉头像是一道褐土沟壑,他抄起桌上的大刀,一脸杀气地向马厩冲了过去。
他一眼看到立在马厩外的辰霜,大吼一声,一手撑在门栏一跨而过,道:
“你这是找死!”说着一步跨到她身前,把刀死死架在她颈上。
几个手下匆匆在马厩里找了一圈,又向驿站外奔去。漫天大雪将天地搅得混沌一片,连路都找不见,更何况几匹脱了缰的马了。
一个手下急切地向主子陈明利害:
“马厩里余下的几匹马不是中箭了就是跑累了的,怕是走不了多久了……回鹘人也许一会儿就会追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巴果臧的脸色愈发难看,龇牙咧嘴,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辰霜,吼道:
“你他妈就是故意的。想让那些回鹘人来救你是吧?我就偏不让你如愿,偏要把你的头,一片一片剁下来送给那偷袭我的孬种!”
他说着,猛地正要扬起刀往她身上砍。
辰霜眉目冷静,心下却止不住地一颤,惨白的唇抿成一条线。刀口落下来的时候,额间的发丝被疾风捋到了鬓边,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臧哥,且慢!”
意料之中地,雪儿按照她们的计划站在了她身前。
只见她捻着一缕从玉颈垂下来的丝发,用手掸了掸巴果臧肩上的雪渍,声调婉转:
“妾有妙计。臧哥先听完,再动手也不迟呀。”
巴果臧一把搂过她的纤腰,眉头纾解了几分,道:
“雪儿一向聪明,快说来听听。说好了,重重有赏!”
雪儿靠着男人的肩头,白玉似的指尖在他肩甲上画着圈,低声说道:
“如今我们的马能跑远路的所剩无几,大冬天的马匹市价又高,臧哥可带足银钱了吗?”
巴果臧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我认得前面镇上有几个销金窟,瞧这个汉女还有几分姿色,该是个行俏货色。何不将她卖到那儿去,换得的一大笔银钱再来买些马匹回家,不是妙计嘛?”
雪儿将辰霜刚才教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配合她的一颦一笑,皆是上乘的风情。辰霜一个女子都看得目不转睛。
巴果臧闻言,果真中计。他将头一偏,手指捋着胡渣密布的下颚,又回头上下好好打量着辰霜。
确是珠玉一般的美人。他眼睛一亮,片刻权衡后,他将刀放下,俯身狠狠啄了一口雪儿的粉面,愈发觉得怀里的女子熨帖可人:
“妙计妙计。就照你说的办。把她卖到那销金窟去,再买几匹马来!”
“可赞普那边,巴果赞大人的事,如何交代?”他身旁的手下迟疑地问道。
巴果臧褐色的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道:
“回鹘人不是来夺城了吗?就说我大哥他大败不敌,身死肃州。有何不可?”
众人连连称是。
巴果臧杀意退去,将手中的弯刀收入鞘中,招呼几个手下将马厩中残余的马颈上的缰绳卸下。一行人匆匆离开了驿站,在大雪中继续上路。
疾驰中,辰霜回头遥望身后不断变小的驿站,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脱身之计既成,她心中多了一分笃定。
因为,她感觉,又离他更近了一步。
朝西北行了数里之后,巴果臧一行人来到了一处边境小镇。此时风雪渐消,天色初熹,宛如鹅卵石的胚光,露出一角圆润的弧波。
几人立马,在镇子外头的一处不起眼的枯草堆前停下。拨开外侧掩人耳目的几株,里面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长阶小道来。
众人循阶而下,小道深幽,随着越到地底,光线却越来越亮堂起来。
长街尽头,青铜色的豆灯燃着两束火光灯影憧憧,照着后边一扇对开的朱漆金锁大门。
大门虚掩,只留了一道罅隙。许是未到时辰,尚未开市。
步入内里,又是令一番光景了。
辰霜漫步其中,不由睁大了双眼。
塞外蛮夷交界的小镇中,竟有如此雅致之所,且一步一景,仿的都是神都洛阳的建筑与景致。
赤色的硕大灯笼悬于廊前飞檐,亭台楼阁,水榭木桥,一应俱全。底下,一条潺潺涓流从中绕行而过,衬得此地富丽又不显俗气。
行至迎客堂前,只见顶上的匾额题着三个汉字:“小神都”。
窟主大腹便便,着一身油光发亮的绀红色胡袍,前来迎客。
趁巴果臧与那窟主谈起了价,雪儿将辰霜拉进了一个雅间,穿过一片妃色的纱帘,让她坐在梳妆台前。
一番着装打扮之后,二人来到房外,见巴果臧仍在与那窟主争执不休,讨价还价。
窟主见新换了碧色裙装的女子,玉颈延长,皓质呈露,有如天人。他随即眼睛一亮,一手张开五指,大声道:
“再加五百,不能再多了。”
钱货两讫,众人意满而离。
窟主对着几个手下指了指辰霜。那些人不由分手拉开她及趾的裙摆,将一串银铃系在了她的脚腕上,打了死结。
原是防止她逃跑的。这小神都的镣铐,也如此风雅。
辰霜敛神,突然上前一步,对那窟主说道:
“这位大人,敢问只我一人,可以为大人卖得多少真金白银?”
窟主不禁多看她一眼,他从业十余年来,从未有“货物”有此一问。
见她从容镇定,面色含威不露,一对眸子闪着捉摸不定的光。他越看,倒越发好奇起来。于是,他伸出一只戴着玛瑙戒指的食指,对着她比了比。
“一十?”辰霜问道。
那窟主轻蔑一笑,摇了摇头。
“一百?”辰霜又问。
窟主收起手指,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扬首又摇头。目色居高临下,如睨小物。
辰霜沉吟片刻,不猜了,直接道:
“若是我能为大人挣到这个数,大人以为如何?”
窟主见她伸出两根玉雕似的手指,先是一惊,随后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凑近了一步,嘿嘿一笑,道:
“这位姑娘,有何高招?”
辰霜从腰后掏出她的匕首,举到他眼前出鞘,锋刃如寒星坠落,闪了他的眼。
“大人只要放榜出去。欲买我者,必要以同等价钱一并买我的匕首,人与匕首不单独售卖。如此,大人便可收取双倍价钱。”
窟主眯着眼,从她手中接过匕首一瞧,又用手指弹了弹刀刃,侧耳一听。
“蹭蹭”作响,玛瑙戒指在利刃上回响出铿锵之声。
平平无奇的一把匕首,并无玄机啊。
窟主又将目光落回了辰霜身上。看她义正言辞,并不像是在糊弄于他。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又听她说道:
“此匕首乃天外陨铁精制而成,削铁如泥,世间罕有。尤其是……”辰霜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顿了顿才道出,“尤其是,行家一看便知。”
她此举,便是要引出那个行家。那个行家,认得她的匕首。
叱炎在找她,那么她必要给出线索。
她不能干等他来救,亦要自救。
辰霜收回匕首,负手于背,微挑眉毛,道: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大人何乐不为?”
窟主捋着光秃秃的下颚,思索之下:若按她所说,真能赚上两倍价钱;大不了,只赚一倍,又不亏损。确实如她所言,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那便如你所言。”窟主令手下道,“让画师把她和那柄匕首的样貌画下来,张榜广而告之,今晚拍卖。”
语罢,窟主扫过女子清丽无双的容貌,不由神思荡漾起来。
他有预感,今晚他的小神都必将高朋满座,日进斗金。
***
雪夜过去,山坳间依旧白茫一片,唯有官道残雪半融,露出岩石青灰色的边壁。
远处,还能听到肃州城敲击金柝之声。
急行的阵阵马蹄踏过官道,风驰电掣一般。沉沉积雪被碾过,消融得更快。
为首的一匹马慢了下来。
马上一袭玄色便衣的高大男子突然下马回身,弯腰捡起了混在雪壤中的一小片红色衣料。他将衣料扣在指间,越扣越紧,那片赤色好像掌中滴下的血渍一般。
“殿下!前面发现一处驿站,找到祁郸人的踪迹。”此时,前方飞驰而来的探子来报。
叱炎回神,将衣料攥在手心,起身上马。
葛萨在旁对叱炎低语道:
“殿下,她真的会被带到祁郸去吗?再行数十里,便到祁郸的地界了。我们是否……”
“不会。”叱炎语气笃定地打断了他,斜睨他一眼道,“一日之内,我必要将她寻回。”
小小的驿站早已空无一人。
叱炎立在庭中,他的海东青停在他抬起的臂甲上,啄弄着羽毛上的雪粒。他食指弯曲,勾着它的喙,静静听着早已候在此地的手下汇报:
“殿下,马厩中有大片未干的血迹。是祁郸人的马。应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只晚了一步。
一片死寂中,叱炎面对空荡荡的庭院,突然抽刀将一旁的梁柱猛地砍断。
整间草棚应声坍塌,散落一地。
“去前面最近的镇上。他们定要买马。”叱炎小臂一扬,海东青低鸣着展翅翱向天际。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请示道:
“可殿下,前面的大小镇子少说也有十几个。怎么找?”
叱炎腰间的刀柄和铁质的臂甲猛然相碰,发出沉重的撞击之声,响彻方寸之地。众人面对盛怒之下的主子,闻声更是心惊肉跳,低头不敢言语。
他一字一句道:
“那便,一个,一个,找。”
众人再度上马,兵分数路,前往各个镇子,打探祁郸人的踪迹。
叱炎和葛萨走马在镇子上奔驰间,马匹却被一大波镇民拦住了去路。
他们接踵摩肩,拥挤的人群将一面墙团团围住,似是在看一张告示。
“真是稀奇啊,用天外陨铁炼制而成的匕首!”
“一个姑娘竟然带着这等神兵利器,得卖成天价吧!”
葛萨正要驱散人群为主子开路,却见叱炎突然一跃下马,张开劲臂“锃”地一声抽出陌刀。
人群惊吓,纷纷为这位凶神恶煞的男子让出一条小道来。
叱炎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告示,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
他一把将那张告示撕了下来。
展开一览,薄纸随着指尖微微一颤。
纸上描摹着一个头戴面纱,身着胡裙的绝色女子,袅袅背身而立,正回眸相望,只得一个倩丽的侧影。
只一眼,便足够他认出她来了。
那颗缀在她左眼眼角的泪痣,画在纸上看似无情却又百般动人。
而画中人手中的那柄所谓利器,正是他熟悉万分的银雕匕首。
“小,神,都。”叱炎缓缓念出告示底下落款的地名,许久,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去查,小神都在哪。”他将告示递给了葛萨,心间如燃油般滚烫,口中淡淡令道:
“召回其他人,今夜救人,夷平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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