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恒一脸的不可思议。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章橘颂下意识低头去撩耳边碎发，手指触到耳朵尖，很烫。
诶呀，她刚才在说什么呀？一点分寸感都没有。
意识到不妥，章橘颂期期艾艾的开口补救。
“啊——就随便叫叫，开玩笑啦。”
夏日蝉鸣声里，她听见一声轻笑。
那笑声仿佛带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夏之恒慢条斯理地说：
“姐姐，你是在调戏我吗？”
“什么呀！”
章橘颂跺脚，气鼓鼓的盯着他：“你个小朋友，思想怎么复杂。我就是……刚刚他们都这样叫你，我被带着了！”
她噼里啪啦的解释了一堆，是很久没有过的极快的语速。
蝉声越响，两人之间的空气越安静。
直到夏之恒扑哧笑出来，虎牙笑对阳光。
“哈哈哈……”
他这一笑，周围的学生和校友纷纷侧目，疑惑地望向这边。
章橘颂快急死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然而下一秒，只觉脚底一空，失去了重心。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泡到池塘里，水刚好扑到裙摆的位置。
惊呼声响起。
稳住重心的章橘颂抬眼一看，只见夏之恒径直往水里跳，毫不犹豫。
他扶住她的手臂，掌心烫得惊人，也或许是因为水太凉带来的错觉。
“没事吧？”
这一下，他和她都淹在水中了。
望着近在咫尺的墨绿色领带，章橘颂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脸埋到夏之恒衬衫里。
实在是太丢脸了！
夏之恒转换了一下身形，几乎是虚虚的将她圈在怀里，姿势却很有分寸，不至于碰到她的腰。
耳畔响起轻轻的安慰声：“没事，有我陪你一起丢脸。”
章橘颂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是认真的。全然无视了周围人的眼光，只顾看她。
周围学生和校友赶忙伸出援手，七嘴八舌的要拉他们上来。
“快上来。”
“没伤着吧？要不要去医务室？”
“来，我拉你上来。”
……
人群里，钻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之恒？”
“章橘颂？”
张老师的大嗓门依旧，十分震惊。
“你们俩搞什么？”
即使毕业几年了，听见张老师的怒吼，章橘颂的心态在一秒之内又变成了高中生。
有一种做坏事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感觉。
她裙子湿了，衣服也沾了水。
夏之恒也没好到哪去。
两只落汤鸡乖乖的被张老师领回了家。
教师家属房就在学校里面，距离很近。
“幸亏我这里还有两套校服！”张老师一边翻衣柜一边训人，“多大的人了，还能掉到池子里？这也幸亏学校修池子的时候想到了，水设得很浅，不然就惨了。”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
不约而同地，章橘颂与夏之恒同时开了口，声音恰好重叠在一起。
彼此对视一眼，又都沉默下来。
张老师给逗笑了：“怎么，唱双簧啊？”
她丢了一套校服给夏之恒：“去，赶紧去卫生间换。看看几点了都，该去大礼堂彩排了。”
“橘子，你过来，到我卧室换。喏，拿着新毛巾。”
房门掩上，还以一室的安静。
这熟悉的安静让章橘颂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可是，脑海中又开始循环播放刚才掉进池塘的尴尬场景。
她双手捧脸，无声地“啊啊啊”了一通。
怎么能丢人成这样呢？
校友之间会不会从此流传，一个学姐因为校庆太过激动还掉进池塘里？
她不想成为这种奇怪类型的校园传说啊喂！
脑海中反反复复倒带的，还有方才夏之恒跳进池塘的那一幕。
少年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完全消散，却一跃而下，溅起水花。
为什么要跳下来呢？
没道理啊。
众目睽睽之下掉入水中，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还是意外反顾的，和她一起跳进了池塘。
章橘颂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一定是因为，夏之恒是个好人。
他心善、有责任感，仅此而已。
一定是这样。
衣柜上悬着一面大穿衣镜。章橘颂扭头，与镜子里狼狈的女孩对视。
妆花了，头发乱了，眼睛……依旧没有神采。
一看就很安静，模模糊糊的安静，即使当面打过招呼，说过话，回过头就会被遗忘。
太安静的人，好像是不讨喜的。
所以，不要生出不应该有的期待。
期待一旦落空，是很疼很疼的。
不要自取其辱。
她静静望了镜子一会儿。
等心情彻底平复，章橘颂方才脱下湿衣服。
推开门的时候，夏之恒已经离开。
临近午饭时间，张老师正坐在餐厅摘菜，见章橘颂换好了衣服，毫不客气地说：“来，你帮我菜摘了。”
“好。”
章橘颂接过菜筐，老老实实地干活。
张老师转身进了厨房。
冰箱门打开、关上。案板上“剁剁剁”剁肉。油锅烧热，姜葱蒜推进去“刺啦”一声响。很快，饭菜的香气飘出来。
张老师教书，有一个习惯。每逢考试，不管大考小考，只要考了班上第一名，就能被张老师邀请到家中，点菜吃饭。
虽说是家常便饭，不值什么钱，但是学生们都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看。考试前，也不乏“你想好让老张炒什么菜了吗？”的调侃。
章橘颂来的次数多，到后来，都可以省略点菜这个步骤了。
一碗辣椒炒肉，摆在四四方方的木质餐桌正中。
嫩绿的樟树港辣椒，七分瘦三分肥的猪梅肉片，每一片都均匀的被酱油上色，碗底汤汁看着更是诱人。
单单用辣椒炒肉的汤汁拌饭，就可以吃下两碗米饭。
张老师拿出一瓶红酒，一罐雪碧。
“你现在能喝点吗？”
“应该可以。”
“那我给你多倒点雪碧。”
玻璃杯中的红酒的红被雪碧冲淡，展现出一种很漂亮的光彩。
章橘颂喝了一口，只尝出雪碧的甜爽，于是又喝了一口。
唔，红酒是这个味道吗？
张老师挨着她坐下。
“行啦，吃菜。我记得你回回点辣椒炒肉。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那必然没有。”
章橘颂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用辣椒配着肉吃。刚入口还没觉得什么，过一会儿嘴里就辣起来，忙拿起玻璃杯又喝了口雪碧红酒。
“呦，你现在这么不能吃辣了？”张老师微微有些意外，“不过也是，在a城读大学，估计吃辣的能力也退化了。”
章橘颂又夹了一筷子：“没事，真的很好吃，我在那边读书，就想着这个味道。”
“那你就多吃的。”
张老师特意把那碗辣椒炒肉挪到她面前。
“说起来，夏之恒那小子也是对辣椒炒肉情有独钟。多亏你们俩个，我这退休之后，能立刻去餐馆当大厨了。”
章橘颂不知道怎么回话，只是笑了笑，埋头继续扒饭。
酒足饭饱，章橘颂打算收拾碗筷，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住。
张老很慈祥的笑了一笑。
“不急，我们说说话。”
她的目光打量着章橘颂，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大学，是不是过得不太好呀？”
很简单的一句问候。
可不知为什么，章橘颂听了，鼻子一酸，瞥过头去。
好一会儿，她才“嗯”了一声，带着浓厚的鼻音。
高考之前，几乎所有大人都说：“考完高考就解放了。”
好像人生的一切难题，在高考英语终考铃响起的那一刻，就会迎刃而解。
可为什么，她进了大学，非但没觉得解放，反而觉得人生的路好像越走越窄了。
每一天，都感觉很累。
这种累和高中不一样，那时候刷题考试确实很累，但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期望。
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医生呢？有的。
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呢？有的。
当一个设计师怎么样？好像也不错。
然而一旦选定了专业，进入大学，这些期望就一个一个的，都消散了。
很多时候，章橘颂自己都嫌弃自己矫情。
别人都奔着前走，就她一个人抱着旧日的回忆停在原点，不停划水，作茧自缚。
“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小西楚霸王。”
两张餐巾纸递到面前，章橘颂接过，低声说：“谢谢。”
静了一会儿，张老师的声音响起：
“我记得，有一节课，学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个时候你怎么回答的？”
“你说——你搞不懂项羽为什么不过江东。”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张老师叹了口气，把章橘颂搂进怀里。
女孩的肩膀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这个孩子呀，怎么连哭都哭得这样无声无息、安安静静啊？
“没事的，这很正常。”
张老师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进大学之前，你们唯一的衡量是分数。可进大学之后，可以衡量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很多了，感到迷茫失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章橘颂把脸伏在张老师怀里，抽抽涕涕：“可是，对不起……张老师。”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对不起，我好像……好像只是个普通人。”
张老师笑起来：“谁不是呢？”
“橘子，不管你过得好还是不好，老师都想听到你的消息。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不会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
“之前和你玩得好的华雪，沈悦然来看我的时候提起你，那语气可骄傲着呢。你难道之后再也不想见她们了吗？”
章橘颂摇摇头：“怎么会？”
“那你是觉得，你不是第一了，你不是校花了，她们就会讨厌你？”
“我……”章橘颂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被张老师紧握住。
“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们。”
张老师佯装生气：“我说我在眼里也不是个肤浅的、拜高踩低的人吧？”
“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老师牵着她去洗手间：“洗把脸，虽然你哭起来也挺好看的。”
“老师——”
章橘颂嘟囔了一句，开始认认真真洗脸。
出了洗手间，张老师神神秘秘地说：“你来看我，不吃亏。”
她从背后拿出一张票：“喏，想不想听许崇唱歌呀？”
章橘颂眼睛微微睁大：“老师，你……你是给我留了校庆典礼的票？”
“你不来就是别人的。”
张老师把票塞到她手里，笑眯眯地说：“幸好，你来了，去吧。”
“enjoyyourtime.”
当坐在学校大礼堂的红靠背座椅上时，章橘颂还有些恍惚。
从二楼的位置看过去，大礼堂的拱形苍穹依旧，射灯的数目依然未变，连木质舞台边缘摆着的盆栽也没变，依然是山茶花。
置身于年轻的学弟学妹之中，穿着校服的她。
好像，也没有很突兀？
校长致辞，校友代表致辞，接着是毕业生致辞。
夏之恒走上舞台，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聚光灯照在他身上，少年的轮廓几乎在发光，说不出的朝气蓬勃。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十二载寒窗，到今天为止，似乎应该划上一个句号。可我更希望，它是一个省略号，像无尽之夏。未来也许会有很多风风雨雨，也许会让人心灰意冷，但请不要忘记，在此间诞生的勇气和期望。它们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坐在台下，章橘颂听得很认真，苦笑了一下。
像无尽夏的勇气和期望吗？
真的会一直长存吗？
她茫茫然举目，礼堂穹顶之中，有一盏灯正在她头顶。灯光耀眼，望得久了，眼前的一切都微微泛着白。
闭上眼，深呼吸。等到再睁眼时，夏之恒的毕业致辞已接近尾声。
聚光灯照耀之下，夏之恒的眼眸无比清亮。
“最后的最后，祝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视线与章橘颂的视线交汇。
环绕音响里传来坚定而又清冽的声音。
“无论遇到何等困难险阻，都不会忘了自己的珍贵。”
大礼堂响起热烈的掌声。
章橘颂抬手鼓掌，即使手掌都拍红了，也毫不在意。
校庆典礼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毫无意外，是大明星许崇出场的时候。
主持人刚刚报完幕，全场就躁动起来，几个胆大的学生喊起了许崇的名字。
万众瞩目之下，许崇终于登台。
一出场，是他新专辑里的一首摇滚，嗨翻全场。
唱完，许崇握着话筒，说：
“夏天，是离别的季节。今天有不少毕业生和很久很久以前的毕业生，所以接下来，想唱一首《送别》。大家应该都会唱吧？可以跟着一起唱。”
他把铆钉外套一脱，只穿着白衬衫，抱着吉他在立麦前坐定。
什么配乐都没有，琴弦拨动，是简单的和弦。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听到这一句，章橘颂落下泪来。
好像真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听懂这首歌。
“问君此去几时还”，这个好理解，问的是离开的人什么归来。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加上一句“来时莫徘徊”呢？
难道是因为，预见到有些人会在离开以后徘徊游离，彷徨迷茫吗？
说不清答案，章橘颂只是眼含热泪，跟着众人一起唱。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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