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查清,不知父亲还有何处为难?”桑葚适时关切问询。
桑南章这才长叹一声:“查清了楚家并无恶意,可他们铁了心要让楚鸿达在此跪着,我只怕他死在我这门口。若死在这,岂非是那僧人一语成谶,楚家人定要咬定是你不肯原谅他。”
桑葚面上立时显出慌张:“父亲,我该怎么办?”外头之事,即便她心有对策,亦不能开口言说,说得多了,指不定桑南章又冒出些什么念头来。
幸得一旁姚氏忽然开口道:“妾身倒勉强有个法子。他们既是非要跪着,咱们也无法阻拦,不如叫两个小厮撑伞打扇,再偶尔送些瓜果点心好让楚公子撑着力气。只要他在咱们门口撑过了三日,往后之事便与咱们再不相干。”
“只怕他为表诚心,不肯用。”
姚氏道:“这便由不得他了,他被捆绑了送来,哪有挣扎的余地?”
“正是。”桑南章面上终于浮出些悦色,“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说过,桑南章当即出门,嘱咐下人应当如何做事。
屋内,顿时只余下桑葚与姚氏。桑葚没有多留的必要,只离去前特意与姚氏福了福身:“多谢母亲。”
姚氏自知她缘何有这一声谢,遂和善笑道:“我本应为你考量。”然而待桑葚离去,姚氏兀自起身,才猛然惊觉,这背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这会儿黏腻得厉害。
那曾经有过疑虑的念头经此一事像是落了定,骤然令她萌生出对鬼神的极强敬畏来。然不论神鬼,或是背后有人操纵,姚氏仅得出一个结论,这丫头不能惹,断断不能。
先前姚氏还想着找机会再试上一试,大不了依旧是她自个受些罪。如今,这个念头竟是半点不敢有。
*
凝翠院,桑葚将事情大约与从春从夏说了,两人满心欢喜,累积许久的阴霾一扫而光。
从夏捧着手,眼底泛出灼灼光亮来:“这僧人莫非是神仙下凡替小姐打抱不平来的!”
桑葚无奈一笑:“若真有神仙,他们的命无极长也,哪会在意哪个世人过得如何?”
“总归是狠狠地替咱们出了一口气。”从夏道,“小姐,既然这僧人如此灵验,不如咱们也去一次寺庙,求一求神佛。”
“对呀小姐,”从春亦是附和,“咱们也去一次。”
桑葚慢悠悠转向两人,清澈的眸子瞧来极是无辜,仿佛在说,你们是不记得我自十二岁起便被拘在这家中吗?父亲为了藏住她这张脸,两个妹妹任意进出,独独不允她出门,也是费尽心思。
从夏凑到桑葚身边,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只管怂恿:“奴婢知道,可今时不同往日,小姐没了这婚事束缚,老爷想必一时间也找不到下一家,姑且试试嘛!”
从春转到另一边添补着:“奴婢听说慈云寺的山花已经开了,好看极了小姐。”
桑葚瞧两人目光实在炙热,不得不泼些凉水:“父亲说得清楚,那是位游方僧人,未见得在寺里。”
从夏道:“管他在不在呢,要紧的是,小姐您真要一直被困在这院子里吗?”
这话终于戳中她的心窝。桑葚自十二岁起被困顿,虽是从未想过挣扎,也知挣扎无用。可她心底明白,迟早有一日她是要走出去的。
这一日要来了吗?
桑葚思索了会儿,终是拿定主意:“也罢,待这事了了,我试着与父亲说一次。”
两人顿时雀跃而起,仿佛要从鸟笼里挣脱而出的是她们两个。桑葚亦是不由笑起,不为能否出这院子,为这两个丫头比她还要高兴。
两日后,楚鸿达在桑南章尽心竭力地看护下,终于撑到了如头一日一般的暮色暗沉。眼见着时辰到了,楚家人立时出现将楚鸿达抬了回去。
后来又几日,听说楚鸿达大病一场,眼见着奄奄一息忽然又回转过来,再让大夫瞧,竟说好好养着已无大碍。
一切落定,这日晚饭后,桑葚特意晚走一步,行到桑南章跟前请求:“父亲,这桩事能如此了结,女儿恢复名声全是仰仗那位僧人。女儿无缘拜会,便想去寺里拜一拜神佛,恳求父亲应允。”
桑葚一串话说罢,便只是说罢。她不觉桑南章困了她多年,会忽然更改放她出门。
不妨坐于一侧的姚氏会再度为她说话:“老爷,阿葚一直待在家里可是要憋坏的,这慈若寺就在城外五里,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再说了,老爷便是不放心让她戴一顶帷帽就是。”
桑南章抚上胡须,眉头微皱。楚鸿达这桩事已了,却有新的麻烦出现在眼前。桑葚年纪渐长,如今虽不过十六岁有余,相看定亲再到成婚少说也要一年光景。这女子挨到十八,便不大好嫁。
偏偏,他一时不知从哪去寻个合意的人选。
慈若寺……
桑南章顾自咂摸着,略沉吟了会儿神色忽的由阴转晴。他道:“既是诚心求佛,倒不如去灵安寺。”
桑葚微微仰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姚氏道:“可这灵安寺是在云阳府啊!这一路奔波,还有那云阳府的旱情……”
“清晨早些出发,傍晚也够归还。至于那旱情,”桑南章全不在意道,“刘知府早有绸缪,旱情未解但也未酿成旱灾,只管去便是,没那么要紧。”
桑葚犹记得先前姚氏要请方丈进门桑南章那般说辞,将旱情说得如何紧要,如今盛夏旱情更甚,桑南章竟要她去到那样远的地方。
可话到此处,也没得理由拒绝,遂是福身施礼:“女儿多谢父亲,女儿定早早出门,早些回来。”
眼见桑葚离去,姚氏方凝向桑南章疑惑道:“老爷不是不喜阿葚抛头露面吗?今日怎么……”
桑南章轻笑一声:“我不止允她今日出门,往后她若想,便随时可到外面行走。”
“老爷越说,我怎么越是糊涂了?”
桑南章笑得愈是恣意,手指捋着胡须久久未放。“你身在内宅,自是不知外头情形。这旱情要紧才是要紧。”
说着,眼见姚氏愈是迷茫,他索性说得明白些:“原本我总怕这旱情蔓延恐有一日牵连到我们桑平县,我这知县的位子再有不稳。如今看来,这正是我的机遇。”
“你可知,云阳府旱情蔓延一年有余,早在盛夏抵临前朝廷便派了大臣前来,协同指挥刘知府做着一应事宜。这旱情一日未解,那些大臣便一日不会离去。”
姚氏眉心一跳,顿时明白桑南章的意图。“老爷是想……”
桑南章眼睛半阖,底色透出极深的算计。他自个却还感慨着:“从前是我想得窄了,楚家算什么,不过同京城有着拐了十八道弯的姻亲,那姻亲还未必有用。刘知府……哼,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四品,即便真能帮我,至多将我调至一个富庶的县去,这官位再怎么升,终归在他手底下。”
姚氏道:“可阿葚这一次出行,也未见得就能遇见什么富贵。”
“这便看她的机缘了。”
姚氏默了默,再不好多说什么。且她虽是晓得不去招惹桑葚,却也觉得,这嫡女终归养在她的名下,桑葚嫁得好,她面上也算有光。
翌日。
天还未亮,凝翠院婢女房便传来窸窣起身的动静,从夏撑起身子瞧了眼仍是昏暗的天色,推了推躺在身侧的从春。从春揉了揉眼,遂是与她一道起身开始小心翼翼收敛这一路出行所需的物品。
卯时桑葚起身,方才洗漱过便见从春从夏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两个满满当当的食盒,水囊备了足足六个。
桑葚由着从夏替她梳妆,一面瞧从春指挥院里的下人将屋内摆放的东西一一抬到马车上去。
从夏道:“小姐今日可要穿得单薄些,外头热得厉害,那云阳府只怕更甚。”
桑葚“嗯”了一声,云阳府在楚国之南,又赶着旱季,想是无比炎热。便挑了身浅琉璃色的衣裙,外头再添一件月白色的轻纱。从夏瞧着,索性将桑葚发上的玉簪取下,换以相衬色调的翠玉竹簪,这一身瞧着便更是清新。
临行前,桑南章尚未出府,桑葚便领着从春从夏前往绮春轩与父亲母亲作别。桑南章不曾说些什么,倒是姚氏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莫中了暑气,要早些回府。
桑葚一一应着,只撤身离去时尤觉一直静默的父亲似乎压着什么话未曾出口。
然他不说,她也不必追问。
桑葚离去后,姚氏探着桑南章的脸色:“老爷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屋内没有旁人,桑南章亦不避讳,直言:“阿葚这一身,实在寡淡些。”
寡淡?
姚氏险些当下露出鄙夷的神色来,难道一身浓艳,如桑怡瑶常说的那般做个狐媚样子才好?这做父亲的,生生像那妓馆的老鸨,只想着将手下姑娘卖个最好的价钱。
姚氏扯着嘴角做出笑模样来:“这便是老爷不懂了。阿葚本就是倾城的面容,若再不打扮得清淡些,岂不随意一个人就将人家的魂魄勾去。老爷想要的,可不是路头行走的庄稼农户。”
“也是。”桑南章道,“只消云阳府的贵人瞧见了阿葚这张脸,穿什么有什么要紧。”
姚氏再是没忍住,手指捏着绢帕轻轻搭在唇边,掩住那并无声息地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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