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端,桑葚与从春从夏坐于马车一路出城,她太久不坐马车,只觉颠簸不适,后来令马夫放缓些才渐渐适应。然刚刚适应,这日头便开始出现在头顶,愈是靠近云阳府,便愈是燥热。
行到后来,一人一柄团扇摇着,瓜果解渴才渐渐好些。
距离灵安寺大约只剩十里时,桑葚透过细纱做的帷幔向外望去,只一眼,便不再觉得燥热难耐。
路上开始出现三五成群的行人,各个身上扛着行李或是锄头一类。似是,举家迁徙。亦有那独个走在路上,身上晒得黢黑,干瘪的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然则每一个,皆是嘴唇微张,干裂得似乎要生生褪下一层皮。
桑葚瞧见第一个时,手指摸过身侧的水囊,抬手想要叫马夫将马车停下。然她紧接着就瞧见了第二个,第三个,断断续续,非她几囊水能够帮扶。
她轻颤的手指到底从水囊上移开,落下帷幔,再未朝外头看一眼。
巳时末将近午时,马车终于停在灵安寺山脚。桑葚戴上帷幔与从夏上山,留从春守在马车。寺庙就在山腰,这一路行来,桑葚经久未动,疲累的微微喘息,心下却是一派清凉。
自桑平县至云阳府,来时她尚且看了半路的风景,山水花草,皆是宜人。然这一刻上山,石阶旁的草木是否郁郁葱葱全不知晓,她只偶尔仰头,透过风吹起帷帽的间隙看一眼那烟雾缭绕之处。
桑葚从不信这些,今日出行目的地虽归在此处,也不过是想要出门罢了。哪怕经由楚鸿达门前忏悔一事,知晓有了不得的高僧,她亦觉得神佛拿来敬畏便是,做不得信。
然这一刻,她一步一步迈入正殿,将帷帽取下,无比虔诚地跪拜。起身时双手合十,注视着那巨大的佛像祈愿:“愿佛祖怜悯云阳府百姓,降雨人间。”
祈愿完,桑葚又是郑重俯身叩拜。
她心无杂念的祈祷,起身后又示意身后从夏将早就准备好的香油钱投入功德箱。自始至终,她不曾察觉一侧敲木鱼的小和尚,在她话落的那一刹,手指有一息的停顿。
亦不曾知晓,在她离去前,帷帽尚未戴上时,从内殿缓步走出一位蓝衣锦袍的公子。那公子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不曾缓过神来。
桑葚戴好帷帽,迈过高高的门槛。到此时从夏才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姐未曾为自己求一愿吗?”
从夏知道桑葚一贯心无所求,可难得到这香火鼎盛的灵安寺来,不求一求多是可惜。
桑葚未曾遮掩,道:“确曾转念想过,不过说了也是无用。”
“小姐不说怎知无用?”从夏脱口道,随即又是想起,“对呀,佛祖哪管人间姻缘事,小姐,不如咱们去月老祠,听说离此地不远,好似还十分灵验。小姐,咱们去一趟,也为小姐求一桩正经的姻缘。”
桑葚面上到底浮上些微烫的热息,也不知是从夏声音过于清脆,还是这烈日过于焦灼。她竭力压了压,方没乱了呼吸。亦幸得戴着这帷幔,也不怕被人瞧了去,只正色道:“今日应是来不及,咱们还要早些回去。”
“那咱们在这山上转转,小姐许久未曾出门了。”
这山上的风景诚然是好,满眼葱绿像不曾被旱情牵连,甚至这来来往往的路人,多的是衣着鲜亮。许是这旱情,如今只牵连到平头百姓吧!
这念头一起,桑葚顿时没了兴致。说来她也并非几世修行的善人,约是长年在闺中养着,从未瞧见过这人间疾苦,心下过于震撼。
“不了,”桑葚微微摇头,“看这日头,咱们还是下山歇会儿便赶路回去吧!若回去得晚了,怕以后再没机会出门。”
这难得的机会,不知父亲是因了什么样的因由才会同意。不过她已然看过风景,被马车颠簸,也在佛前祈祷,不算白出来一趟。
从夏听着也怕以后再没机会,忙转了念,随着桑葚一道下山去。不妨两人还未走到山脚,便听着一道喊声。
“小姐,小姐?”
两人一道转过身去,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公子疾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位小厮。
这是在喊她?来往无人,想来真是在叫她。
桑葚依着礼数福了福身,那公子顿于她两步开外却是生生僵住,不晓得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只透过纱幔,隐约瞧着像是极为拘谨,略显慌张。
依是从夏代为问询:“不知公子叫我家小姐何事?我们与公子,应是并不相识。”
“是是是。”那公子出言,果真是声声磕绊,发出的气息都带着颤意。顿了会儿,仿佛又兀自深吸了口气,这才伸出手来,一面道,“方才见小姐走过,地上遗落了这只荷包,不知可是小姐之物?”
桑葚打眼去瞧,他手心摊平放着的正是一只钴蓝色的荷包,荷包上还有金线绣制的云纹。要紧的是,这荷包分明是男子所佩戴的样式。
从夏声音愈是冷了些:“公子想是瞧错了,这并非我家小姐之物。”
“是……是在下错了,错了。”那公子讪讪地收回手,人却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告辞。”从夏利落道。
桑葚福身后,亦要转身,不妨那公子忽的急促道:“在下王和裕,不知小姐芳名?”
这实在莽撞。
桑葚顿了一刹,便是与从夏毫不犹豫离去。眼见着将要走到山脚,这位置一打眼就能瞧见自家马车,马车上的人自也能瞧见她们。从春自是无妨,那马夫回府后少不得要与桑南章禀报。
桑葚着实不想多生事端。
然待她回到马车,一口清水饮下,一块糕点还未及放入口中,掀开帷幔瞧了眼外头的从夏,回身便是神色郑重道:“小姐,那人还在那站着。”
“你们两个也赶紧用些,用罢咱们就回去。”原还想着在这马车上歇上片刻,这最热的光景赶路,实在不适宜。这会儿瞧着,却是赶紧走了要紧。
从夏吃着东西,瞥一眼外头那公子的动静,又确认马夫此刻正坐在一棵树下纳凉,这才在吃东西的间歇愤然道:“那公子瞧着是位矜持儒雅之人,不成想这样无礼。”
桑葚想起方才见那公子形容,与楚鸿达近乎是天上地下之别。模样间似也是有礼之人,却行着这样无礼之事。大约是粗浅表象不可信,一如父亲也偶尔做得慈父模样,可心底盘算却是样样摆不到面上。
遂又是嘱咐:“回府后,父亲若是问及是否知晓那公子名姓,断不可说。”她现下,隐约猜到桑南章特意让她来灵安寺的目的。
两人俱是点头。
然桑葚不知,这无礼之事尚在后头。
马车远去,王和裕眼巴巴瞧着,恨不得做了随着一起行走的车轱辘,全不管烈日当头晒伤了眼睛。
身侧小厮见自家少爷着了魔一般,当下便道:“奴才这便悄悄跟去,看那小姐是哪里人士哪家小姐。”
王和裕自是应允:“快去快去。”
小厮驾马远远跟随,眼见那辆马车在一个岔口走了左道,他特意勒着缰绳略缓了缓,免得太近被人察觉。然就是这一停顿,待他正要跟去,却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一路土匪来。
四五人手持大刀,面目凶悍,生生截住他的去路。嘴里说着那套惯常土匪的说辞,此山他们开,此路他们主,留不下钱财,断不让你过路。
小厮懂得驾马,却是万万没有那般利落的身手,当即下马讨饶。然饶是如此,身上依旧挨了几脚。这便罢,偏生又不信他所言,一口咬定他除了这些主动交出零碎的银两,身上定藏了别的宝贝,不由分说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将他剥了个干净。马匹,自然也被人牵去。
前路漫漫,这追人,到底是追不得了。
同一刻,灵安寺正殿东侧的一间禅房内,一袭雅青长袍的男子坐于窗前。他身子微微前倾,脱了血色的细长指节随意搭在扶手上。
这禅房的位置极好,入目可观正殿前所有风景,尤其那条蜿蜒而上的山路,碧绿葱葱,行人往来。他瞧着这风景,周身一派平和。
不一会儿,微弱的风声掠过,有人推门而入,风声掠动他的袍角。他身形未动,似未受半分惊扰,只照旧瞧着满目风景。
来人进门,一眼见着男子身后矮桌上堆满染血的布条,这满屋的血腥味更是刺得人抑制不住作呕。
“您身子可好些?”来人起先出言关切,见窗前男子并无动静,随即恭敬垂首,禀告道,“王公子派人追了过去,不过属下已安排妥当,自有人半路将人截下。”
男子终于应声:“不难找。”他声音淡漠微凉,仿似外头蝉鸣与炙热皆与他毫不相干。
属下道:“是,云阳府就这么大,若要用心找一个人,自是不难。”
“你可知道这位王公子?”目光所及,站在日头下翘首以盼的富贵公子,终于挪了脚,定在一片树荫之下。
“只听说是个谦和有礼之人。”
男子下颌微垂,唇角微微上扬,仿佛轻笑了声:“是个长情之人。”
属下微惊:“那桑小姐岂非要被他抢走?”这样的先机,又恰恰出现在最为恰当的时候。
男子音色愈是淡然:“原本或许可以,现下绝不能成。”
属下默然:那是自然,撞到您的手里,哪还敢惦记您的人?
男子终于转过脸,显出一张极年轻的面容。约是刚过弱冠之年,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纯质。可一双眼抵在属下面上,眼底漆黑幽邃,像那活过半生的老练。
属下愈是垂首,些微腹诽又赶忙收敛干净。
说来也怪,主子明明比他还要年轻几岁,一双眼瞧人,总像那寺里的老方丈一般,不,甚至更甚。那睥睨众生洞若观火的眸光,虚虚一眼,便将他瞧个通透。
果然,男子悠悠道:“他遇见的太早。”
属下又是迷茫,男子遂又嘱咐:“只管护着她,其余事,不必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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