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眼进了九月,枯黄匀散,空气似在池里浸泡过,冷得瑟人。
沈韫自那日偷溜出府,叫沈璿派人好找一番后,身边看管更紧,等闲走动不得,但于她并无太大妨碍。原就脚伤未愈,成日里除了捉弄江瞻,便是在屋内研习书画,似乎又不着急摆脱谁了。
沈璿对她突如其来的安分感到十分意外,却不再叮嘱江瞻什么,只是命他如常禀报。
未料沈韫来事儿的本领比他预想的要厉害得多。
这日沈璿前脚刚走,沈韫便递了一封请帖去解家,谎以沈璿之名请他最得意的学生解寅入府一聚。
申时日光和暖,廊外却起风,来势凶猛,回旋卯劲地摇在檐廊下,作起吞吞呜呜的响。解寅候在前厅,一拢深色织锦袍衫将其面庞衬得端雅,腰间束带,托出修长的好腰身。
“解兄长。”
沈韫站在阶下喊了一声。
解寅偏过头,放下手中杯盏,动作又轻又稳,是一种得体的慵闲意态,眉眼略含笑,冲她回了句阿韫。继而拔座走来,“怎么是你,老师不在府上么?”
“父亲陪母亲一道去外祖家了,大抵卯时左右才能回来。”沈韫侧一侧身,朝东边书房方向微抬下颌,“解兄长不如与我一起到小荣亭坐坐?那儿离父亲的书房近,等他回来了想见你,不过走两步路的事。”
一席话说得流畅,像是早已在腹中编排过,令解寅不好推诿,“那便依阿韫所言。”
去往小荣亭需绕过花圃走一段路。沈韫的手搭在洺宋掌心,身形略显不适地走在旁前,阳光漫过西风散落至她身上,透出一股俏皮的清影。
解寅从后瞧她一眼,不由轻笑。
循声,沈韫扣起眉,稍稍回身睇他,“解兄长笑什么?”
须臾他走上前,目光扫了扫她的鞋面,声线仍然松泛,“听老师说阿韫贪玩伤了腿,我原本不信……”
后头的话不待接完,沈韫已然开口:“是不该信。”
她一侧长眉轻轻挑起,琢磨半会儿又放下来,斟酌着续言:“定是下人回禀回岔了,我分明是被凶物所伤,怎是贪玩致使?不过也就瞧着难堪,再忍几日,应该快好了……如此形容来见兄长,是沈韫无状,还请兄长宽容一二。”
前半截话是为父亲的虚传缝补,颇露几许傲骄之态,而后半截,她以自己的名字自称,比以往同辈间的寻常谈话多了些正经意味。
解寅乍听,错愕得缄默俄顷,方回圜道:“阿韫言重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拿老师所言打趣你。你尚在病中,理应好生休养,此番是我无礼了。”
他顿了顿,“这样,我等老师回来再上门拜访,阿韫先……”
话音未落,沈韫抿了下唇角,蹙眉道:“其实今日是我想见你。”
她抬起头,见解寅脸上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反而稍显愁容,遂轻捏袖口,接着说:“请帖是我递的,父亲若想唤你来,不管是什么法子,绝对不是我这一种。兄长什么都明白,既愿意见我,定然知晓我所图。”
陛下将陆思白的案子交与解寅处理,是两年前便落定的。上月沈璿与她重新提起,她方才反应过来,除了父亲,她还有一条路可试。尽管两年前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但他今日明知请帖有假,仍愿单独赴约,总有什么在他那里改变了才对。
冗长的小径像条曲折的线,把对望的二人归拢一处。后者踱近半分,俯低了一点腰背,压着嗓音,“陆画师的事,若我说了,你会信吗?”
他的影子笼罩在沈韫身上,顷刻格挡暖光,寒津津地撂入肌肤里。
沈韫凝视他的眼睛片刻,仿佛又回到他初来府中的那一天,觉得陌生,又不愿露怯。
“那你说些我能信的。”她退后一步,匀了匀气息道:“老师他还活着,对吗?”
关于陆思白是生是死,兴许没人在意。不过是个旁地来京的清高画师,得罪了谁,被谁挑了命,又或苟且活着,连饭后闲谈都够不足一顿。但在沈韫心里,这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网,一日未得确定,便一日不消。
解寅锁眉看她,她搭扶婢女立在花圃中间,神情不无变换,只美玉一般的眸子生出些微坚定,坚定到有几分如同执念的模样。
他对此情容叹了口气,适才启唇:“于你而言,他是否活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所犯之罪乃谋害亲王,活不了。你多年不肯信,到底为何?老师为了护你,在圣上面前下了不少苦心,你这样执迷不悟,对得起谁?”
世人提及陆思白,多半都是这副心思。沈韫心中不平,却无处宣泄,眼色蓦地沉了几分。
“我没求父亲替我撇清干系。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罢了,老师那般寄身书画之人,有何权欲之心?如此不清不楚的罪名,他不该担。”
言及此,嗓音细微地颤抖了下,漠然掣住袖角,许久才道:“便是真如你们所说,那他尸身何处?老师膝下无子,我是他唯一的学生,我想替他收尸,不过分吧。”
解寅眉间攒得愈发紧,他不是不懂沈韫的感受,十年师生情谊,哪是如此好割舍的?但这世间万事都有轻重利害,他复喟一声。
“阿韫,这些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况且老师不会害你,这一点,你难道还没有我看得明白?”
说来说去,就是陆思白已逝,尸首无论在哪,终归给不到她。
沈韫心里却认定,只要不见尸身,那些空有话壳的流言都算不得数。他既不肯告知,自己令寻便是,声音中掺了一分疏离。
“是我给父亲添麻烦了。今日假借父亲之名请兄长过来更是胡闹之举,望兄长勿将今日所谈告诉父亲,算沈韫请求你。”
“你又何必这样?”解寅松散眉目,勾勒出一笔轻浅的无奈,转身招随侍上来,从随侍手中取得一卷扎好的画。
“此乃陆画师宅中最后一幅未完之作,我今日来,便是在犹豫是否将它交给于你。老师对此并不知情,是我偷偷藏下的,连圣上也不知。”
他说这话时嘴边压了层自嘲的笑,所谓轻重利害,到他这儿不是一样分不清?
沈韫闻言一怔,老师身边之物恍若与她隔了好几道岁月的距离,从未想过会在此刻再度触之,半天才扬起眼,“兄长这是何意?”
解寅垂睫望她少时,只简洁道:“我不会骗你。”
话都说开了,也没必要再留,他正一正容色,换回平常那副潇洒从容的样子,维持着笑,“你身上有伤,别送了。我识得出去的路。”
从沈府出来时,天色转阴,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概这时节附灵,随人心绪一转一变的,倒是应景。
恰逢此时一辆马车由旁侧驶来,门外有一柳字,稳当地停靠在沈府门前。
解寅略站了站,便见沈延宥与柳伏钦先后走出,二人把着扇笑一会,徒然看到他,惧有些惊异。
还是沈延宥先跑上前,热络地招呼,“锐之兄!你什么时候来的?父亲今日不是去外祖那儿探病了吗?他又回了?”
解寅略低下颌笑了笑,扯起谎来不比沈韫逊色多少,“我来看你姐姐,她不是受伤了吗,我替她寻了一些止疼的药,顺道送来了。”
“你对姐姐真好。”沈延宥勾上他的肩膀,意有所指地提点:“不过比起止疼之物,想必姐姐更想收到一些别的东西。”
他靠近些,在解寅耳旁悄声说:“姐姐前几日偷跑出去吃了不少亏,她当下最想要的,是有人能帮她撤走父亲安插的‘眼睛’。”
复拉开间距,挑眉眨了眨睫羽,“锐之兄明白吧?”
解寅瞅他一眼,心中了然,“延宥说的,我记下了。等有机会,我会试一试。今日便先告辞了,待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话罢提袖拱手,与他辞别后自街道左边上了马车。
柳伏钦立在后面旁观半晌,收着额心,像是认真分辨他二人的话有多少份量值得他提。片刻走近前,刻意平淡地问:“解寅与沈韫很熟?”
“应该还不错吧,毕竟锐之兄是父亲的学生,时常会来府中谈事,姐姐着家比我多,父亲又更偏疼于她,有什么新奇玩意儿都会使锐之兄带给姐姐一份,一来二去,可不是熟么。”
柳伏钦听得挑眉,“我看是解寅对沈韫有所不同。”
沈延宥咂摸一会儿,眼神突地一亮,大彻大悟,“伏钦哥哥是说,那些好玩意儿都是锐之兄私自找给姐姐的?他怎的如此厚此薄彼!”
话落,本以为会得一声应和,孰料开解之人连瞧都不曾瞧他一眼,冷冷转过背,径自朝柳府行去。
沈延宥想起方才在马车上聊了一路柳小将军,分明是和煦飞扬的情态,怎的一下车就变了脸?他把眼皮一垂,左思右想稍刻,复抬脚追上,十二分不解。
“伏钦哥哥,你这就回了,不跟我进去坐坐?不是说要继续给我讲柳将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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