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四合院,东厢房内,夏末和寒雪急得团团转。
小姐回来的路上还好好的,能吃能喝、有说有笑,扬言从今天起就要开始学习“内功心法”,争取早日赶超陆江;
用过晚膳,小姐突然喊肚子疼,本不该来的葵水提前了好几日。每每来葵水,小姐都要痛上一两天,丫鬟们早习以为常,给她熬了姜糖水、备了暖袋,伺候在一旁。
谁知天黑以后,小姐竟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还说起了胡话,不过一个时辰,便晕睡了。
寒雪火急火燎地请来相熟的大夫,大夫只说小姐染了风寒,烧退了就没事。可这都整整一宿了,小姐还烧着,烧得整个脸蛋红扑扑的,嘴唇都干了。
陆江进来的时候,两个丫鬟正用湿帕子交替给苏溪降温。
陆江:“你们先出去。”
寒雪和夏末应下,可又不敢走太远,侯在了门外。
四围的雕花楠木床上,苏溪静静地躺着,盖了一床薄薄的棉被。
她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小巧的鼻头有细细的密汗;肉嘟嘟的红唇因为干燥而起皮,微微张开,艰难地呼吸着。
陆江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烫得吓人。
他撩开衣摆,坐到床前,从被子里拿出她的右手,为她细细地把脉。
那纤细的右手,和他抢桃花酿的时候灵动优美,此刻软绵绵的,瘫i软在他的掌心。
须臾,陆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塞入苏溪的口中。
药丸约莫花生粒大小,昏睡的苏溪吞得困难,陆江隔着屏风发力,取来不远处桌上的温水,混着一起让苏溪服下。
起身,他为她掖好被角。离开之际,一只小手拉住了他。
“......不要......求你......”
苏溪在梦魇,也不知梦到何物,秀眉拧成一道麻花绳,五官难受地挤在一块,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陆江俯身,凑近了些,终于听到她的呓语。
她说,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陆江定定地站在床前,许久没有动过。
雕花床头围着粉色的帘幔,帘幔上绣着精美的荷花苞;
两个粉色的纸灯笼分别吊在床头的两侧,随着清风的吹拂,在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浮动的光影。
陆江执起她的小手,发现她的小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摆,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她的关节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姿势。
陆江:“你就那么在意他们?”
苏溪无法回答,他又将她的小手塞回被子里,略带老茧的指腹来回轻抚她的唇瓣。
“你若是好好的,我便让他们活下来。”
*
苏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她伸了个懒腰,感叹自己睡了一觉,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还湿哒哒的,直到洗了个热水澡,才惊觉自己活过来了。
寒雪端来暖胃的热粥:“小姐,您吓死我们了!”
“可不是,奴婢还以为您......”
夏末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没骨气地吸了吸鼻头,绕到苏溪身后给她梳发。
苏溪笑笑,说自己福大命大,不会有事,就是昨晚做了一宿的噩梦,烦人得紧。
梦里面,大皇子带着人马抄了国公府,可怜她头发花白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跪在大皇子的脚下,沦为阶下囚。
苏溪喝了一大口热粥,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位老人遭那样的罪。
寒雪见小姐惆怅,问:“您梦到什么呢?”
“乱七八糟的,没什么意义,”苏溪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梦到一位大罗神仙,他赏了我一颗仙丹,说我吃了仙丹就会好起来。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寒雪和夏末对视了一眼,似想到什么,提醒道:“小姐,救您的人不是神仙,是陆公子呢!”
丫鬟们解释,天蒙蒙亮的时候,陆公子回来了。
他到小姐的房间里坐了会,就一小会儿,也不知他给小姐用了什么药,反正他离开后没多久,小姐就退烧了。
苏溪仔细地听完,勾起额间垂下的碎发把玩,笑得眉眼儿弯弯的。
两个丫鬟又开始强调陆江的好。
“您都不知道,陆公子昨夜回来的时候,有多急!”
“他直接将马骑到了院子里,飞身下马后,冲到了您的房间,都没叩门呢!”
“奴婢见他的衣摆和裤腿上全是泥渍,想来赶了很远的路。”
苏溪笑着打断两个丫鬟:“你们两个,何时说话如此夸张了?”
“一点没夸张!奴婢要是敢瞎说,罚我三个月不吃肉!”
“是真的,小姐,陆公子真的很在意您!”
苏溪用银色的汤勺慢慢搅动清粥,寥寥热气缓缓升起,晕湿了苏溪微眨的长睫。
“你们想多啦,陆江拿我当做朋友。”
“昨天他还跟我讲了他的身世呢!”
“总之,他对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们俩呀,别瞎想了。”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小姐是身在其中、看不透彻,可见着小姐坚持,她俩就不便多嘴了。
“对了,他回来了,还没出去呗?”
苏溪吃了人家的药,总得说声谢谢。
她放下碗筷,奔着西厢房而去,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在矮几的果盘里抓了一把桂花糖。
“小姐,您急什么!您的粥还没喝完呢!”
夏末对着苏溪的背影剁了一脚。
她想说,陆公子没在西厢房,您去了也白去。
苏溪绕着四合院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后院的竹林里找到了陆江。
耳房旁,竹林前,陆江负手站在齐腰高的篱笆栅栏旁,看新笋冒出泥土,听微风拂过竹叶。
苏溪踮着脚跳到陆江身后,故意吓他:“在看什么呢!”
陆江回头,似乎并不惊讶她的到来。
“好了?”
“好啦!还要多谢你给的药。”
陆江垂首,瞧了她一会儿后,径直拉过她的右手把脉。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身形又高大,站在她面前,她会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所幸他总是和她保持着礼貌又安全的距离,哪怕现下做着关切的事,他清冷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没事了,”
他得到想要的结论,浑身的气息柔和了许多,似乎之前她说的什么并不重要,只有他亲自确定了,才会相信她真的好了。
他放开她的手,侧身,面向竹林而站,恢复他原来的姿势。
苏溪也学着陆江的样,负手站到他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绿色的竹林在风中起伏,一浪接着一浪。
她掏出了一把桂花糖。
“诺,给你!桂花味的!”
陆江却没接,只是从她的手心随意拿了一颗,剥开土黄色的油皮纸,露出白色的糖果,放入唇中。
苏溪见他蹙起了眉头,问他:“怎么,不好吃么?”
“不甜。”
苏溪疑惑了,当场吃了一颗。
“不会呀,我觉得很甜,桂花糖就是这个味道。”
陆江不吭声,默默地吃糖,余光扫过她红润的唇瓣和凸起的腮帮时,想起了那半颗桂花糖。
那颗糖,才甜。
他又说:“我在一片竹林里埋了几坛桃花酿,算算时间,明年开春就能起窖。”
他指向竹林深处,说老竹子中间的小土坡下面,是埋窖的绝佳位置;还说桃花酿起窖后,会有一股淡淡的竹叶香,口感绝佳。
苏溪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踮起脚凑近陆江,向往道:“分我一坛呗!”
“好。”
“咱们说定了哟!那个时候桃花也开了,咱俩就在桃花树下,一边下棋,一边对饮小酌!”
苏溪想想就觉得画面美好得不得了。
桃花酿、桃花瓣,还有桃花树下俊美的少年郎......若是把少年郎哄高兴了,指不定他还能舞个剑,啧啧,这日子,快活!
陆江望向苏溪灵动的眼睛,在她水润的眸底看到了期许的自己,他大抵是欢喜的。然,他似想到什么,忽地敛下笑意。
“很远,你怕是不想去。”
“多远?能远得过东夷国、吾荒岛?这天南地北、山川冰海,但凡你能说出地名的,我就敢去!”
苏溪没说大话。
自懂事起,她就跟着师父云游列国,足迹早已踏遍江海。她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同的人、尝过稀奇古怪的美食,交了形形色色的朋友。
“放心吧,明年春天,咱俩一定能喝到你埋的桃花酿!”
陆江笑了:“一言为定。”
*
苏溪在家修养了几日,期间杜麽麽过来了一趟,说是自打国公府挂上沈惜公子的画以后,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还说苏国公想公子想得紧,让公子在他生辰那日,务必早些到,届时介绍几位朋友给她。
杜麽麽特意强调“公子”二字,就是提醒苏溪,外祖父生辰那日,她得以沈惜公子的身份参加宴会。
苏溪明白,外祖父好面子,这是指望她去“露两手”、撑场面呢!
很快,就到了苏国公的生辰日。
苏溪早早做足准备,什么男子衣物啦、炜帽啦、贺礼啦......她能想到的,通通都带上了。
出门的时候,她看见陆江窝在房内下棋。她趴在窗边,轻轻扣响了他的窗棱。
“陆江,今天是我外祖父的生辰。”
苏溪的外祖父是苏国公,这层关系她并没有瞒着陆江。
以苏国公的身份和地位,每年都会大办生辰,整个杭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溪寻思着,陆江也知道。
与其让他猜她会不会去、是否会带他这个“外室”,不如直接点,说出她的决定。
陆江没有抬头,视线一直盯着棋面,听见苏溪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可我身份特殊,就不去了。”苏溪伸出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我上街买些胭脂水粉,你要一起吗?”
陆江还是没有抬头。
他落下一颗黑子,道:“不了。”
苏溪心下暗喜。
她就知道,陆江对女子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定不愿陪着她出去闲逛;然,苏溪面上还是很惋惜的。
她长叹几声,纤手一摊,颓废地垂下长睫,故作失望。
“那行吧!我走了哦!”
苏溪转身,对着两个丫鬟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主仆三人当即手挽手上了院门口的马车。
寒雪:“小姐,大皇子会不会也去国公府啊?”
苏溪想了想,觉得一切都有可能。
大皇子此行的目的是扳倒国公府,明面上同国公府也没什么往来,可说不定大皇子就想借机去国公府看看呢!
苏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
陆江终于抬头,扔掉了棋子;透过半圆形的雕花窗,他看见苏溪乘坐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尽头。
他比了个手势:“去国公府。”
陆江不知道,苏溪的马车在城内转了一圈,又掉了个头,往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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