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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六月初决裂

    这双浅色的眼睛她看了不知多少遍, 在遥远的角落里偷偷注视过,在他的臂弯间笑着对视过,第一次喜欢的男人, 她用懵懂青涩的情感为他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滤镜。

    她一直以为这双眼睛看起来没有温度,是因为瞳色太浅, 却从没设想过, 他也许就不是正常人。

    她认识的林现,云淡风轻、温润如玉,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 却还保持了谦和的本心, 所有人在他的身边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他有严重的洁癖,但依然愿意扶起摔倒的女生,背后才会反复擦拭自己的双手;

    他对每个人都笑着,尽管他的眼神里不带任何感情。

    这样的人何其珍贵,像落入凡尘的天使, 仿佛他的存在就是来告诉每个随波逐流的人, 干净的心该是什么样子。

    可现在,林现却用最疯癫的一面撕破了她的幻想。

    苏甜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 既恐惧他下面还会做什么, 又怜悯他从云端跌落。

    原来,林现的心理病不是强迫症,而是精神病。

    他用他的妄想构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世界, 张开羽翼, 为想象中的她遮风挡雨。

    他自称为她的老公。

    苏甜心尖一抖,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份单纯的感情触动了,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这会不是三天前, 她不应该再心软。

    他是个彻头彻尾、危险的疯子。

    她努力弯曲自己受伤的手腕,用疼痛让自己保持镇定。

    骨折的时候都没这么难受,她不该这么疼的,可是她好疼好疼。

    “放开我。”声音哽咽着坚决,她定定地看着他,赌他还会不会变回以前的林现,“你这样,我会害怕的,放开我吧。”

    林现抬起眉梢,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幸福的微笑。

    和以往伪装出的表情不同,他此时此刻是真的被幸福填满的,发自肺腑的情感让他的眼角笑着湿润,他很想说更多的话给她听,但喉咙似乎被甜蜜的心跳堵塞住了,他几次尝试,也只是漏出了一声颤抖的长叹。

    爱使他短暂夺回理智。

    时间再次停摆了,他看向墙上的时钟,清晰地知道这都不是真的。

    时间从不曾因为他的贪恋而停止流逝,他还是长大了,她还是发现了他的真面目。

    他的女孩也不会因为他快死掉了而回到他身边。

    林现哀伤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表情里什么都有,愤怒、恐慌、后怕、厌恶。

    唯独没有难过。

    甩开他,她没有难过。

    林现唾弃自己,明明自己只是她的一条狗,却起了贪念,妄想拥有她。

    像是撕开保护血肉的那层皮肤,他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撤开,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苦涩垂下了双臂。

    “别怕我。”他沙哑地请求,眉眼温顺地压低,在尝试过下沉的快感后,又亲手缝合好那条细碎的神经,他觉得他比之前更难熬了。

    苏甜僵硬地盯着他,手指已经摸上门把,随时准备冲出去呼救。

    他自嘲地凝住眉,直起身体,谨小慎微地将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察觉到苏甜又在害怕,他悲伤的双眼更加黯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现在就走。”

    苏甜的肩膀终于落下,却又他说:“但是不要不理我,可以吗?”

    双肩再次心惊胆战耸起,苏甜绷着一张脸,无声拒绝他。

    林现失神半秒,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她毫不留恋的锁门声,他的脚步更加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落在了刀尖上,无孔不入地刺痛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按住心口,那里很疼,完全不属于生理意义上的痛,却细细密密地铺天盖地而来,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的缝隙。

    他迷茫地盯着胸口,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不懂,什么也不懂,连心痛都不懂,也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懂。

    正常人有的,他全都没有。

    看似完美,实则残缺得可怜。

    林现在校园里又消失了,二十四的同学早已习惯这位学神的突然到来又突然消失,毕竟林现的选择很多,不需参加高考也能有不错的出路。

    让他们真正惊讶的是苏甜。

    好不容易从十班爬进二十四班的小学渣,竟毅然决然退出了。

    她的课桌收拾得干干净净,仿若从未来过这里,让同学们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现实中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听王美彤说,苏甜以前在十班都是倒数,不知付出多少努力才挤进来。

    但她就这样走了,他们甚至都没能加一下她的微信,和她说声再见。

    不过这只是高考前的一个小插曲,二十四的人就像高考大军中的精英部队,身负家庭和学校的希冀,绝不能出错,因此苏甜的名字在狗血淋头浇在他们记忆后,又慢慢淡去了。

    凉爽的春天并没有停留太久,炎热干燥的初夏很快到来,高考也尾随其后,在两天阴雨连绵的雨季一闪而过。

    许多得远的学生在走出考场时,意外看到了林现消瘦不堪的身影,他虚弱得像是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皮肤苍白到了极点,有一个女孩追上去和他表白,他反应迟钝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上了一辆豪车。

    同学们有些感叹,此去经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遇到一个这样优秀的人了。

    高考是许多人的分别节点,一场绚烂的双子座流星雨即将降临在这个充满眼泪和不舍的夜晚。

    而林现推掉了所有同学的邀请,去了季医生的心理诊所。

    一次次的失败,搓磨的不止是林现疲惫的身体,还有心理医生。

    季医生在行业里是顶级人物,口碑享誉国际,接收林现已经三年之久,每当他认为林现好了,林现过不多久就会再次毁掉他的成果。

    临近六点,这个时间他本该下班,林现却强硬地要求再给他加一次辅导。

    季医生能有什么办法,能用过的方法都用过了,乃至最残酷的脱敏疗法也试了几遍,林现仍然没有好转。

    林现躺在舒适的软沙发上,静静地闭着眼睛,看着十分正常,和会大哭大喊的其他病人完全不同,双手交叠在腹部,指尖轻轻敲击手背。

    “告诉我一句话,”林现反客为主,在沉默中先开口,“告诉我,今天只是去看看她。”

    季医生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轻描淡写地答应后,轻声问:“高考结束了,为什么不尝试mect疗法,这会让你好受很多。”

    林现跟随秒针敲击的手指微顿,声音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我不想忘记她。”

    “不会忘记。”季医生适当提醒,“林现,这不会使你忘记她,只会忘掉一点点关于她的小事。”

    mect疗法的后遗症会导致记忆紊乱,记忆里变差,但同样也会给予挣扎在窒息边缘中的人一点呼吸的空间,只要这一点点,就足够令普通的患者舒服很多。

    脱离刺激发病的根源几乎是业界公认的最便捷的治疗方式,有些患者甚至都不需要药物辅助就能自我痊愈。

    林现低低笑了声,“抱歉,不可以。”

    一点点也不可以。

    这些都是他最宝贵最宝贵的东西,是他贫瘠肮脏的人生中唯一的光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忍耐这么多龌蹉恶臭,不就是为了看着她吗?

    不然,上天为什么剥夺了他的情感、味觉和嗅觉,却不让他丧失视觉和听觉呢。

    是为了能够好好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啊……

    季医生了然,“你这次来,只是希望我陪你说说话,是吗?”

    林现默认。

    他安静了长达三分钟,才缓慢开口:“她去了语言机构学习,认识了新同学,每天都很高兴。”

    没有他,她很开心,和以前一样开心,他坐在漆黑的车里,看到过她走出那扇大门时的笑颜。

    年纪相仿的几个女孩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着话,她笑得开朗明艳,他也露出一点微笑。

    可看不到她的时间更多,他又要忍受那种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他多想走出这片黑暗,把不听话的小猫抓回来,抱进怀里。

    可是她说过,那样她会害怕。

    他就这样苦熬了两个月,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睫毛湿了,又或许没有,十根手指无意识地扣在一起,他又说了一些关于她的细枝末节。

    “她报了国外的预科,想去英国留学。”

    “她的手渐渐好了,昨天去医院拆掉了固定板,她高兴地和好朋友出去打了羽毛球。”

    “羽毛球和球拍被我买了回来,手放在上面,我好像又握住了她的手……”

    季医生默默听着,在他回忆的间隙,插空问他:“说说你自己。”

    林现怔住,睁开了眼,无神地望着一身洁白的医生,眼神有些可悲。

    他在羡慕季医生的共情能力,那是他没有的东西。

    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他也会哭会笑,苏甜会不会爱上他呢?

    可惜没有如果,他就是一个神都厌恶的怪物。

    “我不知道。”他起身,“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季医生送他到门口,却在他即将上车的时候喊住他,“林现!”

    林现面无表情地回头,新生婴儿一样迷茫。

    “林现,反社会人格障碍并不是一定会走向极端,你一直做的很好。你今天只是去看看她,你能克制住自己,对吗?”

    林现迟疑地眨了眨眼,如同被雨水打过的蔷薇花,绿眸湿润着点头,“是的,我一直做的很好,我今天,只是去看看她。”

    支离破碎的心脏又被套上一层枷锁,他坐在车里,一眼不眨地望着倒退的风景,双手逐渐握紧。

    他的微信被她删掉了,他不在意的,因为他早在几年前就准备了伪装成女生的小号,混在某个留学群里,前阵子刚刚加上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她的朋友圈不再频繁发动态,三天前,她才发了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一条。

    他用手指抚摸那条动态,轻声念着上面的文字:“亲爱的大宝贝们,祝你们高考顺利!三天后的流星雨,我一定会替你们许愿考上心仪大学哒!”

    他的音色清朗干净,纯粹似水,声线却平整机械,没有情感。

    但他能想象到,他的小太阳是怎样嘻嘻哈哈笑着打下这段话。

    后备箱里放着最新款的户外望远镜,他拎着沉重的箱子走向那个显得有些冷清的别墅,站在不远处,安静等待。

    七点了,他的宝贝应该到家了。

    夏天的天暗得晚,地面尚有白天下过雨的痕迹,粘湿脏污,叶子上偶尔掉下的旧雨滴落在他的发丝上,他淡淡抹去。

    一辆出租车转入,暗淡的车灯晃到他的眼,他却一动不动盯着,见那抹灿烂的红色身影下了车,他才抬起脚,走向那辆车。

    一身白色的男人站在矮小的女孩面前,清冷的金丝镜框下是他静美无暇的一双绿色眼睛,他嘴角上挑,展开一个隐忍的笑容。

    他开口,声音浅得仿佛在叹息。

    “苏甜,好久不见。”

    苏甜错愕地张开嘴,“林、林……”

    好久没看到他,她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个人了,没想到他一出现,她心底的某些记忆还是被翻动了。

    林现瘦了很多很多,一身孑然地现身在雨后的夜里,脸色异常苍白,表情还是那么让人心疼。

    但她无法忘记,这个人满口谎言,能用这张脸轻易骗过每一个人。

    她戒备地退后一步,“你要干什么?”

    她的手已经抓住了手机,只要他敢乱来,她就报警!

    将箱子放在沾满雨水的地面,林现浅浅抬眸,没人能看穿他眼里的贪婪,因为他用湿润的水光掩盖好了,他确信自己不会暴露的,就连季医生都没看出他想做什么。

    “今晚有流星雨。”他微笑,一如既往的真诚,“甜甜,我们去看……”

    “不要!”

    林现的笑意像沉沉坠入地平线的夕阳,僵硬勉强地挂在唇边。

    苏甜简直快窒息了,在发生了那么多恶劣的事情后,他怎么还能这么笑?

    毒蛇就是毒蛇,发了疯以后不会道歉,只会继续咬人……

    一想到她的初吻给了这种人,她就恨不得撕掉他的面具。

    她绝对不要,再被他的笑容蒙骗!

    她强装镇定,一脸天真地讽刺:“林现,你笑起来好虚伪啊,你一定要这么笑吗?”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六月初伪装

    阴雨后的夜空星月格外闪烁, 但林现那双清透的眼睛,却迅速地暗了下去。

    树枝上有一片发黄的叶缓缓坠落,蹭着她的脸颊滑下, 锯齿边缘剌得她生痛,她愣了一下。

    这是万物生长的夏季。

    干枯失水的叶片继续下沉, 她伸出手, 什么也没有抓到,眼睁睁看着那片叶子掉进泥水里。

    苏甜有一瞬间的后悔,圆瞪的眼睛轻皱, 将平展的眉心挤出一道深痕。

    “苏甜。”

    她猛地抬头, 撞入林现已经恢复如常的双眼,他温文尔雅的脸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他不笑了。

    他真的不笑了。

    这个认知让苏甜更加自责,不管怎么样,林现本质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 他……

    她只是气他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肯说, 明明骗人的是他,伤她的心的也是他。

    他把她耍的团团转, 像个大傻子一样, 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抓伤了她的手腕,她苏甜什么时候这么被玩弄过?

    她气不过, 气不过而已!

    可随着骨裂的愈合, 她好像也没那么愤怒了。

    如果林现今天是过来道歉的, 她敢肯定, 她会潇洒地说一句“不需要”, 然后出国离开, 彻彻底底放下这个令星辰都失色的人。

    她咬住唇,想要说点什么,但不知为何,她的嗓子很干,干得像一口被烈日酷烤过的井,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林现又在叹息,虽然没有笑容,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不改,柔和地接纳着她的冲动和孩子气,“苏甜。”

    苏甜怔怔地看着他的唇线弯了起来,在眼神闪动过一下后,又失落地压了下去。

    她的心几乎被这一压揪住了。

    他在强迫自己不要笑。

    “林……”她顿住,不敢再说第二个字。

    他几次三番强调过,不要喊他的名字。

    “没关系的。”林现的嘴唇生硬地拉直,上半张脸悲伤难抑,下半张脸却平静漠然,矛盾而怪异。

    苏甜握紧了拳头,身后一道晃眼的灯光射过,她愕然回头,一辆黑车在模糊的夜色中闯来,丝毫没有要刹车的趋势。

    长长的发丝在空中飘起,发顶的小发卡也被甩了出去,她的胳膊突然被林现抓住,扯着她倒在地上。

    “哈……”林现低低叹出声,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苏甜吓得魂飞魄散,就在刚才,那辆车差点撞死他们两个。

    林现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只有发尾被雨水沾湿,林现的四肢却扭曲地蜷缩在一起。

    她震惊地看着摔在地上、一身泥水的林现,狼狈破碎的样子和那片不该在夏季凋零的叶子何其相似。

    “你怎么样!”苏甜没来由的慌张。

    车主下了车,扶起他们,一脸抱歉,“你们没事吧……”

    “怎么没事!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今年的状元!撞坏了你……”苏甜气得直跺脚,话音在林现忽然亮起的目光下哽住。

    不好,暴露了。

    关于她一直关注着林现成绩的事情。

    她僵硬地看向车主,“送他去医院。”

    她活动了下关节,确认自己没事,冲击力大部分都被林现承担了,她只有胳膊有点疼,应该是林现刚才拽的。

    天空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她默然注视着林现,他的白衣全脏了,泥点布满全身,胸腔剧烈起伏着,摔成这样,脸上竟也毫无表情。

    林现勉强站稳,抿唇道:“我还好,不用去医院了,你走吧。”

    眼看车主要走,苏甜抓住了对方,狠狠瞪了林现一眼,“不可以!你怎么知道你没事!”

    林现条件反射般挑起唇角,想起那句“林现,你笑起来好虚伪啊,你一定要这么笑吗?”,他又硬生生绷住,低声解释,“我的身体我清楚,真的没关系,让他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甜很恼火,他总是这样,明明不喜欢、很讨厌,却总是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他大可以说出来,不要靠近他,不要碰触他,不要和他说话,他疲于应付。

    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她一个小小苏家的孩子都敢这么干,他作为林英豪的儿子,怎么就不懂,让自己舒服高兴才是正事,其他人不重要的!

    她气得要死,转身就想回家,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样太不是人了,林现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她认命地皱了下脸,又掉头走回来,停在始终不发一言、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她离开又回来的林现面前,用鞋头踢了下他的脚,“喂,你要在这里站多久,下雨了。”

    林现垂首,声音清清淡淡,“苏甜,你还在关注我。”

    他这段时间只回过一次学校,参加模拟考,成绩他自己都没有看,她却知道。

    “不是我找人打听的,是许青岭说的。”她头皮发麻,林现的脑筋快得很,一句话就让他咪出味儿了,“你快点回家,要不然就去医院,会、会感冒的……”

    林现苍白的指尖指向一处,她顺着看过去,她的发卡脏兮兮地落在雨水中。

    “帮我捡一下,我的腰……弯不了了。”

    她直觉古怪,听话捡起,这是她的东西,她很自然地想要揣回都自己的兜里,林现却轻轻取走,攥进了手心里。

    “这是我……的……”她怀疑人生,林现凭什么拿走她的发卡?

    林现已经转身,一深一浅的足迹踩在水中,宽阔的背部沾染了一些水雾,和着污泥,艰难走向他的家。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苏甜看了一会,咬牙切齿跟上,“你不要不顾自己的身体啊……”

    林现顿足,微微偏头,立体精致的侧颜在惨淡的星月映照下有些朦胧,长而浓密的睫毛抖碎几颗雨珠,幽深地锁住她,“如果一定要去医院,我也要换一身衣服。”

    他慢慢转过头,打开了家中的大门,玄关以里漆黑一片,他的背影也没入其中。

    苏甜站在门口,谨慎地不肯再进,别别扭扭道:“那我等你下来。”

    他有洁癖,要换衣服也很正常。

    她没多想。

    里面又传出林现低哑的声音,她耳朵动了动,眼神情不自禁飘了过去。

    林现根本无法弯腰,连换鞋都做不到。

    就这,还想换衣服?

    没救了。

    “苏甜。”

    她拧眉,对他的倔强感到憋闷,“干什么!”

    林现的脸完全隐藏在黑暗中,他自己都想象不到,他现在一张什么表情的脸。

    “来帮我。”

    苏甜摇头,“我不。”

    林现发起火来,不会叫不会喊,却也不会让她走,甚至会夺走她的手机,她不想再经历那样恐怖的事情。

    反正她就要出国了,尘归尘土归土,能和解就和解,省的日后同学聚会什么的场面尴尬。

    林现静静垂下眼,声音缥缈虚无,“你就要走了,不是吗?”

    苏甜没说话。

    他颤抖的呼吸声不断袭来,隔着两米的距离扑在她的鼻尖,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讨厌,又想起来了,他吻她的时候,气息彼此纠缠的颤栗。

    “以后都不会见我了,不是吗?”

    他喃喃自语,“苏甜,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不然呢,苏甜忍不住翻白眼。

    都没在一起过,当然谈不上算分手,但在她这里,他俩就算玩完了,再见就是短暂相处过的老同学,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他用伪装出的温暖和关怀骗走了她的初吻,钓鱼一样拉扯着她的好奇心,用这样的方式欺骗她那么久,之前又残忍地撕破了她对他的幻想,他还想怎么样。

    她没写小作文把他的双面人生公之于众就不错了!

    林现从黑暗中现身,冷冷清清的身影让她一愣,衣服脏得可怜,他的俊美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反而呈现出一种即将碎裂的脆弱感,像碎掉的有机玻璃,绽开数千上万的雪花状碎痕,比干干净净的时候还要吸引人的眼球。

    他雪白的手撑在金属门框上,镜片后的双眼颜色浅到极点,透明的玻璃体黯然着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浓烈的情绪。

    “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嘶哑低沉的嗓音带着电流钻进她的耳孔里,她被他刻意压低的音色激得颤了颤,无意识地摇头否认,“不是……”

    不是的,没有不原谅,事实上,已经原谅了。

    人生很长很长,快乐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不管遭受过什么不堪,她都会选择忘记和释然。

    这样她会比较开心。

    “那为什么连扶我一下都不敢?”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撩起袖子,露出流血的伤口,“苏甜,我受伤了,但我不想去医院,就在一小时前,我才刚刚从医院出来。”

    鲜血在雨水中蜿蜒。

    苏甜动摇了,闷声闷气地走近他。

    白蟒眯起眼睛。

    殊不知那道爬行的血痕也是他的蛇尾,只要她敢过来,他就能轻松地将她捕获。

    他轻轻弯起眼睛,用视线丈量着缓缓缩小的距离。

    一米、半米。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兴奋地抿住唇,弱小的猎物毫无察觉,仍在步入他的领域。

    作者有话说:

    哇哦,甜甜要惨了

    第43章 六月初藏品

    十厘米。

    小猫停下了。

    林现凝眉, 有雨珠打在了他的鞋上,肮脏难忍,他的血液里又起了烦躁的反应。

    一道门就像明与暗的分割线, 他在暗夜中蛰伏,他的小猫站在雨檐下, 身后是他无比厌恶的雨, 歪着小脑袋,好像在思考,眼前是不是一个漂亮的陷阱。

    “你把拖鞋踢过来。”

    他侧了侧脸, 眉心隆起, “什么?”

    苏甜眨眨眼,林现耳朵坏了吗,干嘛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你进去把拖鞋踢到门口来,地面挺光滑的, 一踢就过来了, 我在门口这里给你脱鞋。”

    林现的胸腔起伏了下,见小猫还在盯着他看, 他不动声色忍住一拥而上的焦躁感, 按她说的,将拖鞋踢了过去。

    皮质拖鞋被门框抵死挡住,顿在那里, 这让林现僵硬的表情有所缓和。

    还在他的领域里。

    他看着苏甜蹲下, 软软的小手放在他的脚踝上, 全身的冰冷都被指尖几乎可以忽略的那一点接触温暖, 他咽下一声哑哑的低吟, 白皙的手抓紧了门框。

    苏甜倒没多想, 她给他换完鞋后,才有时间感慨林现的完美,连脚都那么好看,虽然穿着白色的棉袜,但依然可以看出脚腕的骨感和流畅,很难想象这么细的腕可以支撑住那么高大的身体。

    “好了。”她撑着膝盖起身,大概是饿了,她一时没站稳。

    林现扶住她,掌心温热,手指克制而礼貌地舒展着,尽量不给她一丝压力。

    “当心。”

    当心。

    好像当初刚认识他那会,他对自己说的话。

    她抬起脸,眼神从他立体的额前一点点滑落至他的下巴,除了清瘦些,不笑了,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清贵矜持的模样。

    她撤开一点距离,没注意到林现一瞬间冷下的眼神。

    “果然。”林现说。

    苏甜团起小脸,“什么果然,你赶紧去换衣服,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去医院。”

    林现屈膝,忽然缩小的空间让他深吸了一口气,甜香的巧克力味争先恐后进入他的肺部,他恍然想起自己的童年。

    最初的他,其实并没有丧失嗅觉,是经历过那一场暴雨熄灭的大火后才消失的。

    他没有钱去看医生,无依无靠的宿在流浪汉成群的桥墩下,为了生存和自保,他必须露出尖利的爪牙,令所有觊觎他的人都恐惧。

    一开始,他每时每刻都能闻到刺鼻的恶臭,他没多想,认为是这里的人太脏。

    直到后来,他哪怕跳进河里洗个干干净净,把头沉入水中,那股味道仍然挥之不去,将花朵按在鼻下依旧如此,他才意识到,他被这个世界真正的抛弃了。

    他觉得,他的母亲一定恨死了他,才会在死后也要带走他属于正常人最后的一点东西。

    一个小孩,饿了吃泥巴也无妨,因为他根本无法分辨泥巴和汉堡之间的区别,也闻不到鸟语花香,他盲目而茫然地活着,活着单纯为了不死掉。

    如果不是苏甜出现,送了他一块巧克力,他恐怕不久就会因为营养不良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尝到甜,不是巧克力,而是她皮肤里散发出的味道。

    河岸有水中折射出的光线,所以她看不到他眼里的水光,所以她再没有出现过他的生活中,这很正常。

    但是现在,她怎么能还想走呢?

    已经抛弃过他一次了,她要是真的走了,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苏甜耷拉着脑袋,这次的沉默时间有点久,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干脆玩着手指浪费时间。

    “宝宝。”

    林现温温柔柔地笑开,用目光抚摸她的一切,震惊抬起的猫瞳,偷偷泛红的耳廓,和颈后瞬时展开的一片小小颤栗。

    “果然,你就算嘴上说原谅我了,但其实根本没有,对不对?”

    声音含着不加掩饰的哽咽,他神色凄凉惨淡,仿佛被夺走了最重要的东西。

    苏甜头皮都紧了,连忙摇手,“不是、不是!”

    她不懂该怎么解释,只能吞吞吐吐地说:“那你、你骗了我那么久,我还不能生会气啊……我们才十几岁,哪有过不去的事情。”

    林现低眉,脚掌踩上坚硬的门框,“是吗?”

    “嗯。”她嗡声嗡气,“你别瞎想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林现居然这么敏感,一件小事能耿耿于怀这么久。

    对峙还是继续,她不想再浪费时间,把话说开,“是不是我今天不进去,你就不去医院?”

    林现沉沉盯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她苦着脸抬起脚,“那说好了,换完衣服马上去医院。”

    她个子小巧,弯身就能从他的腋下钻过,“怎么不开灯?”

    林现徐徐抬身,关上了门。

    苏甜一个激灵,“开灯!我怕黑!”

    啪,电源按动,声响清脆,但模模糊糊掺了点其他东西锁闭的杂音。

    灯开了。

    苏甜稍微安心,林现从身后越过她,走向楼梯,她亦步亦趋跟着,发现林现竟然要下楼,而不是上楼。

    “你的房间不是在三楼吗?”

    他们两家格局差不多,地下还有两层,她家负一是茶歇,负二被改造成了影音室和健身房。

    她还没去过林现家的楼下,不禁有点好奇。

    林现的手指敲击着楼梯扶手,“下面有医药箱,先把破口的地方处理一下,防止感染。”

    他成绩好他说的对,苏甜不疑有他。

    他的家很空旷,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道弯弯绕绕的回响,和家装的风格类似,冷冰冰的。

    负一是阳光室,没什么好看的,苏甜开始怀疑,负二会不会就是个杂物间。

    和其他楼层不同,地下二层的灯竟然是声控开关,脚步声不大,却能及时唤醒这里沉睡的光线,明亮晃眼,冷白淡漠。

    苏甜不适应地挤了挤眼,看到林现推开一扇门,里面有很多空的玻璃展柜,每一个柜子上方都布置了暖黄色的灯带,照亮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像是放手办的。

    他还玩这个吗?

    从没注意过。

    苏甜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他。

    林现转身,他的肤色比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更好看,个子也比那些展柜更高,他站在里面,可以以俯视的角度轻松掌握一切。

    他弯下眉眼,下半张脸却是紧绷的,“过来,看看我的收藏。”

    苏甜实在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手办,就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很大,远超过他的卧室,一眼看不到头,而且灯光亮得像是奥迪车的远光灯,有些刺眼。

    苏甜只能先看看最外面的,可惜很多都是空的,只有几个柜子里摆放着一些微型木偶。

    可爱娇小的萝莉穿着各式各样的手工衣服,其中还有一件是得远的校服,发型也和她很像,她惊喜地回头,“这个和我有点像耶!”

    林现靠在门上,双手背后,没有回应她。

    “咦……”她眼睛干涩地眨了下,“怎么这些衣服,我好像……”

    好像都有。

    她震撼地一一扫过那些还没手掌大的木偶,意外发现还真的是,发型和衣服都是她有过的,甚至连她初中的校服都有,只不过更可爱一些。

    她初中读的公立学校,校服松松垮垮,面料劣质,学校也不允许女生留长发,因此那个阶段的她,头发只到肩膀以上一点点,在老师骂她和不骂她的边缘横跳。

    这个小木偶竟然完全还原了那个时期的她……

    她困惑地摸了摸脖子,猛然听到一阵面料摩擦的声音,看了过去。

    林现轻柔揭下一个大型木偶身上的粉布,那木偶没有五官,不到一米六的高度,站在林现面前就像个小孩。

    假发是垂顺的,齐整的平刘海,颊侧多处两缕尾端齐齐的发丝,穿着一身精致可爱的白色花嫁衣。

    苏甜不敢相信地张开了嘴,手指指向木偶,又指指自己,退后一步。

    “我做的。”林现面色平静,手指扶上木偶的腰肢,发出一声嘶哑的喟叹,“每天,我都会来见见她。”

    他的宝贝啊……

    开始怕了?

    他低低笑出声,拳头挡在唇边,“不过,现在本人在这里,她暂时没有用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六月初启齿

    满室她的微型人偶, 甚至还有一个为等比制作,所有细节栩栩如生,这些都是林现做的?

    “林现, ”她难以置信地扶住展柜,腿脚发软, “……你是变态吗?”

    旋旋也追星, 会为了偶像出钱出力,连夜跑到机场为偶像接机,有一间屋子专门摆放那个小糊豆的周边, 那也没有林现这么……

    这么丧心病狂。

    她震撼且惧怕, 这样的林现,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林现抿唇而笑,笑容不加任何克制,逼近一步,看到小猫怕得弯下身体, 他挑起眉梢。

    原来, 不戴面具是这么轻松的感觉。

    他刻意忽略心底那一抹微不足道的暗涩。

    “变态?”他摘下眼镜,放在一边, 双手扣在一起, 腕骨转动间响起咯吱咯吱的动静,顺势解开衬衫的袖口,丝丝寒意递进指尖, 他轻描淡写甩了甩, “还没人这么说过。”

    童年的他不懂掩饰, 最多被人称之为——

    “怪物。”

    不觉得羞耻, 从未。

    他的人格不具备羞耻心。

    他浅笑, 不再温润,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让人找不到丝毫曾经的影子。

    他步步紧逼,小猫尖叫着后退,他笑意反而更深,像是在享用美食前折磨猎物的毒蛇,用视线紧紧缠住对方的脖颈,自虐般欣赏着对方即将窒息的表情。

    “当心。”

    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从前会为这句低沉动人的嗓音三天睡不好,但现在的苏甜只觉得恐怖。

    掌心抓到了什么,来不及看就被绊倒,和巨大的黑帘一起摔向后方。

    强有力的双臂捞住她,五指依次收紧,抓得她的软肉生疼,林现的脸徐徐压下,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宁肯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也不愿抱住他的脖子,寻求庇护。

    心跳几乎停摆,她缩着瞳孔,茫然环顾周围。

    黑帘被她拽掉了,斜斜扭扭挂在吊顶的滑轨上,露出地下室的另一半空间。

    刚才看到的居然还不是全部?

    她的心一紧,呼吸不自觉加快。

    依旧是成排的玻璃展柜,里面用层层隔板分开,和刚才看到的木偶展柜不同,这里的每一层都满满当当摆放着被透明塑封袋包装好的废弃品,每一个袋子上面都严谨地贴上了标签。

    每一件东西她都认得,全是她使用过的垃圾。

    大到莫名其妙丢失的鞋子,小到她擦过嘴的餐巾纸。

    发卡、杯子、作业本,乃至哪里都洗得干净、唯独边缘留下唇印和咬痕的一次性餐具。

    她的眼眶开始发酸,这些“藏品”中最多的便是纸巾,可怜得像是街边流浪的小狗,饥饿令他无法挑剔食物,捡到什么就吃什么,不在乎营养,只想填饱肚子。

    可林现的脸分明和流浪狗不沾边。

    他应当是贵公子,而不是跟在行人身后捡垃圾吃的流浪小狗。

    “林现……”眼泪顺着眼角滑出,她哽塞着喊出他的名字,摇头乞求,“不要这样……”

    她真的很害怕,也真的很心疼。

    她的十八年充满爱与宠溺,父母、哥哥、发小、闺蜜,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宝贝疼,却从未想过,有一个人会这么卑微隐秘地爱着她。

    木偶穿的衣服大多是初中时期的,很多垃圾也是从那时就丢失了的,远在她在二十四班见到他之前。

    他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样的日子。

    他是这么英俊高挑的一个人,皮肤白到十米外就能认出,如果他真的曾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又怎么可能注意不到他?

    林现贪恋她的气息,情不自禁俯身,她的发丝从他掌心流泻,他必须非常用力才能攥住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跑掉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巴掌大的小脸,总是笑盈盈的,小太阳一样,是他阴暗生活中所剩无几的光。

    不忍心让这束光弯折,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站直,冰凉的指尖抚摸她的发顶,不意外感到掌下的一次剧颤。

    “别怕。”他哄孩子一样温柔,屈膝平视,“都是你的东西,怕什么?”

    手指放在她小巧的鼻尖下,没有感受到任何气体的流动。

    胆小的猫咪发现了主人真实的面孔,怕到不敢喘气。

    他哑然失笑,“甜甜,呼吸都忘了吗?”

    眼神紧锁着她闪躲的双眼,他松开了她,留给她一点喘息的安全领域,身姿挺拔如暴雨也无法压低半分的青松,冷眼看着她艰难呼吸,小手摸进口袋,抓住了什么东西。

    果然啊……

    真实的他,她不会喜欢的。

    他无可奈何地垂下眼帘,犯错的儿童般盯着地面。

    苏甜趁机掏出手机,慌张打下三个数字,颤抖着按下通话键。

    通话界面短暂亮起,她眼神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但这亮光不到一秒就熄灭了。

    她身体一震,不敢相信地又拨了遍,还是如此。

    怎么会……

    怎么会……

    右上角的信号竟是一格也没有!

    她错愕地抬起头,林现还是那样望着地面发呆,面无表情。

    “为什么没有信号?”

    “嗯?”林现像是刚刚睡醒的人,声音很轻,“屏蔽了。”

    他弯起眼睛,像是恶作剧的小孩扯开嘴角,说的却是虚伪的绅士才会讲的场面话。

    “抱歉,提前准备好了屏蔽器,拨不出去,打不进来。”

    苏甜的眼睛迟缓地眨了一下,绝望从身体深处滋生,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手脚,连同大脑的感官神经也被冰住了。

    为了捕她入网,他什么都算计好了,而她却因为曾经的一点点留恋,愚蠢地走了进来。

    明知道他不是温暖的那个林现,明知道他是表里不一的那个林现,明知道他发起疯来会控制她的一切,她还是走进来了。

    她以为他的虚伪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谎言连篇,但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他的真面孔比她预想的还要恐怖一千倍一万倍,尽管她对他的道德底线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他会捡起她不要的垃圾,小心收进展柜里,会制作她的玩偶,为它们亲手剪裁服饰,按照他喜好的样子精心打扮。

    她无力垂下手,黯淡地看了他一眼,余光看到的东西让她的心很疼。

    「2022年6月30日,中央转角公园」,一块棒棒糖的包装纸。

    「2023年2月2日,附中门口」,一个不知何时丢失、又被满不在乎替代掉的头绳。

    「2027年9月1日,得远门外」,一片染血的衣角,她出车祸当天被人撕开的一截裤腿。

    「2030年2月10日,学校书桌」,一袋封口的过期原味薯片。

    清秀工整的字迹写在每一个小标签上,她许多丢的东西都找到了时光源头,却无法想象他捡起这些东西时、写下这些文字时,脸上的表情。

    她毫不在意的废品,被他满心欢喜地当作宝贝收藏在这里,时隔多年以后,才被它们真正的主人发现。

    在十七岁以前,她几乎没有听说过林现的名字,然而他的痕迹遍布她十二岁以后成长的道路。

    他送她的礼物是从六岁开始送的,那么说明,其实他有将近六年的时间没有找到她。

    可是她不记得她和林现在哪里见过了,一点也不记得。

    这些东西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好似时间从没有溜走,只是一个男孩用眼睛割开的光阴碎片,组成了他不堪一击的前半段。

    难怪林现和她在一起时总是看着表,眼神中常流露出无法掩藏的焦躁不安。

    他害怕时间,害怕这些相处的时光跑得太快。

    他总在担心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

    苏甜复杂地看着他,抬脚迈出一步。

    林现毫无反应,视线一直虚散在光滑的地板上。

    听说精神状态异常的人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苏甜无法猜测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进入了那个世界,试探地又迈了一步。

    他还是没反应,就连发丝都未曾动过一下。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放轻脚步,尽量不去惊扰他,从他的背后悄然离开。

    那扇通往自由和诀别的门近在咫尺,她的手心出了汗,轻轻握住。

    “去哪里?”林现困惑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不似活人的气息,“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不能同情他,他一次比一次更得寸进尺,这回再轻轻放下,他来日会更肆无忌惮。

    苏甜狠下心,拧动把手。

    林现用肘部顶住门,完美无瑕的侧脸搭在她的肩膀上,依恋地眯起眼睛,“甜甜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苏甜恐惧地颤抖着,“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疯了吗!”

    林现眼神纯净,神态像个七八岁的不懂事的孩童,全然不知道疯是什么意思一样,坦然承认:“疯了,是疯了。”

    他低声笑开,胸膛震动的频率直接透过她的肩膀,无形扼住了她的脖子。

    “林现,放我走,你这样下去,我只会恨你。”

    林现迷茫地低下眼帘,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才恍然大悟,“你不会,你在说谎。”

    他想亲她的额头,她却仓皇避开,这一吻最终只落在了她的耳廓上方。

    他呼吸黏着着叹息,“甜甜,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喊我的名字。”

    他知道她不想再喊他哥哥。

    他又没有其他的身份,只能叫他的名字了。

    耳朵突然一痛,野狗狠狠咬住了她,她失声呼痛。

    但远不止此。

    林现勒着她的腰肢向后,她惊慌地看着那扇门离她越来越远,呼吸紧凑了起来,“林现,林现!”

    林现压她倒向暄软的沙发,仅凭单手就能牵制她的全身,另一只手解开了衬衫上的前三颗扣子。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甜甜不想跑,是不是?”他气息不稳地亲上她的鼻尖,只那一下,就足以让他浑身发疼,“门可以打开的,你为什么不走呢?”

    他没有锁门,她推开他就可以出去,她却犹豫了。

    她在犹豫什么?

    林现急喘着笑出声,“担心我的伤,是不是?”

    苏甜被他戳中心思,猛地睁开了眼,愤怒瞪着他。

    “哈……”

    林现的鼻息逐渐升温,声音轻微,但是惹人心悸,苏甜无助地蜷缩起身体。

    “这就是我的秘密。”他追寻着她的唇,胡乱地亲吻,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狗,“苏甜,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的东西上有她的气味,他每夜都要选一个抱着才能入睡,否则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恶梦。

    童年的鞭笞和叫骂,进入林家之后的每一张令他厌恶的面孔,他在心里呕吐,却仍要学习他们的所作所为。

    只因为他们都是正常人。

    “你这叫喜欢吗?林现,你能不能正常点!”苏甜恼怒到了极点,不再给他留情面,彻底撕裂他的面具。

    林现微怔。

    正常,他也想,可是他不配。

    他隐忍着心口陌生的痛感,试图让自己忽视那种感觉,但这份痛觉还是影响了他,他声音嘶哑着问出那个一直不敢启齿的问题,“甜甜,如果我一开始就这样出现,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吗?哪怕一分一秒?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六月初苏醒

    “不会。”他替她回答, 斩钉截铁。

    一分一秒也不会。

    她僵直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你不能怪我吓到你,你不应该害怕。”林现长长地吸了口气,嘴角抽搐着提高了音量, 字字痛击她内心想要逃避的事实。

    “我没想靠近你的,只想在你身后, 跟着你, 看着你。是你自己跑过来的,跑过来让我喜欢你,让我亲你, 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不是吗?难道不是你自己在一步步打碎我的防线,让我妄想拥有你吗!”

    一颗泪珠垂直砸进她的眼里,林现病态无望的笑容开始模糊,她后知后觉到,他并不为困住了她而感到愉快。

    他越是痛苦, 才越是会笑。

    下意识的笑已经成为他掩藏痛色的工具, 每当他觉得心痛难忍,就会条件反射般挂上, 用脆弱的表情去讨要别人的恻隐之心。

    这是他无往不胜的武器, 也是他的呼救,但没人知道。

    就像他玩弄人心时不会让对方察觉,白蟒扭曲寂静的求救, 对方也无法看到。

    他可悲地堵死了自己的出路。

    苏甜忍不住落泪, 说不出为了什么, 或许林现还是成功了, 用他的武器狠狠刺痛了她, “你去继续看病吧, 你爸爸是林英豪,你是他最得意的儿子,他一定会帮你的。求你了,不要……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林现无动于衷的神情显得他更加悲哀,“我好不容易才变得这么完美,人人称赞,你也喜欢,你要我去治病?”

    一次次坐在电椅上的痛苦,一次次被医生告知失败,死心却又坐上那个椅子,只因为想当她嘴里的“正常人”。

    可是他不行啊,真的不行,这是他选的吗?他生来就是如此,注定不会被她喜欢的。

    如果,如果她能喜欢最初的那个他该多好……

    眼珠动了动,他突然压低声音,按耐着身体里的愤怒,低吼,“苏甜,那个肮脏卑劣的我已经被你丢掉了,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我!”

    如果她喜欢,她就应该回到河边,再见他一眼,看看他洗干净后漂亮的样子、单纯的眼睛!

    但是她没有!

    她丢下了他。

    她丢下了他,还想再丢他一次。

    苏甜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我什么时候……”

    ……丢过他?

    “那你说,如果我不伪装,不这么虚伪,你还会喜欢我吗?”

    林现声音低低的,嘴角上挑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绿色的眼睛却笑中带泪,淹着苦涩和绝望,“你说啊,你还会喜欢我吗?就现在这样,只想占有你,不让你见任何人,身为你的狗,但想被你抱、被你爱、被你疼,你还会喜欢我吗?”

    苏甜不知道,她好像,是不会喜欢的。

    可是,明知道没人会喜欢那样的林现,她还是感到心疼,心疼那个男孩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戴上面具,在人群里从善如流,把曾经的自己扔进过去。

    林现视线虚浮地看向展柜,那些无人问津的片段,就是他最珍贵的记忆,冰冰冷冷的一件件没有生命力的垃圾,却是每天都能温暖他的唯一的东西,也是他唯一能绝对掌握的东西。

    就因为这些,他被她喊作,变态。

    眼神暗下,他抿住唇,不再问了。

    没用,早知道答案的。

    但凡她有一点动容,他都不会变成这样,他也想展露真心,但那颗污浊的没有感情的心,他自己都嫌丑陋,她又怎么会喜欢呢。

    他伸出手,颤抖着捂住她的眼睛。

    不喜欢就不喜欢,他这种人,怎么会在意她喜欢不喜欢。

    他就应该将她拖进地狱里,和他一起受刑。

    戴着枷锁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这么轻松,一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要他再松开她的手?

    不要。

    他还能更放肆。

    几个逐渐平息的呼吸后,他的内心趋于平静,抑或更加疯狂,再睁开眼时,恍若回到那个温文尔雅的林现。

    他温柔地拂去她的泪珠,含进嘴里,甜蜜的滋味让他舒展开挤出沟壑的眉心,痴迷感叹,“眼泪都是甜的……”

    他清晰地听着神经一点点崩坏的声音,想用这种甜去修复坏掉的自己,干脆大口大口地吞掉那些泪水,吓得苏甜哭都不敢哭了,他不满地抬起脸,“怎么没有了?”

    他心里的渴才解了一点点。

    他又舔了一下她的眼睛,重重的,然而依旧找不到任何水源。

    “没有了。”他失神呢喃,“其他地方还有,没关系,没关系……”

    膝盖弯曲,苏甜惊叫出声,“不要,不要,林现,不要让我恨你!”

    捉住脚腕的那只手停住了,丢掉那块小小的面料,林现茫然抬起眼皮,像只思考中的狗狗般歪了下脑袋,“为什么要一直喊我的名字?”

    狗是最忠诚的,不管主人要不要他,他都会乖乖跟在身后,只需要主人一声唤名,他就会跑过来,摇尾乞怜。

    所以,他最怕她喊他的名字。

    对于狗狗来说,这是一种,主人默许他可以扑上去的信号。

    他很难受,身体已经强忍了很久的反应,没办法压抑了。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几乎要撕碎苏甜的耳膜,她惊愕地看着林现释放出自己,瞳仁掀起一场剧烈的震颤。

    他再次欺身过来,衬衫不过是解了三颗扣子,如同衣冠楚楚的上班族走出写字楼后,随意拆开的一点束缚,总体仍算规规整整,丝毫不会冒犯到路过的他人。

    然而。

    “哈……”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虔诚亲吻,热烫的呼吸预示她即将被撕裂,“别怕,别抖,别哭……”

    这些都会让他更兴奋的。

    “林现、林现!”

    凶狠的吻封住她的唇,她瞪大了眼,痛楚地拧起眉毛,一声含糊的哀叫被他的信子硬塞回喉咙里,她反射性想吐,但他不许,反而强让她吞进更多。

    从背面看,他的衣物尚且完好。

    他笑着的目光从衣摆游移至她的脸,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以示安慰,但旋律性的节奏不会停下。

    他也不会闭眼,他想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和他梦里的有哪些不同。

    可爱的脸被憋红了,他撑起上半身,赐给她自由呼吸的时间。

    “林……现……”

    “哼……嗯?”他凝眉,好小,没办法再给她更多了。

    不过这也够了。

    脊髓发麻,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可那双小手一直握在胸前,没有推开他。

    他仰起下巴,喉结滚动了下,沙哑道:“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的眼睛。”

    苏甜僵住,他不悦,掌住她的膝为她松骨,“对,这样也喜欢,看着我,这双眼睛,每次都能让我发媵。”

    苏甜苦苦挣扎,猛地听到他这句话,瑟缩着睁圆了眼睛。

    他每次看着她的时候,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林现究竟是什么样的魔鬼!

    她想骂醒他,但刚才嗓子眼被堵住的感觉还在,她只能老实咬住唇,承受快要溢出的音节。

    好疼、好疼,谁能来救救她。

    意识越来越稀薄,像周围的空气,她怔怔地盯着晃眼的顶灯,瞳孔开始涣散。

    “甜甜……甜甜?”

    谁在叫她?

    她的清醒被拔回几分,面对的却是林现隐忍的神情、暗红的眼尾。

    心被狠狠揪住,她惊恐地摇头,“别碰我!”

    “哈……”

    “甜甜醒了,看看老公,嗯?”

    林现掰过她偏开的脸,“乖宝贝,叫我名字。”

    “甜甜,我有点疼,求你,叫老公的名字。”

    湿濡的触感就在耳边,那道声音像要从耳膜进入她的心,可是毒蛇令她毛骨悚然,她真的不敢放他进来。

    苏甜崩溃大哭,“林现,放过我吧!”

    她真的受不了了!

    但这两字如同打开通关之门的密钥,毒蛇的绿眸突然大亮,一鼓作气沉入,“继续。”

    苏甜痛得牙齿都在打颤,不肯再出声了。

    他烦躁地捏住她的齿关,看到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了指痕,也没有卸掉半分力气,“继续。”

    眼前的男人没有以往的温情,只有失去底线的疯,苏甜毫不怀疑,如果她不说话,他会卸掉她的下巴。

    “林现……”苏甜觉得自己的腰快被他掐断了,五个指头像要攥进她的内脏那么用力。

    林现重重撞上,表情依旧沉着冷静,“继续。”

    “林现……”

    “继续!”

    “林……”苏甜的声音被一道热浪哽住,双眼失神地暗去。

    林现看着她娇小的身躯僵硬地坠落,轻柔捧住了她的后脑。

    退出、清洗,麻木机械。

    让她一个人躺在一片狼藉的沙发上,起身将等比木偶身上的衣服扒掉,穿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一身素白的嫁衣,他一针一线缝制的,他无比熟悉她的一切,但腰围还是大了。

    这两个月,她也瘦了。

    她可能并不像表面那么不在意。

    心在苏醒,针扎过的痕迹让他千疮百孔,寒风疯狂灌入,他比之前更冷,抱她在怀里取暖。

    可是她也很冷。

    将头陷入她的颈窝,皮肤能感受到她的脉搏,却感受不到她在身边的真实,明明就在怀抱里,她的每根发丝都要听他的指令,但他好像完全没有拥有她,反而距离更远更远,远得要命。

    “苏甜、苏甜……苏甜。”

    他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没人来告诉他,他要怎么才能留下她,真实的他,她不敢要,伪装的他,她说虚伪。

    是不是哪一个他都不配被爱,当只狗都不配。

    地下室死一般安静。

    他一动不动地枯坐着,等待神的审判。

    怀里的人醒了,他静静地凝望着她,可怜低微,窒息地看着她的手推开她,手指伸出,却也无力挽留什么,只能钝钝地停在空气中。

    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她的指尖滑过,又恐惧地抽走。

    眼睛眨了一下,又也许没有,他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胸口的痛意还在扩散,直至大脑某处死去的区域重新复活,丰富的神经元驱使他的整个身体恐惧打颤。

    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恭喜你,林现。

    你懂得心痛了。

    你不再是一个怪物了。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九年重逢

    房间一片黑暗, 厚重的窗帘将晨阳隔绝在外,只有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光芒照出一张困倦的脸。

    苏甜被手机自带的默认铃声吵醒,她睁开眼, 迷茫地眨了眨干燥的眼皮,没有涂任何甲油的手指按动床头灯的开关, 一小段昏暗的光线柔和亮起。

    她的视线在屋里绕了一圈, 歪了歪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回国了。

    京城的天气不比伦敦, 没有湿润暖热的空气, 到处都是干巴巴的。

    她抓了把头发,接通电话,“王宇松,你早晨八点给一个无业游民打电话,是不是过分了?”

    王宇松看着已经九岁的小黄狗在草地里撒野, 忍俊不禁, “别这么说,不就是在那边被留了两年, 正常, 回来找个医院好好上班就完事了。黄豆长大了,今晚来我家看看?”

    什么留两年,那叫延毕。

    苏甜对着镜子里不修边幅的自己翻白眼, “晚上去你家, 你男朋友还不杀了我, 本身咱俩订婚他就不乐意了。”

    说到这里,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

    王宇松还是有些犹豫, “这事, 要不你再想想,不然以后遇到喜欢的男人,你都没法解释这一段。”

    苏甜挤上一条牙膏,话音模糊,“考虑什么考虑,我不想嫁,你不想娶,咱们俩正合适,以后我在美国,你在国内,没人管你和你的小娇妻怎么样。”

    她冲净牙齿,嘴边潮湿泛凉,她也跟着打了个寒战。

    镜子里的人还是短短圆圆的脸,看过风霜雪雨的双眼写满了经历过的成长,两缕长至锁骨的刘海被塞进耳后,露出圆润的额头。

    八年了。

    镜子上方的灯带忽然暗了下,又亮起,她在明暗之间恍惚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个人有着天真无邪的面庞,眼睛永远闪闪发光,平整的齐刘海遮住自卑的宽额,圆钝的嘴角上挑时,脸颊会挤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那个人很爱笑,头顶每天都会戴着一个蝴蝶结。

    那个人说话喜欢摇头晃脑,丝绸制成的蝴蝶结也会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

    眼眶有些发酸,苏甜想,新买的洗面奶果然不好用,添加的乙醇会刺激到她敏感的眼部神经。

    她吸了口气,声音干哑,像京城春季的天,“宇松,你知道的,我爸这次危险了,他拿我哥没办法,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我结婚,你是他知根知底的人……他放心。”

    长年累月修修补补的心脏,如今再没有医生可以下手的地方。

    一晃八年,她也许再也当不了爸爸的小公主了。

    王宇松叹了口气,“小甜,你何必这样,其实……”

    “只是订婚而已,不领证,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她截断他的话,视线在孤零零的牙刷上一扫而过,“还是说,你后悔了?”

    “也不是,就是、其实、那个谁,他还单……”

    手机在发烫,她指尖颤了颤,直接挂断了电话。

    灯带又在闪了。

    “租来的房子就是不好。”她低声嘟囔,转身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挑出一身素净的淡蓝色连衣裙换上,匆忙化了一个蹩脚的妆容,驱车去往医院。

    京城主城区变化不大,道路基本和以前一样,两边的高楼大厦也不见什么老化的痕迹,得远豪华的校门前依旧有着成排接送孩子的车辆。

    她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加速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医院的停车场人满为患,她瞅准时机,在一辆车移开一个位置后,手疾眼快把自己的小车倒了进去。

    她还是不喜欢医院,苦夏炎热,医院里却冰冷,承载了多少人间冷暖。

    苏甜心里憋闷,抱着三捧鲜花挤进直梯,随着人流达到四层心外科住院部,远远就看到了一张公示栏前站满了病患家属,和昨天她第一次来时见到的一样。

    和那些人擦肩而过,她听到有人在感叹:“好帅……”

    眉毛拧得更紧,身后的那道声音却还在追着她不放,“所有医生都在笑,只有他没笑,绿……”

    终于将那些聒噪的声音甩远,推开门的一霎那,阳光温柔地洒在了她的身上,她扬起灿烂的笑脸,“爸,我来啦!”

    苏以诚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坐不起来,但那双撑起的手已经显露他的开心,“宝宝,怎么拿这么多花来?”

    百合、满天星,还有一束稀有的蓝玫瑰。

    怎么看也不像是送给他的。

    苏甜把花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滴着水的花朵遮住血氧监视器上那些虚弱的数据,她心里才舒服了点,“哪一个好看?”

    “都好看。”苏以诚看着自己八年都没见上几面的女儿,叹息悠长,“你啊,我不生病你还不回来了。”

    “哪有,”苏甜一脸无辜,“我不是经常去美国看你吗?”

    的确,在美国住的时候苏甜还会过去陪陪他。

    美国那边医疗服务都需要排队,语言沟通上的障碍也存在,苏立综合考虑后,还是把他送回了京城的这家医院。

    他在京城一住就是半年,苏甜反而不肯来了,要不是医生说这次情况不好,她还不见得回来呢。

    “你别数典忘祖,不管去了哪里,这都是咱们的根儿,记住了!”

    苏父话虽这么说,指头却宠溺地在她额上点了点。

    八点半了,他的主治医师刘主任该来了,苏父乖乖躺着,全身都是管子,他什么姿势都不会太舒服。

    苏甜拿起挂在床下的液体袋,眉毛皱了皱。

    肺部积液又变多了……

    她在英国读完了本科,学的是临床专业,实习的时候每天都要面对大量急诊患者,心脏疾病突发的也不在少数,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看了眼苍老得不像才五十几岁的父亲,十分无力。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还有护士车滚轮转动的响声,她起身,给查房的医生护士让开位置,默默把捧花拿到一边,无聊地摆弄着。

    一院以心外科著称,医疗资源雄厚,爸爸会没事的。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安静垂下睫毛膏刷得乱七八糟的睫毛,她轻轻弹了下滴水百合,佯装不在意,耳朵却在听着身后的对话。

    “刘主任呢?”苏以诚问。

    紧接着是一阵平稳有力的呼吸,她莫名觉得这道呼吸很熟悉,但她不敢回头。

    她害怕医生告诉她,爸爸心力衰竭更严重了。

    她看过许多生死离别,可真的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她不敢、也无法面对那一天。

    小护士为苏以诚挂上输液袋,用年轻的声音解释道:“刘主任今天出去开会了,三天后回来,您呀就放心吧,我们林医生可是咱们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生,技术可好了。”

    林医生啊……

    苏甜咬唇,背影更僵了。

    她记得这个医院心外科有三个姓林的医生呢……

    面对不熟悉的医生,老人家总归是有些不安,何况眼前这位林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苏以诚干咳几声,“林大夫,那我一周后的手术?”

    空气空白几秒,小护士忙接过话,“还是刘主任来做,您不用担心,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哦哦。”苏以诚放心了,对着还在选花的苏甜喊道:“宝宝,你那些花不是白的就是蓝的,婚礼上用多晦气,你听爸爸的,换成牡丹,富贵!大气!吉祥如意!”

    苏甜点点头,没有转身。

    小护士笑出了声,“苏叔叔,婚礼哪有用牡丹的……这是您的女儿?”

    苏甜头皮发麻,思考自己要不要跟一直照顾爸爸的小护士打个招呼,礼貌礼貌。

    小护士人美嘴甜,苏以诚慈祥地笑着,“我闺女也是学医的,刚从英国回来,她小时候也像你这么爱笑,最近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氧气调到7,胸闷气短,还有吗。”

    冷冽的声音在一老一小的笑声中突兀响起,冰冷得像是人工智能按照既定程序讲出的机械语音,没有任何起伏和情感。

    苏以诚一愣,“没有了……”

    怪不得这个大夫一直不吭声,原来他说话时是这样的……

    滴水百合散了一地,苏以诚纳闷地看向苏甜,“宝宝,花不要了也别扔啊?”

    苏甜怔怔望着地面,散落的花瓣因为水珠而显得边缘模糊,她深深吸入一口带有浓重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生硬地点了点头。

    心被什么东西搅动,她皱着脸忍耐,脚尖却诚实地转了一点角度出去。

    她的身体一颤,又仓皇收了回来,稳稳对墙而立。

    指骨死死攥在一起,直到护士车的轮子再次转动着向外,她才缓缓转过身。

    一张淡漠疏离的侧脸从门外一晃而过,金框眼镜的轻钛边缘闪动着寒光,镜片下那双淡绿色的眼没有施舍给门内分毫,嘴角绷着向下,唇色浅淡。

    干净整洁的白大衣没有一丝褶皱,口袋中别着几支钢笔,再往下,是那人笔直修长的双腿。

    纯白衣摆彻底消失,苏甜茫然地站在原地,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最后,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林现,这么多年了。

    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丢掉

    松散的车轮晃动声仿佛是一个揪住她心尖的魔咒, 听着那种声音再次靠近,她匆忙捡起散落在地的花,借口丢垃圾, 以溃不成军的落败者姿态逃离病房。

    故意在水房干耗了几分钟,她才重新挺起胸膛, 自认状态良好地迈出第一步。

    最恼人的不过那块医资公示栏, 眼看距离那块普普通通的展示牌越来越近,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林现的照片紧跟在几位主任之后,排在主治医生的第一个。

    蓝底白衣, 一双清冷的眉下是稀世罕见的绿瞳, 皮肤冷白到镜头都有些曝光,挺直的鼻和浅色的薄唇显得模糊不清。

    他没有笑,甚至连一点温和的情绪都欠奉,就那么神情麻木地凝着眉,和刚才一闪而过的那张侧脸所差无几。

    不知是不是照片曝光过度的原因, 苏甜注意到他的眉毛颜色有些淡, 已经褪为浅浅的灰,和浓墨般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

    苏甜怔了怔, 很快离开。

    小护士还在, 见苏甜回来了,甜美地笑了下,“我刚才忘了给叔叔拿降压药, 这个药下午四点左右吃, 别太早吃啊。”

    苏甜点头, 小护士又摆出拜托的手势, “林医生刚从手术室出来, 站了一整夜, 很累很累,刚才可能态度有点那个,您和叔叔有事直接找我就好了。”

    林现方才还戴着手术无菌帽,发丝包得一点不露,鞋也没换,只披上了一件白大衣,的确是刚下手术的样子。

    心外手术经常四小时起步,大型手术做七八个小时也不意外,医学毕业的苏甜很清楚,又呆呆地点了点头。

    她越是这样没反应,小护士越心慌,“那个,我的意思是,别、别投诉……”

    小护士说完这句话,脸都羞红了,苏甜总算看出来了一点意思,这个年轻女孩是怕导致患者投诉,才特意回来一趟的。

    她复杂地看着小护士,“林大夫,一直这样吗?”

    要是一次两次,护士大可不必这样。

    “他不是态度不好,就是性子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一直都这样,但是技术特别好,从国外专修心胸外科回来的,很厉害!”

    提到林现,小护士的两眼都在放光,双手合十顶在下巴上,一副崇拜的模样。

    苏甜认认真真地望着,恍然好像透过小护士,看到了另一张脸。

    她一时出神,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他,不爱说话,也不笑吗?”

    小护士垂下手,闷闷答道:“是呢,来医院一年多了,一次也没见他笑过。”

    指甲抠着指头,小护士又说:“也不理我们……”

    不理人,也不笑,对患者也是如此。

    苏甜张了张嘴,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林现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她认识的林现,对谁都好,对谁都笑,所有人都喜欢他。

    可是,她说他虚伪。

    所以,林现再也不笑了吗?

    指尖颤了颤,苏甜勉强对病床上的父亲撑起一个笑容,“不会投诉的,你放心。对了爸,宇松晚上让我去他家一趟,我……”

    苏以诚摆摆手,“去吧去吧,宇松等你那么多年,你们俩就要结婚了,想干啥就干啥,但别空手去,带点东西给人家父母,听到了没有?”

    “呀,您女儿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啊?”小护士张大嘴,“我看您女儿可显小了,还以为在上学呢,没想到就要结婚啦!”

    医院窗明几净,玻璃透得可以反光,苏甜看了看玻璃窗中映出的自己——

    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低发髻,中分贴头皮,为显成熟,她专门用珍珠装饰的鲨鱼夹夹住了发髻,妆容足够浓重,遮住了自己黯淡的皮肤。

    已经打扮成这样了,别人看她竟还是学生的样子,她真是白忙活了。

    苏甜尴尬,“我二十六了,嗯……”

    苏以诚埋怨地瞪着她,“我闺女国色天香,就是不听话,非要去读医学,要不是读医,她现在保准还跟个高中生一样嫩,可惜我老婆那么优秀的基因咯。”

    看得出来,小护士和苏以诚十分投缘,一老一小能聊半天,直到有人来叫,小护士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苏甜给老父亲掖好被子,一脸警觉,“爸,你干嘛对人家小姑娘那么热情?”

    苏以诚简直无语,“你乱想什么!当护士多累,咱这屋有沙发有零食,人家小女孩就是过来歇口气,少说这种胡话,让你妈听到了还不打死我。”

    他一个转身,“你给我出去找工作去,别在这耗着,好不容易毕业……”

    他想了想,又扭过头问:“是不是没医院要你?”

    苏甜头大,赶忙跑路了。

    只是站在人潮拥挤的大厅,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选择在医院工作。

    无奈地压下双肩,她迷茫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这栋楼禁烟,楼下设有一个吸烟玻璃房,里面云雾缭绕,人的影子都看不清,她淡淡瞟了一眼,目光转向停车场,寻找自己的小车。

    车是王宇松借她的,她昨晚才开过来,还有些不熟悉,找了五分钟才认出那辆小车,拎着包走了过去。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的后颈跟着发寒,就好像令她冷的不是风,而是……

    她心里一紧,回首望去。

    衣着光鲜或朴素的人,脸上带着各色各样的表情,有的在哭,有的在强颜欢笑,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就是不见那个皮肤苍白的人。

    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她了。

    苏甜愣愣地回过头,上了车。

    摸着方向盘,将双脚踩在踏板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种越来越明显的不真实感。

    她真的回来了吗,真的遇到林现了吗?

    林现,真的变了吗?

    订婚宴安排在苏以诚手术前的三天,苏甜格外忙碌,和王宇松一起布置好订婚现场后,她后备箱拉着一小箱糖果来到医院。

    价格不菲的巧克力用红色的半透明袋子包装着,她在护士站那里放了一些,又去医生办公室放了一些,剩下一点,她决定留给父亲,让父亲亲手赠给负责他手术的刘主任和那个笑起来很甜的小护士。

    对于这桩婚事,她既无期待也无憧憬,只是站在豪华梦幻的场地当中,她还是恍了下神,没来由的心酸黯然。

    很久很久以前……

    病房门大开,她摇了摇头。

    算了,都过去了,还提以前做什么。

    没人能回去的,她、林现、乃至得远的每一个人,都回不去了。

    时间就像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看似能抓住什么,但一旦走向更宽广的江洋,也只余一些细细碎碎的水珠能留作纪念。

    甩开手,便什么都没了,连点念想都失去了。

    隔着一堵墙壁,苏甜长长地吐了口气,转眼又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走了进去,“爸,我来了。”

    “你坐会,爸爸检查呢。”

    苏以诚的身体被一道宽阔修长的背影挡住,一身平整垂顺的白衣浸泡在阳光之下,边缘柔和失焦,跳跃着模糊的光晕,唯独那头墨色短发清晰可见。

    是林现。

    苏甜张了张嘴,默然退出房间。

    她不要坐到沙发上去,那样她会看到林现的正脸。

    一下子失去所有阳光,她有些觉冷,用双臂环住自己,靠墙而站。

    平稳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每一步的间隙都刻意维持着同样的时间长度一般,有节奏地踩在她的心上。

    她手足无措地站直身体,十指扣紧,心脏紧绷绷地团在一起,看着步出的那个人。

    他个子高,而她矮,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胸前别着的名牌,第一医院心外科,林现。

    白大褂领口不高,露出他搭在里面的一截白色棉质圆领上衣,脖子上的皮肤白到每次看到都会发出赞叹,比欧洲地地道道的高加索人种更白、更冷,偏偏又细腻光滑,不见浓重的体毛。

    她不敢抬眼,就那么僵硬地站着。

    林现在她面前站定,双手洁白如玉,一手捏出一支钢笔,一手拿着一个文件夹板,胸膛起伏了下,冷声开口,“苏以诚家属?”

    苏甜微愣,很快意识到已经八年过去,也许林现早已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不需要再伪装温和体贴,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是……”

    林现没有理会她话中的迟钝,目光全部聚集在手术风险告知单上,声音毫无感情,“患者的手术安排在三天后,以下可能出现的风险需要家属悉知,一……”

    手指全部松弛地按在夹板上,不似她,必须紧扣在一起,才能缓和心里的那种慌。

    “三……”

    医生和患者家属的对话单薄无趣,盯着那块银色冰冷的胸牌,和他手背透出的紫色血管,苏甜屡次走神。

    谁也不知道当年,一向清冷克制的林现在吻她时,这双手是怎么把她的腰掐出一片青紫的。

    “签字。”

    黑色钢笔递在她的眼前,金属笔帽由细长苍白的手指拔开,泛着和主人一样的生人勿近的冷。

    她签了字,林现转身就走,一秒都没有停留。

    苏甜望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办法做到和曾经的那个林现重叠。

    她突然发现,林现以前似乎从未留给过她背影,每次都是看着她走的,永远含着一抹温柔的笑,如果她回头,他的笑意就会扩大,如果她不回头,他也不会放弃期待。

    那个林现总是在等着她。

    心在缓缓酸胀,苏甜提醒自己,不值得的。

    他不正常,那些温柔和耐心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他偏执而疯狂,试图拉她坠向地狱。

    她不该念念不忘的。

    她握紧拳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冻着她的掌心,她低头一看,林现的钢笔没有拿走。

    “林……林大夫!”

    她追上几步,林现顿足,偏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里的钢笔。

    视线冷冷下移,又无端阴翳地挪到她的脸上。

    “丢掉。”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银灰

    丢掉。

    这两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穿刺过苏甜的心, 林现用她从未看到过的冷漠一面,血淋淋地宣布着两人关系的告结。

    她僵僵地收回手,将钢笔攥在手心里, 带着狼狈离开这里。

    身后仿佛有吃人的野兽在追赶她,她加快脚步, 终于在进了病房的一瞬间, 卸下了自己拉起的警戒。

    她怎么忘了,林现有洁癖,别人碰过的东西他是不会要的。

    在很久之前, 她是例外。

    然而现在, 林现把她除名了,她不再享有他心里的那一席之地。

    她终究如愿以偿,林现放过她了,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他不再挽留她,如果爸爸不是恰好在这家医院,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和她说。

    鼻尖有些发酸, 她贴着墙壁,脱力地依靠这一堵墙, 视线碰上迷惑的父亲, 她迅速收起自己对过去的沉湎,走过去握住了他干燥的手,“爸, 一会宇松来看你, 明天的订婚仪式, 场地特别漂亮。”

    她说着说着哽咽住了, 像所有即将离开父亲怀抱的小孩, 低声啜泣起来。

    苏以诚也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自知这次凶多吉少的他,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苏甜。

    苏立在美国从零开始打拼,如今已经站稳脚跟,虽比不上曾经在国内的风光,但也有了稳扎稳打的根基,可以让他们一家过上足够好的生活。

    苏甜总归是女孩,父女之间本就比不上和儿子亲近,何况这些年苏甜多了很多秘密。

    他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似乎是在她十八岁那年开始,他离开了国内,苏甜的脸上就经常会出现患得患失的神情,有时坐在一边,宁愿安安分分发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看到什么都新鲜了。

    成长的代价是很痛的,从牙牙学语到看淡一切,父母始终无法陪孩子走完全程。

    他伸出手,擦去苏甜脸上的一点眼泪,笑着说:“宝宝,开心点,你这样让爸爸怎么放心得下……”

    “是。”苏甜红着眼睛笑开,“爸,我会好好的。”

    默认铃音急声响起,她指指电话,“我出去接个电话。”

    正好母亲来了,手里拎着中午要吃的饭。

    老两口数十年如一日的亲密,苏甜走到门外,回头看着母亲向父亲撒娇的小女孩模样,心里更酸。

    电话是王宇松打来的,她接通,那边立即传来王宇松抱歉的声音。

    “小甜,我烟瘾犯了,等下就过去啊,你等等我,别着急。这破医院吸烟处都满了,我半天才找到天台……”

    王宇松无比尊重苏甜,别的不说,就冲苏甜愿意帮他应付父母的催婚,就够他感激一辈子。

    他扯开领带,看到天台的边墙上放着的一个烟灰缸,眼神一亮,点燃一颗烟。

    住院部高达十几层,他往下看了一眼,腿就开始发软,干脆背过身去,靠着墙沿呼出烟气。

    天台空旷而寂静,电力装备不断发出噪音,他听到一道突兀的推门声,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看到走过来的人,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夹着香烟的手颤了一下,指向那个人。

    林现……

    林现的头发……

    王宇松灭掉烟,震惊地盯着神色如常的林现。

    林现刚从办公室出来,白大衣解开了扣子,里面的白色长袖和长裤衬得他皮肤更加苍白,天台的风大,一阵吹来,他的衣摆就被鼓出一个弧度,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他是整个得远都出名的校草,八年过去,依旧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王宇松一个男人看了都无法移开眼的程度。

    但是。

    王宇松对林现印象深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林现以前是什么发色。

    根据他对医院规定的浅薄了解,医生和护士是不允许染发的。

    这是林现天生的发色?

    林现垂着眼帘,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模糊了他立体清晰的侧颜,头发不算精致,有被手术帽压过的痕迹,凌乱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着银灰色的冷淡光泽。

    更有一些,是纯白的,尾端却是染过的纯黑。

    林现的烟瘾似乎很大,转眼已经灭掉三颗,双肘压在墙沿上,清瘦的腕骨并在一起支撑住额头,王宇松看不到他的表情,或者说他就没有什么表情,双眼失神地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

    在他拿出第四颗烟的时候,王宇松看了眼表,下楼去了苏以诚的病房。

    路过那块公示栏的时候,他顿住,皱着眉看向照片墙上的林现。

    他总算想起来了——林现原本是黑发,又浓又密。

    古怪。

    王宇松眼珠子动了动,犹豫不定地走向门口傻站的苏甜。

    “小甜。”王宇松盯着苏甜,“是不是学医很费心思,你看你,皮肤都变差了。”

    苏甜被他问的一头雾水,“是啊,快考试的时候每天k书到后半夜,头发大把大把的掉。”

    “哦,那我知道了。”王宇松点点头。

    怪不得林现头发全白了,苏甜一个学渣尚且秃头,那么年纪轻轻能成为主治医师的林现,想必付出的心血更多,会白头也不稀奇了。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王宇松在心里狠狠唾弃那个劝苏甜学医的人,“谁让你报的医学专业,好好一个小姑娘蹉跎成这样。”

    头发缺乏打理,干枯毛躁,嫩嘟嘟的皮肤也开始暗沉,人还瘦了那么多。

    前几天见到苏甜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苏甜下意识地回避着那个名字,顾左右而言他,“年纪上去了啊,谁还能和十八岁比……进去,见见我爸。”

    苏甜推着他的后背怼他进去,丑女婿见老泰山,一向吊儿郎当的王宇松也拘谨起来,苏以诚每说一句话,他就嗯嗯啊啊地应和着,给足“岳父”颜面。

    苏以诚越看王宇松越喜欢,“啊,真好看啊这孩子,就是缺乏点阳刚之气。”

    王宇松如临大敌,对着苏甜挤眉弄眼,苏甜忙替他遮掩,“爸,现在不流行国字脸大浓眉了,我们这一代喜欢唇红齿白的。”

    苏以诚迷茫,那呆萌的表情十足遗传给了苏甜,“是吗?”

    “嗯嗯,爸妈,我们先走了,明天订婚仪式要早起,哥晚上也到了,我还要去接他,再见再见!”

    苏甜拉着王宇松的手落荒而逃,“你说,我爸没发现吧?”

    王宇松也相当尴尬,他到底和直男不一样,身上有些阴柔气,“我也不知道,要不,明天我化个浓眉出席?”

    “算了算了。”苏甜沉了口气,她不知道哪里不舒服,总之憋得慌。

    她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就难以喘息,她总能通过那些人捕捉到林现的影子。

    “订婚和大舅哥的事交给我,你去多陪陪你爸吧。”

    “不了。”苏甜团起脸,心烦意乱,“又不是见不到了。”

    “但……”王宇松想到了什么,又闭上了嘴。

    苏甜是学医的,会比他更清楚苏父现在的状况,他何必去戳她的心窝子。

    她看着坚强,其实胆小如鼠,单凭当年林现那件事就能看出来一二。

    分手就分手,闹那么难看的却不常有,听说林现那一年进了几次医院,而苏甜就像鸵鸟一样不闻不问,将联系方式全部换掉,谁也找不到她。

    当然,在英国的咖啡厅看到打零工的苏甜大千金,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订婚宴如期举行,王宇松和苏甜亲密地挽着手,装出恩爱的样子。

    在苏家人眼里,王宇松是痴情等待苏甜八年之久的情种,在王家人眼里,苏甜是两小无猜的青梅,两家人坐在一桌,都对自家儿女的眼光感到欣慰。

    苏爸坐着轮椅,身体虽然虚弱,却也强打起精神和王家二老聊天,苏立在一边看着妹妹,越看越不对劲。

    苏甜就像个敬业的演员,努力表现自己的激动,但眼里毫无期待,反而盯着某一桌坐着的男人发呆。

    苏甜愣住,“王宇松,你为什么请你男朋友过来?”

    王宇松的指尖指向门口一身白的荷兰混血,“那你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请你前男友?”

    苏甜脑瓜子嗡嗡的,预感非常不妙。

    她没有请林现,她爸和林现也不熟,不可能给他发帖子的!

    昨天还跟她说这“丢掉”的男人,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紧张得手心发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过去,林现已经不在了。

    ……走错了?

    “有请我们今天订婚宴的两位主角,苏甜女士和王宇松先生!”司仪开麦,调皮地解释,“把女主人的名字放在前面,是王宇松先生特地嘱咐过的,他说,以后他什么都听老婆的。”

    现场起哄一片,苏甜心虚地拽了拽王宇松,头皮发麻,“你搞这些幺蛾子干什么……”

    王宇松同样不解,“我没有!”

    眼看男友杀人的目光射过来,王宇松腿都软了,奈何这是他和苏甜的订婚宴,他只能回去再跪搓衣板。

    司仪情绪高昂,就好像娶了苏家千金的人是他,不是王宇松,“王先生和苏小姐自小相识,一起爬过树,一起尿过炕,两人还一起抚育了一只小狗,如今已经九岁,终于,他们的爱情也开花结果了,请看大屏幕,让我们一起见证两位新人成长和相知相爱的二十年!”

    王宇松已经石化了,“这都、这都谁弄的,我根本没给婚庆公司照片啊……”

    苏甜五岁穿小裙子按着王宇松打的照片一出,所有人都哄笑出声,紧接着是两个粉嫩嫩的小团子玩泥巴的场景,看样子,苏甜是爸爸,王宇松是妈妈。

    “毁灭吧……”苏甜捂脸。

    始作俑者苏立眼神闪烁,不错,太浪漫了,谁能想到当年的一对小朋友今天就要订婚了呢?这可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贵照片。

    宝宝一定很感动。

    苏立含笑看向父母,果然,看到儿时的妹妹,苏父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苏以诚眼里有泪,对王家人道:“宇松是个好孩子,我死也能合眼了……”

    一张张照片,清晰地展示了两个天真的孩子的成长,他们个头变高了,男孩子愈发清秀,女孩可爱异常,最后一张照片,是他们两个抱着还是奶狗的黄豆的合照。

    “好,回忆到此为止,今后的记忆,要两位新人共同创造了……”司仪背对着屏幕,满眼羡艳,“说实话,我主持过这么多婚礼,从未见过……”

    场内响起一片一片的倒抽冷气声,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司仪困惑地回过头,瞳孔急剧缩起。

    本该结束的幻灯片还在播放,全部都是王宇松和另一个男人的亲密照……

    “关掉,关掉!”司仪大喊!

    那个男人就在当场,当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王宇松慌张地松开了苏甜的手,奔向自己真正的爱人。

    “胡闹!”苏以诚气得拍大腿,“王宇松,你……”

    现场乱成一片,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或疑问,或鄙夷,或难堪,苏甜看向嘴唇气得青紫的父亲,惊愕的哥哥,护住爱人的王宇松,以及哭泣的王家人,突然出声。

    “继续。”她淡定地抬起下巴,示意司仪继续,“他们俩已经结束了,我不在乎。”

    “苏甜,你给我过来!”苏立怒吼,“别气爸了,咱们走!”

    本应风光无限的订婚宴,彻彻底底让两家人沦为京城的笑柄,苏立恨得牙痒痒,推着父亲的轮椅走向苏甜,一把拽过她,“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苏甜,你敢撒这种谎,我把你惯坏了,是不是?!”

    苏甜闷声跟着哥哥和父母回到医院,一到病房,苏父的呼吸就急转直下,失去了意识。

    看着瞳孔扩散开的父亲,苏甜咬着牙忍住不哭,跑向医生的办公室。

    今天是周六,只有两个值班医生,她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林现,他戴着手术帽,不冷不热地看着她。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苏甜抓住门框,低哑的声音充满无力感,“林大夫……抢救。”

    林现站起,对一旁的实习生道:“过来。”

    带着茶叶清香的唇齿气息似乎隔着空气递到她的面前,她屏住气息,怔怔看着林现,绝望地闭上了眼。

    原本应在三天后由刘主任负责的手术,由于苏以诚的突然病发而提前到今日,主刀医生换成了不熟悉苏以诚的林现,手术难度也在成倍增长。

    手术室外,苏立紧紧抱着崩溃的苏甜,一言不发。

    手术室内,林现仔仔细细洗刷着自己的指甲,面色平静,直到戴上无菌橡胶手套,他才呼出那口郁结的气息。

    冷白的灯光打在衰败的老人身体上,林现用自己的视线扫过苏以诚的脸,忽然俯身,低声道:“抱歉。”

    “但她必须欠我一个人情,不是吗?”

    他浅浅笑开,直起身体,身姿挺拔如松,手心向上,声音逐渐冷却。

    “开胸。”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再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手术室门外的红灯始终未灭,苏甜瘫坐在地上,像小时候一样被苏立抱在怀里, 给她唱哄睡的曲子。

    但她怎么也没办法安心,她是学医的, 还是临床医学的急救方向, 最清楚在这种昏迷状态下的抢救意味着什么,父亲的手术难度本身就高,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刘主任也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把握, 在临床上, 百分之三十几乎等同于没有,否则她也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地和王宇松订婚。

    林现临床才两年多,临危受命,对苏以诚复杂的心脏情况根本不了解,怎么可能把手术做好……

    父亲忙碌三十多年, 大部分时间都是哥哥陪在她身边, 可是父亲的疼爱和宠溺,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苏甜的整个人生都由家人组成, 她不敢想象, 爸爸要是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那样浑浑噩噩的八年,难道她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宝宝, 别哭, 一会爸出来了, 看到了又要骂我。”苏立不断给她擦着眼泪, 但那些眼泪就像压抑在她心里很久不能释放的悲观情绪, 根本无法完全擦干。

    尚穿着正式西装的苏立握住她的手, 低声安慰,“不要怕,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擦擦脸,哥哥带你下楼去转转。”

    苏甜摇头,她死死抓着苏立的衣领,仿佛这就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松开。

    林现恨她恨到她用过的钢笔都不愿再要,他真的会好好给爸爸做手术吗……

    想到这里,苏甜的心又是一紧,痛得她脸色惨白,

    早知如此,她当年又何必那么对待林现。

    “甜甜!”

    苏甜泪眼朦胧地寻找这道声音的方向,模糊看到一个影子跑过来,“旋旋……”

    “怎么样?”旋旋急忙蹲下,见苏甜只哭不说话,看向苏立,“苏立哥,叔叔还好吗?”

    尽管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然而真到了这一刻,苏立也不得不承认,他怕了。

    “……尽人事,听天命。”

    “怎么会这样……”旋旋身体一软,担忧地抱住苏甜,“甜甜,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旋旋还是第一次见苏甜哭成这样,自从白树出事后,她就一直在医院陪护瘫痪的白树,白树一刻离不开人,苏甜也出了国,两个人的联系渐渐淡去,但真听到苏甜的订婚宴出了岔子,她还是第一时间赶来了。

    她以为苏以诚只是普通的气懵了,没想到竟是这么严重。

    能让一身傲骨的苏立说出尽人事听天命这种话,恐怕这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手术室内,助手看着苏以诚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心里焦急,这场手术来的太突然了,东西还是按照三天后的手术准备的,材料并不不齐全,还好林医生这几天做足了功课,提前订购了一些材料,这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林大夫,需不需要再下达一张病危通知书?”再这样下去,苏以诚只会死在手术台上。

    林现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不需要。”

    “可是!”助手忍不住劝他,“如果患者就这么死了,你会承担责任的!”

    “不需要。”林现换了把手术钳,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她会哭。”

    助手还来不及思考他话里的“她”是谁,苏以诚的心跳就再次出现异常,监控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助手不禁提高了音量,“可是……”

    “把音乐打开。”

    助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林大夫做手术从来不放音乐的,怎么现在……

    “音乐可以缓和焦虑的情绪,去放你喜欢的歌。”林现面色如常,可额头上已经布满细汗,护士马上为他擦去,他只停顿了一秒,继续专心致志修补苏以诚复杂的心血管。

    所有医护人员都在这里站了五个多小时,虽然这在手术中很常见,但这位患者是个久病的老人,又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送来的,他们都很明白,是他们太紧张了。

    林大夫还从未失败过。

    “为了要遇见你,我连呼吸都反复练习/

    兰伯特仁慈的冰川,带领我走向你。”

    缠绵的《白色恋人》在手术室中响起,那是一首非常老非常老的情歌,讲述一段男生反复寻找、呼吸都要练习上千年才敢靠近爱人的恋曲。

    林现微微凝眉,但没说什么。

    他小心接好最后一根血管,放下了手里的一切,抬眼看向助手,眼底罕见地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缝合。”

    说罢,他双腿僵硬地走出手术区,拧开水龙头,长长的浓密睫毛垂下,他取下口罩和手套,将沾满鲜血的污染衣物全部丢进回收桶内,开始认真清洗自己一双雪白无暇的手。

    身后那道门传出其他人的欢呼声,他淡淡抬起绿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满头银色的发,眼白尽是红血丝,状态算不上多好。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休息了会,等到里面的人都出来了,他才缓缓站起,重新戴上一个无纺布帽,跟随人群走出手术室。

    眼前是他人疲惫的肩膀和发顶,他高得突出,一眼就看到从地上挣扎爬起来的苏甜,寂静低下双眼。

    那具娇小的身躯挤开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奔向他,那双他曾抚摸过无数次的小手抓紧了他的袖子,湿漉漉的圆眼紧张地盯着他,他深情吮过的那两片唇颤抖着张开,却又因为压制不住哭声而合闭,紧紧咬住。

    好可怜。

    他抬起手,喉结滚动了下,顿在空中几秒,最后推开了她。

    他冷漠离开,不含一丝犹豫。

    “宝宝!”

    “小甜!”

    他疲倦回头,苏甜从苏立的双臂中滑落,倒在了地上,他揉过很多次的头狠狠摔在地面,发出一声令他心胆剧颤的闷响。

    “放平。”林现快步跑回去,拍开苏立伸过来的手,“别碰她。”

    白蟒绿幽的瞳警告般看了苏立一眼,然后低下,手指按向她的人中,几次用力挤压,俯身去听她的呼吸。

    苏甜的眼皮动了动,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唇,扶她坐起,和她慢慢睁开的眼对上。

    他依旧冷漠,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仿佛从未抱住过她。

    薄唇掀起,音调机械麻木,“成功了。”

    苏甜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听到另一名医生道:“这位家属,你误会了,手术非常成功,再观察几天就知道最后结果了。如果没有意外,患者还能坚持十年,十年后可以更换最新的材料。”

    医生长舒一口气,一脸欣慰,“这是我们医院史无前例的成功案例,不仅效果好,而且时间也够短,要不是现有的材料受限,患者说不定就痊愈了。”

    护士推着苏以诚的病床出来,苏甜由苏立挽着站起,看着睡颜安静的父亲,颤声对医生道谢。

    医生叹了口气,“要谢林大夫,我只负责了缝合……”

    爸爸安全了……

    太好了,太好了!

    后知后觉的苏甜喜极而泣,和苏立、旋旋抱在一起。

    她余光看到站在电梯前的林现。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一样了。

    他身边再没有人陪伴、环绕,哪怕他依然是一地的天之骄子,但他的冷淡和疏离让人不敢再靠近。

    他抿着唇站在那里,几次想要摘下帽子,却又滞住了苍白的手指。

    次日,苏以诚醒来了,看到苏甜连声叹息,但虚弱的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眼神表达他很生气。

    苏甜悻悻,“爸,我错了,但我……”

    “护士来了。”苏立拽拽她的袖子,让她别再说让老爹能气昏过去的话了。

    苏甜很乖巧地闭上嘴。

    苏以诚被护士推去楼下做术后检查,苏甜心虚地看着苏立,刚想解释点什么,林现就进来了。

    她生硬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林现今天没有戴帽子,一头墨发,浓密而精致,也许是发现了苏以诚不在,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苏甜注意到他眉毛也变黑了,前几次看到的都是淡淡的灰色,几近银白。

    她匆忙站起,追了出去。

    “林大夫!”她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声音很轻很小,“……谢谢你。”

    她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但林现连停都没停一下,径直进入另一间病房。

    苏甜提着的那口气沉沉落回腹中。

    林现果然不愿意再理她了……

    她遗憾地转过身,正好碰到越过他的哥哥。

    苏立冷着脸让她先回病房,站在那间病房门外等着林现。

    “林现。”

    苏立叫住出来的林现。

    林现停下,皱眉看向苏立。

    “订婚宴那些照片,和你有没有关系?”苏立已经问过王宇松,知道了苏甜只是想应付父亲,并不是真的想结婚,也从王宇松嘴里知道了,林现到过订婚现场。

    林现劣迹斑斑,这件事和这人脱不开干系。

    林现的五官精致逼人,双手插在口袋中,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哪怕是在医院,他出现的地方也会有人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人确实会让人念念不忘。

    苏立最怕,苏甜的心里还有这个人。

    林现微微低首,明明面无表情,苏立却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压迫感。

    “刘主任之前告诉你们,手术成功率有多少?”

    苏立的眼神闪了下,“百分之三十。”

    他问这个干什么,做医生的,难道他自己不是更清楚?

    林现点点头,重新挺直身体,嘴角挑起一个冷笑,擦着苏立的肩膀离开。

    “他只有百分之三十,而我,有百分之百。”

    苏立愣愣地回头,看着林现的背影,寒意顺着后脊爬上肩膀,压着他的肩沉了下去。

    他不敢相信,林现竟然真的是故意的。

    他的宝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的对手……

    苏立毛骨悚然,这个林现,手段比之前更狠,城府比之前更深了。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落入这样的人手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林大夫染头发了(ps:林大夫是天才中的天才,没把握的事他不干。不过,大舅哥被惹恼了,下章就要扒他的皮

    第50章 城府

    回到病房的苏甜呆呆的, 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女孩,忍不住去回想林现的一点一滴。

    他为什么不笑了,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她,就算当初收场很难看, 再见又有什么必要将关系搞得这么僵。

    长长的一周, 七个日夜,将近两百个小时,而他对她说的话, 除了医生面对病患家属说的注意事项, 只剩下两句。

    “丢掉。”

    “成功了。”

    五个字而已,连一句久别重逢的寒暄都懒得敷衍。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么多年他过得怎么样,恭喜他成为这么优秀的医生,但在他如同看陌生人的视线下, 她就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他这么容易就抽身了, 可是她,她还……

    苏甜苦涩地垂下眼帘, 在苏立进来之前, 好好把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擦干了,“哥,你回来啦。”

    苏立扯开令他窒息的领带, 颓然坐下, 紧盯着失魂落魄的苏甜, 几番犹豫之后开口:“宝宝,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林家都发生了什么?”

    林家?

    苏甜摇头, 眼里充满迷惑, “我不知道。”

    八年时间,说长很长,却不算一个人完整的一生,说短很短,但也是一个女孩最天真烂漫的时光。

    她出国后,一直在刻意回避着林现的消息,陌生的、全新的环境让她很新鲜,忙于逛遍伦敦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清楚伦敦每一个垃圾桶和电话亭的编号。

    她享受了一年彻彻底底忘记和林现相关的、任何信息的日子。

    虽然,这之后的七年,她过得很糟糕。

    她玩着手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苏立一看便知她又在下意识逃避现实。

    “林英豪进去了,无期。”

    “啊?”苏甜呆滞地瞪着眼,她没听错吧,一个城市的首富林英豪,折进去了?

    无期,那就是二十年,林英豪当年就快五十了,岂不是要在里头养老了?

    “那、那林现……”她咬唇,眼神闪躲,“他很难过吧……”

    林现对林英豪言听计从,他自小丧母,渴望父爱,这她是知道的,即便在林家讨生活很艰难,但他还是回到那个家,不就证明了他对林英豪的思念?

    苏立长叹,“宝宝,你还真是个傻瓜!林英豪以挪用公款和违规操纵金融市场的罪名进去的,但明眼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罪名,比这两项要大的多,几年前就死在监狱里了!”

    林英豪不死,势必会牵连出更多的人,那些人怎么会允许林英豪活着。

    见苏甜错愕地张大了嘴,隐约还有要去安慰林现的趋势,他迅速按住苏甜站起的身体,“别去!林现根本不在乎!”

    “不可能,哥,林现在乎的,他很爱他父亲的!”难怪林现变了这么多,最心爱的父亲都不在了,他还剩下什么?

    “苏甜!!!”苏立怒吼。

    苏甜怔怔地看着暴怒的哥哥,眼里又蓄起了泪水,然而苏立却知道,这眼泪不是因为他吼她,是为了林现。

    “你怎么就不明白,林家彻底倒台,所有人都垮掉了,唯独林家老三林勇豪,也就是林现名义上的父亲,他们一家因为在林家的企业没有任何挂职而免遭此劫,林现身为林英豪的亲生儿子却干干净净脱身,你觉得这件事会和他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苏甜不敢相信,她潜意识里有道声音告诉她,以林现的手段,他能做到,但……

    林现和林英豪讲电话的时候,声线是那么温柔,那么眷恋,因为不愿忤逆父亲的话,他会小心翼翼瞒住她的存在,甚至……

    甚至对林英豪说出“当然不喜欢她,我从未说过喜欢她”这样的话,哪怕知道她听到了会伤心。

    想起林现那番话,她现在还是会隐隐作痛,但一码归一码,她不相信林现会是哥哥口中那样的人。

    如果林现对林英豪都毫不在意地扳倒,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他在乎的?

    苏甜认认真真看向哥哥,“我不相信,他只是一个学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你现在说的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证据?”苏立用手机调出一份文件,“不瞒你说,几年前我就查过了,这是林家股份变动的明细,看到了没有?在林家出事以前,林现以各种方式把自己手里的股份让给了林英豪其他几个子女,可笑他们还以为自己终于打败了林现,让林现变成了一个两手空空的外人,谁能想得到,仅仅两年后,林英豪就会以最狼狈的姿态出现在被告席上?”

    苏甜放大图片,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面的股权让渡信息,一行行、一字字,都在宣告林现的节节败退,他因父亲怜悯而得到的股份被那些人一抢而空。

    她能想象到当时的林现,可怜蜷缩起的一只小狗,怀里紧攥着父亲的所赠,却被弟弟妹妹抢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没剩下。

    一滴泪坠在手机屏幕上,她红着眼抬起脸,还在为林现辩驳,“这些不算证据……”

    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很微弱的怀疑。

    她一直都知道,林现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对任何人好,却无法想象,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世上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也要欺骗。

    林现,你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爱人也被你以最可怕的方式吓走,你孤身一人,狠事做绝,你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苏甜的表情变化苏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么重的话,揉了揉她的发顶,“宝宝,别惦记他了,他不是好人,离他远点,乖乖的,好不好?”

    苏甜的心疼成一片,可她不敢说,她觉得林现很可怜。

    如果她是林现,一天都活不下去。

    苏立到底疼这个妹妹,苏甜就是他心尖尖上最软的那块肉,舍不得任何人去伤害她,她哭,他也会跟着难过。

    但今天这些话,他必须要告诉她,彻底切断她对那个林现的想法。

    “你知道吗?刚才我去找林现了。他承认了,他是故意在订婚宴上做手脚的,他……自认对手术有百分百的把握。”

    苏甜的眼睛一动不动,她害怕,眨一下就会有数不清的眼泪落下。

    她知道,知道是林现做的。

    他差点气死爸爸。

    他连自己的父亲都能陷害,又怎么会在意她爸爸的死活?

    可是她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一场凶多吉少的手术,他抢来了,他做了,失败了,成功了,对他又有什么区别?

    生死有命,一个身体衰败不堪的老人,他去了,她不会将责任怪在医生头上,他活下来了,她当然会感激所有医护人员。

    可,林现关心这些吗?

    他关心她的感激吗?

    不在乎的。

    分明她道谢的时候,他听都不想听。

    “好了,别哭了。”苏立递给她一包纸巾,“哥哥出去抽颗烟,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苏甜不做声。

    苏立无奈,心疼地看着她被打击得一败涂地的神情,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傻孩子。”

    那道保留尊严的门合上,苏甜急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的一瞬间,眼泪就一串串砸在了地面。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胸膛的起伏比她人生里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带着难以忍受的痛,她几乎要被这种疼逼得失去呼吸,却不明白为什么。

    是在难过她喜欢的男孩变成这样,还是绝望于没人能拯救自我沉陷的林现。

    她分不清。

    更分不清林现是否真的爱过她。

    他用最清澈最干净的一双绿眸引诱她走向他、抱住他、吻了他,又在最混乱最无助的一个夜晚,残忍地夺走了她的初夜,温柔包容的林现是真实存在过的,心狠手辣的林现也是存在的。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她是不是也只是,他感兴趣了玩玩、失去兴趣就丢掉的一个玩偶?

    他放在家里收藏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只是,他享受掌控欲的工具?

    苏甜仰起头,看着医院洁净的天花板,找不到答案。

    她望着一块脱落的墙皮,好像自己的世界也在缓慢崩塌着,那些记忆的碎片一下一下刺痛着她的心,让她无法辨别,她在这一刻,是不是真的决定放弃林现了。

    护士推门进来,看到泪流满面的苏甜,当场愣住,“小姐姐,你哭什么,苏叔叔的手术不是很成功吗?”

    苏甜抓起纸巾擦脸,八年过去,她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学会了如何遮掩自己的失态,“怎么了?”

    “叔叔还在下面拍片子,已经有一些送上来了,林大夫让您去办公室一下。”

    林现……

    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隐秘的悲伤从心中生长蔓延,就像当年林现对她的喜爱,也是那样静悄悄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点点头,拿着手机去了办公室。

    五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摆着几排原木桌,墙边全是档案柜,大部分医生都去做手术了,只有少数几个仍在忙碌。

    林现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桌面是这个房间里最干净的,所有文件都被整齐归置在一个收纳盒中,除了几只笔、一个水杯,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

    苏甜一步步靠近他,眼尾泛着含泪的红,目光落在他放在鼠标上按动的洁白的手。

    “林大夫。”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不算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林现没有看她,但他的动作空顿了几秒,然后低下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纸巾,推向她。

    没有说一个字,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她的故作坚强。

    他不去管她有没有碰这包纸巾,看向灯箱上的一张片子,几次呼吸后才开口,“血管修复的不错,堵塞的部位搭建了人工血管,肿瘤扩散的部分已经全部切除,片子上来看,血液流动正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本来破败的心脏开始重新工作,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她怔愣地看了一会,视线移到了林现的侧脸上。

    黑亮如墨的发丝和眉毛,下面的睫毛却是淡淡的灰,极为不相称。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谢谢。”

    林现扭过头来,审视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最终停留在她红肿的唇上,似乎在判断为什么亲人的病奇迹般恢复了,她却始终低落地垂着眼。

    “静养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出院。”林现漠然抽回自己的眼神,将钢笔捏在手里,紧紧的。

    苏甜沉默地起身离开,他拧起好看的眉,啪的一声摔下笔,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苏甜。”

    苏甜失神地回身,看着阴沉的林现,双臂抱着自己,这样才能暖和一点。

    好久没听到他这样叫她了,她还以为是在梦里。

    林现的姿态仍旧挺拔,干净洁白的制服没有一丝污渍和褶皱,双手插在兜里,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他不准备停在她面前,不准备再和她对话,他只是个路过的无关人员。

    但他的身体稳稳挡住了她的一切视线,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墙壁之末,俯下了脸。

    熟悉又陌然的气息缠上了她,苏甜手足无措地把脸撇向另外一边,有些悲哀地想,八年,足够更改一切。

    林现身上再没了以前的木质清香,反而是消毒液和烟丝混合而成的复杂气息。

    她一心怀念的那个男孩,不见了。

    她的九年,不值得。

    “刘主任没能力完成这样的手术,如果这场手术由他来做,苏以诚必死无疑。”

    苏甜吸了口气,咽下梗在喉间的苦,“所以?”

    “所以,我用你认为卑劣的手段把苏以诚抢过来了。”

    苏甜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漠,口吻也并无特殊,仿佛只是在解释他毁掉订婚仪式的缘由。

    他都没有羞耻心吗?

    他差点害死了爸爸!

    “这就是你让我爸险些死在路上的理由?”苏甜失望地摇头,“林现,你变了。”

    林现抿唇,轻轻笑出了声。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一直没变。”

    “苏甜。”

    “是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

    作者有话说:

    有宝贝问,为什么甜甜八年都走不出来,因为她的性格啊,林现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给了她巨大的惊喜,然后又伤害了她,她再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回不去了,再没有什么比林现带给她的喜悦更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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