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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次日, 伏胤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桓羡已经起来了, 正疲顿微阖着眼, 任侍者更衣。

    他眼底浮着淡淡的乌青,神情淡然无波,那封信依旧原原本本地放在书案上, 不知是否看过。

    伏胤愣了一瞬,耳边已响起陛下的问话:“公主到了何处。”

    他原还等着陛下问起乐安公主成婚之事, 未想他竟完全不在意。道:“回陛下,万年公主已由柔然左贤王贺兰霆护送入境, 估摸着脚力, 约莫我们到了太原的时候,他们也应到了。”

    贺兰霆……

    他微一沉吟, 自顾系着朱红冠缨,剑眉微颦, 若有所思。冯整适时在旁提醒:“陛下, 是曾与我朝通婚和好的贺兰部,那婚事是世宗定的, 您不熟悉也是情理之中。”

    经他这般提醒, 桓羡倒是想起来了。贺兰部曾是鲜卑的一支,依附于大楚西北的吐谷浑。后来柔然南侵, 贺兰部便改为依附柔然。亦曾与楚室联姻,将王女献给他的祖父、世宗永光帝为妃。

    这位王女便是薛稚的母亲贺兰氏。彼时薛稚的父亲薛况作为使臣,将贺兰氏自阴山迎回。才子佳人,才貌相当, 加之二人早在途中便暗生情愫, 以至于贺兰氏竟当廷向祖父求婚, 祖父索性玉成此事,遂将贺兰氏许配给他。

    ——至于彼时为太子的厉帝对贺兰氏一见钟情,在其夫死后迎其回宫,则是后话。

    而那贺兰霆,桓羡倒也有所耳闻,他本是贺兰氏的少主,父亲被吐谷浑所杀后,率领族人依附柔然,不过十年,竟已成为柔然的左贤王、右部大人、秘书监,加之柔然主少国疑,政事几乎出自其手,不可小觑。

    伏胤的估算没有错,当天子的仪仗到达太原城不久,兵士便来报,万年公主一行人已至大楚国境。

    次日,桓羡在并州刺史的陪同下驱车到了雁门,等待入境的万年公主。

    其时正是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片片牧草在橘红夕光中翻涌如水浪,自雁门关上望去,万里绵延草原倒似浪花奔涌的大海,尽收眼底。

    伴随着视野里车队如白鹤划过天际,伏胤屈膝而报:“陛下,公主到了。”

    桓羡遂下城楼,亲自出关百余丈,烟光残照中,一行车队逶迤停下,一名柔然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勒马跳下来,先与桓羡见礼:“使臣贺兰霆,奉我汗王命送王后归国,拜见大楚天子。”

    他生得高大英俊,未曾束起的发丝下一双眼目有如雄鹰锐利,偏生天生的唇角上扬,无论做何表情皆一幅多情含笑的模样,便是柔然如今位高权重的那位左贤王。

    “贵使不必多礼。”桓羡示意人将对方扶起,尔后转眸,看向了对面青帘静垂的马车。

    片刻的静默后,一只纤纤玉手自车帘中伸出,一名身形窈窕的青年妇人自车上下来,不等他上前便婉身行礼:“妾某桓氏,拜见大楚皇帝陛下。”

    她头上还梳着汉家高髻,衣裳也是汉人宫裙,是自朔州入境时朔州刺史之女薛星岚所赠。唯独脸上戴了半面黄金面具,遮去了一半玉颜。

    “阿姊请起。”桓羡淡淡道,命人扶她,“一路委屈阿姊了,请随阿弟入关,稍作休息。”

    万年公主仍深深而拜:“鄙贱之人,何劳陛下亲自迎接,妾不胜惶恐。”

    桓羡道:“阿姊和亲远嫁,乃是为国为民,反倒叫我们这些男儿汗颜。如此丰功伟绩,朕自是来该迎接的。”

    他和这个未见过几面的堂姐并无多少感情,此时也不过是寒暄。下一刻,视线触及她脸上戴着的纯金面具,微又沉凝。

    “叫陛下见笑了。”

    万年公主却是淡淡一笑,伸手取下那嵌着珍珠的蝴蝶面具,露出那被遮住的半张脸。

    于是在场楚人,莫不惊讶——原来那半张脸已被锋刃划破,其下血痕斑斑,霎是可怖,正与另一面姣好玉面形成强烈对比。

    “妾貌陋,吓着诸位了,真是不好意思。”万年公主似歉意地说着,伸手又将面具挂上,面上自始至终也无羞愧自卑之色,淡然自若。

    桓羡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那柔然的使臣便道:“大楚皇帝有所不知。王后身为先可汗的未亡人,理应是要殉葬的。但我朝既与贵朝交好,小王岂能坐视王后罹难,乃从中斡旋,王后亦愿依柔然风俗剺面而哭,故而导致脸有伤痕,不得已以面具掩之。”

    皇姊为归国而剺面之事,桓羡也曾听过,但终不及亲眼得见来得震撼。他压下心中微微起伏的海浪,平静得仿佛是在听寻常之事:“阿姊受苦了。”

    “多谢贺兰公,如此恩情,我大楚记下了。贵使远道而来,不若随朕入关,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跟随其后的柔然士兵似有疑虑,贺兰霆却摆摆手,勾唇一笑,似风扬草叶,肆意风流:“多谢陛下,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遂入关。夜里,并州刺史裴洮在府衙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欢庆公主回国以及远道而来的贵客。

    琵琶横笛和未匝,回裾转袖若飞花。宴会选在了雁门关内的草原上举行,四野空旷,明月如水,婉转芦管回荡于彷如浸满银霜的原野上,更显悠扬,更添惆怅。

    篝火烈烈,月光映出舞姬舞姿摇曳的影子。青草香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和炙香。

    万年公主桓瑾一直很沉默,即使今夜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是她。只默默饮酒,平静地看着主位上并不相熟的皇弟与左贤王商议邦交之事。

    “实不相瞒。”

    酒宴正酣之时,贺兰霆手持犀角杯,借着几分醉意醺醺然开口:“小王此次入境,除了心慕陛下、想要一睹圣朝天子的风采之外,还有一事。”

    桓羡心下已有几分猜到,执杯之手微紧,语气却平和:“贵使请讲。”

    “小王有一姑母,曾远嫁贵朝,先为凡□□,后成天子嫔,去世多年小王不曾前往哀悼,深自引愧。但听闻姑母尚有一女留在贵朝,加之自朔州入境时,那位薛刺史也托小王打听,故而想问一问陛下,不知其境况如何?”

    他口中的薛刺史,乃镇守朔、恒二州刺史薛承,是薛稚父亲的从兄,万年公主入境便经由他境内。原本也是该一道前来拜见,但桓羡另有打算,特命其留在州中。

    然而薛承既为边将,与贺兰霆这么个身份敏感的敌国权臣相交却是何意?桓羡面无表情地别过脸来,没有应。

    “左贤王是说乐安吧。”万年公主温声开口,“你这算是问对人了。乐安从小便与陛下亲厚,我待字闺中时,常常见她跟在陛下身后,或是叫陛下扛在肩上,去摘花呀捉蝴蝶呀,很是要好。”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皇弟。月色流转,月光朦胧,那张俊美面庞却微现阴翳,凛冽如刃。

    她心头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短暂的沉默后,桓羡收回视线,紧攥杯盏的手微微松开:“乐安么?”

    眼中如银月色流动,并瞧不出情绪,只是慢条斯理地执杯饮酒,末了才淡笑一声:“她很好。”

    “她今年已十六岁,也已有了心爱的男子,下月里,就当成婚。贵使若同朕回台城,说不定还赶得上喝一杯喜酒。”

    他语气极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点儿也听不出万年公主口中的“幼时关系极好”。却是听得侍立在旁的伏胤内心一阵忐忑,陛下……当真不在意吗?

    “这样快么?”万年公主边说便注意着天子神情,“那岂不是咱们得快些回程,否则怕是赶不上?”

    此处离建康少说也有一月路程,便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也得半月有余。但天子此次北来并非为了迎接她这个无关紧要之人,既要巡视幽燕,必是赶不上了。

    桓羡应了声“嗯”:“尚书台前日书信,说是祖母抱恙,谢家有冲喜之意,便请太后做主定了婚期。”

    姑祖母有恙?

    万年公主一颗心又揪了起来,但见他似是心情不豫,便没有再问。贺兰霆则道:“小妹平安便好。小王政事繁忙,怕是不能随陛下前往了。他年,必亲临贵朝,届时再与陛下把酒言欢。”

    ——

    次日,桓羡亲率出巡的文武官员,送了贺兰霆出关,随后便乘车辇返回太原。

    “柔然主少国疑,矛盾重重,贺兰氏常有取代之心。陛下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只是此人生性狡猾,幽州之事,也有其在背后推波助澜,昨日又假意说起薛刺史托其相问事,只为离间陛下与薛刺史的君臣之义,实在阴诡。陛下,当留心才是。”

    回去的路上,万年公主策马跟在皇弟身后,幽幽地说。

    侍从等都远远跟在后面。桓羡不置可否,却问:“阿姊回国后,有什么打算。若有良缘,朕自当为阿姊许之。”

    公主淡淡莞尔,若寒刃凛冽:“妾已是残花败柳之姿,徐娘半老,何期再嫁。惟愿余年能常伴祖母和陛下左右,为陛下分忧而已。”

    分忧么?

    桓羡不语,执辔拉缰独行向前,朔风猎猎,轻卷衣袍。公主也提辔跟上,神情坦荡,略无一丝踧踖之色。

    金钱,名号,新的婚姻,她都可以不要。她要的是参政的权利,可以把握人生主宰命运的权力。

    这是大楚亏欠她的,她要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就看这位皇弟愿不愿意给。

    幽州的常术、周挚闻得天子抵达并州的风声,心头惶惶,连夜疾驰来了太原面圣表忠心。然一连几日,桓羡都在并州境内考察民生、巡视军防,丝毫未曾理会二人的求见。

    二人由此更加惶遽,恐惧不能度日,开始后悔起冲动之下的自投罗网,想要逃回州境。反被并州军队捉了个正着,执送天子。于是两人终在抵达并州的第七日见到了天子。

    “朕还没来得及见你们,你们倒急着要走,是何道理。”

    他疏懒地坐在高位上,手里还捏着一叠还印着泥丸的书信。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叫底下跪着的常术、周挚二人额上冷汗遍流,背心寒气顿生。

    不可能!他们和陆令公来往的书信都已销毁!又怎可能到了陛下手中!

    二人开始痛哭流涕地喊冤,分辩起各自的忠心来。但天子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直看着手中书信,时不时发出阵阵冷笑,二人由此更加惶恐,拿不准密谋反叛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行了,朕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半晌,他似是听累了,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掷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去请御史台过来,好好分辩他二人的忠心。”

    此次跟随天子出巡的多是御史台的官员,连那往日深受器重的陆韶陆侍郎也未跟来,为的就是查清此事。

    常术、周挚二人遂被投之并州大狱,由御史台主审。几日过去,两人虽对密谋反叛、勾结柔然之事供认不讳,但支支吾吾也不肯吐出在朝的内应来。事情一时有些焦灼。

    与此同时,尚书台的书信依旧三日一封,汇报着京中诸况。冯整留意着其中有关于卫国公府的境况,然而大约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尚书台也认为没有汇报的必要,接连几日都无一点消息。

    公主的婚礼选在了七月初四,距离而今也不过二十四五日的光景。但从太原赶回建康少说也得二十日,陛下,是真打算不管了吗?

    ……

    月黑风高,并州行宫,一灯如豆。

    已是子时,灯下,桓羡犹在浏览御史台今日送来的证词。御史大夫吴琸恭敬地侍立在旁。

    “事情至此,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常术、周挚二人的供词反反复复,始终不肯言明在朝中的内应,只怕拖得久了,州境内反有异动。

    内应是谁,不用想也能猜到。然陆氏毕竟几百年门阀,门人宾客遍布天下,不是那么好连根拔除的,也无必要。

    桓羡沉思片刻,对臣下道:“此事需得你御史台派人往幽州走一趟,若他们力量薄弱,便就此擒灭;若是已成反叛之势,可发并州肆州之军前往,势必要将叛军势力消灭于州内。”

    “上回在华林园反对高肃的青年人来了没有?”他问。

    “陛下是说江泊舟?”御史大夫吴琸反问,“来是来了,不过他官职微小,怕是不合适……”

    “让他去。”桓羡不假思索,“常、周二贼既自投罗网,便是州内还未成反叛之势,正好一网打尽。朕欣赏的就是他的勇气,先封他为治书侍御史,持节而往。若这点事办不好,也不必再回来见朕。”

    老御史颤颤巍巍应了声“是”,在他瞧不见的阴影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忽听天子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御史大夫虽然诧异,仍旧答:“回陛下,是六月初九,小暑了。”

    小暑了……

    桓羡深深敛眉。

    那么,距离薛氏的婚宴,也不过二十余日光景。

    室中一时静默一片。桓羡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刻着蝴蝶的冰瓷一般的琉璃灯。

    瓷灯微烫,灯火幽微,于灯壁上印着趋火飞蛾不自量力的挣扎。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漱玉宫外,母亲病重,他为求药逃出宫掖、却因多日的饥寒晕倒在雪地里时,睁开眼,瞧见的也是她提着盏青瓷琉璃灯,稚声软糯:“哥哥,你趴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那时年纪小,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哥哥姐姐的唤。他便利用她的好心,见到了时为太后的祖母,为阿娘求来了药。

    再后来,因她屡屡来返于漱玉宫,贺兰氏便也知道了母亲的存在。

    人人都说阿娘重获圣宠是因了贺兰氏,可谁又知,那些宠爱的背后是虐待,是□□,是阿娘一生噩梦的开端。他和阿娘的一生都被她和她的母亲毁了,如今,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安安心心地嫁人?

    贺兰氏让阿娘成为玩物,投桃报李,他便理应让她也成为玩物。

    桓羡眉间隐有青气流转,紧盯瓷灯的眸中迸出阴寒的光。

    “朕有急事,需先行返回京中。”他对御史大夫道,“州中一应大事,就交给爱卿处理。如有不决之处,可过问万年公主。”

    桓瑾不是说要替他分忧吗?既然士族、宗室、外戚皆是靠不住的,倒的确可以尝试,让万年公主这个对君权毫无威胁的宗室女参政的可行性。

    次日,桓羡召集并州军政官员及跟随北巡的大臣,宣读了自己的决定。

    万年公主亦不期他会如此爽快,翩然下拜:“妾领旨,定不辱使命。”

    桓羡面无表情:“北境之事,便拜托阿姊,朕先行返回京中处理内应之事。”

    语罢,拂袖出去。早有伏胤牵着马匹等候在外,众人恭送天子上马,又眼看着御驾疾驰而去。

    这一回走得急,过场、仪式皆未有。有参与审理的御史台小吏不解地嘀咕:“那两人不是还没招内应是谁么?”

    御史大夫严厉地训斥:“陛下英明神武,二贼不说,陛下难道就不知道?为人臣者不可妄议君主,我不曾教过你吗?”

    小吏立刻噤声,喏喏认罪。公主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天风沙里远去的銮驾,有片刻沉思。

    陛下回京,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

    江南,建康。

    廊阴日转雕栏树,坐冷风生玉碗冰。

    今年的夏日不如往昔炎热,而随着婚期的将近,七月流火,盛夏将去,建康城也渐渐添了几分秋意。用过午膳,薛稚坐于冰鉴旁,有些发怔地看着那从篾萝里翻出来的几个平安符。

    那是皇兄走时她替他缝制的,虽为女子,也知北境之事凶险万分,故而做了几个平安符用来盛放从洞元观里求得的黄符,以期能够庇佑他平安。

    但她终究没有送出去。自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便一直躲着皇兄,不敢与他相见。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只有束之高阁以蒙尘灰。

    想到这里,她颇觉可惜地叹口气,出神地将脸转向窗外看着殿下种着的梧桐树。

    皇兄他,应该已经在并州了吧?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唯愿一切平安才好……

    这时青黛轻轻走上前来:“公主,何娘子来了。”

    何娘子?

    能自由出入宫掖的何娘子只有那一位,便是她未来的皇嫂。薛稚微微一愣,沉默点头。

    青黛遂引了何令菀进殿,何令菀走近,婉身一福,薛稚忙起身扶住了她:“何姐姐不必多礼。日后,还当是我向姐姐行礼才是。”

    她拿不准何令菀此来为何,除却这一声寒暄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何令菀温柔一笑,将手里的锦盒交予青黛:“十三娘今日是来向公主赔礼道歉的,为上一次的招待不周,和舍妹犯下的弥天大错。”

    薛稚一怔,一瞬黯淡了眉目低下眸去。何令菀垂眸静静看她,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耀如冰雪的脸儿宛若兰瓣儿娇柔,弯曲长睫下的双目更含着烟雨空濛。

    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满宫的山栀子一起开放也比不过的纯净秀美,名花倾国。

    心间突然闪过一丝酸涩,她执着薛稚的手在矮榻上坐下,当真一位温柔贤惠的长姊:“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但我想,你至少应当得到一句‘抱歉’。舍妹已被陛下罚去了皇女寺做姑子,故而,就由我代劳。”

    薛稚心间一片酸楚。

    “皇兄知道这件事吗?”她忍着哭音,眼睛红红地问。

    何令菀摇头:“此事皆为舍妹一手策划,为的是让我在陛下跟前犯错,陛下自是不知的,说来,此事也怨我,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这些卑鄙手段……”

    “你也不要怪陛下,陛下……是不知情的。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你……”

    薛稚愈听却愈觉得可悲。

    仅仅只为了一时意气,何令茵便要她这个不相关之人承受恶意与命运的阴差阳错,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若说彭城王李氏她们是因为母亲,可她分明不曾对不起何家的任何人。

    而皇兄,皇兄他果然知道了……

    她没有什么亲人,他就是她最亲的兄长。天意弄人,终究是连这最亲近的兄长也要失去。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大雨中水雾上涌,一滴眼泪突兀地落在衣襟上,如青荷坠露。

    何令菀又轻叹道:“其实陛下,过去也挺不容易的的……”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住在冷宫里,不得先帝所喜,连皇子的名分也没有。是他趁着世宗皇帝生辰的时候强闯宴席,被侍卫擒到世宗面前,当着世宗的面儿背出宗谱,世宗才知晓自己这个孙子的存在,下令为他序齿……可惜世宗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护住他们母子。”

    “乐安妹妹,陛下唯一亲密的兄弟姊妹也就唯有你了,此事他并不知情,还希望你,莫要因此事怨恨他……”

    这一日,直到何令菀离去许久,薛稚也未能从怔神中抽离。

    她趴在案上,香腮枕臂,烛火在她瞳孔中映出游离的影子,又很快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

    “那位何娘子倒真是贤惠。”青黛走进来,清理过案面,奉上餐食,“不过还没有嫁进皇室,便想着替陛下说好话了。”

    这一声颇有些嘲讽的怒气。想起那夜的事,薛稚也是脸上一红,撇过脸拭泪:“她应该是不想谢郎和皇兄交恶。”

    她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便是和谢家的姻亲关系了。

    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何令菀,能告诉她真相。她会遵守与何太后的约定,婚后随谢郎外放,余生也不要回建康。

    ——

    七月初四,宜嫁娶,宜入宅。

    沿途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跑死了七八匹马后,桓羡终在这一日行至建康对岸的六安地界。

    从雁门至建康,三千里地,好在紧赶慢赶也总算是赶上了。他于正对渡口的山崖上勒住马头,山崖之下,长江若银河横亘,钟山巍峨,石头虎踞,建康城千门万户、千宫万阙皆隐于烟波浩瀚之中,看不真切。

    “还有多久前来接应?”

    他掉转马头,问其后跟上来的亲卫伏胤等人,声音里尚有长途奔袭的劳累喘息。

    伏胤正伏在马上深喘,闻言立刻禀道:“回陛下,一个时辰以前已与丹阳太守去了书信,想是已经到了。”

    丹阳太守是都城长官,总管京畿一切事物。之所以给丹阳去信,为的是瞒过宫里,与尚书台。

    桓羡垂目,渡口中商船熙熙攘攘,皆是百姓。哪里却有官船,显然未至。

    再举目一望,天边悄然泛出浅浅的红霞,日暮风吹,叶落依枝。桓羡心头忽然烦躁不已:“罢了,去寻些平民的衣饰来,改乘商船,先行渡江。”

    又冷声一笑:“朕怎么知道,前来迎接朕的,会不会怀有二心。”

    众人遂扮做平民,改乘商船有惊无险地渡过长江。然当伏胤误以为天子要前往长干里陆府之时,天子却调转马缰,直奔乌衣巷。

    今日是陈郡谢氏的卫国公府娶媳的日子,天时已暮,良辰已至,盛大的迎亲队伍已自台城迎了公主出宫,一路穿街过巷,笙箫锣钹,浩浩荡荡。

    那身在队首的青年自是谢璟,只见他身着庄重的玄红礼服,胸前系着红花,骑在马上,不住地与过往围观道喜的路人还礼,眉眼清俊,含笑奕奕。

    玉勒青骢马,宝盖金顶车,马后系着的鸾车里则坐着今日成婚的乐安公主。红绸自车顶飘下,车中新妇娇羞低首,以扇掩面,掩去了姣丽的容颜。

    桓羡犹是商人打扮,勒马停在路间,冷眼看着婚车自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通过。车旁侍女欢笑着朝婚车抛洒花瓣,不住地有稚子追着婚车跑,去讨喜果吃。

    实在热闹又欢快,与阿娘那残月凄清、孤坟一座的葬礼正形成强烈对比。

    心间怒气若春江潮浪,眼瞳中隐隐又有血色上涌,却都竭力压制住。桓羡嗓音森冷:“去离园。”

    离园是毗邻乌衣巷王谢二氏的一处酒楼,身在楼上,正好可以看见卫国公府府门口迎亲的状况。几人赶到之时,楼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伏胤将腰间长剑一拔,满楼百姓霎时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

    楼下,桓羡烦躁地攥着手中剑柄踱步,见观景的绝佳位置已然空缺出来,快步登上酒楼。

    暮色四合,灿烂的夕阳在天边翻滚为奔涌的熔金火焰,火龙吞吐一般,自远而近地吞噬着东面的天空。晚霞之下,婚车已至卫国公府门口。

    吉时既至,门前鞭炮已放起来了,人潮翻涌,礼乐大盛,谢璟翻身下马,又回身去迎新妇下车。

    “夫人,当心。”他将手递给她,含笑低声说道。

    这一声里藏在喧嚣里,却似蕴着无穷力量,叫她心间荡开了无边的喜悦与安定。

    薛稚恬淡一笑,只手把扇,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玉指纤纤放入他暖热宽厚的大掌中。

    她今日是盛妆,玉镮坠耳黄金饰,轻衫罩体香罗赤。

    钗光鬓影,光映画梁。

    以金丝红线亲手绣成的比翼青梅扇横在新妇香玉碾就的脸前,如雾里看花,掩去盛颜仙姿。却丝毫不损人们对新妇子美貌的赞赏,耳边皆被赞叹祝贺充斥。

    薛稚原还有些紧张和担忧,但在这些发自真心的祝福里,也渐渐放松下来,跟在夫婿身后,入府行昏礼。

    高楼之上,郎君俊美如玉的容颜如覆冰雪,旋即裂出了一丝厌恶,拂袖离开。

    谢璟的祖父云游未归,高堂之上,卫国公谢敬与卫国公夫人阮氏并肩端坐着,欣慰捋须,看着如玉树清俊挺拔的儿子领着娇美动人的新妇子在傧相的赞礼声中拜过天地,又拜父母,两眼浑浊,渐滚下泪来。

    院中宾客云集,亦讨论纷纷。

    “卫国公夫妇可真有福气。”

    “可不是吗,公主多漂亮啊,满城的女郎也抵不过她一个。得亏是卫国公夫人机敏,先下手为强!”

    “真真是郎才女貌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一对了!”

    ……

    沃盥,合卺,同牢……昏礼的仪式冗长而繁琐,薛稚将那些议论听在耳中,心间喜悦的同时,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惆怅。

    从小到大,因为母亲的事,周围之人都厌恶她。这好似是她第一次得到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祝福。虽是托了夫家的福,也让她心生喜悦。

    她也曾千万次幻想过今日的场景,幻想过是皇兄替她主婚,亲自牵着她手将她交给夫婿。然而造化弄人,竟将他们推至如此不堪的境地。他心中也只怕早将她当作心机深沉之人,厌恶透了吧?

    如无意外,他们此生,也不会再见。

    她眼波一黯,宛如华月为云而遮、光华黯淡,轻轻吁了一声。

    这时身后传来阵阵喧哗,兵甲相撞,橐橐琅琅,周遭宾客开始惊叫,一列卫兵鱼贯而入,卫国公惊讶起身:

    “伏将军?”

    “您,您不是追随陛下北上了么?这,您这是做什么……”

    荷枪负羽的御林军已将宴席团团围住,兵戎相向。那为首之人正是伏胤,他已褪去方才的商人服饰,换上明光铠,手擎令牌,剑眉星目沉静又冷淡:

    “陛下有令,捉拿谢氏叛党。无关人等迅速退去,毋碍公事。”

    陛下?!

    叛党?!

    仿若巨雷响起,在场之人无不被震住,忽闻惊愕的“万岁”声。薛稚怔愕地随夫婿回过头,唯见重重兵甲包围的院门口,本该巡幸北境的皇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眉眼淡漠地走进:“所有人都出去。”

    天子面色凛冽,皎皎如清夜霜,阴鸷目光锐利地扫过院中宾客:

    “如有违者,以乱党同罪处置。”

    于是这一回再无人敢愣住,各自灰头土脸,纷纷如鸟兽散。薛稚恐惧得朱唇发白,瘫倒在夫婿怀中,身子皆在颤抖。

    皇兄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她的夫婿公婆又为何会成了他口中的乱党?yihua

    她有满腹的疑问,然而皇兄却并没有看她,缓步走近,视线轻慢地落在早已愣住的、刀剑加身的卫国公夫妇身上。

    “谢氏谋逆,当夷九族,不可以承公爵,尚公主。”

    下一瞬,却回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轻蔑又嘲讽:“乐安,你可真让皇兄好找啊。”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他袖中还擒着那日她遗留的罗带, 唇边挂了抹冷嘲,似笑非笑, 显然是为的当日之事。

    当着夫婿的面, 薛稚几乎羞得无地自容。

    “不是的皇兄……”

    只可在新婚夜由夫婿亲手揭开的团扇早已遗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她扑过去, 拉着他一只云纹袍袖苦苦哀求:“不是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夫君……他们,他们怎么会是叛党呢……”

    “皇兄, 皇兄, 请您明察啊……”

    她并没有为当日的事辩解,而是为谢家求起了情。一时谢璟也悲声求起情来, 卫国公更是心如死灰。

    自己忠心为国几十余年,竟被陛下认为是叛党, 悲愤之下, 血气上涌,竟道不出任何辩解的言语。

    但桓羡并没有看他们。

    他密长眼睫轻垂, 冷眸睇着抓着自己不放的妹妹。

    今日是大婚, 她自是没有戴他送的那串流苏璎珞,纯衣纁袡庄重典雅, 以金线绣就的流云纹栩栩如生。她仰着脸凄凄求他,泪珠在脸上留下两痕脂粉印记,梨花一枝春著雨。

    夕色浓郁,为新妇单薄的肩背披上重别样的嫁衣, 也中和了那有如鲜血漫过眼帘的大红色。

    他勉力抑下熟悉的厌恶与眩晕之感, 口吻冷似冰霜:“是不是叛党, 御史台查过自当知晓。”

    “倒是你,昏礼还没完成,便算不得成婚。既然还未成婚,为了一个男人,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往叛党的帽子里扣?为外人说话?”

    他嗓音温和,更平静得好似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卫国公夫妇却从中听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怒意,看看皇帝,又看看儿媳,眼神光由慌乱渐转为了惊恐。

    唯有谢璟言辞恳切:“陛下说的对,昏礼未完,算不得成婚,臣家中之事与公主无关,万望陛下莫要牵连到公主身上!”

    来不及多想陛下为何突然返京,谢璟一心只想把妻子摘出去,砰砰又磕起头来。桓羡淡笑一声:“多么感人至深的画面,倒像是朕在棒打鸳鸯了?兰卿,你是不是还想说,‘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兰卿,你不会真以为,成了叛党,朕还会将这个妹妹嫁与你吧?”

    他拿《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句子嘲讽二人,虽是笑着,眼中只有冷意,更与往日的温和相去甚远。谢璟一颗心忽然便急坠而下。

    天子毫不留情面地道:“带走。”

    跟随在后的亲卫立刻刀剑加身,连同卫国公夫妇及在场未及散去的谢氏亲眷也一并被带走,原本热闹泱泱的婚礼现场唯剩狼藉,兵卫森严,剑印寒光。

    薛稚无助地瘫软下来,紧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也随之松开。像是一尊破败的泥胎,了无生气,唯眼中不可置信地凝满泪水。

    桓羡冷冷睨她。

    装模作样。

    他无心再于此处浪费时间,命伏胤道:“传朕命令,公主婚事作废,返程回宫,谢家诸人革职收监,押赴诏狱,听候发落。”

    ——

    回去的时候,薛稚仍乘坐来时的婚车。

    天色已暗,沿途封禁,来时欢沁的礼乐声被甲士橐橐相撞的兵甲声所替代,撩开帘幕,入目唯有道旁人家点上的零星灯火。

    车内,薛稚蹲坐在地上,无助地抱着自己。

    才是七月初,暑气未褪,星光与月色凌乱地从窗中泻进,彻骨寒冷。

    今日做陪嫁的青黛木蓝都不知被带去了何处,正如她不知道,原本巡幸北境迎接皇姊的皇兄为何会突然折返,还将谢家说成是叛党……

    在北境,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皇兄误会至此?她又要如何做,才能救谢家?

    那日来告诉自己何令茵事的师莲央,又是经谁授意?会与今日的事相关吗?

    薛稚怔怔地看着晦暗里原刻着新婚贺诗的车壁,只觉自己被迷雾拢住,思绪心间乱如飞絮。

    夜色降临,因了羽林卫提前的道路封锁,乌衣巷里门户紧闭,空无人烟。附近闻见风声的百姓唯敢聚集在朱雀桥下,隔河看着公主的鸾车在昏昧夜色里远去。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今日不是公主大喜的日子么,晚上迎亲的时候还沿路发喜钱呢,怎么又回去了。”

    “不知道啊……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是啊……我听说,是卫国公府有心谋反,陛下特意从北方赶回来处理此事……这么一来,这桩婚,怕是结不成了……”

    师莲央亦在人群之中,她一袭桃粉衫裙,头戴幂篱,手提莲灯。总是风情妩媚的脸上如覆霜雪的凝重。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她对侍女结兰道。

    若薛稚不是被她那番话刺激到,兴许不会病急乱投医,她不去求太后发嫁,陛下……也就不会回来了,自然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这许多事。

    只是她想不明白,天子生性冷淡,当非因私废公之人,贸然自北境回来,定是知道了什么,为何下狱的却是谢家呢?

    结兰亦有些被吓到,勉力安慰她:“没事的……世子不会知道的……”

    不会知道吗?

    师莲央红唇轻勾,在夜色里如红莲摇漾,万种风情。

    人群里已有陆氏家仆跑来,满面焦色。师莲央漫不经心听着,一路跟随而去。

    她没有回教坊司,而是去到位于长干里的一处宅院。陆韶的贴身侍卫江澜正立在门外望风,从来不为外事所动的少年郎,罕见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里竟有担忧之意。

    她笑了笑,扶了扶鬓上摇摇欲坠的一只偏凤钗,挽着披帛娉娉袅袅地进门。

    陆韶已经在屋中了,霁月清风般和煦温朗的郎君坐于琴案边轻抚瑶琴,温和的伪装还未撕开:

    “你疯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去招惹乐安公主,你为什么不听?”

    她歪歪斜斜地向他行礼,身子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天子骤然返京,公主与谢氏绝婚,卫国公府下狱,这个结果,不是世子想要的吗?”

    “我帮世子玉成此事,世子不反过来感激我,反倒兴师问罪,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感激你?”陆韶微微皱眉,“卫国公人品贵重,谢兰卿亦是我好友,我为何想要看到他下狱?”

    “真是如此么?”师莲央却巧笑反问,“莲央告诉公主,只是报答贺兰夫人当年相救之恩,又怎能想到陛下竟会从千里之外的太原赶回,以谋反罪名将卫国公府定罪?世子不去怪罪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来怪罪莲央,未免有些太强词夺理了吧?”

    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陆韶一张有如良玉雕就的脸染上些许阴翳,眸光微冷,终究未发一言。

    此事实在太过诡异,天子骤然归京,他们事先竟未得到任何消息,显然是刻意封锁过了,为的就是揪出内应来。然而真正密通幽州的是父亲,与卫国公毫无关系,陛下为何要将谢氏下狱?

    仅仅为了一个女子,还是有过骨肉之情的妹妹,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陆韶回过神,看着眼前媚色藏锋的妖娆女子。

    这个自十三岁起便为他所用的女人,只怕,从未有过真心的驯服。

    “世子不信我。”见他目光投来,师莲央眼眸霎时浮上水光,似乎有些委屈,“您平日里嫌弃莲央脏也就罢了,可莲央七岁就跟了您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么?”

    陆韶低头调试琴弦,并不看她:“一个为了活命,可以顶替自尽的罪臣之女、自愿入教坊司的女子,我是不大敢信。”

    阖京皆知教坊司枕月楼花魁娘子乃罪臣之女,出身济阳江氏,七岁时因父亲犯罪,没入教坊司为妓。

    唯有陆韶知晓,眼前的这个“江蓠”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那年东海泛滥,沿海州郡万千百姓都成了流民。她一家七八口全死在逃荒途中,适逢朝廷到江氏祖宅抓人,江氏女郎不堪受辱,投河自尽。而为了吃饱饭,她便顶替了江蓠,自愿入教坊。

    师莲央面色微白,又很快恢复。道:“那又如何?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是世子救了我,没有拆穿我,让我得以留在教坊司活命。莲央将永世记得世子的恩德,结草衔环犹嫌不够,又怎会想着背叛呢?背叛了世子,又有谁肯收留我这个千人骑万人骂的妓|女?”

    陆韶万年不变的铱誮神情终有一丝动容。

    当日他本可以带她出教坊,可为了更好地收集朝堂中各路人马的各路消息,他把她留了下来。

    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可自她在枕月楼接客始,他没再真正地碰过她。

    所以眼下,她是在恨他么?

    他抬起眼来,淡漠看她。本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愤恨,然那双眼,浅笑盈盈,竟无任何破绽。这样的游刃有余,哪里是当初哭着求他不要揭穿的荏苒可怜。

    心间突然便没了计较的心思,他眉梢微动:“但愿如此。”

    ——

    天子骤然返京,事先也未通知宫中而是单独会知丹阳郡,因而除却到谢家赴宴的官员,事发之时,尚有许多人并不知情。直至事发后消息才渐渐地传了出去。

    崇宪宫里,何太后急得无法,连夜召了侄女入宫商议对策。但天子回宫后径直回了玉烛殿,并未来寻她的麻烦。

    玉烛殿中,太皇太后谢氏在女官的搀扶下早已等候在殿下,不及他行过礼节便神色严厉地问罪:

    “皇帝这是何意?!”

    她性子怪癖,一向不与外界来往,即便侄孙娶亲也未到场,然身上终究是流淌着谢氏血脉,无论如何也坐不住。

    “我门户何负国家,竟要让陛下这般对待!谋逆的罪名,我陈郡谢氏背不起!”

    到底是上了年纪,急怒之下,太皇太后气血上涌,险些背过气去。女官忙替她顺着气。

    桓羡拂退女官,亲自抚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孙儿非为针对谢家,乃是此次北境之行,常术、周挚二人心怀不轨,意图反叛,被孙儿擒住后,供出的线索直指谢家伯父。”

    “眼下,皇姊正留在并州主持大局,审理此事,孙儿为查清真相,不得已才将伯父一家幽禁起来,待查明事实真相,若伯父无辜,定然会还谢氏以清白。可若谢家伯父真参与其中,法不容情,届时皇祖母也莫怪孙儿不留情面。”

    “你也不必拿这些大道理来压我!”太皇太后一口气回转过来,又愤然打断了他,“我只说一句话,这天下都是我父亲打下来的,如若我谢氏要反叛,当年便反了,还轮得到你谯国桓氏来坐这方龙椅吗?”

    “兔死狗烹的事,太|祖不曾做,太宗也不曾做,你为什么要做?如今的卫国公府只一清贵闲散之家,父子都不曾担任要职,你连门生故吏满朝堂的陆氏都容得下,会容不下卫国公府吗?今日之事,究竟是因为子虚乌有的指正,还是为的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自己心中清楚!”

    “皇帝,你别做得太过分。”

    最后这一句冷意森森,已然是警告。他是皇帝不假,但头上还有一层孝义压着,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她不介意与叛臣合作,用桓恺留给她的身份废掉他。

    “皇祖母说笑。”桓羡神色冷淡,作壁上观,“清者自清,若谢家伯父的确未与叛贼来往,自是查不出什么的,祖母又怕什么呢?”

    太皇太后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祖母多虑了。”桓羡依旧不冷不淡地应,“陈郡谢氏乃国之臂膀,又与我族世代联姻,不管是看在您的面上,还是乐安的面上,孙儿都会照拂有加。”

    “再且,祖母不信我,总该相信皇姊吧。北境之事现由皇姊处置,待其返京,会给祖母一个答复的。”

    “你……”

    这话听来不异于威胁,太皇太后勃然大怒。对方却半分不惧,神色疏懒,眼底无波无澜。

    太皇太后满腔的怒气便似软绵绵打在了棉花上,老眼一涩,涌上浑浊泪花来,又不得已忍下。

    她所在意之人悉数落在他手上,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庆幸阿兄闲云野鹤,尚且未归,没有落到他手里,也成为要挟她的筹码。

    是她小看这孽障了,为了一己私心,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指黑为白,忠奸不分!

    桓恺,这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么?

    胸腔里漫开一阵无可言说的悲凉,五脏六腑皆疼,原还盛气凌人的谢氏仿若一息之间苍老数岁,颓然叹息一声,颤巍巍起身离开。

    桓羡并未去送,他冷眼看着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消失在殿下空明的月色,道:“去栖鸾殿。”

    ——

    栖鸾殿,灯火幽独。

    薛稚被囚于室内,趴于案上,已近干涸的泪眼怔怔地对着明黄烛台。

    那案上还搁着宫人送来的吃食,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按照礼仪是不能吃东西的,一天下来,她唯一所食的就只有同牢礼时与夫婿共事的那几片生肉。可即便如此,她也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原先随她前往卫国公府的青黛木蓝都被羽林卫关了起来,连殿中的宫人也被更换一新。这时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抬起泪眼,视线一怔,喃喃轻唤:“皇兄……”

    “乐安见过皇兄。”她起身一福,柔顺地在他身前跪下。

    来人正是桓羡。

    他负手走进,目光似随意地在烛光昏昧的室中转了一圈才落在她身上,语声近乎嘲讽:“你还真是把自己弄得狼狈。”

    这一句倒也并非虚言,她还穿着去时的嫁衣,花冠不整,青丝凌乱,几缕如云鬓发垂在被烛光晕染得明珠莹润的脸上,低鬟垂泪,目光空洞,像民间酬神庙会上精致绝伦的神女塑像,毫无生气,却别有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嫁衣鲜艳,汩汩又似新血流动,桓羡心间突生厌烦,冷冷地掷下两字:“脱了。”

    薛稚震惊抬眸。

    对上她诧异的视线,他才觉她误会了什么,眉棱略略一挑,却也没解释:“你还打算让朕动手不成?”

    这一回她抖得更加厉害,看着他的目光渐由惊恐转为了伤心欲绝,贝齿颤栗,眼眶簌簌地落下泪来。

    她颤抖着手,去解腰间系着双鱼佩的系带。

    玉骨莹莹,于衣下如芙蓉轻颤。嫁衣如凋谢的红莲婉转落下,露出皎白如雪的中衣,她眼睫已沁满泪水,簌簌自玉颊上滴落,正如一朵山栀经雨而沐,于这暗室之间、孤男寡女,平添几分暧昧。

    她原是跪着的,这一褪下,嫁衣便如斑驳落花垂在膝畔,抬起盈盈的泪眼来,见他神情冷漠仍没有阻止的意思,霎时心如死灰,眼泪簌簌地去褪内里纯白的中衣。

    雪白的肩颈都已暴露在烛光中,露出脖子上系着的赤色系带。桓羡脸色更沉几分。

    静默里窸窣几声,烛光里阴影如黑雾在眼前拂落,他褪下自己的玄黑鹤纹大袍,神情厌恶地扔给她。

    眼中泪水一顿,薛稚终究回过神来,皇兄……他是不喜赤色的,他的那句……那句话……当是要自己把外面的嫁衣脱了……

    是她误会了他。

    脸上霎得烫得无以复加,她玉颜娇红,垂着头身微微前倾地去拾那件袍子,他已先她一步俯身拾过,衣袍如遮天浓云自头顶一晃而过,轻飘飘落在她单薄的肩背。

    两人的距离一瞬被拉得无限近,他屈膝蹲在她身前,冷着脸替她整理着衣裳。

    独属于他的龙涎香在鼻间充盈盛放,脸上亦被丝线拂过,冰冰凉凉的触感,是她送给皇兄的赤绳子,好似自从替他系上之后,便再未褪下。

    薛稚一愣,看着兄长近在咫尺的宛如冰玉雕就的一张脸,鼻间旋即漫开一阵酸涩。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贪凉不肯好好穿外衣时,他也总是板着一张脸,一面听她振振有词地胡扯,一面不容抗拒地替她穿衣裳穿鞋袜。

    宫中那么多人,却只有皇兄和太后会关心自己,连母亲也不曾像他这般疼爱她。

    而他少年时便性子阴沉,宫中的奴仆们都怕他。只有她不怕他,无论他脸色多难看都敢烦他替她梳头。为什么,他们会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

    眼泪再度一点点漫上眼眶,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心头又涌上几分希翼:“皇兄,我夫……卫国公府是冤枉的,还请皇兄明察……”

    桓羡本自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闻言,拨动耳发的手忽然一滞,轻轻擦过那莹润如玉的耳郭。

    滑如凝脂,触手似绵。

    指腹处漫上密密麻麻的酥痒,似有小虫噬咬,一直漫入心底去。他移过视线来,静静睇她。

    灯下少女清肌如雪,小腰微骨。为新婚而梳的堕马髻此时已全然披散,樱唇皓齿,黑发如瀑,更衬得那张莹白脸儿玉一样温腻。映着潋滟的烛光,好似山栀对月而放,精致温润。

    柔眸如水,含情脉脉,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薛稚犹然不觉,依旧心急如焚地求:“栀栀求求你好不好,你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母……阮伯母她是有哮喘的,她不能待在监牢里,会出人命的啊……皇兄,栀栀求你了……”

    伯母有哮喘病,监狱那种地方,稻草为床,怎么能待。伯母是除皇兄外她最亲的人了,连母亲都不曾管过她,伯母才是那个让她体会到母爱的人。她不能失去她……

    桓羡黑眸暗沉,在烛光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半晌,收回本欲替她拭泪的手,嗤笑一声道:“你还真是……”

    他想说“自甘下贱”,话到唇边终究忍住,改口道:“还没有嫁过去,便一心一意为谢家着想,不惜三番五次地勾引自己的兄长,只为了一个外男而已,薛稚,你还有廉耻之心吗?”

    三番五次……

    薛稚心间大恸,一下子慌了神:“不是这样的皇兄……”

    “那晚的事,乐安真的不知道……”情知他是误会了太皇太后寿辰那晚的事,她慌忙辩解,“乐安也是被人算计,是,是何家十四娘子……”

    桓羡冷笑一声,自怀中牵出那抹遗落的腰带来:“那这个呢,也是何令茵的么?”

    薛稚眼中泪水上涌,一瞬哑声。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腰带遗落,皇兄会认为她是故意为之,给他线索,欲拒还迎,根本不知要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至此,桓羡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尽,他冷笑了下,负手起身:“想吧。”

    “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来见为兄。”

    作者有话说:

    桓狗:我可不是直接强占的莽夫,自己来求我!

    第24章

    “传朕命令, 日后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来探望公主。”

    临去的时候, 桓羡立在殿外, 吩咐留守殿中的宫人。

    殿外夜色已深,宫漏声沉,月华影转。檐下宫灯照出的团团光影里,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着,连声应是。

    几名宫人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 他微微纳罕,这才忆起将衣袍给了薛稚, 几人见他未穿外衣自殿中出来, 自是误会了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薛稚欺君罔上,瞒着他自己成婚, 便该受到惩罚。

    不是想救谢璟吗?来求他啊。

    想到她发现一切后的惊恐,桓羡心底忽涌起些许恶劣的愉悦与报复的快意。

    好似从阿娘走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活过了。

    这些她们母女欠他的, 理应如此。

    这夜薛稚便在悔恨与不安中睡去。皇兄走后,她一个人瘫软在地上, 流尽眼泪后, 枕着一片湿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她扶上床榻时,她身上还披着皇帝的那件衣袍。

    衣上独属于帝王的龙涎香与少女身上的苏合香密不可分的缠绕在一处, 负责收拾的小丫鬟捧着衣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儿羞得通红。

    次日,也不知是不是躺在地上受了凉的缘故,薛稚渐渐地发起低烧来, 恹恹爬起来用了些膳食又躺下了。

    宫人们不敢怠慢, 忙去禀告给了内侍监冯整, 冯整传了医师前去医治,又思索着要如何报于陛下。

    ……

    “早饭她吃了没有?”

    玉烛殿里,桓羡用过早膳,一边整理着上朝的装束似随口地问。

    冯整在旁替他整理着佩玉绶带,忙不迭应:“用了的。栖鸾殿那边才过来回的话。”

    “吃了就好。”桓羡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袍袖。

    吃饱了,不哭了,才有闲心去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他倒要看看,为了谢兰卿,她还能做到何种地步。

    心情突然便变得愉悦起来,桓羡整好装束,预备上朝,冯整却吞吞吐吐的禀道:“陛下……公主她……似是病了。”

    病了?

    桓羡目中微讶,面上并无过多表情。

    冯整哆哆嗦嗦地,遂把薛稚低烧的事报了。桓羡眉梢微挑,心道,还真是没用,这样的天气也能受寒。

    他略想了想,却问起了不相关的事:“她的两个丫鬟,哪一个是谢家的。”

    “陛下是说青黛木蓝那俩丫头?”冯整细想了一瞬,“老奴记得,是木蓝。木蓝是阮氏捡回来的丫头,从小就在谢家长大的。”

    他神色淡淡地点头:“那就去把她叫回来。”说着,举步走了出去——今日本有朝会,昨日之事太过突然,也总要应付群臣。

    太极殿里,除却先前随天子北巡的大臣皆已齐聚,三三五五地凑在殿内讨论着昨夜卫国公府的事。陆韶端步走至尚书令陆升身边,拱手施礼:“父亲,顾公,朱公。”

    陆升正和几名同僚好友说着话。见他过来,尚书左仆射顾审言压低声音问:“子期,你在礼部,可曾有听到什么风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韶眉眼清淡,谦和有礼:“回顾公,晚辈也不知道,只听说,是陛下在北境查出了什么,或与卫国公有关吧。”

    实则昨夜他和父亲商讨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天子在打什么算盘,分明和北境暗中来往的是父亲,收了常术、周挚二人好处暗中指使大臣为二人说好话的也是父亲,为什么陛下甫一回京却处置了卫国公府?

    还是说,真如父亲所想,是他们高看了桓羡,只是争风吃醋、为了强占乐安公主而已。

    周遭大臣议论纷纷,思索间,屏风后已传来皇帝莅临的礼乐声,众人议论遂止,忙整顿仪容行叩拜之礼。

    “众卿平身。”

    桓羡快步走进殿中来,目光平静,在殿内巡视了一圈。开门见山地道:“诸位,卫国公府谋逆之事,想必都已听说了。”

    “朕此次出巡北境,意外得知了常术、周挚二人预谋叛乱之事。先祖庇佑,二贼还未作乱便被生擒,得以避免北境的生灵涂炭。然据二人之供诉,之所以多年来源源不断地获取朝廷之情报,全赖以卫国公之功。是以,虽是国亲,朕也不得不秉公处置。”

    “谢氏下狱,由朕与御史台亲审。眼下,万年长公主与御史台尚在并州审理此事,不日便将返京,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诸卿之中,若有人有卫国公府叛国通敌之证据的,或从前与二贼有瓜葛的,可一并向御史台自首。”

    这一声有若金钟大吕,所有人心神皆为之一震,满殿哗然。

    殿下黑泱泱的人头之中,立刻有人执笏而出:“陛下,臣有罪!”

    桓羡转目视之,是兵部尚书沈弁:“沈尚书何罪之有?”

    “禀陛下,微臣曾受二人蒙蔽,去年年底,二人曾以抵御柔然为由而请求朝廷拨付战马,微臣识人不清,曾为二人上奏谋求好处。但臣此心忠贞,为国为民,绝非与逆贼同党,还请陛下明察!”

    说完,沈弁郑重叩首。朝堂上开始有人跟随而跪,或是申诉自己从前与二贼的亲密,或是自我检举受其蒙蔽,也有的是为卫国公府鸣冤,认为卫国公谢敬淡泊名利,高节清风,绝无通贼之可能,请求明察。

    桓羡身在御座之上,淡漠神情为冕旒所遮,心间却唯有嘲讽。

    眼下尘埃未落,这些大臣还希得假模假样为卫国公府说两句好话,一来彰显他们的同僚之情,而来,就是试探自己的态度。可一旦他表现出任何对卫国公府的痛恶,那些伪造的卫国公府通敌叛国的“证据”会瞬间淹没他的书案。

    那么,他便好好瞧瞧,这些人里,究竟谁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谁又是真正不偏不倚的君子。

    这些人里,又必以陆氏党羽弹劾诬告最深,如此,他倒正好可以将陆氏的党羽一网打尽。

    ……

    一场朝会结束时已近午时,回到玉烛殿,冯整殷切地询问是否传菜,桓羡略略一想,道:“去栖鸾殿。”

    众人遂摆驾栖鸾殿,桓羡步履匆匆,撩帘进入内寝:“可喂过药了吗?”

    宫人抱着案盘,面上忧虑重重:“回陛下,还没呢,公主说太苦了,怎样也不愿喝……”

    太苦?

    桓羡不耐挑眉,一语不发地走进殿内。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幼时便常常这般,因为怕苦,即使生病也不肯喝药,阮氏和阿娘都拿她没办法,总要他去劝,因为她总是听他的话的。

    初时他烦躁得要命,但为了修补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也为了贺兰氏带给母亲的那一点“恩宠”,却还肯违心地哄她。可若他那时便知道贺兰氏带给母亲的恩宠究竟是什么,他便绝不会与她们母女来往。

    木蓝并不在,在殿中服侍的是陌生的侍女,薛稚犹躺在床上,即使在梦中两痕娥眉也细细颦着,想是难受。

    虽是初秋,天气仍然暑热难耐,殿中犹置着冰釜,有如宴席上的牛乳沙冰一般聚成小山,丝丝冒着凉气。

    他撩开舞鹤翔鸾的帷帐,在床边坐下,顺势试了试妹妹滚烫的额温:“晚膳用了没,这药需饭后用。”

    “只用了些粥。”宫人不敢抬头偷觑,跪在帘外,“公主说吃不下,奴等熬了些粥,好歹劝她垫了垫肚子……”

    桓羡微微蹙眉,没再问什么,长臂一揽,将昏睡中的少女扶起,靠于怀中。

    她这时已睡得十分迷糊,缠枝花暗纹寝衣歪歪斜斜地贴在胸口,颈上的抱腹系带也已松开,露出好看的肩颈线条以及大片大片的雪腻肌肤,衬着乌黑的发、朱红色绣芙蓉小衣,实在活色生香。

    桓羡眼神微暗,右手撑着她软若无骨的腰肢,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替她把领口往上提了提,又把她颊上一缕汗湿长发别去了耳后。

    十六岁的少女,软若无骨,香玉温柔,抱在怀中时难免令人心荡神怡,正想起往日不堪幻梦。

    胸腔里有燥气游走,心火渐焚。桓羡一一抑下,连名带姓地唤她:“薛稚。”

    “把药喝了。”

    床榻边置着一张小案,上面正摆放着一瓯清水,一碗汤药,一碟桂花糕,还有一方素色的绢帕。薛稚病恹恹睁眼,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这时已病得十分难受,只能勉强辨清有人在耳边说话,似是亲近之人,因而并不反抗。没有往日的疏离,也没有扫兴地为谢氏求情,乖乖地靠在他怀间,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羊犊。

    他语声便温和下来,薄唇轻贴她耳:“栀栀,听话。”

    “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不好起来,又要怎样求我,放了你那待罪狱中的夫婿?还有阮氏?”

    这姿势原就极亲密,听见这话,跪在帘外的宫女后脑也凉了半截,大气皆不敢出。可那病中的公主似是不曾听清,只是喃喃应道:“栀栀……喝药……”

    像是鹦鹉学舌。

    桓羡的耐心便去了一些,端过药碗递到她微微干燥的红唇边,要她开口。

    但大约这药的确极苦,虽在昏迷中她也不情不愿地摇头,卷翘长睫已沁满泪水,楚楚可怜。

    知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桓羡略略皱眉,一手揽着她细柳腰身,一手却拈起绢帕在指尖细擦了擦,又捻起一块石蜜递到她唇边,命令道:“张口。”

    她仍以为是苦药,摇头不肯,桓羡眉心微皱,长指一推不耐烦地将那雪白的糖块推了进去。

    薛稚只及“唔”了声唇舌便被清甜的糖块堵住,却也因此不慎含住了他食指,贝齿咬下时,如有小蛇在他指尖轻啮,随之漫开星星点点的酥。

    “你……”

    桓羡脸色微变,随之而来的还有胸腔里莫名而来的悸动。他皱皱眉,强压下心底那些不安的躁动,端过药来:“听哥哥的话,把药喝了。”

    哥哥二字于她自有特殊之力,薛稚人在睡梦之中,却好似又回到了漱玉宫的岁月里,初秋的阳光透过帘檐垂下的织金帷纱照进来,投进满墙紫藤花的暗影。

    于是乖乖张口,任由他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了进去,含糖蹙眉地喝着,许久,才借助那石蜜将汤药饮下。

    喉咙与肺腑间皆是苦涩,薛稚抬眸,低低地抱怨:“哥哥,苦……”

    他又将水端给她,看着她咕噜咕噜小鹿饮水一般喝完了整碗水,饮水的模样,简直和幼时一模一样。眉眼处也不禁荡开温软笑意,取过绢帕替她把唇边遗留的水渍擦了擦。

    她便乖乖让他擦,樱唇经水滋润,不点而丹,叫颊边玉色一衬,愈发鲜艳诱人。

    桓羡擦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黑眸幽微,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妹鲜妍的小脸。

    他看了一眼碟中剩下的几块糖块,鬼使神差的,薄唇贴着她耳,低声诱问:“栀栀还吃糖么?”

    薛稚虚弱地靠在他肩上,杏眸微阖,轻轻点头。

    他便又拈过一块来,以指递到她唇边,薛稚张唇欲咬,却扑了个空,每每即将含住之时,他便收回了手去,几番皆是如此,乐此不疲,欲擒故纵。

    少女不解为何总是扑空,惘惘地抬起头来:“哥哥……”

    这一声里有小小的不满,像极了爱物被抢的稚子。桓羡低笑出声来,左手轻拍了拍她头:“给。”

    骗得她微启樱唇后,他将沾染上石蜜的指腹一推而入,被她含在了口中。

    大约是生着病,薛稚眼前皆蒙着一层又一层的轻雾,意识也不甚清晰。

    她无意识地一点点舔着那陷在唇间的沾了糖蜜的温热指腹,像嗜甜的小兽,或吮或舐,柔软的香舌宛如小蛇儿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上游走,拂动阵阵酥麻酸痒,一直传入他心底去。

    那股轻飘飘的酥痒有如虫子在心底噬咬,丝丝的痒,有几次,甚至沿着指骨向更深处轻舐着,只为汲取那一点点的甜来。却惹得他心火大盛,竭力才忍住了那将手指插进她喉咙的冲动:“笨,别吃得太深。”

    她很听话,应声便吐了出来,又眼含清泪楚楚唤他:“哥哥……栀栀想吃糖……”

    “栀栀好难受……”

    那双在病中恹恹轻睁的眼眸,幼鹿般可怜的神情,和幼时也没什么两样。

    桓羡抱着怀中的少女,对上妹妹企盼的视线,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

    “吃那么多糖做什么,也不怕甜坏了牙。”他竭力压下喉咙的燥,在帕子上拭净了手。

    “睡吧,睡一觉,栀栀的病就会好了,也就不会难受。”他道,将她玲珑雪颈边一截凌乱耳发理了理,语声不自觉温柔下来,“哥哥守着栀栀。”

    薛稚有些委屈地点头,靠在他怀中又闭上了眼。桓羡垂眸看着那张耀如玉瓷的清丽小脸,右手仍留恋地在她滑如凝脂的玉颊上轻挲,却不禁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漱玉宫了。她偶感暑气,难受得不能入睡,也是这般被他抱在怀中,要他讲故事给她、哄她入睡。

    那个时候,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不似如今,有了谢兰卿,她待他总是带着疏离。

    是什么时候,她认识了谢兰卿呢?又有多久,她不曾唤过他哥哥了?

    桓羡幽沉目中微现迷惘。

    时间过得太久,他记不清了。

    木蓝端着饭食自门外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年轻的天子正将皇妹抱在怀中,哄着她吮含过自己食指,又抱着她,神色眷恋温柔,目光中尽是化不开的浓郁。

    她不知那目光是什么,却觉有种可怖的诡异,脑中之弦应时断掉,下一瞬,手上一轻,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有如惊雷响在寝殿。

    殿内服侍的宫人们原都低着头不敢相窥,闻见这一声无啻于石破天惊,肝胆俱裂。桓羡也肃了脸色,侧眸看向帘外。

    木蓝早已僵在原地,整个人颤如斗筛,他薄唇冷冷逸出三字:“滚出去。”

    他话音还未落下,木蓝便转身跑了出去,连地上的食具残骸也未来得及收。

    一直到出了寝殿很远,心脏仍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喉咙紧锁,几乎喘不过气。

    陛下在对公主做什么……

    是,是照顾吗?分明又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妹范畴……还是,是轻薄……

    可,可陛下不是公主的兄长吗……他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她恐惧得喉咙发紧,蹲在宫墙一角,抱着自己无助地哭。

    这可怎么办呢,原本还寄希望于陛下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放过谢家,可他若本就是为了公主而将夫人他们下狱,这可如何是好?

    燕寝之内,被木蓝这么一搅和,桓羡也没了兴致。

    他给她喂了些水中和喉间的甜腻,重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

    薛稚又陷入沉睡,神情安宁,杏眸轻阖,半点不知发生了何事。

    “良药苦口,公主每日的药不可荒废了。”替她将薄被改好,桓羡对帘外跪着的宫人道。

    “她若不肯,便灌给她喝。就说是朕的命令,叫她好自为之。”

    “是……”宫人的声音颤如簌簌落叶。

    桓羡于是抽身离开,步出大殿的时候,红日西沉,东边的月亮已升了上来。

    他在爬满夕颜的玉砌雕栏前停住脚步。

    马上就是七夕,既入了秋,天也比往日黑得早了。薛稚的病,差不多过几日也该好了。

    她总在该聪明的地方不甚聪明,昨夜他那般暗示,她却似全然不懂。叫那婢子看见,也正好替他提醒她。

    他要她在清醒时像今日这般侍奉他、讨好他,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22号上夹子,所以……下一章更新,在22号晚上呜呜呜呜……

    第25章

    薛稚用过汤药后, 安稳睡了一夜,将汗发了出来, 等到次日清晨苏醒时低烧已褪去不少, 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在宫人的服侍下简单洗漱了一番,歪在病榻上,病殃殃地用早膳。

    昨夜陛下来过的事谁也不敢告诉她, 只将圣意转述:“公主,圣上说, 您必须喝药。”

    “嗯,知道。”她没什么胃口地低头喝着粥。

    昨日怕苦不肯喝药不过是无意识时身体的本能, 不好起来, 她又要怎么去求皇兄宽恕呢。

    她病一日,监狱里伯父伯母就多受苦一日。谢郎身子康健倒还能抵挡一阵, 可伯母历来喜洁,又有哮喘, 牢狱那种腌臜的地方怎么能够久待……

    眼眶又漫上一阵酸涩, 却终究忍住。她知道,哭是没有作用的。她得振作起来, 另想办法。

    皇兄不是不辨黑白之人, 他只是恼她没有出嫁便心向谢家才会那样说她。这件事,她越是替谢家辩解越会适得其反, 但至少,她可以求他为伯父伯母换一间舒适些的牢狱。

    她陷在沉思中,未注意端着药从门外走进来的木蓝。木蓝满眼热泪,直至走近了将药放在案上才怯怯唤道:“公主。”

    “木蓝?”

    木蓝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扑进她怀中嚎啕大哭。周遭宫人都面露尴尬, 薛稚原也有许多话想问她, 便道:“你们都下去吧。”

    屏退宫人后,她焦急地攥住了木蓝的手:

    “现在怎么样了呢?伯母伯父呢?郎君呢?青黛呢?都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事发之日,除却被孤身带回宫廷的自己,她身边所有人都被羽林卫抓走,投之监狱。

    这已是事发后的第二日了,薛稚实在忧心谢家人的安危,尤其是身患哮喘的阮氏。

    木蓝擦着还在簌簌下落的眼泪,哽咽道:“我们被关在女监,郎主和世子的情况我不知道。只是夫人,夫人她的哮喘病又犯了,还好青黛在,又及时找来了狱医,否则,否则……”

    前夜监狱里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木蓝再说不下去,眼泪滂沱成河。

    她虽名为谢家的家生女,实则是阮夫人捡回来的。那年家乡大旱,她父母亲族全被饿死,只有她有幸遇到了探亲路过的阮夫人,被捡回谢家,做了婢女。

    夫人心善,谢家原还许许多多像她这样被夫人捡回来的女孩子,在她心目中夫人就是她第二个生身母亲,又怎可能不忧心。

    薛稚亦是泪流满面,追问道;“那伯母现在有没有事?”

    木蓝哭着摇头:“我不知道……夫人病发之后,狱医给她喝了药,另外找了间屋子安置,那时当是好转的。只是第二天我就被叫回来服侍您了,狱中的情况,我实在不知道……”

    “我现在就去求皇兄。”薛稚流泪说着,不顾尚且酸痛的病体,欲要下榻。

    木蓝却焦急地拦住了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薛稚不解回头。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和您说……”木蓝嗫嚅着唇说。

    想起昨日的事她便唬得心惊肉跳。她虽然笨,许多事都不懂,可她也知道那不会是正常兄妹的范畴。陛下趁着公主昏迷之际如此轻薄她,谁知道夫人他们下狱的事,是不是他故意的呢……

    眼下,如果她把这些事都告诉公主,让公主去求他,不是任由他欺负么?

    “你说呀,到底怎么了。”见她支支吾吾不肯说,薛稚也心急起来。

    木蓝把心一横,哭哭噎噎地把昨日所见说了:“昨日我瞧见,我瞧见陛下他……他趁您睡着的时候抱了您……我,我怕您去求他,他会欺负您……”

    薛稚不由愣住,怔怔看她:“皇兄抱了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公主似全然没往那方面想过,木蓝愈发着急。道:“公主,难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吗?好端端的,郎主他们怎么会造反啊……谁知道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呢!为的就是……为的就是……”

    终究是说不下去,她似一只突然泄气的河豚,眉目耷拉下来,赌气道:“反正,我觉得陛下就是故意的。他对您并不是兄妹之情!您去求他,只会正中下怀而已!”

    她想起那日陛下看公主的眼神颈后便生出一片片的鸡皮疙瘩。那哪里会是兄长看妹妹的目光,分明就和世子看公主的一样!

    可他和世子不一样,他是公主的哥哥啊,公主那么敬重他,他怎么可以轻薄自己的妹妹!真是恶心死了呀!

    薛稚怔然一瞬,渐也明白过来,她看着案上的药碗,寒气一点点自指尖攀至头顶,胸腔里一颗心却直直下坠。

    从前一直逃避的某些设想如疾风暴雪纷沓袭来,耳边嗡嗡一片。

    她想起他当着谢郎的面取出那条罗带来说她让他好找,想起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热烈幽深,想起他让她好好想想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为什么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为什么她从前不肯往这方面想过。

    那一夜,他已经给了她暗示了不是吗?她毕竟不是他的亲妹妹,与他,也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皇兄过去待她再好,都已是过去。自从那件事过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郎君,而她,是乱党之妇,更被他认定当夜的事是她刻意设计,他厌恶她。

    所以,他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吗?

    心底寒气愈演愈烈,薛稚身子直往下坠,已是瘫软在床,全靠手扶着床靠才没有倒下去。木蓝带着哭音小声地唤:“公主……”

    她回过神,木木地屈指去拭眼睫边的泪,这才惊觉她竟是没有泪水了。她扶着床靠勉力挣扎着下榻:“我去求皇兄……”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如若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局,她不去,不是眼睁睁看着伯母和谢郎他们死么?

    “你要求朕什么?”

    话音才落,殿门外应声传来桓羡的声音。薛稚闻声抬眸,兄长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冠服缓步进来,显然是刚刚下朝而归,神色沉静冰冷。

    事情临头,她心内忽然平静了下来,道:“木蓝,你先下去。”

    “可,可……”回头见是他,木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薛稚却越过她,强拖着病体跪在了帘下,脊背笔直:“乐安见过皇兄。”

    木蓝只好退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桓羡漫步进来,随手取下衣架上搭着的衣服披在她肩上,回身端过案上已快放凉的药递给她,绣满云龙暗纹的广袖拂过珠帘,一阵清脆珑璁之声。

    “把药喝了。”他声冷无温。

    薛稚接过药碗,目光飘忽地落在那黑漆漆的汤药之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而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桓羡正回身去取石蜜,再度回身过来时,见她已饮完了那碗昨日怎么都不肯喝的汤药、却因苦涩呛住素手撑在地上痛苦咳嗽,目中闪过一丝纳罕,改为端了碗清水给她。

    薛稚饮过,涨得通红的面色亦渐渐平息下来。哑声道:“谢谢皇兄。”

    “想好了?”他问。

    她点头,一脸麻木的平静:“乐安想求皇兄,放过谢家。”

    桓羡立于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少女雪颜苍白,面色如纸,往日灿若千灯的杏眸中没有半丝波澜起伏,何曾是当日闹市街头、离园之上见过的喜笑晏晏的模样。

    他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抚茶杯,腕上系着的赤绳红丝泠泠扣着杯身。目光疏离清冷,好整以暇:

    “那日不是说过了么?好好想想,见了朕,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来,栀栀并未往心中去啊。”

    薛稚膝行过去,双膝隔着单薄的衣裙与冰冷的水泥金砖地板摩擦而过,疼痛几不能觉。

    她眼中珠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有如梨花带雨,精致楚楚,樱唇却牵出一缕迷离凄清的微笑:

    “皇兄,您放过他们吧,您怎样报复栀栀,栀栀都不会有怨言……”

    她在他身前停下,含泪而笑、仰慕望他的模样格外动人,仿若一朵雾雨蒙蒙的山栀花,娇柔淑艳,楚楚可怜。

    “报复?”

    桓羡黑眸幽深,放下茶盏:“我为何要报复你?我不是你最仰慕最倚仗的兄长吗?”

    这一句冷意森森,更带着几许讽笑。薛稚心中有如针扎一般,却还流着泪笑着应:“皇兄自己不肯挑明,却要栀栀自己挑明么?您放了他们,栀栀愿意侍奉您,只求您放过他们……”

    桓羡冷眼睨她。

    她明明害怕,眼眶通红,衣衫下玉股轻颤,却还努力笑着,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求他垂怜。

    天底下好似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了。

    他满意地以指轻挑起妹妹被泪水打湿的白瓷光一般的下颌:“听清楚,朕要的,是一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可不是一具心怀叵测的泥胎木塑。”

    终究是走到这一步,曾经最为敬重的兄长,终究也成了伤她最深之人。薛稚泪落如珠散,却顺从地将被脸颊贴进他宽厚温热的掌心,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猫,在他掌心轻蹭。

    她带着凄婉的笑,闭上眼,柔声喃喃:“只要皇兄肯放过我的丈夫,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丈夫。

    桓羡上移至她眉边的指霎时顿住,旋即,如玉手指上抬,却拭了拭额温。

    “朕已将阮氏放置别殿羁押,明晚,朕会来栖鸾殿。”

    他松开手,拂袖起身:“薛稚,记住这是你自己求朕的,让朕好好看看你的诚意。”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徒留薛稚倒在地板上,泪水漫上眼眶,神思模糊地想。

    明日,是七夕,亦该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26章

    次日夜晚, 栖鸾殿。

    宫漏深沉,缺月昏昏。天空中绛河明明, 星光自树杪漏下, 满庭晴明。

    今日是七夕,后宫中但凡有女眷的地方,上至太后与先帝留下的太妃们, 下至尚宫局的宫人,无不拜月乞巧, 彩缕穿针,向牵牛织女祈祷姻缘美满。唯独栖鸾殿外宫灯尽烬, 半点不见乞巧的人影。

    然, 相较于殿外的冷清,寝殿里却是明灯璀璨, 熏香袅袅。原本大婚时的装束已经撤去,织金芙蓉花帷帐被宫人挽起, 露出内寝风光。

    原属于乐安公主的那张龙凤白玉象榻已躺了个青年男子, 正倚在软囊上,只着了件素色暗纹寝衣, 借宫灯看一本经折装的书。

    不要脸!

    木蓝捧着替公主换洗的衣物往浴殿中去, 隔着珠帘模糊细碎的光影瞧见,在心间轻轻啐了一声。

    进入水雾缭绕的浴殿, 室中的宫人侍女皆被遣退,只剩薛稚一个人将自己泡在飘着玫瑰花瓣的温水间背对着她,凌乱青丝挽在头顶,雪肩在明亮烛光下折射出玉似的光辉。

    “公主……”木蓝呆呆唤了她一声。

    “你也出去吧。”薛稚道。目光依旧空洞地看着室中熏染的水雾。

    “好, 那您别泡久了水冷了着了凉, 您身子还没好全呢……”木蓝不放心地道。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不再泡久些,出去被那人面兽心的狗皇帝糟.蹋吗?公主这般,不就是为了逃避他吗?

    公主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和亲的有什么差别呢?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的兄长。

    却也没什么办法,恹恹地端着案盘又出去。越想又越为公主委屈,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门扉合上许久,薛稚才从浴桶中起身,拾了搭在黄花梨绣花木桁上的巾帕。

    身上水珠一点点消融在柔软的毛巾间,她穿上木蓝刚送来的寝衣,心中却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寝衣单薄,即使覆在身上,如雪的丝绢质地也能隐隐透出其下的玉润风光。

    她终是面薄,看了眼身侧案盘上他叫侍女送来的那串流苏璎珞,犹豫一瞬,取过戴在了颈间。

    如是慢腾腾地捱到内寝后,桓羡已将那本《素女经·九法篇》看到了第二遍,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掷下一句:“你倒是能捱。”

    饶是事先已做了一日的心理准备,临到头了,她仍是不免紧张,纤指绕着衣带慢吞吞地走过去,胸腔里似长了藤蔓,好容易才压下去的酸涩又悄然蔓延上来。

    兄妹变情人,不可否认她是难受的。但当她看清兄长手中在看的书后,脸上霎如夏花喷朱,发顶一麻,什么都不知道了。

    《素女经》的《九法篇》,是她出嫁时宫中教习嬷嬷拿给她压箱底的书,说是以备新婚之夜用。

    她那时羞得很,只略翻了翻便扔在了箱子里。反正谢郎是会教她的,她只需把自己交给他就是了,可现在,可现在这本书,怎会落在皇兄手里?

    桓羡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书看、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便知她在想什么,心中微微冷笑,却气定神闲地轻拍了拍身侧垫褥:“上来。”

    薛稚只好走过去,坐在了榻上,却羞耻地低着头,仍是一副逃避的模样。

    桓羡只手把住她纤柔柳腰,却并不急着褪衣,目光深沉,在那张玉软花柔的小脸上逡巡许久。

    薛稚被他看得面颊发红,鼻尖也沁出微微的汗来。身子却在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难过得轻颤。

    察觉她的不情不愿,他伸手抚上妹妹升温的脸颊,屈指替她把薄汗刮了刮,含笑问:“栀栀会吗?”

    有那么一瞬,薛稚以为回到了幼时,哥哥轻言细语,是在询问她的功课。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又忆起两人现在的行事来,鼻翼一酸,语声里已带了微微的颤音:“……请皇兄垂教。”

    装模作样。

    他在心间轻嗤,决定不再与她虚与委蛇。右手用力,一把将人抱起。

    他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一通。薛稚面上染上酡色,难堪得声颤如泣:“怎,怎么弄……”

    “栀栀说呢。”桓羡微笑,抬起手,指腹一点一点揉着她有如花瓣柔软的唇,“是栀栀自己要服侍哥哥,难不成,还要哥哥来教栀栀吗?”

    这动作充满暗示之意,薛稚双肩剧烈一震,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难过地低下头,十指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养却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依言照做。

    桓羡冷眼看她扭捏半晌也不肯动,温声道:“装什么呢。”

    他语声轻柔,仿佛世间最温柔的情郎:“栀栀难道是第一次么?栀栀莫非忘了,上回扶云殿里,主动勾着哥哥的是谁?怎么这回,栀栀就成了贞洁烈女了呢?”

    他倒也不是真要她那般服侍他,毕竟比起一举击溃她的自尊心和伦理心,还是钝刀子割肉来得有趣。

    从前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将来却只是他一人的禁宠,有如一张白纸被他着上想要的颜色,也着实招人兴致。

    至于扶云殿的事,他当然也知道不是她刻意勾引,不过乐得欣赏她的无措罢了。

    “我,我不是……”薛稚心头酸楚,哽咽着想辩解间,却被他攥住了手,霎时羞红了脸。

    她羞窘地呢喃:“我……我不会……”

    这话并非虚言,对于自己的初次,她只有零星模糊的记忆,且还是由他主导的,如何知道他所言是何意思。一时之间,连害羞都忘了,反惧怕起惹他不悦后的后果。

    桓羡冷眼在张幼兽慌乱一般的小脸儿上打量许久,终是没能找到半分破绽。遂道:“俯下来,亲我。”

    薛稚只好僵硬地伏低身子,慢腾腾地向那张冷峻面孔越靠越近,眼神逃避,依旧不敢看他。

    桓羡看着女孩子珠泪盈盈、盛满惶恐却就是不肯看他的水眸,半晌,轻蔑一嗤,伸指勾过了她颈上垂下的璎珞,一点一点、牵引着她俯在了自己胸膛上。

    他手掌温柔地抚在她颈后,语声轻如诱哄:“栀栀不该看我么,看旁边做什么?难道,你要说你连亲吻也不会?”

    “栀栀,别告诉我,谢兰卿不曾亲过你。”

    听他提起丈夫,薛稚心里疼得有如钝刀在划。今夜本该是她的回门之夜,亦是七夕,本该是和郎君团聚的日子,可她却在未出阁时的榻上,和自己名义上的兄长行不伦之事……

    所谓回门,便是回到兄长的床上与他乱|伦么?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也不会再有她更可笑的新妇。

    她心中难过,直至被他扣着后颈吻在了他唇上才回过神,他的吻很温柔,会让她错觉是谢郎在吻她,一双柔荑无助地抵在他身前,带了些稀薄而无用的抗拒,又生涩而笨拙地回应。

    她并没有多少亲吻的经验,即使回应,也不过如同蜻蜓点水的触碰,然他似不满足于她的笨拙与缓慢,亲吻愈发用力,攥着她手一点一点替自己剥去上衣,反客为主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再是逗弄猫儿的虚与委蛇的轻柔,他衔住她的唇便开始在她腔子里肆意妄为起来,薛稚实是害怕,抱着他背泪眼迷蒙地承受着,又因畏惧不敢抗拒。

    最后仅剩的一层遮掩也被撕开。他的唇到此止住。给了她还能回头的错觉。她有些后悔,眼泪汪汪地唤他:“皇兄……别……”

    她被泪水打湿的双眸中开始浮现一层别样的雾气,泪眼模糊间,看见的是兄长汗珠如滴的眉骨下一双饱含情与欲的眼,正如寻觅猎物的饿狼,幽幽打量着她。

    她还未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便失声哭叫起来:“哥哥!哥哥!”

    那始终压在害怕之下的委屈与伤心终如火山洪流爆发,她哭得肝肠寸断:“哥哥,你放了我吧……栀栀是你的妹妹啊……你不能这样……哥哥……”

    “你放过我吧……哥哥……哥哥!”

    他如冰如玉的脸上没有半分宽恕,叹息着道:“栀栀,你真的很不讲理……”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晚了吗?”他神色爱怜地轻揉她泪水涟涟的脸颊,话里话外却毫不容情,“现在知道是兄妹了?当初扶云殿里勾引自己兄长的是谁呢?不是栀栀你么?”

    “怎么,用完了朕就想跑?你以为朕是什么?”

    薛稚哭得撕心裂肺,身子一阵阵不自禁的向锦褥深陷。她哭着辩解:“我,我不是……栀栀没有……”

    “哥哥你信我,栀栀真的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桓羡道,“是你自己来求哥哥的,说愿意侍奉。怎么,勾着哥哥同意了,便想反悔?那我答应你的事也反悔好不好?”

    “不……”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栀栀听话就是了……哥哥不要反悔……不要……”

    他实是厌恶她脸上无尽的泪,索性将她调转了个按在榻间,她如一只可怜的小兽匍匐着,贝齿紧咬枕面,鬓发汗湿,除了哭已是说不出任何话。

    背德的羞耻,被兄长强占的伤怀,都化作睫畔不住下坠的泪,眼里却尽是绝望。

    “栀栀。”

    他唤她。

    “自己费尽心机勾引而来的兄长,滋味如何?”

    心脏处有如撕裂般的疼痛,她含泪不答,他也不逼她,一只手轻握住她那如兰花纤细的脖颈,却转过她浸满泪水的小脸儿,低头吻住了她被泪水打湿的唇。

    早该如此了……

    如愿尝到她唇间甜润的时候,桓羡想。

    他早该报复到她身上的。

    早该在阮氏带走她的时候便留下她,将她困在这栖鸾殿里,她就会是他一个人的,干干净净,一张白纸,眼里心里也唯有他这个哥哥,想亲吻就亲吻,想占有便占有,何苦还须夹着一个谢兰卿?

    “哥哥……”她含泪回眸,哑声唤他,“你放过他们吧。”

    “卫国公府门风清正,一心为国,他们怎么可能叛乱呢,伯父和伯母都是无辜的,你不要听信谗言,将他们治罪,栀栀求你了……”

    桓羡却微笑,好似对她求情的话置若罔闻:“一次怎么够?”

    他动作轻缓,在她恐惧的目光里,温温柔柔替她擦着脸上的泪:“难道在栀栀眼里,谢家几百口的人,就只抵这一次?他们的命,就如此贱么?还是说,栀栀还幻想着,能和你的谢郎,重续前缘?”

    她心底的那簇希翼便如微弱火苗被迅速掐灭了,低下头,眼睫如蝴蝶扑闪,凄婉地落下泪来:“栀栀说错话了,是栀栀不对,请哥哥原谅。栀栀会永远陪着哥哥的……”

    “永远?”桓羡却偏钳着她下巴把她脸抬起来,看着她雾雨濛濛的眼睛,含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你应该记得自己的身份啊,大楚的公主?谢氏的新妇?都不是。贺兰氏的女儿,只配做朕的玩物。”

    薛稚一愣。皇兄他……他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么?

    她眼里的光有如千灯陨灭一般瞬息湮灭,雪颜苍白,玉珠点染,有如庙宇里陡然失去全部色彩的神女,重归泥雕木塑。

    桓羡冷眼看着她,忽觉她有些可怜,染意识到自己这一时的心软之后,脸色迅速冷了下来,抱起她去了浴殿。

    将人洗净之后,他重新抱着她回到榻上,直至灭烛安枕时,才抵着她耳柔声道:“栀栀,这就是你瞒着哥哥擅自成婚的惩罚。”

    她还是没有应,恹恹枕在他颈下,疲倦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一句过后,整整一夜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7章

    次日清晨, 薛稚在全身酸痛中醒来。

    她没有睁眼,睡意的残存会令她生出不切实际的期盼, 期盼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会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待到醒来, 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

    但身体的不适却提醒着她昨夜的一幕幕,薛稚终从梦境中全睁眼,天光微醺, 宝帐流苏,她想要的梦境结束并没有到来。

    腰际还扣着一只洁净修长的手, 耳后呼吸匀匀,是皇兄将她箍在怀间, 彼此紧贴, 耳鬓厮磨的亲密。

    暑气未褪,身上被薄汗粘腻的难受, 她有些不舒服,轻轻拿开他扣在腰间的手挣脱出来, 向里侧挪了些许。

    耳后却传来兄长沙哑惺忪的叹息, 身下锦褥微陷,桓羡长臂一揽, 重新将她揽在了怀中。

    “不像话。”

    他低低地道, 似是贪恋这欢爱过后的片刻温存,并不肯起。

    一只手臂则轻箍着她绯痕斑斑的身, 薄唇紧贴她耳,声线低哑慵懒。

    薛稚身子一僵,背脊处漫上一阵寒气,有如毒蛇蜿蜒。

    却被转过身子, 裸裎相对, 桓羡亲昵地同她碰了碰鼻尖, 柔声问:“栀栀醒了?”

    此间气氛实是很好,温柔缱绻,仿佛他们不是被命运的玩笑牵扯到一起的兄妹,而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夫妻。

    薛稚目中一黯,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他昨夜所言。虽是自己刻意讨好,但他的回答一样彰显说明了她有如玩物的事实,何况这本非她之情愿。

    想起那伤人的话,她逃避地垂着眼睑,不曾理。桓羡定定地看了那张玉柔花媚的小脸儿一晌,笑了一声:“一副淫相。”

    薛稚眼里渐渐起了雾气,贝齿紧咬,固执地不肯应声。

    而他欣赏着她脸上的纯美,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脖子,迫使她将一双水光莹莹的眼儿对准了他,而后微笑:“不肯看我么?是不是,还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以为是谢兰卿?”

    “那眼下栀栀且好好看看,予你极乐的,是谁。”

    话音才落,她被压在榻上,双手被高举过头顶,被他以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那根罗带捆在了榻上围栏。

    又笑着拿《诗经》打趣:“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良人。

    这个词令薛稚心脏狠狠一缩,眼泪颗颗如珍珠滚落而下。

    她和皇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把她绑在榻上,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他把她当作一个用来发泄的玩物,待她哪里还有往日的兄妹之情……

    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他笃定当夜的事是自己勾引了他,他便要如此报复她么?

    小半个时辰后,薛稚重新清醒过来,听见的已是他在榻边穿衣的声响。

    “晚上会过来。”他背对着她更衣,道。

    原本缚住的双手已被松开,她慢慢地动着僵硬的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想着他方才的话。

    晚上会过来。

    他为什么要和她说他的行踪呢。

    她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妃妾,外室不像外室,妹妹不像妹妹……她只是他用来发泄的工具,报复的对象……

    还是说,他只是在通知她,晚上又会来欺辱她……

    没有反应,桓羡不禁回过身睇了一眼。见她拢着薄被又在怔怔地落泪,不必说也能猜到想的是谁。他森森冷笑了下:“栀栀,再让朕见到你为他哭一次,朕就杀了他。”

    “可我并不是为他而哭。”薛稚垂眸喃喃道,“我是为了皇兄。”

    “我的皇兄已经死了,我没有皇兄了。”

    眼前的这一个,只是一个占据他身体的陌生人。否则,又怎会,又怎会逼她做这种事……

    薛稚怔怔地想着,心痛如刀绞。

    短短的一句话,竟是绵里藏针,桓羡挑眉:“长能耐了?”

    他看着那在他冰冷目光下一点一点露出惊惶神色的女孩子,又淡淡笑了:“栀栀的身子总比上面这张嘴诚实。如此伶牙俐齿,倒真叫哥哥想领教一番。可惜眼下哥哥还有正事要做,晚上,再来领教吧。”

    他这话里分明另有所指,薛稚脸上一红,忍不住问:“皇兄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做梦。”他冷声应,抬步走了出去。

    仿佛浑身力气皆被抽去,薛稚瘫软在翡翠鸳鸯被里,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滴滴落了下来。

    她以为的结束,原来是开端。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是尽头呢。

    ——

    殿外,冯整候在门廊下,不时探头看看天,又神色焦急地朝殿内张望。

    陛下已经进去整整一夜了,原以为辰时会起,未想还不曾尽兴,都这会儿了还不见他从殿中出来……

    眼下,何太后都派了好几波宫人来请他,虽被自己拦在了玉烛殿外,可要再捱下去,保不住太后会亲自前来……

    想起昨儿守夜听到的那些声音,真真叫他一个没了根的太监也臊得要死。又深深同情起那可怜的公主来,大婚当日夫家被全数下狱,自己也被困锁深宫里,被视作亲兄的人强占……

    只怕,她眼下还什么不知道,尽顾着伤心呢!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天子冠服齐整地从殿中出来。冯整忙迎上去:“陛下……”

    “皇女寺的事,伏胤可都办妥了?”桓羡脚步生风地步下玉阶。

    “都办妥了。”冯整忙不迭应,又道,“陛下,太后方才派了人……”

    “知道。”他言简意赅地打断他,“走吧,去崇宪宫。”

    自他从北境回来,还不曾去崇宪宫拜见何太后。正好今日事情已办妥,有些事,还是和太后说清的好。

    崇宪宫的正殿承福殿里,何太后正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在殿门口张望被派去请皇帝过来的宫人回来没有。

    好容易见到天子身影,何太后顾不得仪容举止,急切地迎上去:“三郎,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怎么听说,昨夜,你歇在了乐安的殿里?她可是你的妹妹啊,这要是传出去,你可让她把脸面往哪儿搁?”

    自清晨起来闻说天子歇在栖鸾殿,一向沉稳的何太后闻之几乎晕厥。

    她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三郎竟然堂而皇之地强占了薛稚!

    且不说事情传出去天下人如何议论他因私废公将谢氏下狱,他这样做,又把她庐江何氏的脸面置于何处!

    “不是还有母亲么?”桓羡神色淡然,在殿中自己往常的位子上坐下,随手端过茶汤饮了一口,“有母亲替儿子管理宫闱,宫中上下自然纪律严明,还怕流言纷扰么?”

    “你……”

    何太后一噎,颓然扶着座椅扶手坐下,却是长叹一声,“你这样,可是对得起阿菀。”

    还没有成婚便和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厮混到一处,若是个宫人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公主,以桓羡的性子,日后也必给以高位,威胁到阿菀的位置。

    桓羡挑眉:“儿子要对得起她做什么?儿子只要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便够了。老东西当年未迎娶您时便有了桓陵,不是也没见母亲您介意么?母亲又焉知何令菀会介意?”

    “母亲对儿子的恩情,儿子不曾有一日忘记。只要儿子在一日,后位便一日属于庐江何氏的女郎。可母亲,为何要趁儿子出巡北境时,做主让乐安出阁?”

    这一句语声陡然转厉,显然是在质问,何太后脸上讪讪的,竟有些心虚。

    她辩解道:“她是你妹妹,她和谢家小子两情相悦,她的婚约也是你亲口应允,她来求我,我一时可怜她便允了。况且,你也并不喜欢她,不是么?”

    “是不喜欢。”桓羡脸色平静,端着茶盏静静睇着手腕上系着的的赤绳子,“可有些东西,不是非得要喜欢才能留在身边。”

    “贺兰氏要我阿娘做了老东西的玩物,我就要她女儿也做我的玩物。如是,方才公平。”

    这一句寒意森森,何太后也忍不住劝道:“三郎!”

    “她母亲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贺兰氏已死,身死仇消,你又何必放不下……仇恨郁积于心,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桓羡冷笑了下,毫不留情面地嘲讽:“死的是我的生母不是母亲的,母亲自然说放下就能放下了。”

    “母亲且放心吧。儿子永远记得您的养育之恩,否则,以何令茵之行事,我也不会留她到今日。薛稚的存在不会影响到何氏女的后位,但若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薛稚的事,就别怪儿子不念您的恩情了。”

    说完这句,他径直起身,朝太后拱手一礼后便拂袖离开。何太后震惊无比地望着他消失于天光的背影,几乎晕厥:

    “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倒在前来扶她的女官常氏怀中,眼边已渗出泪来:“我养育他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薛稚吗?他竟如此伤我的心!”

    这个养子待自己虽不说多么亲热,却从来也是恭敬有加礼数周全。如今,只因她将薛稚发嫁谢氏,略劝了几句,他便如此不耐烦,待她也再无从前的敬重……

    “太后您别伤心。”常氏忙劝道,“也许并非是为了乐安公主,而是姜氏。姜氏当年……的确死的太惨了些,她的死,又与乐安公主脱不了关系。陛下一时放不下,也是情有可原的。您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去触他的逆鳞呢。”

    太后瘫坐在凤椅上,却深深叹气:“他何尝是为了姜氏。他不过是,给自己强占妹妹的行为找个理由罢了。”

    否则,当年阮氏带走薛稚时他便该发作了,连贺兰氏都是她动的手,他全报复在了老东西身上,充其量也就是介怀罢了,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妹妹动手。

    自己本也是一片好心,想要他放下过去,若是、若是她的珹儿还在,她又何须收养这一个,快十年了也捂不热……

    殿外,桓羡已步下玉阶,适逢这时何令菀刚巧入宫觐见太后,迎面撞上,她唬了一跳,忙上来见礼:

    “妾参见陛下。”

    那道身影却如流风自她身边掠过,冷厉而肃穆,何令菀背后一凉,一滴冷汗自额发间飞速坠落。

    她快步走入承福殿,向何太后施礼:“太后殿下,姑母。”

    “你怎么来了。”何太后才被常氏扶起,正歪在座上饮安神汤,气若游丝。

    “令茵出事了。”何令菀立在帘下,颓唐又无奈地说。

    原来就在今日,陛下身边的侍卫长伏胤突然造访何府,将父亲母亲以及叔父叔母全带去了令茵所在的皇女寺,随后,便当着诸多长辈之面,给令茵喂了花楼里惯用的春宵百媚酒,强按着他们围观了令茵药发之时的情态。

    叔母当场便昏死过去,父亲与叔父羞得无地自容,而令茵现在才刚刚清醒过来,被伏胤的人马告知之后,更是差点疯了,一直哭着闹着要上吊。

    皇女寺中已然乱成一团,母亲急打发了她入宫来与太后商议。

    何太后端盏的手剧烈一颤,茶盏砰的掉落在地,珑璁如玉碎。

    她震惊地看向常氏,嘴唇发白颤抖:“他这是……这是在报复我吗?”

    他说她若插手薛稚的事,就别怪他不念她的恩情。

    所以,他从前看在她的面子上没过分处置何令茵,如今她放了薛稚去成婚,他便要旧事重提。

    他报复的又哪里是令茵,分明是她!

    何太后满心悲愤,几乎晕厥。常氏忙拿话劝她:“您别这么说,陛下也只是在气头上罢了……”

    良久,何太后的眼泪才算止住,转向侄女,郁郁叹出一口气来:“她自己做的孽,因果报应,就让她自己受着吧。”

    “薛稚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妻非妻,妾非妾,三郎亲口所说只拿她当个玩物而已。你日后既要做皇后,便要学会大度。”

    何令菀目中微黯,即使早已做好千万次的心理准备,然此时听见,内心仍是不免酸楚。

    她深深俯首,声音却轻:“是,侄女记住了。”

    ——

    回到玉烛殿后,桓羡闭门不出,一直在书案前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谢家事发,多的是落井下石“揭发”、“检举”谢家其他罪证的,字词犀利,杀气腾腾,投书人尖酸刻薄的脸面也几乎跃至纸上。

    他看得有趣,清润如玉的脸上笑意如刀锋森冷,冯整小心翼翼地进来,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要传膳么?”

    传膳?

    抬眸望了眼天边如泼墨的夕色,这才发觉竟已是晚上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拾过那几封弹劾谢氏的奏折起身:“不必。”

    “去栖鸾殿。”

    作者有话说:

    臭哥哥又想做什么呢

    第28章

    栖鸾殿中, 薛稚已起来了。

    兄长走后,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直至傍晚才醒来, 又将自己泡在水中清洗许久。因而他过来时也只着了件单薄的襦裙,长发披散,正恹恹歪在榻上, 由木蓝喂粥喝。

    被他折腾了一夜加一个清晨,即使休息了这许久, 她人仍是怏怏的,面色如雪的苍白。

    眉眼黯淡, 玉蝶振翅似的眼睫在白皙如雪的脸颊上映下两痕淡淡的青影。

    素白轻纱之下, 两痕如玉锁骨仍也印着绯痕,影影绰绰, 暧昧不堪。

    女郎承宠后的模样煞是娇媚,一副被玩坏了的软若无骨的样子, 看得宫人们脸红心跳, 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

    这时殿门外忽响起小黄门尖利的通报声,宫人齐整的行礼声中, 桓羡快步走进来。他将带来的卷折随手往书案上一扔, 坐在了榻边,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额温:“公主喝过药了吗?”

    他本是问的治疗风寒的药, 她风寒并未大好,昨日又遭了他一番折腾,自是要小心温补着。然宫人却明显误会,为首的女官忐忑地答:“不曾……陛下未吩咐过, 奴等不敢擅作主张。”

    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 她们料想陛下也不会留孩子, 但未得陛下命令,也不敢擅动。

    公主醒来倒是要了一次,也被她们拿话搪塞过去了。

    桓羡微愣,转瞬明白过来,却也没解释:“没有就去备。”

    他毕竟不是先帝那样的荒唐君主,还未大婚便有了孩子脸上也不好看。他们又是名义上的兄妹,眼下流言纷扰,也的确是不宜在这个时候有的。

    薛稚已别过脸去,恰到好处地避过了他修长如玉的手。眼眸黯淡,眼皮微肿,眼尾还泛着淡淡的红,当是他走之后又哭过。

    桓羡满心的柔情忽都冷下来。

    “都下去。”他道。

    宫人们遂都行礼退下,唯独木蓝端着粥碗立在旁边,十分无措。桓羡淡淡瞥她一眼:

    “你也下去。”

    木蓝不敢反抗,担忧地望了眼好似一尊神女塑像、了无生气的公主,放下粥碗红着眼离开。

    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他端过那碗才用了小半的粥,随意舀了勺递到唇边尝了尝温度,这才递到那始终沉默的妹妹唇畔:“怎么了?”

    “哥哥来看你,你也不理。从前,栀栀不是说最喜欢哥哥的么?“

    他语声温柔,似随意般将她幼时稚语闲闲道来。薛稚听在耳中,却是心如刀锯。

    哥哥?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在自欺欺人地维持兄妹和睦的假象吗。

    又是为的什么呢?分明是他要强迫自己,却偏偏要说成是她来求他、勾引他,对她百般折辱。眼下,又做出这些温柔小意的假象,妄图欺骗她,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她始终不理,桓羡眼中隐忍的火便如石中之火一丝一丝燃了起来,连名带姓地唤她:“薛稚。”

    “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那如神女无波无澜的姝丽面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神情,眸中已泛起晶莹水光,她扶着床靠起身欲拜:“妾见过陛下。”

    “陛下?”他挑眉,并不扶她。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鼻翼酸涩地改口:“皇兄。”

    他便淡淡笑了,心下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粥碗亲又扶她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她脸颊:“这才乖。”

    “吃吧,今晚不弄你。”他把粥碗递给她,“吃完了,陪我看会奏折。”

    弄。

    彷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心脏,她疼得身子猛烈一缩,一滴泪飞快地落在他虎口处。

    她没有应,颤抖着手接过了碗,仰过头将已近变得温凉的麦粥全倒进了口中。

    瓷碗落在案上,清脆的玎玲。这样的泥胎木塑,桓羡有些不悦,到底未说什么,起身拨开珠帘去到外间的书房。

    玉烛殿的宫人已将方才未处理完的奏章搬了来,而她亦步亦趋地跟出来,面上淡然:“你要我看什么。”

    “没礼貌。”他在书案前坐下,将方才取出的几封奏章铺开,“过来。”

    她走过去,还未坐下便被他一把拉过,正跌坐在他腿上。

    尤是初秋,彼此躯体紧贴,即便旁有冰釜也有些黏黏糊糊的热意。她脸上陡然升温,不情愿地别过脸:“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偏把她脸转过来,如玉手指轻点她还印着齿痕的柔唇,眼中含着风清月恬的笑意:“又忘了,叫我什么?”

    “你……”视线对上,薛稚微微气窒,再一次逃避地避开他目光。

    她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自欺欺人地让她唤哥哥是何用意。世上怎会有他们这样纠缠相合的兄妹?

    还是说在他眼里,妹妹就是用来欺辱的?

    她没有办法,公婆丈夫都在他手里捏着,只好再度开口:“皇兄有何吩咐。”

    桓羡拔下她头上一根簪子,看着她松松挽起的长发如云如雾地跌落肩头,神情慵懒:“我累了,不想看折子,栀栀念给哥哥听。”

    卷宗奏折都堆在书案上,她只好起身取过折子,又在想要借此坐到旁边去时,被他一把揽住了纤腰扣了回来,恰坐在他腿上,霎时娇红满面,挣扎着要挣开。

    扣在腰间的手将她箍得更紧,桓羡低头在她腻白的后颈上轻轻一啄,含笑在她耳畔吹气:“再来一次就放过你,如何?”

    徐徐热气吹拂至脸上,钻入耳朵里,酥痒噬心,很快便在那雪白的面颊上吹绽片片桃花。薛稚又羞又惊,本该生气,却因那“放过”二字而迟疑看向兄长。

    再来一次……他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桓羡唇边仍带着恬淡的笑,眼里却冰冷无温,抱她于怀中:“逗你的。念吧。”

    “栀栀这样好的身子,哥哥怎么舍得。”

    薛稚一颗心重新又跌落谷底,如火遇冰,霎时便凉了下来。

    她没再理会他的调笑,手脚冰凉地拿过了那置于表层的奏折。

    却是一封御史台官员弹劾卫国公谢敬的奏折。言其十年前在扬州刺史任上时,搜刮乡里,鱼肉百姓,借湖州修建防海堤坝一事大肆侵吞工程钱款,致使堤坝被海水冲毁、死伤无数。

    她心里陡然一沉,迅速扔下了又去翻下一封。仍旧是弹劾谢家的,言卫国公包庇纵容其家奴侵占别家田产两家相争出人命之事,最后也在卫国公的干预之下不了了之。

    一桩桩,一件件,说的有鼻子有眼,却尽是不实污蔑之辞。她愣愣地回首,心里被寒气充斥得厉害:“不,这不可能。”

    谢伯父在扬州刺史这个位子上长达十年,清廉公正,她随他们住在会稽郡时常听百姓们夸赞他为官的官声,州内百姓甚至为其立了生祠。便连她自己,也常跟着伯母在上元、中秋时开私库为百姓施粥,她绝不相信这样的奏疏。

    桓羡又自桌上拿过一本,扔进她怀中:“栀栀再看看呢?”

    这本倒是弹劾谢璟的。言他在广陵任上大肆招募私兵未己所用,早有谋反意图云云。

    落井下石之辞,气得她眼泪也险些掉下来,愠怒地说:“不可能,谢郎绝无这样的意图,这些都是假的,是他们恶意中伤。”

    “朕当然知道是假的。”桓羡温温说道,“这封弹劾卫国公的折子,甚至与十七年前弹劾你父亲的奏疏用词大幅相似。可那又怎样?”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凭他陈郡谢氏怎样清贵的门阀,也不过是□□凡胎。栀栀猜猜,这样的谏书,还有多少封?”

    他说着,屈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淡淡声微笑。

    这样的亲昵,像极了幼时。而她正厌恶这般模糊了亲情与欲念的亲昵,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借低头掩去:

    “谢家是清白的,你不能这样,因私废公……”

    “因私?”他淡然一笑 ,眼中的温柔缱绻霎时不见,唯余深邃冷厉,“因什么私?难道是你?栀栀莫非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薛稚羞窘,垂下了眸。心间却仿佛被刀硬生生削去一块,火辣辣的疼。

    又是这样。

    温和清润都只是假象,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才是他的本质。

    所有的柔情都是假的,温言软语过后,永远会有下一句冷嘲热讽在等着她。

    她的皇兄,当真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一个,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心中剧痛过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地问:“那皇兄,到底想怎么样呢。”

    她的变化令他微讶,看着她,薄唇勾出一抹不温不冷的笑意:

    “你放乖些,别再在床榻上作出一幅哥哥逼迫你的忍辱负重的模样。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你来求哥哥的,不是么?”

    “既要求人,便要拿出些应有的诚意。”

    薛稚心里屈辱得要命,却起身婉身行礼:“栀栀愿意服侍皇兄……”

    她想的很清楚,他之所以来,不就是为的那种事么?否则,也不会拿那些弹劾谢伯父的奏章给她看,表面上说着不逼她,实际上,是想看她自己主动,如此,便可以羞辱嘲讽她了……

    没有回应,他眉目冷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端的是公子如玉、温文清冷,如明珠生晕,如玉山上行。

    这样好的相貌风姿,性情却是蛇蝎般的阴沉恶劣。

    他始终不应,薛稚心里有小小的纠结,低眉垂首,忍着羞意颤着手去勾他腰带。

    “别自作聪明。”

    下巴处微微一凉,是方才被他拔下的玉簪,抵在她下颌处,一点一点把她玉颊晕红的脸抬了起来迎向他,也及时打断了她,“说了不弄你,就不弄。”

    “可……可是……”她知他惯会捉弄他,不敢放弃,红着脸说着表意的话,“是栀栀想要……”

    “哦?”他似笑非笑地睨她,语声诱问,“栀栀当真想要哥哥?”

    玉簪一松,向下重重点在她如瓷莹白脆弱的锁骨,又一路向下,就着丝萝勒进被素白裲裆掩住的幽深:“那就自己玩给我看。”

    诗书之族的女郎何曾听过这等调笑话,脸上当即烧了起来,如同被簪子戳中心脏,眸子里已经浮现一层盈盈水光,原本攀在他腰间的手却如何也迈不动下一步。

    这样的神情无疑得罪了他,桓羡冷笑一声,丢开玉簪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地的她: “薛稚,做不好戏就别做。”

    “朕说过,朕要的,是一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不是具不情不愿、心怀叵测的泥胎木塑。”

    “什么时候练好了,再什么时候往朕跟前凑。”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桓羡走后许久, 木蓝才敢进来,嗫嚅着唇唤:“公主……”

    公主呆呆地坐在地上, 目光空洞, 长发披散,像是尊精致的玉偶,胸前衣襟却稍显不整。木蓝十分担心她受了委屈。

    书案旁奏折遗落了一地, 忙又上前拾捡,看清皆是弹劾谢氏之辞后, 木蓝一瞬掉了眼泪:“公主……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

    薛稚回过神,木木抬手, 以手背轻拭脸上泪痕, 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没有泪了。

    她满心悲愤地想。

    他不就是想用谢家来逼迫她么?她都按照他的意思那样求他了,他还是不满意……

    皇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纵使说服自己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 然而想起他逼迫自己的一幕幕,薛稚还是难过得心脏抽疼。

    可眼下, 也唯有曲意奉承他, 至少,要先把谢郎他们救出来, 再图打算。

    心底一片虚无的空, 她忍着羞意吩咐木蓝道:“去……把那本《素女经》给我找来……”

    “公主?”木蓝愣愣地看她,不解极了。

    “去吧。”她道。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皇兄却并没有来。

    薛稚被困锁在栖鸾殿里, 纵使忧心婆家在狱中境况,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托木蓝去请冯整,也没有回应,每日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数日过去, 人竟是瘦了一圈儿。

    好在几日之后, 冯整终究给她露了些口风,言谢家阖族如今都被关在御史台里,依序提审,因陛下刻意吩咐过,未有屈打成招,也没有刻意虐待。并告诉她,待万年公主与御史台官员从并州回来,事情或许另有转机。

    这消息令薛稚稍稍放下了心。一来她还是相信皇兄的,不会滥杀无辜。二来谢家门风清正,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也查不出什么。

    朝廷仍旧吵吵闹闹,皇帝一日未下令放人,那些以尚书令陆升为代表的、曾被卫国公参过的官员便一日蠢蠢欲动,想利用皇帝的手将谢氏除去。

    于是数日下来,有关谢氏不法的奏疏有增无减。大到将卫国公做的诗文里诬为讽刺朝廷之意,小到因世宗皇帝小名阿桐,故而谢璟幼时曾攀过桐树也是对世宗不敬,捕风捉影,无所不用其极。

    桓羡心知是诬告,内室间往往看着看便冷笑出了声,却也没斥责,全扔给御史台依照奏疏内容提审。而一连多日的提审下来,纵使环境相应宽松,往常养尊处优的谢氏族人仍是有些吃不消。

    终于,七月十五,中元节,御史台传来消息,卫国公病倒了。

    “病了?”

    消息传来之时,桓羡正在漱玉宫中亡母的灵位前烧香。闻说谢敬患病,持香的手微顿了顿,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将香插进炉中。

    “是……”冯整小心翼翼地禀,“听狱医说,是风寒之兆。”

    这季节寒暑不定,狱中也的确难熬了些。桓羡心不在焉地点头:“派个御医去吧,悉心医治,可别出了事。”

    他是要利用谢氏下狱一事让那些心中有鬼的小人自己跳出来,可不是被这伙人用作手上的工具,治谢氏于死。

    冯整喏喏应是,便欲退下。桓羡略想了一刻,却道:“去栖鸾殿。”

    他也有段时间没去瞧薛稚了,也是时候,给她一点甜头尝尝。

    栖鸾殿中,薛稚正恹恹歪在窗边美人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

    鸟笼里栖着两只画眉,正立在黄金打造的栖杠上低头啄食着侍女新奉上的粟米。她定定看了一会儿,心头忽涌上种同病相怜的悲戚。

    这就是金丝鸟的生活么?

    金屋为囚,画地为牢。纵使锦衣玉食,也只有这囚牢划出的狭小自由……

    而她就是皇兄的金丝鸟,在她要挣脱台城这座牢笼时又硬生生折断她的翅膀,继续困她在笼中,不见天日。

    她看得出神,连殿中响起宫人们的行礼声也未听见。直至桓羡健步走进来:“栀栀在看什么?”

    薛稚回过神,四目相对,她平静地起身行礼:“乐安见过皇兄……”

    “免礼。”他道,走过来在软榻上坐下,脸上终于露了些微薄笑意,“怎么了?”

    “一来就瞧见你在这儿发呆,哥哥过来,你不高兴?”

    他随手揽过她腰将人放在了腿上,肌肤相贴,亲密极了的样子,一点儿也瞧不出上一回的剑拔弩张。

    他好似很喜欢这样抱她,就像,就像他们幼时一样。然而薛稚却不能习惯这样半真半假、掺杂了爱欲的亲昵,脸上微红:“乐安岂敢。”

    “哦?”他微笑着把她小脸儿转过来,“栀栀这是不敢的样子?”

    又是这样的笑里藏刀、冷嘲热讽。薛稚心间一阵难过。想了想,却鼓足勇气,怯怯伸手勾了勾他系着九龙环佩的腰带。

    “做什么?”他笑晏晏地问,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脸上红晕。

    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不准他心中所想,只好硬着头皮道:“上次是乐安没有做好,皇兄不要生气,我……我已经看过那本《素女经》了……我想重新来,不会、不会让皇兄失望的……”

    “是么?”桓羡抬起她耀如新雪的一截下巴,浓黑如墨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迫她与自己对视,“天还没黑呢,栀栀就想要哥哥了?”

    她脸上滚烫,恨不得去水边洗一洗耳,却是娇羞地低下头:“栀栀的一切都是皇兄给的,栀栀心中唯有感激,自然愿意,还望皇兄不要嫌弃栀栀才是……”

    每说一字,她心里便有如被利刃割上一次,到最后,已是痛得麻木。然兄长似乎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长指微抬,又迫她抬起头来,含笑问:“那栀栀近来都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龙翻、虎步、猿搏、蝉附……”她忍着羞意说着那册子里的种种相合之姿,有些局促地绞着他衣带,“只要哥哥不嫌弃我……我……我都可以的……”

    桓羡微微一笑:“可我不想用这些。”

    他指了指妆台边一面用来更衣的镜子:“和栀栀在镜子前面做怎么样?”

    “如此,才好叫栀栀瞧瞧,栀栀勾引哥哥的时候,是有多娇媚动人。”

    铜镜清晰地映出二人的影子,薛稚被他圈在怀中的身子剧烈一颤,怔愕地回眸。

    他怎么……他怎么如此荒唐!

    如愿在美丽的小鹿脸上看见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心里有隐秘的快意,无声一笑,指腹轻轻揉搓起两瓣娇艳红唇:“逗栀栀玩的,栀栀不会当真了吧?朕岂是如此荒唐之人。”

    他只是喜欢看她为他露出迷离失魂的神情罢了。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没有违心曲意的驯服,没有刻意的讨好,一颦一笑,一声一泣,都只为他掌控。

    乖巧得像只羊犊一样,又像,又像她小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

    他眼神光微黯,没理会她短暂的怔神,抱开她起身:“走吧,带你去看看卫国公。”

    “他好像生病了,做小辈的,还是得去探望探望。”

    “谢伯父病了?严重吗?”薛稚整整凌乱的发髻,忍不住追问:

    “去看了就知道了。”他道。

    二人遂乘车前往御史台。天光已暗,月明透户。自鸾车上下来时,如水沁凉的夜色浸入肌理,她不由得呵了呵手,下一瞬,一袭锦袍已落在了她肩上。

    她微讶一瞬,朝身侧的兄长看去,他俊美的面容在夜色烛灯之下稍显阴翳,什么也没说,抬脚先她一步向诏狱去了,薛稚只好跟上。

    狱中灯火通明,尚有御史台的官员仍在审问罪人,火盆猎猎,空气中悉是烈火烧油与干茅草的气息。

    这样恶劣的环境与通宵达旦的审问,怎么能不生病。

    走在两侧牢狱间幽暗的甬道上,薛稚担忧地在心间想。

    某种不知名的毛茸茸生物轻巧地从她裙边爬过,她吓得一颤,下意识跳起来挽住了兄长的袍袖。

    他停下来,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她。

    “哥,哥哥……”她害怕手足无措,“有,有那个……”

    这一声倒是下意识的反应,桓羡淡淡睇她一眼,连这害怕起来连名字也不敢说的怯懦也与从前一模一样。真不知这些年,谢家都教了她些什么。

    他长臂一揽,干脆将人抱了起来。薛稚身下一阵腾空,害怕地攀住他肩将脸埋在他怀里,最初的恐惧褪去后才惊觉早不是幼时了,身子霎时僵硬凛绷,娇羞漫上脸颊:

    “不不不,放我下来……”

    这牢狱里虽没有旁人,可若他一直这样抱着她,谢郎会看见的。

    婚前失身,婚后和自己的兄长不伦,她对他有愧,尽管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知晓,却也不想是现在……

    她看起来急得要哭,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在昏暗牢狱间也是灿亮如星。桓羡看得好笑起来,紧紧箍着她腰:

    “怕什么。”

    “你以为哥哥还会放你回去和他再续前缘?”

    薛稚一愣,眼里的光迅速黯然下去。

    她把头重新靠在他硬朗温热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桓羡脸色冷了下来。

    又是这样。

    泥胎木塑。

    心间被不知名的忿怒充斥,他泄愤似地箍着她一截纤细如柳的软腰,大步朝前走去。

    牢狱尽处的一间牢室里,谢璟方端着汤药替父亲喂下。

    天光昏暗,透过高高的狱窗打下,游走于栅栏上有如水纹流动。

    桓羡抱着妹妹,在牢狱三尺开来的地方停住:“兰卿。”

    他唤谢璟的表字:“别来无恙。”

    闻见这一声薛稚浑身都似僵住。而牢狱里,谢璟剧烈一颤,不敢置信地回过了头。

    他和父亲原本并不关在一处的,是父亲患病,陛下特许他来此照顾。他不会想到,陛下会纡尊降贵,亲来看他。

    更不会想到,日夜想念的未婚妻子竟就在自己的眼前,却被陛下抱在怀里……

    眼前这一连串画面如雷电打下,他颤抖着唇,惊愕地看着两人。察觉到身上的禁锢松了,薛稚忙自兄长怀中下来:

    “过,过来的路上有那个,才……才……”

    皇兄不曾开口,她磕磕绊绊地解释。

    这大抵是下意识的,她还是不愿让他在这个时候知晓她和皇兄的关系。

    谢氏逢此大难,自己又背叛了他,若他现在知道,该是怎样的大受打击呢?

    短暂的静默间,谢璟已将昏睡过去的父亲扶在床榻上睡下,再回过头时,他薄唇微扬,牵出抹浅淡笑意:“好了,我知道了,没事。”

    “我只是在看,栀栀,好像又瘦了些……”

    她的确是清瘦了些,隔着扇狱门茕茕孑立着,是丹樱一枝,脸色在昏暗天光内雪白得像纸,却有月光似的银亮色泽闪烁其上。

    他知道,他又让她为他落泪了。

    这些日子,自己是不好受,可栀栀身在宫中,又该有多牵挂多伤心呢?他不该惹她为他担心。

    薛稚鼻翼微酸。

    她身上还披着兄长的袍子,被他抱了这一路,肌理里都浸进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再加上从前那些被他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此刻站在夫君面前,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背叛。

    她竭力忍住了眼眶的酸,心念电转间,桓羡已面无表情地走近来,于背光阴翳间,旁若无人地握住她一只手,问:“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十指相缠,都掩在袍袖下,谢璟未曾得见,先向他行过臣子礼节:

    “回陛下。承蒙恩典,父亲的病已好转了些。臣刚给他喂过药,已经睡下了。”谢璟低声地应,双目黯淡得好似无星无月的暗夜。

    桓羡淡淡“嗯”了声,道:“你不要怪朕。”

    “朕自是相信你和你父亲的。只是常、周二人供出了你父亲来,事发之时朕又不在京中,难免那些个鬼蜮小人会蠢蠢欲动。为免国家陷入战乱,只能如此……”

    “自然,朕也是存了利用你谢氏的意图的。越攻讦谢氏,越能说明他们心中有鬼,朕正好趁此机会将奸人一网打尽。眼下北境已平,皇姊很快便将押解二人自并州归来,届时事情大白,朕自会还陈郡谢氏以清白。”

    这话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谢璟怔怔然抬起头来: “陛下所言,可是当真么?”

    “陛下……当真信我谢氏?”

    “当然。”桓羡微微笑道,“陈郡谢氏,永为朕之臂膀,国之柱石。”

    话锋一转,又问:“兰卿,不会怪朕事先未有将意图告知你吧?”

    “臣不敢。”谢璟脱口道。

    眼中泪光一闪,他屈膝跪下,向着牢狱外长身玉立的年轻帝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端正的拜礼:“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与谢氏之职。陈郡谢氏会永远追随陛下,拥戴陛下,不负陛下之信任。”

    说来或许可笑,自入狱以来,他纵然为陛下听信谗言错怪谢氏而气愤,更多的却是不被信任的失落与伤心。

    眼下,陛下既说信任,他自如溺水之人得救,原本凉透的心重新活了过来,满怀热忱,由不得自己不信。

    事情似乎就此峰回路转,薛稚也愣住了:“皇兄……”

    所以,是她误会哥哥了吗?原以为他宠幸奸佞才会听信谗言认定谢氏谋反,却原来,这背后另有深意?

    可,可若是这样,那么,他那样对她,非关谢氏,就只是报复她一个人吗……

    这认知令薛稚一颗心忽冷忽热,忽恸忽喜,连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桓羡并未回应,只温和看着谢璟:“宫中人多眼杂,朕不好久留,就先回去了。”

    他掩在袍袖的手仍紧紧攥着妹妹,力道之大,几要将她手骨也捏碎一般:

    “朕今日来,就是为的给你吃颗定心丸。你父亲的病,朕会再派医师过来的,不必担心。”

    “是,卑臣多谢陛下。”谢璟感激道。

    他点点头,微撇过脸:“乐安,和兰卿道个别吧。”

    嗓音十分平静,半点也听不出语气异样。薛稚移过目光,视线相撞,彼此都酸了眼眶。她涩声道:“我……我先回去了,你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顾伯父……”

    “你也是。”谢璟道,目光若流水温柔脉脉,“别为我的事担心了,好好照顾自己。”

    本该比翼和合的爱人就站在面前,一门之隔,却不知还有没有姻缘重续的机会。薛稚凄然咬唇,挣开兄长的手转身而去。

    桓羡蹙了眉,当着谢璟的面儿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自己多保重。”

    谢璟黯然低下眸:“多谢陛下挂怀,臣记住了。”

    桓羡略微颔首,转身离开。阴暗牢狱里安静得只闻得见丝履踏在干草上的窸窣微声与父亲的呼吸,谢璟抬眸,照射入窗的月光将远去的兄妹二人的身影投在阴暗的地面上,像极了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回去的一路上气氛都压得极低。薛稚知晓自己的失态又惹得兄长生气,虽悬心谢家的事,却并不敢问。

    她能感觉得到,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和谢郎来往过密……可是,又是为的什么呢?

    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又很快被否决。

    他只是想报复自己而已,认定是自己勾引了他,才不会是因为喜欢她……薛稚讷讷地想。

    她是他的妹妹啊,倘若对她有情,那也太可怕了。

    一直到回到栖鸾殿里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知晓他今晚会留下来,早早地去到浴殿洗浴。温热的水自肩颈流过,好像淹没心脏,拂动一阵酸涩的痛楚。

    想到接下来的事,她目光凄郁地垂首,看着还未被染上绯红的白嫩肌肤,渐渐的,竟也有些习惯过后的从容了。

    她未有穿抱腹,而是径直拾过雪白绢纱的中衣套在了身上,腰带松松在腰间一系,走出浴殿。

    寝殿里的那张四面屏风床榻上,兄长已经沐浴过,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

    噫~好酸好酸~

    对了牢中那种生物作者也害怕,所以就不写明了免得做噩梦~评论区别提哟~

    第30章

    青溪里, 陆府。

    一名青衣小吏行色匆匆地步入檐灯飘忽的府门,厚重大门在身后关上, 门后的石雕影壁仿佛一张巨大的画幕, 隔绝了院外的沉沉黑夜与院内的灯火。

    陆韶站在花厅之外,公子容颜清俊,月色下如白云松竹。此时翘首以盼, 面上也不免落了丝焦灼,见来人入院, 忙迎上去。

    厅中灯火通明,坐着以陆升为首的一众官员, 正商议着谗议卫国公府一事。陆韶快步走进来:“父亲。”

    他脸上本忧思沉沉的神色已有些许缓和, 禀道:“刚刚得到消息,陛下今夜带着乐安公主去御史台探望卫国公了。”

    几人相视一眼, 面露惊诧。陆升则冷笑:“传闻陛下这几日可都是在公主殿中过的,今日怎么这么好心, 倒舍得去看谢敬父子了。”

    座中幕僚会意笑道:“自然是赖以公主之功了。”

    满座皆笑起来, 了然又不怀好意,唯独陆韶眉目清冷, 如月华清湛。

    陆升也笑了。初听儿子说起天子南返, 他其实并不信。

    然而当庭与谢氏绝婚、惩治何家女郎,乃至于后来的夜宿栖鸾殿, 桓羡昏聩至此,竟然真为了一个女人,指黑为白,残害忠良。这倒是他们不曾想到的。

    “要是那老东西死在监狱里就好了……”片刻之后, 他捋须沉吟。

    届时, 不管谢氏谋反的罪名有没有做成, 此事的结局也无外乎两个。要么是谢敬畏罪自杀,要么,便是桓羡忠奸不分、枉杀良臣,无论哪一个都有利于吴郡陆氏。

    原本他也不想在里头推波助澜的。然桓羡生性凉薄,根本不是他们能掌控的,早晚会对付陆家。便只能先下手为强,一步步削弱天子权威,废帝另立。

    就像,他们曾经扶持他的那样……

    ——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栖鸾殿漫如云雾的帷帐下,桓羡坐在床头,手里擒了卷《商君书》。

    因才沐浴过,他身上只着了件玉白锦袍,雪白的衣,浓黑的发,明烛灯光之下,端的是君子如玉、寒逸隽美,珠玉在侧的秀润清冷。

    又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当真是公子如玉的好相貌。

    薛稚看得眼中微黯。皇兄的相貌自是极好的,无人不赞,可也只有她知道,这幅美玉温润的皮囊下,是怎样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她慢腾腾地挪过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青铜连枝灯上幽幽的青光。桓羡漠然抬眼:“怎么了?”

    她脸上一烫,主动坐在了他腿上,唇未启而颊先红:“我,我想服侍哥哥……”

    “请哥哥怜惜……”

    她知道今晚必是躲不过的。而兄长的恶趣味更在于,他不会主动逼迫她,却偏要她自己来求他。

    桓羡唇边扬起抹淡薄的笑,放下书卷,单手捧过她小脸儿,眼中尽是浓情蜜意。

    “栀栀今晚怎么这么热情?”他问。

    薛稚心中难过,却佯作羞涩地低头:“是栀栀想要哥哥了……”

    “是吗?是哪里想要?”

    难堪极了的字眼,她咬着唇不说话,侧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上,依恋极了。

    桓羡把她小脸儿抬起来,定定看了一会儿,香腮如雪,纤睫微颤,眼中眸光流转,含情脉脉地看他。

    晾了她这许多日子,当真是长进了。

    雪白绢纱之下,温软莹白,盈满手心。他薄唇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就这么急?”

    身前传来的痛感与耳边呼啸而来的热气使得薛稚脖子也软了半截,她本能地攥住他臂膀,往他怀中缩,讨好地笑:“栀栀不是……栀栀只是想让哥哥高兴……”

    他高兴了,就不会阴阳怪气地发脾气,更不会牵连到谢郎他们。

    让他高兴?

    男欢女爱之事,只有他欢,算什么高兴。

    桓羡看了那双娇柔楚楚的水眸一晌,捏过她雪白下颌,对着那张红菱菱的唇便咬了上去。

    顶开贝齿,勾出丁香,一双手也不忘在她腰腹间游走流连,玉肌霜肤,被搓得发红。

    薛稚头脑中一阵阵发白,眼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

    忽一口气回转了过来,天旋地转,她已被他抱了起来,朝外间走去。

    “皇兄……”

    外间的布置一件件映入眼帘,她一下子慌了。

    “就在这里吧。”桓羡道,抱着她在书案上坐下,正对着白日那扇镜子。

    被再明显不过的意图,薛稚美眸沁湿:“哥哥……不要……”

    “不要?为什么不要?”桓羡轻轻含住一侧玉白小巧的耳垂,又以唇衔去妹妹鬓边一只玉钗,“不是栀栀说,想要哥哥了吗?榻上与桌上,又有什么区别?”

    “可……可是……”

    泣露芙蓉花,盈盈发红萼。桓羡低头轻吻她侧脸,继续说了下去:“如此,才正好看看,看看栀栀的样子有多美,看看哥哥……是怎么怜惜栀栀的……”

    说着,他嘶一声扯开她腰间纨素,意欲分开她紧合的双膝。

    薛稚红着脸踢腾着腿挣扎,也被他手掌死死掌住,动弹不得。

    这样的羞耻,薛稚只下意识向镜中看了一眼便羞得别开脸去,求他:“哥哥……别……”

    “为什么不看?”他却掰正她小脸儿,任凭她眼泪颗颗打在手上也不容拒绝,“听话,把眼睛睁开。”

    “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他语声似哄,柔情依依,“栀栀说说,兰卿他知道栀栀在哥哥面前是这样的么?”

    如同天灵盖上遭了重重一击,薛稚眼泪一顿,潮红未褪的小脸儿霎时苍白如纸。

    她知道,他果然是在意方才狱中她和谢郎见面的事!

    为什么!

    分明是他带她去看他们的,到头来,却要因了这件事来折辱她……他为什么要这样……

    “还是不肯看么?”睫畔珠泪被他以指温柔拭去,薄唇依旧在娇容玉颊上游走流连。

    烙在肌肤上的吻很轻很轻,薛稚却不寒而栗,不必他再言什么威逼之词,认命地睁眼,含泪看向镜中。

    镜中的人儿,眼眶通红,香腮染赤,如云长发披散在肌理细腻的肩头,正与大片大片有如雪莲花莹莹脆弱的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再往下的画面,更是在阐述她与兄长不伦的事实。

    她闭上眼,任两行清泪沿着微红粉颊簌簌落下,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离析分崩。

    “叫出来。”他语声沉沉,如响幻境,“叫给哥哥听,哥哥想听。”

    她咬着唇不肯,桓羡又掐住那张玉柔花媚的小脸儿,迫她将咬得发白的唇瓣张开,毫不留情面:“叫。”

    她眼泪如雨而下,绝望地闭上眼,顺从本心发出声音。

    如幼猫叫声的娇与媚,一声声挠在心上。

    她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但桓羡还是从她的乖顺中尝到些许宽慰。淡笑道:“没关系。”

    他将一根还沾着银丝的手指陷进她唇瓣间,就着那充溢的香涎匀匀搅弄:“哥哥待会儿……会让栀栀叫得更大声。”

    她唯有垂泪,低头不肯应,口中也因心内一波一波涌上来的伤怀而发苦,除此之外,竟无任何味觉。

    如此无趣,哪里是方才在牢狱中见到谢璟时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桓羡眉眼间掠过一丝阴翳。

    心间仿佛被团巨大的怨气充满,肝胆欲裂的忿怒。道:“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想想你的谢郎他们,薛雉,你该学着听话。”

    她只好依言照做,仍含着泪求:“那回去吧……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

    “那怎么行呢?”桓羡语音含笑,“不在这里,栀栀要怎么看到自己勾引哥哥的样子……若不看见,又岂会承认是自己勾引的哥哥,说不定,还在心间辱骂是哥哥强迫栀栀呢……”

    薛稚被说中心事,身子狠狠一颤。

    “没用。”桓羡轻笑斥道,倒也不逼她,反掌着她纤腰助她,作为奖赏。

    不知过了多久,她泪流满面地躺在他怀,如同一尾泡在春水中、几近昏迷的鱼。

    面前的镜子似被击碎,一道水箭残留其上,淅淅沥沥地落下,画面也由此碎为两瓣。

    窗外,夜色渐阑。

    次日,薛稚醒来时,已被清理过了。

    后脑与太阳穴仍钝钝地痛着,她从一片空白中睁眼,迷迷糊糊中对上兄长的视线,顿时一个激灵,于瞬间清醒。

    他就坐在她榻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少女眼中下意识的畏惧尖锐地刺痛桓羡,他皱皱眉,将心中涌起的莫名情绪抑下,伸手拂开她脸上黏结的发丝:“栀栀很怕哥哥?”

    他素来浅眠,即便昨夜折腾她到深夜,卯时也一样醒。搂着她勉强睡到辰时,便起来了。

    她摇头,视线触及他身上套着的雪白中衣,轻轻地问:“皇兄今日不上朝么?”

    “今日是休沐,上什么朝。”他挑眉。

    自然,他没说的是,他今日原命了陆升父子前来商议处置谢氏的事,两人应已来了。

    不过,眼下他扮演的是指黑为白、污蔑忠臣只为强占妹妹的昏君,就晾着他们好了。

    薛稚尴尬地“哦”了一声,心中很哀凉地想,今日他怕是又要折腾她一番了。

    她还未更衣,抱腹寝衣不知遗落在何处,宫人倒是送了新的来,俱都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放在榻前的小案上。

    见他坐在榻边仍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她眼睫微闪,赧颜不语。桓羡却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嗤笑一声将衣裳都丢给她,不忘嘲笑:“栀栀身上哪处哥哥没看过?”

    她脸上赧色愈深,背身穿起衣裳来,问:“哥哥,倘若伯父他们是无辜的,你会放了他们吗?”

    即虽他昨日在牢狱间向谢郎承诺这只是他的一个局,她也并不能完全放心。毕竟……他昨夜那般折腾她,就是因为谢郎。

    这已是第二次了。她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不喜欢谢郎。

    分明从前,他还对他们的婚事很是赞成的……

    出神的一瞬,颈上的朱色丝带已被他擒在手里,冰凉手指游走在少女纤细优美的脊线上,激起蝴蝶振翅似的颤。

    他呼吸微重,自身后抱住了她:“这要看妹妹的表现。”

    “我会很乖的。”她赶紧保证道,“会很听话……会陪着哥哥的……”

    他眸间掠过一丝玩味,一只手握住她莹白脸儿将她脸转过来,眉眼间柔情依依:“那哥哥就拭目以待。”

    她佯作害羞地低了头,将整张脸都贴进他掌心里,像只柔顺乖巧的青雀儿。心中却很绝望地想,那么,皇兄会放了她么?

    可她又分明清楚地知晓答案。

    他现在做的一切都只为报复她而已。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也不再有兄妹之情。

    他认定扶云殿的事是她蓄意勾引,所以才要如此待她。

    他不会放过她,直到玩腻为止。

    可她呢?难道就要一辈子做他的笼中鸟么?

    不,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栀栀在想什么?”

    兄长熟悉的声音将她从遐想中拉回,她勉强笑了笑,抬起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来:“给我一碗避子汤吧,哥哥。”

    “你还没娶何娘子,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有孩子的。”

    桓羡目光灼灼,看了她半晌也看不出破绽来:“栀栀几时变得这般善解人意?”

    “莫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兰卿,想哄得哥哥放了他后,和他再续前缘吧?”

    她脸色微白,却也只是一刹。黯然着眼眸道:“我是你的妹妹,我、我们不能有孩子的……”

    “倘若有了孩子,哥哥会因为我而让嫂嫂不高兴……我,我不能让哥哥因为我为难……”

    几可乱真的精湛演技,却看得桓羡一阵冷笑。

    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想。

    倘若是谢兰卿,她还会这般拒绝吗?答案显而易见!

    桓羡心间本还有几分对妹妹的怜惜,怜惜她年纪小又怕苦,不想让她喝药。至此,便连一丝怜惜也没有了。

    他脸色阴沉,却轻笑一声,眉眼间神情轻蔑又不屑:“妹妹?”

    “朕说你是才是。且不说你我并无血缘关系,便是有,是与不是兄妹,也是朕说了才算。”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他眼里,亲兄妹也可以……

    薛稚心神一颤,这回连强装出来的镇定也没有了,还不及反应,桓羡已扬声朝外间喊:“芳枝。”

    有个轻轻细细的女声在外间应了声,是玉烛殿的宫人,近来被派来服侍她。

    “去备药。”他语声冷淡,背对着她,并看不出情绪。

    薛稚心间并没因这句妥协而松缓半分。

    眼前的这个兄长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只想远离。

    避子汤是很苦,可比起生子,还是容易接受得多。

    作者有话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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