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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薛稚再度醒来, 是在一辆华丽的、辘辘行进的马车上。

    她是被颠醒的,迷蒙抬起头的时候, 才惊觉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坚实的腿上。

    “醒了?”

    头顶响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声音, 温温正正,字正腔圆。

    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经经历过的。她迷惘地直起身, 想了片刻却想不起来。

    贺兰霆一身玄衣貂裘,乌金马靴, 除却未有束起的长发、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装扮与汉人贵族也没什么两样。

    此时微微躬着一条腿, 手里拿了本册子, 背倚车壁而坐着,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么, 栀栀?”

    他曾听薛家那小娘子这般唤过她。

    薛稚仍旧愣愣地环顾着周遭的场景。她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没有声音,贺兰霆还当她是不愿, 淡淡斜她一眼:“怎么, 你皇兄叫得,我这个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过神, 孤单寡女共乘一车的尴尬很快被压在心头的寒气冲散, 嗫嚅着唇应:

    “你不是不信么……”

    “怎么不信。”贺兰霆平静敛目看她,“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儿。”

    “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很像?”虽然有几分不属于她的秀婉,想是那个使臣所致, 却也很是难得了。

    她点点头:“京中人人都说我和我母亲很像, 都是一样的狐媚, 不要脸,勾引天子。”

    她虽是意在极力撇清自己与桓羡的关系,却也说的不算假话,鼻尖有次漫出些许的酸,如雪清冷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也是。”

    贺兰霆嗤笑。

    “把你没名没分地带到北方前线来,看起来,你的那位皇兄对你是不怎么样。”

    薛稚无言以对,更拿不准他心间说想,只能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叫我什么。”

    “可以……叫大王表哥吗?”薛稚忐忑地说。

    “叫阿干。”他道。“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想回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先和我回可汗庭复命,先住一阵,等到明年天气好转,再送你去贺兰山。”

    薛稚乖顺地颔首,唤了一声“阿干”,没再问什么。

    于她而言,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羡危险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暂且顺服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不过,若不是担心被他用来胁迫桓羡,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继续锁着,囚着,区别只在于手段或温和或粗暴,总归都是囚禁,从来也不损于他内心的阴鸷和偏执。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只是……谢郎,伯父伯母,还有青黛他们,知道了她的“死讯”,又该有多难过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贺兰霆掌权以来,为图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离阴山不远的察布尔罕,也学汉人开垦山地,命妇女纺织,意图自给自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放牧为主。

    她被带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贺兰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见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国长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肤微黄、相貌婉约的青年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与贺兰霆相仿,并不似汉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亲来了府邸门前等他。

    当薛稚被表兄从马车上接下之时,她注意到,那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眼中一掠而过的怔愕。

    “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贺兰栀,日后就住在府中,还烦请公主照顾。”

    公主点点头,在他身后的马车扫视一圈:“阿其若怎么不见你带回来?”

    “她生了一场重病,死在路上了。”贺兰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语交流着,饶是薛稚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这对夫妻之间关系并不亲睦,甚至有几分他们汉人所说的相敬如宾。

    她循着汉礼,向这位新谋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会一些汉话,既是妹妹,以后就唤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们应该见过。”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万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权臣势力联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

    燕国长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亲只是个宫婢,没有势力,加之贺兰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终落在了先可汗的继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当夜,贺兰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风格,唯独这一处仿照江左的园林、从楚国运来的石料与花木,请了来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养不活,年年皆须派人去边市上采购。

    被派来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说,这里,还从未有人居住过。

    夜里,薛稚躺在与故乡无异的绮床罗帷里,任芳枝替她涂着治疗冻疮的伤药,有些睡不着。

    “是我连累你了。”这是一路上她对芳枝说过最多的话。

    她被柔然人打晕带走的那个晚上,身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带来了柔然。沿途天气寒冷,两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冻疮。

    芳枝轻摇头;“陛下既把奴婢给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经当她死了,否则,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放过谢郎他们。被人捏着七寸、没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愿意留下。

    ——

    却说桓羡收复怀朔之后,为替妹妹报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头鼠窜的柔然人赶至几百里外才鸣金收兵。

    然,无论如何,妹妹也回不来了。桓羡神情平静,亲自收敛了那具女尸,尽管期间几度因鲜血入目几近晕厥,最终,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毁坏的遗体收敛入灵柩。

    又在心里哀叹。

    陛下好容易好转的晕血症,如今怕是彻底好不了了。

    尽管女子的脸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无疑。

    且不说坠楼之时连同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曾瞧见了她的相貌,这一身衣裳也是她离开朔州时的那件,由薛嫱亲自确认过。最最重要的,连陛下这个枕边人都已确认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虽说节哀顺变才好,但陛下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可怕,反令他担忧起来。

    收复怀朔的第五日,大军返程。

    城中只留了几万人马驻守,其余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归,三军缟素。

    尽管天子未有过多的流露情绪,几日间,皆在照常地处理军务。但也唯有亲近的人知晓,陛下不过是强撑着心力,是做给外人看的。

    无人之际,他时常恍惚,有时会对着静默的空气语声温柔地说话,就仿佛是公主还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灵柩放到了内寝之内,每日夜里,都要对着她的棺椁语声温柔地说说话,才能睡下。有几次,甚至直接伏倒在灵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宫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军中的气压也变得极低,丝毫不似打了胜仗的样子。

    有那日在朔州见过她的将士,皆在心底惋惜。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啊,跟随陛下入城的那日,他们还曾看见陛下抱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祝福声中策马巡街,人人都言此次大胜过后,陛下就要讨这位小娘子做皇后,谁承想,却会落在夷人手中,如此悲惨地死去。

    十二月初,大军抵达朔州。留守朔州的薛婧薛迟姐弟惭愧悲痛地负荆请罪。

    天子的语声却出乎意料的温和:“你二人错误判断军机,其罪难免,但念在守土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就自去领三十军棍吧。”

    “今日是几日了?”

    颁布完对薛家姐弟的处置后,他忽而问身侧还陷在悲痛之中的薛承。

    “回陛下,今儿是初七。”

    十二月初七。

    桓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还记得这日是她的生日,去岁的此日,漱玉宫中,他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孩子。

    后来事情勘破,他和她闹过,甚至将她囚在马车里日夜临幸,用尽种种手段迫她服从。她也终于服从,自随他北行而来,无一事不乖顺。乖顺得让他感慨上天待他是如此不薄。

    他甚至想过,等到此次凯旋,就顺理成章地册封她。他们会永远在一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可现在,他永远失去了她。

    ——

    天子对薛家人态度尚可,对于那与柔然勾结在幽州作乱给薛婧传了假消息的新任幽州刺史却没有那么好的声气。在朔州整顿了几日之后,亲自率兵前往幽州平叛。

    原先留守恒州的薛远、薛逐兄弟已在柔然走后缓过气时便率兵去了幽州平乱,因而大军到时,没过多久便镇压了全部战乱,生擒叛贼尉迟敬至天子帐中面圣。

    桓羡下令诛其九族,将其被俘虏的男性亲族尽皆枭首,挂于幽州城门示众,女眷全数没入教坊。

    做好一切安抚工作之后,大军南归,于次年正月春渡过长江回到了建康。

    不久,台城之中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薛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柔嘉表范,追谥曰昭懿皇后,殡于玉烛殿之西殿。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天子未有大婚而追封皇后, 此举无异于惊世骇俗,一时间, 在朝野内外引发不小的轰动。

    首先上谏的便是礼部与御史台的官员, 认为此举不合礼数,停灵于御殿之中更是不合礼数,邪祟之气更会损伤龙体云云。

    然折子递进玉烛殿便被打了回来, 上谏之人无一例外被拉去太极殿下打了板子,言官们群情激奋, 誓要以死相谏博个青史留名。

    但事情还没有争出个结果,许是长久以来强撑的心力终有尽时, 颁下那道旨意后, 天子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 政事也还如他出征在外时一样,全权交予了万年公主打理。

    先前他不在京中时, 曾有士族想拥立梁王胁迫太皇太后下旨废除天子, 吓得梁王直接递交辞呈,托病不起, 而那两个士族也很快被执掌禁军的谢璟平定, 全部投之大狱,为的就是等他回来发落。

    奏文递进玉烛殿后, 得到的回应只有八个大字,扒皮塞草,悬之东市。

    尽管天子一向阴鸷冷淡,这样的命令传出后, 还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言官们看看东市上悬吊的叛贼, 再看看紧闭的玉烛殿宫门, 再进一步想到那被发配洛阳的原本前途无量的江御史,私下里一合计,还是觉得陛下骤失佳人、悲痛之情也可以理解。

    更惹人猜想的则是那棺中之人的身份,虽然明面上言,是陛下即将要迎娶的朔州刺史薛承第三女,但宫中早有流言兴起,言玉烛殿里如今摆放着的那具棺椁其实是先前“死”在碧华宫大火里的前乐安公主,因了与陛下的兄妹关系,不容于世俗,被陛下作出假死之相带往朔州其从伯家认亲,本是想替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立后,却不知为什么折在了战场里。

    但无论如何,这些宫闱秘事终将随着她本人的逝去而被永远埋葬,如流风一阵,消失于天地间,永归星辰。

    ……

    “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臣谢璟求见!”

    深蓝色的天幕下,玉烛殿宫门外,谢璟焦急地扣着厚重的深红色宫门。

    他扣得急,手握铜环在宫门之上拍打,连五根指骨上也被磕出片片红印,一片炙疼,却毫无知觉。

    宫门始终紧闭,良久之后才有小宦官无奈的声音响起:“谢将军,陛下在养病,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连太后来也被拦在了门外,您还是请回吧,不要为难我们啊。”

    “我要见他。”谢璟语声沉毅,只是重复。

    他想要问一问,分明去时他带她一并离开,为何回来的却只他一人?是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又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这些事,他必须得当面问一问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子。

    门里的小宦官叹口气,正准备掏出棉花装聋,内侍监冯整却走了过来:

    “陛下有令,让谢将军进来吧。”

    宫门伴随着沉重的喑哑声打开,才启了一条缝,便被谢璟蛮横地撞开,快步走入。小宦官飞快地睨了眼他腰间挎剑,忙喊道:“谢将军,烦请留下佩剑!”

    他置若未闻,步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直逼殿门,又于大殿门口被伏胤拦住。

    “谢将军,佩剑!”伏胤语中已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谢璟不理,眼中亦燃烧着烈烈的恨意,二人就这般对峙着,直至殿内传来冷淡而低沉的一声:

    “伏胤,你下去。”

    是桓羡。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带蓝的中衣,墨发用一根纨带微微束起,披散于脑后,衣袖间、清瘦如竹的手腕上垂了两根赤色丝绳。

    面容憔悴,神情淡漠。

    谢璟心中火起,一把撞开伏胤走了进去。

    “栀栀呢?”他悲声质问着,“为何不见她回来?你把她从我身边抢去,就是这么对她的吗?你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伴随着这一句,室内微暗的光影里寒光一闪,有如白虹贯日。已是谢璟拔剑指着他,剑尖悬在天子颈前半寸,连握剑的手也因悲愤而微微颤抖,唯独不肯退却半分。

    “谢将军!”伏胤脸色大变,想要进来阻止。

    桓羡却只淡淡一声:“你下去。”

    “陛下!”

    “下去!”

    这两声几乎同时响起,桓羡语声带怒。君命难违,伏胤心中微微挣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室内只余他们二人,桓羡回过眸来,静静看着眼前面庞已因忿怒而变得扭曲的男子:“想杀朕?”

    他轻轻嗤笑一声:“匹夫之怒。”

    “我不可吗?”谢璟悲愤质问道,“是陛下强行拆散我们,将栀栀从我身边抢去,既如此,您好好对她也就罢了,原是我配不上她,可为什么,你要将她带去朔州?为什么弄丢了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蛮荒之地?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已从回来的部将中打听到了事情本末,知道了她是怎么死的,从那样高的城楼上摔下来,一定很痛吧?只要想一想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便疼得全身发颤。

    他放在心里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女郎啊,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受一点伤,可自从被他这个所谓的兄长抢去,又有哪一日是欢乐的,哪一日是不受苦的?眼下,还因为他惨死在了北漠!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无辜的她死了,桓羡却还能活着!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还能活着?!

    谢璟心中恨意如火大盛,剑尖一偏,呲的一声刺入桓羡左肩下一寸。旧伤新伤纵横交错,桓羡吃痛地皱皱眉,下一瞬已被暴怒的谢璟揪住了衣领,向后疾推按在了那架摆放在殿中的棺椁上,如一只发狂的云豹般欺身压着他,厉声质问:“说啊!”

    “你为什么不去陪她!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她!”

    他力道之大,连带着桓羡身后倚着的棺椁也动摇起来,桓羡心中本燃着熊熊怒火,也因此消弭下去,冷道:

    “你想把她的棺椁打翻是么?连死也不让她安生?”

    谢璟恍如梦醒,慌忙丢开他,去推棺盖。

    雕花饰玉的金丝楠木棺椁内,如水月光之下,那曾日思梦想的女子一袭红色皇后礼服,就躺在棺内堆放的寒冰之上,发青的双手静静交握于身前,隐约可见斑驳的伤痕。

    唯独脸上盖了块绣着往生花图案的金丝锦帕,遮去了面容。

    谢璟眼内一酸,眼泪滚滚而下,他颤抖着手,欲揭开那掩面的帕子。

    桓羡的声音再度于身后响起:“我劝你最好别动。”

    “她的脸已经被砂石磨平,流了好多血,我怎样擦也擦不干净。”

    他走过来,肩头有鲜血蜿蜒流下,浸透衣衫,剧痛如蛛网将心脏缠缚也浑然不觉:“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愿意我和你见到这样的她。”

    谢璟伸出去的手就此顿住,他恨恨回过眸来:“是不愿见到你!”

    就算他们分开了,他也知道,她的心仍是属于他的!

    桓羡轻笑,垂眸看着棺中红颜:“你又怎知,在朔州时,她未曾回心转意,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谢兰卿,你和她才相恋几年,你当真以为,你和她的感情,能胜过我和她吗?我和她自幼在漱玉宫中相依为命,她念书,习字,乃至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我亲手所教?你和她不过区区四年的情分,聚少离多,中间见面的次数加在一块也不及这一年多里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她不过是一时被情爱迷了眼才会看上你,也早已和你一刀两断,你在我面前谈情分?”

    又焉知,自己的伤心不会比他少呢?

    殿中未有点灯,明月银华自绮窗朱户里泻进来,流淌于他脸上时,被挺峻的鼻峰割裂,一半阴翳,一半闪烁着莹莹光辉,愈衬得那抹轻笑有如鬼魅。

    “愿意和你在一起?”谢璟嘲讽道,“陛下能给她什么?是无穷尽的羞辱折磨,长期以来的无名无分,满宫的风言风语?还是连追谥都不敢承认她的身份?朔州刺史第三女,你追封的皇后?那是她吗?”

    “你连她是谁都不敢向天下人承认,却还要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会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桓羡俯身去关棺盖,一滴流至指尖的血在月光下飞速坠入棺中,恰滴在嫁衣之上,“百年之后,和她躺在一起的只会是我,生生世世我们都会在一起。谢璟是谁?没有人会在意。”

    谢璟微微一噎。

    心下忽然便没了争执的心思,他看着被即将合上的棺椁里沉睡的女子,眼眶里大滴大滴的热泪再度顺着脸颊滴下。却是闭眸长叹一声:“我要回广陵。”

    语罢,径直拂袖离去,拂乱一地月影。

    见他离开,守在外面的伏胤同冯整等人忙挤身进来,焦急询问着他的伤势。

    “刀剑无眼呐,陛下为何不躲?”冯整心疼地道。

    桓羡自嘲地笑笑:“他说的对啊……”

    如果不是他太过自负,认为朔州是安全的,他不会那般自信地将她留在城中。

    如果不是他太过疑神疑鬼,担心她留在京师会再一次和谢璟跑掉,他也不会带她北上。

    所有的祸事,都因他一人而起。

    但他不会就此赴死,有生之年,不报此仇,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她?

    柔然,他必诛之。

    ——

    此后的一两个月间桓羡都在玉烛殿中养伤,那尊棺椁也静静置于寝殿里,但他再未打开过,因为只要不见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便还是可以骗骗自己的,骗自己她还活着,只是沉睡。

    玉烛殿的宫门再一次锁上,接下来的春耕、祭天等仪式,也全由梁王代劳。

    天子久不理政事,朝中难免又起议论。好在,消沉了一两个月后,他身上的伤也将养得差不多了,渐渐振作起来,开始处理国事。

    谢璟已经挂印辞职,重新回到广陵,重归北府军,对此,桓羡选择了默认。

    三月春光好,罗裳曳芳草。

    正是这时节,镇守西北凉州的先皇第五子、雍王桓诏自凉州归来。

    因听说了皇兄骤失佳人之痛,他归京述职的时候,顺带带上了十数个美人。

    太皇太后有心要替侄孙讨个名正言顺执掌北府的身份,罕见地去了玉烛殿。还未及命冯整通报,便闻得殿中传来暴怒的一声:“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滚出去!”

    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 震宫摇殿,有如龙吟。太皇太后在外听见, 先是一愣, 继而嘲笑出声:“不是说先前病了么,这是又大好了?”

    先前听说栀栀那丫头出事、他把自己关在漱玉宫里折腾成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还短暂感慨过一阵子,对他也没有先前那般厌恶了, 现在看起来,也没见得有多伤心嘛。

    想起那孤零零死在漠北的女孩儿, 她心中一时也颇唏嘘,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在这如花的年纪便惨死在塞外。可能唯一算得上好事的, 就是从此摆脱他了吧。

    这时雍王带着他送上的那十几个莺莺燕燕惶恐地从玉烛殿里跑出来,见她立在宫门, 忙收敛了眼中的畏惧与恨意,慌慌张张地又行跪拜礼:

    “皇祖母。”

    “雍王这是在做什么。”太皇太后故作惊讶, 明知故问。

    雍王尴尬难言, 行过礼便带着那些衣着鲜艳的少女离去。待背过身,一双眼里却淬满了愤恨与怨毒。

    自己分明是好意, 桓羡却辱他至此, 果真同那些朝臣们所言,这一位薄情寡恩, 自己身为宗室王,迟早没有好下场。

    那么,他又岂可像谢家那样,活生生等着那柄屠刀落下来?

    雍王走后, 太皇太后便进了殿。桓羡怒气未消, 仍坐在矮榻上, 手里提着个鹤形金壶,满身是酒气,一只鎏金刻榴花酒杯悠悠滚落在地毯这头的门口。

    “还回来做什么?”

    见有人进来,他仍当是雍王。

    太皇太后在殿内环视了圈,示意宫人将金杯拾起,嘲讽道:“你也真是不知好歹。”

    “诏儿给你找那些女人,不是有几个还挺像么?反正你喜欢乐安那丫头,也不过是喜欢兄妹乱|伦的刺激,加之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既然如此,再找一个替身,让她扮做乐安不喜欢你的样子不就行了吗,又何必这般折磨手底下的人。”

    这老妪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难怪世宗会找别人。

    桓羡在心间想。

    他站起身来,并未行礼:“皇祖母既是有求而来,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您还是待在宣训宫颐养天年的比较好,孙儿的事,少操心。”

    太皇太后也不欲和他多言,开门见山地道:“兰卿回广陵去了,北府军统帅的位置,你理应给他。”

    “那是我谢家的兵,是我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府兵。兰卿已经被你害得这样惨了,现在,连过门的新妇也被你害得惨死,我谢家找你要这点补偿,不过分吧?”

    “是卫国公建立的不错。”桓羡眼中清影湛湛,半点也瞧不出醉酒的样子,“兵权,朕可以给,但有一件事情,皇祖母须得弄清楚。”

    “北府兵,这些年用的是国家的俸禄,它是大楚的兵,绝不是你陈郡谢氏的私兵。朕下放兵权给谢璟,也是为的让他勤勉练兵,他日挥师北上,报仇雪恨。”

    “至于祖母您,前次同㛄婲桓瑾勾结、助他二人淫奔的事朕还不曾同祖母仔仔细细地算过账呢,祖母是长辈,朕也不想闹得您面上太难看,但祖母的所作所为却屡履践踏朕的孝心、挑战朕的底线,还是好自为之吧。”

    听他提起前一回的事,太皇太后脸色微不自然,却很快面色如常:“那又怎么样。”

    “皇帝,你强抢人|妻,强占皇妹,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要降罪惩罚于你。只可惜上天无眼,怎么收的是栀栀,而不是你这个残害忠良、有悖人伦的禽兽!”

    “栀栀死了也好,便是活着,你对她也不过是对待玩物一般的亵弄。但若再这般执迷不悟下去,皇天不佑!”

    既得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太皇太后发泄完怒火便气冲冲地走了。桓羡瘫坐于榻上,脑中空荡荡地回荡着她方才的话。

    强抢人|妻?强占皇妹?

    他寂寥地扯唇笑笑。

    强占人|妻的分明是谢璟。

    至于强占皇妹,连那创世的伏羲女娲皆是兄妹,诞育子女。兄妹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同父所生的兄妹尚可结合生子,何况他分明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想清楚这一点后,他又突然想起去岁春暮江泊舟呈上的几封谏书,亦是如谢珝这般,在信中大骂他纵情溺爱,不顾人伦,是亡国之相,每月一封,从不间断,连骂他的词汇也不重复,只是后来因战事爆发才停了。

    桓羡当即大怒,命人将那些早扔进废纸篓的谏书找回来。

    好在这些大臣们的表文书册自有专人打理,很快便被冯整翻了出来,重新呈上。

    桓羡越看越怒,边看边骂,将那上书的江泊舟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是个腐儒,不通人情,也永远不配为人所爱。

    骂了一通之后,他犹嫌不解气,乃作书一封,于信中条条款款地反驳了江泊舟谏言之辞,命人寄往洛阳。

    做完这件事后,他开始召集全国的玉匠,又亲自画下薛稚的容颜相貌,欲命玉匠们依照画像打造玉像。

    ……

    相较于江南的草长莺飞春暖花开,已近初夏,千里之外的柔然却还是春寒恻恻,冰雪未消。

    薛稚畏冷,因去岁被掳的那段日子着实吃了些苦头,柔然又天寒地冻的,身子一直算不得好。

    所幸青琅院的屋子是依照江南样式所修,修建有地龙,多多少少能缓和她在异国他乡的不适,将养了一个春天后,人也红润许多。

    贺兰霆政务繁忙,加之此次大军伐楚损兵折将没获得多少利益,周旋与朝臣政敌之间,空闲时间有限,但一得空便会来看她。

    平日里燕国公主也会来陪她说说话,请她教贺兰霆那几个庶女庶子学四书五经——柔然如今正在推进汉化,自宗室王子,再到贵族大臣,皆须学汉话,明礼仪。

    她原先有些担心,因为听说游牧民族茹毛饮血,无恶不作,但几个孩子却被燕国公主教养得很好,除却梳着柔然的发式穿着柔然人的毡帽夹袄,和汉家孩子也没什么两样,见到她也是乖乖地唤姑姑好,软糯又可爱。

    总之,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不算难捱,只是在青琅院待久了,有时闷得慌,也还是总有些身在囚笼之中的错觉。薛稚想,她得赶紧把身子养好了,兑现她之前试图与表兄谈判时的承诺,做一个有用的人。

    “如今在这住着可还习惯?”

    四月上旬的一个午后,贺兰霆来到青琅院,在书案对面坐下。

    薛稚正在替侄儿们批改功课,闻言莞尔:“谢谢阿干,我过得很好。阿嫂和图雅她们都对我很好。”图雅是被派给她的柔然侍女,精通汉话。

    贺兰霆点点头,眸中不觉蕴出一抹柔情:“你好好养着身子,等天气暖和些,我带你出去打猎。来察布尔罕这么久了,还未带你出去过。”

    “会骑马吗?”他又问。

    她有些迟疑,摇摇头:“学过一点点,还没来得及学会就被战事打断了。”

    这是还记仇呢。

    贺兰霆一笑,伸手欲扶摸她发顶,她下意识一躲,他手也就收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当日抓你的那几个人宗望已经告诉我了,都发配去做奴隶了,给你报了仇了。”

    薛稚有些尴尬,低着眼道了一声谢:“谢谢阿干。”

    因了某个人,她其实不喜欢这种混淆了亲情与男女暧昧的亲密。好在贺兰霆并不在意,只道:“你要好好学骑马,学射箭,姑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我们贺兰部骑射最出色的女子了,我的骑射便是她教的。”

    “母亲?”薛稚微微疑惑。

    她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妖妖乔乔地依附在先帝身边,浑身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她实在想不出,母亲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样子。

    见她对自己的母亲并不相熟,贺兰霆微觉遗憾,却也没怪罪:“不怪你,想是她那时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不曾告诉过你。”

    又嘱咐她:“明日我会在府中宴请几个朋友,你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

    薛稚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不想自己存活于世的消息传回楚国,感激一笑;“知道了,谢谢阿干。”

    次日,贺兰霆在家中宴请宾客,皆是柔然的重臣贵族。

    他此次南伐进展不大,因后勤补给不上,吞进去的几个边镇就只剩下来一个沃野,兼之权倾朝野平素便有不少政敌,席间,便有人酸溜溜地开嘲:“听说左贤王此次兴师南讨损兵折将,就只带回来一个女人,死了那么多我们柔然的弟兄,这就是左贤王的战果吗?到底死的不是你贺兰部的人,死了就死了,不心疼啊。”

    席间便有人笑得一脸猥琐:“可不是吗,听宗望说,左贤王带回的那个小女奴长得是国色天香,比左贤王大人身边先前的那个货色要好上许多,听闻汉人女子最是娇嫩,这一个,左贤王可享用了吗?用起来爽不爽,叫得动不动听?既是此次南伐的战果,什么时候,也让兄弟们享受享受?”

    贺兰霆睨他一眼,是朝中的四品大臣,勃极烈。

    他眼底涟漪未动,放下牛骨做的酒杯,只轻描淡写地回着方才那人的话:“那你猜你死了,本王会不会心疼。”

    那人脸色一变,勃极烈也自讨了个没趣,席间气氛一瞬凝如坚冰。

    宗望身为宗室王与贺兰霆本人的妻弟,见席间气氛不对,忙上来打圆场。众人又谈论起楚国何地的女人身体更为娇软,叫声更为动听,算是将这尴尬的局面带了过去。

    然而当夜,勃极烈便被人发现暴死于家中汉人女奴的床上,连舌头也被人咬下。其妻子扶尸而哭,指天骂地,但苦于女奴已死,也就只有不了了之。

    同日,左贤王府中豢养猎犬的狗园内,被人扔进一条红色的舌头,十几头凶狠的猎犬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只余尘土。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四月, 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开始齐聚建康,受诏入宫, 为天子雕刻去世的昭懿皇后的玉像。

    用以参照的自然是天子亲手所绘的画像, 几百人一起雕琢,历经一月才完成,甫一完工后便被送到了玉烛殿。

    是日宫门紧闭, 大殿幽暗,唯独窗格间漏进的千百道银色光柱有如万箭齐发一般投射入屋, 幽寒森冷,又如月光流淌。

    玉像修长的影子映在素纱屏风上, 纤细窈窕, 栩栩如生,只头上蒙了块红巾, 也似那含羞掩面的新妇一般,只待天子亲自开启。

    桓羡被发跣足, 自屏风后出来, 目光自屏风上一点一点转至玉像。

    玉像清透,温润如水, 天光照耀其上, 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兼又头披红巾, 含羞低首,于昏暗中,更不似死物,而是沉睡过去的新嫁娘。

    他呼吸微紧, 一只手颤抖着停在红巾之上, 触到巾帕的一瞬, 指尖为帕子下传来的阴凉冰冷所惊,霎时收了回来。

    是冷的……

    玉像的冰凉使得他终究挽回了一丝理智。

    这是一具死物。若是揭开这红巾,便会同那具棺椁里的枯骨红颜一样提醒着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亲人,已离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从前,手中毫无权力的他阻止不了母亲被杀的命运;

    现在,已然握着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权力的他,也依然保护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念头使他心里一阵阵发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羡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烛殿停放数月的棺椁一道,移进了玉烛殿西侧的栖鸾殿。

    与此同时,那自洛阳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却到了。他学着天子来信的样式,再度一条条反驳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为是的辩驳,逻辑通顺,条理清楚,将他的各条狡辩逐一击破。

    更毫不客气地在信中直言,害死乐安公主的非为柔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违人伦强迫公主,公主怎会想着逃离。

    若非公主想要逃离,他又怎会带公主北上,从而间接害得她死在柔然人手里。

    身为君主,有情而不能节制,纵情耽欲,强掳臣妻;

    身为兄长,觊觎被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用尽种种威逼手段,强占皇妹。

    归根究底,一切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没资格叫屈的人。

    至于召集天下玉匠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费民力。应当提早从悲痛中抽身,尽心国事。

    冯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犹豫着是否进去添茶,便听得殿中一阵霹雳哗啦的声音,书案上的瓷器用具全被挥至地上,紧接着传来天子暴怒的声音:“伏胤!”

    “去,现在拿着剑去洛阳,把江泊舟给朕带过来!”

    他暴怒之下,难免牵动左肩上的两处旧伤,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还未应声进来,殿中又响起深深的长叹:“罢了。”

    他知道江泊舟没有说错什么,就算说错,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杀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许这件事上,他的确错了。

    自这夜过后,桓羡开始梦魇。

    不再是事发那一个月间夜夜入梦的她被人从城墙上推下,而是梦见她穿着去岁逃亡会稽时的那件红衣,站在怀朔城高高的城墙上,绝望地看着他:

    “哥哥,你满意了吗?”

    “我只想和谢郎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栀栀好痛,哥哥,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柔然来,你为什么护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从会稽将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宫里,她让他放了笼子里的鸟:“现在是冬天,哥哥应该放了它们,让它们到南方去。”

    “放了?”彼时的他并不赞同,“外面的天气太过恶劣,放它们出去,它们会死。”

    “会死,是因为被哥哥关得太久忘记了如何飞翔。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鸟儿本就该生活在山林之中,春迁秋徙,哥哥自以为是地将圈养视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们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梦中的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他也会梦见从前与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色。他会梦见阿娘还在,栀栀也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嫁与他做他的新妇。

    每每到了此时,他都无比盼望梦境可以停滞。

    然而,无论梦到什么,梦境到最后,总会以城墙上的一跃而结束。她如折翅的飞鸟在空中急速坠落,衣裙飘扬,有若红云。他拼了命地唤她名字,飞奔去接,却仿佛永远隔着横亘天河,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柔然人掳走她、将她从城墙上推下,但到了梦境里,却全化作她从城墙上一跃跳下。她说,是他逼她的……

    溅起的鲜血,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横死在自己面前时一般,温热地,激烈地,溅在他脸上。

    桓羡从此夜不能寐。

    他开始变得愈发晕血,若说从前是只会对流动状的赤色产生不适,梦魇过后,便连寻常的赤色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会精神恍惚,头痛如裂。连手腕上那条赤绳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她前时被送回的金环玛瑙存之玉匣。

    冯整心思缜密,很快便注意到天子的异常,原就忌讳赤色的玉烛殿变得愈发忌讳,宫殿里似肃穆沉寂,瞧不见半点鲜艳之色,每一样递进玉烛殿的东西都得检查了再检查,唯恐有什么漏网之鱼。

    然,眼下是夏季,百官的四时冠服恰轮换到了夏季的赤色公服。桓羡遂以为皇后服丧为由,下令官员们提前将公服换成了秋天的素色公服。

    这可难倒了一众公卿们,秋日公服较厚,夏日天气炎热,实在难以忍耐。不过到底不曾被拉去太极殿下打板子,也未有命他们服丧,几番思量,便也忍下了。

    随后,桓羡下令销毁了那尊玉像,将召集而来的玉匠编辑入册,迁往东都营建新宫。

    他想江泊舟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不能再这样在悲伤之中沉耽下去。此次与柔然的较量两败俱伤,很难说大楚从中获得了什么利益。他须得殚精竭虑,积攒国力,将来,才能荡平察布尔罕,为她报仇。

    ……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柔然。

    塞外的春天总是来的晚的,当建康的公卿们已经在为炎热的夏季发愁,察布尔罕的郊外却是春光正好。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碧草如波涛连绵无尽,视野的尽处则是金山温柔纯白的脊线。微风拂过,片片草叶直扑裙角。

    纯白的毡帐有如一顶顶圆伞点缀于碧绿的草野,长至马踝的牧草间盛开着朵朵深紫的紫花苜蓿。薛稚站在马下,以袖遮住下射的阳光眺望着远处的金山。风起时,石榴色的裙摆与半束在脑后的乌发齐在风中轻扬。

    被派来服侍她的图雅捧着一壶水走过来,以一口流利的汉话问她:“王女在看什么?”

    她如今的身份是贺兰族的王女贺兰栀,图雅便这般称呼她。

    薛稚在学骑马,是燕国公主亲替她找的女师父,甚至贺兰霆得了闲后也会亲来教她。柔然与鲜卑无负马背上的民族之称,她跟着“师父们”学了一个半月后便大致掌握了骑马的要领,之后便开始自由地在草场上练习巩固,此刻就是练习后的闲暇。

    她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接过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后又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我们继续。”

    她只是在看金山罢了,因为很突然地想到,金山之后,是贺兰部的旧部贺兰山,再往后,便是大楚的凉州。

    玉门,敦煌,酒泉,张掖,姑臧,曾和兄长背过的地名仿佛重新鲜活于眼前,她来柔然还不到半年,却已开始想家了。

    然,想虽想,她却并不想回去。她在草原上度过的半年是她这几年以来最无忧无虑也最自由的一段时光,不必整日提心吊胆是否怀孕,也不必奴颜婢膝地对人媚笑,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这时的薛稚已无复当初来时的娇弱,将养了这半年后,她已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极少食用牛羊膻腥的一个人,也渐能适应这里的饮食,身子也健朗许多。

    她骑着马在草场上兜了数圈,享受够了草原上自由的风,便策着马慢慢地朝来时的毡帐走去。

    忽然,她瞧见留守的芳枝正站在帐篷外,神色慌张地同一名柔然男子叮嘱着什么,似是两人才在帐中谈过话,此时又不放心地追了出来。

    那人薛稚却也认得,是往返于柔然与桓楚边境的商队队长,庆格尔泰。

    柔然上层社会间如今盛行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只有桓楚能生产,一向是由商队在边市上用马匹和牛羊来交换。但两国的边市自从去年战争爆发开始便中断了,庆格尔泰的这支商队也由此停滞了许久,打算于近日前往西域诸国采购从凉州运去的丝绸和瓷器。

    芳枝怎么会结交了他?

    薛稚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快速策马奔过去:“你给他的是什么?”

    一见了她,庆格尔泰忙将方才芳枝塞给他的信件与银钱全从袖中取出来,用柔然话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离开了。

    薛稚看着那封遗落在草叶上的信,微红了眼眶:“你想要告诉他,我还活着是吗?你想他又把我抓回去,是不是?”

    “不是的公主……”芳枝捧起信来,慌张地解释,“我,我只是太想家了,想去信一封,告诉我妹妹我还活着……”

    她这次随公主一起消失,必定会被认为是死在了战乱里。虽然没有尸体,但战乱里丢失个把人再寻常不过。陛下应已厚赏了她的家人,当她已在战乱中死去。

    “你的妹妹,也在玉烛殿当差吧。”薛稚冷静地拆穿了她,“你当真不是想告诉桓羡,我还活着?”

    芳枝羞红了脸,不能辩解。默了半晌,只喃喃道:“公主,陛下对您是有情的……”

    眼下既以为她死了,又该有多么的伤心呢?

    “有情?那是情吗?他该有吗?”薛稚语声渐渐激动,“如果是你,你会喜欢上自幼被你养大的弟弟吗?”

    “先前他之种种已是犯下弥天大错,我不能再跟着错下去了!”

    芳枝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声嘶力竭的公主,往常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如今已可以说得上失态。知道自己僭越,她诚恳地致歉:“我错了,我不会再抱有如此想法了。我只是……只是……”

    芳枝欲言又止。

    公主或许不晓,她一个局外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左贤王看公主的眼神,常常流露出些许带着恍惚的温柔,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的人,也并非单纯的兄妹之情。

    会是谁呢?当然只可能是她的母亲,贺兰夫人。

    这猜想令芳枝恐惧。

    听说这些游牧民族都残暴好色,这位左贤王大人显然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公主既然连陛下都想逃脱,又焉能忍受这一位。

    然而贺兰霆至今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多说也是无益。她只能委婉而隐秘地提醒:“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不能在柔然久留。”

    薛稚也面露忧虑。

    她轻轻点头:“我知道。”

    如果能去与凉州毗邻的贺兰部,日后隐居凉州,当是不错的选择。

    正冥想着,原野的那头已有人缓缓策马而来,玉勒雕鞍,牵黄擎苍,苍色镶金的袍服在风中卷起无数草叶。

    是贺兰霆。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他左臂上停着一只迅猛的苍鹰, 手里还牵着条威风凛凛的黑狗,是他的猎犬灵晔和猎鹰飞星。

    薛稚有些害怕, 好在还未靠近便有奴仆小跑着过来牵走了它们。贺兰霆自马背上跳下来, 她温温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芳枝掩在了身后:“阿干。”

    他微微颔首以示听见,问:“你今日的马术学得如何了?图雅说你在练习骑术, 怎么却在这儿偷懒。”

    薛稚上一回被这般批评还是小时候没完成功课被哥哥打手心,一时脸上飞红:“我,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贺兰霆并未多问, 也假意不曾看见方才芳枝手里的信, 只道:“走吧,让我看看你练习得如何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那达慕大会了, 你必须熟练掌握骑马的技巧,以备当日赛事。想必届时, 你也不想在族中那么多子弟面前丢这个脸吧?”

    贺兰霆这会儿过来, 是来检查她的骑术。

    下月初六,是贺兰部中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他打算在这个时候, 将她介绍给族中子弟,告诉他们, 这就是他们贺兰部新找回的王女。

    但,既是那达慕大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会上显露一项技艺的,摔跤射箭, 都难以速成, 她又是在汉家长大, 大家闺秀,视歌舞为贱,不可能像她的母亲一般,在冰湖上起舞,艳倾四座。

    思来想去,唯有这骑马一项,算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

    薛稚也知其中利害,郑重点点头。她攀着马鞍,踩着马镫欲上马,却被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双腿。

    “骑这匹。”

    贺兰霆将她扛在肩头,径直将她从那匹小红马抱到了自己的那匹黑色骏马上,翻身而上:“就你那匹小红马,慢腾腾的,届时,你要怎么赢过那些大汉?”

    “抓紧缰绳!”

    薛稚来不及羞赧便被突然塞进掌心的缰绳烙疼了手,突然疾驰起来的马匹使得她险些被那股惯性摔下去,忙扶鞍扯缰,双腿紧夹马腹,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人一骑在草原上飞奔疾驰,星驰电掣。芳枝小跑几步欲追,不过转眼间,二人便消失于草野尽处。

    贺兰霆自将缰绳塞给薛稚便松开了手,身体也离她尚且离了一段距离,知他是有意锻炼自己,薛稚只能依靠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学习到的骑术,尽全力控制着马匹,身下骏马渐渐行驶得平稳。

    但他仍不满意:“太慢了。”

    “有我在,你在怕什么?给我挥鞭,加速!”

    薛稚只好依令照做,重心不稳,险些被马掀下去。他又俯身过来,一只手牢牢扶住她腰:“背挺那么直做什么,你这是要加速,如果直着腰,很容易被风掀下去。”

    “把腰压下去。”他压着她僵硬的背伏下去,两人的距离一瞬被拉得极尽,躯体也紧紧相贴着,薛稚脸上涨得通红。

    就这般紧紧相贴着,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后那具掩在衣衫下健硕的身体,和他腹部贲张的筋肉。

    所幸贺兰霆并无冒犯她的想法,口中不断说着骑马的要领,纠正她的姿势,迎面吹来的风渐渐驱散了薛稚脸上的热意,她专心致志地学着,尽情享受着策马奔跑的快意,很快便将这点尴尬抛在了脑后。

    二人在宽阔无垠的北溪草场上疾驰,一直从草场的这头行至了那头,金色的阳光照在二人飞扬的披风裙摆上,有如圣光披沐。马蹄飞驰,激起片片苜蓿。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已在侍女的陪伴下看了许久。

    “那是谁?”她以柔然话问身侧同样柔然装束的侍女。

    侍女答:“回太后,那是左贤王大人和他新找回的堂妹,贺兰部的王女。”

    原来此人便是柔然小可汗木骨闾的母亲,上一任可汗伏图可汗的继母,纥奚氏。此时出来散心。

    她同这个女婿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情愫,朝政上也全心依赖于他,只是还没能将人吃到手,无论她怎么暗示他都装作不懂,对他是又爱又恨。

    既是堂妹,竟能上他的那匹乌缇?还能同乘而骑?

    纥奚氏保养得宜的脸上裂出了一丝冷笑,道;

    “去,让左贤王带着他那堂妹来瞧瞧朕。”

    原野上,见侍女策马而来,贺兰霆也减缓了马速,听来者阐明了来意。

    “太后要见你。”他用汉话同薛稚说道,“走吧。”

    他未有再上马,将驮着表妹的爱马拉着缰绳步行至了山坡上。薛稚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异族妇人,下马行礼。

    纥奚氏懒洋洋地将她自头扫到脚,转首问贺兰霆:“倒真是个美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的是柔然话,薛稚听不懂,下意识看向表兄。

    贺兰霆面不改色:“她叫贺兰栀,是臣近来在边境上新找回的王妹,自小长在汉地,就只会说几句柔然话,让太后见笑了。”

    “自己去练习骑马吧。”他又转首用汉话对薛稚道。

    薛稚颔首,欲再度行礼离开,却被纥奚氏叫住。

    “我看她倒喜欢得很,这是我的见面礼,让她日后得了空,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吧。”

    说着,她命侍女呈上一条编织精美的额饰,示意薛稚戴上。

    那条额饰十分精致,以红蓝二色丝线编织而成,坠着星星点点的宝石。薛稚再度征询地看向兄长,贺兰霆道:“既是太后给你的,便收下吧。”

    薛稚依言戴上,行过礼后告退,独自骑马朝着来时的毡帐去。图雅今天和她请过假,说要回去给家里的马儿接生,她也想去看看,和图雅约定了练习完毕后一起去。

    少女的红衣在风中舞动如烈火,策马远去,自由得有如草原上的精灵,一直到她离开很远,贺兰霆都未收回视线。

    纥奚氏侧过脸,看着他似是出神的双目,道:“她是汉女吧?”

    “听说汉人女子白皙娇柔,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却最能吸食男人精魄。勃极烈便是死在了他那个汉人女奴身上,左贤王,可要当心啊。”

    贺兰霆这才收回视线,语气淡漠:

    “她姓贺兰,太后在担心什么?”

    贺兰与柔然虽同属游牧民族,盛行收继婚,子娶母,弟娶嫂,不容于中原礼教,却同样也有同姓不婚的习俗,以免生出不健康的孩儿。

    “果真姓贺兰么?”纥奚氏笑着反问,“这样弱不禁风,哪里有草原儿女的样子,届时左贤王大人要如何服众?”

    “臣说是就是。”贺兰霆淡淡颔首,“下月那达慕大会,臣自会将她介绍给贺兰部的所有人。她就是我们贺兰族的王女,这一点,毋庸置疑。”

    ——

    贺兰霆耐着性子同纥奚氏周旋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天色将黑,才去往图雅家,接回薛稚。

    他到时薛稚正在同图雅赶羊,骑着他那匹乌缇,双手扬着赶羊的鞭子双腿催马小走,口中哼着新和图雅学的歌曲,脸上笑容明媚,很是快乐的样子。

    一只只洁白的羊羔跟随在她们身侧,薛稚学了一声,身侧的羊群也跟着叫起来,惹得她和图雅二人皆扑哧笑出了声。

    眉眼弯弯,夕光流转,照得女郎额上的宝石额饰闪闪发亮,却都不如她脸上的笑颜明媚。

    贺兰霆看了一会儿,眼中不觉透出些温软的微笑。那厢,薛稚却已瞧见了他,脸上微微一红,霎时收敛了笑意。

    自十二岁后她便不会这般开怀大笑了,这是失礼,在建康是没有女郎会这般笑的,她们总是轻轻淡淡的,连牙齿也不会露一颗。方才她一时忍俊不禁,竟被兄长看了去。

    贺兰霆并未在意,待她走近后,含笑问:“今日玩得开心吗?”

    她莞尔应道:“挺开心的,图雅的阿爸阿妈都对我很好。”

    她和图雅一起帮着她阿妈给马儿接生,喂羊,煮鲜牛奶、熬制奶茶,还在她家用了顿饭。

    草原上的一切事情于她而言都是新奇的,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羊居然是会吃盐的。

    贺兰霆点点头:“开心就好,现在就回去吧。”

    瞥一眼她额上坠着的纥奚氏方才送的额饰,脸色微微一凝,上前两步,伸过双手替她取下。

    男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薛稚脸上莫名又烫起来,他却已取下、退后了两步:“这条就先给我,下回给你一条更好看的。”

    薛稚没有多言。

    她能察觉得到,表兄与那位太后似乎关系不睦,那太后对自己,也有种莫名的敌意。

    不过为什么呢,她还想不明白。

    ——

    六月初四,柔然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在北溪草场上召开。

    察布尔罕的各个民族都开展了属于自己的大会,那些居住在京都的各个贺兰部的贵族也被贺兰霆召集起来,趁着盛会,当众宣布了薛稚的王女身份。

    贺兰霆是贺兰部的首领,他既发话说是王女,自是无人敢有异议。

    加之之后的那达慕大会上,她亦在乌缇的帮助下取得前三的好名次,一时之间,贺兰部的族人倒是对这位长在汉家的王女心生好感,又窃窃议论着,都说侄女肖姑姑,她同那位远嫁楚国的王女还真有几分相像呢!

    俱是一样的乌发黑眸,赏心悦目。

    大会一直从白天延续到了晚上,草原上点起篝火,赴会的族人无论高官贵族还是普通牧民,都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天空月儿弯弯,明月凄寒,照在人身上有如银纱一般,又很快被篝火的热烈燃成了水。

    薛稚也被图雅拉着围着篝火跳了一会子舞。但她体力不济,晚宴上又用了些马奶酒,醉意很快袭上来,去了帐篷安睡——今夜既是佳节,是不会回城的,整整三天她都要在草原上露宿。

    她睡得沉,图雅把她扶在床榻上后便出去打水了。才至门口迎面却遭了一击,一条黑影踩着月色进入了帐篷内。

    作者有话说:

    桓狗:我都要死了,你在和别的男人骑马!

    江泊舟:陛下,您不是还有心力和臣吵架吗?

    第76章

    床榻上, 薛稚仍在沉睡,丝毫不曾察觉危险的靠近。

    那人已经停在了榻前, 帐中烛火幽微, 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穹顶漏下的月光打在少女玉软花柔的脸上,照得她脸上肌肤有若透明一般, 樱唇琼鼻,在月光下闪烁着莹莹的光辉。

    床畔男人呼吸渐重, 伸手解着腰间裤带,嘴里发出兴奋的咕噜声。却是此时, 另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掀了帐幕进来, 一记手刀狠狠砸在男人颈上。

    男人一个趔趄,连声声音都没发出来, 就此栽在了地上。

    月光自穹顶照下,映出贺兰霆喜怒难辨的脸, 他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并不安稳,秀气的柳眉紧紧颦着, 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忽地侧转过身, 露出半边曲线优美的肩颈,一条胳膊也就此滑出锦被, 冰肌玉骨,于薄纱下影影绰绰。

    贺兰霆才平复下来的呼吸忽而稍稍紧促,目光锐利如矢,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他脸上神情终温和下来, 上前几步, 替她把那只手放回去, 旋即拖着男人出去。

    次日,薛稚醒来时,帐中打斗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了。

    服侍她的并非图雅,而是换了个陌生的侍女与半夜被城中叫来的芳枝。她有些疑惑:“图雅呢?”

    新来的侍女回道:“她做错了事,被大人送去思过了。”

    做错了事?

    图雅自到她身边来一直待她很好,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薛稚微微纳罕,起床洗漱,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便决定去找表兄问一问。

    等到了他的王帐,问及侍女,侍女却回:“回王女,大人一早就回城去了,奴不知道呢。”

    薛稚越发困惑。

    柔然王庭,停云宫。

    贺兰霆在宫门处下马,一手按剑,一手提着个黑色的布包裹,快速步入宫门。

    见他腰间挎剑,左右两边的侍卫都未阻拦——左贤王大人深受可汗和纥奚太后的倚重,也学汉人那般搞了个“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待遇,能自由出入可汗寝殿,眼下这般根本算不了什么。

    太后的寝殿里正响着靡靡之声,年轻的纥奚氏正倚在那效仿汉家打造的美人榻上,轻纱掩体,香肩呈露。几名年轻的男子嬉笑着凑在榻边。

    太后玉手纤纤,正拿着银签挑了瓜果喂男宠。

    忽听得殿外响起宫人们整齐划一的问安声,她脸色微变,还来不及屏退一众男子,贺兰霆便提着那黑色的布裹进来了,撞得珠帘有如雨丝飞溅,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太后心头有如麋鹿乱撞,忙提着衣领坐起身来,尚不及问什么,但见他面色阴沉,径直将布裹向她身前一抛,一颗带血的头颅与男人软透的某处器官齐齐滚落在她怀里。

    纥奚氏吓得尖叫,如芙蓉饱满的雪白面上因愤怒绽出深红:“放肆!”

    屋中的侍女男宠已经抱头鼠窜,仿佛对这位摄政王的突然闯入熟视无睹。纥奚氏嫌恶地将那捧东西拂下去,有如疯妇般叫起来:

    “贺兰霆!你想造反是吗?!”

    头颅如西瓜似的,咕噜咕噜又滚到贺兰霆脚下。他以马靴挡住,将那死不瞑目的大汉头颅踩在脚下,面上却是带笑的:“臣还不曾当着您的面将他头颅割下来,一刀刀剁碎,算什么造反。”

    “臣说过,她姓贺兰,碍不了太后什么,太后既要出此毒计,就别怪臣翻脸不认人。”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贺兰霆还有些压不住的愤怒。柔然本就风俗奔放,这样的盛会守在外面的侍卫多半是会去同女子钻帐篷的,便是那人进了栀栀的帐篷,也不会惹人注意。若不是他赶到的及时,只怕……

    他幼时保护不了姑母,眼睁睁看着她远嫁和亲,策马送了她几百里也换不回她。

    如今,他已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难道还护不住她的女儿吗?

    贺兰霆俊逸的面庞微微透出青气。

    眼前的男人如同发狂前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危险之气。纥奚氏理智重回颅中:“母后不过是为燕国公主感到不值而已,以为你得了这个汉女,又要喜新厌旧。”

    “既然你说那是你的王妹,那好,母后命皇儿正式册封她,就算是昨夜之事的补偿,如何?”

    贺兰部如今归附柔然,既寻回王女,按例,是要由柔然朝廷册封的。这一点,纥奚氏不说,贺兰霆也打算向小可汗讨要。

    他终究不欲同纥奚氏彻底撕破脸,冷笑一声:“那臣就多谢太后恩赐了。”

    三日后,柔然宫中特意颁布旨意,册封薛稚为贺兰氏王女。

    而贺兰霆亦找到她,开门见山地道:“贺兰部在金山之后,凉州以北,还有许多的族人生活在那儿,过阵子,我想送你过去,去你母亲生长的地方住上一阵。”

    “别忘了,先前怀朔城中,你是怎么游说我的。”

    先前怀朔镇里、薛稚初落入他手中时,为活下来,曾试图游说他,说自己可以为他的族人带去中原的礼节与文化,帮助他们改变落后的茹毛饮血的生活。

    当时贺兰霆拒绝了她,至于后来将她打晕从怀朔城中带走,则是后话。

    而贺兰部远在金山之后,地处柔然与大楚的凉州交界的地方,距离柔然王庭较远,也可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微笑颔首:“好,我都听阿干的。”

    贺兰霆看着她纯美的笑,一时之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妖艳明丽的女子,身披红衣在纯净的盐湖冰面上起舞,身后夕阳飞云,落鸿声断,都做了这支舞蹈的伴演,天地之间,仿佛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精灵。

    她笑着问他:“阿霆,姑姑跳得好看吗?”

    贺兰霆脸色微显恍然,薛稚还当他是不喜,又忐忑地问:“那图雅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知那日帐中发生了什么,但三天过去,图雅也没被送回她身边。

    她鲜少有朋友,从前在会稽谢家,相熟的不过族中的姐妹,入京后就淡了。

    后来被桓羡关在笼子里,更是鲜少被放出去见人。图雅虽是侍女,却也是她在柔然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贺兰霆回过神来,睨她一眼:“你要是想她在你身边伺候,我就叫她回来。”

    七月流火,贺兰霆率领人马,亲自送薛稚前往贺兰部。

    沿途七八百里的路程,众人轻车从简,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贺兰霆将她介绍给了当地管辖族人的部落首领贺兰乌格图,一位上了年纪、胡子花白的老人,并召集族人举行了王女加冕仪式,将那条曾属于她母亲的红宝石额饰予她戴上,当众宣布:“以后此地就由王女代管,见王女如见孤。”

    一众族人都跪伏下去,向着他们的王女宣誓效忠。震天撼地的宣誓声下,薛稚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以汉话同贺兰霆道:

    “我会在这里好好生活的,阿干既给了我王女的身份,我就一定会肩负起王女的责任。”

    薛稚从此在贺兰部生活了下来。

    族中的一应事务仍是由乌格图主管,但诸如分马分草地这等重要的事,也会来找她商议。

    这里离大楚的西北边境已经很近,天气好的时候,登高远望,便能瞧见祁连山的巍巍雪顶,薛稚知道,那个方向,就是大楚的凉州。

    但她并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

    从前她只是桓楚一个不上玉牒、不领食邑的娇滴滴的公主,没有人要求她对万民负什么责任。但现在,她继承了母亲的王女身份,自然就要担起王女的责任。

    她开始编纂医书。贺兰部远离中原,医术远远落后于中原,妇女生产、患病多是寻求巫医,治不好便是听天由命。她虽并没有系统学习过医术,但从前被关得太久太无聊,多多少少看过桓羡留下来的几本妇产医书,遂将自己记下来的方子一一默下来,编纂成册,分发给族中的妇女。

    甚至族中缺少书写的纸,她也循着记忆默写出半卷制纸之方,带着芳枝和图雅几乎寻遍了贺兰草原上所有的植物,历经几百次的失败后,才勉强造出了可以书写的草纸,或多或少地为族中子民带去了便捷。

    这些毕竟非她所长,至于农耕放牧,更是一窍不通。她所做的最多的事,还是在教族中妇女刺绣,在她们原有的刺绣技艺上,引进了苏绣的直针、盘针、套针、平针等技艺。若不是草原上实在没有养蚕的桑树,她便要带领族中妇女养起蚕桑来。

    于是半载过去,族中子民无有不称赞这位王女的。夸赞她平易近人,还为她们带来了中原的医书、刺绣。

    期间贺兰霆也过来了两次,见她在贺兰部生活得不错,且在族中深受爱戴。颇感欣慰。

    薛稚却是后悔起自己从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如果她是一名农女,她还可以教她们耕种、纺织,如果她从前肯多看一些书,她还可以教她们制造工具,无论哪种,比起刺绣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来得实际。

    ……

    半载时光飞逝而过,转眼就到了建始七年的春天,距离怀朔镇一事,已整整过去了一年三个月。

    春分过后的第五日,草原上罕见地下了场雷雨。春雷阵阵,催促着万物复苏。

    是夜雷雨大作,紫电于云层间若隐若现。薛稚躺在床帏里,忽地叫住了服侍她睡下、欲要离开的芳枝:

    “芳枝。”

    “你想家吗?”她问。

    芳枝低垂的眉目被黑暗掩去惆怅:“有些想。”

    “我也有些想,可是我不想回去。”薛稚怏怏地道。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人需要我,我也有责任肩负在身,不能离开。”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良久之后,芳枝才轻轻开口:“公主,陛下也需要您。”

    帷帐间,薛稚的眉目一瞬黯淡无比。

    “他只是需要我的身体而已。”她道,“需要我陪他睡觉,需要我发泄他的欲望,总之,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对待娼女一样……”

    她和陛下之间误会颇深,芳枝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劝。只好道:“公主,陛下心间是有您的。”

    “或许吧。”

    薛稚不欲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含混应了句。她听着窗外轰隆作响的雷声,喃喃念出一句民谣来:“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她语声一颤,双目蓦地流下泪来,于突然之间,泣不成声。

    这句歌谣是她小时候害怕雷雨、偎进哥哥怀里和他一起睡时他教她的。

    他告诉她,打雷闪电只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变化,春天的第一声雷自春分后第五日始,然后,就会下雨,田地里的庄稼就都会长起来。

    方才芳枝说她想家,她又何尝不想家呢。

    可是她已经没有家了啊……夫家,娘家,都被他毁的一干二净,再也回不去了。

    芳枝始终在旁细声安慰,薛稚哭了一会儿,倒也平静下来,屏退了她:“你去睡吧。”

    她是不会后悔的。

    她的确很想念千里之外的建康,想念谢郎,想念伯母,想念青黛她们……但她也是不会回去的,因为比起想念,她更无法忍受的是失去自由。

    从前那笼中鸟一样的生活,她是再也不想过了。

    ——

    桓楚的建始七年过得并不算太平。

    惊蛰过后没多久,镇守凉州的先帝第五子、天子异母弟雍王桓诏起兵谋反,于封地凉州自立为帝,欲割据一方,脱离朝廷管制。

    消息传至远在江南的建康已是春分之日,叛军势如破竹,已然逼近关中地区。战报送至玉烛殿,桓羡大怒,当即召集文武重臣,宣布亲征。

    他这样做自然有一定的考量。桓诏远据西北,平素里就与西域诸国与南边的吐谷浑及北边的柔然贺兰部眉来眼去,他不亲自走一趟,彰显朝廷军威,那些个虎视眈眈的邻居又怎能服气。

    战事就此布置下去,朝廷下令,紧急调动洛阳、长安周边大军及辎重粮草,天子将于二月初率军北上,赶赴金城与叛军作战。

    临行的前一日,桓羡罕见地去了漱玉宫。

    自从妹妹走后,他已有许久不曾踏足这里,宫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废弃之状,连侍女也被遣散,进入宫中,一盆巨大的栀子花正摆放在庭院中央,花枝几近枯萎,一名小宫人正抱抱怨怨地修剪着枯枝。

    桓羡目光微颤,负手走了过去:“这花怎么了?”

    他认出这是何令菀当年送她的那盆能在冬日开放的栀子花,早先碧华宫失火,便被搬到了这里来。

    说来奇怪,他宫中那盆被幼年的薛稚称作是她本体的栀子花还好好活着,眼前的这盆却已枯萎得不成形状,宫人的剪子轻轻一碰上,便能刷地掉下大片花枝来。

    实在有些离奇。

    见是他,宫人忙跪下来回话:

    “回陛下,这是当年公主生辰时梁王妃送给公主的生辰礼,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枯萎得厉害,奴等怎么浇水施肥都无济于事。”

    “这怕是要换土才行。”桓羡道,“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盆里的土换一换。若实在种不活,也就算了吧。”

    总归,这是何令菀送的,不是她所谓的“本体”。

    他今日极有耐心,吩咐了宫人后,又进入屋中。看见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一器一物,恍惚间,似又看见那个明媚温柔的少女坐在窗下,向他微笑:

    “哥哥。”

    桓羡眼睫微颤,抑下了那股攀上眼眶的酸涩。

    “陛、陛下。”

    方才的那名小童却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呈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这是从花中挖到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还请您过目!”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那装在布袋里的东西很快被查了出来, 是麝香无误。

    桓羡龙颜大怒,一拂袖将案上的器皿通通挥下案去, 砸了个粉碎。

    自己千防万防, 就怕有红花麝香一类的易致女子流产物送到她身边,不曾想,却还是被何家人钻了空子。

    怪道从前他那么努力地耕耘也没能令她怀上一子半女, 竟是这东西在从中作梗!

    梁王夫妇被紧急召入宫中,原被送回栖鸾殿守灵的青黛木蓝也被囚之别室, 由冯整提审。桓羡则在玉烛殿中亲自提审了梁王夫妇,将那包新鲜挖出来的东西扔到何令菀身前:

    “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何令菀匍匐在地上, 顾不得形容,狼狈地用手抓过那包黑黢黢的东西, 待看清后,亦是震惊无比。

    当日, 公主明明已经发现了这包东西, 还是她告诉自己的,难道不曾处理掉吗?

    她脑中飞速转动着, 为家族计, 也唯有将实情和盘托出:

    “回陛下,这盆花, 的确是妾献给先皇后的,但这麝香之事,却并非妾之所为……”

    她将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全部道来,每说一句, 桓羡脸上的面色就愈青一分, 到最后, 脸上阵白阵青,俨然是发怒的前兆。

    他手里还提着剑,连握剑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毕露。梁王忙挡在何令菀身前,为她作证:“皇兄,阿菀说的都是真的。”

    “当日臣虽不明阿菀与先皇后说了什么,但当日自宫中离开,阿菀便去了何府与十四娘争执起来,至于我们走后先皇后又做了什么,我等实在不晓,还请皇兄明鉴!”

    梁王说着便砰砰磕起头来,四肢百骸皆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何令菀见状,一时怔住。

    她眼中慢慢地渗出泪水来,不再顾及贵女的尊严,也跟着磕起头来,心间狼狈又屈辱的同时,却多了一分宽慰。

    大殿中空荡荡的,回荡的唯有二人叩首的声音。桓羡微生恍惚,提着剑目光空洞地退后两步。

    他当然知道何令菀所言的大致是实情。毕竟青黛和木蓝还在宫中,两相证言一对比,便能证实她之真伪。以何氏的心计,断不会愚蠢至此。

    他只是没有想到,栀栀发现此物之后并不是销毁掉,而是又装作不知地埋了回去。也难怪从鹤壁回来到去京北上,那半年间,如此密集的同房,她腹中竟是没有半点消息。

    也是。

    她是多么狠心的女人。连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要设计得他亲手杀掉,又怎么会做不出来呢。

    斯人已逝,他没有办法再问一问她,为何她就这么厌恶他,杀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扼杀第二个可能到来的新生命。

    心里漫起的悲凉很快迫使他回过神来,桓羡面上毫无表情:

    “虽是如此,何家谋害公主,罪无可赦。这也不是何十四娘第一次谋害先皇后了,从前朕放过她一马,不想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他轻叹着摇头,朝殿外唤:“伏胤。”

    伏胤应声进来,领命而去。

    桓羡淡漠的目光又落在何令菀身上:

    “梁王妃,你知情不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你是出嫁女,就罚梁王俸禄三月,尔自闭门思过。”

    这已算是极轻的惩罚了,也自然是看在了自己的面子上,梁王忙不迭欢喜地再度叩首起来:“多谢皇兄!多谢皇兄!我们领罪。”

    何令菀本有心为堂妹求情,想到整个家族的安危,终究是将涌到喉口的话憋了回去。毕竟,令茵不死,死的可就是整个庐江何氏了。

    二人谢过恩,搀扶着彼此几近瘫软的身体,相扶离去。

    桓羡略微不解地看着两人身影。

    原被他随意一指绑在一起的二人,什么时候,他们的感情也变得如此之好了?

    又为什么,他和薛稚的感情变得一团糟。她不仅不愿视他为兄,更如此憎恶他,以至于会连累到孩子身上。

    他想不明白。

    桓羡又在玉烛殿中亲自提审了木蓝青黛二人,所得的证词,大致与何令菀互相验证,可以证明她所言为真。

    自从薛稚殒命而来,青黛便对天子这位罪魁祸首充满了怨恨。在即将被挥退之时,忍不住质问他:

    “陛下,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公主明知是麝香也要把它埋进去留在身边?”

    桓羡已有些许料到她想说什么,神色一瞬阴沉下来:“出去。”

    守在殿外的宫人应声进来,试图拖她下去。青黛却接着说道:“因为她根本不爱陛下,因为她在陛下身边过的每一刻都不快乐,陛下难道是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吗?您待公主,可有一分半毫的尊重和喜欢呢?将她视作亲人的夫家下狱,屡屡打压她所爱的人,像对待娼妓一样对待她,肆意折磨和羞辱……”

    “您又可曾知道公主曾有多么地在意您,敬重您吗?曾经她把自己弄得手上全是伤也要给您做生辰礼,就算是在发生了那件事情后、在您出发去并州之时也还给您做了平安符,您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陛下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她悲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尖利,一众宫人都吓得面无血色,假意不曾听见地将人拖出殿。

    木蓝流着泪跪伏在地上,未得命令,不敢轻举妄动。

    她偷偷抬眸觑了眼帝王身影,他背对着自己看着重新合上的宫门,不知怎的,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背影有些颓然和可怜。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胡思乱想间,天子已然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问她。

    木蓝虽然恐惧得满面是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桓羡眉梢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道:“去把她说的平安符取来给我吧。”

    他没有得过她一丝半缕的针线。在朔州时曾让她做过,究竟没有等到便阴阳两隔。便连那根赤绳子,也不过是民间庙会上的东西。

    他想看一看,她曾经亲手为他做的东西。

    何令茵殒命的消息递进来的时候,桓羡已经得到了那些存在匣子里的平安符的灰烬。

    伏胤说,他赶到时何令茵对自己所做的事供认不讳,只在临死之时对其堂姐、太后还有先皇后大骂不止。他遂用白绫将其勒死,才中断了那些恶毒的咒骂。

    至于其父何钦和其伯父何钰,经审问,倒可确定的确不知情。

    伏胤说着何令茵伏诛时的种种场景,桓羡心不在焉,唯看着那些匣中的灰烬,即青黛口中的平安符。

    那些平安符已被大火烧掉,匣中除残存的符文外,还保留了些许彩线,至于留下,当是宫中忌讳烧东西,从前栖鸾殿的宫女就将灰烬装起来了,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忘记了扔弃。

    桓羡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残存的彩线。

    彩线并不精致,似来自民间,当是她特意托人从庙里购得所谓的开了光的东西,再自己编织而成。却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全部烧掉,只留下这些残存的丝线和符文。

    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早已得到,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全化作了灰烬。一时之间,桓羡心间五味陈杂,也觉不出是喜是哀。

    他只是在想,当时,她烧掉这些东西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久也没有反应,伏胤忍不住问:“陛下,何钰及何钦兄弟要如何处置?”

    他稍稍回过神:“他二人虽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过。先革职,等朕回来时再做发落吧。”

    出征在即,稳定京中时局要紧,他也不欲在这时候再兴波澜。

    死了一个何令茵,再革职,便会让他们觉得事情已了,就不会在他走后兴风作浪了。

    二月上旬,桓羡带领兵部一众官员,渡江北上,与在洛阳集结的十万官军一道北上。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也由凉州递进了贺兰部。

    薛稚没有想到战事会来的如此快。

    雍王在凉州谋反,贺兰部东接河套,北临凉州,势必会受到战事波及。

    更令她担心的则是,凉州遣使来信,约为联盟,共同出击盘踞关中的楚军。

    雍王桓诏打的主意不错,柔然与楚军才在两年前经历了一场恶战,柔然大败,贺兰部身为柔然的附属之地,理应与他拥有共同的敌人。故而邀请贺兰部出兵,对关中地区的楚军和即将抵达的王师形成包围之势。

    他甚至在书信中与贺兰部约定,事成之后,割让贺兰山与河套平原与贺兰部。

    对于贺兰部而言,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毕竟被贺兰部视为圣山的贺兰山如今在楚国境内,更遑论还有富庶的河套之地。

    使者先将信件送至了乌格图处,请他快马加鞭转交远在柔然王庭的贺兰霆,乌格图却道,如今族中已经有了王女,左贤王吩咐过,此地军国大事皆由王女决策,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先行禀报给王女。

    薛稚于是得已目睹了这封由雍王亲自所写的盟书,初看到时,几乎不能置信。

    桓羡固然性情阴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也从未真正亏待过这些弟兄,予他们封地,允他们建府,雍王为何要反。

    更不曾想到,他为了对付桓羡,竟然同贺兰霆约定事成之后割让河套地区。为了一己私利甘愿出卖自己国家的土地,这样的人,又怎能做大楚的君主?

    于公,贺兰部如今的青壮年不及万人,一旦与楚国开战,便是引火上身,要与整个楚国为敌,届时战败,察布尔罕却未必会为了贺兰部出兵,她又为什么要让她的子民为了桓诏个人的野心白白地丧命。

    于私,她终究是汉家女子,不愿看到自己的母国丧予无德藩王之手。

    阿干曾允她决策军政大事的权力,但薛稚实则一次也没用过。思来想去,她决定拒绝对方,遂以要与阿干商议为由先行稳住凉州,又作书告知贺兰霆。

    与此同时,又发书一封寄往关中地区的楚军,将雍王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告知对方。

    信是她拟好后交由一名不识汉字的贺兰部侍女抄写的,对方只会说简单的汉话,对于较为文雅的表文却是不通的,不必担心事情泄露。而信件送递后,楚军也自不可能认出她的字迹,这是薛稚唯一能想到的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提醒对方的唯一方法。

    信件抄写完毕后,她又前前后后检查了数遍,连原先为父母避讳的缺笔都一一改了过来,确认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后,才秘密命人将信件寄了过去。

    信笺抵达位于秦州的指挥处时已是三月初,被人以箭射至城墙上,送至奉命讨伐叛军的秦州刺史处。

    三日后,桓羡率领先行部队到达秦州,秦州刺史即将信件交予了天子。

    桓羡看罢,却似魂悸魄动,猛地攥住了对方衣领:“这是谁寄来的?”

    信件中的行文语法,如何那般像薛稚?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薛稚的读书习字全是他所教, 对于她的那些行文之习惯,他再熟悉不过。

    譬如“何以”这个结构, 正常人多是写作“何以”, 她却总爱写成“以何”,虽然不算错误,到底与大众不同, 他怎样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再如“于金城会盟”之句,换做旁人多会写成“会盟于金城”, 她却习惯将地名放在前面。这样的例子,这封书信里比比皆是, 实在巧合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作信的人或许自己不觉, 但旁观者清,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 这信真是……

    桓羡胸腔里一颗心突然直直往下坠。

    刺史荆蒙全然不知君主为何突然激动,忙将事情告知:“陛下, 这封信是被人用弓‖弩射在城门上的, 送信之人的身份,臣等着实不知啊。”

    “但信件既是言叛贼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 想必, 不是凉州,就是贺兰部……”

    桓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眉目颓然地松开了手。

    荆蒙说得没错,若这信是从凉州寄来的,未尝没可能是桓诏故意找人模仿栀栀的行文,乱他心智。

    若是贺兰部……贺兰部, 为什么要作书告诉他?而这封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 但从行文的流畅度以及用词来看, 作书之人显然精通汉家文化,不至于将字写成这样,当是有意为之。

    综合考量,该信件出自贺兰部的概率较大,可这写信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王军的到来使得叛军节节败退,逼退了围攻秦州的叛军,将其赶回金城。

    金城是连接关中与凉州的重要城镇,两军遂于此地开展会战,正当此时,被雍王吸收为盟友的吐谷浑却参与了进来,令原本好转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

    雍王虽为叛贼,师出无名,但有了吐谷浑的铁骑便如虎添翼,到了后期,双方基本是围绕一座郡城一座县城地开展巷战,战况十分激烈,百姓死伤无数。

    每当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处的烽火,薛稚都无比庆幸自己拒绝结盟的决定。

    表兄的回信已经送还了来,肯定了她拒绝与凉州结盟的做法,为避免战火烧至贺兰部,更欲率兵前来救援,眼下,正在察布尔罕整合军队。

    与此同时,战火已然烧至了边境上,不断有在战争中沦为流民的百姓越过边塞长城和边境线,进入贺兰部的领地避难。

    自家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厮杀,无辜受难的百姓却还得去往异族人的领地过活,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事情报至薛稚处,她同意了放百姓入境,在边境草原上避难。毕竟贺兰部的背后是柔然,就算先前拒绝了与凉州结盟,桓诏也不会贸然进攻。而既是保护楚国的百姓,也不会得罪楚国。

    不久,贺兰部收留流民的事情即传到了驻扎在秦州的桓羡耳中。他未能想到,对方游牧民族之身,竟如此深明大义,虽然只是允许百姓在边境上生活,却也能使他们免于战乱之苦。

    但贺兰部是贺兰霆的部落,他怎会如此好心?

    他拟好道谢的书信,欲备派遣跟随出征的江泊舟为使者前往贺兰部的领地致谢。临行之前,却多问了一句:

    “贺兰部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回陛下。”熟悉附近形势的秦州刺史荆蒙告诉他,“听说贺兰部去年七月迎回了一位王女,心地良善,虽无多少实权,但名义上是如今贺兰部的首领,族中大事是能插上言的,只是平素较为低调,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

    “不知,会不会是这一位做的决定……”

    荆蒙如此说是有原因的,秦州北部与贺兰部接壤,他与那族中主事的乌格图也是打过交道的,对方虽不会入境劫掠,却也不是好惹的,更不会同意放大楚百姓入境。

    去年七月。

    桓羡心头微有失落,旋即却想,如果是她,贺兰霆也并非没有可能先行将她带回柔然,尔后才将她送去贺兰部。

    但当日毕竟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她从城楼上摔下,连颈后那粒小痣的位置也一样,因而他虽然怀疑,但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人死不能复生的理智,只嘱咐江泊舟:“待入境贺兰部,想办法,见到王女本人。”

    书信拟好的第二次,江泊舟即带着天子御笔,持节出发,由秦州北部入境贺兰部。

    在边境上巡逻的柔然游骑发现了使团的踪迹,两兵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便未有为难他们,将其带入了贺兰部的领地。

    乌格图领着使团去见了薛稚,王帐之中,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江泊舟态度恭敬地下拜:

    “大楚使者江泊舟奉我皇诏命而来,求见贺兰王女,敬谢王女收留我国百姓的义举。”

    屏风后,薛稚面上微露难色。

    她未有想到,自己只是因同情大楚百姓允许了他们入境,皇兄竟会亲自写信过来,还派遣了江泊舟作为使者。

    毕竟边境距离贺兰部落尚有一百余里,让大楚百姓在边境上避难,也不会影响到族中子民的生活,她只是举手之劳,实在不足以令他遣使道谢。

    这位小江大人与她虽不算熟悉,却是见过她也听过她声音的,她不知道皇兄为什么派了他来,难道是,自己前时的信,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么?

    她只能装作不通汉话的样子,将要表达的内容写在纸上由图雅代为转达。几番对话下来,江泊舟始终没能与王女本人对上话,不禁心有怀疑。

    从王帐离开后,他假意好奇地问前来送行的贺兰部的官员:“方才替王女翻译的那位侍女叫什么?汉话说得可真好。”

    对方以不算熟练的汉话答道:“那是王女身边的图雅,王女自小流失在汉地,起初并不会族中语言,若与我部中子民交流,多要请图雅从中翻译。”

    这讯息令江泊舟大为震惊,与使者道过谢,又匆匆返回秦州。

    王帐之中,既打发走了江泊舟,薛稚心头微松,软下了紧绷的身子。

    江泊舟是聪明人,即使没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害怕会被他发现端倪。

    瞥一眼身侧的芳枝,她神色哀戚,双眼中已经聚满泪水,手里还紧紧攥着方才使臣送进来的信。

    饶是如此,方才江泊舟进来回话时,她一句声响也没发出。

    知道她思念亲人,薛稚轻叹一声,问她:“你想回去吗?”

    芳枝摇摇头:“奴愿意陪在公主身边。”

    薛稚沉默一息,道:“等过些日子,我想办法送你回去吧。”

    芳枝随她流落塞外已经一年半了,思念京中亲人,也是情有可原。她不能为了自己一己私心让芳枝也跟着她在塞外受累。

    这厢江泊舟回到秦州,即将在贺兰部中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天子。闻说那位王女竟是汉家出身,桓羡微微震惊,心中原本已经消弭下去的怀疑重又死灰复燃。

    被贺兰霆送回的王女,自小在汉地长大,收留楚国百姓,不愿与江泊舟会面……

    再加上先前那封提醒他桓诏欲联合外族的信……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原本散珠流沙的线索汇聚在一起便十分明晰,桓羡不仅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真的是她?

    然眼下战事紧迫,他也只得将这一连串的猜想暂时抛之脑后,全心应战。

    但变故来得总是很快。

    贺兰霆率领铁骑到达贺兰部的前一日,已与凉州结盟的吐谷浑突然假道伐虢,入侵贺兰部。

    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同属鲜卑族,先前贺兰部曾依附于吐谷浑,与吐谷浑一道对大楚的凉州形成夹击之势。后来柔然南侵,贺兰部为自保想要倒戈吐谷浑,无奈事情暴露,吐谷浑便杀了当时贺兰部的首领、贺兰霆的父亲贺兰烈。

    这本是逼迫贺兰部投降之举,毕竟贺兰烈的继任者贺兰霆彼时只有十二岁,放在鲜卑族中,才刚刚成年,便料想他会由此屈服。不想此举直接促使贺兰霆带着族人归顺柔然,两个部落遂成世仇。

    先前有大楚的凉州挡在其间,吐谷浑无法掠过凉州进攻贺兰部,如今既与桓诏结盟,竟在未有知会盟友的前提下悍然越过金城地区,铁骑直逼贺兰部落。

    贺兰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历经半日的慌乱后,倒也迅速组织起几千人的军队抵抗。

    但他们不曾想到的是,对方人马之众,竟是自身的两倍。

    吐谷浑人多势众,又出其不意,加之贺兰部休养生息已久,未经戎事,很快,贺兰部便被打得节节败退,开始掩护着后方的妇孺、向着与桓楚接壤的秦州北部与贺兰山山脚一带溃逃,

    消息传至秦州,桓羡当即决定,带兵救援。不管是出于对贺兰部收留百姓的报答,还是私心,他都要去贺兰部走一趟。

    贺兰草原上,薛稚亦在逃亡的队伍之中。

    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吐谷浑,阿干的援兵还未到达,她们走得很狼狈,沿途不断有妇孺死去。

    有一位才生产不久的妇人甚至将婴孩交予她手里,请她代为照顾。她中了箭,不欲拖族人的后退,打算留下来,听天由命。

    薛稚只能含泪接过,并开始后悔,后悔是否是因为自己同意收留楚国百姓才招来了吐谷浑的报复。

    反倒是同行的贺兰子民安慰她,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仇恨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与她收留楚国百姓毫无关系。

    马匹全被儿郎们用来与吐谷浑作战了,一众妇孺十分狼狈,在几十名青壮年的掩护下向秦州北境靠近,连脚底也走出了血泡。

    薛稚与芳枝和图雅轮流抱着那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忍着饥饿与随时皆可能出现的吐谷浑骑兵的威胁,又饿又累地在草地上走着。

    四野茫茫,她失了方向,只知跟随乌格图派遣的人走。正不知走至了何地之时,忽见前方王旗猎猎,赤红的汉家龙旗在风中飘扬,向她们靠近。

    “是汉人!”

    “他们会救我们吗?”

    队伍的妇女开始焦急地讨论起来,见对方未有敌意,又变得兴高采烈,挥手向对方致意。唯独薛稚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全身慢慢地陷入僵硬。

    忽然,视线触及人群中簇拥的一道玄色身影,视线还不及对上,她突然肩胛巨震,不顾一切地转身欲逃。

    马背上,桓羡亦已看见了那张此生也不会忘记的脸,剧烈的震惊过后,竟不顾安危,径直催马而出,向她狂奔追去。

    作者有话说:

    某横线:这是宾语前置,这是状语后置,怎么就学不会呢!

    hh开个玩笑,虽然文中已经说明了,但是还是想解释一下,吐谷浑入侵真跟栀栀收留楚国没啥关系,前文就说过啦,这俩个部落是深仇大恨。吐谷浑大概是今天青海省一带,贺兰部就是河西走廊北边+和宁夏西部的内蒙古西部地区,中间隔着河西走廊(就是文中设定的雍王的地盘)金城就是兰州。

    第79章

    薛稚抱着婴孩在草原里奔跑。

    柔嫩的双足如何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大宛良马, 很快,他便策马拦在她前面, 薛稚畏惧撞上, 只好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

    怀中不过几个月大小的婴孩受了惊,在广袤的苍穹下哇哇大哭起来,情知逃不过, 她只得一边安抚着小婴儿一边恐惧地朝后退着,始终也不肯看他。

    “你跑什么啊?”桓羡翻身下马, 不觉竟踉跄了一下,一深一浅走在草地里, 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边靠近一边忍不住质问: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乱跑?这些年,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

    虽是质问, 他语中唯闻深沉的担心,薛稚心脏处狠狠一颤, 眼眶微涩, 却固执地撇过脸向后退着,不肯相见。

    她是个拒绝的意思, 桓羡只好在她身前停驻, 因激动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尚响在喉咙里,一边平复着, 一双冷峻的眼一边担忧地在她身上逡巡。

    这是活生生的,完整的,脸上没有血的薛稚。

    不是怀朔城下被砂石磨平了脸、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脸上血的女尸,也不是栖鸾殿中、那口金丝楠木棺里, 几成枯骨的遗骸。

    即虽早有预料, 可真正见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她还活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穿着游牧民族的衣服,梳着游牧民族的发式,戴着游牧民族的额饰。

    整个人如同草原上红丹丹的格桑花一般鲜艳美丽,有如脱胎换骨了一般,面色红润,健美活泼。如非看到她眼中熟悉的柔弱与害怕,便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她。

    他原本是愤怒的,可当看到那双永生也不会忘记的眼睛,终究还是心软下来,走过去,不自觉缓和了声音:

    “这孩子是谁的?”

    没有回应,她低着眼睫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怀中的婴儿,唯余双肩轻微颤抖。桓羡只好尴尬地自己找话:

    “是我们的孩子?”

    她愤恨地抬眸瞪他,脸上的神情已然说明答案,也无异于承认了她是薛稚的事实。

    不是他的。

    桓羡脸上溢出一丝怒气,声音也不由拔高些许:“那是贺兰霆的?”

    薛稚终忍不住,开口呛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桓羡彻底地愣住。

    “你……”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明显成熟美艳许多的妹妹,心脏处漫开的一丝疼痛使得他连疑问也不敢宣之于口。

    只是在心中想,他把她弄丢的这些年,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连孩子的生父也不知道是谁?

    他问也不敢问,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自责与愧疚。道:“和我回去,我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的,把她当作我们的孩子。”

    薛稚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被他误会成了什么,却也没解释,于心内冷笑一声,语气冷漠地道:“她是我的女儿,和陛下没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娘俩的事,就不牢陛下操心了。”

    又在心里怨他。

    她是多恨他呀!好容易她才在岁月流转里渐渐淡忘他做的那些混账事,偶尔也会没出息地想起小时候的和软时光,他却偏偏要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提醒着她他做过的事,将那些美好的、虚幻的记忆,再一次打碎。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

    从头到尾,这个人,就没有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而她方才那话也不算作假。

    这孩子是她们逃难途中一位妇女塞给她的,才生下来不到三个月。那妇女似乎产子后身子一直将很差,又中了箭,小腿血流不止,不想做队伍的拖累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她,自己留在原地听天由命。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名妇女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忙又催促他:“你现在派人去救救她们。人,我们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没能跟上来!”

    “再不派人过去,她们会死的!”她焦急地说。王女的责任感于这一刻压过了和他的龃龉。

    桓羡震愕半晌,终咽下那些涌到喉口的疑问,解下披风俯身笼在了她身上。

    他叫来伏胤,吩咐了命一小队骑兵去寻贺兰部百姓的事,正是这时,草原上已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二人同时回过头去。

    远处的高坡上,贺兰霆已单骑匹马行驶了来,身后更远处则是远至柔然而来的援军。

    桓羡面色微变,扶着薛稚起身,贺兰霆很快便逼近了来,面色有如祁连山上终年不化的雪,极冷。

    “栀栀,和阿干回去。”

    他身上只背了一副弓箭,手里擒着马鞭。俊眼秀眉,在阴暗天色下如鹰的锐利阴沉。

    薛稚有些犹豫,还不及做出选择,身侧的桓羡亦道:“栀栀,和哥哥走。你的谢郎他们,可还在京城等你呢。离家这么久,也不想着回去看一看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攥住了薛稚的手,五指亲密地探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握,微笑看向贺兰霆。

    他觉得,薛稚会作何选择,简直不言而喻。

    贺兰霆却是看也未看他,仍旧对薛稚道:“栀栀,你知道,阿干从不逼迫于你。一切仅凭你自己选择。”

    “你自己选,是和我回贺兰部做你的王女,造福和庇佑你的子民,还是和他回去,做一只永生也逃不出男人掌控的笼中鸟?”

    薛稚已经愣在了原地,连被兄长攥住手也未发觉,此时却因表兄这一句狠狠一颤,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她是真的很想回贺兰部,哪怕余生都不能回故土,也不能再和亲友相见。可,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从头到尾,都是为桓羡所逼迫。

    他用谢郎逼她,用贺兰部的子民逼她,比之从前,只不过是表面态度的和缓罢了,实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栀栀,你自己想好,你知道的,阿干从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贺兰霆依旧静静看着她,等着她作出选择,没有怒气也没有威逼。

    薛稚双泪交流。

    不远处的贺兰族人们已被楚军围了起来,正席地而坐,由楚军分发着干粮。

    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俱都捧着食物、好奇地朝他们张望而来,望着她们美丽的王女,不知为什么,从来坚强温柔的王女,会流下眼泪。

    薛稚也回望着她们,一滴泪滑下脸颊。

    她是真的很想留下来,留在她的子民身边。她在贺兰部待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却是她此生最有成就感、最觉得自己像个人的一段日子。

    她喜欢这种为人需要的感觉,而不是像只鸟一样被人为地圈在牢笼中,一辈子只能仰人鼻息,色衰而爱弛。

    这时,原本跟随在桓羡身后的大部队也已到了。怀抱中的婴儿还在哇哇大哭,似与她下着最后的通牒。

    薛稚回过头,以一种哀戚的眼神看向贺兰霆。他于瞬间读懂那双相似的眸子里未宣之于口的言语,右手紧紧攥紧了马鞭。

    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好,阿干尊重你的决定,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桓羡!”他扬声直呼大楚天子的名讳,“你听着,今日我把我贺兰族的王女聘与你为后,倘若此生你再敢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我贺兰部的铁骑必将踏破凉州,为她报仇!”

    桓羡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是我的妻子,我必然不会伤害她,但你最好弄清楚,她是我大楚的公主,非是尔等蛮夷可以肖想的!”

    “闭嘴!”

    这回开口的却是薛稚。

    当着两国军民的面,她半分面子也没给他留,桓羡心头微恼,才要开口,她已冷冰冰地道:“我可以跟你回去。”

    “但是,作为交换,我要你此生不得踏入贺兰部的领地半步!如违此誓,便困穷早逝,江山不永!”

    她是楚国的公主,未来的皇后,眼下竟如此偏向这些蛮夷,感情上也是全然偏向了贺兰霆一方。桓羡心底已有隐隐的火气,却终是抑下:

    “这是自然,贺兰部与我朝世代交好,互有联姻。朕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救援在战乱中无辜受难的贺兰百姓。”

    他亦扬声向贺兰霆唤道:“贺兰兄,既然你们来了,妹婿就把他们还给兄长,我们退出贺兰领地。”

    “至于你我之间先前的那些龃龉,看在兄长替我照顾拙荆和小女的份上,妹婿就暂不追究了”

    芳枝已经喜极而泣地从贺兰部的队伍里跑了过来,桓羡示意她抱过孩子,自己则抱过妹妹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开。

    层层叠叠的楚军已经簇拥上来,以防对方在背后放冷箭,贺兰霆脸色煞青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身后的大军赶来、接手了那边席地而坐的子民们,忽然狠狠一勒缰绳,跟了上去。

    楚军已经退出了很远,无边无垠的草野上,有如一条肃穆玄黑的长龙,向着边塞上的长城行去。

    薛稚被兄长拥在怀中,一直低着头,泪水模糊了眼帘里倒映着的情景,明显的怏怏不乐。

    桓羡睨她一眼,心中纵有千般不满万般疑惑也只得暂且不发,唯独揽在她腰间的臂膀愈发如铁一般,将她搂得更紧,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半分反应。

    “别以为贺兰霆就是什么好人了。”他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他没有逼你,就是对你好?”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人已在我手中,他贺兰部的子民也在我手中,他不得已才想在你心目中留个好印象,以退为进。且不说他已有妻有子,你还不知道吧,当日他为使你金蝉脱壳,于怀朔城头活生生推下个女人,致使我们以为你已死去。如此残忍之辈,会是良配?”

    纵使佳人在怀,想起被一具无名女尸整整欺骗了一年半,桓羡仍是一阵气窒。

    天知道那会是谁的尸体!他竟让它在自己的寝殿里整整停了三个月!

    闻说表兄将人从城上推下,薛稚亦是震惊和自咎,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离间之法,道:“那又怎么样。”

    “至少他还肯给我选择,哥哥呢?从头到尾有顾过我的意愿吗?我同不同意,有用吗?”

    “桓羡,你从来都是这样,把人当作你的提线木偶!却要人甘心做这样的木偶!”

    她语气渐渐激动,直呼其名。眼看二人就要争吵起来,伏胤忽然上前禀道:“陛下,您瞧。”

    二人应声回望,队伍左侧的不远处,贺兰霆忽然打马追了过来,就这么隔着茫茫数里,一直与他们并行驱驰。

    薛稚眼眶突兀地一酸,目红若泣血。耳畔适时响起桓羡微醋的话音:“你很喜欢那蛮子?”

    不待她回答,又冷笑一声:“也是,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

    他自语说着,勒着马缰,走到队伍的更里侧命人挡住贺兰霆的视线。

    很快,回程的楚军就到了边境线上。

    贺兰霆没有再追,勒马停在边塞上,看着越过长城、消失在视野里的人影。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这般,一个人在草原上奔袭百里,将远嫁楚国和亲的姑姑送出了贺兰境内。

    二十年过去了,又是如此。纵使他已是柔然的左贤王,却依然无法改变心爱之人远走的结局。

    七年前,姑母惨死于建康。

    七年后,她的女儿再一次违背心愿地被楚人带走。吐谷浑挥师北上,杀他族人,也全拜桓楚的内乱所赐。

    新仇旧恨,公仇私仇,杀姑夺妹,他必报之!

    作者有话说:

    媳妇儿有孩子了却不知道是谁的怎么办?

    吐血的桓狗:当然是原谅她。

    第80章

    回到秦州城中, 桓羡找来芳枝,详细过问了她这些年身在异国他乡的始末。

    得知她既没有失身于贺兰霆, 也没有与他人诞下孩子, 他心头微松。不管怎么样,她这一年多没有受苦,便是万幸。

    芳枝想了想, 却是鼓起勇气补充:

    “陛下,那位左贤王虽然的确对公主有非分之想, 但对公主真的很好,也并没有过任何不轨行为, 公主敬重他也是情理之中。您不要总是用那样的语气去刺公主。”

    “公主她……其实是一个心很软的人。”想起那晚雷雨夜她突如其来的哭声, 芳枝犹豫着道。

    她心软?

    桓羡眼底云封雾绕,更隐隐透出火气。

    她对捡来的一个孩子都如此疼爱, 却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又怎能说得上心软。

    挥退芳枝后, 他径直步入隔壁的寝间。

    这是他在秦州下榻的地方, 薛稚已被安顿了进去,院子四周皆戍卫重重, 由伏胤亲自把守在院门外, 莫说是人,便是飞鸟也难得进去一只。

    前车之鉴,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担心哪一日作战回来她又突然不见,恨不得时时将她带在身边。然而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想法便终究只能是想法。

    脑海中回荡着芳枝方才的话, 他负手走进去。薛稚正在安置那才招募来乳娘喂过奶的小婴儿, 将她放在屋中事先备好的一个小摇篮里, 动作轻柔,好似在对待世间最无与伦比的珍宝。

    方才军中已传了消息来,言这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未找到,无论如何也只能先行跟在他们身边了。桓羡走过去,随口问:

    “这孩子多大了?”

    她仍未语,转身去拿放置在榻上的被褥,端的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态度。

    桓羡面色微变,却也没多在意,俯下身逗弄着襁褓中这个多出来的女儿。

    才喝过奶的她方是高兴的时候,在他的逗弄下手舞足蹈,笑声清脆,两痕眼儿皆笑成了月牙儿。桓羡心头忽柔软下来,温声道:“取名字了吗?如若你实在想留她在身边,不若就让她做我们的蓁儿吧。也还不会说话吧?我来教她。”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蓁’,就是你的名字。月鹿,是你的小名。”

    他煞有介事地与小婴儿介绍着她的新名字,然而小婴儿自是不懂,只是望着他无意识地笑,笑得他心里似软成了一滩水。

    这时薛稚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将薄毯盖在小蓁儿的身上,他见她并无反应,略略一想,又对小蓁儿笑着道:

    “教蓁儿《南山》之诗好不好?”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哥哥爱妹妹……”

    薛稚本已走到榻边去点灯,闻言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连名带姓地唤他:“桓羡。”

    “你恶不恶心?”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归于消失,慢慢地直起身来。

    二人就这般于夕色昏暗之下对视着,室中气氛沉凝如冰,直至蓁儿一声突然的啼哭响起。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抱起小蓁儿并不熟练地摇着、哄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蓁儿的啼哭声中应道: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那齐诸儿是与妹私通、杀害妹夫的昏君,那文姜是遗臭万年的荡子,你想做齐襄公,我又为什么要做被世人嘲笑的文姜?”

    “没有人敢嘲笑你。”桓羡道,“待回去后,我便下册立诏书。你没上玉牒,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谁能说什么呢?”

    她回过眸来,目中清冷如冰:“可若我自己不想呢?”

    他没有开口,剑眉深敛,看着她的目光平静中压抑着火气。薛稚便冷笑:

    “哥哥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她就知道,从来,就不能对他产生什么幻想。

    到了夜里,小蓁儿已被芳枝连着摇篮抱走,室中只余他们二人,虽并肩而躺、烛光成海,气氛却实在冷寂。

    她没有声响,连他除衣在身边躺下来时也静默得好似死去。桓羡侧过脸看着她在烛光下紧闭的眉目,修长如玉的指探过去,攥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缠。

    “你当真不想我吗?”他问。

    薛稚睁开眼,默认看着帐顶昏暗在烛光里的忍冬花图案。

    “哥哥自己觉得呢。”半晌之后,她语含讥讽地道。

    他侧过身去,轻轻抚过她颈边柔顺的发:“我认为是想的。”

    她似无奈似讥讽地哼笑了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冷冰冰地道:“我过得好好的,总算活得像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惦记过去像笼中鸟一样,没有自由的生活?”

    又是良久的静默。

    他眉目微黯:“哥哥以后不那样对你了,除了离开哥哥,栀栀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她只想要自由。

    薛稚枕着冰冷的用金丝绣着龙纹的枕面,很淡漠地想。

    这儿不是她的贺兰部,房屋精致,熏香华贵,也没有牛羊的膻腥与青草的气息,但她反而生不出心安之感。

    她久也没有说话,桓羡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曾经他有几千种方法迫她说出那些他爱听的话,现在却不知如何开口,会害怕说得重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便也如梦幻泡影消失在眼前。只轻轻地、将背对于他的少女转过来,假意打趣:

    “那栀栀的身子呢,也不想么?”

    他借映射入帐的烛光温柔凝视着她。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于烛光下,两痕柳眉细细地颦着,如难为情。

    她不是没有尝过那种销魂蚀骨滋味的处子,偶尔夜里也会想念他宽阔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可她也不是离了这些就不能活的女人,怎可能因为这个就原谅他?

    他便得寸进尺地靠过去,凑在她耳畔,幽幽地道:“可我想栀栀。”

    空了这一年半载,他旷得实在厉害,遑论日夜思念的妹妹就在身边,肌肤相贴。

    她淡漠别过头:“宫里女人多的是,既然哥哥都以为我死了,难道还会为我守身吗?”

    “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栀栀呢。”他叹着气说着,见她似无拒绝之意,喉咙与腹中的火燃得愈烈,忽然欺身过去,把她压在身下,在她还不及反应之前,重重含住了她耳垂。一双手或重或轻地在那肌理细腻处揉或捏。

    覆在身上的身躯有如铁一样重,才清洗干净的耳背后如有小蛇依附,又胡乱在钻,那些声音光是回荡在耳畔便足使得她身子半软,根本无力抗拒,薛稚原还红着脸想推他,渐渐的,意识自己却陷了进去,加之享用了这半日也有些受用,索性把心一横,任他施为。

    桓羡便笑了一声:“看来是想的。”

    他捧住她一边小脸儿,一路往下,久未被人光临过的双肩锁骨、温软红玉,都在他薄唇的触碰下一一软成了水。

    薛稚轻泣声渐大,原本用来保护自己的厚厚的壳也被一点一点瓦解,直至交握于身前的双膝被打开,才眼泪汪汪地终于对他说了这半晌以来的第一句:

    “别……”

    她想说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思绪全被别人人为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就像被人抛进大海一样,那会令她感到惶恐和无助。

    然而兴致上来的男人又哪是那么好说话的,他以软刃凿开那处久未开垦的湿地,拼了命地往里卷,她一声哭叫,搭在他肩上的玉白双足忽然颤得厉害,随着哭声毫无规律地在烛光中晃动……

    许久,帷帐上晃动的影子才停下,她双足一下子歇了力般滑落在他肩上,脸儿一偏,身前玉软轻轻起伏着、轻轻地伏在枕上吁气。

    算不得酣畅淋漓,但久违的情不自禁之下的反应还是令她羞赧地紧闭双膝,更在心里恼自己没用,分明心里恨极了他呀……又为什么,被他亲一亲碰一碰理智就不是自己的了……

    还是说,自己骨子里当真就是文姜那般放荡不堪的女子呢?

    那厢,桓羡已用软巾擦净了脸,见她还似在失神之中,嗤笑出声:“这就好了?”

    “我就说你的身子想我,还嘴硬。”

    薛稚被他说得脸颊通红,别过脸不说话。他又倾身过来,欲吻她唇:

    “看来贺兰霆没能满足你啊,没关系,哥哥愿意为妹妹效劳。”

    才亲过那个地方,她不肯,又因他言语赌气挣扎起来,他却道:“你自己的东西,嫌弃什么。”

    “方才软的尝过了,现在,来试试硬的吧。”

    ……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清晨的阳光被窗纱筛得朦胧柔和, 鸟雀低语,屋中榻上紧掩的青色帷帐内, 桓羡忽自梦中发出一声恍惚的惊呓, 霍地自榻上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尚在平复,魂悸魄动,连额上亦渗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他急喘着, 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熟睡的少女。

    她还在,双眸轻闭, 睡容宁静,眼睫柔顺地搭在眼睑之上, 在白如新瓷的玉颊上投下淡淡的鸦青色的影子。

    桓羡于五脏肺腑间乱跳的一颗心心渐渐归位。他重新躺下, 轻轻将平躺而卧、犹在沉睡的人抱入怀中,薄唇触到她微凉的额头之时, 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方才他又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她从城墙上跳下来, 掉在他面前, 满脸是血。

    她还活着,没有受一丝半毫的伤, 这真是再好不过。

    察觉男人的动作, 睡梦中的薛稚不安地颦了颦眉,无意识地转身想要逃离他。

    眼下还是夏季, 虽然秦州地处塞上,远没有建康那般炎热,但两个人这般赤条条抱在一起,即使是睡梦中, 她也能感觉到那粘腻的热意。

    但还未完全脱离那抹热, 却觉又被人拖了回去, 愈发浓烈的热意如岩浆如大火将她尽数包围,薛稚终从一片荒芜梦境中睁开了眼。

    “你做什么……”

    看清是他,她皱了皱眉。

    脑后还因昨夜长时间的缺氧而一阵阵轻微发疼,大脑浑浑噩噩。桓羡道:“我在看你脸上有没有血。”

    “……”

    薛稚一阵无言。

    他是故意在折腾她吧?

    目光却触及他裸露的左肩上一道已经结疤的伤口,似是剑锋所致,可无论是鹤壁时遭刺客行刺的那一回,还是表兄赠他的那一箭,不是都在背部么?

    她目光微有迟疑,落在桓羡目中,却无端有些心虚,低咳一声:“这个没什么,早好了,栀栀是担心哥哥?”

    那是谢璟留下的伤,丢人得很,他究竟不想令她知晓。

    薛稚冷冷别他一眼:“哥哥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眼下金城以西还在叛贼手中,又有吐谷浑与贺兰部加入混战,他如何这样闲。

    这明显是赶人的话,兼又冷冷冰冰,哪里却有昨夜的浓情蜜意。他心间微黯,浓长的黑睫掩去了眼底的情绪:“这几日停战,会轻松一些。”

    “栀栀睡吧,让哥哥再抱会儿。”搂她在怀,桓羡轻声地说。

    薛稚没再理他,被折腾了一晚,她身体不舒服得很,见他也不似乱来,便勉强抑下心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枕在他精壮的胸膛上睡去。

    桓羡看着趴在怀中的妹妹。

    她睡得很安稳,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她很依赖他,即使热意炎炎也不肯松手。

    彼时的他并不珍惜她的亲近,相反,偶尔还会因为她太过黏人而烦她,哪里知道,曾经不屑一顾的,如今苦苦追寻也不可能再得到。

    世事有若流水,奔腾向前,一去不返。那样亲密无间的日子,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

    薛稚再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芳枝进来问她是否要起来洗漱,报告过蓁儿的情况,又小心翼翼提了天子的去向。

    桓羡一个时辰前去了秦州刺史府商议政事,特意嘱咐过不要惊醒她。薛稚神情淡漠地听完,麻木地“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她不是很想起来,回想起昨夜和清晨的一幕幕,更是有些迷惘。

    她这是怎么了呢?

    又被桓羡下脏药了吗?否则,昨夜的她怎会如此放荡不堪。难道当真被他放下身段来哄一哄睡一觉,便可以什么都不再计较,乖乖地和他回去、与他重归于好吗?

    何况他们根本没有所谓“好”的时候。他们连爱人都算不上,从来都是一对可笑的兄妹,仇人,通|奸者。

    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被多方掣肘又胆小怯懦的薛稚,也许她当真认了命回去继续做他的玩物,可是这么多年了,人总该有一些进步与追求,她又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就算她肯妥协了和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一样会遍体鳞伤。

    薛稚起身后,又去隔壁院子里看望了才吃过奶、被芳枝拿着拨浪鼓逗弄的蓁儿。

    她生得很漂亮,雪肤乌目,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一看便知日后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姑娘。

    照料孩子其实是件很费心神的事,还好桓羡命人从城中找了个奶水充足的妇人,也有育儿的经验,芳枝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奶娘周嫂并不知她身份,只当是郡守家的女郎,还以为蓁儿是她的女儿,笑着夸赞:“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是随了姑娘的相貌。”

    薛稚笑了笑道:“这是我捡的。”

    “她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就帮她照管了。”

    “捡的啊。”周嫂有些尴尬,但她是个热络心肠的人,很快拿话带了过去,“姑娘可真是好心肠,不过不知道姑娘成婚了没有,若是没有成婚,恕我多嘴,还是送给那些想要孩子的大户人家比较好,若是单身女子,只怕是要被说闲话的。人言可畏啊……”

    知她是好心,薛稚也没计较她言语里的僭越,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成婚了,夫君也是同意了的。”

    “这就好,这就好。”周嫂忙不迭说着,“这年头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生女不举,姑娘和贵郎婿主动收养女孩子,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薛稚只笑,没再说什么。

    她原是不欲在这位陌生的妇人面前头透露太多信息只能这样说,芳枝听在耳中,却是微愣。

    公主这是愿意接受陛下了?

    薛稚在房中陪伴了蓁儿一会儿,又想出去转转,遂对芳枝道:“我想出去走走,你照看着蓁儿。”

    既回了汉地,从前在贺兰部没来得及做的事倒是可以做了。她打算去书肆里找找,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医书,打算采购一批,等时局稳定后给乌格图送去,叫他分发给族中的子民。

    这也许,是她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然而才一出院门,便被侍卫拦住。她嘲讽笑了一声:“怎么,我是被看守的犯人吗?连出去的自由也没有?”

    侍卫们面面相觑,唯独交叉于她身前的长戟不曾放下。薛稚冷了脸色,欲将长戟推开,这时伏胤却走了过来:“放手。”

    交握于她身前的枪戟应声放下。

    “是他让你们看着我的?”薛稚问。

    伏胤屏退那两人,不置可否:“陛下没让我等看守公主,只是吩咐了,不许公主离开官驿。”

    这有什么区别。

    薛稚心里微恼。

    她不想为难对方,放柔语气解释:“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也不可以吗?”

    伏胤却道:“公主明知道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您若出事,我们这整个院子的人都活不了。眼下秦州之外兵荒马乱的,公主何必为难我等,属下也不想步薛家刺史之女的后尘。”

    他不提薛嫱薛婧姊妹还好,一提,薛稚霎时紧张起来:“他把我堂姊她们怎么了?”

    初时她请表兄打听过,桓羡并没过分惩罚她们。但两国相隔所远,难道,是表兄的消息有误么?

    “没什么。”伏胤道,“是陛下叫我这么说的……”

    薛稚微微气窒。

    分明没这样做却要这样说给她,这个人,是要故意气她么?

    转念一想,却稍稍放下了心。

    他应是没有迁怒到堂姊她们。桓羡这个人,固然刚愎自用、喜怒无常、薄情寡恩,但也有一点算得上优点,即从不滥杀无辜。

    伏胤还在殷切相劝:“公主,眼下是非常之机,请您就不要再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了,陛下他实在是分不出心再来为您操心了。您可知道,以为您身故的这段日子,陛下有多么难过吗?您可见过我们这位陛下流泪的样子么?可当日他以为从城楼上掉下来的是您,硬生生对着那具遗骸泣出了血,从此见不得一点鲜红色。待回到京中,更是把自己锁在玉烛殿里,同那具所谓的灵柩同寝三个多月,把自己搞成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前时遇刺的伤还没好,又被建武将军刺了一剑,卧床许久。饶是如此也不曾计较,反而予了谢将军兵权。公主,您觉得这又是因为谁呢?”

    “公主,就算您不为陛下考虑,难道也不替您身边的人考虑考虑吗?”

    这大抵是这沉默寡言的小侍卫头一回和她说这么长的话,话里话外却全是为桓羡说情。薛稚未免有些气急,脱口道:“他疯了。”

    他自己的疯言疯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物吗?他亲口说的,贺兰氏的女儿,只配做玩物。连她刻意讨好时说的永远陪他,也要被讥作是痴心妄想!

    所以,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她没有因之感到愧疚的必要!

    然而,回想起清晨他患得患失的那一幕幕,她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下去,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之中,一阵无力的心酸。

    所以,他肩上的那道伤,是谢郎刺的吗……他为什么不还手?是因为她的“死”而愧疚吗?

    他又真有那般在意她吗?不是将她看作一个玩物?

    这念头不过转瞬又被压下,她想,他如何愧疚是他的事,但这段日子里,她至少可以利用这份愧疚去争取一些有利于自己的承诺,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被他压制下去。

    想到这里,薛稚最终缓和语气,言辞恳切地道:“我不是出去乱跑,也不是想为难你,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伏将军若放心不下,就跟着我吧。”

    伏胤迟疑地看了她一晌,最终应下。

    薛稚遂在伏胤的陪伴下去到城中的书肆,挑选了几本论述妇产的医书,交了定金,请店家各自复刻五十本,送至秦州府。

    书肆的老板见来者气质不凡,落款又是秦州府,大抵非富即贵,忙不迭应下,允诺一个月后将全部刻本送到。

    一个月,若战事顺利,贺兰部之围也应该解了。薛稚点点头,谈妥了事情后,便抽身折返。

    夜里桓羡处理完军务回来,她正坐在窗前妆台边,静静看着那条取下来的精美的王女额饰。

    微醺的晚风将流金一样的夕光送进帘栊来,照在女郎有似兰花纤细的颈背上,有如夕阳为他的新娘披沐上金色的嫁衣。

    自以为聪明的猎人还不知自己即将步入小鹿的圈套。知他进来,薛稚头也未回。

    “哥哥当日说,只要我不离开,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哥哥愿是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栀栀to小伏:心疼男人是病,得治!

    第82章

    “那么, 我让哥哥放弃一切,同我回贺兰部, 哥哥愿是不愿意?”

    空阔的室内, 她这一句有如风中之铎,清泠泠地回荡于室中。平静无澜的眼,像一面清可鉴人的银镜, 极清晰地映出他怔愕的脸。

    “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道,似是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明知道,眼下大业未成, 战乱未平, 国都未迁,一切都方兴未艾, 我如何能放下黎民苍生不管。”

    “何况两国本属对立,你那表哥, 根本就是对你不怀好意的, 不过是暂且还没有暴露内心真实想法,你竟还真想着回去……”

    他的辩驳至她脸上漫开笑意而止, 薛稚微笑着颔首:“我知道。”

    “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 原来哥哥连骗我也不肯,又为什么, 先前要说那样的话呢?骗我以为你有多在乎我……”

    她轻笑着咧唇,两滴泪却落下来:“哥哥是骗子。”

    只此一瞬,桓羡心痛如刀绞。

    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原本可以握住的东西正如流沙般于指缝间逝去,心间涌上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慌, 忙奔过去, 将跪坐于地毯上的她紧紧拥入怀中。

    薛稚不动声色, 将被掐得通红的手背掩在袖中,眼角泪痕未消。

    “栀栀……”

    他慌乱地唤她,“你再让我想想好不好?等到、等到功业尽成之后,我一定答应你,莫说是贺兰部,便是你想去柔然,我也愿意……”

    心中却想,权力?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没有权力,他们不过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狗,桓骏不承认他,桓陵欺负他,至于桓珹……连他的仆人都可以涌上来踩他一脚,把他往冬日的湖水里推!那样的日子他过够了,如不是记忆里有她,他连想也不欲回想。

    当初他便是手中无权,不得已看着生母惨死在自己面前。如今,他为了打压士族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若真放下一切和她去了贺兰部,莫说贺兰霆会怎么对他,只怕还没有走到贺兰部,这一路上的暗杀便会将他捅成个刺猬。

    没有权力,他能护得住她吗?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靠着权柄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有这般,先假意让步答应拖住她。他知道的,她心里终究有他。

    果不其然,他看见她擦着脸上泪水,莞尔道:“和哥哥开玩笑的,哥哥莫非当真了么?”

    那笑容如初夏阳光下一朵带着昨夜雨露绽放的玉芙蓉,纯净甜美:“我不会强求这个,也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再也不跑,但我要哥哥,答应我一件事。”

    “你不可以再为难打压谢郎,也不可以再拿谢氏威胁我,他们不是可以被你肆意揉捏的棋子,此生原是你对不起他们,就算他刺了你一剑,也不足以抵消……”

    这本是她的真实目的,方才那些,理应只是试探。毕竟人总是喜欢折中的,如果她一上来就提这件事,以他的脾气,应该会暴跳如雷吧?

    可,明知是试探,也知他不会答应,为什么,真正听见他拒绝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些失望呢?

    失望他不如想象之中地在意她么?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薛稚眼中有一瞬的哀戚,不过转瞬即逝。桓羡却因了她方才那句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

    “伏胤说的啊。”她很无辜地道。

    桓羡的脸上阵青阵白,显然是在忍耐。薛稚又道:“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呢。”

    “说。”他仍在心里恼伏胤,脸色黑沉。这样丢脸的事,竟然也说给她,也难怪她突然软了性子。

    薛稚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你不可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发疯,不可以强迫我生孩子,不可以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不可以再对我用那些脏药,不可以再关着我,不可以随便呛皇祖母和太后,她们是长辈,那是没礼貌的行为,也不可以仗势欺人,要收敛你的脾气……”

    她皱眉说了一连串,细数下来,好像全是他的缺点。虽是在数落他,但桓羡却意外有些受用。

    他看着她因怨愤而生动起来的眉眼,眼里不觉间浮起如云如雾的笑,只觉这个时候的妹妹,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可怜。

    心中则想,他有这么讨人厌么?

    “还有最后一条,不可以……”

    她脸上忽然突兀地一红,语声一噎,暂未说下去。仿佛心有所感,桓羡道:“不可以碰你?”

    “这个不行。”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她本也没有指望他会如此让步:“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可以用……不可以用那个地方……”

    “那是用来吃东西的,谁像你这么荒唐……脏死了。”

    他没说应不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羞红了脸的她:“原来栀栀还是想被我碰。”

    薛稚最不喜欢铱誮的就是他这幅神情,好像她自己心虚一样,当即补了两条:“不可以有这幅神情,不可以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你要以你的皇位起誓,天子一言九鼎,不可以食言。”

    这样的煞有介事,桓羡心底的火气又有些微漫上来,然而到底是有愧于她,知晓若非如此自己怕是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了,便当真如她所言,神色郑重地起誓。

    “还有吗?栀栀公主?”起完誓后,他耐着性子又问。

    “暂时就这些吧,等我想起来再说。”薛稚怏怏地说,心中却实是难受。

    他一定以为,她是在同他打情骂俏吧?便连她偶尔也会这样错觉。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数次的碰壁告诉她,他就是个疯子,疯狗,和他硬碰硬是没有好处的,与其像从前一样被他欺负被他威逼,眼下这般,至少还可以尝试着驯服他,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她眉眼有如秋日枯寂的花一点点黯淡下去,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哀婉起来:“我还想问哥哥一件事。”

    “当初,哥哥是真的认为,是我害死了姨姨吗?”

    桓羡眉目一怔,心间原因两人“和好”的喜悦也由此荡然无存。

    “没有的。”

    良久之后,薛稚才听见他的声音,“我……一直都知道害死我阿娘的人究竟是谁。”

    是桓骏,也是那个他所痛恨的、无用的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她气结,连带了哭腔也不知,“你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折磨我,控制我,你不是喜欢我吗?这就是哥哥所谓的喜欢吗?”

    她觉得真是讽刺啊,所有人都可以用母亲为借口来辱骂她,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和母亲之前的情形,便想当然地以为她受了母亲多少好处,从而把仇恨转嫁到她头上。她虽不接受,但是能理解他们为何如此。

    可是他不可以,因为他是她最敬重最喜欢的兄长,幼时的她已能感知到旁人对她的恶意,但她并不会很难过,因为她知道,她还有哥哥会疼爱她喜欢她,完全不在意她是谁的女儿……

    其他人因为母亲厌恶她她都不会这般伤心,只有他,伤她最深。

    薛稚心里大恸,这回不必强掐手背两行泪也倏地坠下,落在方才狠掐的地方,竟烫得她浑身一颤。

    两人之间原还温软的气氛霎时无存。面对如此质问,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竟没有多少直视她眼睛的勇气,他道:“我只是觉得,这样说,你就会愧疚,就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为你母亲赎罪。”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分明佳人在怀,那股握不住她的无力之感却再次漫上心头。他只能央求她:“从前的事,是哥哥不好,原谅哥哥好不好?你怎样报复我我都不会有怨言,但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离开哥哥……”

    他会疯掉的。

    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她的日子,不想再和她闹下去了。

    也许她从前骂他的没错,他就是个疯子,觊觎自己养大的妹妹,强占她,强/暴她,又把过错全部推到她身上。可他就是喜欢她,她是唯一能治他疯病的良药。

    薛稚心若寒灰,勉强睁目看他。

    离开的这些年,她其实渐渐忘记了过去的一些事。恨他吗?好似曾经恨过。但从怀朔城她被下昏睡药以为自己死掉之后,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之后,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被毁掉的婚姻与爱情了。

    重逢以来,她原本也只是怨恨他,怨恨他又一次剥夺她的自由。但现在,他却告诉她,从前种种皆是他故意……他又要她如何淡忘不在意?

    方才,她也给过他机会。在她问他要不要和她回贺兰部的时候,她好似是有那么一瞬犹豫的。犹豫着如果他真的肯为了她放弃一切,那么,以她的心软,也许会原谅他。

    可是,这个人啊,他把握不住。

    薛稚脸上荡开一抹虚幻的、温软的笑:“好。”

    “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哥哥对我好,我就会喜欢哥哥的。”

    “我会忘记谢郎,忘记过去的事,做哥哥的妻子……”

    桓羡如释重负。

    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将头埋在她颈间,长舒一口气。

    当年在洛阳时得她允诺的那种喜悦好像又回来了,涤荡于心间,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活。他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有些语无伦次:“栀栀……”

    “你能想开,哥哥真的很高兴。”

    薛稚嫣然一笑,木然将脸埋在他怀中。

    就这样吧。

    也许是命运要将他们捆在一处,逃了这许多年也一样被他捉回来,实在身心俱疲。

    指望他真正的改变,是不可能了。但是,她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被他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江北,广陵。

    暮云收尽,银汉无声。

    陆韶一副商人装扮,在军士的带领下借着夜色的掩蔽匆匆步入北府军幕府。

    幕府最中心的那间独属于兵主的书房里,谢璟犹在灯下看兵书,闻得亲卫来报有故友求见,他未有多想,也未抬头:“宣。”

    陆韶于是走进来,抬手取下头上的帷帽:“兰卿,是我。”

    “子期?怎么是你?”

    见来者是他,谢璟微感困惑,“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夤夜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想与你商议。”

    谢璟命亲卫上了茶,延他在茶案边坐下:“子期但说无妨。”

    陆韶却欲言又止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他于瞬间明白过来,对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卫道:“你们都出去吧,将门窗关好,非我命令,不得靠近。”

    几人于是依命退下,闻得脚步声远去后,陆韶才倾身过来,烛火幽幽映着他眼眸。

    “兰卿,为兄今日前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起事,另谋新主?”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暗室之中, 谢璟猛然变了脸色。

    “子期,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震惊的脸色中难掩失望:“你吴郡陆氏皆食大楚俸禄, 陛下又不曾亏待你, 你为何,为何如此?”

    “兰卿以为仅仅是不亏待便可么?”陆韶道,“是, 我吴郡陆氏的确是大楚的臣子,可我们不是只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无道, 薄德寡恩,作为当年扶他上位的我们, 实在是心寒得很。”

    “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弑父杀兄上位的吧。想当年, 先太子还在,又是中宫嫡出, 这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可先太子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天渊池里,先太子的仆人曾经欺负过陛下, 将他扔进水中, 你说,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又能是谁?”

    “至于先帝, 更是被囚禁在宣光殿里,被他找来一群精壮的死囚, 将其活活轮|奸而死。你说,这样寡德的君主,值得我们出生入死地拥戴吗?”

    听闻先帝这血腥的死法,谢璟心中微讶。

    他不是很清楚桓羡同先帝的龃龉, 只知道父子关系不好, 是从前听栀栀略说过几句, 她说,哥哥幼时过得很苦,希望他可以尽心辅佐他、尽可能地多体谅他的冷淡。

    却不会想到,先帝的死法居然如此荒唐又残暴。

    但他很快回转过神:“所以你们帮着他杀了先帝,扶他上位,现在,又要弑君?”

    “君王无道,自该起兵讨伐。”陆韶说得一脸正气。

    谢璟定定看了这个曾经的同窗一晌,忽而失望地道:“我看不是君王无道,是他任用寒人、打压士族,损害你们的利益了吧。”

    这些年,随着制科考试的开展,有越来越多的寒人进入朝堂,在三省六部站稳脚跟。

    而即使是战事席卷,这几年里,桓羡也没放弃对洛阳的经营,几年下去,洛阳宫室已修建大半,民富地殷,这回西北讨贼更连身为洛阳地方长官的江泊舟都带在身边,明显是为提拔他做准备。

    迁都之事已经提上议程。待到迁都,士族的利益只会进一步受损,也难怪他们会狗急跳墙。

    “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合格的君主?”见他似无动摇之意,陆韶忙又补充,“你难道忘了,当年他说怎么对你的。在你新婚之日强占你的妻子,将你全族下狱,此后多番打压,现如今,更是因为将公主带去前线,致使公主惨死于夷人之手……”

    “这些,兰卿都尽数忘了吗?”

    “别再说了!”

    一直沉默的谢璟突然爆发,烛光下双目赤红,如同狰狞的兽:“这是我和桓羡的私仇,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是,我是恨他,可你要我公报私仇,让我八万忠勇北府军为你们的野心陪葬,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陆子期,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之事,我不会与旁人提起,但也请你好自为之,勿拿我谢家人作筏子,也勿提这叛国之事!”

    男人的怒气使得陆韶看怔了眼,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拒绝,怔愕半晌,才嘲讽笑出声来:“好,好一个忠义无双的北府兵主,夺妻之恨也能忍得下去。”

    “也罢,今日之事,就当为兄不曾来过。你我兄弟来日再会吧!”

    陆韶说完,匆匆离去。

    他能忍下夺妻之恨,这北府军中对天子不满的士族子弟却多的是。他们又为什么非得经过他呢?

    屋中,谢璟看着夜风中兀自摇晃的两扇门,直至他身影消失许久,心中火气仍未消弭。

    强占栀栀又害死她,他焉能不恨,但即便他再恨桓羡却也清楚,这些年,他这个皇帝当得不错,重农桑,促耕织,轻徭赋,任用能臣,打压奸佞……

    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去反对他,无法聚拢人心,也就自然会注定失败。

    不过,陆氏想要作乱另立新主,就必得打太后太皇太后的主意,他是不是得想个法子告知姑祖母一声?

    ——

    西北的战事犹未结束,从春天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并大有继续延续下去的势头。

    自吐谷浑加入战局后,不仅未助叛军对付王军,反而径直越过河西之地入侵贺兰部,与率领援军远道而来的贺兰霆打了起来。楚军由此长驱直入,将入境的吐谷浑大军一分为二,十分默契地与贺兰部围剿了吐谷浑的前路大军,又转头痛打起落水狗,将叛军与吐谷浑打得节节败退。

    很快,金城被收复,叛军不得已向老巢姑臧败退,常言道穷寇莫追,桓羡未有孤军深入,而是命前路大军驻扎在金城,自己则回了秦州据守,一面不紧不慢地自中原调来粮草,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

    金秋八月便在这战事偶然的间隙间如期降临,残萤委玉露,早雁拂金河,塞上的深秋总是来得格外早,未至中秋,秦州城里已是金菊怒放、桂香馥郁,家家户户早早地备起了中秋的节庆礼。

    因了金城的收复,秦州即由前线转变为后方,城内已然平定许多,又恢复了往日的人间烟火气。

    中秋前日,桓羡一早去了军营,薛稚起身后用过早饭,又往安置蓁儿的院子去。

    蓁儿如今是芳枝和周嫂她们在照管,为方便周嫂进出喂奶,住的是与桓羡下榻的清晖院相连的一处院子中,只能她过去,她们过不来,因此每日她都要过去瞧蓁儿。

    她到了之后,按常例逗弄了襁褓之中的蓁儿一会儿,却听身后的芳枝忽然慌慌张张地唤了一声“郎君”,起身回眸时,桓羡一身玄色常服,已经撩帘进来了。

    她有些意外,反应也有些冷淡:“你怎么来了。”

    “我忙完了事,回到家,你不在,我就过来了,也顺带瞧一瞧蓁儿。”桓羡道。

    他军务繁忙,空闲时间多是在清晖院中陪伴她,鲜有时间过来探望这个多出来的女儿。以至于周嫂尚是第一回 见到他,当即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女郎的夫君吧?”

    “从前就听女郎说过郎君,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一表人才,和女郎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周嫂笑着说。

    她会在外人面前多次提起他?

    桓羡不动声色地看向妹妹。

    光是她默许这孩子叫蓁儿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原来,她一直是同外人说的,他是她夫君么?

    他眉眼间一点一点析出欣意,唇角微扬的笑意怎么抿也抿不下去。对周嫂道:“我平日里庶务繁忙,对她们母女疏于照顾,就劳烦嫂子多费心了。”

    这样好相貌的郎君,平易近人又报酬丰厚,周嫂心花怒放,忙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该道谢的是我呢,二位已经如此照顾我了,我自然该全心全力地照看好孩子。”

    他又走去摇篮旁边,温柔和顺的女孩子正低着头摇着摇篮,哄小婴儿入睡。

    “我来哄她吧。”他道。

    这孩子虽是她捡来的,却也算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他知道她心软,便是还未有亲生的孩儿,看在他疼爱这孩子的份上,兴许将来也不会太排斥他。

    薛稚却是心中微恼,不欲理他。

    周嫂是个热络心肠,见谁都会夸,倒也没有什么巴结之意,然而这话落在他耳中,怕是要误会成她日日对外人提他,说他是她夫君。

    即虽方才没有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她也可以想象得到,某人方才信以为真之后,那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的架势。

    见她没说话,他伸手欲抱。薛稚却白他一眼,打下他伸出的一只手:“你做什么。”

    桓羡不解:“什么我做什么?”

    “你洗手了吗。”她语气带着嗔怪,“才从外头回来,脏手脏脚的就碰蓁儿。小孩子的肌肤幼嫩得很,被你染上病了怎么办?”

    一旁的芳枝无声抿唇偷笑,下去打了盥洗的水来,周嫂也带着笑看着他们。桓羡无言,只得依言照做,用毛巾擦净了手上的水珠:“这下总可以了吧。”

    薛稚勉强点点头,示意他将孩子抱起。然而乍一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原还安安静静的蓁儿忽然大哭起来,哭声几乎要将房顶掀了去。

    “这怎么办?”

    他并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蓁儿不哭不闹的时候还好,一旦哭闹起来便手足无措。周嫂忙走过来:“给我吧。”

    薛稚埋怨地瞪他,伸手接过孩子,抱着她轻轻摇晃起来,白皙柔嫩的手轻抚蓁儿的背。

    在她轻声而又耐心的安抚里,蓁儿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周嫂还在旁边试图教会他哄孩子的方法,他静静听着,看着妹妹凝着慈和与母爱光辉的眉目,忽然极突兀地想到。

    她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当初杀掉他们的孩子?

    尽管不欲承认,但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这一日她都不怎么搭理他,直到夜里安寝,也似还在为这件事生闷气,侧着脸独自向着墙壁里侧。

    桓羡沐浴过后,换过寝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察觉她的冷淡,上榻之后,他亲昵地将人揽在怀中:“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等我就睡了?”

    男人滚烫的气息若暖风微醺地拂上后颈,一只手亦已绕到她腰间,探入轻薄的衣襟。

    求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们也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不好?”他道。

    薛稚睁开眼,漠然看着帷帐上映着的烛火。

    他总是这样的,妄想用孩子来拴住她,所以白日才会对着蓁儿一个捡来的孩子大献殷勤。

    他根本不会明白,她喜不喜欢他,都不会因为是否多出个孩子而改变。

    但那日既假意答应了他,便也没说破,只道:

    “哥哥不是答应了我,不强迫我生孩子么?”

    他眉宇微黯,那只手却未收回去,将那粒嫣红置于指间轻轻搓揉着。

    “可你也答应了让我碰你。”

    “是可以啊。”她没回头,应他只有冷冰冰的一句,“可你吃药了吗?”

    桓羡不明:“吃药?什么药?”

    她便冷笑:“哥哥不是答应了不强迫我生孩子么?我不想生,可我也不想再喝那些苦药。所以,哥哥想行房,就自己找药去吃吧。不然,别来碰我!”

    作者有话说:

    没用的男人,连哄孩子都不会。

    今晚无二更

    第84章

    这世间避子汤药多是以女子饮用为多, 备给男人的,听也未有听说。

    桓羡自讨了个没趣, 但当日是自己答应了人绝不强迫, 因而也不好强求,手很老实地收回去,抱着她再未有进一步发动作。

    他抱得过于紧, 筋肉健美的身体如热铁烙在身前。薛稚微微挣脱了下,闭上眸, 声音在烛火荜拨声中显得有些闷:“哥哥也真是的,不做这种事是会死吗?”

    桓羡长睫微垂, 嗓音沉哑得有如屋外浓稠的夜色:“这话你问过, 在朔州的时候。”

    二人同时想起在朔州的时候,虽然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 但那段时间,已经算是兄妹之间十分罕见难得的和睦了。

    她答应了给他做平安符, 也唤了他夫君, 如同每一个盼望着出征的夫君平安归来的女子一般,祈祷着他能平安。以至于后来薛稚流落柔然, 也常常会想,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掳走,不曾享受过自由的风, 是不是、就会愿意稀里糊涂的和他过下去,淡忘从前他的种种伤害,迫于无奈地接受了他?

    事实上,分开还不到三年, 她却过得恍如隔世一般, 竟已淡忘了他从前做过的许多事。但即使是破镜重圆也会有裂痕, 孩子,也应该是父母情浓时的产物,而不是怨怼的孽果和他拴住她的工具。

    纷繁心思不过一念,她叹息一声,道:“药很苦的,还很伤身,我不想喝。”

    “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忘记那些事,也不想有孩子。哥哥如果心疼我,就不会让我喝的,对吗?”

    他没说话,将下颌轻轻抵在她额头上,首先想到的,竟是漱玉宫里那被她埋回栀子下的麝香。

    为了逃避生育,她一直在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而她原本也不必受那些苦楚,如果不是他想要孩子,她是不必那般伤害自己的。

    而他也总算是吃到些教训,知道一味地紧逼是不可能的。他终究还是想要完完整整的薛稚,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只是,他仍是觉得,她那日虽答应了和他在一起,但内心待他也并没有多少的亲近,反而比他强求之前更疏离。

    “嗯。”他最终淡淡应了声,没有强求。

    薛稚又推他:“去把灯熄了。”

    这些天他夜里总是点许多灯,亮得她睡不着。

    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真不知这几年怎么多出来这么多坏毛病。

    她不知道的是,桓羡有夜里不能视物的病状,是那年泣血的后遗症,夜里不点灯是看不清东西的。然他清晨又起得早,若没有灯烛,连更衣也是困难的,因而养成了蜡烛点一晚上的习惯。

    然而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他故意卖惨一般,故而也没多解释,只用手轻轻盖住她的眼:“这样不就好了吗。”

    “睡吧。”

    次日是中秋,桓羡按惯例去了秦州府处理完政务,直到黄昏才回到清晖院。

    薛稚不在,想来是去看望蓁儿了。他想了想,差人去请来了随军的太医正,请教避孕之事。

    这世上的确是没有专为男子所制的避子药,但有些药材却有杀精之弊,他想,按照这个思路去配药,理应可以达到避孕之效。

    太医正正是当年薛稚小产时替她诊脉的张御医,闻言微微踌躇:“陛下的思路不是不可行,但,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杀精之药,长久服用必然会损害龙体,陛下何不让公主服用避子汤呢?”

    桓羡从贺兰部接回妹妹的事,虽不至于公布于众,但几个心腹同太医们是知道的。

    然他也不可能当着太医正的面儿承认是妹妹不肯喝,神色稍不自然地撇过脸去:“她身子不好,有些事,能体谅的就体谅吧。”

    “朕和她也还年轻,不急于在这时候要孩子。”

    也是。

    太医正在心中想。

    当日公主小产即是他诊的脉,公主身子虚弱,又长久的郁结于心,那次小产已是元气大伤,也不知流落塞外的这几年,颠沛流离,有没有养好,还能不能诞育子嗣。

    否则,若是生不了,陛下岂不是要重蹈当年世宗皇帝的覆辙么?

    他与妻子感情和睦,是以反倒能理解皇帝的一心一意,道:“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本在正厅中商议,这时薛稚方抱了蓁儿带着芳枝从那边院中回来,见厅中正坐着太医正,微微愣住。

    片刻的怔然过后,又有些气窒。

    他不那个不就行了吗,还真去请教太医正,岂不荒唐。

    她决意视而不见,正欲抱着蓁儿进去,这时忽听太医正问:“陛下的眼睛近来怎么样了?有几味药材或许会治疗眼睛的药相冲,臣得斟酌着拟方子。”

    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薛稚微微困惑,不由得驻足而听,但闻兄长道:“没什么,得益于您的药,近来已经好上许多,只要点灯,夜里是能够视物的。”

    这几日他都是在军营中用药,她自然不知。但也是直至此时才回过味来,为什么这些天里但凡他歇在屋中,灯烛总是格外的亮。

    他的眼睛……竟是坏了吗?

    屋内太医正已经提起了药箱告退,她不好再停留,抱着蓁儿径直进去。

    桓羡没料到她会突然回来,也拿不准方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药方收起,淡淡一笑:“你怎么把蓁儿抱过来了。”

    太医正同她行了礼便退下,薛稚横他一眼:“今日是中秋,蓁儿是我女儿,我当然得和她一块儿过。”

    所以,她这是特意抱着蓁儿回来,和他一起过节?

    桓羡微怔,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炽热得像簇火。薛稚被他看得有些气恼,不欲和他说话,抱着孩子便去了寝间。

    芳枝偷偷抿唇,命人传膳去了。

    一顿饭也是吃得沉默至极,饭桌上只有蓁儿的咿呀和她轻柔哄孩子的声,窗外明月如璧,清辉如雪,照得满地花影在地上如水纹流动。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好说什么,沉默着用完了自己那份,尔后,便一直在旁安静地看着她哄蓁儿,恍惚间竟真有种这是他们孩子的错觉,眼中渐渐盈上笑意。

    “我来吧。”他伸手欲抱,“你先吃会儿。”

    薛稚没和他多客气,遂将孩子交给他喂,自己用起了晚膳。

    因今夜周嫂回去过节了,小蓁儿的晚饭是烹煮过的牛乳,她生在贺兰部落,那边的妇人奶水不足时常用生牛乳和水煮,偶尔能救上急。

    但桓羡显然不具备照顾婴孩的能力,自以为已经喂得很慢了,但小蓁儿还是来不及吞咽,喂了几勺下去,全被她啪嗒啪嗒地吐了出来,吐在他玄黑绣龙纹的袍服上,男人的脸色霎时黑沉如衣色。

    小蓁儿也似感知到他在生气,小嘴一瘪,竟是径直哇哇大哭。一时间,眼泪、鼻涕和才吐出的奶水全浇在他身上,桓羡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

    “还是奴婢来吧。”芳枝忙将蓁儿接过去哄着。

    薛稚无奈至极。

    果然,从昨天到今天,他就没一件事是能做好的。

    他到底能做什么?

    一时之间,她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起身同芳枝一道哄着蓁儿,没理会一旁有如做错了事的孩子的兄长。

    芳枝暗暗抿唇一笑,道:“要不,陛下陪公主出去转转吧。今夜是中秋,秦州城有中秋燃灯会,我听周嫂说,可漂亮了呢。蓁儿由奴婢来照顾就好。”

    桓羡略有迟疑。

    他既夜里不能视物,若是夜游,灯亮处还好,若是阴暗的地方,他根本看不清路。

    薛稚却叹了口气:“也好。”

    她久离汉地,也许久没有看过这熙攘尘世了。至于其他的,她原想让他和蓁儿多接触接触,日后也能给蓁儿讨个好的身份,可他什么也做不好,实在是不想让他再接触孩子。

    二人遂在暗卫的陪伴下出府。夜幕月如璧,花市灯如昼。长街两侧搭了摆放花灯的长棚,街上熙熙攘攘,处处是相携看灯的人。

    铁锁星桥,灯花火树。笑脸如浮云,一张张地在灯海人群里飘荡过去。

    薛稚牵着兄长的手,走在人海如潮的灯市上,雪花灯、梅花灯、绣屏灯、画屏灯流水般自身侧流淌而过,她渐渐看得有些出神。

    大楚有燃灯的习俗,上元节下元节皆兴燃灯,她幼时也曾是拉着他偷偷溜出宫去,叫他驮在肩上看花灯的。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般脾气古怪,对她也只有兄长的疼爱。

    陈年旧事,她不愿多想,手掌轻轻转动着其中一盏明灯,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脱身。

    中秋的灯会她是第一次见。听周嫂说,这是塞上特有的一种习俗,因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燃灯也是为了祈求和家人团聚。

    城中的处处寺庙之外,也已经设置了燃灯处,挤满了点灯的人群。

    相较于薛稚看得出神,桓羡却远没有那般轻松。因为,他的夜盲症又发作了。

    灯市上花灯虽多,造型各异,却并非为了照明用,灯影幢幢,被人影割裂成黑暗与明亮,行在光明中时,他便无碍,灯影稍暗,就如陷入黑暗,反反复复,令人头昏目痛。

    更有那些以红绸制成的花灯,有如鲜血漫漫,大雨倾盆般倒在他眼里,令他双目昏沉,每走一步都无异于盲人夜行,总觉得是踏在万丈深渊之上,十分难受。

    因此,原本是他拉着薛稚,到后来,反倒成了薛稚拉着他,好在她看灯看得出神,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

    薛稚已在一处卖饰品的摊子前停住,挑选着摊面上摆放的几种首饰。女孩子都喜欢这些鲜亮精致的小玩意儿,她也不例外。

    她挑了一支用芙蓉玉雕刻的玉兰花簪子,虽不如宫中精致,到底胜在新奇小巧。抬手欲试,想了想却道:“哥哥替我戴吧。”

    他自己或许还不觉,他紧攥着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薄汗,偏是强作镇定。

    她就想看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又在心间腹诽,既瞧不见,和她坦白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强撑着不说呢?

    桓羡持簪的手已在微微颤抖,托着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那头浓密的鬓云间,也根本看不清是否插对了对方。

    薛稚对镜而视,唯在心中叹气:

    “走吧。”

    她无心再逛灯会,和他乘坐来时的马车回去。车中未有点灯,一片黑暗。他闭上眼睛,方才眩晕之感适才减退了不少。

    “你不逛了吗?”

    平复下来后,他问。

    “不想逛了,回去吧。”薛稚道。

    顿一顿,微凉如玉的手指,借着月光轻轻抚上他眉眼:

    “哥哥的眼睛,是不是夜里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哥哥的眼睛, 是不是夜里看不见?”

    被她抚上眼眶的时候,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 仿佛她触碰的不是眉眼, 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动声色地握着她微凉的手,想要将她的手拿下去:“没有的事,栀栀怎会这样觉得?”

    “真的没有吗?”

    薛稚却僵持着不动, 借着车窗外的月色,一点一点抚摸着他眉骨,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日伏胤所说的、他在面对自己“尸体”时泣出鲜血的事来。

    她忍不住腹诽。

    他就那么笨吗, 连是不是她也认不出来。他是最熟悉她的人, 比谢郎、比母亲他们还要熟悉。

    真是个……笨蛋哥哥呀……

    自然,她不知道的是, 当日贺兰霆为以假乱真李代桃僵,见她颈后有粒小痣, 曾在那名妾室颈后同样的位置以刺青之法纹了一粒痣。那人本是政敌送给他的细作, 不知因何也留在身边睡了许多年,这回一并除去。

    不过这些都是前话了, 薛稚本人并不知晓, 只轻轻地、轻轻地叹一口气,问他:“这里, 会疼吗?”

    桓羡脊背一僵。有如被人从衣领处灌了一盆雪水。

    “你都已经知道了?”他循声望向她的方向。

    她没说承认也没否认,只问:“哥哥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她不明白,连这样的小事也要瞒着她,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大碍的。”桓羡不再犹豫, 竭力平静着语气将她的手拿下去攥在掌心, “已经在好转了, 只是想来近日军务繁忙才复发了。”

    她点点头,压下心间那些异样的情绪:“那以后不可以再劳累。”

    “知道。”桓羡道,“第四十九条。”

    突如其来的一句,薛稚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他笑了一声:“你的第四十九条‘不可以’。”

    这几天她已经同他提了太多的规矩,譬如不许乱发脾气,不许在蓁儿面前说话太大声,不许自作主张逗蓁儿,条条框框,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也有。

    若是从前谁这样约束他他必定不耐烦。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被她管着也不错,甚至有些享受。

    本是随便一句,倒被他说得像是在关心他一样,薛稚脸上一红,羞恼地背过身去:“随便你,你爱听不听。眼睛坏了又和我没关系。”

    桓羡无声抿唇。

    昏暗间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他也知道,她一定在生气。

    她终究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马车很快停下,薛稚十分默契地先他一步下了车,伸手欲扶他。

    桓羡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自轿中探出半个身子,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栀栀?”

    “门前是不是没有点灯?”

    只此一句,薛稚与驾车的伏胤都变了脸色。

    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是薛稚放柔声音,伸手去接他:“是啊,你小心一些,脚别踩空了。”

    她以语声引导着他踩着事先备好的车凳步下车来,从最后一截阶梯踏到地上时,他站立不稳,因此大半个身子都落在薛稚身上,她向后退闪半步才堪堪将人扶住了。

    “没事吧?”他紧张地问。

    她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后才补了一句:“没事。”

    “我们进去吧,我牵着你。”她声音不觉温和了下来。又以眼神示意伏胤去请太医正。

    太医正的诊断结果很快下来了,盖因近期劳累与不遵医嘱停药所致,需休养着,为着早日恢复,白日也不要用眼了。

    分明下午面对自己的询问时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有按时用药、病情已在好转,结果出去一趟就成了这样,老太医十分生气。

    医者仁心,他一时也顾不上君臣之分了,转而叮嘱薛稚:

    “公主要盯着陛下,督促陛下少用眼,勤用药,否则再这么下去,陛下的眼睛怕是好不了的。”

    薛稚是知道他用眼的强度的,往往用完晚膳后,还要在灯下处理一个时辰的政务,或是军报,或是从京城寄过来的政务通报。

    以往她不知道他眼睛坏了,只是抱怨他点太多灯而已,不曾管过他。也不会想到,他竟为了政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到这个程度。

    加之他眼睛的病也和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一时之间,薛稚心情十分复杂。

    “知道了,谢谢太医正。”她柔声应下,随后,送了太医正出去。

    待再回到房中时,侍女已去煎药,只留下伏胤守在门外,屋中,桓羡一个人坐在窗前,有些茫然地对着窗外的方向。

    他当真看不见了。

    分明白日还好好的,然而自出去了一趟,许是灯会上被忽明忽暗的灯光伤到了眼,又或许是被红色所刺激,眼前便如同蒙了层黑色轻纱,天地万物都混沌起来。

    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失了视觉,会令他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何况她亦不在,便十分担心她又会趁着他眼睛不便而离开,哪怕分明知道有伏胤在,这并不可能。

    薛稚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他茫然无措、脸上甚至染上慌乱的模样,从来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流露出这般无助的神情,不管是与记忆里那个仿佛永远不会生病、无坚不摧的兄长,还是那个从并州千里迢迢赶回、冷酷无情地将她的夫婿下狱的君主,都相去甚远。

    窗外月光泻进,晚风轻柔吹拂起他已然放下的墨发,衣袍翻飞,银霜镀雪,更照得那张神清如冰玉的脸貌如谪仙,有种脆弱的破碎感。

    她无奈地在心底叹息,缓步走了过去。

    “栀栀?”

    绣履轻似无声,只有珠帘被人拂动的跳跃碎响。感知到她似是去而复返,他不确定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过脸来。

    “是我。”她应了一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既如此,就谨遵医嘱,不许再用眼了。有要紧的政务,我读给哥哥听,好不好?”

    许是可怜他,她语声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她哄蓁儿时也没两样。桓羡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即虽她人在眼前,眼中却也只有一抹虚幻的影子。

    她会离开吗?

    他很想这样问。

    他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无疑有些伤自尊,但同时也十分清楚地知晓,她并不喜欢他,厌恶他,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报复他尚算好的,又怎会安心留下来呢。

    不过,她既这样说,大抵是不会走了,桓羡勉强放下了心。

    次日,江泊舟等心腹官员被叫来清晖院,被告知了天子眼疾、暂不能视物之事。

    军中大事被全权交由了兵部尚书沈弁处理,他是桓羡身边的老人了,前次对抗柔然也有他跟随在侧,加之现在暂且休战隔岸观火,身上的担子能稍轻一些。

    桓羡被迫停下了一切政事,尽管白日他其实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为了病情稳定,薛稚在太医正的建议下在他眼前蒙了块绸带,迫使他放弃用眼。

    每日,会由伏胤将当天的政务表文呈进来,由薛稚念给他听。

    除此之外,薛稚还要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督促他喝药。

    他很依赖她,尽管嘴上不肯承认,但每每只要她离开片刻便会骤然紧张,每日,她离开清晖院去到隔壁院中陪伴蓁儿的那一个时辰都会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短暂的失明使得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急躁,同时愈发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她在时还好,倘若不在,他便会控制不住地焦躁,不断地追问侍女她去了那里,然后不断地打发人过来寻她。

    有一次晚上,薛稚去隔壁院中看望蓁儿,回来的稍晚了些,便瞧见他在屋中大发脾气,将案上的器具扔了一地。

    伏胤堵在门外不让他出,屋内侍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送来的汤药也被砸得稀碎,瓷片飞裂,汤药残渣乱洒,屋内弥漫的全是中药的苦涩气息。

    薛稚震惊地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他的怒气似应声而止,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们不让我出去。”片刻后他才道,语声微闷,明显的缺乏底气。

    薛稚瞧见屋中的狼藉,又惊又气:“他们是为你好,你既看不见,跑出去做什么?不是说过了,要收敛你的性子,不许动不动就发脾气。太医正也说了要戒躁戒躁,按时用药,你又在发什么疯?”

    桓羡自知理亏,并未开口辩解,只有些恼她,当着下人的面,竟也一点面子不与他留。

    一众侍女何曾见过陛下这幅尊容,竟被公主训得毫无还口之力,既是尴尬又是害怕,好在公主很快便命她们退下,伏胤亦离开,并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满地的狼藉也未及叫侍女收拾。薛稚拾起地上破碎的半只药碗,气得轻轻嘟哝:“哥哥再这样胡闹,我就让伏胤把哥哥关起来。”

    省得他整日发脾气为难下人。

    “我想出去,是想来找你。”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语气有些闷,又问她:“你是不是要走?”

    薛稚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走。”

    “那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蓁儿今天又吐奶了,我就多留了一会儿。”薛稚道。

    他循声走来,长臂一揽,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你不要走。”

    他把唇抵在她耳侧,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那些你不满意的,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我会对你和蓁儿好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哥哥,好吗?”

    薛稚美眸微愕,双手无措地放在他腰侧,终究没有回抱住他。

    她得承认,在这一刻她对他并没有多么厌恶,反而生出怜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真的一走了之。

    她曾经很喜欢那种被人所需要的感觉,因为那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她身子不好,时常感染风寒发烧,在漱玉宫的那些年,每一次,都是他和姨姨悉心照顾她,他会在她吐得他满身都是时垮了脸嫌弃她,但始终也没有真的扔下她不管。

    每一次她不肯喝药,都是他一口糖一口药地哄着喝下去。那时候的她真的觉得,哥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连母亲也不及……

    所以现在,就算是偿还他吗?

    她唯在心里叹气,又低低地抱怨:“我曾经以为,哥哥永远也不会生病。没想到哥哥生起病来,比那些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还烦人。”

    又轻声嘲讽:“这算什么呢?算是哥哥的报应么?”

    桓羡未言,下颌抵着她额头,将人抱得更紧。

    他想,如果她能留在他身边是他的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种报应和惩罚,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

    第86章

    建康, 枕月楼。

    歌舞喧哗,花月春风。

    花魁独居的露华浓内, 花魁娘子师莲央才刚起, 未着衣,未挽发,玉润光凝的身子就裹着一层秋被, 揉着发酸的腰懒懒地撑起半个身子来。

    “他们说什么了。”她问等在榻前来回话的侍女结兰。

    玉指纤纤,掩在不点而丹的唇上, 娇俏地打了个呵欠。长发披散,香肩呈露, 滟浓得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这几日陆韶都是歇在她这里, 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从建始六年初他随天子北伐而归后, 就常来睡她,连江澜也重被调回了他身边。近来更是几乎住在了这里, 每日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 皆士族郎君,在楼中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在商议着什么。

    她有心打探过, 他却守口如瓶, 一个字也不说。

    问江澜,江澜也被瞒着, 只猜测是在谋求大事。

    师莲央留了个心眼,遂叫自己的丫鬟结兰趁着送茶点的时候探听着。眼下就是结兰回来回话的时候。

    结兰似有些慌张,口齿也不甚清楚:“奴听见、奴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北府军的事。”

    “好似、好似是在商议,想夺谢将军的兵权。”

    这太平时月的, 天子又不在, 他们谋夺兵权是想做什么?又要如何夺?

    师莲央当即敏锐地察觉其中蹊跷, 道:“你现在再去听听,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没过多久,楼中便响起结兰的尖叫,她的房门被陆韶的那几个好友破开,结兰被他们扔死狗一样毫不留情面地扔进来,头磕在云石桑木台案的一角,磕得头破血流。

    她心里一惊,忙揽着才穿戴了一半的衣服自床榻上跑下来,下一瞬颈前一寒,王逊的剑已经逼在了颈前。

    “师姑娘,解释解释吧。”为首的人以剑尖指着她白皙的喉咙,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这婊|子是你派来的吧?竟敢偷听我们谈话。”

    师莲央长发披散地跌坐在地,见来人是琅琊王氏的公子王逊,正在禁军中任职,不禁心内一跳,背心有冷汗悄然渗出。

    王逊虽是质问师莲央,实则却是说给跟在身后的陆韶。果不其然,还不及师莲央辩解什么,他便冷笑着转向陆韶:“陆侍郎,你说怎么办吧。”

    “这事儿也真有些意思,是你邀兄弟们几个与你共商大计,怎么,还派这婊|子来偷听?这用得着偷听么,她不是你的人吗,你直接说给她啊。”

    琅琊王氏也是大族,当初跟着陆氏对付谢氏、事情暴露被夷三族的太常博士王仪即出自王氏族中,王仪虽是旁支,不曾牵连到王逊这一脉长房嫡支来,到底是心怀怨恨,也对身为主谋的陆氏怀恨在心。

    此番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亦是大家之子,自然也就不会给陆韶留什么面子。

    陆韶面色不改:“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莲央已经跟了我,我的利益便是她的利益,断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何况眼下,陛下的刀都已架在了我等的脖子上,兄长难道还会觉得,是陆某在故意设局诓骗诸位兄台吗?”

    他眼神清明,坦坦荡荡,王逊冷笑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也罢,既然你我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我就再相信你们陆家一次。你可不要再像王仪那一次,卖友求荣了。”

    “这是自然。”陆韶道。

    他这才收回剑,目光玩味地在这对男女身上转了数个来回,忽而转笑,手揽着陆韶肩背走出门。

    “子期,别怪为兄没提醒你。”

    “婊|子就是婊|子,不要枉想她会对你有情,有时候,该舍弃的就需得舍弃……”

    几人都退出门去,王逊的声音隔着门板悠悠地传回来,莲央抬眸,原还惊恐的眼中已是漠然一片。

    这厢,陆韶送走王逊等人后,再回到房中,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在替嘤泣的结兰包扎伤口。

    他看着她,眼神一阵阵发冷,示意侍从将结兰拖下去。

    莲央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转瞬如常。陆韶在案旁坐下,随意执起一只杯子来,杯沿在指腹间滚了两圈。

    “你想要出卖我吗?”这一声他问得平静至极。

    莲央走过去,面色如常地在他膝前跪下:“妾的一切都是世子给的,妾不会。”

    “是啊,让你做□□,也是我的主意。”陆韶轻轻叹气。

    室中忽有一瞬的静寂,莲央未言,陆韶已抬起眸来:“莲央,其实你很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恨你。”这一回她不再犹豫,直视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选的。何况我觉得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整日里穿金戴银,连达官贵人见了我也需捧着,这样的日子,很好。”

    “世子不必疑神疑鬼,我只是好奇你们在说什么罢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没有那么笨,我和天子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偏向他?没有了世子,我的日子才不会好过。”

    这样无懈可击的演技,当真是这些年,在风月场里修炼出的。陆韶唯在心底自嘲一笑,知道在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遂又改口:

    “我可以放你走。”

    一个官妓脱籍,于执掌礼部的他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而枕月楼身为他的眼线,这些年没少替他掌握朝中一举一动,否则他也不可能知道哪些士族对天子的怨恨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将来柴天改玉还好,若是失败,是一定会被诛除的。

    但莲央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不走。”

    “莲央既跟了世子,自然是要一心一意的。不管前路光明灿烂,还是刀山火海。”

    她眉目间又似蕴起哀伤,楚楚抬眸看向他:“不管世子信与不信,方才结兰之事,的确只是个误会,我只是好奇你们到底在商议什么,竟连我也不告诉,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我也不是没有主动问过世子,可我跟在世子身边也有十年了,世子从来就不信我。方才又问我怨不怨恨,若说怨恨,从前我也的确是怨恨过您,但现在世子宠我信我,我只想好好地陪在世子身边……”

    她轻轻泣着,将脸轻枕在他膝上。眼眶流出的泪水,渐渐打湿了男人的袍服。

    陆韶心间忽软,伸手将她侧颊上一缕青丝别去耳后,微微点头:“若果真如此,便也好了。”

    “莲央,我再信你一次,你莫要负我。”

    此后一连多日,陆韶仍在枕月楼中与那几名官员议事,且不再瞒着她,莲央也终于探得一点情报。

    她原先猜想的没错,陆韶父子,的确是在筹谋一件大事。

    他欲趁着天子不在京中,诈称天子已死,迎太后诏令奉时年十二的彭城王为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因眼下禁军还在朝廷手中,陆氏便勾结了在禁军中掌管东城门的王逊,预备率领镇守在广陵的北府大军,渡江逼宫。

    但此番计划却有一个致命缺陷——谢璟不同意。

    故而,他们重金收买了他的部将钟彦,预备在谢璟的吃食中下毒,迫使其病倒,这样,北府军的大权就会落在钟彦手中,为他们所用。

    师莲央听得心惊肉跳。

    此计若成,江山易主不说,那位谢将军也一定会被他们灭口。

    于公,她对那位大力打压士族与百姓谋利、被陆韶讥为薄恩寡义的君主没有意见,甚至还有几分崇敬;

    于私,谢将军是公主生前的爱人,她又岂可见死不救。

    她当即作书一封,命人送去了梁王府,想告知梁王此事,请他提前预防。

    半个时辰之后,那封信却落到了陆韶手上。

    身后奴仆正挥舞着大杖,将那送信的丫鬟打得半死。他看着那信上熟悉的字迹,目光阴寒,忽一把撕了个粉碎。

    ——

    塞上,秦州。

    中秋一过,原本浓艳的秋景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天总是阴沉着,避空阴云仿佛压在人的心上。

    桓羡的眼疾仍未好全,看什么都似蒙了一层纱。受这天气影响,他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既未好转常常将脾气发在那些可怜的器皿之上,被薛稚骂了好几次才算老实了些。

    然而这种病本是急不得的,太医正也说要清心宁神戒骄戒躁,薛稚只好又将绸带替他系上,以免他总是睁眼,看不见又失望。

    与此同时,桓羡对她的依赖与占有欲愈发强烈,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就像疯了一样,那次数落了他一顿后不仅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但凡她离开片刻便会变得急躁起来,以至于薛稚都怀疑他坏的不是眼睛,而是脑子。

    因了照顾他,这几日她都没再去陪伴蓁儿,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呀,薛稚悄悄在心底抱怨。

    不过看着他像个盲人一样,只能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能做,她又有些可怜他,到底狠不下心肠丢下他不管。

    一次,侍女送了治疗眼疾的药来后,又另送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来。薛稚不禁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药。”

    桓羡打坐似的坐在案前,双手垂在膝上:“避子的。你不是要我喝吗?”

    侍女还在,耳根微红地退出屋去。薛稚一愣,继而脸上一红:“哥哥不那个不就行了吗?真是荒唐,都这样了还惦记着……”

    是为以后备着的,毕竟太医正说那药要先服用一段时间才会有效果。但桓羡也未解释,只道:

    “龙性本淫,难道你不知道?我怎可能一辈子不碰你。”

    这怎么还自称上龙了,薛稚一阵无言。这时桓羡又轻笑道:“再说了,都这么久了,难道栀栀就不想?”

    她脸上艳如胭脂,这回再也不肯惯着他,气得将怀中的医书径直砸向他:“你不是龙,你是疯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被她骂了这一通, 桓羡也不生气,浅笑了声, “看”着她的方向。

    薛稚还在啐他, 碍于伏胤守在门外声音才小了些:“难道我有说错什么吗?总是这样,像犬兽一样,随时随地都能萌情, 这和猫儿狗儿又有什么区别……”

    见他不说话也没反应,唯是对着她的方向微笑, 她心里又莫名噗通噗通地跳起来,轻轻在他腰间一掐:“哥哥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是很熟悉的语气, 他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漱玉宫里、她伏在他怀里控诉他不理她的委屈样子, 微微一笑,循着记忆将人揽入怀中, 把头轻轻贴在她肩上。

    “那我以后不这样了。”鼻尖盈满她发梢的栀子香,心间全是安宁, 语声也就随之温软下来, “以后都听栀栀的,栀栀所要求的一切我都会做到, 过去的错与伤害, 也会尽力弥补,别走好吗?”

    “留下来, 陪着我。”

    若是从前,他可能还说不出这般卑微又肉麻的话。但经了这些年这几天的折磨,他实在再难忍受失去她的日子,哪怕是一刻钟也不能承受。

    除了他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天有多么难捱。他看不见她, 只能通过嗅觉和听觉来感知她。然而人一看不见就易胡思乱想, 一旦感知不到她存在,他便会无比慌乱,害怕她会一走了之,害怕下次见到的,就又会是城楼下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他怎么唤也唤不醒。

    他开始怨恨起那无辜的婴孩,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占用栀栀这么长的时间。她就不能立刻长大去过她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总要来打扰他们。

    他甚至,也开始厌恶起那并未到来的孩子来,如果他/她出生后就要占用栀栀这么多的心神,那他宁可不要孩子。反正她也不想生,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会是很好的。若要立储,便让桓翰生个儿子过继给他也是一样。

    总之,他不能再失去她。任何人也不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包括她自己。

    薛稚还不知道他心里这些近乎扭曲的想法,她被他抱得很紧,额头抵在他左肩上,近乎喘不过气。

    她只能红着脸挣了挣,道:“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

    “但是,我要你答应我,此生不可以再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可以再伤害他。”

    他?

    她没说是谁,桓羡却转瞬明白。微微松开她,蒙着白绸的眼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

    他很想知道她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神情,想知道,她是不是为了谢璟才答应他,又是不是在骗他。可眼前蒙着白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眼疾。

    “怎么,你不愿意?”

    他沉默得太久,薛稚不由得微微焦躁。她是没办法才肯答应的,她已经不可能再和谢郎破镜重圆了,既然躲不掉他,自然要为他们争取利益的最大化。

    “我当然答应,这话你先前不是说过吗。”桓羡不假思索。

    她微微红了脸:“这……这和上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薛稚微微语塞。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分明两次都是被迫答应他,但好似又有微妙的不同。

    前一次,是逃不开既定命运的心灰意冷。这一次,是她意识到以他对自己的的依赖和在意,她或许是可以驯服他的。

    而驯服一条疯犬,让它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总比被它在身后穷追不舍好。

    这些自也不可能告诉他,好在他也没追问,只道:

    “那,娶你也是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吗?”

    这话里带着试探,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求,薛稚却不知为什么嗔恼起来:“是我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报应,行了吧?”

    这本是一句气话,却惹得桓羡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抱着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被他笑得更加恼怒,生气地掐他:“哥哥笑什么。”

    “不许笑了,讨厌你,讨厌哥哥……”

    他的笑声终于戛然而止,唯脸上还挂着些浅淡的笑意,空明如初夏草木间打下来的清阳。

    “好,哥哥不笑了。栀栀亲亲我,可好?”

    薛稚脸若晕霞,又腾起淡淡的热意。

    这个人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呀……

    不过,虽是如此想,她还是把脸慢慢地凑了过去,攀着他脖子轻轻直起腰来,在他唇上印下轻柔一吻。

    鱼儿终究上了钩。她本是蜻蜓点水的触碰,正欲松开,却被他一把按住了后腰,另一只手则扣在她脑后,迫使她的唇留在了他唇上,尔后长驱直入,毫不留情地反客为主起来。

    薛稚不及躲闪,强烈的龙涎香气便扑入口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与凛然。很快令她软了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被他撑着后腰才没有倒下去。

    她浑身乏力,意识也不甚清醒,察觉他越来越强硬的攻势后,不由得地想要逃开。他又追过来,力道变得柔和下来,有如春风渡雨,勾住了她舌尖……

    许久,他们才分开,各自的唇上皆是水光粼粼。

    满是情和欲的一个吻。

    她羞得脸颊通红,伏在他怀中吁吁地喘,连看也不敢看他。

    他又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相缠,低下头,薄唇在她脸颊上轻轻厮磨着,似是流连方才的亲吻:“栀栀。”

    “帮帮哥哥。”

    她既被吻得头昏脑涨,下意识便要答应。又似被人从欲海中拎出,摇头道:“不行,哥哥还没喝药……”

    她不想就那么便宜了他,否则,她从前喝的那些苦药又算什么呢。

    他笑:“可以不弄在里面的。”

    又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反正,我都这样了,留与不留,不是都由栀栀自己做主吗。”

    薛稚微微愣住,芙蓉花瓣似的脸彻底晕红。

    小半个时辰后,她乏力地倒在内室的榻枕上,双眼恹恹地阖着,已然累极。

    那罪魁祸首却还神清散朗,仍旧趺坐着,眼蒙白绸,墨发凌乱,衣襟微微散开的胸膛上满是被她咬出的红印,像极了被亵渎的神祇。

    薛稚只及睨了一眼,便再度羞红了脸。

    这还真是荒唐啊。

    她在心里腹诽。

    分明勾着她做这荒唐事的是他,她却有种是自己占了他便宜的错觉。更埋怨自己,不曾义正严词地拒绝也还罢了,怎么可以他一勾她便上钩了呢……

    “栀栀。”他又唤她,话声里颇有几分意犹未尽,“还来吗?”

    她羞恼地扔枕头砸他:“哥哥去死吧。”

    ——

    与风平浪静的秦州不同,千里之外的广陵北府军中却是风起涛生,波谲云诡。

    谢璟病倒了。

    起初只是入秋后感染的一场小小的风寒,他原没有多在意。他素来身子健壮,请军医看过抓了服药喝着,仍是坚持带病伏案工作。不想沉疴日重,不得已上书朝廷,将府中军务全交予了部将钟彦。

    万年公主忧心他的身体,派遣了一名医术高超的御医前往广陵诊治,但御医入广陵后便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万年公主疑心有变,遂命禁军加强巡防,以备不虞。一直到八月底,广陵始有消息传来,谢璟反了。

    他的部将钟彦奉他之命,乘坐商船夤夜渡江,言天子病逝于西北,以防京中有变被奸人把持朝廷,特率大军入京勤王。

    天子分明还在西北剿灭叛军,何来的病逝。万年公主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叛变,当即命令禁军封锁城门,拒北府军于钟山之北。

    就在两军于钟山激烈交战之时,朝廷之中,陆升父子却率领一众士族之首,扣开了崇宪宫的大门。

    “臣来请太后懿旨。”

    三朝老臣,士族之首,就捧着一封空白的诏书率领众人跪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天子于西北病逝,秘不发丧,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后做主,另立新君。”

    何太后已经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对这个曾经一起扶持养子上位的盟友,震惊至极:“陆公,你们这是做什么?”

    “天子没死,还好端端地在西北主持大局,你就想逼着我另立新君吗?我看你们不是勤王,你们这是叛乱!”

    她知道陆升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万年公主终究只是女流,是得了三郎的授意才得以指挥禁军抗敌,牢牢占据正统之名,就算不敌谢璟的北府,三吴与淮北的地方军也自会入京勤王,叛军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若三郎“死”了,由她下诏另立新君呢?

    届时,正统的一方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军的陆氏家族,不仅禁军不会再听万年的指挥,整个朝廷也将柴天改玉。就算等到三郎亲从西北赶回,又有谁会相信他还活着?

    “太后此言谬矣。”陆升不惧不怍,公然直视于凤座上金尊玉贵的太后,“正因为天子溘然长逝,京中的一切才要赖以太后主持大局。”

    “彭城王身为陛下的第十一子,自幼聪慧,机敏过人,其生母亦出身大族,依臣之见,立他为帝,再合适不过,还请太后裁夺。”

    他嘴上虽说得客气,却举着那封空白诏书寸步不退,大有她不应便要血溅朝堂之势。

    何太后气得柳眉剔竖:“你们这是作乱!”

    “我不会写的,我怎能将大楚江山交到你们这群叛贼的手上!你们也休想用我的名义去害三郎!”

    “太后殿下。”人群之中的陆韶突然出列,“彭城王年纪虽小,却深谙忠孝之义,不似先帝,弑父杀兄,连与他无冤无仇的先太子也不放过。他会比先帝更适合这个位置。”

    “你说什么?”太后突然打断了他,“你说孤的珹儿,是死于谁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桓狗:???朕怎么突然死了。

    第88章

    青溪里, 梁王府。

    梁王桓翰一身戎装,匆匆返回府内, 进屋取了那柄皇兄留下来的尚方剑, 又着急欲出。

    梁王妃何氏在屋内看见,不由得出声唤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听见她的声音,他脚步顿住, 回过身来:“我得入朝一趟。”

    “方才底下人来报,陆升那一帮人入宫去了。万年阿姊还在宫中, 皇兄临走之前也叮嘱过我要看着陆家,我担心, 他们另有阴谋。”

    因着北府军入京勤王, 执掌禁军的他几日都没有离开钟山驻地,这方是第一回 回城, 想要入宫寻找万年公主商议对策,不想却接到陆升等人入宫的消息。

    为防不测, 当日叛军消息传来时他们便下令全城戒严, 封锁各个宫门以及城门,除却当日在宫中的官员, 其余官员都在家中待命, 陆升这个时候却能率人入宫,明显是有所图谋。

    而禁军之中, 也一定有他们的内应。

    “我和殿下一起去。”

    何令菀匆匆拿过一件披风,冷静地自内室中走出来:“谢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反,叛军既打着陛下病逝勤王的口号,在朝中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 也必须取得姑母的支持, 我想, 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

    “不行。”桓翰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太危险了,他们既能叩开崇宪宫的宫门,手里一定有兵马。你就留在家中,哪儿也不许去。”

    “殿下就放我去吧。”何令菀却催他,“国事当前,我个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有姑母在,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梁王最终无奈同意。

    他带着何令菀及一小队禁军入宫,果不其然,几百名禁军已经包围了崇宪宫,为首之人正是本应看守东城门的王逊。

    “王九!”

    梁王拔|出剑来,厉声呼喊王逊排行,“这是太后的宫殿,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的人应该是您才对。”王逊亦丝毫不惧,赫然直视着他,“眼下局势未明,我们赶来此处护佑太后安全,又何错之有?殿下又焉知这没有经过太后的授意呢?”

    “你……”

    一番话将桓翰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得气结。何令菀却于此时开口:“王郎君。”

    “我虽不知你们究竟想作何行事,你们想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太后她老人家身体不好,经不得这样惊吓。”

    “请你放我进去,让我去陪伴太后。我只是一介女流,碍不了你们什么事……”

    “不行,你不能去!”

    她话音还未落,梁王便焦急地打断她:“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阿菀,你不许去!”

    他紧紧拉着她一只胳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何令菀回眸,眼中情意温软,如水中月光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仍旧看向王逊。

    她毕竟是个女子,毫无用处,还可作为人质,王逊略一思索便笑着同意下来:“这是自然。”

    “若梁王妃想进,便请便吧。”

    “阿菀……”梁王还要再劝,紧拉着她不放。不妨何令菀勃然变色,一把甩开了他:

    “谁是你的阿菀!”

    “我本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愚弄,不得已嫁给你这纨绔!”

    “这样的日子我已受够了,正好趁着今日,做个了断!”

    她怒气冲冲地,拂袖直入崇宪宫。桓翰不及躲闪,待再要伸手去抓,她衣袖已如清风一缕自指间流走,他着急地去拦,却被身后亲卫死死拦住。

    王逊放了她进去,两波人马就这般在崇宪宫前对峙着,如隔楚河汉界。

    崇宪宫中,主殿大门紧闭,守在门外的宫人见是她,倒也会意地入殿通禀。

    殿内,何太后还不闻方才殿外的争执,正在一众大臣的簇拥之下,草拟着皇帝去世、彭城王登基的诏书。

    陆升等人近乎屏息而待,看着那朱笔落定,被架在了白玉鸾形的笔洗上,仿佛悬在喉口的心也随之落下。

    何太后面上如覆冰霜,漠然检查了一遍,方对身侧的女官常氏道:“去拿朱印吧。”

    她也是名门之女,自通笔墨,何况认贼作子这么多年,血海深仇,这封诏书自是要她自己来写。

    却是此时,宫人来报梁王妃来了。太后命人将其带进来,冷漠问道:“你来做什么。”

    何令菀跪下行礼,径直无视了殿中等候的一众公卿们:“令菀有几句话想禀报太后,是有关当年的一件旧事。”

    陆升等人心知是来做说客,不由脸色一变,催促她:“太后,国事要紧啊。”

    何太后已大致猜到,面现哀戚,想了想,却点头:“随我进来吧。”

    二人遂进入内殿,徒留一众公卿面面相觑。何令菀进殿后便跪下了:“请姑母收回成命。”

    “你是来做说客的?”太后的语调陡然转冷,“你怎么会为桓羡做说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可又知道他杀了我的珹儿吗?”

    “我的珹儿才十七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冻僵了。那是冬天啊,是冬天!昔年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他怎能如此狠心。”

    太后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既伤心儿子的死,也痛恨自己,快十年了,竟然认贼作子。偏生人家也还半点不领情……

    何令菀却道:“这是陆家人说的吧,姑母又为什么相信这是真的呢?”

    “当年陛下还只是冷宫里一个刚失了生母的皇子,根本没与陆家搭上线。就算先太子真的死于陛下之手,陆家又为什么会知道呢?姑母既然相信是陛下,又为什么不怀疑是陆家呢?”

    何太后被这话问住,眼中凝泪,哭声一噎。何令菀又叹息一声,道:“况且,我知道不是他。”

    “因为那天,我也在。”

    她似是下定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何太后眼中凝结的泪水却一瞬落下,近乎癫狂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也在?”

    “你既然在,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我的珹儿?你说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何令菀摇头:“我看到的时候,先太子就已经失足落水了,然后,陛下才经过那个地方。他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先太子。这些年之所以不说,也是因为怕被怀疑是害死先太子的凶手。”

    太后一瞬愣住,悲伤地阖目之后,泪水长流。何令菀见她似是信了几分,又言辞恳切地补充:

    “我没有骗姑母的必要,我本来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害得名声扫地,只能嫁给桓翰这种烂人!我比你们谁都恨他,我为什么要给他说话?”

    “但太后却不可以听信佞臣,眼下桓羡还在西北剿灭叛军,咱们自己却在窝里斗了起来,若是延误战事,害得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岂不是这天下的罪人?况且就算立了彭城王又怎么样呢,待到桓羡带兵归来,周围各个郡县见其没死,是会支持一个新被架上去的幼主,还是没有大错、尽得民心的成年君主,姑母有想过吗?”

    “就算你们立了彭城王,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京城大乱,自相残杀,届时胜负也未可知。”

    她急切地劝谏着,想要何太后收回成命。甚至,是说了谎。

    桓羡并非是完全无辜,他分明看见了,却见死不救,立在草木里冷眼看着桓珹向他呼救,直至完全沉下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半分。

    她那时吓得半死,匿在山石后,用手紧紧捂着嘴,直至他走后许久也没回过神。

    所以,客观来说,先太子的死,他理应负一定责任。但事急从权,为了顾全大局,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太后长叹数声,已然冷静下来:“你说的对。”

    “可是已经晚了,我同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既要作乱,是一定会以我名义下达这封诏书的,我有没有同意都不重要。”

    何令菀放柔声音:“但至少保全了姑母自己与庐江何氏。”

    “无论如何,我庐江何氏不能与乱党同流。将来陛下回銮,才不会怪罪姑母。”

    何令菀最终说服了太后。

    何太后当着陆升等人的面儿撕毁了那封诏书,表示自己并不同意。来来去去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陆升等人恼羞成怒,以太后名义强拟了一封,并以太后性命相挟,逼迫女官常氏取来了印玺。

    一封迎立彭城王的诏书就此完成,何太后与何令菀被软禁起来,以二人性命为挟,逼迫守在外面的由梁王带领的禁军退兵。

    何太后与妻子皆在对方手里,碍于孝道,梁王只得退兵,旋即去了中书台找万年公主商议。

    陆升等人毕竟人手有限,便是加上与其勾结的王逊所率领的东城门禁军,也不过数千之众,远远不及掌握在他们手里的。

    相反,真正的心头大患乃是城外的北府军,天子亲征之前已再三嘱咐过二人盯紧陆家,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但却也不会想到,陆家居然获得了谢璟的支持。

    毕竟事发之前,卫国公夫妇都还好好地待在陈郡,未被转移,一点儿也瞧不出他要叛变的样子。

    但眼下纠结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二人当机立断,一个回到钟山继续组织禁军与北府兵对峙,一个留守宫内,与叛军划宫而治,牢牢占据着三省六部与太皇太后所在的宣训宫。

    一时之间,一宫之中同时出现了两套朝廷班子,一套是以陆升为代表的老牌士族,坚称天子亲征已死,以太后之名,迎立新君;

    另一面则是万年公主与梁王,手握禁军大部,并牢牢占据着京中武库。

    两套班子互斥对方为伪,各出诏告,将自己的合法与正统性公之于众。然而占据宫城与内城的大部分禁军还在梁王手中,因而新君“即位”的消息并未大规模传出,陆升等人计划推行不利,只得寄希望于陆续渡江抵达钟山脚下的北府军。

    事情的发展正如叛党的预料,京中禁军不过十五万,大都分散在各个城门,又要面对城外北府军的进攻,压力不可谓不小。万年公主与梁王只得一面指挥大军,一面发书给北府兵请求议和拖延时间,同时,也在焦急等待着西北的回讯。

    ……

    八百里快马加急,京中大乱的消息传到秦州只用了三天。

    桓羡眼疾仍未痊愈,听妹妹念罢战报,当即将此次跟随出征的文武大臣召来清晖院,宣布了此事。

    相较于陆氏的作乱,更令众人吃惊的似乎却是谢璟所率北府军的叛变,薛稚身在屏风之后,亦是忧心忡忡。

    她不相信谢郎会反,但这封由万年阿姊亲手所写的急报却不容她幻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吗?可若他知道了她还活着,却已向命运妥协,是会责怪她,还是就此收手?

    满座之中,唯独桓羡丝毫不信。

    “谢璟不会反。”

    他眼蒙纱绸,毫不犹豫地断定:“他若要反,早就反了。何苦等到今日。”

    “这必定是叛军的阴谋,只怕他已被控制了起来,被部下以他名义作乱。兹事体大,朕须得率部回京去,凉州之事,就由沈卿主持。”

    “可陛下的眼疾……”兵部尚书沈弁矢口道。

    “朕没事。”

    桓羡解下眼前的白绸来,淡淡地道。

    事实上,他视力虽已好转,却也只是恢复到病情恶化之前的状态,白日与强光下视物无碍,但于夜晚及光线昏暗处,仍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也好在如今凉州局势明朗,吐谷浑已彻底退回其国境,凉州叛军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东下,让他得以率军南返。只可惜是不能一举将桓诏歼灭了。

    君臣商议之后,决定天子率领三万大军先行南返,若京中处置得当,待他们赶回淮北之时,内乱应已平定。

    这尚是最好的打算。如若届时京城已被叛军攻破,王军可据守淮北,以洛阳为后勤补给,号令周遭郡县勤王,只是这样一来,京畿一带战乱必起,也必然死伤无数。

    但愿,桓瑾与桓翰不要叫他失望……

    桓羡回到内室之时,薛稚已经简要收拾好了行装,见他推门进来,忙端着灯迎上去:

    “你怎么把绸带摘下来了,快戴上,太医正说还是要少视物……”

    眼下是深秋季节,即使是白日也难免有光线阴暗的时候,因而清晖院中无时无刻都点着灯。

    “已经能看见一些了。”桓羡道。

    看一眼已然收拾完毕的她,心中也已明了,故意似为难地说道:“栀栀……”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但若他真的叛变,国法,却不能容情。”

    “我知道。”薛稚的声音染上几分哽咽,“但我要和哥哥一起回去。”

    话一出口,也觉自己的目的未免太过明显,遂生硬地改口:“哥哥的眼睛还没好全呢,我,我不放心……”

    桓羡轻笑一声,并未拆穿她。反倒是点了点头:“好。”

    ——

    江北,广陵。

    北府军幽暗的地牢内,谢璟双手双足皆困锁在四个铁环里,蓬头垢面,衣衫破碎,被铁链悬于墙上。一名伙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他面前,一面替他喂饭一面痛哭流涕地道:“谢将军,你可别怪小的啊。”

    “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钟、钟将军他们威胁我,若不给您下药便要杀掉我全家老小,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原是军中厨师,正是钟彦威逼他在谢璟的饭菜中每日下药,使其患病,再对外宣称他已病倒,实则将其控制起来,盗取兵符,以他名义执掌北府。

    谢璟怒目而视,挣得捆住他的铁环也叮当乱响,似一头发怒的瑞兽。男子喂饭的手吓得一哆嗦,筷中的饭菜便掉在了地上。

    他实在害怕,也实在于心不忍,把心一横,将饭菜端了下去:“我,我再重新给您做一碗去。”

    如今谢将军每日的饮食皆是被下了毒的,为稳定军中,他们不会让他立刻死去,故而每日只会下取微量的毒。但长期吃下去,又能有什么好?

    反正钟将军也不在军中,他偶尔少放一次,是发现不了的。

    伙夫如此想着,端着案盘朝牢门快步走去。恰是出门之时,一记手刀狠狠砸在颈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牢门口守着的钟彦亲信已全数倒地,谢璟的亲卫伊仞跳进牢中来,见了主人饱受折磨的一张脸,几乎泪下:“少郎主!”

    “属下来迟了,还请少郎主恕罪。”

    事发之时,伊仞恰被派去陈郡给卫国公夫妇送节礼,也因此才逃过一劫。

    虽是如此,回来的路上便被追杀,又听说了北府军叛乱的事,知道事情有变,一路乔装打扮,于今日才摸回军中来。

    他用盗来的钥匙给谢璟解了锁,将他扛在肩上,扶他出去。

    谢璟气若游丝地睁眼:“快,送我去建康。”

    “再晚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伊仞带着谢璟一路逃出广陵, 未有直接渡江去往建康,而是先行前往广陵西面的六合郡。

    他很清楚, 以少郎主现在的身体状况, 很难支撑到抵达建康,何况京畿已被战火包围,他根本与万年公主和梁王等人联系不上。

    六合郡的郡守蒋溪是谢璟好友, 已知了其举兵勤王实则反叛之事,正为之义愤, 不想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形容憔悴的谢璟,不由得大惊失色。

    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更是震怒:“乱臣贼子, 他怎敢做这样的事?!不仅是害了你,更是推八万忠勇男儿去做叛贼!”

    谢璟气息虚弱:“事情至此, 还望兄台能助我回到建康,阻止这一切。”

    “不行。”蒋溪担忧地道, “你现在这个样子, 就算是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先在六合安顿下来疗养,待为兄修书一封, 与梁王殿下联络上之后, 再做打算。”

    蒋溪预料的不错,谢璟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休息, 每日喂进去的饭菜也掺杂了微量的毒,体力已近透支的边缘。

    交代完事情之后,他便昏迷了过去,蒋溪请来郡中名医为其诊治, 一面修书一封, 在信中陈述了全部实情, 交由死士送回建康台城宫中。

    钟山防线已被钟彦所率领的北府军攻破,建康北面东面已全被包围,死士不得已改从东面绕路,历时两日方抵达京中,待到信件辗转递到梁王手中,又已是半日后。

    天子的密信适才从西北发回,亦是言谢璟极有可能被奸人所利用,要他往广陵寻人,这会儿有关谢璟的消息便找上门来,梁王大惊,当即派人前往六合郡接人。

    两日后,体力稍稍恢复的谢璟被秘密接回建康,与在宫城北门指挥禁军与北府军作战的梁王会合。

    面对这位早已褪去纨绔伪装的宗王,他十分惭愧地跪下了:“谢璟管教无方,以致误国,苍生遭受荼毒,还请殿下责罚。”

    “兰卿也是为奸人所害。”梁王安慰地拍了拍他肩,“你看,这是陛下的信,连陛下也信你呢。眼下,还是不要说这些了,我们商量商量如何让钟彦退军吧。”

    事实上,这些天梁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方面,妻子也还落在叛军手中,十分悬心。

    另一方面,北府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且又以骑兵为主,擅长机动战,而禁军人数虽多,却分散到了各个城门,如此一来,单个地方的兵力对比甚至是禁军弱于北府兵,为了守城,他已经用尽一切方法,甚至往北府军中散布天子未死的消息,扰乱人心,却也不敌训练有素的北府精兵,城防很快即被攻破,不得已退守宫城。

    眼下,钟彦已经集结散落在建康北面、东面的全部军队,兵临建康北城门玄武门。玄武门,就是建康最后一道防线。

    陛下会信他?

    谢璟有一瞬的怔然。

    他心中唯觉讽刺,并未多想,很快回过神:“殿下,先别交战,让我去劝降吧。”

    “我自己带的兵,我清楚。作乱的只是那一小部分人,其余大众并非是叛国之徒,只是被奸人所蒙蔽,误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举。”

    “请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我会去说服他们的。梁王殿下,求您了!”

    他言辞恳切,竟径直跪下来对着桓翰行叩拜大礼。梁王忙将人扶起:“兰卿,你这又是何必……”

    谢璟却不肯起。梁王佯作为难地深思许久,最终叹息一声:“罢了,你去吧,先让他们退兵,若肯退兵,本王可以暂且不处置。这之后的,等陛下回来再作定夺。”

    他嘴上虽是如此说,却很清楚,不管是不是被钟彦所蒙蔽,北府兵的行为都已构成叛乱之举。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本是为国守门的亲信大军竟成为背刺陛下的一把尖刀,待到皇兄回銮,被处置的可不仅仅只会是钟彦这样的叛贼。

    北府兵,这样一支曾经为王朝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军队,陈郡谢氏的荣耀,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

    谢璟点点头,神色颓唐:“多谢殿下,待到陛下回銮,陛下那边,我自去领罪。”

    “此事本因我而起,更何况我是北府的长官,我的兵犯了错,自是该由我来承担。”

    叛军已然逼近玄武门,次日天还蒙蒙亮,钟彦便率部来叫阵了。

    梁王身披铠甲,在城楼上远远听见对方打着的勤王口号,不由得漫笑出声。

    “你笑什么。”钟彦在护城河对岸远远瞧见,似是恼羞成怒,“梁王,眼下陛下在西北病逝,太后已经立了彭城王为帝,我等是奉太后之命入京勤王,你与万年公主阻拦我等入城是谓何故?难道是殿下想造反吗?!”

    他义正严词,拔剑高指,正气凛然。分明是自己在行叛乱之举,却好似作乱的是城楼上的梁王。

    梁王笑道:“那你且看看,这位是谁。”

    他话音才落,一支羽箭忽自城楼上飞射而出,箭气之凌厉,箭势之迅疾,皆如宝剑出匣、飞星坠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钟彦一声惨叫,还未看清那人便被一箭射穿右眼,自马背上坠落下来。城墙之上,谢璟手挽劲弩,满面怒色,阴沉如呼啸的江涛。

    城楼下已有北府兵认出了他:“那是谢帅!”

    “谢帅怎会在城中?”

    “钟将军,不是你说谢帅命你率领我们入京勤王的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人惊怒不止,猛地将还在流血的钟彦提拎起来厉声质问,钟彦仍捂着流血的眼厉声惨叫着,他部下几名亲卫忙上前将人拉开。

    “我命令的?”

    城楼之上,谢璟冷笑出声:“给我下毒,盗我兵符,再散播陛下去世的假消息,与城中奸贼勾结,以勤王之名,行叛逆之实,这就是钟将军在带你们做的事!”

    “我北府兵是为国家讨贼而生,是国家培育了你们,是百姓在缴纳赋税养你们,而你们呢?看看你们现在的行事,同室操戈,将京城搅得鸡犬不宁,百姓受难,这就是你们对国家、对百姓的报答吗?!”

    城楼之下,护城河岸,似万马齐喑。唯有钟彦捂着鲜血长流的眼睛,暴怒喝道:“他在撒谎!”

    “他根本不是谢帅!你们莫要听信于他!”

    谢璟唯笑:“看来,是要我射瞎你另一只眼睛才算是吗?”

    又对梁王道:“殿下,请放我下城,让我的兵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他们的统领。”

    梁王面露难色。

    他毕竟只有一人,对面却是千军万马,若生哗变,岂不是白白送死?

    “殿下,请放我下去吧。”

    谢璟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我带出来的兵,我信得过。”

    底下的士兵看看城楼上面色坚毅的元帅,又看看流血不止的钟彦,终究反应过来,一拳砸在他另一只未受伤的眼睛上:

    “好你个钟彦,你竟敢欺骗我们,行叛逆之事!”

    “你对谢帅都做了什么?你为什么用谢帅的兵符骗我们是勤王?你究竟想做什么?”

    底下已经厮打起来,钟彦一方很快不敌,被北府兵捆绑起来,欲交由谢璟发落。

    谢璟遂命令大军后锋做前军,退后数里,一时之间,吊桥之下,旌旗千里,烟尘蔽日,随后才对梁王道:“殿下,您现在可以放我出城了。”

    “钟彦虽已被擒,但军中群龙无首,易生哗变,还须有人主持大局。”

    ——

    当日,北府兵在谢璟的带领下退出玄武门地界,缴械投降。

    陆升等人万想不到他竟活着逃了出来,局面既已扭转,再想挟诏书以令天下自是痴人说梦,遂丢下被挟做人质的何太后、何令菀等人,在王逊部的掩护下逃出宫城,往三吴地区逃窜。

    穷寇莫追,梁王最终决定先行打扫京中残局,只派遣了小队人马追赶,大军留在城内,等待皇兄回京。

    是以,半月之后,桓羡快马加鞭赶回建康之时,京中已然平定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谢璟的那八万北府军就驻扎在京郊禁军营地,为禁军所看管。待天子回銮,更是肉袒负荆,入玉烛殿请罪:

    “臣谢璟,身为北府兵主,不能看管好兵符,致使奸人有机可乘,此罪一也。”

    “其次,身为一州长官,不能约束自己的部众,以致部下为奸人所蒙骗,以勤王之名行叛逆之事,而京中百姓罹难者甚广。此罪二也。”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他额头触地,伏叩有声,清瘦的背影在大殿投进的深蓝天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虽然再恨眼前的这个人,这一刻,却也为自己险些酿成的大难而发自内心的懊悔。

    差一点,曾祖父留给他的北府军,国之柱石,就将被打上叛贼的烙印。

    差一点,陈郡谢氏的百年清誉,就要因他一时的疏忽,万劫不复。

    桓羡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眼前跪着的青年臣子,少年时的侍读,心情复杂。

    因了某些事,他从来都不喜欢眼前的这个青年,但不可否认的是,谢璟已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尽可能地将这场祸乱带来的灾难降到了最低。

    他无法怪罪。

    鎏金盘龙的殿柱后仍传来女子压抑的轻泣声,知道她想见他,他有些恼怒,面上却是春风般和煦:

    “朕知你忠心,你已尽力做到了最好,不必过多自责。”

    他说着,倒示意薛稚从大柱后出来:“现在,你且看看,这一位是谁?”

    作者有话说:

    桓狗:可恶,要在她的前任面前装大度。

    有时间我会回头修一修重逢后那几章,最近跟读实在掉的太厉害了,可能真的哪里出了问题吧,待我回头修一修。然后,我今晚本来可以双更的,但是我太丧了,写不下去。这个剧情过完还有一个大高潮,就要完结了。最多十天吧。

    结局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桓狗目前也还没有完全抱得妹妹归,但结局早定,不会更改。

    第90章 (修)

    幽暗的殿柱后忽地响起一声急促而喜悦的“谢郎”, 谢璟循声望去。

    是那个生生世世也不敢相忘的人,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就那么奋不顾身地朝他跑来, 如同经年以前她在漫天风雨里跳入他怀中,可这一次,却只在他跟前便停下, 她放缓脚步走过来,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殿外的天光打进来, 照在她秀美的脸上,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 不似凡尘中人, 倒似碧落九天的神女。

    睫畔点染的晶泪,也如神女颊上凝结的霜雪, 如梦似幻。

    他怔愕地看着眼前已然褪去少女青涩的女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 想要试探此梦是否为真。

    但那只手终究在她跟前停下, 短暂的怔愕过后,他微微笑起来:“一别数年, 公主可还好吗?”

    薛稚双目一涩, 勉力而笑:“我很好,将军呢?”

    他点头:“有劳公主挂念, 臣很好。”

    和那年碧华宫里相差无几的对话,境地却已是天差地别。

    旁侧的桓羡无名火起。

    殿中未点灯火,殿门只开了两扇,光影分明。透进的天光将二人照得纤毫毕现, 他可以极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泪。再听到此句, 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

    “她当年并没有死, 是被那柔然的贺兰霆,也就是她所谓的表兄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把人拐到了柔然。此番朕去凉州,她刚好在贺兰部,因此碰上了,将人带了回来。”

    他语声温和,似耐心地与之解释,左手却将薛稚的手死死握住。

    薛稚脸上一红,再看见谢璟怔然的视线,不禁羞愧地别过脸去。

    谢璟垂眸,见到二人交握的手,再看见她逃避的视线,恍然间似明白了一切。

    心中好似有把刀在割,他木木地颔首:“公主没事便好。当年之事,是臣太过冲动。臣向陛下请罪。”

    说着,却退后一步,恭敬地垂首行拱手礼:

    “臣祝陛下,与公主良缘永结,瓜瓞绵绵。”

    “臣祝公主,千秋无极,长乐未央。”

    那是对皇后的礼节,他的态度已然不言而喻。薛稚眼中的泪水忽若雨水簌簌而下,她樱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未说。

    谢璟走后,桓羡轻揽着她肩往内室去。见她仍是个噙泪低首、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有滔天的火也只得暂且抑下。

    “好了。”他放柔语调哄她,“不是说好了和哥哥在一起么?难道栀栀要食言。”

    “别哭了,你不可以那么贪心,有了哥哥还想要别的男人。”

    薛稚鼻翼微酸,一滴泪忽地打在他探过来、替她揩泪的手背上。

    “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你会放过我们吗?”她问。

    “不会。”桓羡想也不想地答,脸色也已沉了下来。

    她便勉力笑了笑,颇有些苦涩。桓羡又缓和了语气,试图劝她道:“别再想他了。”

    “你和他才几年?聚少离多的,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当真能比得过哥哥吗?你只不过是还太小,一时被男子的感情迷了眼,可你也别忘了,男子的感情最是淡薄,你又怎知这几年他不曾放下呢?”

    “只有我,我才是……”

    她不想听那些离间之语,很冷淡地打断了:“哥哥还不是一样是男子。”

    “可我是哥哥,我还有哥哥这一重身份,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我会比他更爱你。”

    也许吧。

    她寂寥地笑笑,不欲与他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就这样吧。

    只要桓羡活着一日,他们便不可能在一起。早早地放手,才是对彼此都好。

    他这次虽非本愿,却也已铸成大错。桓羡没有趁机报复已是看着她妥协的份上,她不能再授以把柄了。

    只是她以为她可以放下了,也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可是方才见了面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他和她在最相爱的时候因外力被迫分开,他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她。是她失身于人,甚至有过一个孩子,里里外外都被打上了桓羡的印记,是她配不上他……

    她久也没有回应,一瞧便知是在想着那人,桓羡唯在心间冷笑,故意打趣:“这回怎么不抱他了?”

    她回过神,却冷静下来,伸手去拂眼边的泪:“所以哥哥,打算怎么处置他?”

    答非所问。

    桓羡心间微恼,语声也冷了下来:“事情至此,不处置自难服众,总要让他戴罪立功,功过相抵,才好堵了天下人的嘴。”

    她木然点点头:“也好。”

    她知道北府兵之举无异于叛乱,谢郎身为北府兵主,是不可能不受牵连的,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谢璟走后不久,冯整却来禀了教坊司的师莲央求见,说是为着陆氏的人而来。

    陆升陆韶父子如今正往三吴地区逃窜,那儿是这些江左老牌勋贵的老巢,多的是对他打压士族启用寒人不满的士族,大概是要联合他们生事的。冯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替师莲央通报。

    乌合之众,他本不放在眼里,但想到师莲央和薛稚也算旧识,虽然不喜她和一娼女来往,却还是看着她的面子上点了点头,命人将师莲央带进。

    “妾来求见陛下,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师莲央入殿行过礼后,径直开门见山地道。

    “我知道陆韶如今藏匿在哪儿,我可以替陛下将他找出来,但求陛下能够放我楼中姐妹出籍,莲央愿以死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她声声如泣,叩首的声响在空阔的大殿内格外响亮。

    桓羡立在高高的金阶上,冷眼睨着殿下跪着的红衣女子。

    他对陆韶的下落其实并不感兴趣。

    总归是败军之将,便是没有,他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但主宰世人的生死于他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看在她也算替他劝过薛稚的份上,便也没立刻出声拒绝。

    他问:“那你呢?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师莲央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竟有种秋月映芙蕖的清丽高贵:“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

    这之后,师莲央又向他请求,想要看望薛稚。

    先前陆韶他们便已得知了薛稚在秦州“死而复活”的消息,她自也知晓。桓羡略略犹豫之后,还是放她去了。

    薛稚如今还未迁回漱玉宫住,才在玉烛殿里安顿下来,连她身边原来的青黛木蓝也不及被调回来,此时正在偏殿里哄蓁儿睡觉。

    莲央入殿后,仔仔细细地将她一番打量,叹息道:“见到公主还好好的,莲央不知有多高兴。”

    故人相见,薛稚心间本也是欢喜的,却因这一句心间微起涟漪,道:“您觉得我这样的日子算好吗?”

    也许是对方认识母亲的缘故,她对师莲央有种莫名的尊敬,言语中也用了敬称。莲央道:“好与不好,只要公主自己觉得好便算好。”

    薛稚笑了笑,自语道:“理应是好的吧。”

    他不再发疯,也不再过分逼迫她,她与谢郎还有伯父伯母都能各安其身,贺兰部的子民也得到了保全,所有人都得到了圆满的结局。她理应是甘心的。

    毕竟人活一世,总有不得不担负的责任。

    只是午夜梦回,她还是常常会梦见那日草原上阿干的声声质问,享受过自由的灵魂,又怎能忍受做回男人的笼中鸟呢,终究有些意难平……

    “母亲当年,也是心甘情愿的吗?”

    替蓁儿将小鼻子盖好,她忽地轻声问出声。

    师莲央走近来,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小女婴。

    她不置可否:“公主要比夫人幸运得多。”

    同是做男人的禁|脔,起码天子还肯为了公主让步。而先帝口口声声爱贺兰夫人,却从未真正为夫人打算过,甚至曾想在他死后令夫人殉葬,生生世世地陪伴他。

    虽说先帝死前似是后悔了,却被何太后与群臣利用,将夫人活生生钉在了棺椁里。

    据说,那日夫人连丝毫的反抗也未有,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唱着家乡的民歌在棺椁中死去。

    死前遗愿与前夫合葬,也被薛氏族人嫌脏。

    这些事,虽是陆韶说与她的,但师莲央每回想起,仍是不免震撼。

    曾经那般明媚鲜艳的女子,终究也避免不了如霜花凋零的命运。

    她不好与薛稚说这些,飞蛾扑火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她更希望薛稚能活下去,他年龙驭宾天,又焉知失去的不会得到呢。

    遂笑着转了话题:“这是公主和陛下的孩子吗?生得很漂亮呢。”

    薛稚摇摇头:“这是我在塞上时捡的一个女孩子,她叫蓁儿。”

    师莲央又唱起那首《贺兰雪》轻摇着摇篮助婴孩入眠,眉眼间氤氲着温柔的笑意,于下射的夕阳金光中,折射出母亲一般的慈爱。很快,就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师莲央道:“我给公主跳一支舞吧,我要脱籍了,您和陛下大婚的时候,我怕是不能来宫中献艺了。”

    “这支舞,叫做《玉腰奴》,我只跳给公主看。”

    她在淌进殿中的流金夕阳中翩翩起舞,舞姿轻盈,舞影凌乱,如一只自由的蝴蝶,又像浴火而生的红莲,邀天地万物都为她歌唱伴奏。

    很久之后,薛稚才知道,玉腰奴,就是蝴蝶,在梵语之中,是自由灵魂之意。

    京中的叛乱很快被平定,除逃往三吴的陆氏父子之外,王逊等乱党都被投之大狱,夷三族,其余族人流放塞北。

    曾经八百年望族的琅琊王氏彻底没落,往会稽加派军队搜寻陆氏父子下落的同时,天子又另颁布了两道诏书。

    其一是一封罪己诏,天子在诏书中深刻反省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穷兵黩武、刚愎自用以致叛乱四起百姓遭难的过失,自省自责,并承认了当年试图欺瞒天下、制造皇妹假死消息、愚弄大众之事。

    其二则是一封立后诏书,诏已故工部侍郎薛况之女,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可册为皇后,承宗庙,母天下。

    两道诏书一起下达,几乎便是要向天下承认,他是要娶那曾经名义上的皇妹为后。这不得不说有些惊世骇俗。

    民间尚且不知,前朝却吵得激烈,眼瞅着陛下这是装也不也肯装了,欲行大不韪之事,奏书如雪片飞往玉烛殿,又全部石沉大海。

    王逊等叛党的处置还摆在前面,眼下朝中也没人敢在这时候去触这位实权君主的霉头,是以事情渐渐不了了之。

    也是在这时,谢璟提交了前往西北剿灭叛军、以功代过的折子。

    桓羡同意了。

    他没有特意瞒她,当日夜里就寝,便被薛稚问住:

    “哥哥让他去西北剿灭叛军?可,西北战事未停,那不会很危险吗?”

    她心里乱得很,本知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的罪过,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毕竟平叛的事,三吴地区的叛乱让他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他远去西北?

    本该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的关心实在毫不掩饰,桓羡有些不悦。

    再说了,去凉州剿灭已是风中残烛的叛军,能出什么事呢,倒好像是他在故意为难谢璟一样……

    他眼中的温和微冷,揽着她躺下,以唇一点一点卸去她胸前丝缕: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这样,又怎能服众呢?怎可能行了叛乱之事也一点惩罚也没有。”

    身下芙蓉香脸半开娇旖旎,他以唇衔住那抹温软雪玉:“这儿,他也吃过吗?那这里呢,进过没有?”

    薛稚眼中晶泪点点,没有理会他的呷醋。她语意哀婉,语声近若哀求:“哥哥,不要再骗我了,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说:

    诏书系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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