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馋你

    沈清河把施乔儿挡在手臂后面, 好声好气对施虎道:“岳丈大人息怒,打人固然不对,但夹竹桃对孕体损害极大, 长姐平白无故得了一身夹竹桃的气味,这其中隐情, 还请岳丈大人三思。”

    沈清河话说得很委婉,但足够让施虎明白其中全部意思。

    施虎愣在原地, 仔细思索了一番, 面露极大的震惊与困惑:“你的意思是说, 齐王府有人害芳儿?”

    在场人不语,算是集体默认。

    施虎恍然大悟, 狠甩了一下袖子叱骂一声,转身就往外去。

    恰好云姨娘迎面赶来, 见他那样就知道他要去干嘛, 连忙将人扯住道:“老祖宗, 后宅的事情合该由妇人管,怎么着都不能闹到明面上去, 那万翠儿横竖已经被二姐儿发卖了,万氏那老妖婆此刻在齐王府估摸也正哭天抢地求做主呢,你要是这时候找上去,和老齐王正好针尖儿对麦芒, 还是在他们家, 咱容易吃亏啊!”

    施虎气得鼻孔中直喷粗气:“那你说!怎么办!”

    云姨娘眼珠骨碌一转,有条有理道:“要我说,那边的破事先不要管, 叫老齐王自己头疼去。眼下大姐儿还不知道来龙去脉, 正寻思着回家呢, 我先去把她稳住,怎么着都让她待在自己家里把孩子生下来。你呢,派几个亲信,以长公主的名义去齐王府,把两个哥儿姐儿都接过来,就说太太想外孙了,想留在身边照看两天。老齐王虽然不情愿,但公主的话可不敢不听,你只管按我说的做,保准有用。”

    施虎冷静一二,好好思索了下这番话,点头:“那且按你说的来,我这就派人过去。”

    云姨娘:“我随你一起去,必定挑几个身手好能说会道的。”

    后面饭桌,施乔儿看着爹娘说着话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他俩为什么能过那么多年了,我爹虽然是老虎,但我娘是训虎师啊。”

    沈清河嗤笑一笑,把她揽入怀中。

    夜晚时分,大姐沐芳终于悠悠醒来。

    云姨娘炖了碗红枣燕窝酥酪,亲自喂了她喝下,关切道:“可好些了?”

    沐芳点头,面上虽还是发白,但精神明显比白日里好了不少,细声说:“好多了,没了那阵子吐天吐地的难受劲了,唉,真是不知道是犯了哪路神仙,竟让我遭这趟罪。”

    云姨娘将琉璃盏往案上一放,气冲冲道:“遭哪趟罪?遭了小人罪!你知不知道今日若不是你三妹夫发现及时,你和你腹中孩儿性命难保!”

    沐芳脸色更加白了白,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云姨娘便耐着性子,将万翠儿买通婆子,用夹竹桃给她熏衣害她的经过给她说了一通。

    沐芳大为惊骇,攥着云姨娘的手直哆嗦。

    云姨娘安慰她:“别慌,我让老张给你看过了,孩子和你都没有大碍,你从家里带来的衣裳,我全给你洗了一通送底下人穿了,若非烧活人衣裳不吉利,真要一把火把它们通通点了才解气!”

    沐芳流着泪,语气颤着:“我这些年来,无论对上还是对下,从未给过什么人脸色瞧,他们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害我。”

    云姨娘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吗?芳儿啊,不是所有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就算是伺候你多年的婆子,不也蛇蝎心肠,因为二十两银子就能对你下此狠手吗?除了自己家里人,其余所有人你都得先让他们怕你,知道你的厉害,然后再给点好处,他们自己就对你感恩戴德了。我现在跟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你得自己硬气起来,那万氏算个什么东西?你才是齐王府往后的正头主母,谁给你委屈受就打回去,即便把那万氏打上一顿,光是太太的面子,老齐王又能把你怎么样?”

    见沐芳只是垂泪不语,云姨娘转头硬挤出两滴子鳄鱼泪,回过脸来掩目呜咽道:“可怜咱们家老二,替你气不过,去同那万翠儿理论,结果竟被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顿,我的天哟,如花似玉个姑娘,脸都被挠花了,这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沐芳的精神顿时上来了,两眼发着颤光道:“什么?那万翠儿竟把老二给打了?还把脸挠了?”

    云姨娘点头,委委屈屈:“可不是吗!还带着丫鬟一起打,人都没个人形了,你爹这会儿都快气得闭过气去了,正要进宫找陛下理论呢。”

    沐芳的眼睛更亮了,声音哆嗦更厉害,只不过明显是被气的。

    气得咬牙切齿地喘着气说:“天杀的,她算计我也就算了,竟还打瑶儿逼得父亲进宫向陛下求救,我们堂堂国公府,还能让一对乡野村妇给欺负了?不行,玉瑶就指着那张脸好看,容貌被毁,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去把那万翠儿的脸撕烂!”

    云姨娘连忙拉住她给她顺着气:“不急不急,你现在胎刚稳,身子又弱,最是不宜动怒。你先在家安心把身子养好,外面的事情有我和你爹呢,万翠儿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便是打他们所有人的脸了。”

    想到妹妹和父亲,沐芳仍是气得咬牙,手抓住被子死死收紧,颤声哽咽道:“原是我当初太给他们脸了,才能让他们欺负到我自己家里人头上,那万氏再是个长辈,纵容侄女挠花我妹妹的脸,我往后也定不能再给她半星好脸色。罢了,也不等往后了,我现在就回去!我非要把那娘俩的脸皮撕下来不可!管什么体统,这日子大不了不过了!”

    云姨娘再次拉住她:“不急不急真不急,芳儿听话,先把心情稳下来,孩子是自己的不是?别因为大人的事情把小的给伤着。”

    沐芳一时头晕目眩,不得不又卧了回去,但还是坚持起身:“不行,我另外两个孩儿还在那边,我得去把他俩带回来。”

    云姨娘轻轻给她拍着背,柔声宽慰:“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早派人把俩孩子都接过来了,这会儿用完了晚膳,正在乔儿的院子中逗猫玩呢。”

    当真是事事都想在了前头。

    沐芳泪如雨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把攥住云姨娘的手不松开,看着她哽咽道:“我……我叫你一声娘吧……”

    ……

    第二天清早,京城出了件喜闻乐见的大闹剧。

    镇国公施虎和老齐王朱为治,在朝堂上打起来了。

    当着当今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两位皇亲国戚,打得不可开交胳膊腿乱飞,手里的玉笏都成了敲脑子的凶器。

    具体打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已经无从知晓,反正等众朝臣看过去的时候,镇国公手里已经捏着老齐王的假胡子哈哈大笑。

    当天皇帝原本是想就皇子赈灾一事与众臣细论一番,但实在受不了底下那两个老东西嗷嗷互殴,就罚两人在大殿外跪上一天,自己也没心情上朝,冷着脸回御书房批改奏折去了。

    以为俩老家伙在外面跪着就消停了吗?没有,有太监看着不能打,便改为互骂了。

    老齐王骂镇国公是“独眼虫”,镇国公就骂老齐王是“无毛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的词汇已经不堪入耳,一旁的太监都要听不下去。

    齐王摸着光秃秃的上唇,看着镇国公手里的假胡子,气急败坏:“我没胡子怎么了!我没胡子照样能生出儿子!我有儿子你有吗!”

    镇国公:“你就一个儿子我有三个女儿!我三个女儿的孩儿我都能确保是我孙子!你儿媳的孩儿你能确保一定是你孙子吗!”

    齐王:“你他娘有病吧!吵架把脑子吵傻了!你女儿不就是我儿媳!”

    所以这事就很难弄,说这两人好吧,他俩一言不合能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一番,说不好吧,他俩是儿女亲家。

    傍晚,日沉西山。

    国公府和齐王府的车马从早等到晚始终不见出来,托人进去打听,又说俩大佛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出宫了,只是出的不是这个门。

    两家小厮一寻思,心想可别是找地方决一死战去了,慌慌着便各自跑回府报信去了。

    收到消息,国公府和齐王府顷刻乱作一团,赶忙派人全城寻找自家老东西。

    过了没多久,天黑透,夜色如墨,人间万家灯火亮如繁星。

    长安大街内街,一名身着蟒服的老头从酒馆出来,头发乱着,跟刚被人薅完一通似的,手里拎着两坛酒,一瘸一拐走向拐角阴影处。

    阴影下还坐着个老头,满头花白头发,头抵墙上,嘴大张着,正在打呼噜。

    朱为治弯腰,拍了拍躺老头旁边睡觉的乞丐,好声道:“兄台,兄台,劳烦腾个地儿。”顺便从怀里摸出颗银子塞给了对方。

    乞丐得了银子,一点脾气没有,乐呵呵去其他地方打盹去了。

    朱为治先把酒放下,又扶着墙坐下,抬头看了眼夜色,舒了口气,动手晃了晃身边的老家伙。

    晃了两下没反应,他干脆转头冲着对方耳朵大吼:“死了!老子刚刚说了让你给我看着地方!你看哪儿去了!你赔我银子!”

    施虎一个激灵醒来,抬手给了朱为治一拳:“你吼个屁!再吼老子把你另条腿也打折!”

    朱为治把酒坛子往施虎怀里一摔:“粗鲁!莽夫!”

    施虎举起坛子灌了口酒,气哼哼道:“跟你多是个人似的。”

    朱为治也喝了口酒,短暂的安静后,叹气道:“行了,吵了一天我也累了,在芳儿这件事上的确是齐王府不对,你说你想怎么着吧。”

    施虎:“休妻。”

    朱为治顿时急了:“不是你给我个面子行不行!她毕竟是我的正妻!虽然小心思是多了些,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过错,万翠儿那边她也是不知情,不然借她十万个胆子,她敢去谋害皇帝的外甥女吗!”

    施虎:“休妻。”

    “你这老东西怎么这么油盐不进!那小丫头片子都被你家老二发卖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不要得寸进尺啊我警告你!”

    “休妻。”

    “……”

    “休妻。”

    齐王扶额,忍无可忍:“行!休!今晚回去就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夜半时分,国公府终于迎来了晃悠悠自己回到家的老国公。

    施乔儿担心到不行,掉了一晚上的泪珠子,终于把亲爹盼回来,紧接着就被云姨娘赶回房睡觉去了。

    闻着一身酒气,云姨娘直皱鼻子,扶着人埋怨道:“你当你三岁小孩啊你,还在外面疯到半夜不回家?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吗?太太都忍不住问怎么回事了,你说你把这一大家子闹的,这么大岁数了心里一点数没有!”

    施虎醉醺醺,眼皮子都撕不开,打着酒嗝嘟囔:“你男人今日在大殿外跪了一天,又同朱蚊子那个老不死的打了一架,我到家你不心疼我,你还骂我。”

    云姨娘一听更气,炸着毛道:“我让你跪的?我让你打的?我现在骂你算轻的了!若放你年轻时候,我说什么都得拿刀和你干一架。”

    施虎抱着云姨娘胳膊,由着被拖着走,软和着声音道:“真是的,吵吵什么呢,我错了还不行吗。”

    云姨娘哼了一声,这才算放过老头一马。

    回到房中,云姨娘先把施虎卧到榻上,又命人泡了盆热滚滚的花椒水进来,沾湿帕子,敷在老东西两边膝盖上。

    嘴上气归气,可看着红肿一片,她也不免心疼道:“两个老糊涂蛋,打架也不分分地方,那是朝堂啊,是给你们打骂的地儿吗?还当着陛下的面,估摸陛下也就是念着你们俩年纪大罢了,不然一人赏二十板子,打死了事。”

    施虎长舒一口气,似醒非醒的语气,慢悠悠道:“原来也不想,可我想到我芳儿受的罪,我憋屈,我一见他就来气,可巧今日子衍那小子没上朝,不然把父子俩按住一块揍。”

    云姨娘叹口气,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干脆哄小孩似的笑着说:“是是是,你厉害,我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能受得了女儿吃亏,是不是?”

    施虎十分受用,悄悄握住云姨娘的手不松。

    两人之间难得静下来片刻,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闲话。

    “芳儿现在如何了?”施虎悠悠问。

    云姨娘给他按摩着膝盖:“好着呢,夜间又吃了些东西,早早便睡下了,两个孩子在太太院子里,有乳母看着,扰不到她。”

    “哦,好。那玉瑶现在还生我气吗?”

    云姨娘嗤笑一声:“还想着呢?人家二丫头才懒得理你那臭脾气呢,夜间找不着你那会儿她比谁都急。唉,你们爷俩就是性子太像了,没个愿意服软的,其实父女之间,硬有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当年那些事,也该过去了。”

    知道二女儿没怨自己,施虎似乎安了心,睡意越发沉下去。

    可沉着沉着又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道:“今日是什么时候了?乔儿可有闹肚子疼?老张那边怎么说?还是先天体寒不足之症?”

    云姨娘打了下他的嘴巴,笑骂道:“天底下也就你个当爹的关心自己姑娘那些,好多了,成亲之后就好多了,别想了,赶紧睡吧。”

    施虎便又躺下,粗糙的手指头摩挲着云姨娘的掌心,碎碎念道:“我能不想吗,是我害了你们娘俩啊……”

    云姨娘一怔,眼一湿,把膝上凉下来的帕子又过了遍热水。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施乔儿这两天总是心绪不宁,本以为是家里事情多,不想早上起来,才发现是自己小日子到了。

    就很烦。

    感受到娘子心情不大好,沈清河早早将卷牍放到了一边,上榻抱着她,轻声道:“肚子疼吗?”

    施乔儿摇头,双臂揽在相公肩上,有点没精打采,语气软乎乎的:“过往疼得是很厉害,近来好了些,虽不疼了,但也不痛快,心里也堵得慌,说不上来的滋味。”

    沈清河吻了吻她眼睫:“若是不适,我去给你熬药。”

    施乔儿仰头,鼻尖蹭着沈清河的下巴,闻着那股清淡的竹子香:“没用的,那些药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了,一点作用没有,老张说我是先天体寒,药石无医,只能平日注意吃喝,心情一定要好,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

    沈清河怀抱收紧,吻从眼睫游离到下颏,语气带有怜惜:“先天体寒?”

    施乔儿抬了下巴,好方便他:“对,我原本应该是二月份生的,但腊月三十除夕家宴,有刺客闯入府中行刺我爹,我娘为我爹挡了一刀,正中胸口,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可她为了不一尸两命,喝了催生汤,用了最后的力气把我生了下来。据说我刚生下来时也没气,我爹就对着祠堂里的列祖列祖拜,磕了满头血。可能是祖宗显灵,也可能是我命大,总之我活了下来,我娘也活了下来。但你别看我娘表面这么厉害,其实她的身子也一直不太好,这么些年了,我爹宁可不要也不敢让她再生。至于我,生在个寒冬腊月里,命虽保住,可也落下了个寒底子,成人后每个月都疼得寻死觅活,一点法子没有。”

    沈清河的手沿着腰线上移,从后面转到前面,热息喷在那副精致的锁骨,低着嗓音道:“我好像知道岳丈为什么给你取名为乔儿了。”

    施乔儿咬了下红唇,在心跳加快中合上了眼睛,搂紧了沈清河问:“为什么?”

    “南方有木名乔,树身高大,生命旺盛。”

    对最后一个孩子,不求品性,不求前程,唯愿一生顺遂,平安健康。

    ……

    碧纱帐中,香气腻人。

    施乔儿睁开湿漉漉的双眸,咬着唇,有些委屈似的盯着沈清河,两只嫩如凝脂的手拽着他的衣襟,快要哭了。

    “不行。”沈清河扶额苦笑,咽着喉咙道,“你知道不行的。”

    施乔儿欲言又止地张口,越发委屈:“我……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明明心里又堵,身子又不痛快,可就是……馋你。”

    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清亮亮的发媚,像在勾魂。

    沈清河哭笑不得,对她彻底没了办法,搂在怀里说:“乖,过了这几天。”

    施乔儿哼哼着不高兴,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可就是难受。

    难受,想吃人。

    她抬眼看着沈清河白皙干净的脖颈,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自己也咽了咽喉咙,可怜兮兮道:“那你让我咬两口行吗?”

    沈清河又想笑又要求饶,拉着她的手把她搂得紧了些:“娘子饶了我吧,你难受我更难受,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咱们今夜都不要睡了。”

    “那就不睡啊。”施乔儿扭坐起来摁住了他,“就让我咬两口,我又不吃了你,你怕什么?还是说你是唐僧,咬一口就能让人长生不老啊?”

    沈清河叹气,耳根和脖子具是通红,无奈道:“我不是唐僧,但你今晚像极了妖精。”

    就是仗着他不敢动她。

    施乔儿弯着眼睛笑:“那我就当妖精,我就要勾引你,怎么了?”

    沈清河干脆闭眼,默念道家清心咒,随她怎么弄。

    “相公?相公?你睁眼啊,你干嘛不看我。”

    施乔儿软着嗓子,用娇到能滴出水来的腔调去叫他的名字。

    “相公,你看我一眼嘛,我又没干什么。”

    见沈清河依旧不动如山,施乔儿玩心大起,低头贴着他的耳根轻轻呢喃:“沈先生……起床,要去上课啦,奴家等着跟你学东西呢。”

    话音落下,沈清河睁眼,眼角红得快要滴血,一眨不眨直盯施乔儿。

    施乔儿被这目光吓了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了,以为他生气了,便讪笑着从他身上溜走,顺带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哎呀,不跟你玩了,一点不经逗,我要睡觉了。”

    沈清河却抓住她那只手不松,唇间吐着热气,目光灼灼道:“睡什么觉,不是要上课吗?行啊,我教你些东西。”

    施乔儿头顶竖着的碎发都趴了下去,又懵又怂眨着两只无辜杏眼,小心翼翼试探着道:“教我……什么东西。”

    次日早,施乔儿是被四喜伺候着用早膳的。

    她手抬不起筷子。

    作者有话说:

    没有那啥治痛经这一说啊,没有,文里就一写,可以理解为乔儿和沈老六在一起心情比较好所以身体就好了。

    第32章 新家

    桂月一过, 天气彻底转凉。

    家中的事情告一段落,转眼也到了施乔儿和沈清河搬新家的时候。

    其实新家所需一切都已经在沈清河闲暇时料理完毕,说是搬, 也不过一辆马车,把人带过去就行了。

    施乔儿虽然烦云姨娘唠叨, 但在离开时还是忍不住泪眼汪汪,抓住爹娘的手, 学着往年大姐姐回家时的语气, 让他们俩好好的, 保重好身体。

    依依惜别了有好一会子,方抱着太极挽着沈清河, 拖家带口上马车。

    看着马车逐渐远去的影子,铁血老父亲不禁红了眼圈。

    云姨娘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捅了人一手肘:“行啦, 总共隔了没五条街, 想女儿了什么时候不能去看看。”

    施虎抹了把眼,独眼依旧不离马车, 喃喃道:“孩子们大了,都走了,待老大临盆,生完也要再带孩子回去, 到时候这么大的国公府, 就剩咱们几个老东西了。”

    云姨娘:“滚滚滚!你才老东西,老娘怎么说现在也是风韵犹存,出了门照样能被认成小姑娘好吗!”

    施虎一副嫌弃的样子, 无言又无奈, 对着人道:“是是是!你年轻!你十八!”

    另一边, 马车上。

    施乔儿掀着窗帷探头看了半天,看着那两口子在大门口一言不合又叉腰吵吵起来,给她弄得彻底无话可说,坐回去以后便叹气感慨:“你说别的深宅大院中,整日不是这个斗就是那个斗,我们家加起来总共没几个人,想斗也斗不起来,我爹我娘没事干,整日光忙着吵架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劝慰她:“夫妻之间相处方式甚多,平日拌嘴消遣,未尝不是一种。”

    施乔儿身子一斜靠在沈清河肩上,视线对着窗外:“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之间感情好着呢,可一听他们吵来吵去的,两只耳朵就直犯疼。”

    沈清河轻笑抬手,大掌包住了他家娘子可怜兮兮的耳朵。

    马车一路慢悠悠晃,上午从国公府出发,下午抵达糖水街。

    猴儿对新家很是新奇,带着太极里外蹿了个遍,时不时欣喜地大嚷一声:“啊!有花园!啊!花园里面还有池塘!池塘旁边还有凉亭!以后闲下来可以钓鱼了!”

    大概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眼光也会相近,新家装缮上施乔儿基本没过问,等到现在一看,却发现无论是景还是物,看着都异常舒服,而且场地开阔,比在国公府自己那个锦绣堆满的小院子更令人舒畅。

    施乔儿目光浏览一遍大概,转身笑看沈清河,走过拉住他的手,踮脚在他唇上小啄了一下。

    四喜赶忙捂脸跑路,心想夭寿了夭寿了,姑娘以前同一间屋子都不肯,现在大庭广众都不避人了,赶快跑。

    夜晚用完了饭,夫妇俩在院子里散步说话,后来感觉坐在凉亭中甚是惬意,便让人把沈清河重新搜集到的卷牍都搬了来,他翻卷摘写,她就在旁边下棋喝茶。

    虽然也下不了多明白吧。

    沈清河眼睛盯着卷牍,心思却全在身旁的小娘子身上,连她什么时候皱下眉头都知道,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上午临走之际,岳丈可否对三娘说了些什么?”

    施乔儿张口便道:“说了啊,说让我劝劝你别再教书,没有功名算不得什么,六部之内有的是闲散差事,紧着你挑,想去哪都行。”

    沈清河心中紧了一下。

    在国公府这些时日以来,老国公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要让他入仕,他虽婉言回拒,但如果是轮到三娘劝他,他恐怕做不到那样坚决。

    “不过我拒绝了。”施乔儿往棋盘落下一子,随口说出。

    沈清河顿笔,转脸看着施乔儿。

    施乔儿抬头,眼神清清透透:“你如果有那个意思,自不必等到他来找我劝你,所以你既然不喜欢,我就肯定不会顺着他的话来跟你说。再者说了,你每日出去教个学生我想你想得不行呢,若真去当官了,肯定比现在更忙,我才不要。”

    施乔儿嘟囔完一通,低头正准备继续下,身子就已经被一双大手拦腰抱了起来,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拍着沈清河道:“干什么你,在外面呢。”

    沈清河目光明亮如斯,直直望着她:“三娘当真这般所想,不嫌我不进仕途,不为你谋个诰命夫人的荣光?”

    施乔儿伸手揽在他颈后,双目弯起来,笑盈盈道:“有些名头在外是很好的,但那些也当不得什么用,你我都觉得可有可无,那图那些干什么呢?你就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横竖你又饿不着我,再说,我不觉得教书就比不得当官,我相公这么厉害,连秀才都能教出来,哪里就比吃官家饭的差了?”

    沈清河的心彻底融化下去,坐下后将施乔儿抱在怀中,搂得越发紧,嗓音明明温柔如月色,却又带了星星点点的战栗,下巴抵着她的肩窝道:“横竖我沈涧这辈子是认定你了,有些事情,我要与你坦白。”

    施乔儿心一咯噔,眼睛瞪得浑圆,抬脸看他:“你外面有别的小娘子?”

    沈清河被气笑:“没有,不许瞎说。”

    施乔儿皱了皱眉:“那难不成你当真是个皇亲国戚,马上要回家继承皇位?”

    沈清河扶额,不懂她这不大的脑瓜里都在想什么,无奈解释:“也不是。”

    施乔儿眨眼想了想,突然捂紧了嘴:“难道你……其实是个,江洋大盗!”

    怪不得啊怪不得,怪不得他明明看着清贫背地里却那么有钱,怪不得他们家院子里能刨出金子,天呐,原来是这样,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沈清河彻底没了话说,伸手在施乔儿额头弹了一下:“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沉了下气,摩挲着她的长发道:“我父亲,其实不是个商人。”

    施乔儿愣了下,倒没什么大反应,唯有些意外道:“那是做什么的?”

    沈清河摇摇头,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道,我对有关他的记性太少了,我好像,总是在看他的背影。从年幼到年少,母亲带我游历四海,一是增长见识,二就是为了寻找他。可他就像一阵风一场雾一样,哪怕见到,也很快就又没了踪影,甚至我都这么大了,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连他的大名我都不知道。”

    施乔儿的心情也是够怪。照理她应该埋怨沈清河骗了她才对,但不知怎的,看到他此刻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又心软了,一个狠字都说不出口。

    “相公。”施乔儿回抱住了沈清河,把他包在了自己的怀中,声音软甜,“你在难过吗,我感觉你好难过。”

    沈清河眼眶发红,沉默良久,苦笑道:“他对母亲太过绝情了。”

    施乔儿紧了紧手臂,与相公交颈相拥,轻声说:“可他也给你们母子二人留了不少钱财不是吗?我听你说这半天,竟感觉父亲跟个喝风饮露的神仙似的。若是个这样的人物,却还能给你们娘俩留条后路,说明他心中并非无情,只是他把责任看得太轻了些,只顾着往前去,不回看身后人。”

    沈清河拥紧怀中娘子,口吻笃定:“我绝不要做他那样的人。”

    施乔儿嗤笑,吻他耳后:“我知道,就算玉皇大帝把位子让给你你也不会去的,你舍不得我。”

    秋日的夜里些许寒凉,适宜相爱之人紧拥不松。

    书案生硬硌背,不比榻上舒适,身体抵在上面,脑海中万千经络清明异常,感觉,也比平日里强烈百倍。

    施乔儿的脖颈线条拉得修长,雪白一片莹润,脸旁边便是笔墨简牍,呼吸间,全是醉人的墨香。

    她翻着眼睛,一双水眸沿着亭子的翘脚望去,盯着夜空中的那一轮弯月,目光越发迷蒙,素手不觉攀上沈清河的小臂,沿着上面微突的青筋,指甲轻轻剐蹭。

    她现在最知如何刺激他。

    夜深,花园中寂静无声,案上烛火跳跃不止,几度熄灭又重新燃烧。

    “乔儿……三娘……娘子……”

    沈清河衣冠楚楚,外看并无异样,唯有眼中格外红,盯着案上的那张蹙眉咬唇的娇美容颜,眼睛里像在着火。

    握住那只小巧圆润的膝盖的手,想用力又不舍。

    ……

    因之前的结发锦囊被大火焚烧,当晚,沈清河又剪下自己与施乔儿两缕头发,编好放入锦囊中,锁在了房里最为隐秘的柜子里。

    第二天,兢兢业业沈先生早起继续上学堂,带上打着哈欠的小猴儿上了马车,面色毫无异样,清正如山间雾中青松。

    在他走后,过了半个时辰,施乔儿方慢悠悠从榻上爬起来,被四喜伺候着梳洗完用早膳。

    昨日临行老国公交待她时四喜就在旁边,故而给她盛粥时顺口问:“先生答应入仕了吗?”

    施乔儿摇头,腹中饿得厉害,先喝了一大口粥,咽干净方道:“没有,他还是更适合教教学生,官场那边勾心斗角的,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四喜感慨:“也是,就先生那双舞文弄墨的手,除了撰写卷牍,也不见得会些旁的。”

    施乔儿嚼着金丝虾卷,想起相公修长干净的手指,莫名红了脸颊。

    心想:“那会的可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这些,明天恢复日六,让我歇歇(点烟的手微微颤抖)

    貌似不少宝对二姐很感兴趣?嘿嘿嘿下章二姐夫就回来了嘿嘿嘿

    第33章 温泉

    秋去冬来, 寒冬至。

    中原的冬日是不给人留余地的冷,到了腊月份,西北风成日的刮, 走在外面脸像被刀子割,穿得稍微单薄点, 便要被冻到寸步难行。

    施乔儿是巳年出生的,一到冬日里就犯懒, 全身骨头攒不到一块去, 没日没夜犯困。唯一有点大动静, 还是恰逢那几天时闹肚子疼,疼得她在榻上泪眼汪汪直喊救命, 其实若单肚子疼也就算了,偏头又晕, 腰又酸, 还吃不下东西直想吐, 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直冒虚汗,用她自己的话说, 就是“全身被捅了无数个冰窟窿”。

    这可把沈清河心疼坏了,成亲以来头一回见她这幅模样,顿时有点六神无主的意思,连忙要去请郎中。

    却被四喜拦住道:“姑爷着急也没用, 我们姑娘从开始就这样, 寒冬腊月里尤其严重,连宫中的御医都请过了,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气, 人家也是一点法子没有, 药吃过那么多, 总不见好,其他人请也是白请。按理前几个月里好那么多,合该没事才对,想来是最近天乍一冷,又着了凉所致。”

    沈清河看着榻上疼到脸色发白的施乔儿,瞳光发颤:“那难道,就让三娘这样生生熬过去吗?”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都是怎么过来的?

    四喜叹了口气,去吩咐厨房熬五红粥。

    但其实熬了也是白熬,施乔儿现在连口水都咽不下。

    沈清河上了榻,把直打哆嗦的可怜虫搂在怀里,脚掌贴着那双冰凉的小脚,尽量让她舒服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沈清河身上的温度起了作用,施乔儿慢慢疼得没有那么厉害,起码不再大喘粗气流泪喊救命了。

    她动了动身子,好在沈清河怀中更好受些,摸着他的手,拉着哭腔虚弱道:“相公,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这个罪我是一刻不想再受了。”

    沈清河苦笑,手臂紧了些,将怀中娇人儿包裹结实,柔声说:“要孩子容易,但生的时候会更疼。你想想大姐,刚有孕时吃什么吐什么,人都憔悴了很多。更何况你现在身子骨嫩不宜生育,我不会让你有孕的。”

    施乔儿一听更想哭了:“那我要怎么办,我一想到这种疼以后还要月月遭,我就恨不得死了算了,相公你真的不知道有多疼,我就感觉有一把冰锥子,在我肚子里一直凿一直凿,好像没个完一样,非要把我疼死才罢休。相公你说,我不会有天当真被活活疼死吧?”

    越说越委屈,施乔儿脸埋沈清河怀中又呜呜哭了一大通。

    沈清河摸着她的发,心疼又无奈:“不准胡言乱语,你要是疼死了,我就随你一块去,咱们一起化成灰,生生世世不分开。”

    施乔儿揪着他的衣襟,无力地呜咽着:“可我真的好疼啊相公,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沈清河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颈,轻声安慰:“好娘子,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放心,总有一天会好的。”

    也不知是哭了多久,总之施乔儿后面是在沈清河怀中沉沉睡去的,等一觉醒来,肚子就好了不少。

    过了几天以后,她身上彻底干净了,嫌房子里头闷热,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厨房里摸了个冰凉凉的冰晶柿子吃,嗦着甜蜜蜜的汁水,心情别提有多美。

    然后笑眯眯刚出厨房的门,就被沈清河抓了个正着。

    施乔儿下意识就把柿子藏在了身后,顺便抹了下嘴巴,故作镇定道:“相……相公,你怎么突然来厨房了,今日没去上课吗?”

    沈清河:“天太冷,早该让孩子们休息阵子了。”

    说完,不动声色地把手朝施乔儿一伸。

    施乔儿愁眉苦脸,盯着那洁白的掌心看了半天,不情不愿把柿子交了上去。

    沈清河看着柿子上整齐的一小排牙印,想笑又憋住,佯装严肃道:“下次还敢么?”

    施乔儿低头摇了摇脑袋,委委屈屈的可怜样子,小声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真是的,找个当先生的相公就这点不好,他那边脸刚板上,她就下意识怂了,好像是他学生似的。

    嗯……虽然在他那学到的东西确实不少吧。

    沈清河上前,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柿子又塞回了她手中,无奈道:“最后一个了,下回若还这样,我就要真生气了。”

    施乔儿笑嘻嘻吸了口柿子的汁水,眨着眼睛问:“你真生气是什么样的?”

    沈清河故作严肃,说:“很凶,会把你吓哭。”

    施乔儿踮起脚,不知死活地亲了下他的嘴角,语气软软的带着讨好:“这样还气吗?”

    “……”

    现在是吃准了他就是对她没办法。

    沈清河往厨房里扫了眼,见没人,把施乔儿拽进去了。

    ……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施乔儿困得不行,头枕在沈清河膝上起不来,迷迷糊糊问:“我们去哪儿啊?四喜猴儿他们也没带来,你要把我卖了去吗?”

    沈清河轻拍小娘子腰脊一下,永远摸不清她的脑回路,叹气道:“我把我自己卖了我能把你卖了?是我有名学生,家中是开温泉庄子的,如今天寒地冻,与其让你整日待在家中,不如到泉中泡一泡,说不定对身体有奇效。过往他邀我几次我总回拒,如今有了你,方觉得是个好去处。而眼下又恰逢年底,正是事多之际,留下四喜猴儿,也好对家里有个照应。”

    施乔儿懵懵“嗯”了一声,想了片刻嘟囔道:“学生……那个秀才?”

    沈清河愣了下,随后点头:“嗯,是他。”

    施乔儿闭着眼感慨:“啧,又有钱又有功名,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沈清河眉梢一扬,动手掐了下她的腰:“说什么呢?”

    施乔儿受了痒,“哎哟”一声爬起来,扑到沈清河身上笑道:“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见不得我夸别的男子?”

    沈清河反问:“那我若当你的面夸别的女子,该当如何?”

    施乔儿也不困了,马上瞪圆了眼,凶巴巴怒视着他:“你敢!”

    沈清河哭笑不得,低头吻了下那张莹润的樱桃口,轻声说:“为夫不敢。”

    马车行驶半日,总算到了山脚下的温泉庄子。

    施乔儿被沈清河扶下马车,脚刚沾地,便听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迎上来道:“敢问二位可是沈清河沈先生及沈夫人?”

    沈清河对着老者一揖,温声道:“正是。”

    老者笑着回礼:“老朽姓许,庄中上下皆称一声许伯。我家阿郎早已交待过了,说这两日会有贵客到来,让我好生安排。二位既已来到,便请随我进来吧。”

    沈清河攥住施乔儿的手,带她随之入内。

    施乔儿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当下新奇到不行,眼睛忍不住左右打量。

    过往她虽也听说过温泉之说,但在她娘嘴里,好像和在家中泡热水澡也没什么区别,故而兴趣不大。

    但这回和沈清河来,虽然还没有进到最里面,仅是走上段路,她就觉得这庄子实在舒服。

    不比外面天寒地冻,庄子里绿荫遮天蔽日,寒气全被阻隔在了外面,置身其中,竟宛若春日一般,全身上下都透着舒爽,空气中还流窜着湿润的水气,吸入肺腑舒适异常。

    而且曲水流觞,亭楼水榭,所需所观一应俱全,走在鹅卵石小径上,耳边都能听到潺潺水声,实在是身心极大享受。

    二人被带到住处换过衣服,施乔儿到处一逛,才发现温泉就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根本不必再去别处,泡完再上来直接便能休息,除此之外一日三餐皆有人送到门口,听到叩门声开门去取便是。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施乔儿只着一身象牙白的齐胸襦裙,裙子的料子很轻薄,可以穿着下水池,泡完上来用不了多久,它又会自己蒸干。

    刚把身子没入泉水中的那刻,她全身都抖了一下,感觉太烫了,根本泡不下去。但过了没多久,适应了温度,她就发现全身的筋骨都好似舒展开了,人舒服得连话都不想说。

    在温泉边上,沈清河摆了张书案,上面放着他带来的卷牍,目光一刻不离上头的文字,正在专心翻写。

    施乔儿两条嫩藕似的双臂叠在池畔,下巴抵在手背上,静静打量自己相公。

    看他白面墨发,瞳似点漆,长睫轻颤,被水汽浸湿的碎发贴在两鬓,沿着清瘦的下颏,缓缓往下滑着水珠,水珠又沿着修长的颈项蜿蜒,一直流入微微敞开的领口中。

    施乔儿看着看着,不禁舔了下唇瓣,心想:“要命了,我以前怎么就觉得他丑呢?”

    感受到有道滚热的视线盯着自己,不动声色半天,沈清河终是没能忍住,抬眼看她:“瞧我干什么。”

    施乔儿弯着眼睛笑了下:“瞧你,秀色可餐。”

    沈清河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垂目:“我得把这几卷翻完。”

    施乔儿轻嗤一声,眼中波光流转,俏生生将脸转向一边:“谁不让你翻了呢。”

    尾音打着旋儿,发着媚。

    沈清河喉咙更紧了,眼睛盯着卷牍,脑子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笔尖的墨渍渗入竹简,一点点荡漾开。

    他心中暗道:“只一个时辰,等会便将笔再提起来。”

    然后那支笔在原处摆了整三天。

    施乔儿被泉水泡开了,身子奇软。

    山中不知甲子,林中不知日月。最后二人被一阵叩门声吵到,被迫偃旗息鼓。

    沈清河系着衣带,粗喘着将门打开,见是许伯,调整吐息便先一揖,正色道:“可是家中有消息传来?”

    许伯笑着点头:“先生猜对了。”然后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了他。

    给完见沈清河两眼发红,只当是熬的,便又多说了句:“来时便见先生带了好些卷牍,要老朽说呀,用功是极好的,但先生学识早已超凡脱俗,再不必如此废寝忘食,多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沈清河:“……”

    倒是挺废寝忘食的。

    送走许伯,他将门关好,带着信封回去。

    施乔儿躺在池畔,一身湿透,明显是从中出来不久,此刻魂飞天外,只能张嘴不断换着气。

    听到沈清河回来,她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懒洋洋道:“什么事啊?”

    沈清河在她旁边席地而坐,把她扯入自己怀中,二人依偎着,能听到对方心脏的剧烈跳动。

    “家中来信了,岳丈写的。”沈清河哑声道。

    施乔儿双手早没了力气,酸软如面条一般,便用牙将信封撕开,取出其中信笺,展开一看,迷蒙的双目瞬间发亮,喜出望外道:“是雁行哥哥!他要回来了!”

    ……

    腊月二十四,临近年关。

    自施虎自收到消息,就一口茶没喝下过,大冷天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走就是一天,两眼直冲大门的方向发呆。

    三女儿带着女婿一进家门,张嘴就喊:“雁行哥哥回来了吗!他人呢!”

    云姨娘捂住嘴将人拖到一边,低声呵斥:“着什么急!这不还在路上吗,你爹本来就要魔怔了,再喊喊,直接给喊归西了!”

    两年了,再过这个年便是第三年,施老头日日盼夜夜盼,可算把人给盼回来了。

    施乔儿心有疑问,看着自己老爹道:“不应该啊,如果是班师回朝,早几个月前我们就该知道才是,怎么会连个消息没有,突然间人便回来了?”

    云姨娘戳了下她额头:“傻呀,这只是他回京述职而已,班师回朝的话,动静就太大了,搞不好蛮人趁他不在又得犯边。我估摸着这回硬待也待不了多久,不过是陛下体恤,肯愿意他回来过个年罢了。”

    施乔儿揉着额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云姨娘看着老头那副失了心窍的样子,不免也叹了口气,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喃喃道:“不对啊,按照信上说的,我感觉应该就是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入京?难道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夜里,还不见人归,云姨娘猜测今日应该是赶不回来了,劝施老头进屋歇着吃些东西,老头不干,木头似的,站累了就坐在地上等。

    “哪有这么大岁数不听人劝的,越老越回去了。”

    云姨娘数落完人,皱了皱眉又想到什么,特地到后院找了趟正和沐芳说体己话的施乔儿。

    握住闺女的手便道:“为娘这一日也急糊涂了,居然忘了去给老二通个气儿,横竖雁行今日也不见得回来了,你派四喜去将军府把人请过来,全部下人里她也就乐意同你身边的人说上两句话。请来了人,今晚我同她好好聊上一回,怎么着也得让她把那个表面功夫给做到位了,要不然,依你爹的性子,这个年怕是别想好好过去。”

    施乔儿点头,忙派人去叫四喜,一刻不停的吩咐下去。

    事情办完了,云姨娘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守在前面的老东西,脚一跺道:“罢了,他爱进屋不进屋随他去吧,但我好歹得让他吃两口饭,不然这大冷天的,人没等到先把自己熬没了。”

    沐芳身子不便,施乔儿跟着一块到了前面,加入劝饭队伍当中。

    施虎坐在夜色下,两眼发直,不管旁人怎么劝,从始至终都只盯着张开一天的大门,自言自语道:“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教他学武的,我自是知晓他有天大的能耐,但边疆苦寒,他爹为了救我丢了性命,我又何当把他送入那人间地狱当中,十八层爬上来,活人也成了厉鬼,脚下堆的白骨都能填满长城。”

    云姨娘往他嘴里塞着软烂蒸糕,“呸呸”两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没有雁行,太平日子又能有几天?你是能耐,可你老了,当年和你一起的人都老了,连陛下也老了,保家卫国,还是得指望年轻人,你们就别想那么多了。张嘴!吃饭!”

    施虎抹了把通红的眼睛,乖乖张嘴。

    这时门外响起数道马蹄,马儿嘶鸣之声震耳发聩。

    大门外,为首的汗血宝马上,一抹高大健壮的身影敏捷跃下,大步一迈,直奔国公府内。

    施虎隔着夜色认出那道身影,霎时间将嘴里嚼得半烂的食物一吐,起身迎上,张嘴大笑高喝:“我儿一路辛苦!”

    青年男子身穿盔甲,宽肩长腿,壮如铁塔一般,步伐如飞走到施虎身前,先是扶了一把,接着双膝跪地,叩头行礼道:“父亲!”

    施虎连忙弯腰扶人,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去哆嗦,高声笑道:“起来!跪什么跪!快让我看看你长变样了没有!”

    众家眷围在左右,本来应该其乐融融的场面,硬是有些怅然伤感。

    云姨娘拿着帕子掩泪,施乔儿本来想等人一到就打招呼问东问西,但等人真来了,嘴里反倒一个字说不出了,鼻子一酸转身抱住了沈清河。

    随着大将起身抬头,国公府明亮的灯火下,映出一张英俊坚毅的面容。

    边陲的风沙太大了,将昔日少年磨成如今一身凶煞的将军,虽依旧剑眉星目,但早已不是当初青涩的眼神,面部轮廓也已然脱胎换骨,脱却全部稚气,线条凌厉活似刮骨利刃。

    施虎举手摸着这张脸,竟不觉落泪,呜咽道:“怎瘦成这样了?”

    秦盛一笑,冲淡几分战场上带来的凶悍,好声说:“父亲再仔细看看,不是瘦了,是我长开了。”

    施虎又仔细瞧了瞧,看见满面未刮的胡茬,和那双亮如星子的黑眸,淌泪点头道:“大了,是个男人了。”

    以前闷声闷气话都说不了几句的毛头小子,早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施乔儿在沈清河怀中待了片刻,收拾好心情本想打声招呼,结果一转头,目光穿过秦盛,落到了大门外的另一道身影上。

    她怔了下,两眼清亮亮的,望着人,喃喃喊了声:“二姐姐……”

    那瞬间秦盛的整副表情都僵住了,转头一望,恰与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眸子四目相对。

    施玉瑶呆呆看着眼前一切,感觉站在门口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她冷哼一声,嘴角浮上丝讥讽的笑意,转身便走。

    秦盛本呆愣在原地,看着看着突然如遭雷击,拔腿便追了上去。

    半炷香后人回来,身边没有人,脸上有记巴掌印。

    施虎气得直骂“混账!”,云姨娘愁得满头大疙瘩,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带着人出去找玉瑶。

    到这一步,劝不劝的得另说了,但她得讲清楚今日不是故意叫她回来看这个场面的,谁知道两人就赶这么巧,一分一厘都不差。

    留下施乔儿神情复杂地看着秦盛脸上的巴掌印,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招呼没打成,开口第一句是:“疼么,雁行哥哥。”

    秦盛摇了摇头,面对她时神情柔和了几分,注意到她身后的沈清河,想到父亲给他写的信上内容,猜出身份,拱手一礼。

    沈清河回礼,抬眼道:“姐夫一路辛苦。”

    秦盛略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不得辛苦,比打仗轻松许多。”

    气氛这才算有所活跃。

    一顿洗尘宴吃得没滋没味,夜晚小夫妻没回去,就地宿下。

    施乔儿晚饭时心思太多,没能吃饱,到了要入寝的点儿才又想起来饿,要挟着沈清河陪她一块吃夜宵。

    府中厨娘手巧,秋日里的桂花没丢,留着泡进了酒里,这时味道正好,一开封,整个小院都飘满了桂花香。

    沈清河的原则是非必要不饮酒,这个非必要中的“必要”,自然也包括了他家娘子撒娇。

    三杯两盏下肚,他有些想不明白,指腹摩挲着施乔儿雪白的腕子问:“秦将军勇冠三军,长相英俊,性子亦是极易相处,二姐如此抵触他,当真只是因为不喜欢吗?”

    施乔儿喝得微醺,脸颊红扑扑的,指尖转着琉璃小盏,结结巴巴道:“她在怄气呢,她气我爹,也气雁行哥哥,恨他们俩一个敢把她往外嫁,一个就敢娶,她啊……她……她虽然身边那么多男人转,但是我知道,她在想念……想念小侯爷。”

    作者有话说:

    我也手酸……码字码的(抹泪)

    第34章 年前

    云姨娘在外面找了一夜, 将军府找了,玉瑶平日里爱去的几个酒楼茶坊也找了,硬是没能寻着个人, 当晚回来着急到不行。

    施虎乍听也着急,但想到雁行脸上的巴掌印, 又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外头叱骂:“既然放着好好的家不回, 那就让她待在外头自生自灭吧!谁都不许找!不许管!”

    连想去外出寻找的秦盛, 也被老头拦住了。

    施乔儿不放心, 但又实在不知道二姐还能往哪去,静下心来又想到今年雁行哥哥回来, 那这个年必定是在国公府过了,眼见要临年关, 虽然她和沈清河都在这, 但小猴儿还在家里, 国公府的饭菜他最喜欢,不如接来一块过了。

    说干就干, 施乔儿当即就派人去给沈清河说了声,自己带着四喜以及簇拥在她身边的若干婆子丫鬟,回家接人。

    小沈从早上一睁眼,便被岳丈叫去书房和姐夫喝茶谈天去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三个男人聚在一起,戏能从天亮到天黑。

    今日太阳正当头,但实在是冷, 施乔儿穿了里三层外三层, 最外面还披了件秋香色羊绒斗篷, 面上敷了胭脂,乍看上去面色白嫩粉腻,娇艳动人,犹如一枝盛开在冰天雪地里的迎春花。

    马车里,四喜打量着施乔儿的脸色,笑道:“姑娘去了一趟温泉庄子,回来精神果真比以往好百倍了,看来泉水的确养人,姑娘以后要多多去的才好。”

    施乔儿捧着手炉垂着眸子,嘴角噙着抹笑,脸颊不知不觉红了个透。

    泉水养不养人她不知道,反正她家相公是怪养人的。

    腊月二十五,大街上开始有了热闹的迹象,对联灯笼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一路走得慢悠悠,晌午以后才到家门口。

    到家以后叫了两声猴儿没人应,刘妈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施乔儿只当她多想,保证道:“放心吧,我把您一块接过去,母亲生前多亏您照料,您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

    刘妈眼眶一热,一时也忘了开口了,一直等施乔儿到了后院,才如梦初醒追上去道:“娘子啊!咱们家来客了!”

    施乔儿哪里留意身后的叫声,带着四喜只顾往后院走,张口轻唤:“猴儿?猴儿你哪里去了?”

    池塘边上传来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兴高采烈:“这儿呢娘子!这儿!”

    施乔儿循着声音一望,望到了站在池塘边朝她招手的小猴儿。

    以及猴儿脚边往水里探着个脑袋找鱼的太极。

    还有太极旁边,躺在美人榻上,怀揣手炉,手捏钓竿,一身珠光宝气,正在打哈欠的——

    “施、玉、瑶!”

    施乔儿秀眉一蹙,怒气冲冲小跑过去,把鱼竿子从人手里一夺,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来我家了!”

    施玉瑶舒了口长气,刚嗑完一盘瓜子的嘴巴有些发苦,咂吧了一下,懒懒翻着眼皮道:“你搬入新家以后我都还没来看过呢,现在颇有兴致,特地来走一趟,怎么着,不让啊?”

    施乔儿被气得结巴,杏眼瞪着眼前不可理喻的大美人:“不是……这是我让不让的问题吗?昨日里家里人都要把你找疯了,我娘着急得一宿都没睡着觉,你还有没有心啊你!”

    施玉瑶在听到后半句时神情略动了动,张口道:“姨娘现在如何了?”

    施乔儿气不打一处来,脸别向别处再不看她:“正在家喝茶汤提神呢!”

    见施玉瑶不再言语,乔儿不免又瞥向她,见她神情发沉,心又软了软,坐在她旁边恨恨道:“外界都说你施二娘子性子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老大不小个人了,遇到事情光躲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从这里出去,同爹说清楚,同雁行哥哥说清楚,大家能好好坐下就坐,坐不了互相心中都有个数,你倒好,看见人一言不合便走,你能让谁心里能好受?”

    施玉瑶伸手掏了掏耳朵,神情不耐烦,眼波却平静:“行了,唠叨得我两只耳朵疼。”

    施乔儿一听又急了:“我这不是唠叨!我这是在同你好好说话,不提别的,单论我娘为你着急上火一夜,你说你这事干得算是漂亮吗?”

    施玉瑶盯着水面看了半晌,终是轻轻一抬眸子,瞟向气鼓鼓的施乔儿:“是是是,你说得对,我回去总行了吧?别拿这幅幽怨的眼神看着我,没因为沈清河成怨妇,倒因为我成了。”

    施乔儿心情这才好受些,明明已经不气了,却还是装作凶巴巴把鱼竿往二姐手里一塞:“喏,还你。”

    施玉瑶接过鱼竿,白她一眼:“嚷嚷半天,窝子都被你惊了。”

    鬼的窝子呢。

    施乔儿都不好意思跟这里的傻人傻猫说,搬进来以后沈涧一直没买到喜欢的鱼苗,池子里头压根没鱼。

    ……

    得益于施乔儿事先做过的思想工作,玉瑶到家以后心不在焉勉勉强强认了个不是——仅仅针对于昨天故意躲着不见人。

    老国公呢,光会嘴上不饶人,实际老二稍稍低下头,他这边脾气就全没了。而且仔细想想,又很高兴。

    大女儿过了年就快要临盆了,自己又要当外公了。盼了快三年的义子回家了,最不放心的小女儿也择了良人,老二虽然还未能同自己彻底放下芥蒂,但已能同在桌上好好吃饭了。

    一大家子,未来可期。

    施老头很是高兴,心中畅快得很,原本说好只喝茶的,结果大晌午的就着二两小酒,醉醺醺给俩女婿说起了自己那波澜壮阔的青春岁月。

    但无论怎么波澜壮阔,最后都能归结于一处——骂齐王那个老贼。

    “朱为治!我呸!”施虎红着眼睛红着脸,打着酒嗝骂着人,“我都说了!蛮人善马战,不得于马上与之血拼,就得使弓箭长刀!离远射箭,离近便砍去马腿,方可有些胜算。可他他他!他个老王八蛋!非说什么智取!什么卧底其中烧粮草,你们说他懂个屁的打仗啊他!谁他娘不知道烧粮草!关键怎么烧!派谁去烧!光会些中听不中用的废物点子!”

    沈清河:“岳丈说得对。”

    秦盛:“父亲有道理。”

    施虎举着手指头,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其实也不过因为他命好,生成了陛下的同宗兄弟罢了,这么然,就这么个家伙,谁能用他!你们说是不是?”

    沈清河点头。

    秦盛点头。

    三炷香后,等老头终于遭不住睡了过去,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肩膀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秦盛虽与沈清河相识不过一日,却感觉此人见多识广,绝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那么简单,便想与之多说两句,探一探虚实。

    歇得差不多,秦盛抬眼一望沈清河:“妹夫在想什么?”

    沈清河实话实话:“在想我娘子。”

    秦盛:“……”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话他没法接。

    傍晚,齐王府的人来探口风,被云姨娘三言两语给搪塞过去了,只说现在天儿又冷,沐芳身子又不方便,倒不是不想回,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人乍一挪窝必定不舒坦,谁也不能为难个有孕之人不是?

    来探话的婆子脸都要笑僵了,憋了一肚子气走还没什么反驳的话说。

    老二老三都在老大的院子里说笑,云姨娘不想去掺和姑娘们之间的闺房话,便抓了把瓜子跑到北屋,逗着俩小外孙同陈嬷嬷聊起了家常。

    没有年轻人在,便也没了多少规矩,卧在暖阁中吐着瓜子皮道:“唉呀你说说你说说,咱们府上三个姑娘真是个个命不同。原先我觉得我们老三最苦,出生便是早产,身子弱又爱哭,针眼儿大的道理不懂,书也不爱看,也没什么见识,到了婆家必定受欺负。可是你瞧,就阴差阳错嫁了个教书的,现在身子也好些了人也懂事了,还学聪明了不少呢,都能把老二给劝回家里来了!啧啧,当真是要让我刮目相看了。”

    趁着太太在佛堂礼佛,陈嬷嬷也打开了话匣子,感慨道:“可不是吗,以往连太太都时常担忧三姑娘呢,说她的性子不适合往外放,还不如养在府中一辈子,也免了吃那些苦头,最让人省心的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可是你瞧现在,二姑娘自是不必说,当真是老天无眼白瞎了昔日那一段上好的姻缘。且说大姑娘,这过得也是不舒心,虽说孩子都有三个了,但我这心里总觉得不熨帖,就感觉她和齐王世子之间跟少了点什么似的。”

    云姨娘一拍手,支起身子亮着眼睛道:“你也觉得是吧!我也觉得呢!要说这可真是够怪的,他俩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少年夫妻,按理这些年下来,虽做不到如胶似漆,但也该知心知底才对,可你看他俩,总是个不温不火的样子,就跟……从来不熟似的。”

    陈嬷嬷一拍大腿:“被你说到点子去了!”

    二人正要继续往下扯,只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立刻屏声息气,该退下的退下,该下榻的下榻。

    云姨娘站得端正,扫了眼满地瓜子壳,抬头讪讪笑道:“等会儿我自己就扫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走进来,眼神无奈:“沐芳近来还好么?”

    云姨娘忙回答:“好着呢,自从显怀,人就不干呕难受了,每日里吃喝正常,面庞也显丰润了些,现在有老二老三在,心情也好了,还盘算着给未出世的孩子亲自绣些肚兜帽子什么的。”

    长公主轻轻点头,略垂了眼睛,稍作沉默后道:“这一年到头,辛苦你了。”

    云姨娘“哎哟”一声:“太太这说得什么话,横竖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说什么辛苦,当初您把我抬举进来,对我说的头一句,不就是把国公府当自己家吗?既然是自己家,那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只管放心便是,有我在,老大受不得什么委屈。”

    长公主浅浅一笑,欣慰,也有些苦涩。

    天黑之际,云姨娘揣着手炉出了北屋,心里也有些琢磨不透。

    其实这么多年了,她也早知道国公府和其他深宅大院不一样,主要就是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破事,人活着也舒心。

    为什么没有勾心斗角?因为姬妾少,子嗣少,她入府的时候,长公主便已经隐居北屋,非必要不出一次门,全府上下,除了那个生下老二就红颜薄命的,也就她一个正经姨娘。

    云姨娘虽心大筋粗,但也能看出来,国公爷与公主,比起像夫妻,更像君臣,二人之间,一个是尊大过情,一个是全然淡漠,随意如何。

    其实这她也能理解,老太后昔日错点的鸳鸯谱罢了,两个互不对眼的人凑在一块,能相敬如宾的过就好了,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过不下去还能怎么?

    让她不理解的,是沐芳和长公主之间。

    照理母女该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关系,老二打小便这么傲性个人,小时候做了噩梦也是哭着直喊娘,老三更不必说,十岁以前离了她连饭都吃不下。

    偏偏老大,既不亲近长公主,长公主也不想着见她,母女之间跟隔着条天河似的,一年到头见不上一回面,见了也是问安行礼,别无他话,还没在她这个姨娘面前待着惬意。

    弄不懂啊弄不懂,云水烟实在想不明白。

    夜晚,一家人一起用过了饭。

    施乔儿怕老爹又霸占个相公不给她,早早吃完便将沈清河拉走了,一路上直笑。

    见她笑,沈清河也忍不住笑,却还得问她:“笑什么呢?”

    施乔儿抱着他胳膊不松:“觉得好笑啊,我爹这会儿和雁行哥哥喝酒,肯定都不知道我把你悄悄带走了,等他想起来,抬头一看,人早就没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摸了把小娘子的头,把人揽到自己怀里,趁着四下无人,抱了好长一会子说:“我这一日,思三娘甚切。”

    施乔儿搂着沈清河脖子直哼唧,嗅着他身上清清爽爽的气味软声撒娇:“我这一天也可想你了呢,咱们快点回去把门关上,省得再来人叫你。哼,分明是我自己的相公,回了家反倒找不着人了,这我可不答应。”

    两人一路说笑着跑回院中,进屋将门一关,未点灯,冬日衣裳繁多,从门口到床榻,散落了一地。

    同时,家宴上。

    施玉瑶百无聊赖,吃饭又吃不香,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画,画了一只竖着耳朵的大猪头。

    但因为画技拙劣,有些类人类猪。

    小外甥好奇跑来,看着画甜甜发问:“二姨画的是谁呀?”

    施玉瑶:“你爹。”

    还好老大离得远。

    恰好沐芳觉得天色晚了,便想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休息。

    玉瑶跟着站起来,避开施老头身旁那道灼热的视线,默默翻了个美丽的白眼,跟着一块出去了。

    路上,沐芳拉着二妹的手慢悠悠走着,笑道:“你准备避他到什么时候?”

    玉瑶眉梢一扬,嘴角浮现丝凉薄的笑意:“看他什么时候走喽。”

    语气那叫一个轻松随意。

    沐芳先是轻笑一声,接着微微叹口气,道:“玉瑶,姐知道你这些年里心中苦闷异常,但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便是过去了,在眼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即便你再不愿意接受他,你二人毕竟是夫妻,他在外征战多年,立大凉的威,却是给你长的脸。于情于理,哪怕你不能真心对他,也不该让他难做,否则他在外受伤,回来还挨巴掌,这算是什么事?”

    玉瑶依旧一副闲适语气:“呵,要是他不同我拉扯,我会给他巴掌?”

    沐芳知她油盐不进,本就做好了白说一通的准备,但到此刻,还是禁不住心中怅然。

    心里暗说:“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比不过墙头马上的一见钟情。”

    玉瑶当晚自然在沐芳院中歇下,宁愿同俩奶娃娃挤一张床也不愿回自己的住处。

    但好景不长,次日一大早,她在桌上画下的大猪头——王八蛋的齐王世子便登门寻妻了。

    施虎一把年纪了想起来赖床,本来缩个被窝里由着云姨娘怎么骂都不探头,一听说那浑小子来了,一个激灵便爬了出来,忙不迭换衣穿鞋道:“把我兵器库里那个大砍刀架出来!就是供墙上的!关二爷旁边那个!”

    ……

    施乔儿一觉醒来听说大姐夫来了,本来以为有场好大的热闹要看,忙不迭拉着四喜便到前面偷听,结果血点子没见,只见到自家老爹肩上扛着把大刀,笑容满面带着人逛园子,时不时挥挥刀,修一下树枝花草什么的。

    好生的儒雅随和,粗中有细。

    按规矩内眷不可擅到外宅,不过施乔儿向来没规矩惯了,此刻带着四喜躲在一棵玉兰树后,趁着大姐夫跟老爹拉开了一小些距离,悄悄唤道:“大姐夫!大姐夫!”

    见人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又张口:“王八蛋朱传嗣!”

    对方一个转头。

    施乔儿赶紧收回身子,捂嘴憋气假装什么都没干。

    那边,施虎转身见混蛋小子四处张望,强撑着笑脸回去问:“看什么呢?”

    朱传嗣笑笑,翩翩儒雅的好相貌,朝他低了下头道:“感觉方才,似乎听到了三妹的声音。”

    施虎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乔儿嫁人以后甚是听话懂事,万做不到同往前一样不守规矩的。走,我再带你转上一转,有些时候没来过了,再熟悉熟悉,看看回头你埋……住哪儿合适。”

    朱传嗣弯腰一揖,语带笑意道:“辛苦岳丈。”

    施乔儿捂着嘴巴一路挪动,又偷听了好些话,然后才趁人不备溜回了后院中。

    她想着沈清河现在应该正忙着修卷牍,便先去了云姨娘那里,一把扑到亲娘怀里气喘吁吁道:“大……大姐夫……今年要在国公府过年,陪……陪大姐姐……”

    云姨娘吃了一惊,一边忙着给怀中幺儿顺气一边道:“在国公府过年?老齐王能答应?儿子儿媳都不在家,他一个老东西在家吃炮仗吗?”

    施乔儿摇头:“我不知道,好像大姐夫还没有将此事告知齐王,他最近一直忙在兵部,齐王并不知道他有所活动。”

    云姨娘感到好笑:“看来是准备跟他爹先斩后奏啊,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等着吧,这个年有的是热闹看了,还有呢?”

    施乔儿好不容易喘匀气儿,摇着头道:“没有还有了啊,我就回来了,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云姨娘往她身上拍了下,痛心道:“回来这么早干嘛啊,再去听点去,等你爹跟我说还得再墨迹好一会儿,娘现在就想知道你大姐夫还有什么鬼点子。”

    施乔儿皱眉,从她怀中钻出去,气鼓鼓道:“要去你去,跑这半天累得要命。不和你说了,我去找我相公去。”

    云姨娘指着施乔儿的背影,给旁边婆子直数落:“看看,这才成亲刚到半年呢,张口闭口没别的了,全是相公相公,出嫁前还寻死觅活的,这么短的功夫,那沈清河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当晚,例行公事完毕。

    全身酥软如春泥的小娘子靠在夫君怀中正要入睡,便听到外面赫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隐约有她二姐的动静。

    施乔儿抓了衣服披身上跑出去,见院子里真是施玉瑶,皱着眉头道:“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你来我这里干嘛啊?”

    四喜在不速之客身后哭丧个脸,比口型说:“拦不住啊拦不住。”

    施玉瑶身披海棠色缎面斗篷,面上未施粉黛,发间亦无珠翠,很明显是睡觉睡到一半跑出来的。

    她满面烦躁,精致的眉头一蹙,十分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朱传嗣今晚宿在大姐那,我不知道,刚从里出来,你给我腾个地方睡觉。”

    施乔儿表情抽搐一瞬,试探道:“和四喜挤挤,你意下如何?”

    玉瑶:“滚啊!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只睡正屋!”

    施乔儿想了想,咬着唇,一副矫揉造作的无辜,娇滴滴道:“那没办法了呀,我总不能为了你把我相公赶出去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姐姐我有两个但是相公我只有一个呢……”

    施玉瑶:“……”

    二娘子来时多坚决,现在转头转的就有多果断。

    施乔儿捂着肚子笑了一通,人走后跑回房中扑到沈清河身上,欣喜雀跃:“相公咱们打赌!赌她今晚会不会与雁行哥哥宿在一处!”

    第35章 雪夜

    “开门啊!把门给我打开!”

    施玉瑶冲着门房一顿喊, 大冷天的,两嗓子下去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动手将两扇大门拆下当柴火烧。

    看门小厮穿着衣裳从房中跑出来, 对着暴脾气美人愁眉苦脸道:“望二姑娘恕罪,实在不是小的故意不给您开, 是国公爷他老人家吩咐过,正月初一之前, 您必须在家待着, 上哪都不行。”

    施玉瑶怒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 我又不是去把天捅个窟窿!”

    见对方还是愁眉苦脸,施玉瑶觉得为难底下人也没什么意思, 便上前将大门狠踹一脚,憋了满肚子气转身走了。

    少顷, 后宅偏南的深闺小院终于迎来了它阔别许久的主人。

    施玉瑶在守夜下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快步走到房门口, 一脚将门踹开, 进去直奔床榻,对着上面的高大身影便嚷:“往里点!”

    秦盛本就睡不着, 肚子里憋了两天的闷火没处撒,虽不解为何她深夜造访,但还是往里挪了挪身体。

    两年多没见,他已经长壮太多了, 即便靠在最里, 留出来的也不过两条胳膊的空。

    施玉瑶实在不想在睡觉这点破事上窝火了,摸黑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两眼一闭心想挨过一宿是一宿, 明天她说什么都要从家里出去, 大不了这个年不过了!

    可莫名其妙的, 她就是睡不着。

    “你喘气儿声能不能小点?”

    黑暗中,施玉瑶冷不丁冒出这句。

    男子粗沉的呼吸声果然往下低了低。

    但没过多久,便出声道:“玉瑶,我们说说话吧。”

    施玉瑶一下睁开眼睛,眼里满是厌烦,沉了下气说:“有什么好说的?”

    秦盛:“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中大肆豢养男宠,甚至让人公然出入将军府。”

    施玉瑶冷笑一声,轻款款转过了身,打量着黑暗中凌厉的侧脸轮廓,轻软软道:“是又怎么了?嫌丢人?嫌我败坏了你的名声?那你把我休了啊,我找我的你过你的,咱们两个都自在。”

    秦盛顿了下气,口吻坚决:“你知道我不会。”

    玉瑶语气依旧轻软,咬字却发狠,一字一顿:“那就受着。”

    秦盛不急不怒,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过了年以后我会回府待上些时日,也方便处理公务,在那段时间里,不要让我看见那些人。”

    玉瑶翻回身,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懒洋洋的:“反正你回去我又不回去,你到了以后想把他们杀了砍了都随你,等你走了我再找新的便是。”

    秦盛总算忍耐不住,转身面朝她的后颈,极为克制地说了句:“你是我的妻。”

    玉瑶懒得再理他,闭眼假寐。

    秦盛见她没了动静,便想将手臂搭在她的腰肢上,没想到刚碰到便被玉瑶甩到一边,只听她将被子一掀坐起身子,咬牙冷笑道:“在边陲待了快三年,我不信你身边从未有过女人,既然咱们两个都不是多干净,那就各自管好自己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动谁。”

    秦盛急了,同样坐起来,语气急切:“我从没有过!”

    玉瑶一挑眉梢,隔着黑都能感受到眼前这具健硕身躯浑身的燥热,讥诮着“嘁”了一声,说:“骗鬼呢。”

    她见过的男人那么多,让他们管住下半身比要了他们的命都难,要一个青春正盛的人开过荤后近三年不近女色,简直在鬼扯。

    折腾到现在,她已经没有睡意了,看来今晚注定别想睡个好觉。

    玉瑶赌气似的起身下床,扯过斗篷便往身上一披。

    正要将脚步迈出去,却感觉腰间一紧,人被一股大力又拖了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施玉瑶两只腕子都被一只粗糙大掌攥住了,高高拉过头顶,浑身动弹不得。

    秦盛一把扯掉她的斗篷,低头睨着她:“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长夜无声,万籁俱寂,漆黑无光的夜空飘飘扬扬下起了雪花。

    香阁中炭火未熄,暖意很重。

    施乔儿半梦半醒,在沈清河怀中小狗似的拱了拱脑袋,迷迷糊糊道:“相公,外面好像下雪了。”

    沈清河也困,但听到声音嘴角还是不禁现出抹笑意,手在怀中纤腰上轻轻捏了把,悄声道:“要不要出去看?”

    施乔儿从鼻腔中“哼哼”一声,细声拒绝:“不要,要和相公睡觉。”

    沈清河又将人搂紧了点,弯下脖子在娇儿额上亲了一下,给她又掖了掖被子。

    两人听着外面窸窣的雪花声,互相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十指紧扣,相拥睡去。

    雪花大片大片往下落,鹅毛似的,没多久便铺了满地银白。

    朱传嗣一身寝衣常服,把窗子稍稍抬出一条缝儿,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美景,笑道:“幸亏两个混世魔王都睡下了,不然看到这么大的雪,必定要跑出去互相追着玩,这么寒冷的天,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沐芳卧在榻上,因是两个人的身子,故而心热气灼,身上穿着并不厚重,仅是一身单薄绸衣,被子光将隆起的肚子盖住,腿在外面,正由丫鬟轻轻揉捏。

    朱传嗣将窗子合上,转身对丫鬟抬了下手,对方便福身退下。

    他又把自己的手在暖炉上烤了烤,走到榻前坐下,亲自给夫人捏起了抽筋的小腿。

    沐芳见怪不怪,一天未曾与他说过几句话,现在想起来,便道:“你未先告知便来了国公府,家里那边要如何交待?”

    朱传嗣笑了笑,冷不丁道:“不交待。”

    见沐芳无话,朱传嗣抬眼又说:“父亲每年三十晚上都要入宫伴驾,今年想来也不例外,等他知道也该是年初一了,无甚要紧。”

    沐芳点点头,眼中依然有淡淡忧思,转脸看向窗子。

    朱传嗣道:“因为东南匪患,兵部近几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尚书大人因母病逝回乡丁忧,担子便全落到了我这个侍郎身上。上头的命令下得急,原本今年之前便该将匪患解决,又因天降大雨不得不将时间拖长,但无论怎么拖,总不过再给我半年的功夫。这半年里,人得齐,款得齐,办法也得想,绝不能再随意出兵,否则只会徒增伤亡。”

    沐芳听完,沉默片刻,回过头道:“你对我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道,你过了年上半年,还是鲜少回家。”

    朱传嗣不否认,点头道:“不光这些,我还想让你知道,我先前根本没有余下的空子去哪个妾室那里。每次抽空回家,见你不在,我也就再回兵部了,只知母亲擅自做主给我抬了门姨娘,但连面也未曾见过。再后来,便知你回了娘家,二妹发卖了那个姓万的女子,父亲休妻。仔细一问,方知里面还有种种隐情。”

    沐芳红了眼:“你要怨就怨我吧,横竖老二是为了我才那样的。”

    过往她气急攻心,居然真的信了云姨娘的那套。其实细来想想,老二何时是个能吃亏的性子,莫说挠花她的脸,只说别人若敢给她一巴掌,她必定是拼着命不要也得把对方皮给扒下一层,绝不轻易罢休。

    朱传嗣停下动作,将夫人的脚攥在掌心,好声道:“我不是要怨你,我是让你别怨我。我这些日子确实太忙了,对你对孩子,都有太多忽略之处。”

    沐芳想说些什么,但嘴也张不开,睫毛一颤便垂下一滴泪来。

    朱传嗣哭笑不得,伸手将那滴泪珠抹去,无奈道:“你啊,这些年来便是如此,有事只管自己心里藏着,不经询问从不与别人说。你们家里姐妹三个,你和乔儿加起来,若有老二一半性子爽利,日子也能舒心许多。”

    再度说起老二,沐芳倒想了起来,看着朱传嗣道:“今晚雪下得这么大,她到哪里睡觉去了?”

    外面北风起,雪花打着旋儿飘到了南院床前,堆积厚厚一层,掩住了里面飘出的动静。

    施玉瑶是施家三个姑娘里性子最挑剔,最不容沙子的一个,小到擦手的帕子,大到睡觉的床榻,都甚有讲究。仅拿她当下睡的这张绣榻说起,便是云姨娘当年特地找了能人巧匠打出来的,不仅样式精致考究,还结实耐用,用匠人的话说——“躺到八十岁晃不出一声响儿”。

    可现在却吱嘎乱响。

    外面飘雪,里面下雨,还是狂风骤雨,快将船给掀翻了。

    施玉瑶十根长长的鲜红指甲死死扣进了床头的木料里,嘴里的咒骂声混合着止不住的喘息一并吐出,不由分说砸向身后的男人。

    “秦盛你个混蛋!那些年里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你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王八蛋!我爹逼我嫁给你,你就敢娶吗!”

    随着沙哑软媚的叫骂声落下,秦盛的尾骨发麻,头皮都要炸起来,吞了下喉咙道:“我不光敢娶。”

    施玉瑶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么屈辱的事情。

    连当年的新婚夜,也不过是她故意报复他,将他耍完一通又赶出了婚房。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算是轮到她了。

    锁骨磨在被面的金丝牡丹纹上,生疼。

    施玉瑶不知怎么,心中居然被前所未有的委屈席卷,陷入木料中的指甲越发收紧,拉起哭腔骂道:“混蛋!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才死一年,他才死一年啊!”

    秦盛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个人,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当下便发了狠,猛地掐紧掌中纤腰,俯身贴在她耳畔道:“对你施玉瑶来说,一年还是十年重要吗?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因为他死在了你最爱他的时候,所以呢?你要为他守一辈子的寡?思他想他一辈子?施玉瑶你给我认清了!是我娶了你!是我把杀了他的蛮人宰了!你的丈夫是我!你的身子和心,都只能是我的!”

    施玉瑶全身抖得厉害,宛若树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

    她想到秦盛小时候,那个总跟在她身后不爱说话的小孩子,明明不喜和人接触,却又格外听她的命令,她要爬墙他就给她当人梯,她要外出他就给她打掩护,她被抓回来受罚……他就跟她一起挨手板,跪在大太阳底下。甚至连她出嫁,都是他背的她。

    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施玉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句骂声也没有了,好像力气都已经被抽干了。

    陷在床头里的指甲终于颤着从中出来,忍不住朝下滑落。

    掐在腰上的大掌往前一伸,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调换了个方向,正面对他。

    “两年多了,好好受着。”

    ……

    大年三十,艳阳高照,举目银白世界。

    施乔儿和沈清河一大早就回了家里贴对联,贴完去祠堂给亡母上了香,之后两人又在院子里合力堆了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看家,玩了小半天才有说有笑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

    国公府热闹非凡,算是多年来人最多的一个年,不仅有大人,还有两个小的围着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猴儿一开始只缩在三娘子的小院里跟太极玩,后来被云姨娘拽出去说笑几句,才慢慢放得开,愿意去同那两个娇贵的小东西打雪仗了。

    晌午时候,皇帝身边的夏太监来了一趟,清清嗓子宣读完圣旨,随后说笑了两声便要回宫。

    施虎抓了一把银子非要给人塞手里,人不要还急眼,拖着不利索的腿一股脑追到大门外,吹着胡子瞪眼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咱们哥俩谁跟谁,我当年刚跟陛下混的时候你不还叫我小虎呢吗?”

    可给太监吓坏了。

    恰好施乔儿和沈清河到家,施乔儿一下马车见到夏太监,下意识心都凉了半截,拉着沈清河便往家门里跑。

    施虎叫了两声没叫住,无奈跟夏太监笑道:“越大越不经夸了,前两日刚说完懂规矩,唉。”

    夏太监掂着手里的银子,脸都要笑烂了,瞧着施乔儿的背影道:“不知不觉三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犹记得当初同九皇子一块玩耍时,都还没个桌子高呢。”

    施虎笑容一僵,盯着夏太监的脸直勾勾看了半晌,伸手将银子一夺,走了。

    众人都聚在前院迎接圣旨,这会子还没散尽。

    施乔儿惊魂未定跑到云姨娘身边,张嘴便问:“夏公公怎么来了?”

    云姨娘喜笑颜开:“还不是因为陛下觉得你雁行哥哥劳苦功高,这不要过年了吗,就赏了些体己给他,说让他好好休息几日,还说等过了年初三再进宫一趟,有些要紧事交待给他。”

    施乔儿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云姨娘品着闺女神情不太对,胳膊肘子杵了下她:“你怎么回事,魂跟被人偷走一样。”

    施乔儿忙摇头,正经道:“没有啊,我很正常,我一点都不慌。”

    云姨娘皱了眉头,不懂现在小姑娘整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目光越过她见到施虎回来,留意到手中,叉着腰便过去了,嚷道:“你怎么把银子又给拿回来了!”

    沈清河能明显感觉到施乔儿的心神不宁,握了握她的手,不放心道:“娘子,你怎么了?”

    施乔儿仍是摇头,一头扎进沈清河怀里:“没什么的相公,抱抱我就好了。”

    不远处,秦盛盯着大庭广众之下腻腻歪歪的二人,眼珠子都要羡慕到发红了。

    朱传嗣眼盯着一帮婆子将沐芳扶回后面休息,回过头打量到秦盛那副不值钱的德行,笑吟吟走上前,哪壶不开提哪壶:“光见你了,老二呢?”

    圣旨一到,老三院里的猫都出来了,偏她二姑娘找不着个人。

    秦盛瞟了眼大姐夫,明显不是很想搭理,干脆利落甩出句:“没起呢。”

    朱传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挑了下眉梢,转身追老婆去了。

    当晚,年夜饭是在前面正儿八经的迎客厅内吃的,人太多了,其余地方活动不开,只能在这。

    不知道云姨娘是使了个什么的办法,竟把太太从北屋中请出来了,本怕她清净多年与施虎相处局促,特地将她安排在了老东西对面,中间隔个银河宽。

    然后便是施虎咬一口猪头,她念一声阿弥陀佛,施虎啃只鸡腿,她念声阿弥陀佛,施虎咬了口苹果,她也顺道着念了声阿弥陀佛。

    此情此景,云水烟脑子疼。

    只好将注意力放到三个姑娘身上。

    老大又犯了反胃的毛病,看什么都没胃口,勉强喝了两口鸽子汤还嫌腥吐了一口,朱传嗣把媳妇剩的吃完喝完,转头又去捡俩孩子吃剩的,顺带着说教了他们一番,说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小孩深得二姨真传,一人一记白眼理也不理,转身跑出去接着打雪仗了。

    老二呢,和秦盛一个坐在最东边一个坐在最西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秦盛好心盛了碗补汤端过去,还被老二瞪了一眼,只好自己闷闷喝下。喝完弯腰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老二耳根子一红,差点当场动手,指甲都给气断了。

    只有他们老三,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支使着沈清河指着桌子:“相公我要吃那个!相公我要吃那个!相公那个是什么我要吃!”

    一顿饭吃出了千姿百态。

    施虎虽然醉了,但当着大女婿的面也不好骂人亲爹,辛苦憋了一晚上,正愁不知道说什么呢,小厮便跑来通传,一脸见了鬼的神情,欲言又止道:“主子,齐王他老人家来了。”

    施虎两眼放光:“请进来!快请进来!”

    朱传嗣托起沐芳胳膊:“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施乔儿不想大过年又听吵架,吃完长寿面就拉着沈清河悄悄溜了,招呼不打一声。

    玉瑶见老大老三都走了,起身也走,出了门正犹豫往哪拐,人便腾空一起,被后来的秦盛扛在了肩上。

    “王八蛋!放我下来!”

    秦盛抬手对着拍了一下,步伐迈出去:“老实点,跟你就不能来软的。”

    那边,施乔儿和沈清河回到房中,先是又要了一桌子菜,接着吃饱喝足,两个人坐一块拆了半个晚上的礼物。

    施乔儿手都累酸了,靠在沈清河怀中,指尖绕着他的头发,软声撒娇道:“不拆了不拆了,再拆要累死了,不外乎都是那些东西,没个稀罕的,和往年都差不多。”

    沈清河低头吻了下她,手扶着她后颈,笑道:“三娘想要什么?”

    施乔儿搂紧了沈清河,在他耳边笑着说:“我呢,现在不饿也不冷,有句话叫暖饱……暖饱思什么来着?”

    “暖饱……”沈清河的手掌覆在她后背上,慢慢攀上肩头,故意逗她,“暖饱思什么?为夫不明白。”

    施乔儿抬头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双目亮晶晶看着他,正经道:“暖饱思沈清河。”

    她今晚少饮了些酒,酒劲后知后觉,有些让意识涣散,宛若身处云端。

    手从沈清河的肩,到脖颈,再到发中,手指陷在里面,绕着他的发,出不来。

    “我以后……不随意叫你沈涧了……”施乔儿咬着枕巾,舌尖打着颤,咬字有点艰难,“哪里有平白无故叫夫君大名的道理,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相公,我的清河,我的……沈先生……”

    沈清河的眼里着了火,心里也着了火,吻去她鬓上细小的汗,抬手往她发间送上了一件东西。

    施乔儿强撑着意识,取下一看,发现是支漆黑的祥云形木簪,簪体有股子烟气香,闻着莫名心安。

    “这是什么做的?”她放在鼻尖嗅着,闭上眼睛问。

    沈清河的手落在她膝盖上,滚动着喉结道:“雷击木,年少所得,戴在身上,邪祟皆惧之,现赠予娘子,伏愿娘子一生平安顺遂,百无禁忌。”

    施乔儿睁开眼,双颊红似霞光,眼中微波荡漾。

    将簪子横咬在齿间,伸手将床帐拉下。

    前面。

    老齐王一把鼻涕一把泪,猴子似的坐在桌子上跟施虎一桩桩数:“我连宫宴都没捱完我是忙不迭地往家赶啊!我就心想我儿媳万一没回家留我儿孤零零一个该多可怜!结果呢!结果呢!混球小子一声不吭跑到老丈人家过年啊!连个屁都没放一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他才是我爹!他是我爹!”

    施虎连忙给老头顺着气:“怎么还骂着骂着骂差辈儿了,别哭了,再哭胡子要掉了,大年三十打儿子毕竟不太好,你看在他是我女婿的份上,明日再动手如何?”

    朱为治一抹眼泪,更气了:“不打就不打呗,人呢!人都上哪去了!不带你们施家人这么欺负人的,嗷年夜饭吃好好的,我一来就全躲起来,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不把我这个皇亲国戚看在眼里!”

    一通嚎完,哭更厉害了。

    施虎继续顺气,前面顺完后面顺,哄小孩似的:“哎哟看给我为为委屈的,你等着,我这就把人都喊来。”

    话音落下清了清嗓子,对着外面一吼:“来人!把老大老二老三全都给我叫来!一个不许留!都出来吃饭!”

    没多久,传话小厮回来,哭丧着一张脸道:“来不了啊主子,都忙着呢。”

    施虎急了,眼一瞪:“这大过年的能忙什么!继续喊!”

    作者有话说:

    大过年的能忙什么呢~

    第36章 新年

    大年初一, 因施虎哄了朱为治一晚上,现在俩老头打着哈欠看孙子孙女拜年。

    丘儿霜儿虽是一胎双生,但却是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不过都是生得雪团一般,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冻, 又好跑出去玩,脸颊上总红彤彤一片, 搭着身上的红袄子, 看着喜庆庆的招人疼。

    “外公新年好!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孩子的声音嫩生生的, 清亮又悦耳,把施虎稀罕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连忙从身后拎出两个面口袋大的红袋子,招呼着俩孩儿:“来来来, 看看外公给你们包的红包, 可不要再被你们爹骗走了, 说什么也不能给,知道吗!”

    朱为治本在旁边也跟着傻乐, 乐着乐着感觉情况不大对,犯起郁闷道:“不对啊,我是爷爷你是外公,按理拜年也该先给我拜才对, 怎么先拜你了?”

    施虎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摆脸子, 咧嘴强笑:“因为这里是我家,有意见啊,有意见您回自个儿家去。”

    朱为治吃了一记哑巴炮, 气得喝茶不吭声。

    这时管家老许慌慌张张从外跑来, 嘴里嚷着:“不好了不好了主子!出大事了!”

    施虎给下人使了个眼色, 先把俩小的领出去,然后才一拍桌子怒火冲天道:“你才不好了!你全村都不好了!大过年的说什么话!晦气不晦气啊你!”

    老许照着自己嘴巴拍了下,哭丧个脸道:“实在不是我晦气啊主子,是当真不好了。二姑爷今早入宫面圣,回来路上遇见了都御史家的公子,那醉酒王八大年三十在花楼里放荡一夜,大早上人还晕着呢,见了咱们二姑爷不知死活说了两句二姑娘的胡话,二姑爷就把人给揍了一顿……”

    施虎一拍大腿:“揍得好!不光雁行揍他,我还要揍他呢!不知好歹的东西,谁的胡话都敢说!”

    老许的脸哭丧更厉害了:“主子您听我说完啊,主要卸个胳膊腿都没什么,关键是……咱们二姑爷把人揍得晕死过去以后,觉得不解气,回过头又过去补了一脚。”

    施虎端茶往嘴里送,不当回事道:“补哪儿了?”

    老许:“命……命/根子……”

    “噗——”

    施老头一口茶喷了出去。

    他放下茶盏,摸着胡子“嘶”了一声,头往老朱那边一凑,低声询问:“我记得那个李御史家里,可是六代单传?”

    朱为治伸出只手,低声回应:“五代,去年老李努努力又要了个。”

    施虎松了口气:“啊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书房中。

    朱传嗣笑眯眯推开门,看到正在专心研究边陲地势图的秦盛,清了清嗓子道:“好巧在这里见了,妹夫今日可好啊?”

    秦盛面对地图头也不抬:“还行。”

    朱传嗣将门合上:“啧啧,你是还行了,李御史那可闹着要进宫告御状呢,说你把他儿子这辈子都毁了,得要你负责。”

    秦盛仍旧头也不抬:“怎么个负责,我把他给娶了?”

    朱传嗣:“……”

    朱传嗣:“我发现一张床上还真是睡不出两种人,老二说话句句噎人,现在连你也学上了?”

    提到施玉瑶,这下换秦盛说不出话了。

    朱传嗣心里舒坦了,慢悠悠走过去道:“放心吧,岳丈大人有法子摆平这道,李御史也就是嘴上喊得响,实际他最不想把这事闹到陛下耳朵里,不然吃亏的还是他们。”

    秦盛终于抬起来,皱眉看向朱传嗣:“那你来这里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废话”两个字临到嘴边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朱传嗣一脸的高风亮节:“这不觉得快三年没见了,想和你沟通一下感情,促进一下咱们连襟之间的情谊。我倒是想和老三家的说说话,偏小沈他整日忙着盯那些卷牍。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

    秦盛彻底不耐烦:“你有话直说。”

    这也是他最不喜欢朱传嗣的一点,说话拐十八个弯,看着和和气气,实际从头到脚一身心眼子。

    真不知道为什么把大姐嫁给他。

    朱传嗣语气一沉,干脆破釜沉舟似的一问:“雪化之后,东南剿匪,能不能一起去?”

    秦盛重新将目光落到地形图了,“哦”了一声道:“今日陛下也是在与我说此事。”

    朱传嗣乐了:“你如何回答?”

    秦盛:“不去。”

    朱传嗣:“?”

    朱传嗣:“原因?”

    秦盛修长粗糙的手指点在地图的一处,道:“这里是阴山,如果说秦岭淮河对汉人来说是南北分界,那么阴山对于蛮人来说就是里外分界。不得阴山,即便镇压蛮人再久,稍有不慎,他们便能一鼓作气攻下中原。阴山南,挨黄河,黄河之上,便是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老国王虽年轻时曾在大凉为质,又靠大凉的拥扶得到王位。但是他的国家只要处于阴山一日,他就注定只能与蛮人同仇敌忾,必要时,与蛮人联手,一起进攻大凉。”

    朱传嗣正色起来,心慢慢沉下来,说:“你的意思,是现在蛮人还在想着入主中原?”

    秦盛目光如炬,指尖猛叩地图一声:“不是还在,是他们从未放弃。你知道现在的蛮人首领是谁吗?”

    朱传嗣眉一皱,猜测道:“呼延金?”

    “呼延金早就死了。”秦盛道,“现在的掌权人是他的小儿子呼延伏。那小子由他的祖母一手带大,他祖母是谁?是昔日蛮人王朝最后一个正出公主,把孩子捆在背上上战场的人物,由她教出来的,不是老虎就是狼。两年前我扒了他大哥的皮,你猜他怎么报复的我?他把我的几名亲信掳走剥皮抽筋扔在了我的军帐前,还用血在我的帐上写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字。他的父兄都快被我杀没了是没错,但姐夫,他能在无人依仗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统一蛮人部落总领黄金家族,可最可怕的是这些吗?不是,是他今年,只有十八岁。”

    朱传嗣听完,久久不能回神,两耳不停回响,震耳发聩。

    秦盛皱紧了眉,目露不安:“我不信军营中一名细作不会出,他们不会不知道我已经秘密回了京城,在京城待一日,我就不安一日。”

    朱传嗣张口,再不提剿匪:“你打算何时回去?”

    秦盛:“过了十五。”

    看场花灯,陪个人。

    ……

    夜晚,朱传嗣回到住处,心中甚是苦闷。

    施乔儿正跟大姐学绣花,见大姐夫唉声叹气的,便问:“姐夫在愁什么?”

    眼尾本就要有褶子了,再叹气更不显年轻了。

    朱传嗣将披风挂好,随口道:“剿匪剿匪,到现在丁点头绪没有,去年里人和款砸进去那么多,硬是连声响儿都听不见,眼见雪开始化了,再拿不定个主意,我这个侍郎的位子也别坐了。”

    沐芳咬断锦线,道:“总不能就指着你一个,朝中其他人就没有个办法吗?”

    不提还好,一提朱传嗣更气,啐了声道:“那帮老迂头,在京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哪里能想到别的点子,张口闭口不是招安就是一网打尽。那些是匪徒啊,又不是狗啊猫啊的,听不懂人话不知道躲藏。他们纵横千里山区,足有数十万人之多,岂是一朝一夕靠着两句空话便能摆平的?要想彻底剿清,十年八年都是算少的,真是要愁煞人了。”

    施乔儿听在心里,隐隐也有些发愁,想了想抬脸道:“雁行哥哥不是回来了吗,让他去不行吗?”

    朱传嗣叹口气,也不好跟她说这其中利害,只道:“你雁行哥哥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忙,总不能外头让他管着,里头还让他管着,拉磨的驴也不该这样使唤。”

    施乔儿忍俊不禁,掩唇轻嗤一声。

    这时外面的丫鬟扬声道:“三姑娘,三姑爷来接了。”

    施乔儿起身,好声道:“那我就先去了,姐姐姐夫早些休息。”

    朱传嗣点了下头。

    沐芳摸着她的手道:“路上慢些,手炉还热乎吗?”

    施乔儿笑得甚甜:“热乎着呢,放心吧。”

    其实哪里用得上手炉,她一出去手就被沈清河的手被攥住了,那可比手炉暖和多了。

    待施乔儿走了,朱传嗣抱怨更甚,垂头丧气道:“内忧外患,满朝文武硬是没有一个顶用的,难不成当真风水轮流转,我泱泱大凉仅有的几个能人,全在开国时用完了?”

    沐芳也不知也怎样宽慰他,只道:“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再差的境况横竖也差不到三年前了,那个时候都过来了,还用担心现在吗?”

    朱传嗣想到三年前,点头:“确实。”

    那才是真真的无人能用无人可用。

    沐芳舒口气,眼角余光瞥到三妹留下的绣活,便拾起来道:“这上面的鸳鸯她都快绣完了,趁着没走远,你给她送过去罢,省得大冷天的还要她再跑来一趟。”

    朱传嗣垮起张脸,多幽怨似的:“哦,知道心疼妹子,不知道心疼相公,我才将外衣解下多久?身子都还没回暖,又要我出去。”

    沐芳哭笑不得:“那原是我的错了,也罢,差旁的去送也一样,不劳烦相公。”

    朱传嗣“哎?”了一声,起身去取衣裳:“什么旁的?我就乐意给我夫人跑腿,让别人来我还不愿意呢,怎么能抢了我的活儿呢,我这就去,等着,马上回来。”

    沐芳摇头笑着,一脸无奈。

    外头,夜色凉薄。

    施乔儿被沈清河背在背上,两只手伸到他怀中取暖,碎碎念道:“大姐夫现在被剿匪愁坏了,看他那样子,感觉匪患一时半会难以解决,偏朝廷就给了他半年的时间,这不是在逼他吗?”

    沈清河温声回应:“东南大地地势险要,匪患自古层出不穷,早已成了另一番天地。要剿匪绝非易事,但也没到难于登天的地步,无非是没有用对法子罢了。”

    施乔儿顿时好奇起来,低头瞧着他说:“相公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河:“破山中匪易,破心中匪难。军营中尚有大把叛国通敌之人,何况各地府衙?他们第一步就走错了,剿匪绝不可大张旗鼓,否则匪徒们知道他们具体何时会到,应对的法子都想好了,那还剿个什么?最好开始便放出假消息,而且不止要放一次,要让他们彻底分不清官兵到底何时会来,从哪条路来,如此方可算是成功开局,能有几分胜算。”

    施乔儿眼睛亮了,虽然她不懂兵法啊剿匪啊什么的,但是她觉得相公说的好有道理!

    正准备张口夸两句,二人身后便传来耳熟一声——“妹夫留步!”

    朱传嗣心中许久未像此刻这般澎湃热血过,拿着绣面儿的手都有些隐隐发抖。

    也可能是冻的。

    他止步凝视沈清河片刻,忽然抬脸道:“我与妹夫有些话说,还请三妹……”

    施乔儿默默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但还是从沈清河身上下来,拉着他的手乖乖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快点。”

    沈清河点头,目送娘子离开。

    回过头,有些不解地望向大姐夫。

    朱传嗣克制住语气中的激动,尽量心平气和道:“你方才说的那些……”

    沈清河:“我方才那些都是瞎说的。”

    朱传嗣:“……”

    朱传嗣:“那你,再瞎说点?”

    日升月沉,又是两日过去。

    虽然回了家,但施乔儿心情不是很好。

    她发现最近大姐夫跟吃错了药一样,动不动跑来纠缠她相公。

    一开始在国公府时她还能忍,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已经回了家了!那姓朱的天天晚上跑来蹲点是几个意思!

    施乔儿都要气死了,算着时辰,按照惯例她和相公早就已经上榻这样那样了,可就因为这王八蛋朱传嗣,弄得他们俩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卧房,还不知道这一晚上有没有机会见面!

    简直可恶!

    施乔儿手里的酒杯都快被捏碎了。

    施玉瑶喝得醉醺醺的,两只媚得出奇的眼睛里泛着粼粼波光,托腮瞧着施乔儿,笑道:“哟,不高兴啊?”

    施乔儿瞥她一眼:“你就高兴?你高兴你还来我这喝酒?”

    施玉瑶又笑一声,眼睛沉下去,语气也沉下去,喃喃道:“我也不高兴,我找不到我的香囊了,我亲手绣的香囊。”

    施乔儿面色困惑,伸手在二姐眼前晃了晃,说:“当真喝傻了?我这辈子就没见你碰过针线,还香囊,再喝马上醉成酒囊了,别喝了。”

    施玉瑶却举杯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指尖一抬妖娆娆指着老三道:“姐姐我没醉,清醒得很,我还能知道你是老三那个娇气包,哎?说来奇怪,你个娇气包最近怎么都不哭了,来,哭一个,让姐姐开心开心。”

    施乔儿想躲没躲过,两边嫩生生的脸颊被施玉瑶捏在手中蹂/躏,气得头顶碎发都起来了,囫囵着声音道:“不许……不许捏我脸,我生气了!”

    “生气好啊,生气就想哭了,快点哭,不哭揍你啊。”

    “唔唔……施玉瑶你不要太过分了!”

    这时门“嘭”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身寒气的秦盛。

    施玉瑶朦胧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绕,手一松丢开施乔儿,扶着桌子起来,摇摇晃晃走了过去,抬手一把掐住人的下巴道:“哪里来的小官人?长得倒算不错,五百两,跟我走,愿不愿意?”

    施乔儿两眼一抹黑,扶着额头心说姐姐啊你睁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吧我求求你了。

    秦盛一把抓住她的手,脸比寒冬腊月里的霜还要冷,眼神像要人活吃了。

    施玉瑶轻嗤一声,眼神丝丝缕缕在他身上绕来绕去,另只手攀上他的胸膛,隔着衣料捏了把里面的皮肉。

    “啧,还挺结实……”

    后面的荤话没说出来,她的人已经被拦腰抱起,全身被尚带体温的裘衣所包裹。

    “我带她走了。”秦盛说完,长腿便要往外迈,迈到一半又收回来,转头看着施乔儿皱眉道,“你也少喝些。”

    施乔儿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

    这两口子一个疯一个凶,招惹不起。

    又足足等到后半夜,沈清河终于从书房出来,深呼口气回到卧房,刚进门,怀中便多了个香香软软之物。

    “你还知道回来!”施乔儿面色酣红,喝酒把舌头喝大了,话都说不利索,抬头泪眼朦胧死盯沈清河,“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为了他,你连妻儿都不要了!”

    沈清河哭笑不得,确定娘子是真喝醉了,俯身将人一把抱起道:“喝了多少酒?嗯?你说说我们哪来的孩子?”

    施乔儿痛心一喊:“李逵!”

    嗯……倒也不能说不是。

    沈清河将人抱到榻上,正想挪一下她的身子让她睡得舒服些,便被一把搂住脖子。

    施乔儿眼神都醉成丝了,语气含嗔带怨:“你跟我说实话,那个男人最近到底找你干嘛?天天找夜夜找,为了你连家都不回,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沈清河越听越不对味儿,无奈笑道:“那个男人?大姐夫?”

    施乔儿咬他一口,泪眼婆娑:“你明知故问!”

    沈清河彻底忍俊不禁,先笑了一通,然后抱着施乔儿调了个方位,变成他下她上,手掌摸着娘子肩上的发,耐心道:“他想让我赴东南剿匪,我不想去。”

    施乔儿醉得厉害,在他身上一趴,惬意得魂都要没了,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下意识问原因:“为何?”

    “舍不得你。”

    有吻落在她额上。

    闻着熟悉的气味,施乔儿安了心,压根没能听沈清河说上两句,抱着他便沉沉睡去了。

    沈清河也是一身疲惫,没道理白天累了一天夜里回来见不到娘子还得听老和尚念经。

    但还是替她将衣服换好,自己洗漱一番,又拨了拨炭火吹灭蜡烛,忙活完一番才上床。

    沈清河习惯性将脚掌贴着那双冰凉的小脚上,搂住一袭香软,安然进入梦乡。

    而同时间,将军府里的二人还不死不休着。

    秦盛从没有用香的习惯,这两日出入大小场合,却总被人说身上隐约有股甜香之气。

    他知道,是施玉瑶身上的气味。

    从年少时便日思夜想的气味。

    两年多的军营生活下来,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年少时的任何影子,连昔日单薄的后背都被一块块隆起的肌肉所填满,躬着腰时,像头在暗中伺机进攻的猎豹,一跃便能咬死猎物的脖子。

    可现在,他的背上,除了新旧伤痕,还添了几道鲜红的抓痕。

    喝醉的玉瑶的让他想发疯。

    他也确实在发疯。

    哪怕外面此刻天塌地陷,洪水爆发,也不能让他停下。

    而就在决堤的边缘,那张能说出世上最刻薄的话,能发出最柔媚腻人动静的红唇,一张一合,从嗓中拉着哭腔,媚色无边轻轻呼喊:“少光……少光……”

    秦盛僵住了,连同头上的汗,一并跟着僵住了。

    停顿许久,他呼出口气,像打了场败仗,打算狼狈退场。

    可在他想要起身的时候,那只涂满鲜红指甲的手再次掐住了他的下巴,几乎陷入肉里。

    黑暗里看不清施玉瑶的神情,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怎么不继续了?废物。”

    冰冷,清醒,仿佛从未有过沉沦。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秦盛顿了片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下,起身穿好衣服,离开。

    开关门的动作并没有用力,但动静听在玉瑶耳朵里,格外响,格外刺耳。

    她在笑,因为她觉得自己赢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

    心里好像有个洞,越烂越大,越烂越大,狂风卷进去,快要将她冻死了。

    笑声最后怎么变成哭声的,玉瑶不记得了,总之她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快乐,要赶紧快乐起来,要不折手段的快乐”。

    正月初五,深夜。

    曾经稍稍听些男女之事都要捂耳朵的施家三娘子,带着丫鬟只身闯花楼,把沉沦在男色之中放肆欢笑的二姐硬给拽了起来。满面怒容道:“蛮人联手西夏进军漠南!八百里的加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雁行哥哥已经连夜整军出发,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玉瑶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在乎,推了一把三妹,飘着声音道:“他要走就走啊,他走了我还要庆祝一番呢,你来这里是干嘛的?不会让我去送他吧?”

    施乔儿眼眶通红,咬牙不让眼泪落下来,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她掌中,恨得不行道:“他已经走了,想送也送不成,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叫你好好收着。”

    玉瑶低头一看,所有的笑都收去了,仔细看着香囊,看着上面早已发暗的血迹和拙劣的针脚,两眼亮得出奇,醉生梦死的旖旎颓靡全部消失,最终颤着瞳光道:“他现在在哪儿?”

    施乔儿一甩袖子别过脸:“我怎么知道,按照走的时辰,最起码也已经出城了。”

    玉瑶一刻未犹豫,推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出了花楼随便牵了匹马,上马高呼:“驾!”

    马儿在寒风中一路疾驰,终于在城外三十里处追上了行军队伍。

    天亮之际,最是寒冷彻骨。

    施玉瑶浑身冻得发僵,睫毛上都结着白霜,却一点感觉不到冷,就挡在大军最前方,下马屹立,双眸直直瞪着为首一身戎装的秦盛。

    秦盛下马走到她跟前,等她张口。

    施玉瑶一摊掌心:“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盛的目光落在那只陈旧沾血的香囊上,语气平淡:“从他的尸身上。”

    玉瑶全身颤了下。

    秦盛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因时间不等人,便长话短说:“早就到了我手里,本不愿给你,但这回一走,再回来不知要几年,不如还给你。你这些年不愿花我一分钱,所以我让人把我的军饷,以及陛下的赏赐,全部抬进你私库,长得都一样,你分不清,只能一起花。我算过,再经这一战,军衔上我封无可封,若大封,只能是公爵。我活着你是将军夫人,我死了你是公爵夫人,这京城随你放肆,无人能欺你。若有人敢,天下百姓和万千将士也不会答应。这些时日多有强迫,对你不起,来日必偿。”

    一通说话,秦盛转身要去上马。

    施玉瑶不知哪来的冲动,居然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待他转头,看着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不管我有多嫌弃你多厌恶你,但你秦盛需得记住一条,我施玉瑶这辈子,不愿意再当第二次寡妇了。”

    秦盛眼角红了红,将她扯到怀中抱了下,不过眨眼功夫,便一拍她的肩膀松开她,低声道:“走了。”

    施玉瑶看着黑压压的大军从眼前经过离开,最前面的那个人,很快就隐没在重重黑甲之中。

    她攥着香囊的手越发收紧,紧到整条胳膊都在颤。

    可能是恨吧,恨他到现在才给她。

    天际翻出鱼肚白,光线越发剔透。

    她连马都不要了,转身慢慢往城门走,像被抽了魂魄。

    与正迎面而来的朱传嗣对了个照面。

    施玉瑶往哪走,朱传嗣的步子就往哪迈,两个人原地不动打了半天照面。

    终于,玉瑶忍无可忍,抬头盯着朱传嗣那张猪脸:“你有病?”

    朱传嗣也不恼,笑眯眯的:“我若有病你姐姐会哭的。”

    玉瑶懒得理他,从旁边绕过去,心想若要挡路就一拳砸烂他的大猪头。

    朱传嗣没再挡,却冷不丁道:“你当真觉得,当年你爹将你逼嫁秦盛,是因为蛮人两句大话?”

    玉瑶的脚步一下子顿住,转头狐疑看他,良久后道:“你什么意思?”

    朱传嗣转过身,依旧笑眯眯看她,搓着冰凉的手道:“你家老头比你想象中要精要狠,他这辈子杀过的蛮人,堆起的尸骸都能再搭个长城,你觉得,他真正忌惮的人,是蛮人吗?”

    四下安静中,朱传嗣走到面无表情的玉瑶身边,低头在她耳畔说:“三年前,蛮人再犯大凉,一鼓作气攻下漠南十城,朝中英雄已老,宗室子弟无用,你猜猜咱们的陛下,为了百姓黎民,有没有动过和亲的心思?”

    “二妹妹啊,你不要忘了,你的名头,是挂在长公主身上的。”

    旭日东升,融化玉瑶一身硬骨,让她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回味着朱传嗣的话,气都喘不上,几乎灰飞烟灭。

    少顷,不远处高高的城楼之上,朱传嗣抬手遮着初生艳阳,盯着远方宛若黑龙的大凉精兵,目光愈来愈远。

    身旁的两个孩子不懂父亲在看什么,便拉了拉他的衣角,问:“爹爹,你在看什么?”

    朱传嗣笑了下,低头对女儿道:“在看咱们大凉朝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疲惫,借我一双无情铁手吧

    第37章 上元

    秦盛走以后,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提及,但整个京城的气氛都莫名低沉了许多。

    连没心没肺如施乔儿,在家陪沈清河在书房撰写卷牍时都有些垂头丧气, 下巴往手上一拖,发呆一发一下午。

    沈清河顿下笔, 抬头噙着笑意盯着她,也一动不动。

    终于, 施乔儿察觉到书案后的那道目光, 便看过去说:“你看我干嘛。”

    沈清河:“我看呆雁呢。”

    施乔儿:“哪来的呆雁?”

    但等说完, 她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呆雁”指的是谁,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跑过去捶人:“你才呆雁!你全家都是呆雁!”

    沈清河把她搂进怀里, 憋着笑道:“我全家现在可就你一个了,绕来绕去还是到你身上。”

    施乔儿生气, 坐在他身上也不好好坐, 故意折磨他。

    沈清河把她摁住, 搂紧道:“等会儿再胡闹,你先跟我说, 你这两天是否有些心事?”

    施乔儿顿时安静下来,叹气道:“何止是我有心事呢,眼下国公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 不都提心吊胆, 担心前线的战况。”

    沈清河亲她鬓边一下,轻声询问:“怕蛮人打过来?”

    施乔儿坦然点头:“有些怕的,毕竟我爹老了, 来了也打不动了。也怕雁行哥哥在那边吃亏受伤, 八百里加急啊, 连我娘都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了,漠南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否则不会使得他连夜整兵出发,一刻不敢停留。”

    沈清河抬了眼,静静望着娘子那双清澈的杏眸,说:“关于此战,三娘想听我说实话吗?”

    施乔儿两眼亮了亮,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想!你同我说说吧。”

    她现在莫名相信沈清河口中的每一个字,好像平白无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同多出许多道理一般,有理有据,令人不得不信服。

    沈清河扶着她的腰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道:“祖辈统治中原大地一百余年,到了他们就被赶入漠北苦寒之地,蛮人心中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永远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哪怕被打回到阴山老家,也随时虎视眈眈,稍有机会便要冲上来咬我们一口。但是三娘,你要相信国运这个东西,对于蛮族,最为辉煌的时代已经结束,从结束的那刻起,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下坡路。我听说现在的蛮人首领是个年轻人,年轻之人能做到如此魄力确实厉害,但他太急躁了,时机不对,方法也不对,想来是身边没有出谋划策之人。”

    施乔儿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懂得了点意思,搓着沈清河的脸道:“你再给我说明白些,怎么是时机不对方法不对?我觉着雁行哥哥不在边陲,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不对?”

    沈清河无奈抓住脸上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拽下来握在掌心道:“你雁行哥哥是员猛将,猛将手下无弱兵,他不在,至多军心不稳,但一时片刻的抵御还是毫无问题的,等他到了,才是两方真正开始厮杀的时候。西夏王朝昔日受中原庇护,本该安分守己,如今联合蛮人背刺漠南,无非是觉得唇亡齿寒,做些筹谋罢了。但墙头草的本性刻在骨子里,届时只要蛮人稍显败势,他们就会立马对大凉缴械投诚,弄不好还会反站在大凉这边,去与蛮人为敌。”

    施乔儿拍手叫好:“这不正好吗!既打了蛮人,还多了个帮手!”

    沈清河却轻轻摇头,口吻决绝:“见风使舵者,不可用之。二姐夫是个明白人,到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施乔儿听这半天,都有些犯困了,头往沈清河肩上一靠,宽心道:“虽然我到这都没有听太明白,但莫名安心许多,听相公的。”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言语。

    可真实战况又岂是这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阴山易守不易攻,蛮人见势不对完全可以退回保命,而又因有了这回的教训,下回他们再出兵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凭秦盛的性子,又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韬光养晦的机会,最好便是短期内一网打尽。

    可怎么打,这是个问题。

    感觉肩上的呼吸声越发均匀下去,沈清河捏着施乔儿软腰的手紧了紧,正色道:“不准睡,方才那样折磨我,这会咱们算算账。”

    “算账”算到一半,猴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脆生生的嘹亮:“先生!兵部侍郎求见!”

    施乔儿一紧张,咬紧唇没发出声音,抠着书案的手指都发紧。

    沈清河额上青筋跳了下,强沉住气回应:“不见!”

    又过了会儿,猴儿又哒哒跑来,隔着门道:“先生!顾公子求见!”

    施乔儿咬上了自己的手背,眼里泪汪汪如梨花带雨。

    沈清河眼底绯红一片,咬字都有点发狠:“不见!”

    等猴儿走了,施乔儿松开自己的手,气喘吁吁道:“顾公子是哪位?”

    沈清河拿起她的手,吻着上面的咬痕,强忍住继续发疯的冲动,克制而温柔道:“三娘别提他的名字。”

    沈家大门外,寒风萧瑟。

    朱传嗣下了马车,捧着个手炉站在大门口,眼角余光瞄了下后来的年轻人。

    有点眼熟,再瞄一眼。

    怎么越来越眼熟。

    “在下兵部侍郎朱传嗣,不知阁下……”朱传嗣一个突然转身,把身后小厮都给吓一激灵。

    顾放眼睫颤了颤,转头作揖:“下官翰林学士顾放,见过侍郎大人。”

    朱传嗣把手炉往身后小厮手里一塞,搓着手上前,眉开眼笑将人搀起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是顾状元,此处是我妹妹妹夫家,不知顾状元来此意欲何为?”

    顾放想到此人与先生乃是连襟,干脆也不再伪装,直言道:“有些难题,特来登门求老师解惑。”

    朱传嗣怔了怔,转头盯着大门“哦~”了一声,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心想小沈啊小沈啊,看不出来啊,表面老老实实,背地里花样很多啊。

    回过脸来眼睛一弯,笑眯眯盯着顾放道:“什么疑惑?顾状元才高八斗,还有你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吗?不如展开说说,或许我也能有些拙见呢。”

    顾放没抱希望地舒了口气,拱袖直言道:“有关东南匪患。”

    朱传嗣的笑僵住了。

    顾放沉默着等半天没等来“拙见”,抬脸打量着朱传嗣的面色,试探道:“侍郎大人?”

    朱传嗣冷不丁张口:“你来人家里怎么不带东西呢。”

    顾放一脸见鬼的困惑。

    朱传嗣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道:“还没成亲吧?亲戚没走过几回吧?自古上人家里哪里有不带礼的道理,何况这刚过完大年,空着手就来登门,岂不让自己难看,让人家也难看。”

    顾放一沉思,想到最近几次来找先生总是吃闭门羹,不是正忙就是不在,过往从未有过,本还心下郁闷,听兵部侍郎一番话,竟有些豁然开朗道:“原是如此么?”

    朱传嗣一拍手:“那必定如此啊,正好我车上带的多了些,你拿两件在手里,人能不能见得到再说,东西送到里面,好歹意思到了。”

    顾放深深一揖,诚恳道:“多谢侍郎大人慷慨相助!”

    朱传嗣点头:“小事小事,举手之劳。”

    等顾放转身走向马车了,朱传嗣方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掩过去了。

    东南剿匪,说得轻巧,他都剿了快一年了也没剿出个主意,有主意的那个缩家里头不知道干嘛呢。

    朱传嗣恨恨瞪了眼大门,心想沈清河你有本事别让我逮到。

    夜深人静,星光寂寥。

    沈清河将早已睡熟的施乔儿从书房中抱出,正往卧房去,猴儿便上前道:“今日收的礼都在内堂放着了,先生等会过去清点清点,有哪些是不能收的和我说一声,赶明儿我心里也有个数。”

    沈清河只觉得头疼:“又是大姐夫送来的?”

    猴儿:“有世子爷的,也有……顾公子的。”

    沈清河的步伐登时就停住了,望了眼怀中娇儿的熟睡面容,强压着声音,皱眉道:“顾公子的?谁教的他这种规矩?对我还要送礼,这才到官场多久便沾染这种恶习?罢了,一封书信过去,这两日让他抽空来见我。当真欠收拾。”

    ……

    冰雪消融,转眼到了十五上元节。

    长安大街从白日里便开始热闹,到了夜里,更加人潮汹涌。

    各式花灯绵延几百里,烟火在夜空彻夜不绝,空气中都漂浮着烟气,与沿街叫卖的各色果子点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了独特的人间烟火。

    在这天,无论是深闺小姐还是高门贵妇,都可以于夜间随意随意出行,欣赏一年一度的花灯盛景,其热闹于春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沐芳身子重不便出行,便将两个孩子交给了朱传嗣,由他带着出门寻热闹。

    朱传嗣一边得看孩子,一边得在人潮人海里找沈清河的影子,好趁机再劝上几句拉上贼船,其匆忙程度不亚于家中掌事婆子。

    施乔儿学聪明了,怕相公被突然跳出的大姐夫抢走,到了外面便一人一个面具戴上,手拉手到处跑,根本不怕被人认出来,还能趁着无人注意跑到小巷中还能偷亲两口。

    听大姐夫嘶声力竭地在外面喊:“丘儿!不准乱跑!不准松开婆子的手!霜儿呢!霜儿!别去河边!小孩子不准去河边!给我回来!”

    施乔儿实在憋不住了,同沈清河接吻时都没忍住笑场,手一伸抓住相公衣领道:“我们出去帮帮他吧,再这样下去,花灯没看完,人先疯了。”

    沈清河又按住她深吻了下,然后才松开,在她耳边悄声说:“听娘子的。”

    护城河面上,花灯如彩霞,翩跹落人间。

    施乔儿把外甥女追回来,本想亲自送回她爹手里,一抬头,目光瞥到了河边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把霜儿交给沈清河,让他先把人带回去,自己慢悠悠朝那道身影走去。

    河畔,素手之上丹寇鲜红,将一盏精致华美的莲花灯缓缓推入水面。

    施乔儿走到二姐身边蹲下,把面具摘下来,瞧着灯中正燃烧的灯芯,道:“上元节河灯祈福最是灵验,你这是在让河神保佑谁呢?”

    施玉瑶目光沉沉盯着渐远的灯,冷不丁道:“保佑我自己长命百岁。”

    施乔儿白眼一翻:“真没劲,和你说个什么话呢。”

    她起身一看,发现边上有个卖河灯的小摊子,便买了一盏点燃带回来,推入水中闭眼合掌,虔诚祈求道:“河神大人保佑,让我和我相公这辈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继续做夫妻,一日也不分开。”

    这回翻白眼的轮到施玉瑶了,强忍住反胃道:“傻子,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施乔儿眼一睁,挑眉叉腰道:“没事儿啊,反正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今年不灵还有明年,明年不灵还有后年,年年上元节,我年年来许愿,总有灵验一回的时候。”

    施玉瑶的神情慢慢沉静下去,变成一种想不明白的费解,看着天真的三妹,张口道:“我真想不明白,你喜欢这个沈清河什么。”

    施乔儿飞她一记眼刀,回过脸来望着河面花灯,心慢慢变得平静,悠悠道:“从小到大爹娘虽都惯着我,却也非事事让我明了,事事与我解释通透。哪怕是你们,对着我的时候,不也是捡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憋在心里头。我相公是不一样的,只要我想知道,他什么都能告诉我,即便我听不懂,他也细细与我解释一遍,告诉我大概意思,让我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他知我娇气,知我任性,偶尔还不讲理,但他每次都是心平气和对着我,从未有过急眼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你说我喜欢他什么?你该问我不喜欢他什么。”

    玉瑶听完,脑子里懵懵的,喃喃道:“原来在你眼里,看到的都是沈清河的优点。”

    施乔儿急了,炸毛猫儿一般瞪眼道:“我再说一遍!我相公没有缺点!”

    但看施玉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乔儿感觉这时候也不能跟她吵,便压着脾气道:“两口子过日子,看对方当然要往好了看。在你们眼里,我相公一无功名加身二不家大业大,自然入不得什么法眼。但在我眼里,他温和体贴人,又善良知礼数,人品一等一的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说完,施乔儿似乎感觉自己待在这的时间有些长了,便转头一看,恰好与身后不远处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

    其实他早回来了,只是没有打扰她,所以一直在等。

    见被发现,沈清河对她笑了下,举了举手里买的泥人。

    施乔儿鼻头一酸,瞥了眼二姐道:“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找我相公了。”

    护城河畔,人声鼎沸,花团锦簇。

    可玉瑶好像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了。她看着河面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发了许久许久的呆,直到天上又响起烟花绽开的声响,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缤纷的烟火,眼眶渐红。

    她知道,这一刻的繁华,是有人用血换来的。

    ……

    街上,泥人摊子。

    施乔儿觉得沈清河给她带的泥人还挺有意思,非要自己动手捏个,捏时一脸认真,嘴里振振有词:“我要捏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她本以为沈清河会嫌她孩子心性,没想到他笑后与她一起坐下,挽起袖子握住了她那双沾满泥的手,说:“我与娘子一起。”

    半晌过去,泥人捏好,需要烧制,得等上片刻功夫。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到河边洗干净了手,回去路上又被猜灯谜的摊子所吸引,拨着灯笼念来念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此颇有兴趣。

    拨到最后一只灯笼时,灯笼一歪,露出后面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曾饱含柔情的狭长眼睛,此刻正冰冷阴鸷地注视着她。

    “啊!”

    施乔儿尖叫一声,差点瘫在地上。

    沈清河本在与摊主交谈,一听声音立刻抱住了她,着急询问:“怎么了三娘?”

    施乔儿两只眼睛惊恐地瞪到了最圆,再看灯笼后面,只有来往经过的路人,哪还有那张脸。

    但她还是全身发抖,拽着沈清河的衣袖流泪道:“相公我们回家去吧!我不要在这里待了!我要走!”

    泥人还没拿到手。

    可沈清河被她这幅模样吓得不轻,哪里还顾忌得了别的,当即便带她打道回府,马车上将她抱到最紧,一遍遍问她:“娘子你到底怎么了?方才你看见什么了?”

    施乔儿泪流不止,脸埋在他怀中呜咽道:“我看见那个人了!我看见朱启了!他来找我了!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好害怕啊相公,我应该怎么办!”

    沈清河一听是因为这个,反倒松了口气,手掌抚摸着她的后颈,柔声安慰她道:“别怕,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相信我乔儿,没关系的,即便他闯到我们的家中,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把你带走。”

    施乔儿在安抚声中慢慢止住了泪,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河道:“真的吗相公?即便他来找我……我也不用怕他?”

    沈清河将她搂紧,摸着她的发道:“不用,有我在,何时都不用怕。”

    施乔儿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仍有些心有余悸。

    夜间分明承不住,却仍勾着沈清河的脖子不让走,眼泪都将枕头打湿了,还是不叫停。

    一直折腾到鸡鸣时分。

    施乔儿沉沉睡到晌午方醒,醒来感觉全身酸软,腹中饥饿难耐,叫了两声“四喜”无人应,倒把沈清河给喊来了。

    “十五都过了,你今日怎么还没去学堂?”施乔儿哑着嗓子问。

    沈清河扶着她给她将衣裳换好,舒口气道:“你现在的样子,我敢去哪儿?迟上一天也无妨,孩子们会理解的。”

    施乔儿:“……”

    孩子们可不知道他们的先生到了晚上是什么样。

    施乔儿刚醒,脑筋转不快,愣了有好一会子,衣服都穿好了方道:“你不去就不去了,四喜到哪里去了?以往我喊一声她就跑进来的,今日却很反常。”

    沈清河正色下来,语气沉了沉,犹豫道:“那我告诉了你,你听完之后不准哭鼻子啊。”

    施乔儿浑身一震,一把抓住沈清河的手道:“她死了?”

    “呸!什么啊!”沈清河是当真哭笑不得了,伸手掐着娘子软嫩脸颊道,“她老家兄弟结婚,要她回家一趟陪新娘子,告假半月,今早突然有人来接,又不好打搅你,便与我说了声,我就让她随着去了,哪里有那么多死啊活啊的。”

    施乔儿扯着他的手反驳:“那你说不准哭鼻子什么的,我当然就容易多想了!”

    沈清河松手把人扯到怀中安抚:“好好好,怨为夫没把话说清楚。不过我不也是觉得你二人之间感情深厚,她这一走,换个人服侍你,你难免不适宜,想起她又难过落泪。”

    施乔儿“哼”了一声,头在相公怀中蹭了蹭:“她是回家吃喜酒,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好落泪的,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再说我现在才没那么容易哭呢,不要把人看扁了。”

    沈清河点头:“就是说呢,也不知昨晚在榻上哭了一夜还不肯消停的人是谁。”

    施乔儿脸一红:“沈清河!”

    “为夫在呢。”

    这时,施乔儿感觉腰间的手越发向上,当即摁住不让动,脾气也没有了,拉起哭腔软声道:“再不要了,累得慌,好相公,让我歇歇罢,昨晚的还没缓过来。”

    沈清河把她的手挪开,欺身上前:“不一样。”

    施乔儿更想哭了:“哪儿不一样了?”

    “嗯……白天晚上的,兴致不一样。”

    “沈清河!”施乔儿脸通红,气鼓鼓瞪着那双含情目,“你有辱斯文!”

    沈清河的指尖在她衣带流连,终是一下拉开道:“辱就辱了,乔儿咬我一口?”

    作者有话说:

    沈老六这账算不明白,给人忙活半天穿衣服咱也不知道忙活了个啥

    第38章 变故

    因为四喜不在, 沈清河担心留施乔儿独自在家会令她感到太过无聊,便将人一起带到了学堂中。本来是觉得闲暇时夫妻两个还可以说说话玩笑几句,结果大早上的, 孩子们读书声没响几句,黄鼠狼朱传嗣那边就顶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老好人面孔, 一声招呼不打杀过来拜年了。

    沈清河这下无处遁形,只好将拒绝的话彻底搬在台面上, 明明白白地跟他说了个透。

    城外的雪比城中融化得要晚, 走在小径放眼四望, 可见周遭山巅雪白一片,不染纤尘, 竟如寥无人烟的世外桃源。

    朱传嗣悠悠转身,望了一圈景色, 看轻雾环在半山腰, 仙人衣带般脱俗飘逸, 目光绕啊绕,最后停在那貌不惊人的学堂上, 里面读书声朗朗,施家老三在最后排一身裹得严实,正以一种“夺夫之恨不共戴天”的眼神狠狠注视着他。

    朱传嗣抬手打了个招呼,童叟无欺的样子。笑道:“傲雪凌霜是很好的, 但若有才能而无处施展, 岂不黄沙掩珠,分外可惜?”

    沈清河听着读书声,依旧油盐不进道:“沈某觉得, 并不可惜。”

    朱传嗣急了, 好坏歹话说了个遍, 就差拿刀架人脖子上了,结果到现在还是不听劝,干脆一甩袖子转身,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比目不识丁的老妪还固执呢?赴东南剿匪有什么不好?这是如今朝廷里面临的第一等麻烦,只要把这件差事办好了,功名利禄这四样要什么没有?四品以下的官位随着你挑,这可比考状元要来得划算多了,你说说你在跟我倔些什么?荣华富贵不好吗?飞黄腾达不好吗?”

    沈清河也不跟他恼,依旧不疾不徐的样子,对他缓缓开口说:“姐夫认为,为官者,几分是在为百姓谋生,几分是在为自己谋生?”

    一句话把朱传嗣问住了。

    沈清河继续说:“人这一生,精力十之八九,抛却睡眠、饮食、奔波,所剩之时不过二三,这二三中若再去些繁琐无用的交际,最后留下的,当真只有那一分之间的空隙罢了。”

    他转头看着朱传嗣,目光清亮如旧,微笑道:“荣华富贵,飞黄腾达,是很好的。但对我来说,那一分精力与其耗费在官场沉浮,不如留着做些自己真正想做之事。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黄白交子,功名利禄,虽是凡人一生所求,但在沈某心中,远不及做个闲云野鹤,与自家娘子泼墨赌茶来得快乐。”

    朱传嗣面色沉静了下去,眼神盯着沈清河望了良久,仿佛是想透过皮囊,看穿自己这位妹夫内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魂魄。

    但他终究叹了口气,道:“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你既当真无意,我也不好强求,唉。”

    沈清河笑了笑,不再前行,转身与他并肩往回走道:“良策既已献上,姐夫带谁过去都是一样的。”

    朱传嗣又叹一口气,愁眉苦脸低声道:“事到如今,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罢,这回上头不仅是让我自己去,还有意让那位老五同我一块前行。妹夫你自己想想,往年这一年又是匪患又是大雨不断,边疆也算不得太平,放个旁的,写份罪己诏都算轻的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当前动摇的民心给安抚住。老五江南赈灾那回干得漂亮,赈灾结束还用自己的私款在当地盖了不少善堂,这会儿朝野上下风向正变着呢。宗室子弟可拿出手的不多,一个老九倒是有几分能耐,偏是个不能有作为的,挑挑拣拣,也就一个老五暂时可用一阵子了。”

    沈清河听完,皱眉思忖起来。

    朱传嗣继续道:“一家人我就不跟你说两家话了,我实话实说,这回剿匪我是真不想去,一是有了这回经历,日后同那位免不得有些来往上的麻烦,他同国公府的渊源你也清楚,走近了对谁都不好。二是,你也知道,我夫人二月份临盆,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抽身离开。所以与其说是让你去,不如说是让你替我前去。”

    提到大姐,沈清河面上明显有丝动摇,但并未多说。

    朱传嗣拍了拍他的肩,又对学堂中活似怒目金刚的三妹含笑招了招手,收回视线后说:“走了,回头替我在三妹面前多说两句好话,瞧瞧那眼神给我防的,我要是个小娘子她还不得把我给活吃了。”

    沈清河噙笑送客,拱袖作揖道:“姐夫慢走。”

    等朱传嗣上了马车走远,他的心反倒有些静不下来了。

    夜晚夫妻二人回到家中,换完衣服,施乔儿又置备了一桌小菜,温了二两清酒,同沈清河小酌了两杯,喝时问他:“相公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感觉自从姐夫走后你便有些怪,是他对你又说了什么?”

    沈清河笑了下,望着手中酒盏道:“无外乎还是那些话罢了,但这回我自己,确实有些许的犹豫。”

    施乔儿眉一蹙,眼眶子当即要红:“你想远赴东南吗?”

    沈清河忙将她搂入怀中,摸着她的肩膀笑道:“只是想想而已,或许不论理但论情,我也该帮帮大姐夫。”

    施乔儿眉皱得更紧了,哽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模一样的话他早对我说过一遍了,见我不买账,才又亲自找的你。你不就是觉得有你替他去,他就能留下陪伴大姐了?可朝中人才那么多,我不信就只能揪着你一个局外人用,他要想留下自能留下,派谁去不行偏认准了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东南面对的是什么?是一大帮子穷凶极恶的匪徒啊,他们杀过的人比吃过的饭都多!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将你带去。”

    施乔儿一把搂紧沈清河的腰,说什么也不松开,好像一松他就要被人抢走似的。

    沈清河那颗原本漂浮的心又定了下来,摸着她的后颈笑道:“好了,这下确定了,得妻如此,我当真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施乔儿一挑眉梢:“怎么?你嫌我黏人?”

    沈清河将她又搂紧了些,轻声道:“我恨不得你再黏人些,我这些年在外头漂泊够了,像只永远歇不下来的鸟一样,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知道家是个什么滋味,若没了你施三娘子,我沈清河怕是没了以后也回不到从前,要成一具彻彻底底的行尸走肉了。”

    施乔儿打他嘴巴:“不准说这么吓人,什么尸啊肉啊的,大晚上的听着渗人。”

    沈清河忍俊不禁,抱紧了她笑着认错:“好好好,不说这些,反正你得知道,不止你离不开我,我更是离不开你。”

    施乔儿笑了,亲了下沈清河的脸,双眸亮晶晶瞧着他道:“我知道,就跟放风筝似的,你身上的那根线在我手里攥着呢,有我在,无论你身处何方,你的心都和我贴在一块,你走不远的。”

    沈清河俯首吻她颈窝,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方感觉此刻的自己还活着。

    天上月色静悄悄,白茫茫一片照在大地,冰雪在不知不觉中瓦解消融,汇入护城河,被风吹动,波涛暗涌。

    都说倒春寒倒春寒,可施乔儿不知道是不是整日和沈清河腻在一块的缘故,感觉城外的天也没想象中那么冷,起码不至于冻得舒不开身。

    学堂中有火炉,她每日到了就在火炉旁边打盹,等一觉醒来到晌午,就和孩子们一起围着火炉烤芋头,烤好的芋头又香又糯,比家中小厨房精心做出来的还香甜。施乔儿很是喜欢,每日都要烤上好几个,暖胃又解馋。

    其余的时间里,吃饱了睡熟了,没其他事情做,就同孩子们一起,听沈清河讲课。

    因为学堂中各个学龄的孩子都有,所以教的东西也是不一样,平日里早上虽会一起读书,但沈清河会按照他们的每日进度挨个分组教学。譬如有些年纪小的,字儿都认不全,太深的必定不行,只能读读千字文,跟着上面将字全部再认一遍,什么时候能将书读全,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往下教。

    其他能认全字的,便能跟着沈清河去读些典籍,初时并不急着让他们解读,只是跟着将意思懂上一遍,明白些做人的道理,最后才放手,随着他们根据圣人之言,去作自己的文章。

    施乔儿自认虽不学富五车,但大道理还是懂一些的,便比葫芦画瓢跟着去写文章,写完兴冲冲拿给沈清河看:“你看看我写的如何,是否已有大家风范?”

    沈清河憋住没笑,认真看上一遍后,点头道:“三娘想听真话假话?”

    施乔儿眉一皱:“那自然是听真话,假话多没意思,照你这说法,难道我这文章不好么?”

    沈清河扬着眉梢,饶有兴致又浏览文章半晌,沉吟道:“你若是我的学生,我必定给你三下手板,让你重新将典籍解析一遍,再接着给我重作,直到我满意为止。”

    眼见小娘子脸色要变,他又咳嗽一声赶紧改口:“可……你是我娘子,所以就很好,不必更改,如此便是。”

    经他这样十分有眼力劲儿的一说,施乔儿噗嗤一笑,一点气也生不起来了,心里还羞羞哒哒的,若非觉得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影响不好,真想扑到沈清河身上对着他亲两口。

    而且说来怪不好意思,但其实每次施乔儿看她家相公板上脸,一本正经训人的时候,那副和在家中的反差感,简直都让她想……

    “先生!”

    猴儿从外面跑来,小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道:“外面来人了。”

    施乔儿顺着猴儿的声音往外看,只看到一群禁军打扮的人,簇拥着辆华贵不凡的马车,停在了学堂外,阵仗十分之大。

    她现在一看到禁军便下意识想到朱启,不免心惊胆颤。但仔细一想,有了之前的教训,朱启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除非疯了。

    沈清河看出她被吓到,先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随即用目光示意她待在学堂中不要出去,自己起身,孑然走了出去。

    施乔儿虽慌,心中却坚决,断不可能让沈清河一人出去冒险,便沉住了气,吩咐猴儿看好大家,沈清河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了上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辆马车,生怕它会对她家相公有何不利。

    可马车的帷布一动,下来了一名她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

    对方看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其长相可称之为端正,浓眉高鼻,目若星子,稍宽的下颏,唇上蓄须。给人的感觉很是老成,甚至隐约显出些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不知是经历过些什么。

    并且他所乘官车虽豪华,从头到脚的衣着却甚是简朴,若非气度不凡,仅凭外在,与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名普通行路人无甚区别。

    施乔儿本在狐疑,弄不清对方是个什么来路。接着就眼睁睁瞧着那青年人下马车以后快步走到她相公身前,继而,双臂抬高,深深一揖。

    “皇五子朱昭!见过先生!为解救东南大地深受匪患之苦的黎民百姓,特来请先生出山,恳请先生,随昭共同前往东南,剿灭匪众,还天下太平!”

    其声之坚定嘹亮,竟使风过无音。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午出门打了个零工刚回到家,浅更一下,明天恢复日六(是一天六千不是一天六更),啾咪啾咪

    第39章 奖励

    屋檐上的冰雪已经融化, 雪水顺着瓦片滑下,雨点似的一颗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在长廊两侧形成两行水帘,响声此起彼伏。

    沈清河腿长步子大, 正常走路要人小跑才能追上。顾放沿着长廊追了一路,困惑不解的声音传来, 盖过了水滴的脆响:“五皇子是如何得知先生有良策剿匪的?学生从未走露过风声, 难道是兵部侍郎那边有意透露吗?”

    沈清河的动静自前方飘来——“朱侍郎若有意透露, 何至于三番五次纠缠于我,想来是你们最近来我这里来的过于勤快, 暗中遭人盯上了。京城就这么大,想打听一个人何其轻松, 从你们两个人任何一个开始摸索, 极容易便找到我身上, 户部尚书那次还不是个教训吗?”

    顾放顿时了然,原地稍作思忖后继续追道:“那先生此时如何打算?我听说五皇子回去后精神大好, 一副对东南剿匪大有可期的样子,难不成先生答应了?如若真是,还望先生三思!东南其地凶险其人可怖,千里山区十万匪众, 朝廷多年对此地无法可用, 岂是一介布衣可能解决!”

    沈清河轻嗤一声:“我这一介布衣,不也教出你这状元之材么?”

    顾放一愣,自知说错了话, 步伐越发紧跟:“学生不是那个意思!望先生明鉴, 我只是不想先生去冒那么大的险!”

    二人一前一后, 出了长廊到了园子,一路上了池畔的小亭之中。

    施乔儿百无聊赖,本在亭中煮雪烹茶,抬头一见沈清河满脸正色,身后还跟个气度超凡的年轻人,想到他们应该是有些要紧事聊,便想起身先退下。

    沈清河进来,一眼先看她:“没什么好避的,坐着。”

    施乔儿眨巴着两只杏眼,又乖乖坐下。

    顾放再进,顾不得旁的,急着解释:“学生……学生方才一时失言……”

    沈清河却神色依旧,抬袖向茶座一伸,淡淡道:“别急,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顷,顾放落于座上,拱袖行礼后,接过了师娘亲手做的茶汤,呷下一口,热气满腹,满口生香,心情不由得定下来。

    沈清河手中拿着小银碾子,帮着娘子碾茶饼,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的眼睛盯着槽中逐渐变得精细的茶粉,缓缓道:“茶是江南钱塘绿茶,去年大雨不断,所得茶叶极少,倾数奉于京中。不少采茶人一生在茶园劳作,却未能尝上一口所植之物是何滋味,你说原因在何?”

    话锋转得太突然,顾放一时茫然,捧着杯子懵懵张口道:“茶叶价贵,与其自己享用,不如外售换取银两?”

    沈清河:“茶叶价贵贵的是京中价,在钱塘,一斤茶至多不过三钱,唯精品方能卖出高价。但成色上佳之茶不得私售必须上缴官府,由此换得贴补,以保突发灾年。一个茶农,一年的贴补是七两纹银,不多不少,一家人吃喝穿衣是够了。但每年,从中央到地方,经过层层下来,最后到他们手中,堪堪不过三两。”

    沈清河抬起眼,不急不迫:“那四两银子,哪去了?”

    顾放哑口无言,嘴里的茶顿时换了滋味。

    沈清河垂眸继续碾磨茶粉,道:“大凉自开国之初便严惩贪污,但是贪官何时少了?那些酷刑何时镇住他们了?说到底,还是太侥幸,觉得自己可以把手擦干净,反正大家都有份,一个下去,一窝子都别想活。所以,我就同五皇子打了个赌。”

    顾放忙问:“什么赌?”

    “重新铸币。”

    沈清河道:“只需加上一个字,从今往后,派发各地官银皆可分辨而出。假说,一个庐州的官员,府中官银却是钱塘的样式,寻瑛你说,他这个银子会是怎么得来的?”

    顾放的眼睛亮了,险些拍案叫绝:“好妙的主意,此举必能将官场整治肃清!”

    沈清河却微微摇头,笑道:“想多了,真想贪有的是主意贪,银子底下有字,他们可以使火耗,私下里把银子融了重铸,照样放心入库。”

    顾放顿时觉得白高兴一场,对先生的想法实在琢磨不透,只好再试探着问:“那先生是……”

    沈清河的眼神倏然变得有些锐利,无形中自有一番压迫:“我也说了,我是在同五皇子打赌,我就赌他敢不敢将此事上书谏言,敢不敢,刚从宗人府出来,便与满朝为敌。”

    “倘若他敢呢?”顾放道。

    沈清河停下动作,用茶帚将茶粉从槽中扫出,又用茶匙取出适量茶粉,加入预热好的茶盏中,热水烹之。同时,徐徐开口——

    “他敢,我就敢。”

    ……

    送走顾放,施乔儿懒得去想为什么看此人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也不想去刨根问底地询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和沈清河有什么关系。

    她就关心一点——相公会不会真的去剿匪。

    “你之前说,五皇子敢你就敢,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如果敢去铸新币,你就要随着他去东南吗?”

    刚转身回到家中,施乔儿就忍不住发问。

    沈清河揽着小娘子的腰往里走着,装模作样沉吟半晌,头一点道:“可以是这么说。”

    施乔儿眼泪都快气出来了,窝着气怒斥:“沈清河!”

    “在呢。”沈清河胳膊一收将人搂入怀里,同时给关门回来的猴儿使了记眼色,让他转过身去,小孩子不准看。

    施乔儿这回真生气了,推着他不让他抱,含泪道:“不生气就把人当傻子啊!我是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你去!你一点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东南离得那样远,你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沈清河看着她失望伤心的神情,自己的心里也无休止地难过下去,握着她的手道:“三娘,动怒伤身,听我与你细讲如何?”

    施乔儿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方才已经听够多了,现在不想听了,我不管五皇子敢不敢铸什么新币,总之在你改变主意之前,不要再跟我说话。”

    她这回果真发了狠,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余地没留。

    沈清河在原地看着施乔儿的背影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嘴似乎是长在自己身上,便没再犹豫,抬腿追上去道:“好娘子,别生我气别不理我,打我骂我……随意处置如何?”

    夜晚,“处置”完毕。

    施乔儿微喘着气躺在沈清河怀中,跟刚泡过一场温泉水似的,全身发软无力,眼神飘忽着聚不到一处,咬字都发轻。

    却仍带着脾气,横竖不饶人道:“你若是硬要去东南剿匪,趁早别认我这个娘子,以后也别碰我一下。”

    沈清河不急不恼,指端从她的后背薄骨游到前面,手掌一紧:“当真?”

    施乔儿又受用又想哭,全身骨头都快酥没了,转过身一把搂住沈清河,扯着哭腔娇嗔道:“相公,不要去,我舍不得你,我当真舍不得你。”

    沈清河仍不放过她,该怎样怎样,面上却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故意作着恶问她:“哪儿舍不得?”

    施乔儿咬他下巴一口,哭道:“从头到脚,哪都舍不得。”

    沈清河顶着嘴角残存的胭脂,再装得板正,眼神也早就乱了,欲念疼惜与难以言喻的爱掺和在一起,使得他伸手再度撑开施乔儿手掌,十指相扣,一拉被子,二人的视野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三娘,我舍不得你,比你舍不得我要舍不得百倍千倍,我恨不得将你变小数倍藏于掌心之中,每日盯着看着,走到哪便带到哪去,如此方可放心。我沈涧自年少时便眼高于顶,旁人一生想要的,我早早便打心里瞧不上了,能勾起我一生执迷恨不得日日纠缠的,只有你,唯有你……”

    扣在指间的手掌越发收紧,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中,引施乔儿吃痛。

    被子里空气微薄,能交换的只有彼此的吐息,甜香与青竹之气混在一起,引人发昏。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施乔儿几次觉得自己都要晕死过去了,可嘴里还是哽咽着呢喃:“相公……相公……别走……”

    沈清河一开始还残存些理智,顶着发麻的头皮与她细细说道:“乱匪无情,我信他们开始定是世道所迫,不得已上山谋生。但娘子,人习惯了靠抢,便再也做不回正经营生了。开始抢恶人的,后来抢富人的,再后来便抢穷人,抢女抢男,滥杀无辜。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如你我这般难舍难分的夫妻,便是遭他们强拆,生不见,死难依……乔儿,你可能懂我所说?”

    施乔儿如卧云端,魂都要飞到天外了,哪里能听进去些什么,指甲对着他小臂上突起的青筋不断抠挖,开始是呢喃,后来便是求饶了。

    可沈清河浑然不停,噙着她耳垂一遍遍问:“乔儿,可能听懂,乔儿,可能听懂……”

    施乔儿实在不撑了,也不再去管那三柒二十一,哭着应声:“听懂了相公,我听懂了。”

    “那乔儿,可会愿意我赴东南,剿清匪徒,让所有有情人都能如你我这般?”

    “愿意的,我愿意相公。”

    “乖乔儿,好乔儿,为夫奖励乔儿可好?”

    施乔儿魂归一线,张嘴只说好,本以为这“奖励”是让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

    结果,某人长臂一伸,拉来软枕,垫在了她的腰下。

    ……

    正月一过,朝堂上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五皇子昭于早朝献上铸币新策,遭百官反对,一人一句,把弊处说了个底朝天,仿佛只要推行,大凉的天都能塌。

    然后陛下准了。

    “人到晚年就容易这样,叛逆。”

    国公府后花园,施虎晒着太阳喝着茶,同朱为治扯着犊子谈着天。

    朱为治下了朝就来了国公府蹭茶,形容百官脸色时胡子都快乐掉了。

    “你是没看见啊,户部的人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黑,都快赶上锅底了。毕竟这谁能想到呢,一个被幽禁十年的皇子,平日话都说不利索,人情世故上那是一点不懂,见了谁都弯腰行礼。堂堂天潢贵胄,昔日的嫡室次子啊,整个都被圈出奴性出来了,这这这,就这么个人,居然招呼不打一声,上了朝就提新策?我看孙子兵法算被他玩明白了,要攻就攻个出其不意啊。”

    施虎听着,捧着个茶盏只点头,张口就是唉声叹气。

    朱为治扫了老东西一眼,来了兴致:“怎么着,你也有份儿?”

    施虎本来“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对方放的什么屁以后,茶盏一扔伸长胳膊就去揍人:“我有份!我有份!你他娘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真当国公府墙外一个耳朵没有?老子俸禄那么高,不缺吃不缺穿的,我能有什么份!”

    朱为治边躲边乐,拍手叫好道:“急了!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是不心虚,你这幅死了晚娘的臭德行是怎么来的?”

    施虎收了手,气得回到凳子上一坐:“我担心什么你心里不清楚?我可给你说明白了,咱俩怎么着都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到时候要是落不着好,你齐王府弄不好也得跟着倒霉。”

    一听这话,朱为治就彻底乐不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子,抬头看着太阳叹气道:“怪啊,真是怪,这老五身后怕是经了什么高人指点吧,不然的话,没道理啊。”

    与此同时,“高人”沈某正忙着在家哄他娘子。

    施乔儿先前刻意派人留意了消息,一传出来她便知道沈清河此回是必走无疑了,可吵也吵过骂也骂过做也做……过了,她总不能用抹脖子上吊的手段留住他,她做不出来,也觉得没意思。

    “你爱去就去喽,我才不管呢。”施乔儿故意背对着沈清河,拿把小剪刀心不在焉修剪着瓶中鹅黄腊梅,语气那叫一个无所谓,“等你走了,我就每天吃喝玩乐,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我都是一个成了亲的人了,我爹娘也管不着我,什么酒楼茶坊画舫,那些我过去没去过的地方,我要通通玩过一遍,不到天亮不归家。”

    说到后面一时气愤,手抖剪下一大朵开得正好的梅花,心疼的心尖一哆嗦,委屈又难过。

    沈清河伸手捡起那朵梅花,硬将施乔儿掰过身子面朝自己,将梅花簪到她髻上道:“酒楼茶坊画舫,若真想去,等我回来,我陪同你一起可好?”

    施乔儿一听,心里软下去一点,但更难受了,强撑着不发出哽咽,佯装冰冷道:“谁稀罕,我若想,有的是人陪,实在不成,就学我二姐那样,花钱买开心去。”

    沈清河眼神暗了暗,似乎被后面的话有些刺激到了,摁住施乔儿便亲了一通,直把人眼泪都给气出来了,方放开她,叹气道:“娘子想怎样都可以,但我受不得你身旁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个,你只是想想也不行。”

    施乔儿委屈了,趴他身上扯着他的两颊道:“你容不得我身旁有别个?难道我就能容得了了?你一去几个月难回来,身边又没个好人,他们若拉你做些不正经的事情……你去是不去?弄不好到时候你在异乡风流快活,我却在家中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担心到吃不下睡不好,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结果不单你回来,你还领回来个小老婆,弄不好肚子都大了。”

    越想越委屈,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起来,离得远远的,袖子一掩哭了起来。

    沈清河哭笑不得,伸手拉她袖子,却被她一下甩开,还凶巴巴来句:“负心汉别碰我!男人没个好东西!”

    沈清河才不管她身上带多少刺,依旧将她一把拉到怀中道:“负心汉在哪?小老婆在哪?净会凭空污蔑我清白,走,去岳丈家,找他老人家给咱们俩主持公道去。”

    沈清河说着,当真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步子迈开就要往外去。

    施乔儿破涕为笑,挣扎道:“放我下来!我不说了便是。”

    沈清河:“不放,就要去。”

    施乔儿:“沈清河你又欠揍!”

    沈清河叹口气,干脆同她坦白:“能不去吗,眼见要上路了,我老丈人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个商人之后呢,总要登门负荆请罪,同他解释清楚吧?”

    施乔儿噗嗤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道:“当初你那样骗我爹,不怕他现在气急攻心,逼着我同你这个骗子书生和离?”

    沈清河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掐了一把道:“那这就没办法了,横竖他女儿已经是我的了,他要是不愿意我再与你在一起,我就把你偷走,等他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来。”

    施乔儿心情彻底好了,伸头在沈清河脸颊亲了口,道:“你当真是阴损急了,到底是谁第一个把你当成正人君子看待的?有眼无珠,该打。”

    沈清河垂眸,望着自家娘子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神越发幽深起来,微笑道:“第一个是谁我已不记得了,但三娘也曾将我当成君子看待不是吗?如此说来,三娘也该打。”

    施乔儿感觉他步伐的方向变了,不往外去,倒往里走了,双腿一哆嗦道:“不是要去找我爹做主吗?你这是干嘛去?”

    “回卧房,打人。”

    ……

    夜晚,小夫妻回到国公府用晚饭。

    秦盛不在,施虎现在也就看沈清河顺眼一点,饭桌上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兜不住,拉着女婿开始推心置腹起来。

    “我现在我是真害怕啊。”施虎顶着张通红的醉脸皱眉道。

    “你说那老五,他他他,他怎么就变得那么厉害了呢?还铸币新策?他也是真敢啊他,这得给他树多少敌?以后明里暗里的绊子肯定是少不了了,女婿你说,他是不是傻?是不是蠢?是不是想不开?”

    沈清河到嘴的实话咽回去,只顾点头:“是,没错,岳丈说得对。”

    结果施虎又来句:“不,不对。那小子精明着呢,虽然眼下给自己树敌,但树敌是一时的,陛下现在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长此以往,他若继续这般下去,势必赢得圣心,到时候,圣心和民心都有了,他这个前程可就厉害了,啧啧,可怕,太可怕了。”

    沈清河仍点头称是,正打算继续张口坦白,施虎便又道:“但是!但是我跟你说啊女婿!我绝对不信那傻小子能有那能耐,他背后指定有人出主意了,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一想明白,我就派人去调查了老五最近的动向。你岳丈我多聪明啊,我就猜啊,那傻小子以前在宗人府里头整日担心被人暗杀,现在一出门就乌央乌央的禁军包着,离了人他没那个安全感,所以一天到晚去了哪都特别好打听,可是你以为我会打听那些吗?我不会!我就觉得他是故意掩人耳目,哎平日里为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故意带一大帮人乱跑,等到要紧事儿上了,肯定就鸟悄儿溜出去,如此才不容易暴露啊!所以我就派人逮住他不带人出门的时候,给我可劲地,一个劲一个劲调查!”

    沈清河耐着性子听这半天,突然来了种奇怪的好奇心,下意识问:“所以他不带人的时候,都干嘛去了?”

    施虎:“上街吃了个臭豆腐。”

    沈清河:“……”

    “但是!但是女婿!”施虎醉醺醺指着沈清河,“都是阴谋,臭豆腐也是掩人耳目的臭豆腐,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位高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好只让人为他自己所用,我都预料到了,我早都预料到了,精着呢我跟你说,这小子精着呢,我就知道他——”

    沈清河听着,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道:“岳丈大人可否暂且一歇,且听小婿一言。”

    施虎皱着眉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道:“行行行你说,正好我也口渴了,我喝口酒。”

    沈清河深吸一口气沉了沉,抬眼接收到他家娘子一记鼓励的眼神,低下头开门见山:“岳丈口中,五皇子背后那个所谓的高人,若不出意外——”

    “正是小婿。”

    施虎一口酒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乔儿会跟小沈一块去,放心~

    第40章 路上

    二月二, 龙抬头的好日子,宜踏青出行。

    朝廷的车马一大清早就在沈家大门口候着,引来不少人围观。

    街坊四邻们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人犯什么事了, 后来见领头的官差对这家人都毕恭毕敬的,方知道这家的沈先生来头怪不简单。

    沈清河并未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声感到窘迫, 出了门以后神情照样从容不迫,就是眼中带有很明显的忧愁。临到上马车时总忍不住往家中看, 终是问前来送行的刘妈:“娘子还是不愿意来见我么?”

    刘妈讪讪一笑, 眼神不自觉瞟向马车里面, 道:“女儿家气性大,哪有那么快好的, 郎君还是赶快上路吧,你平日里所需所用, 都装在里面的大箱子里了, 到了路上记得掀开看看。”

    沈清河点下头, 抬眼又望了眼家中,终是叹口气收回眼神,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上了马车。

    五皇子带兵在城外等他,现在出发,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与之汇合,然后便要真正启程。

    明明是早已决定, 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到了这时,沈清河心中却生出许多犹豫,掀开窗帷往家中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 始终不见他的娘子从里面出来。

    哪怕看他一眼也好啊。

    沈清河闭眼, 刻意让自己想开些平静下来, 但越刻意就越不受控制,原本稳如湖面的心性莫名变得焦灼,平生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做错了。

    剿什么匪,拯救什么天下苍生,他娘子都不理他了。

    城外,队伍浩荡。

    朱昭下马踱步许久,生怕这临到眼前会出什么错,左盼右盼终于如愿盼来沈清河,当时便激动到话更说不利索,将人请出马车,对着又是深深一揖。

    沈清河反应很平淡,没什么表情,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重新回到马车上了。

    弄得朱昭很怀疑自己。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朱昭挠着后脑勺,有些疑惑。

    他身后的乌衣侍卫讲话很是干脆,凤目一挑扬了眉梢,些许嫌弃道:“知道自己嘴笨往后就少说话。”

    朱昭点点头,心想不管怎么着人是接到了,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又恢复成喜笑颜开的模样,屁颠颠跑去上了马。

    嗓子一扯意气风发喊出句:“出,出发!”

    沈清河在马车中,听着车轮滚动的噪声,心更加烦,干脆默念起了清心咒,想让自己静一静。

    就这么着过去了将近一天,队伍一刻不停行了约一百多里,终于到了停歇的时候。

    朱昭似乎看出他不善交际,便命人将饭菜送到车厢中。

    沈清河半分食欲没有,目光在有荤有素的食案上绕了绕,安全没有动筷子的心思。

    不过在将眼神收回时,眼角余光瞥到车厢一角的那个大箱子,倒是勾起了他几分好奇。

    他所带不多,所囊很简单,自己提前一晚便收拾出来了,这个箱子是被临时抬上来的,说是装着他的所用所需,但沈清河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什么所需可以占那么大的地方。

    他虽好奇,但并没有多少一探究竟的兴趣,依旧端坐原处,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想的全是——“娘子此刻在干什么?吃饭?喝茶?可还在生我气?可有想我?成亲以来头次分开,她夜里可还能如往常安睡?”

    想着想着,沈清河听到一阵“咕噜咕噜”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并没有感觉到几分饥饿,抬头回忆着声音,将目光重新定格在那口大箱子上。

    他皱紧眉头,起身过去,抓住箱子锁扣往上一掀,霎时间只觉得满面熟悉的甜香之气扑鼻,视线往下一放,只瞧见一身小厮模样打扮的施乔儿,蜷缩在衣服被褥上,正在舒舒服服睡大觉。

    嘴巴张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傻笑着念叨:“啊好香……再给我一口……”

    沈清河又惊又喜,明知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依旧无奈到扶额笑了半天,笑完佯装严肃清了清嗓子,轻唤道:“三娘?”

    施乔儿梦里的鸡腿鸭腿松鼠鱼全在一声“三娘”中消失不见了。她懵懵睁开眼,看见沈清河之后眼睛一下子亮了,才不管他表情严肃不严肃,爬起来伸长胳膊便扑进了他怀中,用着初醒带有淡淡鼻音的嗓子软软撒娇:“相公,相公抱抱。”

    沈清河:“……”

    他也不想的,但她要抱啊。

    沈清河回抱住施乔儿,把她从箱子里拎了出来,随后松开她,让她坐好,继续佯装严肃道:“是谁教的你用这种办法跟来?剿匪不是儿戏,东南大地危险重重,你就这么跟来了,你知道到了那有可能会面临多少麻烦吗?”

    施乔儿的起床气后知后觉涌上来,眉一蹙不悦道:“我知道啊,但是我舍不得你,我又没办法,那么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我万一想你想死了怎么办,你在外面又不知道!”

    沈清河轻拍了下她的嘴巴:“刚醒不准乱说。”

    施乔儿“哼”了一声,顺势抓住相公的手摸着道:“你放心吧,我都和刘妈他们通完气了,如果国公府的人问我去哪儿了,他们就说你不在家我觉得没意思,去四喜老家找四喜玩去了,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起疑的。”

    沈清河哭笑不得,不禁反握住她的手捏了下道:“那你还怪聪明?”

    施乔儿一扬下巴:“那是自然的,我不聪明我怎么能把你这么聪明的人吃得死死的?”

    沈清河无奈到只顾点头,点完道:“三娘,我不管你是用的什么办法让刘妈他们也跟着你一块胡闹,但是东南一行非同小可,你自己先前都说那里的匪徒杀过的人比吃的饭还多,现在跟着我一块去,难道就不怕吗?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带你过去的,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都绝对不能带你过去。”

    施乔儿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教他松口,但反驳的话也懒得说了,心一横别过脸道:“不去了!我回家就是了!马上就下马车回去!也不要你或者其他人送,我自己走着回去!”

    沈清河见她这样,心里倒更不自在了,掰过她的身子想抱却又被推了一把,怎么着都不肯他近身了。

    施乔儿也不看他,自己扬着眉梢算计着:“走就是喽,现在起码也离京城快两百里远了吧,你如果放心别的男人送我回去,那你就让他们送。想来也是,像我这种貌美如花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应该会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侍卫们抢着护送回去吧?至于路上有可能发生什么,那我可就……”

    “三娘!”沈清河这回是真要生气了,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了厉色。

    施乔儿立刻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朝他怀中一扑抽抽噎噎道:“相公,难道你就不想我,一点都不舍得我吗?你这一去,短则几个月,往长了说,半年一年都是轻的。相公你想想,一年多见不到我啊,你当真就忍心将我推开,让你我夫妻相隔一方,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碰不到对方的肌肤吗?”

    最后两句话说沈清河心坎里去了,他当真舍不得。

    感觉身后那只手环住了自己,施乔儿知道有戏了,趁着沈清河还没回应,她干脆再接再厉,抽泣得越发厉害,万分委屈道:“沈清河你好狠的心!罢了,我今日算是认清你了,你既这般将我推开,那我也没那个脸再继续往你身上贴,横竖往日里的恩爱权当烟消云散了吧。今日你这一走,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再记得谁,祝你在那边,早日找到个红粉知己,我施乔儿在这里,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完从他怀中一抽,起身便去下马车。

    沈清河彻底慌了,什么清醒理智通通抛之脑后,伸手将她扯回怀中,紧紧拥住道:“什么红粉知己永结同心?一生气就爱胡乱说话。总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三娘别气,我不该让你走,不该同你置气,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将你带在身边,只是那边毕竟局势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处于危难之中,可……罢了,只要有我沈涧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有一根汗毛的损伤,即便我粉身碎骨,也会护你来回周全。”

    施乔儿心中窃喜,面上却还讨了便宜卖乖,眨巴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委屈道:“那我,可以留下了吗?”

    沈清河拥她甚紧,长舒一口气道:“可以,但你要保证,无论何时何地,不准乱跑,不准与人乱搭话,必须一直在我的视线之中。”

    施乔儿大喜过望,抬脸便亲了沈清河一口,腻歪歪地蹭着他道:“相公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

    沈涧苦笑一声,抬手扯着她的脸颊道:“你当我不知你这些小手段?先来软的,再来硬的,最后再来软的,如此软硬兼施,莫说是带你上路,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能不给你摘了来?”

    可偏偏的,他还就吃这一套。

    施乔儿嘻嘻一笑,搂着他脖子又亲了口,软乎乎撒着娇道:“相公疼我,所以愿意迁就我,若相公心里对我一点疼惜没有,那我有再多小手段也是没用的。”

    一句话让沈清河的心彻底化没了,摁住这磨人妖精的后颈低头深吻片刻,好不容易才舍得松开她,柔声道:“先去吃饭,我知道你饿了。”

    施乔儿仍旧靠在他怀中撒娇:“相公和我一起吃。”

    沈清河哪里能说不。

    行军路上的饭菜自然比不得家中可口,施乔儿饭量又小,只挑着吃了两口,然后就拉着沈清河下车,非要溜达溜达。

    青山绿水中,小乔儿一身交领布衫,头顶巾帻,眉毛被刻意画粗过,倒衬出一双眼睛又亮又灵,脸颊白嫩嫩的,声音又脆,乍一看,真像还未长成的小小少年。

    京城离赣南两千多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中间群山环伺,若走官道,起码要耗费多余半月的时间,抄近路近是近,可路途之中少经驿站,夜晚只能安营度过。

    夕阳余晖里,朱昭帮着底下人撑营帐,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抬头看了眼,注意到沈先生身旁的书童,不免感慨:“高人,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书童,都这么有,灵气。”

    乌衣侍卫翻了个白眼,瞧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懒得搭理他。

    越往南山越多,当晚安营的地方便是片山坡之上,站在高处,可俯瞰四周千里景色。

    施乔儿这辈子还没到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尤其此刻夕阳如此金灿灿的耀眼,好像大千世界都被镀上一层红金色粉末一般,壮观到心中的气血都跟着燃烧起来。

    她看到山,便感慨:“好美的山!”

    看到水,便感慨:“好美的水!”

    一转身看到五皇子身后的人,立刻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喃喃道:“好俊的……人。”

    沈清河精神头一下子来了,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语带不悦:“不准看。”

    施乔儿扒着他的手:“最后一眼最后一眼!”

    当真是好俊的,虽然穿了身阴沉沉的黑衣裳,但高鼻凤目,眉毛细长,本该属于阴柔无力的小白脸长相,偏肤色又不白不黑,健健康康的熟麦子颜色,中和了五官上的阴柔,显得英气孔武。

    一下子就戳到了她的心上。

    施乔儿就扒拉着沈清河的手,硬是直勾勾又瞄了好几眼,直到对方有所察觉,冷冰冰地瞥了她一下,她才赶紧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干。

    好俊,也好凶。

    还是她家相公好。

    天黑之际营帐搭好,沈清河去了朱昭帐中议事,走时特地跟施乔儿说了一通,让她在帐中乖乖等他回来,不要出去,不要乱跑。

    施乔儿开始时是听话的,然后一连过去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在家时太极出门把满城的狗揍一顿再回来,差不多也就这个功夫。

    可他沈清河还没有回来。

    施乔儿躺在被褥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想那朱昭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人,别和她相公说着说着在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急眼后再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一埋……

    施乔儿一下子被吓精神了。

    她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等着等着把自己等成小寡妇就不好了,便穿好衣服理好头发,悄悄摸出营帐,向最高的那顶王帐走去。

    朱昭带出来的京兵颇有纪律,虽然巡逻者众多,但并没有对她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童有太多恐吓,问过是什么身份后便随她走动了,只让她别乱跑,山间有狼,她那小身板不够给狼塞牙缝的。

    施乔儿听话,当真没乱跑,只是溜到朱昭的帐前,见帐外没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身后便传来冷不丁一声:“什么人!”

    施乔儿被吓得浑身汗毛一竖,转身一看是那个长得很好的乌衣侍卫,便松了口气,咳嗽一声故意压着嗓子道:“我……我是沈先生身边的书童,更深露重,我家先生还未回去,我有些担心他,便想着来这看看。”

    乌衣侍卫精致的眉梢一挑,不耐道:“那姓沈的在里面正和五皇子聊剿匪一事,不知道多久能完,不是你一小小书童该过问的,赶紧滚回去。”

    施乔儿长这么大没被谁说过一个“滚”字,但为了不招惹麻烦,她忍了,红着眼眶就要乖乖回到营帐中。

    不想对方在她转身后又冷冰冰添了句:“大拖油瓶带着个小拖油瓶,主仆俩没个省心的。”

    施乔儿一听这话,还能忍她就是孙子了,当即头一转大声道:“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乌衣侍卫没想到一小书童气性还能这样大,当即将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不当回事的态度,冷笑道:“再说一遍你们也是两个拖油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童,我就不信你们能有什么本事剿匪,说两句话谁不会说?也就朱昭那种傻子把那姓沈的奉为大罗神仙,请到个人跟得了多么大的便宜似的,八成也就现在充充纸上君子,到了匪窝里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施乔儿气得泪珠子一滚,虽然头发丝儿都发着抖,但还是指着人骂道:“那你们把我们俩送回去啊!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真以为我多稀罕他给你家皇子做事啊!我们是缺钱还是缺人!至于这千里老远去犯那个险!再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这般放肆!你要是真有能耐,你自己去剿匪啊,自己没二两本事,在这跟我口出什么狂言!我呸!废物!”

    对方显然被骂懵了,缓了一缓方回过神笑道:“看不出来啊小子,还挺会骂,但光动嘴多没意思,要不咱们俩打一架,我要是输了,就掌嘴二十,给你家先生磕头赔罪,如何?”

    施乔儿一下子就熄火了,头顶碎发都趴了下去,目测了一下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个子,下意识就往后退,眼神闪闪躲躲。

    乌衣侍卫活动了一下手腕,将手里的剑一扔朝她走去:“第一场我让你,你随便拿件什么兵器,我赤手。”

    施乔儿更怕了,才不吃这一套,转身就跑。

    哪想步子刚迈出去,后脖领便被一把抓住了,身后的声音笑着说:“刚刚气性不还大着吗?现在跑什么?拿出你骂我的气势出来,说不定我还不是你的对手呢。”

    施乔儿挥着手去打人,泪花子直往外冒:“你松开我!”

    乌衣侍卫也不真对她动手,就笑着瞧她,跟看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似的,挑衅着道:“就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子,今年多大?有十四吗?”

    施乔儿愤怒一吼:“我十七!”

    “啧,倒是看不出来,跟没断奶似的。”

    太过分了,太侮辱人了,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施乔儿急火攻心,正准备张大嘴朝着那条胳膊狠咬一口。王帐的方向便传来严厉一声——“邀月,不得放肆!”

    施乔儿后颈一松,这才终于逃出生天,抬头一望望到沈清河,忙不迭便跑过去躲到他身后,明明不想哭偏又憋不住,就咬紧唇抽抽着,两只杏眼水汪汪通红。把沈清河心疼坏了,趁周围不注意,伸臂将人搂了搂。

    朱昭气得都快背过气去了,指着那一身乌色的颀长身影,手指头直哆嗦:“快,给这位,小兄弟,赔不是!”

    施乔儿一听更气了,扯开沈清河上前,哽咽着大喝道:“我不要他给我赔不是!我要他给我家先生赔不是!如果不相信我们先生有本事剿匪,那一开始就不要求他去东南!既瞧不起人,趁着现在离京城不远,赶紧把我们送回去!”

    朱昭一听这话,方知邀月捅了多大的窟窿,当下便急得一甩袖子,指着邀月道:“你你你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在宗人府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刚舒服没两天!就作!”

    邀月凤眸微眯,语气对比方才的松散,变得有些锐利:“开始嫌我不懂事了?我作又不是作一天两天了,现在才发现?好啊,现在身边不缺人了,不再是当初的时候了,行行行,我懂,我走就是了。”

    说着捡起地上的剑,转身大步一迈便要撤。

    朱昭更急了,匆忙追上拽住人,痛心道:“我何时,要你,走了!我只是想让你,懂点事!”

    邀月一抬眼:“我懂不了事!反正到这一步我也将话给你说开算了,咱们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在宗人府的时候我怕你被人宰了,所以在你身边。现在不用怕了,不如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各自安好,一别两宽吧!”

    朱昭眼顿时红了:“行啊!要走,是吧!你把我杀了!把我杀了,你想,怎么走,怎么走!”

    邀月语气变狠:“又开始寻死觅活了?你还能有点什么出息?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才是那个最大的拖油瓶!”

    “好哇!你,你,你早就这样想了是吗!你早就不想在我身边待了,是吗!”

    “是!我他娘早受不了你了!又墨迹又结巴还没骨气,天底下是个男人都比你强!”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真不敢吗!”

    看着对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见要动手,施乔儿的泪早凝在眼眶里了。

    她悄悄拉了下沈清河的袖子,低声道:“相公,他们吵得好凶啊。”

    沈清河点头,给她擦了下眼角泪珠,附和:“是蛮凶的。”

    “那我们,要不要……拉个架?”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在六点,今天是个例外,这两天雀氏虚了点……

    然后邀月是个妹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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