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识破
施乔儿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除了自己爹娘以外的人可以吵架吵那么凶, 当时两耳便有些发嗡,一直到回到帐中还有点没缓过神。
沈清河怕出来一趟正事没开始干先把自己娘子吓傻了,便将她抱到褥中轻声唤道:“乔儿?乔儿?”
施乔儿一下子回过神, 下意识解释:“我不是故意乱跑的,你老是不回来, 我担心你。”
沈清河的心瞬间软了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怪你, 留在那的时辰确实长了, 我以后不会留你一个人待那么久了, 今晚可有吓到?”
施乔儿后知后觉有些委屈,对着他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沈清河将人搂到怀中, 心疼道:“那位邀月是五殿下的近身侍卫,两人曾在宗人府相依为命十年, 十年遭人冷眼, 性子自然孤傲, 以后见了他,装作不理便是了。”
施乔儿靠在他怀中, 哼了一声,愤愤不平道:“他说我怎样都使得,但我就是见不得他说你一句不是,你又没欠五皇子的, 大老远来给他们卖命, 倒卖出仇来了?”
沈清河心里甚是熨帖,笑了笑,摸着娘子嫩生生的脸颊道:“所以三娘这一架, 是为我吵的, 是吗?”
施乔儿一扬眉梢:“这是自然!否则我才懒得去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起些口舌之争, 我躺帐子里睡大觉不好吗!”
“好好好,三娘说得对,这一架漂亮,有你在,这大营中再没有人敢说为夫的半句不是了。”沈清河只管夸。
施乔儿一扬下巴,小骄傲的样子:“那还得是我。”但说完就又一脸恨铁不成钢盯着沈清河,“可是你也是!那个什么什么月的那么无礼!你就一点脾气没有!半分不同他计较!”
沈清河“唉呀”一声,想笑还得憋住,揉着怀中人的肩头安抚一番,柔声询问道:“依三娘之见,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施乔儿不假思索:“剿匪啊!不然至于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跑来受这些洋罪。”
沈清河:“这便是了,既然我们是为剿匪来的,那么除了剿匪以外的琐事,都无须耗费太多精力,既容易累着自己,也不值当。你想,即便我与那人耗费半夜口舌得出个胜负,他迫于压力对我好生道了歉,结果又能如何?”
施乔儿一想,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比方她方才骂那一番的确很痛快,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除了给自己憋出了一肚子气,也没什么用。
毕竟她明明可以骂更痛快些的!
施乔儿心里想通了,嘴上却还不服软,白了沈清河一眼推开他,倒在被褥中背对道:“反正理都是在你那边的,我说不过你。”
吵了那么多,邀月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在理,就是读书人的确会说满嘴漂亮话。
沈清河也脱去外衣躺下,伸手轻轻环住娘子的腰,脸贴在她后颈,吐息洒在她耳根,轻轻笑道:“现在还觉得邀月好看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起那张脸,施乔儿火气顿时又上来了,一副咬牙切齿的语气:“不好看!丑死了!”
沈清河心里彻底舒坦了。
次日早,旭日东升,队伍再度出发。
昨夜估计是一宿没消停光顾着和老五干架,邀月一早起来眼下两块乌青,脸比平时更臭了,阴沉着一副表情在前头开路,好像佛祖挡路他也能给打回西天老家。
施乔儿倒是神清气爽。
邀月不高兴她就很高兴。
夜里再停下,施乔儿刚和沈清河在帐中腻歪片刻,老五那边便又派人来请。她刚到手的相公又要飞了。
知道圈不住她,沈清河这回放宽要求了,不求她一直在帐中待着,只说绝对不能乱跑,要转也只能在营里转悠,而且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如此这般,施乔儿不能和相公继续贴贴的憋屈心情才好受一点。
帐外,月高风清。
眼下已经离京五六百里,算是到了南边的地界,夜间没了那股子彻骨的寒意,走在外面勉强能舒得开身子,十分惬意。
今晚扎营的地方选了片平地,周遭春草茂盛,清香扑鼻。管马的士兵将几匹平日里算是温顺的马儿撒开,由着它们去啃食嫩草尝鲜,算是夜里加餐了。
施乔儿长这么大只坐过马车,马一次也没骑过,所以在比自己还高出不少的大马跟前,又好奇又激动。
好想骑,但娘亲说过姑娘家不可以骑马。
施乔儿本要失望退回,低头时瞥了眼自己的衣着,脑子立即就灵光起来了,心想:“姑娘不可以骑,但我现在是男的啊!”
骑个马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骑个马有错吗!
她下定决心似的跺了下脚,跑到一位还算面善的巡逻将士跟前停住,怯生生道:“大哥,你们现在谁有空,能教我骑骑马么?”
对方瞧着面前不及把柴火壮的小兄弟,颇有些感到好笑道:“都能随主人出远门了,马不会骑?”
施乔儿摇头,拨浪鼓似的。
又是几声带着嘲讽的朗笑,笑得施乔儿脸都热了,正准备打退堂鼓说不学了。对面人便说:“我们都忙着呢,教你骑马那算擅离职守,要挨棍子的,你不如去找邀月兄弟,他马术最好,也不必守太多规矩整晚必须待在一个地方。”
施乔儿一听到那个名字,退堂鼓打更凶了,一句“不必”正要脱口而出,热心大哥便朝她身后一扬手:“哎!邀月老弟!这儿!这个小兄弟想学骑马,你若没事就教教他吧!”
喊完还不忘对施乔儿咧嘴笑:“这不巧了么,说曹操曹操到,行了,你跟着他慢慢学吧,我们兄弟几个还要巡逻呢。”
施乔儿欲哭无泪道了声多谢,心想大哥你不行啊,昨晚我和那厮吵那么凶你是一点不带知道的。
随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施乔儿正准备脚底抹油,肩膀便被一把攥住了。
“不是学骑马吗,溜什么啊。”
声音听到施乔儿耳朵里,弄得她头皮直发麻。
平心而论,邀月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不是粗犷低沉的男人声音,而是有些偏居中的音色,刚中带柔,若好好说话,其实很招人喜欢。
偏偏这会带着股子阴阳怪气。
施乔儿大着胆子把肩上的爪子一把扯掉,转过身理直气壮道:“我……我现在不想学了,天黑了,一不小心容易摔着。”
邀月也不强逼她,就“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嘴里抛出一句:“胆小鬼。”
施乔儿一听就受不了了,冲过去将人胳膊一拽:“我哪里胆小了!”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娇气包,以前磕到一下都要哭三天的,现在都敢女扮男装往匪窝里混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被说胆小。
邀月垂眸瞥了眼抓在胳膊上的小嫩手,挑了下眉道:“对我倒是不胆小。”
施乔儿立刻收回手,还嫌晦气似的搓了搓,赌气道:“不就是骑马么,你敢教我就敢学,但是有一点,你不准因为昨天的事情故意欺负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状,让五皇子把你的俸禄都给扣光。”
邀月噗嗤一声笑了,这回是真笑了,扶着额别过脸去,故意没瞧施乔儿。
施乔儿抬眼瞧这奇怪的家伙,心想笑个屁,马上就把你饭碗摔了让你喝西北风。
可没等她萌生出更加“恶毒”的想法,她就已经被邀月抓住领子一拎,就近扔在了一匹马背上。
她刚坐稳,腿肚子直打颤,瞧着地面直犯晕,刚要扯嗓子喊“不学了谁爱学谁学!”,邀月就已经飞跃上马在她身后,两手抓住缰绳高呼一声“驾!”,马儿扬蹄飞奔,飞快跑出辕门,徒留下一连串喊叫。
施乔儿喝了一肚子风,眼睛睁也不敢睁,拉着哭腔便喊:“你别带我乱跑!我不能出营,不然我相……先生会生气的!”
邀月在她而后轻嗤一声:“看不出来还挺听话,学骑马就得在宽阔的地方学,那里面来往都是人,你学个什么劲?”
施乔儿仍是嚎嚎:“我不管!你把我送回去!”
邀月一皱眉:“行行行,别嚎了,听得我头疼,再转上两圈就回去。”
回去还得对着朱昭那张脸,想想就烦。
施乔儿慢慢在马背上被颠习惯了,心不再那么慌,逐渐将眼皮撕开一条缝儿,试探着打量前路。
不想这一睁眼便将她惊到了。
邀月带她出大营,一路到了广袤的平地,马蹄下的初生嫩草一望无垠,经风吹动来回摇晃,在月光下,宛若海面微动的浪潮。
施乔儿只在画中看到过海长什么样,以前她一直不懂那一大汪子水到底有什么稀罕之处,竟值得文人墨客留下那么多赞颂。现在一看,她好像能脑补大海的十分之一模样了。
何止壮阔二字。
邀月感觉到前面的人没了动静,轻嗤一声道:“怎么?不嚎了?”
施乔儿两眼亮起来,仰头问身后人:“这片草的尽头是什么?”
邀月:“山。”
“那山的尽头呢?”
“还是山。”
施乔儿想了想,继续仰头道:“那你可以带我去山上看看么?”
邀月:“求求我。”
施乔儿:“求求你了。”
“……”
不该乖的时候怎么那么乖。
因山路难走,邀月并没有真的带她上山,只是驾马带她上了一小座稍高的山坡上,一眼望去,可俯瞰整个平地。
施乔儿下马以后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她头回知道原来夜晚只要站得足够高了,月亮便离自己那样近,而且周遭一点都不黑,视线可以又长又远,看到任何想看的地方。
“原来我们的营地也没有那么大。”施乔儿眺望着拿手比划,“只有我的指甲盖这么大一点,人也像蚂蚁一样,小小一个。”
邀月没兴趣东看西看,下马后就找地方躺下了,头枕肘上,静静望着墨色中的那一轮老玉盘,随口问:“没出过远门?”
施乔儿摇头:“没有过,我十六岁以前,连家门都没怎么出过。”
邀月忍俊不禁,不由嘲笑:“你爹娘把你当姑娘养的吧?怎么舍得把你送到人家中为奴为仆的。”
施乔儿静静思考着,慢慢张口说:“因为我们先生,真的很好。”
邀月不以为意:“嘁,那么好还带你去赣南冒险?年纪小就是好骗,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读书人,娘的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鬼话,我当年头次下山闯荡江湖,挨的第一次骗就是被书生骗。”
施乔儿一听,兴趣顿时来了,也不到处看了,跑到邀月身旁蹲下道:“什么当年?什么闯荡江湖?你是话本中的侠客吗?如果是,那你怎么跑到五皇子身边给他当护卫了?你快跟我说说,我想知道。”
邀月本不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可抵不住这细皮嫩肉的小兔崽子撒娇,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闭嘴!想听就别哼哼,说话黏黏糊糊,跟个小娘们似的,这辈子怕是投错胎了。”
施乔儿挨了凶也不恼了,满脑子都是对八卦的渴望,晃着邀月的胳膊忙不迭道:“我不哼哼了,你快说你快说!”
邀月便耐起性子,继续盯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其实也没什么有趣的,就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三年前,哎隔太久我不记得了。反正我头一次从师门出来,本来下山是要办点事的,身上带的银子也不多,就够个吃喝和睡觉。结果第一天走街上,就碰到个卖身葬父的年轻男的,那男的看样子颇有书卷气,一手字写得又漂亮,说起身世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凄惨万分。他跟我保证发丧时收了份子钱便将我的钱还我,我信了,就把我全部的钱都给了他。哪知道啊哪知道,当天夜里我饿到在饭馆门口要饭吃,一抬眼就看到他和他那个早该入土的死鬼老爹在里面大吃大喝。”
施乔儿听完捧腹大笑,边笑边指着邀月数落:“你好憨啊!这种招数都信!还卖身葬父呢!三岁小孩都知道十个里面九个假,再说他都穷到要卖身了,哪里会有亲戚出来给他份子钱?你真是太憨了!”
邀月急了,一抬头:“笑什么笑!我那时候才多大,又是头回闯荡,自然见什么便信什么。”
施乔儿还是忍不住想笑,但努力憋住道:“好我不笑你了。后来呢?你有没有把那对骗子父子揍一顿!”
邀月叹了口气,头重新枕了回去,道:“揍是揍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我的钱都被他们一顿饭吃光了,我就是把他们揍死揍烂,他们也没法把钱还给我。所以从那以后,我看见书生模样的家伙牙根子就发痒。”
施乔儿点头:“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你的观点我很不认同。”
邀月转脸看着她,一副见鬼的表情。
施乔儿:“天底下人多了,书生也多了,你不能因为一个书生是坏的,就认为所有书生都是坏的。反正我家先生就很好,无论其他人怎么样,他就是很好,又有学识又聪明又善良又善解人意体力还……咳咳,反正他就是好,以后你无论当我的面还是不当我的面,都不准再对我家先生不敬!”
邀月“嘿”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我真就不明白了,那沈清河到底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见过护主的没见过护成这样的,他是救过你的命怎么?”
施乔儿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因为他是我相公”强行咽下,抿了抿唇,颇有些心虚道:“你别问了,总之我永远站在先生那边,夜深了,你赶快送我回去吧,先生找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邀月脸一别:“不送。”
施乔儿顿时恼了:“嘿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驳你两句话吗,男子汉大丈夫,一点气量没有。”
邀月:“就没气量,不送。”
施乔儿急了:“你再这样,你再这样我打你了!”
邀月量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腿也就嘴上逞英雄,把头一递:“打,不打我看不起你。”
然后施乔儿举手照脸就是“啪”一声。
场面一时定格。
邀月:“……”
施乔儿眨巴着眼:“是你让我打我才打的嗷。”
“你拿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干嘛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听你的话我还听出过错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哦,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能说就吵一架,你不要趁着没人对我……啊!打人了!娘亲救我!”
两人你咬我一口我捶你一下,施乔儿拼上全部力气和邀月不费出灰之力基本可以论个平手。
不相上下之间,邀月觉得施乔儿是个男的,就朝着胸口推了一把。施乔儿觉得邀月是个男的,就也朝着胸口推了一把。
然后,各自懵住。
两人感受到手下的触感,都觉得匪夷所思,似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出错了,就又试探性的按了按,确定不是幻觉,瞬间收手退后,盯着对方的眼神活似见鬼。
二人短暂愣了一下子,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你是个女的!”
接着又是异口同声:“不准告诉别人!”
……
施乔儿到营中时,正是沈清河刚从王帐出来没找到人。
眼见他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抬头一看,他的小娘子就自己慢悠悠回来了。
沈清河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上前将人拥住低声道:“三娘,你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施乔儿此刻还懵着,怔了一下傻傻开口道:“我和邀月骑马玩去了啊,刚回来。”
沈清河眉头皱紧:“邀月?是他将你带出去的?此人未免太过没有分寸感了!不行,我要去找他说明一下,让他以后绝不能再随意带你乱跑。”
施乔儿忙拉住他:“小事!这都是小事!咱们最要紧的不是剿匪吗,其余这些都不重要!”
“剿什么匪!”沈清河语气难得急上一次,“不剿了,回去,再这样下去匪没剿上娘子先遭人拐跑了。”
施乔儿见拦他不住,一着急扯他领子使他低头,贴着耳朵说了一句话。
沈清河听完甚是讶异:“女子?”
施乔儿连忙比上噤声的手势:“别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们俩都约定好了,除了对方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沈清河连连点头,心情大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趁没人注意亲了施乔儿一口,拉着手将人拐回帐中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王帐中。
朱昭听完一口茶喷了出来,不可思议道:“女,女的?”
邀月连忙捂住他嘴,呵斥道:“小点声!我和她都约定好了,这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懂我意思吗?”
朱昭点头如捣蒜。
……
足行了约莫又有半月的路,总算踏入了赣南境内。
抵达时是个清晨,施乔儿在马车里被颠了一夜,睡得并不算好,人没什么精神,但等钻出车窗看到外面的景色,两眼立即发亮,忍不住感慨:“好美啊。”
东南之地群山连绵,山稠林密,目光所及满眼青绿,而今又逢早上,山间薄雾萦绕,轻纱般笼罩住群山,使得山色有浓又淡,各不相同。
和刚出京城时见到的山不一样,那里的山是一座座,这边的山是一簇簇,山间树木多到连路都看不见,没有人烟的样子,只能听到虫鸣兽叫,像画中神仙住的地方。
同样的山,同样的风景,落到前头朱昭的眼中,便要将他愁出满头大疙瘩。
“先生你看,当真是千里山区,沟壑纵横,铁桶一般。”朱昭的语气活似死了亲爹,痛心中带着无奈。
“十万多的匪众,便是藏身在这样一座座的山峦之中,他们熟知地形,善于与官府作战,靠着神鬼不觉的战术穿梭在山间,不知损害了多少镇压精兵。我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凉男儿,到了这里,竟如同掉进猫窝的老鼠,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如何不令人痛心疾首?”
沈清河神情从容,目光缓缓扫过一圈山峦,道:“我们前面到哪停下?”
朱昭本还沉浸在痛心之中无法自拔,闻声愣了一下方道:“南康县。此县乃赣州主城,内里四通八达,耳目众多,先生若嫌太过打草惊蛇,亦可——”
“不必。”沈清河收回目光,口吻果决,“就到南康县。”
作者有话说:
今晚可能有二更,十二点之前可以瞄上一眼,如果没有那就是我虚我不行(点烟)
第42章 招安
收到消息, 南康县县太爷亲自跑到城外迎接,迎人回衙门的路上一路屏声息气,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朱昭对于赣南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 也懒得再问他些什么,到了衙门便拉起沈清河开起小会, 连施乔儿也不避了,到了房中将门一关张嘴便问:“咱们, 现在是否, 放出假消息?是说明日便, 开始剿匪?还是后日?还是大,后日?”
施乔儿揣着回衙门半道上买的炸果子, 坐榻上咯吱咯吱嚼着,心想这老五还真是越来越不拿我当外人, 难道身份暴露了?
不应该吧, 和邀月说好了的。
沈清河这一路也感到不少疲倦, 本来想先搂着娘子睡一觉再说的,没想到这五皇子硬是连口喘气的空都不给他留, 见他前脚进房后脚便追来,非得刨根问底才好。
沈清河捏了捏眉心坐下,道:“不着急,一上来先不必这样。”
朱昭精神抖擞:“那依, 先生之见, 该当,如何?”
沈清河冷不丁吐出两个字:“先招安。”
朱昭:“啊?”
别说老五疑惑,连施乔儿都给惊了一下子, 手中的果子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待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五打发走, 施乔儿忍不住扑到沈清河怀中询问:“相公, 为什么要先招安啊?以前朝廷可是招安招了不少次了,结果不也就那样吗?我听大姐夫说过呢,有不少山匪头子,表面上顺从朝廷,答应好好做人,实际等人一走,立刻回到山中干老本行去了,而且手段比以往更狠更凶,更加难管。”
二人单独在一块,沈清河心情不觉好了些,在乔儿脸颊亲了口道:“他们的招安,是威逼利诱,不听话便打,我与他们不同,我是劝。”
施乔儿诧异:“劝?怎么个劝法儿?”
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啊,还能被三言两语劝听话了?
沈清河眼睛眯了眯,一把抱起施乔儿走向床榻:“先给娘子卖上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眼下先陪我睡一觉,为夫实在有些乏了。”
到了榻上施乔儿方知沈清河没扯谎,他是真累。
甚至手都没再乱放,搂住她便进入了梦乡,呼吸声格外绵长。
施乔儿想到最近几日彻夜赶路,他让她在马车上好好休息,自己倒是一直骑马同五皇子在外谈话,中间鲜少入睡,撑到现在估计已是极限。
施乔儿抬起脸,看到自家相公一脸倦容,比刚上路时憔悴消瘦不少,不免心疼难受,伸长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下,小声说:“相公睡吧,等咱们忙完回到京城,我会学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沈清河在睡梦中自是听不到她的念叨,但不知梦着了些什么,搂着她的那只手更加紧了紧。
次日一早,沈清河就以皇五子朱昭的名义写了封招安书。
朱昭在他房外来回踱步地等,抓耳挠腮想不透为何要走招安这条路,招安书上又会写些什么。
屋子里面,施乔儿趴在书案上,看着沈清河落下一行行笔墨。
山匪大多不识几个字,沈清河这封招安书一改往日拮据聱牙的文风,行文很是通俗直白,施乔儿读起来毫无压力,甚至还能在脑子里过一遍以自己的话讲出来——
“我知道你们过往都是好人家子弟,甚至有些还是当过兵的大英雄,你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局势所迫,朝廷所逼。但如今我来了,你们所遭遇过的不公,蒙受过的冤屈,皆可向我倾诉,我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让那些曾经欺辱过你们的人付出代价,一个也别想逃脱。朝廷让我剿匪,我内心是极度不愿的,因为在我心中,你们与他人一样,都是大凉子孙,都是应该受到保护的百姓。朝廷拨给我的这二十万精兵,我实在是……”
施乔儿读到这里读不下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过路的苍蝇,看着沈清河道:“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沈清河:“两万。”
施乔儿:“……”
施乔儿:“你这上面说二十万?”
沈清河:“无伤大雅。”
施乔儿心想你就胡编乱造吧,低头继续读道:“我实在不想用来对付你们,毕竟伤在你们身上,痛在我的心中。其实我何尝不知你们的苦楚,整日在林中东躲西藏,过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子孙后代也不能谋份正经行当过活,多么令人难过。所以当你们看到此书,只要愿意下山,我就可以上请朝廷赦免你们的全部罪过,给你们安排住宅田地,给你们的子女安排出路,甚至劝动亲友一并下山者,表现极度优异,可以在当地衙门安排闲职入仕,彻底摆脱过去的身份。而倘若个别豪杰非要继续留在山上,与我兵刃相见,那我也只能迫不得已,举兵攻上。在此,我给你们留下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衙门会派人在山下接应下山的兄弟们,鄙人当日亲临迎接——皇五子昭亲笔。”
沈清河写完了,施乔儿也读完了。
她扯着沈清河的脸晃啊晃,语气那叫一个复杂:“我到底是嫁了个什么玩意?流心儿芝麻白汤圆,死人都快被你给说活了!不过话说得这么好听,那些山匪会信吗?他们会听吗?”
沈清河就由着她晃,嘴里囫囵个儿地说:“会的,旁人说可能不信,但是五皇子他们肯定会信,不仅信,还会特别感动。”
不管如今老五的处境有多艰难,改变不了他的生母是曾受所有百姓爱戴的开国皇后。试问当年大凉成立前,皇后娘娘脱冬衣而卖换钱给百姓看病的事迹有几户人家不知?老一辈的哪个提起来不都是热泪盈眶。
沈清河第一步下来不诛人,先诛心。
一个上午过去,朱昭好不容易将招安书盼到手里,还没送出去,先把自己看哭了。给邀月嫌弃够呛。
招安书加急送出,先快马送到四方衙门,再由衙门派人到各座山下张贴。其余的时间里,等着三日后的动静就行了。
南康县的县太爷长了张低眉顺目的老好人脸,从这帮京中贵人来到的第一天就想给他们弄顿好酒接风洗尘,结果一个满脑子想着如何剿匪眼见即将疯魔,一个闭门不出整日装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清河好不容易歇过来,又不想出门同那些官吏打交道,睁眼闭眼对着他家小娘子,还能忙什么。
某些书生看着手无缚鸡之力,背地里花样可不少。
在房中连着三日不出,再度出去见人,沈某人倒是神清气爽,双眸都比在路上亮了许多。
施乔儿话都说不成个儿了。
早饭时四个人在一块儿用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康县临水又靠山,简简单单一顿早饭,县太爷就差把老龙王烤了端上桌了。
结果朱昭看着桌面上的琳琅美食,最后实在没撑住,朝人来了句:“有苞米,粥吗。”
县太爷有些石化,出于谨慎,犹豫着开口道:“殿下口中的苞米,可是地里种的那个苞米?”
朱昭点头,伸手比划:“就是那个,苞米面,粗的,和水下锅,不能太稠,汤水一样的,就着咸菜。”
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淌出来了。
县太爷赶紧应声:“有!有!您稍等!我这就去下人那给您端……啊不是,我这就让厨子给您精心做上一碗!”
朱昭点点头,十分欣慰:“有劳。”
“不敢不敢!这是下官应该做的,是下官的福分!”
邀月在旁边听着,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心想以前在宗人府的时候太监都能骑你脖子上撒尿,现在还真是一朝龙在天处境不一样了。
她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莫名窝火,便瞥了眼对面喝着汤都能打瞌睡的施乔儿,道:“等会儿出去逛逛吗?”
施乔儿两只眼皮子撕不开,脸都快埋汤碗里去了,还是由沈清河提醒一句,才猛地一抬头道:“什么!什么光了?钱花光了?”
邀月:“……”
邀月:“我是说,吃完饭以后,要不要出去逛逛。”
施乔儿以为什么大事呢,听清以后心情便又懒散下去,心不在焉道:“行啊,逛就是了,反正我不会掏钱的,看上什么你们给我买。”
开玩笑,她和她相公现在也算是因公在外吧,那当然不能花自己钱,理所应当公费吃喝。
半个时辰后,外面,大街上。
邀月看着刚吃完饭出来,又愣在点心铺子跟前迈不动腿的小丫头片子,无奈着返回去道:“你当真是国公府三小姐?沈清河他老婆?”
仍旧一身书童打扮的施乔儿点头,懵懵眨着眼道:“不像么?”
邀月哑口无言。
也不是说不像,就是觉得那姓沈的一看就是全身上下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的主儿,怎么会忍心把这么个脑子没长全的兔崽子叼回窝?
“我跟你说实话,”邀月双臂抱于胸前,沉声道,“我觉得你男人不太行。”
施乔儿:“屁!他可行了!”
话说出口施乔儿意识到不对劲,差点把舌头给闪了,连忙拐了个弯道:“可可可行……可厉害了!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准在当我面讲他坏话的!”
邀月冷哼一声,白她一眼道:“你自己转头看看这大街。”
施乔儿气归气,还是转身望了望,回过脸来没好气道:“看完了,干嘛!”
邀月瞥她:“看到了什么。”
施乔儿:“人啊,大街上除了人还能有什么,鬼啊。”
邀月凑近她,低声道:“我告诉你,这里几乎每五户人家都会出个上山为匪的亲人,然后靠着那些人抢来的钱财,在山下过着好日子。你真以为沈清河动动手写几句话就能让那些山匪感激涕零放下屠刀吗?他们不会的,他们最多假装投诚骗骗朝廷,等官兵一走,他们就原形毕露了。民匪勾结懂不懂?你们真的以为到这里治的只有匪吗?不是!还有靠着山匪好处活下来的民,甚至官!”
施乔儿怔住了。
其实邀月说的这些话她又何尝不懂,但她就是莫名相信沈清河,相信他有能力把这桩烂摊子收拾妥当。
“看今晚吧,”施乔儿无力道,“我不相信我相公只有这一手,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邀月被气死了,甩下一句“执迷不悟”便要离开,结果却被施乔儿一把抓了个结实。
施乔儿瞧着点心铺子,一脸可怜:“你要走就走,你把点心给我买了,我还没吃过多少赣南的果子,我要尝尝。”
邀月:“……”
什么玩意变的啊她是。
如愿买了果子,施乔儿走出铺子尝了一口,发现太甜,把嘴里的吐了,把手里的塞给邀月,一脸嫌弃:“我不吃了,你吃吧。”
邀月:“你找死啊!”
……
当天夜里,朱昭带兵守在其中山匪势力最为庞大的一座山下,按照沈清河交待的,拿着小帕子在马上抽泣,看见个下山的便亲自下马相迎嘘寒问暖,俨然一副爱民如子的慈父模样。
待到下山的人集合差不多了,他从手下手中接过名单,结结巴巴把上面的名字念了一遍,语气毫无异样。
被念到名字的山匪从人群中跑出来,以为是要给自己封赏,两眼冒着精光,手都抬起来了。却不想一把大刀落下,顷刻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其余人反应到情况不对已是来不及,四面八方皆被官差围住,想上山上不去,想跑跑不了。
山下有风起,刮起扑鼻血腥。
朱昭丢掉帕子,总是打结的舌头在这时利索起来,目光炯炯盯着几百号的山匪,锦靴一下踩在血泊中,说:“这些人,都是过去假意招安,待获得田粮后又回到山上作恶。朝廷不需要如此出尔反尔的百姓,大凉也不需要再三挑衅的子民。我相信,在场的各位,必定是真心招安,不愿步他们的后尘,对吗?”
山匪们瞧着最前面的几具无头尸,个个面若土色,身体抖若筛糠。
不久后,不知谁先起的头,竟齐齐下跪叩首,口中高呼:“我等真心愿为殿下招安!恳求殿下成全!”
第43章 内鬼
清晨, 天未亮,朱昭一路快马赶回衙门后宅,下马以后步伐好似脱缰野狗, 口中高呼:“先生!先生神,计!山匪招安, 了!”
施乔儿本来窝沈清河怀中睡正舒服,硬是被这一嗓子嚎醒了, 起床气一上来出去把人活吃了的心都有了, 登时便要掀被子下床:“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了!外面天都还没亮!想打架啊!”
沈清河忙将人拉住哄了哄, 再三劝慰之下才把娘子又哄回被窝里,轻拍着将她又送入了梦乡。
确定人睡熟了, 沈清河轻手轻脚下床,穿好鞋走到门口开门而出, 对着正欲朝自己大鹏展翅的朱昭便是一记噤声:“嘘!”
朱昭堪堪刹住闸, 在距离沈清河一尺的地方顿住脚, 轻轻拍了下手,小声道:“先, 先生此计绝了!那些山匪,原本,假降的,现在也变, 真降了!”
沈清河身上只着一袭洁白中衣, 发丝披散肩头,面带明显倦色,眸似平湖, 眉头轻拧, 莫名比往常看着不好惹很多。
他捏了下眉心, 问:“总共招了多少人。”
朱昭掰着手指头算道:“大大小小各座山头,总共四万多!光匪首就有六个!”
沈清河呼出口气,仰头瞧着渐明的天色道:“知道了,忙活一夜,殿下好好休息吧,我们醒来再继续说。”
朱昭却拉住他:“先生我不困!咱们,现在说。”
沈清河:“……”
沈清河:“你不困,我困。”
朱昭赶紧松手。
晌午,早起的吃过饭了,晚睡的补完觉了,四人继续聚到一处。
经昨夜那一场,邀月现在对沈清河刮目相看不少,起码不把他当满嘴跑马的大骗子看了,在沈清河说话时,不由便有些专注。
朱昭更是专注。
两人专注地盯沈清河,沈清河在专注帮娘子砸核桃。
当地特产的山核桃味道实在很好,施乔儿很喜欢,但外皮极硬,不好剥。
沈清河各种方法都用过了,也不过让核桃表面裂开一条缝儿,最终他没了办法,朝朱昭一伸手:“玉印借我一用。”
朱昭忙将袖中用以调兵遣将的玉印掏出,正正经经递给了沈清河。
沈清河道声“多谢”,抓着玉印一个手起手落,核桃就给砸开了。
“招安的山匪,先不要急着放他们归乡。”沈清河把核桃仁挑出来,吹干净,给了施乔儿,又砸了几个,“从中挑出来一些,给点真金白银的好处,到时候留着一起作战。”
朱昭面露疑惑。
沈清河:“过往各地府兵,京中精兵,前来镇压多次,为什么总是失败而归?”
朱昭想了想道:“因为,地形……”
沈清河点头:“对,因为地形。所以我们需要真正熟悉这里每座山每条山路的人,把他们变成为我们所用,后面能省掉诸多麻烦。”
朱昭两眼发亮:“妙!绝妙!”
但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可到时候,他们万一,故意带错路,反水,我们。”
沈清河停下动作:“我刚刚不说了吗,真金白银的好处。这好处颇有学问,不能给少了,也不能给太快了,若现在就将老底亮给他们,不反水就怪了。”
朱昭:“那,依先生,之见?”
沈清河抬眼看他,伸手将玉印归还给他,双目清明锐利:“战后清算人数,一个人十两银子,死活都算。带路的人,会比你我想象中卖力。”
邀月在旁边听得彻底毛骨悚然。
一个人十两,这哪里是带路,这是上山捡钱呢!而且因为想要更多的钱,带路的人必定会把官兵往山匪的大本营中引。
沈清河啊沈清河……哪里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阎王爷。
一通说完,朱昭捧着玉印乐呵呵跑出去,忙着派人去调各地府兵加急训练了。邀月同他一起去,临走时看妖怪似的瞥了沈清河一眼,眼神中的轻视已然不在。
施乔儿半天光顾着嚼核桃仁,也没大听相公同五皇子都说了什么,直等到人都走完了,方问了句:“事儿还好办吗?”
“好办。”沈清河起身把门关好,回来手便开始不老实,声音低低的,笑道,“三个月内应该能忙完,咱们尽早回去,或许还能赶上外甥女的百日宴。”
施乔儿本懵懵点头,点完意识到不对劲,核桃也不吃了,一把扑到沈清河身上兴奋道,“是大姐姐生了吗!你怎么知道是外甥女的!”
沈清河笑着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说:“今日早上大姐夫特地传来的书信,说他家小女儿出生时漫天都是霞光,是大吉之兆,他现在正愁名字怎么取呢,问我有没有思路。你当时睡正熟,我就想着等你醒来告诉你,谁知道一耽搁便一直到现在才得以说出口。”
施乔儿开心到不行,要不是力气小,真想抱着沈清河转上两圈,但仍踮脚亲了他一口,笑容满面道:“无妨!反正我现在知道了!大姐姐可还好吗!她生老大老二时可没少遭罪,现在如何了!”
沈清河:“信上说母女平安,具体并未与我细说。毕竟他还不知你在我这里,连襟之间情谊虽不浅,但他到底不好与外男谈论自家夫人过多事宜,否则便是逾矩了。”
施乔儿仍旧欢天喜地,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够了够了!我知道母女平安就行了,太好了相公!我又要当小姨了,你也又要当小姨夫了,我们要快快把这里的事情忙完回去,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抱抱那个小姑娘了!她肯定香香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沈清河低头吻她耳垂一下,语气温柔:“你也香香软软的啊,让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施乔儿被他弄得脖子间直犯痒,笑了一阵儿干脆将他推开:“看他信中这么冷静,应该是家中还没发现我不见了,但我算着露馅也就在这几天,四喜喝完喜酒肯定要返回去了,到时候一问没问着人,免不了是桩大麻烦。咱们快快写信告诉他们,有大姐夫大姐姐求情,我相信我爹我娘再想打断我的腿也会忍住的。”
沈清河不容她躲,将她再度拽到怀中,不知满足似的嗅着香气道:“早上收到便即刻写了回信寄出去了,我在信上说是我不忍与你分离,所以威逼着你同我一起来到赣南,三娘尽管放心,回去以后岳丈即便打,也是打断我的腿。”
施乔儿的心彻底化了,也不嫌害痒了,搂住沈清河便软声撒娇:“相公真好!相公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吧!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嫁给相公!”
一声声“相公”中,沈清河又又迷糊了。
这不能怪他,这放谁谁都迷糊。
反正门关好了,朱昭一走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烦他们。
俩人耳鬓厮磨,磨着磨着,磨到了床榻上。
太阳落山时,垂下的床帐终于被再度挂起来。
沈清河用帕子蘸了温水,给昏昏欲睡的娘子擦拭身子。
背上,小腹上,都得擦。
施乔儿全身发软,嗓子和眼神也不例外,直直看着沈清河时,说话的调子都能捏出水——“下次,我想你……”
后面的她羞于启齿,但她知道沈清河会懂她是什么意思。
沈清河望她一眼,眼里噙着笑意,其中无限柔情,与面对外人时的客气疏离截然不同。
配上清冷的长相,与尚带绯红的眼角,欲得要死。
“现在还不行。”他哑声说,“再过几年。”
施乔儿哼哼着不开心,起身抱住他胳膊蹭着道:“为什么不行?相公我想你那样……你不懂我么?我们分明可以的,但你每次到最后都……难道你就不想吗?”
沈清河将帕子拧了遍水,将娘子身上最后残存一点擦干净,擦时他的眸子垂着,睫毛纤长,朗目疏眉的清俊长相,挑不出一点错处,静如山巅皑雪。
却忽然说:“我也想。”
“怎么会不想。情至深时自然想与对方血溶于血水溶于水,甚至哪怕过去从未对这一生有过长远打算,但因为有了你,遇到了你,偶尔也会好奇,想到若我们之间有个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性格秉性,是随你多些,还是随我多些,是否与我一样,天生喜静不喜动,是否口味上如你一般,分明爱甜,却又不喜甜到过分……”
说到此处,沈清河话锋一转:“可到最后,只要一想到需要你经历那般辛苦,我就打消了所有念头了。起码在最近几年,你身子骨刚刚长成,最是娇嫩,我不会去犯那份糊涂,毕竟来日方长,我们不必急于这一时。退一万步说,只要你施三娘子能平安与我沈涧走这一生,无灾无痛,快活自在,即便不要,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久未等到回应,沈清河抬头,见娘子认真看着自己,唇上噙着笑意。
“怨我了?”他笑问。
施乔儿摇头,身子靠过去,头枕在了他的肩上,静静道:“怎么会怨你,爱你还来不及。我只是觉得啊,我嫁人真的嫁对了,若非是你,怎么会有人这般为我考虑,连我娘都催着我早点为你沈家开枝散叶,能真心疼惜我的身子,全然为我着想的,怕是只有你一人了。”
沈清河却笑着驳她:“瞎说什么,哪里能将我对你的疼比得过亲生母亲对你的疼?我这般待你,只是因为我闲时读过些医书,懂得其中厉害,故而想让你趋利避害。娘亲那样,是她走过那一遭,便大抵觉得全天下女子都要走那一遭。她又是经历过大凶大险的,便以为即便届时你再是凶险,也凶险不及她那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但若你真逢危难的时刻,她必是要生不如死,恨不得替你代为受过。”
施乔儿笑出声,伸手环住他道:“知道啦,我家相公最是不会挑拨离间,忌讳踩着别人挨夸。”
沈清河揉着乔儿圆润小巧的肩头,心头软软陷下一块。
夫妻二人温存片刻,施乔儿忽然想起来,抬头问道:“对了相公,话说现在招安也招到不少人了,能招的招了来,那剩下的,是不是都是些油盐不进,非得和他们真刀实枪上的恶匪了?”
沈清河点头:“正是这样,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没有大动作,先将兵练好再说。东南群匪作恶多年,当地府兵们早就被他们吓怕了,估计见到山匪别说抵抗,不落荒而逃就不错了,想要他们作战勇猛,只练区区数日是绝对不行的。好在这回带来的京兵中,有不少是二姐夫昔日部下,有他们在,硬等也等不了多久。我正好趁这段时间,将藏在我们身边的内鬼捉一捉。”
施乔儿睁大了眼,疑惑道:“内鬼?”
沈清河笑了笑,低头亲她一口。
……
夜晚,县太爷再次坚强无比摆洗尘宴。
朱昭忙到活似被鬼追,进出衙门时连记眼神没给,嘴里朝底下人嚷着:“兵!兵不要老的,老,老弱,病残,都不要!你们这都怎么回事!年轻人都,哪去了!”
年轻人都跑山上当土匪去了。
县太爷在厅中守着空荡荡的大圆桌子,本来一个没忍住差点垂泪,结果天潢贵胄没等来,等来了个一团和气的白面书生。
沈清河一袭素衫,眼中嘴角俱是噙笑,十分好脾气的样子,进门先对县太爷一揖,温声道:“殿下忙碌,特命沈某前来,望大人莫要介怀。”
县太爷忙起身相迎,诚惶诚恐道:“哪里会介怀啊!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先生这般灵秀个人物,能过来,这乃是下官的福气!下官明日早上可要烧香还愿呢!”
在小地方当官当久了,正经案子可能没办几个,溜须拍马的本事绝对没得说。
沈清河客套一番落了座,尚未坐稳,便听那低垂顺眼的县太爷明知故问试探道:“先生如此得殿下重用,身份必然不同凡响吧?”
沈清河微微一笑,道:“沈某不过一介普通教书匠,因夫人娘家显赫,故而得了能伴殿下赴往东南的差事,想来无论结果如何,回去后总能凭着此履历谋个一官半职,好不教人耻笑。”
县太爷捋着胡子一听,笑过一通,心中便有了数了。
以为是什么高人呢,不过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罢了,想来之前招安不过是他歪打正着,算不上什么本事。他老丈人镇国公再是厉害,手也伸不到这偏远东南,对待此人,无需太过诚惶诚恐。
县太爷心落回肚子里,对待沈清河立即生出三分轻视,面上却做得足,亲自斟酒举杯,谄笑道:“先生一路远道而来辛苦,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请。”
酒盏颇小,沈清河一饮而尽,引县太爷直呼:“好酒量!”
酒杯是被故意安排用这么小的,沈清河心里清楚。
常喝酒的人都知道,酒醉在细不在粗,同样一壶酒,举壶喝完或许毫无感觉,但若用小盏一口口下肚,不多时便会头晕目眩。
老东西想套话,从他们刚到时就想套。
酒过三巡,沈清河扶额摆手:“不行了,在下素日家教甚严,少有饮酒,如今已是极限了。”
县太爷“哎呦”一声,举壶便斟:“这哪行啊沈先生!再来一杯!”
沈清河强撑着又喝一杯,更加头晕无法自持,咬字都不再利索。
待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老狐狸捋着胡子开始现行,凑过去悄声道:“咱们这剿匪可是难如登天着呢,得亏五殿下神武,若换个人,怕是刚来便要被这群山吓跑了,沈先生说是不是?”
沈清河闭着眼,点头直称是。
老狐狸一笑,继续:“先生与殿下一路形影不离而来,定然知晓他的全部打算,咱们不知,殿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干啊?”
沈清河醉醺醺的,含糊不清吐出句:“你们这些府衙里,都有接应山匪的内鬼,要想动兵,得先除……除……内鬼。”
老狐狸一拍手,当即附和:“可不是吗!必定是有内鬼啊,但是人那么多,咱也不知道那内鬼长什么样子啊,殿下英明神武,必定有得是计谋引出那些内鬼,先生说是与不是?”
沈清河轻嗤一声,未言语,缓缓撕开眼皮,迷蒙着眼神瞟向对方的胡子,伸手,指着其中一缕被编成小辫儿的胡须,道:“孙儿编的?”
老狐狸哈哈一笑,重新回到人形,连忙拆开道:“小孩子不懂事,正是胡闹的年纪,平日别的不喜折腾,偏与我这把老胡子过不去,都快被他给揪没了,让先生见笑了。”
沈清河仍是笑了声,重新闭眼道:“多大了?”
“五岁了,上个月刚过完生辰,属老虎的,长得也虎头虎脑,就是太过顽皮,不教人省心。”
沈清河点下头,眉头蹙了蹙,待再睁开,双眸便回归清明,无一丝醉意。
在老狐狸察觉到异样的神情中,他往前靠了靠,低声说:“证据我都搜集到了,那些被招安的山匪,只是一问,便将你供了出来。”
县太爷心一咯噔,瞪大了眼,身往后仰道:“沈先生此话何意!本官实在听不明白!本官……本官为官十几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沈清河不急不躁,依旧维持着那副平和的语气,平湖似的眼睛静静盯着人,说:“为官十几载,不会不知道,官匪勾结,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还是在十二点前友友们(点烟)
第44章 经验
大晚上的, 沈清河还没有回来,施乔儿百无聊赖,把邀月逮回了房中喝茶闲扯。
施乔儿现在还对邀月还有些疑惑在身上, 如今得来了机会,便又提起曾在路上问过的:“照你之前跟我那么说, 你应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才对,怎么会跑到宗人府, 给五皇子当护卫了呢?”
邀月喝的茶是施乔儿亲手做的茶汤, 里面加了果仁果脯, 与她素日喝的散茶截然不同,饮一口在嘴里, 茶汤裹着果仁,好喝好吃。
想必是吃人嘴软, 邀月今晚耐心许多, 饶有兴致地搅着茶汤道:“记得我那回跟你说的吗, 我的钱都被那对死鬼父子骗没了。”
施乔儿点头,不由坐得离她近了些, 道:“然后呢?你身无分无,被迫流落街头,五皇子对你一见钟情,把你带回家, 给你好吃好喝, 从此以后你就留在了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邀月皱着眉,看着施乔儿的表情很是无语凝噎,顿了片刻道:“你脑子里整日都在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一见钟情?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一个十三一个十二钟个鬼的情?还带回家好吃好喝, 你当他是活菩萨下界普度众生呢?”
施乔儿一歪头, 眨了下眼:“难道不是吗, 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邀月翻了个白眼:“我快饿死了,他给了我一个馒头,就这么简单。”
施乔儿:“就这?”
邀月:“不然呢?”
因为那一个馒头,她记了那个人三年,后来再见,便是宗人府杂草横生的破屋中。
施乔儿叹了口气,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托腮道:“看来美好的故事当真都只发生在话本子里,现实中英雄救美的皇子殿下是个结巴,刚下山被骗钱的小侠女不讲理,还凶巴巴。”
邀月喝了口茶,白她一眼道:“沈清河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美好,还不离不弃,我们江湖人从来都是说散就散。”
施乔儿转过头,望着邀月,好奇道:“你会和五皇子说散就散么?”
邀月神情怔了一怔,随即扬起眉梢道:“那是自然。”
施乔儿本皱眉,但不知为何,朝着她的眼神忽然一亮,欣喜道:“相公!”
邀月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谁是你相公啊!”
直到沈清河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清清润润唤了声——“三娘。”
邀月这才反应过来是沈清河回来了。
她现在对这姓沈的莫名有些发怵,当即将茶一口饮尽,转身便要开溜。
沈清河却叫住她:“月护卫稍等。”
风光霁月沈某人独自跟老狐狸周旋一晚上,还被迫喝了不少烂酒,现在头昏脑涨,眼角和耳根绯红滚烫,十分不适。
却还是从袖中掏出一纸字条,交给邀月,和和气气道:“这上面是赣南地区所有与山匪勾结的府衙,人物名字都已写下,南康县令的亲笔,不会有假,这两日便可将人秘密收买,对于日后给山匪放出假消息,有大用。”
邀月惊到一个字说不出,难以想象这家伙是怎么不动声色把这样天大一件事给干完了,手略微哆嗦着接过字条,颇有些小心道:“要是收买不了,怎么办?”
沈清河垂眸想了想,片刻后抬眼道:“就地处决吧,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邀月呼吸一凝,看着沈清河的眼神中满是惊恐,撒丫子就跑了。
施乔儿走上前,将门关好。这两天越发回暖,沈清河不在的时候,她总爱开着门通风,但沈清河一回来,这门就必须必得关上了。
果不其然,门缝刚合上,她就感觉身上一沉,鼻息间满是酒气。
沈清河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脸埋在了她脖颈中,很是疲惫似的,一遍遍小声道:“娘子,我难受……”
施乔儿本来还想凶他两句喝这么多干嘛,但一听这话,再多的埋怨也没有了,先软着声音将人哄到榻上卧下,给他脱好鞋,取来凉帕子,轻轻敷在那张滚热通红的脸颊上。
这是沈清河第一次正儿八经在她面前展现出醉相,过往夫妻小酌时,微醺的时刻也有过不少,但像这样一卧倒就连眼皮撕不开,的确是头一回。
还跟个小孩似的,攥着她的手不松开,非要她在旁边,直等过了半晌,面上的滚烫分明降下不少了,依旧喃喃念叨:“娘子……难受……”
施乔儿哭笑不得,看他这幅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玩,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道:“沈清河,你今年三岁啊,怎么酒一喝多,就变成小娃娃了。”
也罢,谁让素日里都是她对着他撒娇呢,怎么轮都该轮到他一回了。
施乔儿上榻,把她的醉酒小相公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后背,柔声安慰着。
沈清河醉着也不安分,时不时亲下她的脸亲下她的唇,紧紧拥着她,小声呢喃道:“娘子,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施乔儿一听,越发心疼了,眼眶都红了红,脸颊贴在沈清河脸上道:“等忙完这些咱们就回去,以后这种活儿再不要往身上揽了,你还是最适合教书,闲时写写简牍,累了就喝口我给你打的茶汤,如此便很好了。春夏秋冬,总有我们自己的小日子过,何至于到这些阴诡漩涡中,平白耗费许多精力,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沈清河声音越发低下去,脸埋在她颈中,颇有些委屈道:“娘子,对不住,让你随我到这里受累……”
施乔儿照他后背轻拍一下,酸着鼻头道:“夫妻之间说什么受累?再说是我要非得跟你过来的,又不是你逼着我,回去我就跟你老丈人说明,是我不听劝一定要随你来,他要生气就尽管打断我的腿,我才不舍得让他动你一下子。”
沈清河的呼吸有些哽咽,没再说话,就这么紧搂着他的小娘子,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
次日,沈清河破天荒日上三竿才起床。
某位天潢贵胄已经在门外等了小一个时辰,见他推门出来,两眼瞬间放光,
沈清河品着朱昭的眼神,感觉活似饿了一宿的狗看见一根肉骨头。他自知把自己比作肉骨头不恰当,把皇帝儿子比作狗更不恰当,但就是觉得……甚是相像。
“可把,先生,盼出来了!”朱昭顶着俩大黑眼圈,围着沈清河兴奋道,“昨晚上,我连夜,派人,去了周遭府衙,字条上的人,现已,全部被控制,控制不了的,全部就地解决,而且,一点风声,都,没走出去!”
一脸求夸。
沈清河停下步伐,定睛凝视朱昭片刻,神情复杂。
“殿下,您都不需要睡觉的吗?”
他以为这份名单放出去,起码能让他喘两天气儿的啊。
朱昭眉头一皱,感觉这事不简单,一脸神秘道:“睡觉?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沈清河:“……”
沈清河:“去练你的兵吧,他们需要你。”
“得令!”
解决完朱昭这边,沈清河梳洗完毕刚要吃口热饭,老狐狸县太爷又登门了,对着他二话不说先是一跪,接着涕泗横流道:“老朽已经将功补过,还请先生一定上表陈情,保住我这一家老小人命,求先生!求先生啊!”
沈清河吹着热粥还要回应,不愿多说一个字:“会的,知道了,下去吧。”
“多谢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
等人终于都走干净了,沈清河将手中温热正好的粥放在施乔儿面前。
施乔儿拿勺子喝了一口,品着县太爷方才那副死了亲娘的样子,道:“他都官匪勾结了,还想朝廷开恩,倒是怪敢想。”
沈清河:“也不一定,毕竟没有确凿证据。”
施乔儿瞪大了眼:“你不是跟他说有证据吗!”
沈清河气定神闲喝了口粥:“我诈他呢。”
施乔儿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突然间感觉只要她家相公想,天王老子也能被玩得团团转。
而此时的施乔儿也并不知道,将各个府衙的内鬼拔出,不过是沈清河走的第一步棋。
之后半月之内,南康县看似风平浪静,但每到午夜时分,菜市场口都会惨叫连连,等第二天人们一上街,地上徒留一大滩发暗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衙差说,是在杀猪。
是不是杀猪,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赣南各个府衙开始严查贼户,凡是一户人家近来有跟山匪通风报信,一整条街的人都别想活。百姓们为了活命,纷纷跑到衙门承认自己哪名亲人在山上为匪,近来有没有见面,见面说了什么,全部交待了出来。而为了防止被邻里坑害,他们也开始日夜严查街区人家有没有同山匪走动,一经发现,不必等官差上门,自行扭了人送到衙门中,衙门检查以后发现情况属实,对扭送者另有嘉奖。
一时间,民风之肃清,旷古绝今。
那些开始没有招安的山匪,经过这一轮下来,有山不能下,有家不能回,原本是刻意藏在山上,如今是被生生逼在了山上。
如此绝境之下,主动招安者又添万千。
傍晚时分,朱昭照旧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找上沈清河,丝毫未避施乔儿,到了张嘴便道:“先生,真乃神人!距今为止,一兵一,卒未动,匪患已平,大半!”
沈清河神色淡淡,放下手中典籍道:“还剩多少。”
朱昭:“五万匪众,聚集东西南,三面群山,三位匪首!”
沈清河思忖着道:“最凶残的三个。”
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决心和朝廷硬刚到底的三个。
朱昭这时候也明白了,沈清河之所以这么不疾不徐地抽丝剥茧一层层下来,就是要用保存下来的最大兵力,去对付最难对付的人。
朱昭知道,现在到时候了。
“我马上调兵,攻山。”
沈清河却道:“慢着。”
朱昭停下,转身疑惑地看着沈清河。
沈清河未管他,先起身走到檐下,看了眼外面的天气,道:“近来日头倒是大得很,天气干燥异常,夜晚却又常常起风,是个好时候。”
朱昭愣了一愣,马上明白了沈清河的意思,对着沈清河便是深深一揖,心服口服道:“能得先生,指点,乃为朱昭,三生有幸!”
送走了老五,施乔儿托腮瞧着沈清河,一脸疑惑道:“你们俩现在说话跟打哑谜一样,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沈清河走过去坐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附耳说了两个字。
施乔儿瞬时睁大了眼,捂紧嘴小声道:“这么狠?”
沈清河一挑眉梢,对她笑道:“不对他们狠,他们可要对我狠了。”
施乔儿抱住他,语气果断:“那还是对他们狠吧!”
沈清河笑着将人揽入怀中。
……
夜晚西风起,带起一连串火种,刮向东面群山,山间燃起大火,匪众四处逃窜,下山逃命途中遭官兵拦截,接近两万匪众,全军覆没。
“东面群山远离城镇百姓,故而可用火攻。西南两面紧挨城镇,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若一把水点去,烧毁的可不止是匪众,还有民心。”
夜晚,沈清河与归来朱昭在房中详谈,两句话打消对方企图继续用火的念头。
朱昭听完,低头反思:“是我过于,急功近,利。”
沈清河宽慰:“殿下只是想早点彻底剿清匪患,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以您的身份,行万事绝非利字当头,而是民字当头。”
朱昭静静听着,眼中满是诚恳,显然将他的话全部听入脑中。
“烧东山剿匪的补金,务必这两日便下发到百姓手中。”沈清河道,“至于西南两山,西山人多,匪首最为凶恶,先攻西山,消息由卧底散播出去,下月初便攻。攻上以后,只能输,不许赢。”
朱昭本在点头,结果竟是愣住了,不解道:“只能输,不许赢?”
沈清河点头,口吻决绝:“务必如此,方可以最少的损伤,将胜算拉到最大。”
朱昭虽一时没想明白,但还是愿意按照沈清河说出的做。
时间一晃到了下月初,朱昭按照沈清河交待的,特地选了一支弱兵开路,意料之中,不到半山腰便被山匪打得弃甲而逃,场面狼狈不堪,好像此行剿匪与过往无甚区别,都是一帮酒囊饭袋前来例行公事,应付朝廷。
倒是施乔儿,后知后觉明白了沈清河的用意。
在剿匪当夜,夫妻俩在房中下棋解闷,施乔儿明知沈清河是在故意让自己,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故意道:“你让我一次两次可以,可若次次让我,我可就觉得你当真没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沈清河落下一子,正中她不曾在意过的隐秘死穴上,一子定胜负。
施乔儿顿时恼了,甩着袖子道:“没意思,跟你玩没意思,让我活就活,让我死就死,我就跟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蚂蚁一样。”
沈清河哭笑不得,起身到她那边揽住她道:“我可不敢娶个蚂蚁当娘子,再说棋局上你的生死我定,可在现实里,我的生死不也是由你来定吗?”
施乔儿惊了:“有这种事?”
沈清河一本正经:“你挺能让我欲生欲死的。”
施乔儿捂了脸:“啊啊啊沈清河!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荤话!”
和喝醉之后根本判若两人好吗!谁能还她那个娇娇相公!
似乎逗娘子比下棋有意思多了,沈清河心情大好,这几日遭琐事缠身的沉郁通通烟消云散了,抱着施乔儿好一通哄,哄好又两句话逗到她脸通红,然后再哄……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后半夜,施乔儿瘫软在某人怀中,指尖缠绕着二人青丝,有气无力道:“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认为山匪就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把官兵打下去一次就轻敌,匪首又不傻,他的老伙计们都快被端没了,他会轻易放松警惕吗?”
“会。”沈清河的吻落在那两根纤细的锁骨之间,“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再散播出已经离开赣南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相信。”
施乔儿咬了唇,从齿间发出细碎的低吟,克制着问:“为什么?”
沈清河的指尖从她的后背逐渐往下游走,低声道:“因为人总是会格外相信自己的经验,剿匪剿到现在,第一次动兵便大败而归,匪首只会以为这回来的依旧是往常那群。至于那些被一窝端的,招安的名义已经打出去了,山匪与山下又被我切断了联系,在他们耳朵里听到的,只会是我想让他们听到的,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我刻意让他们知晓的。在这一切上,再加上他们往日里的经验,他们会笃定此次必如往常那般,不必放在眼里。”
施乔儿手指穿入沈清河发中,不自觉慢慢收紧,轻启牙关道:“经验?”
“对,经验。比如我们现在。”
沈清河吻着她笑:“从我一靠近你,你便怕到要哭,到现在这般,风未动雨先来……不就是经验吗。”
作者有话说:
人无手断
第45章 回家
数日后, 夜深人静,邀月带着施乔儿秘密出了南康县,藏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施乔儿拨开眼前越发繁茂的树叶, 看着远方如豆的城中灯火,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出来, 我相公和五皇子都留在了里面?”
邀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说:“我们的人散播消息说剿匪的人马已经出城, 贼首开始不放心, 肯定会派人下山打探, 而且不会是少数人,要的就是招人注目, 好引人出来,甚至很可能直接到衙门门口挑衅, 肆意屠杀百姓。我把你带出来, 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朱昭他们藏在那里,是为了第一时间留意到情况, 也好见机行事。”
施乔儿听懂了,更加有些着急,眺望着那零星几盏灯火:“那他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万一真不小心被山匪给发现了怎么办?”
邀月冷嗤一声:“那你还是担心担心山匪吧,如来佛祖到你的沈清河手里也得扒层皮才能走。”
施乔儿反驳:“胡说!我相公分明儒雅和善!”
邀月回忆起沈清河那张“儒雅和善”的软皮子脸, 不禁打了个寒颤, 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少顷,自西边方向亮起成片火把,浩浩荡荡进了南康县。
施乔儿捂嘴低呼:“他们来了!”
邀月:“说话大点声, 离得远着呢, 他们听不见。”
施乔儿不觉松下手, 仔细盯着那些移动的火把道:“他们会在城里待多久?我们天亮之前还能回去吗?”
她真的好担心她相公,哪怕临走前已经听他再三保证一定会平安无事,但到了这种时刻,她只想快点再快点回到他的身边。
邀月:“哪有那么快,起码也要等天亮吧。”
说着瞥了施乔儿一眼,瞧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终究有些心软道:“急没用,只能等着,你坐下歇会儿吧,这么盯着也不嫌累。”
施乔儿听话,就地寻了块地方坐下,但刚坐下便忍不住道:“这地上不会有虫子吧?”
邀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不光有虫子,还有蛇虫鼠蚁,蜈蚣蝎子呢。”
施乔儿瞬时炸了毛:“我不坐了!”
邀月无奈:“行了行了,逗你呢,天都才刚暖和过来,哪有那么多虫子,放心坐你的。”
施乔儿这才消停。
过了会儿似乎嫌自己坐着没地方靠不舒服,她又把邀月拽了下来,抱着人胳膊,脑袋搭人肩上,舒舒服服盯着在山下城中移动的火把,委屈道:“这还是成亲以来我头一次和相公隔那么远,还死生未卜的,我能不着急吗,你对我好点,别那么凶。”
邀月无语凝噎,片刻后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没出息。”
施乔儿抬脸瞪她:“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不也是守在五皇子身边那么多年,我就不信你能有天说走就走,半分旧情都不念!”
邀月怔了片刻,伸手将施乔儿脑袋往自己肩上一摁,不耐烦道:“闭嘴,歇你的。”
施乔儿哼哼唧唧,极不情愿地将脑袋又贴了上去。
正值春日,山林中不热不冷,施乔儿心里虽着急忐忑,但毕竟夜半疲劳,靠着邀月的肩,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等再一睁眼,天已蒙蒙亮,她撕开眼皮从地上坐起来,身边没了邀月。
她正想扯开嗓子喊两声,余光注意到自己脚边盘着一圈绳子,正诧异地想仔细看看,那绳子便动了动。
“啊!蛇!”
施乔儿被吓到差点魂飞魄散,喊声刚落下便听一声清冽脆响,等反应过来,脚边的“绳子”已经被剑挑起扔到山下。
邀月收剑,将摘来的野果扔到施乔儿身边,嫌弃道:“大惊小怪。”
施乔儿当真被吓得狠了,此刻魂归体内,抱住双膝便大哭出声,全身打着哆嗦,想想便是一身鸡皮疙瘩。
邀月捡起野果伸给她:“不吃啊?挺甜的。”
施乔儿泣不成声直摇头,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让我吃,死女人你没有心。
邀月收起手:“那好吧,我还想着等你吃完便带你下山找沈清河呢。”
施乔儿立即止泪,夺过野果便咬上好几口,鼓着两腮一抽一抽嚼着道:“我吃了,带我走。”
邀月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小女子。
回到城中天色熹微,街上还有燃尽乱扔的火把,一看便知是山匪留下的。县太爷昨晚在匪众面前装了一夜的孙子,一口咬定朝廷的人走干净了,这才成功把人又诓回山上,今日衙门大门都不开了,缩在屋子里睡大觉装乌龟,看着更像是受了惊吓不敢见人。
可事实上,匪众聚集在衙门里威逼县太爷讲出实情的时候,沈清河和朱昭就在暗间里喝茶下棋,连外面人说话的动静都听得仔仔细细。
半月后,城中所有酒肆遭山匪一抢而空,夜里的西山上彻夜狂欢不休,辱骂朝廷的歌谣声从山上一直传到山下。
朱昭所带京兵,加上日夜严训出来的府兵,共计七万人,将西山四方围剿,再由熟知地形的旧匪带路,一举攻上山头,当众斩下匪首头颅。
山匪们酣饮至半夜,在官兵攻上时醉的醉倒的倒,防备松懈不堪,不少于睡梦中便被上了枷锁,待到清醒,为时晚矣。
西山三万匪众就此拿下,南山匪首见状,连日送上降书,不战而顺,自愿招安。
困扰了朝廷几十年的东南匪患,由此彻底根除。
但一场真正风雨的序幕,才刚刚由此拉开。
朱昭原本收到降书的那刻欣喜异常,蛰伏十年,一朝立下大功,他将真正逐步拿回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直到他看到夹在降书中的一纸书信。
夜晚,朱昭拎了壶酒去找了沈清河,将那封被他看了几百回的一纸密函,放在沈清河眼下。
坐下以后,醉醺醺地喃喃道:“我父皇有十几个儿子,但所受他看重者,寥寥可数。如今老九算一个,过去老大算一个,老三算一个。老二年幼夭折,我没见过。老三他,他是我这么多兄弟里,长得与父皇年轻时最为相像的一个,连说话的样子,性格,都甚为相似。早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父皇便待他与我们甚为不同,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三哥不是嫔妃所生,而是与我和大哥一样,都是正统嫡出,这太子之位,到谁手里,是否都未曾可知。虽然我是皇后的儿子,但是先生,我见父皇亲自教他拉弓骑马,带他出宫狩猎,我羡慕他,我当真羡慕他……”
朱昭双眸赤红,噙泪饮酒,指尖往那张信笺上一叩:“可他为什么还不满足?民与匪勾结,是为了获得庇护,官与匪勾结,是为了获得好处。可他一个皇子啊!他与坐拥十万匪众的匪首勾结,他是为了什么!他想谋些什么!”
沈清河眸中风云暗涌,抬手按住了险被提起的酒壶,凝视朱昭道:“殿下,慎言。”
朱昭一拳捶上桌子,顷刻泪如雨下,咬牙道:“可我忍够了,十多年了,我是亲眼看着我大哥被押回京赐死的,当年他也是奉命来东南剿匪,可不日便传出起兵造反的消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他朱煦的手当真就干干净净吗!”
朱昭眼带痛色,闭上眼皮,越发不忍回想:“我的侄子侄女,垂髫之年,皆被牵连赐死,我的母后,在冷宫十年,至今未出,我没有办法不去细想这其中牵扯,我……做不到……”
沈清河松开了按在壶上的手,指尖将信笺拈起,放到烛上点燃,道:“殿下,我只与你一言,今日一事你知我知,若想真要真相有出头之日,出了赣南,对此只字别提,权当没有收到过这一纸书信。回到京中,所做头一件,便是将拱卫司收到自己麾下,有此开头,万事不忌。”
夜半,飘细雨。
施乔儿在檐下送走朱老五,看着那踉跄的背影道:“五皇子今晚好怪,魂跟被人勾走了一样,路都走不成个了。话说起来,你们这一夜都聊了什么啊?我看他刚刚出来,两只眼里通红通红的,像大哭过一场似的。”
沈清河看着朱昭的背影,未听到施乔儿话似的,一昧喃喃说:“潜龙在渊……潜龙在渊……”
施乔儿皱起眉头:“什么龙什么渊,相公你在说什么啊?”
沈清河回过神,对她笑道:“一种卦象而已,没什么,眼见再过两日便要出发回去了,心中慌么?”
施乔儿喜笑颜开,扑他怀中道:“有什么好慌的,我早就想回去了,我想爹娘,也想四喜猴儿刘妈,还有李逵,我现在就想上路了。”
沈清河揉着施乔儿的头发,浅舒口气道:“是啊,一晃眼都出来这么久了,我的小乔儿早就想家了。”
施乔儿嘿嘿一笑,慢慢感觉到些许不对劲,抬手扯着沈清河脸道:“奇怪,我觉得你也有点不一样。”
沈清河这回不挣扎了,由她造次,温柔道:“哪里不一样?”
施乔儿:“嗯……就是感觉,你好像有些伤感。”
沈清河笑了下,将她拥入怀中抱住道:“不是伤感,是庆幸。”
“庆幸什么?”施乔儿问。
“庆幸上天给了我一个敢笑敢哭的小娘子,”沈清河轻轻说着,目光越发/缥缈悠远,“否则醉后淋雨而去的,恐怕就是我了。”
……
十几日后,京城城门下,正值上午。
国公府派人连续守了好几日,可算盼来了回京的队伍。
四喜踮脚张望半天,就是不见她家姑娘的身影,急得泪花子直往外冒,直到其中马车上跳下个小小少年的身影,举着胳膊朝她跑来:“我!是我啊四喜!”
四喜定睛认出那是她家姑娘,哇一声哭出来,忙不迭便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抱住大哭道:“姑娘终于回来了!奴婢差点被你害死了啊姑娘!我从老家一回来就被叫去国公府盘问,问我把你藏哪儿去了,这些日子都与你干了什么。我慌得不行,我哪里有藏你啊!幸亏大姑爷来得及时,这才给奴婢解了围,姑娘你现在胆子怎么那么大了嘛!匪窝都敢去!万一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办啊!”
施乔儿搂着人安慰半天,又是赔礼又是认错,好不容易将人哄好,接着便颇有些心虚道:“我爹现在在家吗?”
如果在家那就先不回国公府了,她怕她的腿保不住。
四喜抽抽着摇头:“应当是不在的,今日是齐王府三姑娘百日宴,国公一大早便过去帮忙布置了。”
施乔儿双眸一亮,拍了下手转身便跑去找沈清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相公!外甥女百日宴正好是今日!咱们可以先过去蹭饭了!”
完全不把自己的腿放在心上了。
半个时辰后,齐王府大门口。
施虎笑容可掬,与老齐王一道守在大门两侧,对着来往宾客拱手还礼,活似俩看门老狮子。
直到街口处离老远,传来一声熟悉清脆的——“爹爹!”
老狮子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脸上了。
朱为治眯着眼睛往远了瞧,“哦豁”一声,胳膊肘捅了一下施虎道:“看不出来啊,什么时候弄这么大一儿子。”
施虎照脸就喷:“你瞎啊!什么儿子!换身衣裳就看不出来了!这是我那上辈子救了我命这辈子特地来讨债的三姑娘!”
一通喷完,一瘸一拐小跑着便迎了上去。
施乔儿笑容满面,两眼冒着星光,身上男装也便利,大步迈着便要扑到施虎身上。
她都想好了,见面一哭二闹三装晕,老爹必定心软,腿能保住,相公也能保住,一举两得!
结果临到跟前,亲爹一个弯腰,硬是从她胳膊肘子下面绕过去了,径直奔向跟在后头的三女婿。
施乔儿心一咯噔,感觉大事不妙,转身冲去挡在沈清河跟前,一脸视死如归嚷道:“不准动我相公!当时是我出的主意和他没有关系!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施虎往哪上施乔儿就往哪挡,父女俩当街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周旋半晌,终是把施虎气得一甩胳膊道:“你给我起来你!我和女婿有话说!进去吃饭去!”
施乔儿一蹙眉,狐疑道:“你不会打他么?”
施虎想到宫里那位交待的话,现在看见沈清河比看见亲儿子还亲,扯开嗓门一吼:“我打他?我都想把他当祖宗供着!”
作者有话说:
醒来右手很疼,今天浅浅临幸下四贵人,周六周末再去找万贵妃,其余时候大家不用等二更哈~(顶锅盖逃走)
第46章 到家
施老头虽然知道女婿的秉性, 但临到这一步还是忍不住道:“东南剿匪大功一件,陛下把我召入宫亲自管我要人,你到现在仍是坚持当初的想法, 坚决不入官场,不入仕途吗?”
施虎眼里闪着光, 看着女婿的眼神分明在说:“快说不快说不。”
结果沈清河拱袖一点头,温温和和道:“小婿答案依旧未变。”
施虎痛心叹气:“唉呀, 现在年轻人怎么都那么固执呢, 多么好的机会啊, 凭你的才智,只要进了朝廷, 位极人臣是早晚的事儿!我老施家前两个女婿不是武官就是文官武职,好不容易盼来个清贵的, 你又不愿意, 唉呀, 真是痛煞我心!”
施乔儿在旁偷听听不下去了,把沈清河一拉藏到身后道:“爹爹你干嘛啊!我们才刚回来, 肚子都是饿着的,你就与他谈论这些,你起码先让我们吃饱饭吧!”
施虎一寻思,发现确实, 便去拉沈清河:“怪我怪我, 光顾着心急了,走,咱爷俩进去喝一杯去。”
施乔儿看着单相公被拽走了, 自己还被留在个原地, 气得一跺脚追上去:“爹你干什么嘛!你现在眼里就只有你这个女婿!我都要被你给忘了!”
施虎一转头, 呲牙咧嘴:“惯得你上天!你娘差点被你给吓死,东南剿匪都敢跟着去,回头收拾你!”
施乔儿:“……”
她现在是发现了,家里人不仅对她的德行了如指掌,也对她相公的德行了如指掌,哪怕她相公再说一万遍是他逼着她一块去的,但是放到其他人那里一寻思,就知必定不可能。
气人,太气人了,以后再做坏事连个挡箭牌都没有!
里面,齐王府中大办宴席,春日韶光正好,百花盛开,朱传嗣抱着他家小老三,笑眯眯的,正在沿着酒桌挨个说笑敬酒。
“姐夫!”施乔儿大步迈着扑上去,本来一双手忍不住想要戳戳小娃娃的肉脸颊,但估计是觉得自己刚回来一身灰,临到跟前硬生生停住了,就只是亮着眼睛称赞道,“她好漂亮!眼睛像葡萄一样!不如小名就叫葡萄吧!”
朱传嗣原本喜出望外的表情霎时凝固,嘴角抽搐一二道:“你姐姐这些日子里一直很担心你,快去后面找她吧。”
施乔儿重重点头,又逗了小丫头片刻,方往后院跑。
风风火火的样子,步子都比往常快了。
支走小姨子,朱传嗣一抬脸,笑容顿时更加灿烂:“妹夫!”
沈清河含笑一揖,上前逗了逗小老三,问:“名字取好了吗?”
朱传嗣垂眸看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眼中满是慈爱:“早就取好了,随着她的哥哥姐姐,从了个静字,名灿,小名无忧,是她娘给取的。”
“静灿,无忧……”沈清河喃喃念上一遍,笑道,“好名字。”
朱传嗣将乖乖巧巧的小丫头交给婆子,让人抱去后面陪小姨玩,拉着沈清河入席道:“你现在可是咱们整个京城的大红人了,这么多年了,朝廷对东南匪患一筹莫展,你到了倒好,不过两三个月,硬是把那几大匪首治得服服帖帖,还没添一兵一足的伤亡,这份功劳在本朝也算头一份了,还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封赏呢。”
沈清河忙推辞:“此行还是多亏了五殿下英明神武,沈某不敢邀功。”
朱传嗣“哎”了一声,一脸“我都懂”的神情,给沈清河斟了杯酒小声道:“谁还不知道老五吗?若没有你在背后出主意,他又能成个什么事?”
沈清河笑了,回答:“若我出那么多主意,他一条也不愿听,我又能如何?”
朱传嗣一品,发现确实是那么回事,点头道:“确实,人还是得听劝。”
站得越高越得听劝。
吃过饭叙过旧,施乔儿战战兢兢回到国公府,果不其然迎接自己的就是亲娘一棍子。
云姨娘这回发了天大的狠,抄起下人拿来抵门的棍子便往施乔儿身上招呼,边打边咬牙落泪道:“我云水烟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能有你这个孽障!你一个大家小姐,嫁人前连家门都未曾出过几次,居然敢跟着跑那么远的路!还闯匪窝!你看看你这一身!你还有点姑娘家的样子吗!”
施乔儿也不似往常那样一言不合就落泪了,边躲棍子边反驳:“姑娘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姑娘家就出不得远门冒不得险吗!邀月也是姑娘家,怎么她就能骑马会武功,还能同男人打架!”
云姨娘一听更气了,继续追着她打:“出嫁前被你爹惯得无法无天,出嫁后又被沈清河惯得无法无天,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什么妖月?我还妖星星妖太阳呢!你就是魔怔了!”
施乔儿张嘴又是反驳:“我才没有魔怔!我明白得很呢!你见过大山大河吗?见过山顶上的星星吗?我现在见过了!我还能在林子里睡觉,脚边就挨着蛇呢!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你了!”
云姨娘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得亏有众多婆子拉着才没有真把闺女胖揍上一顿。
夜间,沈清河仍被朱传嗣施老头扣在国公府喝酒,估计一时半会别想脱身。施乔儿当晚宿在了国公府,沐浴完换过了衣裳,坐在自己小院中的长榻上,吹着春风,给四喜在内的一干小丫鬟讲在路上的见闻。
“你们是不知道啊!”施乔儿伸手比划着,胳膊伸可长,“那条蛇,足有这么粗!这么长!我当时一睁开眼睛,它都要盘到我腿上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害怕解决不了什么,我就趁它不注意,一把伸过去,死死捏住了它的七寸,然后手一扬,把它扔到山下去了!”
四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着胳膊道:“咦?姑娘都不害怕的吗,奴婢听着都要吓死了。”
施乔儿一摊手,一脸轻松道:“那有什么好怕的!山匪可比蛇可怕多了,比起他们,区区一条小蛇罢了,又能耐我何!”
这时,她耳后幽幽传来一句:“有虫子。”
施乔儿一下子炸起毛:“虫子?什么虫子?虫子在哪!咬人吗!”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娇笑声,施乔儿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扭头瞪着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美娇娘道:“施玉瑶!你又吓我!”
施玉瑶一身石榴红的襦裙短衫,衬得容颜越发娇艳动人,团扇掩唇,瞧着自家老三笑道:“你不是厉害着吗?蛇都能一手捏七寸,还会怕小小虫子?”
施乔儿心虚下来,下巴一扬别过脸去:“你懂什么,每个人怕的都不一样,比如我雁行哥哥,蛮子都不放在眼里,小时候不也见了巴掌大的小狗就发怵吗?”
大将军秦盛怕狗,这是桩鲜少人知道的秘事。
施玉瑶的笑在这时顿了顿,又启唇道:“伶牙俐齿,看来这一趟还真没白出去。”
见二姐没像亲娘那样只顾说自己,施乔儿还颇有点受宠若惊,对施玉瑶的好感一下子就上来了,面上虽没怎么表示,行动上却不动声色挪了挪窝,给施玉瑶腾出点坐的地方。
玉瑶也不跟她客气,挨着她坐下,轻摇团扇悠悠道:“你家相公这回可算出尽风头了,那么多的皇亲勋贵,都上赶着等巴结他呢。如今天又暖和,正值花期,估计这两日便要有不少贵妇贵女,请你到她们府上喝茶赏花,也好借着你,替她们自己家中那位拉拉关系。”
施乔儿轻嗤一声,仰身卧下,小舒口气道:“以前我倒是想,但现在我一点不乐得去,有空同她们去嚼那些舌根子,不如陪我家相公喝茶下棋要紧,他自在,我也自在。人活着总共这几十年,不愁吃不愁喝的,怎么舒服怎么过就是了,管那些有的没的呢。”
这一番话真教施玉瑶刮目相看了,垂眸仔细注视着外看仍旧一团孩子气的老三,忍不住道:“你还真是长大了。”
施乔儿得了夸奖,心中美美的,同老二说话的语气都软和许多,挽着姐姐香喷喷的胳膊道:“二姐姐,我不是长大了,我是长见识了。我到今天算是想明白了,一个男人待你再用心,但若只知道让你去做贤妻良母,给他管家生孩子,别的一概不让你知晓,那也是让人不好受的。我相公他真的很好,他……他不让我去做贤妻良母,他让我去跑去跳,让我去做施乔儿,做我自己。”
玉瑶静静听着,思绪渐渐飘起来。
“我现在真的太庆幸了。”施乔儿感慨道,“我想过,如果我当初没遇见他,如愿嫁给了朱启,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每日活在燕贵妃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不得出错,要左右逢源,要同每个人都打好交道,晨昏定省,一日不得耽误。还要抓紧去给他们生皇孙,一个不够还要接着再生,生不出来就要同意他们给朱启纳侧妃,找侍妾。我想想简直都要疯了,那样的日子,纵然再是泼天富贵,可一点都不让人舒坦,又有什么用呢?”
施乔儿喃喃说了半天,不见回应,抬头见二姐在发呆,晃了晃她道:“二姐姐,你在想什么?”
施玉瑶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施乔儿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同我说拉倒,横竖现在大姐姐在家调养身子不便回来了,你有心事不和我讲,就等着憋死吧。”
施玉瑶哭笑不得,伸出指尖戳了下气包子的脑袋瓜:“说话越发不招人待见了,整日和沈清河腻在一块,他那副好脾气你怎么就没学出来?”
“哎呀你不明白,夫妻俩有个脾气好的就得有个脾气不好的,这样日子过起来才有意思,不至于干干巴巴。”施乔儿絮絮叨叨念着。
嗯……她爹她娘除外,俩炮仗碰到一块这种情况过于少见。
姐俩的悄悄话直说到后半夜,施玉瑶实在遭不住,回自己院子睡去了。
施乔儿还没等到沈清河,正准备差人去打听,抬头一看,便见沈清河被众多小厮簇拥着回来了,步伐摇摇晃晃,一看便知被灌了不少黄汤。
身旁还跟着同样摇摇晃晃的老丈人,都快醉成一摊烂泥了,非得亲自送女婿回来睡觉,张嘴闭嘴便是:“得此良婿,我施虎这辈子算是值了……值大发了……”
云姨娘白天被闺女气,晚上被老头子气,偏偏还得搀住不松,省得人摔倒,只好嘴上耍威风,照着一顿数落:“你就不嫌丢人吧你就!等你醒来有你臊的!”
施虎扬声反驳:“我臊什么?我才不会臊呢!我家小婿厉害啊,下午时你是没见着,老三都抬着礼去齐王府了!他那哪是冲小无忧去的啊,他就是冲我们小沈去的!啧啧啧,我跟你说,这真的了不得了,他老三那是谁啊,那是最有可能……”
云姨娘伸手一把将老头子的嘴捂住,气急败坏道:“喝两口猴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就送到这吧,赶紧给我滚回去睡觉!”
有这么个不省心的老的,云水烟再看那不省心的小的也就没那么气了,抬眼瞥了眼沈清河,又瞪着檐下干看着的闺女道:“愣着干嘛呢!扶你男人进去!”
施乔儿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搀人。
沈清河阵仗不小,但其实没醉那么狠,被施乔儿扶着往房中去时,还知道随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待到了屋内,将房门关上,一言不合将人抵在门上,握着掌中纤细后颈深吻许久。
施乔儿感觉今晚的沈清河有点发狠,待好不容易分开,舌根都发麻。
“你怎么了?”她微微粗喘着,摸着那张渲满醉意的清俊容颜道。
沈清河将她紧搂怀中,尚在湿润的双唇去吻她脖颈,吐息间喷着热气与酒气,低声道:“想你,越与不想理的人打交道,越是想你。”
施乔儿心一软,好声说:“不怕,咱们已经回了家了,今日只是碰巧凑上齐王府的百日宴,往后再不必到这种场合了,你还是回去教你的书,整日面对孩子,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沈清河哼哼着答应下来,吻从她的脖颈落到锁骨,又往下流连,颇有些委屈道:“娘子,难受。”
施乔儿更加心疼了,轻轻摸着他的肩膀道:“心里难受?”
“不是……”
“那是哪里?”
半盏茶的功夫后,施乔儿知道他是哪难受了。
这教书的真是一天比一天不正经。
不过,喝醉酒后的沈先生,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施乔儿趁着他醉,就想欺负欺负他,一边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一边说自己不是他娘子,他上错床了,他娘子嫌他不老实,不要他了。
把沈清河差点吓哭。
真哭,眼圈都红了。
但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是自己娘子,便再不肯对施乔儿心慈手软了。
前后两个时辰,施乔儿咬着被子差点断气。
“以后还吓我么?”沈清河声音温柔,隐隐带着些哽咽,但抓在施乔儿纤腰上的手无一刻放松,反而越来越紧。
施乔儿双手软绵绵垂出帐外,听着外面檐上露珠接连砸在地上的声音,齿关松开咬了一夜的被角,有气无力道:“不……不吓了……不……不敢了……”
这才放她一条生路。
天色熹微,已达鸡鸣时分。
沈清河不顾黏腻,硬将施乔儿锁在怀中,手臂紧紧缠着她,唇齿间如是呓语般的祈求:“别离开我,乔儿。”
施乔儿又恨他又爱他,分明气他不知节制,偏在这时再次忍不住心软,抬脸轻轻亲了下他嘴角,温柔道:“不离开你,赶快睡觉。”
沈清河的脸埋在她颈中蹭了蹭,缠在她身上的手臂收紧,过了片刻,做梦似的,小声呢喃一句:“快开始了……”
施乔儿下意识反问:“什么快开始了?”
沈清河没再回答她,唯有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熟过去。
施乔儿上下眼皮早就撕不开了,这时候也没了刨根问底的求知精神,眼睛一合,当即入了梦乡。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应是早上起来同家里人敬过茶,然后便回他们自己的家中去的。
经这一夜,很自然而然的,回家时间变成了下午时分。
施乔儿腰酸腿酸,下马车都是由沈清河抱着下去的,看得周遭小丫鬟掩唇憋笑,脸颊一红红一片。
刚回到家,夫妻俩要忙的不少,单是沈清河补上这几个月耽搁下的典籍撰写,便足够他不眠不休好些日子。
施乔儿觉得相公这一趟东南之行消瘦不少,将家中内外打理一遍,便到厨房研究起了菜谱,不再是几样点心果子做做了事,而是当真摸起了油盐酱醋,正儿八经要大展身手。
四喜看得目瞪口呆,舌头打着结道:“姑娘当真是要学着如何做饭了?过往在家时,云姨娘天天数落也不见您何时上心过,怎么现在就……”
施乔儿正学着辨认酱油与醋,皱着眉嗅了口黑漆漆的酱油,立马咳嗽着道:“我心疼我男人啊,自然想让他吃好穿好。家里虽不缺烧饭的,但我总觉得那些菜做得时好时不好的,我一下子就能吃出里面的高低来。过去我就想了,若是我学会了做饭,亲手烧出来的菜,恐怕不见得就比那些酒楼大厨要差,所以我就是要学,我要把他的舌头养叼起来,让他以后离了我啊,连饭都吃不下。”
正在得意,厨房门口便传来句:“我现在离了你,也是连饭都吃不下。”
四喜憋笑福身,把厨房留给这两口子了。
沈清河缓步入内,靠近施乔儿时很自然地搂住了她,噙笑问道:“是觉得做茶不好玩了,还是觉得下棋没意思了,怎么想来这油烟之地了?”
施乔儿靠在沈清河怀里,伸手揪着他的脸,笑盈盈道:“因为我要把你喂胖!你现在太瘦了,你看你这小腰,都快比我细了。”
倒是挺有劲儿。
沈清河听完,煞有其事地点头:“娘子的宏图大志,为夫甚是欣赏,必当鼎力支持之。但厨房菜刀无眼,你若稍有不慎割伤了手,如何是好?”
施乔儿勾住沈清河脖子软软撒娇:“手割伤了就让它慢慢长好嘛,邀月也不是天生就是高手啊,她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才有现在这一步的,和她比,我这点小磕小碰算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呀。”
沈清河被小娘子三两句哄软了心肠,再开口全是附和,看着怀中的粉面娇容,没忍住亲了下道:“三娘好像很喜欢邀月。”
施乔儿一本正经点头:“我觉得她好厉害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孩子还可以是那个样子的,不必穿裙子,也不必善解人意,不必抹胭脂擦头油,皮肤不白也可以很好看,咳咳……虽然她一开始目中无人确实挺让我讨厌的,但是,她真的很独特啊,我觉得我再遇不到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了。”
沈清河稍稍皱眉,噙笑道:“啧,好厉害的夸赞,你都没有这样夸过我呢。”
施乔儿笑起来:“怎么,你醋啦?正好,你快告诉我醋和酱油的区别到底在哪,我总分不清楚。”
沈清河扬起眉梢,故意逗她:“醋闻起来是酸的啊,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酸味?”
施乔儿踮脚在他颈间闻了闻,脆声笑道:“不酸,相公香香的。”
说完,还亲了一小口。
沈清河人直接化没了。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很多时候,不能怪他禽兽。
等厨房门都关上了,施乔儿才想起来问:“对了,你来这是做什么的?你现在不应该在书房吗?”
怎么感觉有点大事不太妙了。
沈清河不急不缓,捡了块干净的墙:“夜晚五皇子可能会到我们家吃酒,我来厨房,是想交待备些好菜,好到时用以待客。”
当然,这是一开始的打算。
想到平日里此处人来人往的,施乔儿更加感到羞耻紧张,倾在墙上时身体都不由得紧绷出汗。
“沈清河,禽兽。”她咬唇恨恨道。
“才知道啊?”沈清河轻嗤一声,将覆在她颈后的发拨到一边,露出香软如玉的白嫩颈项,低头吻了下去。
“再抬高些。”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甜文,想写一辈子甜文(点烟)
第47章 暗涌
傍晚, 五皇子登门,还带来了神情很嫌弃步伐却很诚实的邀月。
临近夏日,天气越发炎热, 施乔儿干脆让人在小亭中多挂了几盏明灯,饭菜就布置在亭子中, 既靠水消暑,也能仰头赏月。
沈清河到哪都改不了种竹子的习惯, 园子里头, 修竹错落花丛之间, 风吹时挺拔的身姿未曾压低一瞬,唯被带走清香几许, 送至亭中,沁人心脾。
施乔儿吃了没几口, 便兴高采烈拉邀月去别处玩了, 亭子里头只剩下了沈清河和老五。
近处无人, 朱昭装结巴的那套干脆就不用了,对着沈清河低声道:“先生若嫌六部琐碎, 内阁也是使得的。”
沈清河:“不去。”
朱昭:“那……御史台?”
沈清河:“不去。”
朱昭:“再不济,大理寺督察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忙了点,累了点。”
沈清河:“不去。”
朱昭彻底无话了。
哭丧着脸寻思半天, 终是一叹气道:“封赏官职您一概不要, 可您毕竟是立了大功的,总要给朝廷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不然传出去也不好不是?”
沈清河神情温和, 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道:“我想要的, 一开始时便已经告诉殿下了。”
朱昭回想片刻,展颜一笑道:“先生放心,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其实早在朱昭亲临学堂请沈清河出山,沈清河就已经明确告诉了他,无论他是否愿意铸新币,请他出山的决心有多重,只要他用上了他沈清河一回,便此生不得对施家上下动起一丝歪心,否则天地皆诛。
沈清河是个好脾气的,但擅长把丑话说在前面,朱昭能一口应下,一开始他也未曾料到。
“东南一行,我与先生也算同生共死,今日便将真心话对先生,全部宣之于口。”
朱昭饮了口酒,深叹一口气道:“我这些年,在宗人府装傻充愣,侥幸得下来一条命,我初时当真是怨,我怨满朝文武,怨那些大臣,我恨极了他们,恨他们为什么在过去对我的兄长母后百般讨好奉承,但等我们到了危难之际,竟无一人敢现身哪怕上谏一句良言。我觉得人这个东西,太没意思了,我那时也想过,想着有朝一日等我出去,我一定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说到后面,朱昭忍不住嗤笑一声,似乎是对自己过去的天真想法感到无奈。
他举起了手,对沈清河比划着:“刚入宗人府那年,我十六,现在我二十六了。先生,我……看开太多东西了,我觉得我不是不想恨,我是觉得没必要了,人这一生,太过短暂,抓住一样,便要失去另一样,我已经失去十年时光,若仍执意对过去耿耿于怀,又该如何去谋取我的日后?得不偿失啊。况且,他们在当时的境况里,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自保罢了,若敢求情,呵,那一位的秉性,我比谁都清楚……”
“可唯有一件!唯有一件!”朱昭的语气倏然激动起来,强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愿信,我大哥他!”
只听一声脆响,沈清河与他碰了下杯,温声道:“殿下,我敬你。”
朱昭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不该说的话。
亭中四方通透,是赏月喝酒的好去处,也是受人监视的好去处。
施乔儿前儿不久在池塘中洒了小鱼苗,这会领着猫带着人正在池边撒鱼食,小嘴喋喋不休道:“以后你若有空,尽管来找我玩,我相公近些日子便要回学堂教书去了,我白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同你聊聊天……哎邀月你有没有在听我同你说话?”
邀月连忙转回头,目光从屋脊后收回:“在听。”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在听就怪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感觉这会子有点发凉,我回屋披件衣服,你帮我喂一小会鱼吧。”
邀月从她手中接盛放鱼食的白瓷小盏,指尖捏着被切成小粒晒干的颗颗鱼食,目送着施乔儿回房以后,抬手一扬,坚硬颗粒如天女散花般袭上屋脊,传出一阵闷响。
果然有人。
数月后,因铸币改革,朝廷由此揪出朝中第一批大量贪官污吏,但因官官相护,证据不足,朝堂上出现两种声音。一种是以三皇子为首,认为此事需从长计议,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不可捕风捉影裁去人才,引朝局动荡。一种以五皇子为首,坚定不移认为须将贪者彻底找出惩治,否则社稷有损,民心有失。
说是为首,其实站在老五身后的,只有寥寥数人,齐王世子算是其中一个。
晌午从朝房出来,朱传嗣这回没急着回家抱闺女,上了马车径直吩咐去沈家。
头顶太阳大得很,待朱传嗣赶到沈家书房,额头的汗珠子跟刚淋了一场雨似的,端起凉茶便往嘴里送,一通喝完感慨道:“当真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去年这个时候就下大雨,发大水。赶到今年了,又一滴雨没有了,连续几个月的大太阳,别说地皮,山都快给晒裂了,这老天当真不想让人活。”
沈清河将简牍放下,抬眼悠悠瞧去道:“姐夫算着我今日休沐,大老远赶来,应该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两句抱怨吧?”
朱传嗣用帕子擦干额上的汗,笑道:“什么都瞒不住你,也罢,我且问你一句,老五坚持揪出贪官污吏,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他要是真能把这活儿拿下了,当真就是跟他三哥彻底翻脸了,毕竟那些官员里头可没少是他三哥的党羽,他一个出宗人府不久的废弃皇子,落下的手笔越来越大,你怎么敢的啊你?”
沈清河:“我敢不敢教的,姐夫不也挺敢站么,现在不担心同那位有来往了?”
朱传嗣一笑,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脊贴着个椅背,吊儿郎当毫无坐相:“看不出来消息还挺灵通,我也实话与你说罢,我今日站老五是其次,主要是看不惯老三,他当年与我还算是情敌……不过这些改日再讲也无妨,总之我看不顺眼他许久,这回借着老五的手,把他的翅膀给剪了,何乐而不为呢。”
沈清河重新拿起简牍,提笔勾画:“那我也实话与你说,五殿下这回,还真不是我教他的。”
朱传嗣吃了一惊,端起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子,不解道:“那他这是……疯了?”
“前皇后的母家都被杀光了,他现在背后一无势力二无依靠,东南剿匪多么大一个差事,办得如此漂亮,换成别的皇子,怎么着也得赏食千户万户大奖特奖才对。结果到他这,给了点银子便算完了,府邸都没赏上一套,那么大个人了,每日早晚还得宿在宫中过往住的旧殿,屋顶都没修缮过,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都混成如此境地了,他不赶紧拉拢人脉积下关系,还如此大张旗鼓的得罪人,得罪一次不行还得再得罪第二次,他是有多想不开啊他?”
沈清河只顾笔下,过了片刻道:“或许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呢。”
“此话怎讲?”
沈清河一舒气,轻款道:“正是因为背后没有掣肘,所以他凡事可以做到不留余地,只随内心。若是靠拉拢朝臣关系博出位,他能博得过谁?谁又愿意多看他这曾遭废弃的皇子一眼?即便愿意对他一时投靠,恐怕也是为了短暂的利处,他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昔日在携带国库巨款前往江南赈灾的前后,身边无一名多出的朝臣亲信。反观,若是在那时便能看出他与谁走得近了,其中关系自不必细说,他也就不值当我后来同他到东南走一遭。”
朱传嗣听完,细品其中厉害,发现曾受他忽略的细节之处,的确皆如三妹夫所说。
“你做事,确实从来有迹可循,有果必有因。”朱传嗣感慨。
沈清河却迟疑:“嗯……也并非全是。”
“比如?”
“娶妻。”
这时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施乔儿隔着门乖乖询问:“我可以进去嘛?”
沈清河瞬间顿笔起身,小跑着给他娘子开门去了。
施乔儿薄衫沾汗,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手里亲自端了食案,案上摆了两碗香喷喷的蒸酥酪,只不过里面加了碎冰牛乳,又放了果干果丁糯米之类,凉飕飕的还好看,瞧着便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沈清河把食案接了摆在桌上,拉起施乔儿的手去给她揉腕子,心疼道:“怎么还亲自端来了?”
施乔儿一笑,两颊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如初生芙蕖:“我亲手做的,就得由我亲手端了来才好,由别人转手给你,我不喜欢。”
朱传嗣一点不客气,在小两口腻腻歪歪的功夫里,已经端起一碗冰酪喝上一口,到嘴直言:“哟呵!味道真不错,甜甜凉凉的,正适合夏日呢,三妹现在可真厉害!厨房中还有吗?我感觉这一碗不是很够我啊。”
施乔儿挨了夸,心中美美的十分熨帖,扯下沈清河的手便推他:“好了,我手没那么容易酸,你快去把你那一碗吃了,不然等会里面的冰就全化了。”
不然就被大姐夫吃光了。
沈清河轻掐她脸颊一下,端起后舀起第一口先填进了娘子嘴里,随后才是自己。
朱传嗣早早吃完了自己的,眼巴巴瞧着妹夫手里的犯馋,咂摸着口中滋味道:“吃下的确舒坦极了,全身如洗了个凉水澡一般。三妹说说这是如何做出的吧,我回去交待下家中厨房,让他们也去研究研究,你大姐近日心情总不痛快,想必也和天气有些关系,让她尝尝这好东西,看看能不能纾解一二。”
施乔儿一听,注意力哪里还在冰酪制作上,微蹙眉头道:“大姐姐近日心情不好么?我前些日子里去看望她,她分明还好好的,你怎么惹到她了?”
朱传嗣哭笑不得:“我冤枉啊,自从东南匪患得以解决,我连兵部都不怎去了,文书都是差人送到家中处理,一天到晚伴在她身旁,除了偶尔怕吵着她,把孩子抱到外间哄哄,几乎是没挪过脚。”
施乔儿:“啊,这样啊。”
冰雪聪明小乔儿,摸着下巴一细思,抬脸看着大姐夫,欲言又止地同情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得太厉害了?”
朱传嗣:“……”
朱传嗣:“侮辱谁呢?”
傍晚日落,送走了一脸悲愤的大姐夫,施乔儿仍旧想不明白,扯着沈清河谈论道:“真怪啊,听姐夫这么一说,感觉大姐姐跟有许多心事一样,可她素来脾气极好,若非实在憋得不行,绝不会轻易挂在脸上的。”
如往日里万氏给朱传嗣纳妾,她也是郁结到实在摆不出笑,才被云姨娘所发现。
施乔儿仔细一想,更加狐疑起来:“可现在齐王府干干净净的,也没多出个人给她添堵,怎么就使她那样了?不成,明日里我便去齐王府一趟,非得亲口问问她才好。”
沈清河握住她手在掌心揉捏:“要我随你一起去吗?”
施乔儿随相公步伐缓缓往院中走着,笑道:“不要,你现在是我们家重点保护的,你去一趟齐王府不要紧,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又将你盯上了,一个个都在瞎猜你接下来又想干什么,我才不给你招那些麻烦。”
沈清河“嘶”了一声,捏了把施乔儿软乎乎的脸颊,又气又笑道:“那岂非以后你都不再把我带出门了?不成,那样我的日子好生憋屈,娘子上街探亲都不能跟着,未免显得我沈某人过于拿不出手了。”
施乔儿睁大了眼,一把抱住他胳膊道:“你才没有拿不出手呢!我就是嫌你太拿得出手了好吗!哎呀真是的,日子越过越有小性子了,带你去便是,二十好几个人,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亏了这一把年纪了。”
不想沈清河挑起眉,直抓话中重点:“二十好几?一把年纪?嫌我老?”
施乔儿本想矢口否决,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回事,肚子里坏水一翻,故意笑道:“对!就是嫌你老!赶明儿我就找年轻的去!”
事实证明人不能给自己找刺激。
当天晚上床差点塌。
施乔儿想哭又哭不出来,抓着枕头喘粗气的时候忍不住朝身后人骂:“咱们两个成亲都要一年了!你怎么就没个腻的时候!”
这一天天的,拉磨的驴还能歇歇呢。
“老了,怕以后不行。”
嘴里这样说,却是凶到让施乔儿一次次绷直了脊背。
“相公我错了。”施乔儿这回真哭了,“你不老,你一点都不老,你……年轻着呢。”说完,指尖再一次收紧,差点喊出了声。
施乔儿真是被气到了,哑着嗓子娇吼一声:“沈清河!你有完没完!”
“没完,人到老了比较记仇。”
施乔儿呜呜哭着,知道今晚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干脆攒足了力气,随他发疯。
可纯粹发疯便也算了,起码两个人都痛快,痛快完好睡觉。偏沈大疯子今日或许真是被气着了,每次高高举起便又轻轻放下,磋磨得施乔儿呜呜直哭,心里跟被猫爪挠一般又痒又难熬,非得逼着她主动缠上去求着才罢休。
“王八蛋,混蛋……”施乔儿紧搂着他,嘴上却骂着他,“我同你闹着玩的你就这样跟我当真,老怎么了,老了你也……啊别呜呜呜,我不说了不说了,相公我真错了,我一开始就是不想给你招麻烦,齐王府里眼睛那么杂,我不想给你招麻烦,真的,你信我呜呜呜……”
“麻烦是招来的吗?”沈清河的嗓音早失了素日里的温润,蜜水里泡过似的,又涩又哑,狠心咬了口施乔儿的肩头,“麻烦是自己找来的。”
施乔儿也不管他说什么了,张嘴只顾附和:“对对对,相公说得对!相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宿过去,人差点疯。
拜某“老”东西所赐,施乔儿原本第二天去齐王府的计划也泡了汤了,她压根迈不开步子。由此一等两三天过去,等她恢复利索想要出门,一场大雨却又来了,直下到昏天暗地,池塘里的鱼苗都给冲了上来。
虽然出不了门颇为气恼,但施乔儿却也欣喜,毕竟有了这场大雨,今年农民们种的粮食就有救了,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同时,她也听说了朝廷里传出的最新消息。陛下最终还是采纳了五皇子的谏言,坚决要将朝廷贪污之象肃清整顿一番,并且为了方便老五行事,还将拱卫司全权交给了他,命他随意差遣任用。
传闻中的拱卫司是什么样,施乔儿想不出来,只听说里面的锦衣护卫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并且司内逼供手段极为可怖,是她这种娇养小娘子想不出的残忍。
想不出,施乔儿也就不再想了,大雨之夜,没什么比搂着她家相公睡觉更舒服。
小傻子记吃不记打,忘了不久前沈清河怎么磋磨她的,现在收拾正经朝她一伸手,她就靠过去了。
夜半时分,施乔儿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的,糯声问沈清河:“相公,你有没有听到咱们房顶上好像有什么动静?”
沈清河大掌覆在了她耳朵上,温柔道:“雨太大掀翻了瓦片,明日一早我让人察看,夜深了,快睡吧娘子。”
施乔儿由此安了心,缩在沈清河怀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殊不知房顶上正在发生一场怎样的厮杀。
血水混合着雨水从檐上哗啦淌下,一路蜿蜒汇入渠中。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幕,照见坠了满院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其实到最后你们会发现,全篇只有女主小甜心从头到尾岁月静好吃吃喝喝
第48章 中秋
大雨一连下了六七日方停, 雨后天空碧色如洗,花草树木新鲜水灵,单看着便能闻到那股子清新之气似的。
施乔儿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齐王府, 到了先把尚在襁褓的小无忧抱在怀中哄了一番,直等小娃娃嗷嗷饿哭了, 方把她依依不舍交给乳母带去喂奶。
回过神来,注意到姐姐的神色, 施乔儿颇有些担忧, 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道:“大姐姐, 你近来究竟是怎么了?听姐夫说,白日里吃不好, 夜里亦睡不好,难不成, 还真是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沐芳因饮食过少, 加之产后身子虚弱, 日常多有卧榻不起,连施乔儿来了这么一会子, 也是懒懒不愿动弹,嘴角虽噙着笑意,眼中忧丝却是明显,反握了下施乔儿的手道:“无碍, 只是近来天热得厉害, 故而心中燥郁,也没什么胃口,不愿与人说话, 或许等过了这阵子便好了。”
施乔儿见她这样子, 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办法, 道:“若是嫌在家闷得慌,不如一道去附近解暑的庄子待上些时日,横竖家里有管家婆子照看着,二姐近来我瞧着也颇有空闲,你若愿意,我就派人去请了她,咱们姐仨一道出去玩去,暂且不管其余什么事了,只痛痛快快开心些日子要紧。”
沐芳无奈摇头,笑看施乔儿道:“一听这话就知是还没当娘的人说出的,三个孩子都在家里面,我即便是到外面了,心也是在家的,即便是笑,哪里能笑得安心。”
施乔儿蹙眉,略微思忖一番道:“我以后即便当了娘也才不管这些呢,孩子不孩子的,我得先自己舒坦再说,”
沐芳轻嗤一声,不去管她这孩子气的话,笑完道:“总之我是挪不开身子了,你不如和老二一道出去走走散散心,她必定是会同你去的。”
施乔儿“咦”了一声,嫌弃道:“若没有你,我才不要和她待在一处呢,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她说三句话,两句话都得将我气得脑子疼。”
沐芳一脸无奈:“你们俩啊,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怕是等以后到了七八十岁还是吵着。”
施乔儿哼了一声:“她若不故意招惹我,我才懒得同她吵呢。”
不过说到此处,施乔儿跟回忆起什么似的,喃喃说:“不过她近来确实安分了许多,花楼酒楼也不去了,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打发了,我上次回家玩,还注意到她与爹爹主动说了好几回话呢。”
沐芳喜出望外,眼里放出少许光彩来:“听你这样说,可见老二是想明白了,盼了这么些年可算盼到今天,只望她能好好做她的将军夫人,等雁行回来,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
施乔儿重重点头:“就是就是,现在就等着雁行哥哥把蛮人给打到漠北之后了。我听我相公说过了,蛮人不会赢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西夏王朝,也不会赢的。即便他们可能会再次归顺大凉,但这回雁行哥哥不会心慈手软了,要想解决蛮族,需先解决西夏。”
沐芳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眼神都开始变得不安闪烁。
施乔儿注意到姐姐的异样,顿时狐疑:“大姐姐,你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沐芳抬脸,扯唇强笑:“没有错,是我有些累了而已,忍不住犯起困。”
施乔儿瞧着她的脸色,仍觉得有些怪,但也说不上来缘由,便道:“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找你。”
沐芳点点头,又摸了摸施乔儿的手,叮嘱了两句,方放她随丫鬟出去。
……
夏去秋来,又是一年桂子飘香。
送爽秋风中,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昔日里因求娶国公府三小姐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九皇子,与国子祭酒家的小姐定亲了。
据说婚事是由贵妃与陛下敲定的,他本人毫不知情,等知晓时,婚期都定了。
闹肯定是大闹了一场,但没什么用。
朱传嗣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宫里吃完了皇家瓜,夜晚趁着凉快,揣了把瓜子又去了沈家,在沈清河面前吧唧嗑着,贱嗖嗖道:“哎呦,要说这老九也是够惨的,怎么就混到这一步了,到最后连娶谁做老婆都决定不了呢?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哪里呢,到底哪儿不对呢……”
沈清河轻飘飘道:“姐夫要是实在没事干,小弟可以去同五殿下说一声,让你随军入漠南,同二姐夫一并保家卫国。”
朱传嗣头皮瞬间炸了,瓜子一扔起身笑嘻嘻凑上前道:“说笑两句罢了,怎么还较上真了呢?还去漠南,就我这德行,下个东南都费劲,那时候不还是多亏了你吗。”
平日听惯了其他官员对自己拍马屁,朱传嗣头回对人拍马屁,颇为如鱼得水。
沈清河只顾眼下卷牍,头也不抬道:“哪里比得过姐夫左右逢源。”
朱传嗣“嘶”了一声,胳膊撑在书案上,瞥着沈清河:“瞧瞧,平日里多大方宽和个人,一沾上老三的事儿就跟变成条狗似的,一言不合就咬人。我不也是稍稍感慨一二吗?想来到底缘分天定,老九没那个福气,也没那个运气,这些年里他是当局者迷,我们可旁观者清着呢,他嚷嚷着娶老三,大抵喜欢是真,惦念着我老丈人和小雁行手里的兵权更是真。”
沈家人少,书房门一关,里外安静。
朱传嗣干脆把平日里憋住不敢说的话在此时大肆了谈,重新坐回去瘫着,剥着瓜子仁往嘴里填道:“你说这不蠢吗?他动动他的脚指头想想,他就算再是神武,陛下再是宠他,那太子之位,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体内可不止淌着咱汉人的血,陛下膝下的皇子那么多,随便挑出一个,可能性都比他要大。”
沈清河忙着自己的,仅开口淡淡一句:“不过心有不甘。”
朱传嗣一扬声:“什么呀,他就是年纪小拎不清,他娘估计早就看出来他肚子里那些曲曲绕绕了,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许他打国公府里姑娘的主意。你看现在,弄到最后定下了个国子祭酒家的女儿,兵权兵力兵马这是三不沾,日后见了老丈人除了谈四书五经基本没别的可说了。燕贵妃反正是有些本事的在身上的,眼见孩子大了心要飞管不住,干脆把翅膀给折了,老九不提,我佩服他娘这手段是真的,够狠够绝。”
叨叨半天口干舌燥,朱传嗣端起茶水便饮上一口,心中回味起来老三过往做的冰酪,馋虫立马上来了,可惜现在入秋,吃凉吃不好,进了茅厕别想出来,干脆打消了求三妹再做一碗冰酪的念头。
放下茶盖抬起眼,朱传嗣见沈清河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平淡样子,心里眼里仿佛只有手下的竹片子,不觉扬眉道:“你听我说话没有?在家我夫人不理我,来了你这你还不理我,我好歹我一个齐王世子兵部侍郎,我有那么招人烦吗我?”
沈清河轻舒口气,耐着性子心平气和道:“回禀姐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看到的是燕贵妃的手段,我看到的是她为九皇子所操的苦心,现在不为他打算,凭着九皇子如今的脾气秉性,若日后真闯下什么滔天大祸,你觉得依咱们这位的性子,是对这个最宠爱的儿子网开一面,还是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朱传嗣端着茶盏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答案太过浅显,都不必点明。
“你还是闭嘴吧。”
朱传嗣眼神颤巍巍:“你一张口我瘆得慌。”
……
又是一年中秋至,瓜熟果落,栗香满街。
施乔儿带着丫鬟婆子亲自上街采买一番,到了八月十五当日,拖家带口回娘家过节。
倒不是她非要这样,实在沈家人少,国公府人也少,与其两家冷冷清清的过,不如并在一起了,起码还有个说笑的。
且说自打今年大姑娘沐芳坐完月子回家,国公府一直没怎么大热闹过,乍一来人,施老头硬是忍不住想放挂鞭炮庆祝庆祝,不过到底没放成,鞭炮刚挂起来,便被云姨娘没收了,还顺带挨了顿数落。
有了去年在这边过年的经历,猴儿再来国公府也没那么拘谨了,横竖没什么不能去的禁地,下了马车同长辈问过安,小孩天性还是皮,与太极跑园子里撒欢玩去了。
园子里不仅有花瓣甜津津的桂子树,还有其他名贵的果树,虽然是用来看的,但结出来的果子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在沈清河被老丈人拽去喝茶说话的功夫,施乔儿就已经同猴儿一起跑了过去,几人一猫围着粗壮的石榴树打转。
这颗石榴树她听人说起过,身份不简单,是当年她爹同太太大婚的时候,老太后送给他们的贺礼之一,有多子多福的寓意。那时候石榴还是贡品,种子自然也没在民间普及,自古物以稀为贵,如今看来普通的一颗树,在那时说不准就价值连城了。
放在现在,虽不稀罕了,但别的不说,结出的果子就是当真的漂亮,果形圆润饱满,红艳艳的果皮无一丝生绿,一颗颗小灯笼似的挂在碧绿的枝叶之间,别提多讨人喜欢。
站在树底下,离着老高便能闻到浓郁果香。
猴儿没白瞎了名字,估计过往没少背着沈清河与同窗爬树掏鸟窝,眼下对着这棵石榴树,全然不在话下的样子,三两下便爬上去,踩在树干上揪着果子道:“娘子离远些!当心砸到你!”
施乔儿连忙跑远,顺带把在树底下同样跃跃欲试的太极给薅走了。
但看着看着,她也有点眼热,石榴吃不吃的已经不要紧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同猴儿一样爬树摘果。
说干就干,施乔儿把太极往四喜怀里一塞,撸起袖子便跑到了树下,学着猴儿刚刚的姿态,双手抱紧了树,脚丫踩着树身一点点往上蹬。
笨拙,但努力。
四喜大惊失色:“姑娘!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嘛!”
云姨娘也闻声追了来,看着树上的人,气得一拍大腿道:“大的带着小的疯!赶紧给我下来!这树那么高!摔下来可了不得!家中缺石榴怎么,就非得逮住这树上的啃啊!”
在云姨娘嚷嚷的功夫里,施乔儿已经铆足劲爬到了离得稍近的树干,身子贴个上面,伸手摘下来了一颗红艳艳的石榴,
正得意着,脚底一滑,仰面摔了下去。
施乔儿本以为这一下子得摔个半死,未想到落入个宽广的怀中,一睁眼便是熟悉的脸。
“相公~”她不怕了,就是有点心有余悸,搂着人久不愿松。
得亏沈清河察觉不对紧随云姨娘而来,在人尖叫一声的瞬间便冲上前一把接住,否则就这一下子,摔不死人也摔傻了。
由此,昔日乖巧娇气的施三娘子,回家不到一个时辰,险些喜提爹娘混合双打。
回到闺房中,沈清河给倒霉蛋揉着摔下树时有些崴到的脚踝,刻意沉声问:“还敢么?”
施乔儿垂下眼睛:“不敢了。”
但贼胆破了贼心不死,她嘴里嚼着方才剥开的石榴籽,小声嘟囔补了句:“可是它真的很甜哎……”
话音刚落,只觉竹香一袭,下巴抬起,唇便被堵住了。
布满酥麻感的短暂吮吸结束,覆在她后脑上的手掌移开,容她呼吸顺畅。
“是挺甜的,但下次不准了。”依旧是副严肃语气。
施乔儿的脸比红透的石榴还要红,嘴里甜津津的石榴籽一下子没了滋味了。
再甜也甜不过沈清河。
她干脆一扑他,翻身坐在了他身上,抓着他胸膛上的衣襟,一低头,继续了刚才那个吻。
一个时辰后,饭桌上。
施虎伸手点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瞪眼睛竖眉毛道:“不对啊!那俩主要的呢!这都马上要吃饭了,怎么人找不着了!赶紧去给我问问!”
小厮到后面一探,回来哭丧着脸道:“快了主子,说让您几位先动筷,姑娘姑爷有点小事忙……马上到。”
施虎骂骂咧咧:“大中秋的有什么好忙的!赶紧把人叫来吃饭!去年过年就这样,在外不忙一回来就忙,我等会倒要问问他俩都有什么忙!”
作者有话说:
我若两天属实是虚了,明天就让六贵人回归我的怀抱(点烟)
第49章 谣言
施乔儿沈清河听那意思, 跟再不去团圆饭就没得吃了一样,迫不得已草草收尾。结果到了一看,菜是齐了没错, 可人哪里齐了!云姨娘估计去北屋请人了,她二姐也还没到, 一眼放过去最显眼的还是数她爹,正弯腰拿着个鸡爪子逗猫玩, 猫没什么反应, 他自己乐得哈哈笑。
约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人才全部到齐,上桌吃饭。
今年府里做的月饼数莲蓉蛋黄的最好吃, 酥香皮,软糯糯的馅儿, 连施乔儿这样一不小心便嫌腻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两个, 还说走时要找厨房的人要秘方, 她回家自己也做着玩去。
施玉瑶闻言轻嗤一声:“发面学会了吗?别月饼没做成,得来一块月石头。”
施乔儿一凶:“施玉瑶你烦不烦!”
施虎拍桌子:“停!今天都不许吵!谁吵谁出去吃!”
施乔儿飞了老二一记眼刀, 心想暂时不与她一般见识,吃饭要紧。
和沈清河纠缠那么会子,她现在真的饿了,菜填到嘴里便一个字不想说, 只顾专心吃饭。
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沈清河现在全然知晓施乔儿的口味,不必她亲自动手,喜爱吃的便到她的碟子里, 刚吃干净便给续上, 一点不嫌麻烦。
云姨娘见了, 嘴角咧着就没合上过,给施老头使了记眼神,看看对面小两口多恩爱。
施虎一脸得意,瞧表情仿佛是在说:“还得是我自己挑的女婿。”
施乔儿全然不知那俩老的此刻在嘀咕些什么,待吃到差不多,她的脑筋活了活,问老爹:“漠南那边可又有传来什么消息?今年上半年战事那样厉害,雁行哥哥无碍吧?”
“自然无碍。”施虎语气果断,“你雁行哥哥身上有我当年亲自爬上泰山求的平安符,神灵会保佑他逢凶化吉,战无不胜。再说那点蛮人算什么东西,自不量力罢了,看他们能蹦跶到几时。”
施乔儿细细嚼着口中甜津津的八宝糯米饭,咽下道:“那西夏呢?可有给咱们大凉使绊子?”
这回施虎明显顿了下,接着皱眉道:“食不言寝不语,大过节的不说这些,吃饭吃饭。”
施乔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还食不言呢,您老喝醉了话比谁都多。
果不其然,三两黄汤下肚,施虎的嘴开始刹不住闸了,就着施乔儿方才提出的问题,通红着张老脸小声嘟囔道:“西夏……留不得,若留,则后患无穷。他李平明,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眼狼……”
这时沉默寡言的长公主突然起了身,对在场小辈轻声道:“你们好好吃便是,我有些不适,先回去歇着了。”
众人起身恭送。
待重新坐下,云姨娘给了施虎一手肘,嫌弃道:“肯定是你这幅醉相遭太太烦了,以后当着太太的面少给自己灌猴尿,人家吃斋念佛的一个清净人,能被我请出来已是极大不易了,你少给我们添堵。”
挨了两句说,施虎委屈上了,一声不吭红着眼眶子,跟遭了多大的欺负似的。
云姨娘见他这幅德行,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低声哄了两句又给哄好了。
清奇的画面,连沈清河都有些忍俊不禁。
吃完饭回去路上,施乔儿由沈清河背着,脑袋靠在相公肩上,吃饱喝足昏昏欲睡。
嘴却不闲着。
“今晚让你看笑话了吗,相公。”她少饮了些果酒,脸颊红扑扑的,嗓音也黏软,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是怎么办呢,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的,从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很少见母亲与爹爹站在一处,他们俩不会去吵,也不会闹,因为他们根本连话都不会说。可你要说他二人互相厌烦,也不见得,毕竟爹爹是真的尊崇母亲,他那个炮仗性子,天天同我娘吵八百回,见了母亲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不敢喘一下。母亲呢,虽然一年到头不怎踏出北屋的门,但过往我去找她,她偶尔也会问问我爹爹身体如何,在吃什么药。我觉得他们俩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门,但他们谁也不去开门,就站在那里干看着。他们好生奇怪,我想不明白……”
沈清河笑了声,宽慰她:“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大人的世界总是难懂的。”
“我不是大人么?”
“不啊,你是我的小姑娘。”
……
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施乔儿也越发懒了下去,哪怕房中早早便烧上了炭火,但她还是觉得离了被窝哪哪都凉,片刻不愿动弹。
沈清河算着,也到了这条小娇蛇冬眠的时候,趁着大雪未至,干脆再次将她裹成个圆球带出门,回到温泉庄子里过冬去了。
想必是他主意打得准,晌午到了庄子,下午便倏然变天,鹅毛大的雪花接连不断往地上飘。
不过外头再是冰天雪地,与施乔儿是没有关系的。
她依旧穿着那身薄纱的裙子,在泉水里面泡没了所有骨头缝里的冷气,彻底舒展开身体,在四季如春日的小院中,与沈清河日夜颠倒不休,所贴唯有对方发肤,所听唯有对方心跳。
甚至当沈清河想要如往常一般悬崖勒马之时,她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尾骨。
石破天惊的颤栗。
“疯了?”沈清河努力平息着急喘,唇齿磨着她的耳垂,又是无奈又是痛快,轻笑着问她。
施乔儿乌发濡湿散在沈清河臂弯里,一张原本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满是如朝霞般的潮红,两眼噙泪,眼底泛红,含羞带怯注视着自己的相公的眼睛,带着颤意小声开口:“我……喜欢你,我想……要你……”
根本就是在要沈清河的老命。
在温泉庄子过了一个月,或许是泉水滋养人,施乔儿再来小日子已经毫无痛意,甚至连最易酸痛的腰肢都毫无感觉,可能是平日锻炼得好?谁知道呢,反正她从来没有一回像此次这般自在舒爽过,身体一好,心情都随之开阔许多。
待身上干净以后,又过了些时日,直等靠到了年底,夫妻二人方启程回家,准备收拾过年。
回到城中人多之处,施乔儿才知道前线发生的大事——西夏被灭了。
上半年那场战役过后,蛮人退回阴山按兵不动,西夏献上降旗,愿尊大凉为父国,自愿沦为附属。
可这种招数,他们几十年前就用过了。
大将军秦盛甚至都没等朝廷回话,一举进兵西夏剿灭王庭,国主李平明求饶无果,见大势已去,带着所有姬妾投黄河自尽,子女皆沦为俘虏,即日押送回朝。
这原本是桩大喜事,可不知怎么,竟流出一段有关西夏国主同大凉长公主的谣言,从漠北黄河之畔一路飞至中原,经过中间的添油加醋,已经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甚至有关公府嫡女的身世。
施乔儿开始时只觉得这谣言荒唐至极,连记眼神都不愿给,只等它三两日过去自己平息。可一连过了不少日子,谣言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京城中人茶后谈资。朝廷有意压制,但效果甚微,流言蜚语如猛虎,上下嘴唇子一张一合的事儿,非人力所能阻挡,若搬到台面大肆恐吓,只怕适得其反。
她再也坐不住脚,干脆去齐王府走了一遭,想去宽慰宽慰大姐,让她不要将外面那些闲话放在心上。然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在大姐这里吃上了一回闭门羹,婆子丫鬟各种赔笑打幌子,就是不让她进去,张口闭口夫人休息不见见客。
施乔儿心里清楚,这是大姐姐故意不见她。
施乔儿彻底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了,她虽打死不信大姐非爹爹亲生,但谣言已经出来,无论是国公府还是齐王府,都已经在被满城百姓戳着脊梁骨议论,大姐姐又是个顾及脸面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想明白这些,施乔儿更加拿不定主意,六神无主之下,先回家同沈清河细说了此事。
沈清河早有耳闻,只是不想给娘子添堵,所以刻意未曾提及过此事,现在见她主动说了,干脆道:“娘子只管放心,此事大有退路,不必忧心。”
施乔儿一听便急了,哼哼着欲哭无泪道:“我也想不忧心啊,可外面所有人都在传,退路又是什么退路呢,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知晓了,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沈清河顿笔,细细与她解释:“流言蜚语固然可怕,但只要国公府与齐王府不作任何理会,自然不攻自破。百姓们想想便知,若流言属实,镇国公如何坐得住脚?齐王府如何坐得住脚?可见如是真的,根本轮不到他们背后指点,两大家子怕是早已经腥风血雨。”
施乔儿一想,发现也是,伸手握住沈清河朝她伸来的掌心,靠去他身上道:“所以,只要我爹爹和大姐夫这边没有动静,便是坐实了流言必假,表明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外界的说三道四,对吗?”
沈清河点头,眼睛略弯:“聪明。”
施乔儿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暂时放了回去,松口气说:“那就无碍了,一点流言蜚语而已,当初关于我二姐的流言还少么?我爹何时放在眼里过,大姐姐这回,他定是同样无视而对,懒得给外面人一记眼神。至于齐王府……”
施乔儿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些许不安道:“大姐夫他会相信姐姐的,对吗?”
“他会。”沈清河口吻果断,掌心摩挲着娘子白皙的腕子,喃喃道,“或许从始至终难过这一关的,只有长姐一个人。”
……
夜晚时分又飘雪花,朱传嗣登门,双眉紧锁,一反过往的嬉皮笑脸。
到了厅堂不等坐下,张口便道:“沐芳今日可曾来过你们这?”
施乔儿顿时诧异起来:“没有啊,今日我还去你们家了来着,就是因为姐姐不见我,所以我才回来的?她现在怎么了?”
说到这,又回味了下朱传嗣刚才问的话,心一咯噔道:“她不见了?”
朱传嗣眉头皱得更加紧了紧,默认了下来,随即便要转身:“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施乔儿心一愣,忙上前拦他道:“国公府找了吗?”
朱传嗣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找了,没有。”
施乔儿蹙了眉,费解道:“这不应该啊,大姐姐这些年除了齐王府便是国公府,也没什么闺中密友可去寻,她还能去哪里,她身边带人了吗?”
朱传嗣摇了下头,叹气道:“这正是我最担忧的地方,她是趁着天黑下人偷懒独自从后门出去的,婆子丫鬟,一应未带。”
施乔儿彻底慌了,忽然间急中生智道:“对了!还有将军府没去不是吗?我们现在就去,或许她是去找我二姐了呢?我同你一起去!”
娘家老三家都找了,朱传嗣下一步本就是去老二那里,便同意了施乔儿。
沈清河往施乔儿肩头披了件厚裘,与她一并前去。
可等到了将军府,施玉瑶也是一脸茫然:“大姐不见了?”
朱传嗣当真是有些走投无路了,急得眼眶通红在原地踱步:“她到底还能去哪呢,这么冷的天,她身子都还没好利索,难道她,难道她……”
施玉瑶一蹙眉:“别瞎想,还有三个孩子呢,她要有那一半心狠,过去也不至于被个妾室陷害。”
说完,玉瑶一思忖,抬脸道:“国公府找过了?”
“找过了。”施乔儿眼红红的,代为回答,“里面也是没有。”
玉瑶想了想,接着问:“国公府上下,哪里都找过了?”
朱传嗣本想点头,但一迟疑,眼眸亮了亮,赫然开口说:“有一个地方没去!”
施玉瑶舒口气:“那就是了,依着我爹的性子,全家上下唯一不敢搜的,也就那里了。”
几人不再犹豫,出门上马,再去国公府。
……
大雪又至,北风呼啸。
佛堂的墙壁阻隔了外面的狂风,金莲之上的佛陀眼眸半眯,面容隐在丝丝烟气之后,手结法印,一派救苦救难的慈悲模样。
多么冷的天啊,可连这里的烛火都是清润平和的,便如同这里主人的性子一样,仿佛永远不会掀起波澜,即便风暴将至,亦勾不出她一丝兴趣。
在她的身后,身穿单薄锦服的贵妇人瘫跪于蒲团之上,乌髻倾斜,未着珠翠,发上的雪花融化为雪水,打湿了发和脸,身子微微发抖。
过了良久,木鱼声停,她终于开口,问身后之人:“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沐芳轻嗤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支撑不住。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极度的煎熬之下,沐芳的声音反倒平静,甚至带些自嘲的笑意:“应该是九岁那年?太后病重,宣你入宫侍疾,我随你一起去的,晌午困了,便到偏殿睡了一觉,等醒来去找你们,寝宫中便一个女官都没有了,我步伐本就轻,过去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发现我,我藏在纱幔后面,听到了你们之间全部的话……”
沐芳笑得越发厉害,几乎用喘不过气的语气道:“所以,我从那个时候便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我,我从小到大,从来不敢去同旁人争什么。”
长公主起身转向她,伸出手去:“芳儿……”
沐芳却往后一退,跌落蒲团,面上笑泪混合:“不,你别靠近我,我怕极了你,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不是吗?每看我一眼,都能让你想起,你当初是怎么被那个人的花言巧语所骗,他对你说他只要登上皇位,便会用整个西夏作为聘礼,告知所有大凉的子民,他要娶大凉的公主做王后。可他没有啊,他一回去,便娶了别的女人,还和那些女人有了孩子,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恨他,所以你也恨我。”
泪水在长公主眼里夺眶而出,使得她这些年来头次失态摇头:“不是芳儿,不是这样。”
穆瑶却看着她不断退后,发着抖笑道:“不是这样是怎样呢?母亲,话是你亲自从口中说出的,你甚至对太后娘娘说,如果不是因为体弱,喝下堕胎药恐有性命之忧,你根本不想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对我,完全是迫不得已,你从来从来,从来没有对我生出过类似于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你恨我……”
长公主泪如雨下,多年来不愿回想的记忆重归脑海,令她头痛欲裂,抓着头发的手无法松开一分一毫。
沐芳扛着撕心裂肺的痛,看着她生母的挣扎模样,冷嗤一声道:“其实我知道我不该说出来,不说,我们两个见面还能装些样子,说了,当真便只剩下痛了。母亲,这些年你痛吗?我很痛的,尤其在面对父亲的时候,我真的很痛,他明知我不是他的女儿,却从未有过丝毫怨言,将我与玉瑶乔儿,一视同仁。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看着玉瑶乔儿,听她们叫我一声姐姐,我答应着,但我知道我和她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见不得光。”
长公主哭出了声,忍着剧痛的头,扑到地上紧抱住沐芳道:“对不起,孩子,母亲这些年一直在犯糊涂,你没有见不得光!你是我辛苦生下来的,我怎么会不疼你?当年是我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所以将怨憎牵累到了你身上,但现在,都不重要了,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会弥补过去对你所有的亏欠!”
沐芳呆住了。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亲生母亲抱在怀中。
小时候很羡慕乔儿在云姨娘怀中撒娇,原来便是这种感觉吗?
很温暖,但——
“晚了啊,母亲。”
沐芳一点点的,将过往魂牵梦萦的怀抱推开,喃喃说:“你现在知道如何面对我了,可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的孩子们了,丘儿霜儿已经懂事,能听懂大人口中的议论,我不能让他们因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亲娘,而遭了屈辱。”
话到最后,她已经把怀抱彻底推开,抬手抹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起身,头也不回开门而出。
“芳儿!回来!你要去哪里!回来!”
开门一瞬间,狂风卷挟雪花扑了沐芳满脸满身,但她已经不觉得冷了,心里只有畅快。
憋在心头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口,她已经不再难受了,她只需要再回到齐王府,将和离书交给子衍,再抱抱她的孩子们,便不再有任何牵挂了。
然刚迈出佛堂一步,一件厚氅便披到了沐芳身上。
朱传嗣不知是哭过还是被冻的,眼圈眼底俱是通红,吸了吸鼻子道:“里面的话我都听见了,天冷,先回家吧。”
沐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泪了,可不知怎么,听到枕边人声音的一瞬间,热泪便一下滚了出来,掩面无法抬头。
朱传嗣将人抱到怀中搂着,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些年我便觉得你我夫妻之间总隔了什么,孩子都生仨了,但始终交不了心,如今方知是这些小事。往日是我不知,眼下我既知晓,便无论如何不准你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你是我当初费了好多手段才娶到的,齐王府世子妃的位置从一开始便是给你备着的,我孩儿的亲娘,也只能是你,我这人心大,凡事皆能凑合,但唯独你,不能替,不能换,更不能缺,知道吗?”
沐芳已泪流无法自持,揪着朱传嗣衣袍的手紧攥不松。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朱传嗣将人又搂紧了些道,“外人想怎么说怎么说,咱们自己过得好便是了,管那些呢,多累啊。”
沐芳哽咽着:“可……三个孩子……”
“你的三个孩子姓朱,”朱传嗣斩钉截铁,“天下没有人敢拿他们的生母出身做文章,如果有,是要砍头的。”
沐芳的心神到此时才彻底安放下去,绝望消散,委屈的心情便占了心头大片位置,靠着朱传嗣再度大哭出声,心头阴霾却一扫而空。
不远处的拱门,施乔儿与沈清河依门而立。
夫妻俩撑一把伞,伞面朝施乔儿歪去大半,沈清河腾出只手,去给娘子擦脸颊上的泪珠,不觉间,伞落地,二人也拥在一起。
拱门再往后,在他们所有人的后面,施玉瑶总算安了心,转身准备回去。
她的掌心松垮攥着那只自己亲手绣出的香囊,心中有些发酸,总觉得此刻自己不该是一个人。
但她已然分不清,该和她一起站在这的,是曾深爱的香囊的主人,还是将这只香囊递给她,转身赴往战场,却要她在京中肆意享乐的混蛋。
作者有话说:
二姐夫!!回来!!大团圆结局需要你!!
第50章 炙肉
施乔儿坐在榻前, 手端药碗,轻声轻气将药汤子里的热气吹干净,待觉得差不多了, 便起身准备喂榻上的人喝下。
沐芳笑着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就行了,喝个药罢了, 瞧瞧你们俩,里里外外, 跟伺候个老祖宗似的。”
从她回到家开始, 老二老三便成了她的左右护法, 一人一把椅子守在她榻前,也不吭声, 各自瞪着双幽怨的大眼睛发呆。
把药碗小心递到姐姐手中,施乔儿重新坐了回去, 欲言又止似的, 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干脆手指头绞着自己的衣袖玩。
玉瑶呢,从始至终只静静盯着大姐瞧, 偶尔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沐芳喝完了药,药碗交给丫鬟收去,使罗帕擦嘴时看着俩妹妹焉焉的样子, 颇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二人有话不直说, 就这样守在这,心里话是能从眼中跳出来如何?”
施乔儿等了等,见二姐不开口, 干脆率先抬头, 试探着说:“你以后, 不会再如昨晚那般了吧?”
沐芳轻轻摇头,眼中有些历尽风浪后的平静,温柔道:“不会了。”
施乔儿松了口气,双肩往下略塌了塌,异常认真看着沐芳:“大姐姐,我从小到大最信你了,你不准诓我!”
沐芳的心头一热,鼻头有些发酸,刻意用开玩笑的口吻道:“直到现在……还是愿意把我当成你们的大姐姐吗?”
施乔儿顿时恼了,蹙眉望着她:“这是什么话?别说现在,就是以后再以后,你也永远是我们的姐姐,我和二姐小时候吵架,长大了还是吵架,永远都是你在中间调合的,若没了你,我们俩早把对方当成眼中钉了,大姐姐就是大姐姐啊,你是我们的姐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时朱传嗣在暗红毡帘外吆喝一声:“芋头栗子大红枣都烤好了啊,哪位馋猫想吃赶快出来,不然等会没了。”
施乔儿拉长脖子张望一眼,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沐芳笑道:“那我先出去啦。”
真是的,都知道大姐二姐不爱吃炉火烤出的东西,这一声吆喝分明是在钓她呢。
待老三出去了,施玉瑶的身体往前倾了倾,握住大姐的手久久无话,直过了有一刻钟,在外间传来的清脆笑声中,终究忍不住道:“错都是老一辈犯下的,我们何苦拿来折磨自己呢,人终归是要活在眼下,不能被过去之事紧绑不放。”
沐芳轻嗤一声,反握住穆瑶的指尖道:“人终归是要活在眼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看来昨晚那一夜,看开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玉瑶轻轻扯唇笑了笑,笑容中夹杂着释怀与苦涩混合在一起的情感,笑过后,顿了下说:“也不算看开,只是觉得太累了,不愿再继续折腾下去了,权当放了自己一马吧。”
沐芳点头,目光温柔望着妹妹:“对,我们都放自己一马,人生青春短暂,大好年华易逝,不可虚妄而过,不可不珍惜。”
姐俩相视而笑,冬日寒冷,她们的心中却都有一些坚硬的东西,在缓缓融化。
“红枣烤得好香的呀!你们俩当真不吃吗!”施乔儿在外间和小孩们抢零嘴吃,不忘藏两个在掌心给里面人留着。
施玉瑶忍俊不禁,扬声回她:“不吃!烟熏火燎最是难闻,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施乔儿哼一声,往嘴里塞了一个嚼着,心想哪里难闻了,明明甜甜香香的。
在她看来,炭火都是木头烧成的,有些木头原本便带些香气,烤时香气便融入到食材里面,明明别有一番滋味才是。
和里面那俩明显吃不到一块去,施乔儿有些沮丧,天黑沈清河来接她,她顺手就把留了一天的红枣塞他嘴里了。
沈清河嚼过之后咽下,道:“烤出来的?”
施乔儿来精神了,往他身上一扑,尾巴似的挂在人身上说:“相公能吃出来啊?”
沈清河担心她掉下去,忙伸手搂住她,双臂又一用力,干脆把她背在了身上,笑说:“有些松香气,又外焦里糯,当然能一下吃出来。”
施乔儿搂紧了沈清河的脖子,脑袋蹭着他软乎乎说:“果然咱们俩天生就是要做夫妻的!大姐二姐都不懂我,以后好吃的只和相公分享!”
沈清河没想到一颗红枣能引发他家小娘子那么多感慨,也没打断,继续顺着道:“三娘很喜欢烤制出来的吃食吗?”
施乔儿认真想了想,说:“只有冬天喜欢,因为围着炉火暖和,烤出来吃着也暖和,不过我是很少这样吃的,在家时我娘说那些容易给自己蹭一身灰,脏兮兮不好看,是哄小孩子玩的,大姑娘要有大姑娘的样子,要娴静。”
说归说做归做,施乔儿这辈子跟“娴静”二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就是了。
沈清河打量着路两旁的积雪,沉吟片刻道:“那趁着现在冬天还没过去,咱们回到家,把想烤的都烤上一遍。”
施乔儿双眸一亮:“可以这样吗!”
沈清河嗤笑一声,恨不得再多长只手去揉她的头,温声说:“怎么不可以?在我们自己家里,你想怎样就是怎样。不过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些,还记得咱们原来的房子是怎么没的吗?”
本来很是悲伤的一件事,经沈清河以这样的方式一说,施乔儿直接笑出了声,笑完逐渐安静下来,抬头看着漫天星光闪烁,喃喃道:“多快啊相公,一眨眼的功夫,咱们都要一起过第二个年头了。”
“是啊。”沈清河说,“小乔儿又要长大一岁了。”
施乔儿“哎呦”一声,心还提有多软,恨不得抱着沈清河就亲上一口,可惜她是在他的背上舒服趴着,一时半会还真舍不得下去。
此时离出齐王府还要走上会子路,周遭婆子丫鬟虽是簇拥,却也离得不远不近,沈清河步子又大,轻松便将人甩开一截儿。
她转头扫了眼其余人,心里坏水一翻,将沈清河的衣领往下一拨,唇瓣紧贴在他的后颈上,轻轻舔咬起来。
“嘶……”大冬天的,沈清河倒吸一口凉气,无奈道,“又皮。”
施乔儿又扮作无辜模样:“放心吧相公,她们只当我趴在你肩上睡觉来着,不会发现的。”
沈清河:“……”
他在乎的是这个吗。
施乔儿越来越胆大,仗着大庭广众之下沈清河没法拿她怎么样,借着趴他肩上小憩的假样子,在他耳后点了一连串的火,一旦消停,让他以为她愿意放过他了,她就再悄悄张口,用齿尖轻轻硌上他一下。
还要在他耳畔悄悄说上句:“相公好香,想吃掉相公。”
“……”
沈清河觉得,有些事,真怨不了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马车上,施乔儿感觉沈清河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怪,知晓是玩脱了,但想到车厢中冰冰冷冷的,她的亲亲相公担心冻到她,肯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便又是不知死活缠到他身上仰头一亲,手也开始不老实。
“三娘,别闹了。”沈清河眼中忍耐明显,别过脸故意避着她,喉结却在滚动。
他越这样施乔儿就越忍不住继续凑近他,说话时还故意微蹙着眉头,当真是在认真询问似的:“怎么样是闹啊相公,是这样……还是这样?”
沈清河干脆回过脸,抓住她那只乱动的手负到腰后,另只手臂揽住她的腰一使力,轻松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腿上。
施乔儿动了动腰,知他现在有多难受,却委屈着道:“车厢里面好冷的,相公肯定不舍得冻着我吧?你必定是能撑到回家的,对不对?”
小样儿,天道有轮回,终于轮到她磋磨他一回了。
沈清河眼底泛着红,呼吸一声重过一声,指腹捏着那只嫩如笋尖的小巧下巴细细摩挲,小声道:“放心,我不去你衣物。”
施乔儿眉梢一扬,正准备得意呢,便听沈清河在她耳边又道——
“一门之隔有人赶马,等会儿,小点声。”
……
虽同在城里,但糖水街地势僻静,从处于繁华地段的齐王府过去,也得历经半夜。路上有些残雪未化,结成冰凌铺在地面,一路颠簸。
施乔儿下了马车,路差点没走成个儿,眼里水汪汪湿润一片,扶着丫鬟急冲冲往家中去,张嘴便要热水沐浴。
沈清河跟在她后面,本伸手蹭了下唇上的伤口,走出两步不知想到什么,返回马车上,将那条做工精致的鸳鸯绦藏于袖中带回。
次日晌午,天气仍有些阴,所幸不再刮风。
沈清河在房中写他的卷牍,施乔儿带着四喜猴儿去了湖畔,各揣一把石头,努力把结冰的池畔砸出窟窿喂小鱼。
砸着砸着,她的注意力不在冰面了,而是在池畔的亭子上。
施乔儿伸手比划了下,双目一亮,突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欣喜着对四喜道:“去找点厚毡什么的!我要把这个亭子的四面都包起来,这样人待在里面就不冷了!”
四喜诧异:“姑娘若是嫌冷,直接回到房里不好么?”
施乔儿:“哎呀你不懂,我要在这亭子里烤东西吃,烤完吃完将厚毡一揭,烟气便散了,多便利。”
四喜虽不懂自家姑娘的脑瓜中都在想什么,不过还是照着吩咐去做了,待取来厚毡挂在亭子四面,里面再升上炉火点上炭盆,小小一方天地顿时温暖如春日,与待在房中相比,又是另一番感觉。
施乔儿原本还只是烤些瓜果什么的吃着玩,后来脑筋灵机一动,让猴儿跑到厨房去取了一方猪肉过来,用筷子串上,架在炭火上烤,没一会便滋滋冒油。
四喜看着直皱眉头,好心劝道:“姑娘不会打算吃它吧?还是不要了,您听奴婢一句劝,烤些别的吃也就算了,肉这样直接烤,烟熏火燎的也不干净,吃下去闹肚子疼怎么办?”
毕竟她家姑娘过往吃只不是当天现捞的虾都要犯恶心的。
施乔儿却大喇喇全然不放心上的样子,转着筷子让猪肉烤得更匀称些,还伸手扇着烟气道:“我就是好奇嘛,我好像还没见过这种吃法,炙羊肉在过往倒见我娘吃过不少次,但我不喜欢羊肉,也吃不下去,干脆就弄个炙猪肉。”
四喜欲哭无泪:“姑娘,炙羊肉那也是在锅中做出来的啊,哪有这种直接摆到炭上烤的吃法?不干不净的,看着就……”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哎呀,再唠叨我,等会烤好了第一个就给你吃,四喜你再去给我找把刀来吧?我怎么感觉肉太大块了,不太好烤熟的样子。”
四喜哭丧着脸正准备去,厚毡外便有人声传来:“娘子,五皇子带人在外面求见呢,是否要见?”
施乔儿雀跃起来:“见啊!正好赶上了!让他俩来吧,我正愁这一大块子肉回头要怎么吃呢。”
少顷,朱昭带着邀月来到亭中。
本以为是沈先生摆着一案香茶相候,清朗脱俗宛若世外仙人。
结果是沈夫人围着炭火烤大块猪肉,见他们来,还不忘招手:“坐坐坐,别客气,等切开再烤一会儿就能吃了。”
朱昭啼笑皆非,本来是有些犹豫的,但飘来的味道实在是香,不由便坐下了,看能烤出个什么花样。
刀还没到,施乔儿扫了眼邀月腰间的剑,就那么神态自若地一伸手:“借我用用。”
邀月看了眼剑,又看了眼肉,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傻子想干什么,冷嗤一声道:“我这剑是用来杀人的,你确定要用来切肉吗?”
施乔儿瞬间收手:“啊那算了。”
朱昭咳嗽一声,努力憋笑。
又过一刻,终于把四喜给等来,施乔儿不是很想碰那油油一大块,便让四喜用筷子摁住肉,双手握刀,拉大锯似的把肉给锯成了小块,串在筷子上接着烤。
这回一烤,往外冒出的油更多,滴在炭火里,滋滋直响,香气四溢。
沈清河也被香味引来,掀开厚毡进来道:“好香啊。”
施乔儿即刻弹起来,兴高采烈跳到沈清河面前:“相公!我做的!”
朱昭起身拱袖:“先生。”
沈清河点了下头,并未有太大反应,坐到炭火前帮着娘子烤肉,还颇有见解道:“三娘主意真好,这种天吃个炙肉最是舒服不过,配些爽口小菜,便是极好一顿。”
施乔儿挨了夸,心里更加美了,若是有尾巴,此刻定会晃来晃去嘚瑟不行。
“那我就去厨房弄些菜过来,”她笑嘻嘻提议着,“酒窖中应该还有剩的桂花酿,我也带来一坛。”
沈清河:“我与你一起去。”
施乔儿摆手,噙笑飞他一记眼刀,极为动人的娇嗔模样:“你给我在这好生烤肉吧,反正现在是由你接了,若是不好吃,回头唯你是问。”
沈清河只得无奈点头,嘴角直往上扬。
邀月似乎觉得跟俩臭男人待一块没多大意思,随着施乔儿一并往厨房去了。
朱昭呷了口茶,看着如谪仙个人物坐在炭火前专心烤肉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先生能将功名利禄视为尘土。”
沈清河却轻轻一笑:“沈某是个俗人,生活在俗世,哪里能将那四物当真看作尘土一般轻重?只是冬有暖衾,夏有凉席,又有夫人相伴,日常吃喝不愁,如此,便胜却人间无数罢。”
朱昭听着,沉吟片刻,好奇道:“若先生当年未与施三姑娘成亲,如今会是如何光景?”
沈清河微微顿眸,开始去试想那种可能性,沉默片刻启唇说:“可能,早就离开了京城。”
当时之所以回来,只是为了完成母亲重归故土的心愿。若没有遇到他的三娘,或许在母亲离世以后,他就会带着猴儿启程回钱塘,又或者去到其他地方,如同他过往岁月一般,永远活在路上。
朱昭听着,有些恍然惊醒,不由点头道:“是了,当人读过了万卷书,余生必是要行过万里路的。先生如此通透,庙堂闹市,皆不如你心意,本就该是逍遥于山水之间的人。”
沈清河眸光柔和,噙着淡淡笑意抬眼:“山水之间,不抵我夫人身旁。天地悠悠,我也只贪这方寸安虞。”
朱昭心中似有所动,心头惆怅暗生,恍然间把杯中的茶当成了酒,一口险些饮尽。
寒冬腊月能吃上口青绿小菜实在不易,单吃寡淡,但若就着香喷喷的炙肉,便是世间难寻的美味。
施乔儿从小到大每每吃肉超不过三口便叫腻,偏今天,不知是亲力亲为做出来的就是香怎么,居然一点没皱眉头吃了好些,就着甜津津的桂花酿,香到忍不住咬舌头。
连最不愿吃的四喜,吃一口也再停不下来,心中很是奇怪,看着普普通通的炭火加普普通通的肉,怎么出来了便是香得这般出奇?
朱昭自不必说,有沈清河在,干嚼黑炭他也能嚼出好些滋味来,更何况好酒好肉招呼着,人一舒坦,在外的所有皇子架子都没有了,拉着邀月回忆起以往在宗人府的苦日子,一会哭一会笑的,宛若脑子被门夹。
邀月懒得管他,随他叨叨,自己吃自己的。
眼见肉要不够吃,施乔儿忙命人又到厨房拿了好些过来,鸡牛猪都有,随他们自己烤了吃,自己喝到微醺,赖在沈清河怀中说胡话。
一直热闹到了天将黑,经手下提醒,朱昭才扶着邀月颤巍巍站起身子,对着沈家夫妻二人一拱手道:“今日,多谢款待,来日,来日……”
邀月忍不住想踹他,不耐道:“就你这个结巴劲别说来日,来年都难,先走吧,若等天黑透,遇到刺客我可不能保证能否留住你这条小命。”
朱昭被一通威逼加恐吓,依依不舍裹上他的大氅,随着邀月出了亭子。
沈清河握着施乔儿的手略紧了紧,将她好生卧在软塌上,亲了口道:“我出去送送客,三娘等我回来。”
施乔儿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睁开迷蒙的眼道:“快点回来啊。”
沈清河答应,又俯身将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握住吻了下,如此方出去。
乌云压境,大雪又至。
沈家门外,朱昭看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眼中的醉意逐渐被清醒所替代。
出了身后那扇门,他对一片薄薄的雪花都要有所警惕。
听到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朱昭转头一看是沈清河,便对马上的邀月抬了下手,示意她带人离远些等候。
待只有他们两人了,朱昭对着沈清河又是一揖:“先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眼神中有些沉重的复杂,说:“五皇子光临寒舍,必不可能只为吃顿碰巧的炙肉而已。”
说到这,沈清河压低了声音:“可是拱卫司那边有眉目了?”
朱昭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沈清河见他神情,便知一切已经坐实了。
“殿下,我知你心意已决,”沈清河最后提醒道,“但你必须知晓,你若坚持在这条路上走,非要去查个水落石出同那位斗到底,朝堂宛若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你如今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再次离你而去。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但若再来十年,二十年,你还能坚持到有出头之日那天吗?”
朱昭垂眸沉默,眼眶渐红,但终究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痛意,抬眼道:“先生,我知道,我要做。”
沈清河神情一顿,再多的劝告皆凝结于喉,眼神中有惋惜,有不忍,更多的是钦佩。
他抬手,头次对面前之人一揖到底,郑重道:“沈涧,恭送殿下。”
朱昭再次回礼,起身于雪中矗立良久,缓缓转身,抬腿向车马走去。
不多时,栽种于门两侧的竹子被雪花所覆盖,青绿罕见,唯腰背始终不弯。
沈清河回到亭中,把全身积雪掸尽,脱下外袍,手放在炉火上烤了烤,待全身暖了方坐回榻上,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将酣睡中的娇儿惊醒。
施乔儿睡意浓重,却依稀知道是沈涧回来,眼皮未睁,哼哼着鼻音朝他张手,嘴里含糊不清嘟囔一声:“相公,抱抱……”
沈清河心一软,弯腰将人搂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二更依旧十二点前友友们!!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