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

    大年三十, 沈家夫妇还是回了国公府过年。

    施虎惦念着去年这个时候热闹,总觉得这时雁行早该回来了,应该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才对。

    老来多啰嗦, 女儿女婿都去云姨娘那帮忙包饺子了,不好拉出来聊闲话, 干脆扯着小猴儿,抱着那只大丑猫, 围着园子一瘸一拐溜达, 絮絮叨叨说:“以前雁行刚到我家的时候, 都还没你高呢,瘦巴巴一个, 黑黢黢的,就那双眼睛格外亮, 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一开始没想教他学武, 想着, 好好养他长大,等他成人了, 就给他找份闲差,买个宅子,再给他娶房媳妇,安安生生的, 过好这一辈子就行了。”

    “可你不知道, 他那小子可犟得很,嫌我不教他,就自己溜到我兵器库里, 摸上一两件趁手的, 夜里趁着人都睡了, 到院子里偷偷耍。等我发现的时候,他那么小一个,连大枪都能舞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学武,他说等他长大了,他要上战场杀蛮人,给他爹报仇。”

    施虎说到后面,眼眶有点发红,抹了把眼道:“犟啊就是,当初好好听我的多好,从什么军,弄到现在大年三十都不能陪老子喝一杯。”

    猴儿两眼亮晶晶的,明显听岔了重点,胸口一起一伏心潮澎湃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好成为向秦将军那样的大英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施虎:“啧,合着说半天都白说了,孺子不可教啊你这。”

    说完低头一瞅怀中大花猫,问:“你呢,听懂了吗?”

    太极:“喵。”

    施虎点头:“好孩子,有慧根。”

    另一边,云姨娘院中小厨房。

    施乔儿吃饺子吃这么些年,包却还是头一回,初时觉得实在难,上头的褶子好生难捏。但只要包成功一回,再包就顺手多了。

    云姨娘往簸箕上一扫,可以明确分辨出来哪个是自己包的,哪个是老二包的,哪个是女婿包的,哪个是自己那笨丫头包的。

    “跟个没长毛的耗子似的。”她忍不住发笑。

    施乔儿白眼一翻,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在说自己,手里的饺子顿时就包不下去了,气鼓鼓道:“什么叫没长毛的耗子!我明明包得就很好看啊,娘你一点都没眼光。”

    说着把手里的“小耗子”提给沈清河看:“相公你说,好看么?”

    沈清河停下手中填馅的动作,抬眸笑道:“好看。”

    施乔儿嘚瑟起来,下巴朝着云姨娘:“我相公说好看!”

    云姨娘笑出声:“你问他?你就算包成个犄角,放在清河眼里都是好看的,你还不如问问那只大花猫呢,笑死了要被你。”

    施乔儿一呼气,盯着手里的饺子恨恨道:“不行,不能让你们将我看扁了,我这一年分明学做了好多菜的,今天晚上就给你们露一手。”

    老二悄声补刀:“能分清酱油和醋吗?”

    施乔儿炸毛:“施玉瑶你又开始了!”

    夜里,国公府上下灯火通明。

    施乔儿在沈清河的“微微”帮助下,成功做出好几道菜肴,端到饭桌上把施老头稀罕得不行,大有一筷子不动把菜供起来的架势。

    自从流言蜚语平息过去,长公主现身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了些,今年年夜饭甚至没等云姨娘过去软磨硬泡,自己便随着婆子出来了,把施乔儿高兴地直喊“母亲”,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任是尊石头也被她喊化了,长公主原本有些平淡的神色立即柔和不少。

    人一多施虎酒瘾就犯,老大老二家的都不在,听老丈人酒后吹牛这活儿,照旧落到沈清河身上。

    沈某人别管在家与他娘子独处时有多不老实,一出门面对长辈老丈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得一副温文尔雅老实知礼,老丈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丈人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立马说东边不存在,把施虎哄得就差找不着北了,两边胡子都颤巍巍跟着笑。

    夫唱妇随,云姨娘这边也有点喝大了,拉着长公主的手便与老二老三摆龙门阵子,绘声绘色道:“当年国公府的婆子上我家去,说若是抬我给国公爷当妾,我会有何想法,我一听我就不乐意了,虽然咱家里穷吧,但是咱们人穷志不穷啊,我张嘴我就说……这起码得五十两彩礼,然后那婆子就回去了。我还心想我难道是要多了?这不应该吧?国公府啊,五十两都拿不出?实在不行咱们四十五两也能再讲讲……”

    “哎你们俩丫头别笑啊,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你们俩从小锦衣玉食的,哪知道我那时候的苦,我家里又没个兄弟姐妹,爹娘都死了,杀猪虽能赚钱养活自己,可我能杀一辈子的猪吗?我总不能到老了提不动刀了,就等着饿死吧?其实那时候上我家提亲的也真不少,但我长得好啊,年纪又轻,还能没一点心气儿在?那些手里有两个臭钱的破落户,买斤猪肉,鬼爪子就敢往人手上摸,我是看不上他们的,纵然是死了也不能把自己便宜了那种货色,至于好人吧,好人也有,但家里又太穷了些,我都已经那么穷了,总不能再嫁个揭不开锅的……”

    云姨娘又喝了口酒,爽快地呼出口气道:“后来,后来太太就亲自带人上我家去了,下了五百两的聘银,五百两啊!我真没见过那么多钱,还有好多的绸缎,首饰,都是给我的。那时候乡下正闹猪瘟呢,我杀猪都快杀不上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上街讨饭了,一下子,天上就掉那么大一块馅饼。我记得好生清楚呢,那时候太太还问我是否考虑一二,毕竟是良籍做妾,难免委屈。我说我才不考虑呢,你今日就将我抬进门我也乐意,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想有钱花,吃饱饭,遇到灾年穷人家典妻当妻的多得是,做妻也好妾也罢,摊上个不是人的东西,都得认倒霉,可镇国公不一样了,他可是个大英雄……”

    说到此处云姨娘声音低了低,眼神瞥了老头那边一下:“别让你们爹听见,老东西又得意。”

    乔儿和玉瑶都噗嗤一笑。

    “从那以后,我就入了国公府了。”云姨娘醉醺醺的,一下一下摸着长公主的手,“还生了个娇娇气气的小老三,性子一点都不随我,天哟,小时候那个能哭啊,一岁之前一场整觉没睡过,你爹抱着你一哄哄一夜,第二天早朝都没法儿上,天天给陛下编瞎话,不是今天腿疼就是明天腰疼,抱闺女来回晃的时候倒是没见他疼。”

    施乔儿捂嘴嗤笑一声,再看她家老头时眼眶有些发红,鼻子也酸酸的。

    玉瑶听到这,忽然道:“我有点好奇。”

    云姨娘:“好奇什么?”

    玉瑶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她,笑道:“太太当年怎么想到把你老人家抬进府的?”

    话一引到这,云姨娘也有些纳闷起来,干脆转头问:“是哦,这些年我光顾着享福了,也没问过,当年您放着那么多小官家的千金不要,怎么想到把个杀猪匠家的闺女弄进门了?”

    长公主也微微有些诧异,轻声细语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云姨娘摇头:“这真没有。”

    长公主垂眸,回忆着:“好像是我当时从宫中乘车出来,半路听到街上好大的吵架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你拿着杀猪刀,把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物踩在地上,刀尖对着他,嘴里骂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你那副样子我从没忘过,当天回去,我直到睡觉时都还想着,想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劲儿太新鲜了,眼睛一看见,就跟身上凭空腾出好大的力气一样,若有个这样的人整日对着,或许府中也能多些朝气,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考虑了两日,拿定主意后便遣了婆子去打听一番,确定了你无婚配,又差人去问,得知了你的意思,然后才亲自登门提亲,迎你入府。”

    玉瑶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捧腹笑道:“你们别告诉我,这从头到尾,直到姨娘进门,我爹回家见到了人,才知晓自己多了个小媳妇?”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确实忘与他说了。”

    这下连施乔儿都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边笑边道:“突然感觉爹爹有点可怜,这媳妇儿到底是给谁娶的嘛!”

    这时施虎听见提到了他,从桌子对面大嚷一声:“干什么呢!娘几个是不是又偷说我坏话了!”

    云姨娘嚷嚷回去:“说你坏话还用偷着?您老当年喝醉,抱着个大白狗当白龙马骑的事儿,咱整个国公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

    施虎老脸一红,咳嗽一声:“胡说!没有的事!”

    “啊对对对,没有没有……哎哟把那狗给吓得啊,从那以后见人就躲,感觉神志都有点不清了,合该找个神婆看看的。”

    全场哄笑,只有离老丈人最近的沈清河不能笑,憋笑憋到手掌心都快掐出血了,时不时向他娘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可惜小乔儿现在正说笑开心着,压根没往他那张望过。

    啧,过分,明明昨晚还说他是她的亲亲相公的。

    约又过了三刻钟,眼见要到放鞭炮的时候,婆子笑着端着食案进来吆喝:“长寿面来喽,寿星在哪呢?”

    施乔儿立刻举手:“我!我!”

    看着施乔儿吃面条,云姨娘不由得热泪盈眶,又是好一通感慨:“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刚生出来的时候,还没个巴掌大,养不养得活都不好说,现在一下子就长到十八岁了,嫁人都嫁两年了……等等,两年?”

    云姨娘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点不对劲,凑过去鸟悄儿问了施乔儿一声:“你们都成亲两年了,怎么半点动静没有?我可告诉你,趁年轻该调理就调理,别拖到后面拖成个麻烦,后悔就晚了。”

    施乔儿一听这话就烦,没好气地一抬眼道:“别问我,问你女婿去。”

    还不是他沈清河擅长悬崖勒马。

    云姨娘一愣,大惊失色道:“沈清河有毛病?”

    施乔儿一口面喷了出来。

    好难,好难,想安心过个年好难,想安心过个生辰也好难。

    “我不吃了!我要去放鞭炮!”施乔儿忍无可忍一起身,朝沈清河那一吆喝,“相公!陪我去放鞭炮!”

    沈清河如遭大赦立刻起身:“好。”

    云姨娘纳了个闷,旧愁没解新愁又开:“你不是最怕鞭炮响吗!你放什么鞭炮啊你!”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就往外跑:“我傻啊!我不会捂耳朵吗!”

    一副自己有多聪明的样子。

    一家子人年夜饭是在外宅吃的,膳厅刻意离大门近了些,吃饭时听到其他人家的热闹动静,也好沾染些年味儿。

    施乔儿不见得有多想放鞭炮,纯纯因为听她娘唠叨听烦了,便想带着她的亲亲相公出来透透气。

    虽说过了三十就是开春,但外面还是太冷,一出门施乔儿就忍不住贴到沈清河身上了。忙碌了一年,家中婆子丫鬟小厮们也该好好吃个年夜饭,此时早都聚集到膳堂吃喝了,正好方便了二人,手牵手躲到无人处腻歪了一会儿,随后才慢悠悠去向大门口放鞭炮。

    鞭炮由沈清河拿着,施乔儿跑得稍快了些,要去给她相公开门。

    不料厚重的大门刚被拉开,施乔儿扑鼻便闻到一股血腥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被快步上前的沈清河一把拉到身后,听他语气严肃道:“大年三十夜无故登门,敢问几位来者何人?”

    门外的一行人看状是刚刚下马,马很瘦,肋骨分明,似乎日夜不休行了许久的路。

    为首的那个就站在门口,身披冷胄,怀中又抱一身甲胄,头发散乱,面庞消瘦,神情在明暗交界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听他用带着哽咽的沙哑嗓音道——

    “我是秦将军身边的副将,我叫梁行,上月蛮人突袭大营未果,落败潜逃,秦将军带兵追入阴山脚下,中了他们的巨石圈套,已经……以身殉国……”

    作者有话说:

    假死假死,我是he狂魔~

    第52章 阵亡

    施乔儿懵住了, 两耳嗡嗡作响,从沈清河身后缓缓走出道:“你说谁……谁以身殉国了?”

    对方一垂首,沉痛道:“秦盛, 秦将军。”

    这时在膳厅久久没听到鞭炮响的众人有些好奇,出来正要看小夫妻在忙些什么, 结果看到门外身披甲胄的一群人,皆有些不知所措。

    施虎先稳下心神, 由云姨娘扶着过去道:“不知几位是?”

    梁行跪地, 将怀中残甲高举:“副将梁行!送骠骑将军秦盛!归乡入土!”

    施虎打了一辈子仗, 不会不知道对方这一跪意味着什么,他那只浑浊的独眼闪烁过彷徨的光, 往下一落,视线落在那具被双手高举的残甲上。

    这身甲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甲胄了, 因为它破碎得太过厉害, 每一寸都有开裂的地方, 每一毫都经了鲜血的浸泡,哪怕遭漠南的长风吹过, 由快马一路带到中原,萦绕在上面的血腥气,依旧浓烈无法挥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施虎能想起来, 当年将这副斥重金打造的铁胄拿给雁行的时候,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孩子,眼中闪烁了何等雀跃的光。

    他是如何将它亲手披在孩子身上,告诉孩子应该怎么穿怎么绑, 如何送孩子到城门下, 看着孩子上马, 领军出发。

    施虎身心俱颤,一双手哆嗦到不成样子,伸手想碰那副残甲,却又不敢,终究蜷缩着指尖收回,用尽平生所有镇定道:“雁行……人呢?”

    他在问尸首在哪。

    梁行的头又是一低,颤栗着哽咽道:“蛮人在山顶滚下巨石,一块足有千斤重,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便……只有这幅盔甲了。”

    “哦。”施虎慢慢攥紧了手道,“你是说,我家雁行他,尸骨无存?”

    然未等对方确认,施虎已经后脑一仰,直直往后栽去。

    惊呼声中,施乔儿哭声彻天,那么怕脏怕血的一个人,竟去伸手捧住那身被鲜血浸过的残甲,极力摇头说:“不可能的!我雁行哥哥他是大凉战神!他不会死的!你们拿了假冒的盔甲来骗我们是吗!我们不会上当的!朝廷……朝廷都还没发话呢!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快点滚!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

    梁行便如此跪在地上,静默良久,终是动作利索地从身上掏出随行令牌,以及一枚沾血的护身符,一言不发,双手奉上。

    场面乱作一团,施虎昏厥,众人都在忙着抬架喊府医。施乔儿抱着那副残甲,哭到人快断气。连总是临危不惧的三女婿,在此时也是紧搂自己娘子,告诉她不要慌不要慌。可他明明自己的眼睛都通红,自己的身体也在打颤。

    哭声,好多哭声,所有人都在哭。

    哭老国公的义子雁行,哭大将军秦盛,哭国公府的前程,哭大凉的未来。

    在这一片混乱里,只有一道身影,连丝多余的情绪的都没有,步伐安静,悄悄走到那名副将跟前,伸出手,先去看了对方的令牌,确定了身份,又用指尖去拨了下一旁的护身符。

    符袋本就是暗红色,现在显得更加红,已经接近黑色,乍看只见黑红一块,毫无新意。但若仔细打量,便能在黑红一片中找出一个用黑线缝出的“秦”字,字歪歪扭扭,是护身符的主人自己缝上去的。

    一下子,玉瑶就想起来了,三年前,他们俩刚成亲,他马上便要出征了,便把父亲给他求的护身符拿给她看,问她可不可以帮他在上面绣个字。

    她说她不会刺绣,让他爱找谁绣找谁绣。他也没吭声,只说一句知道了。

    但其实他知道她是会的,因为她当年给小侯爷绣香囊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当真死了么?”玉瑶目不转睛盯着护身符,一直过了良久,眼中缓缓滑出一颗泪出来,讥笑一声道,“废物。”

    她都跟他说过了,她不想再当寡妇。

    废物。

    大年三十夜过去,年初一。

    昏迷醒来的老国公天不亮便入宫,上马车时嘴里还喃喃念着:“此事甚是蹊跷,若雁行当真出事,朝廷怎会没有第一时间得知?反倒是由那小将带副残甲登门?我不信,我胸口有口气堵着,我要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一直在宫中待到傍晚方归,施虎终于到家。

    却如同老了二十岁一般,原本花白的头发此刻全白了,回到家中面对众人询问依旧一言不发,步伐蹒跚走到祠堂中,对着满目牌位往地上猛地一跪,张口大哭道:“天地祖宗在上!我施虎自知这一生犯下冤孽无数,手中沾血太甚,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但如何报应,尽管冲我一人来!死于战场上的万千亡灵,要索命,也只管冲我一人来索!为何将全部的账算在我那雁行孩儿身上!他有什么错!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啊!老天!祖宗!你们有眼无珠啊!你们将他还我!将他还我!”

    说到此处,施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又是昏厥过去。

    云姨娘冲上前,哭着抖着,还要叫来发愣的下人,命他们将老头子抬起来放去安顿。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云姨娘大抵也猜到究竟是何原因能让施虎悲痛至此,她想清楚这其中弯绕,起身时眼神空洞洞一片,唯有泪珠一颗颗往下流,瞧着施虎被架走的方向,一口气仿佛即将喘不上来。

    施乔儿眼见亲娘也要不行,连忙冲上来给她顺着气,哭道:“娘你别吓我,爹他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雁行哥哥他真的……可这是为什么啊,明明朝廷那边一点消息没有的,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云姨娘看着天边发昏的天色,喘出一口气道:“或许朝廷早就知道了雁行阵亡的消息了,只是怕昭告天下会引起家国动荡,所以一直秘而不宣,连我们,都一并瞒着。”

    天际的光渐渐全然暗了下去,再璀璨的霞光终归也要沦为黑暗。

    云姨娘紧盯着云彩中的最后一丝橘红,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两行大雁在眼前飞过。

    她又喘出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声地喃喃说:“孩子啊,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说完,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娘!娘你怎么了!娘!”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凌晨四点老眼昏花把隔壁章节更新到这里了,然后我又肝到五点肝出两千把更错的字数补上,现在的感觉就是快成仙了

    第53章 计划

    骠骑将军之死事关国本, 不可昭告天下,不可大肆宣扬,从漠南到中原, 封锁所有消息,有走露风声者, 诛。

    大年刚过,长安大街正热闹着, 家家户户鸣鞭放炮, 从天不亮便开始噼里啪啦响, 直至夜深都不消停。

    整个京城,唯独国公府是死一般的静寂。

    老国公倒下了, 云姨娘也倒下了,丧事的担子便落在了几十年未问世事的长公主身上。

    说是丧事, 有点兴师动众, 其实也就是刻了块牌位供在祠堂, 烛火没日没夜燃着,似要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连祠堂中盛放残甲的棺材,都是由朱传嗣秘密打了带来的。

    沐芳和施乔儿抱头哭了整一天,人几乎要背过气去,到最后是朱传嗣看不下去, 硬是劝着让夫人休息去了。

    施乔儿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一定要待在祠堂给义兄守灵,两只眼睛快要肿成了核桃。

    沈清河苦劝无果,便与娘子待在一起, 在香火缭绕中静跪祠堂, 眼波沉寂, 似悲痛,又似沉思。

    夜深时分,朱传嗣皱眉而来,眼中带有与沈清河同出一辙的困惑,进去后对沈清河使了记眼神,示意他随他出去一趟。

    沈清河对着施乔儿耳语一阵,搂了她一下,起身暂且离开。

    如此,祠堂内便只剩下施乔儿和施玉瑶两人。

    施乔儿从听到消息时的无法接受,到如今的只能接受,哭喊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再开口,气若游丝——

    “施玉瑶,你有心吗?”

    施乔儿直直望着高案上新增的那个牌位,余光瞥着跪在前面的那道艳丽身影,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干到沙哑,冷冷质问:“从开始到现在,从你嘴里没有发出一句哭声,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你怎能如此……”

    施玉瑶并不说话,静静听她数落。

    但硬数落也数落不了几声,施乔儿太累太乏了,几日来茶饭不思,只堪堪喝了几口白粥吊命,身体早已到达透支的边缘。

    说完这几句话,她再也没能撑住,软软瘫在了蒲团上。

    这时,施玉瑶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死了。”

    语气冷静,毫无波动。

    正当施乔儿诧异的时候,却见她那不动如山跪了一整夜的二姐突然站了起来,步伐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施乔儿强撑着问。

    施玉瑶的步伐未停顿,眼神清明无尘,顺口道:“漠南,去找他。”

    施乔儿先是心惊,后无奈长舒一口气,显然对此不信:“你疯了吗,你去漠南?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要上天便是了。”

    但施玉瑶的步伐未有一刻停下,令施乔儿不由有些害怕,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她铆足劲爬起来,朝着那道人影追去道:“施玉瑶你别犯癔症!你停下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乔儿从祠堂一路追到后宅,直追到二姐闺房之中,一踏进房屋门槛便再也撑不住,倒地大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房中分明有掌灯,但施乔儿依然感觉自己的眼前昏暗一片,只能看到二姐一个模糊的影子,似在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她揉了揉眼,定睛努力去瞧,发现施玉瑶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身男装,同时动手将自己身上的钗环首饰摘下,再就是宽衣解带,将那身男装利索换上,发髻拆开,满脑青丝只用一根发带高束于顶,最后换好藏在床底的乌靴,摊开包袱,收拾行囊。

    施乔儿目瞪口呆看着二姐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晃了下头抽回神道:“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漠南?”

    施玉瑶不理她,将一些贴身衣物塞入包袱中,又往里掖了一沓银票,简单收拾好,系上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要走。

    施乔儿起身便挡在门口拦住她,坚定不移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漠南都敢去!你可知那里天天都在打仗!你一个女人家,你到了那里,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那里可不止有我们的驻关将士,还有蛮人!而且你就打算这么去吗?你路上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爹爹不会同意你去的,你老实点吧!”

    施玉瑶一扬下巴:“沈清河。”

    施乔儿转头:“相公?”

    施玉瑶照着施乔儿的后颈就是一手刀。

    这还是她当年跟着少光在京城大街小巷当街溜子时学的,许久未用,没想到威力依旧。

    施乔儿双目一闭,身子便要软倒下去。施玉瑶顺势将人搂住,一路连拖带拽将人弄到了榻上。

    本来拔腿便要走的,施玉瑶又回过身给施乔儿盖了条被子,顺道捏了把她脸颊上的软肉,道:“睡吧傻子,我走了。”

    趁着天黑,府里上下还乱作一团,施玉瑶躲过丫鬟,到马厩里牵了匹马从后门摸出,上马扬鞭,在冷冽的寒风中离家门越来越远,马蹄声一路穿过长安大街,直奔城门。

    而挨了一手刀的施乔儿,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睡去,连个梦都没有做,一睁眼便到了第二天的大下午。

    她悠悠撕开眼皮,感觉脑海中又懵又木,一点东西都回想不起来,只觉得后颈一阵酸痛,抬眼看了看屋子,似乎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出现在二姐的屋子里面了,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守灵才对吗?

    哼哼着想起身,不料动作有些大,把趴在床畔小憩的沈清河给吵醒了。

    看见沈清河,施乔儿又是一懵,傻傻开口:“相公?你怎么在这?”

    沈清河苦笑一下,伸手扯了下她的脸颊,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昨晚我与姐夫出去说了会话,回来你与二姐便都不见了,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有,最后来到二姐这,才发现你在床上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你,便守在这,与你一同睡下了。”

    施乔儿一听便心疼了,抓着沈清河的手揉着道:“干嘛不到床上与我一起睡?窝在个椅子里,腰能受得了?”

    沈清河越发哭笑不得,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三娘睡傻了么?此处是二姐的闺房,床榻可容姐妹安寝,但哪里有让妹夫上去的道理?我若那样做,当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了。”

    说到这,沈清河有些回想起来,道:“对了,昨晚你与二姐同在祠堂,又同时不见,但却只在此处找着你一人,二姐哪里去了?”

    施乔儿怔了下,生锈的脑筋逐渐转动,攥着沈清河的手一紧,大惊失色道:“坏了!施玉瑶走了!我怎么睡到现在才醒!施玉瑶她去漠南了!相公,相公你快找人去追她,绝对不能让她去漠南啊!”

    听到“漠南”二字,沈清河心神一震,却并没有出现太多过激的反应,仍是温声安抚着施乔儿,紧接着便吩咐人去将大姐夫叫来。

    朱传嗣来到,一听施乔儿口中的话,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不可置信道:“什么?老二她去漠南了?她疯了?这怎么可能!”

    虽说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施玉瑶人,但朱传嗣并没有将此事太过挂于心上,毕竟老二除了国公府之外还有将军府可去,她又是个独来独往从不受约束的人,与雁行几年夫妻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听到人没了连滴泪都不愿意掉,再是找不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会蠢到去殉情,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可她若是去漠南,这事就全然不一样了。

    施乔儿又慌又急,泪珠子直往下掉:“你们信我!她真的走了!”

    说着,施乔儿目光在房中闪烁一遍,捡起扔到地上的衣裳道:“这就是她昨日穿的啊,你们不记得了吗?她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收拾了行囊,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漠南,然后她就要走,我拦着她不让她走,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就是这样了……”

    施乔儿越说越哽咽,说到后面实在受不住,放声大哭道:“都怪我!我应该赶紧告诉你们的,我不应该睡过去的,我应该拦住她的!”

    见施乔儿内疚自责的样子,沈清河心疼到不行,抱住人轻声哄道:“好了三娘,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追她,一定会把二姐追来的,别哭,你不能再哭了。”

    施乔儿连忙抹泪,抽抽噎噎道:“好,我不哭,我去跟爹爹说,让他赶紧派人去追,不能再耽搁了。”

    朱传嗣这时伸手拦住道:“别,我老丈人现在最是不能受刺激的,老二出走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若是清醒过来问老二怎么不在,你们先胡乱找些借口搪塞过去,我亲自带人去追,沐芳那边也最好不要让她现在就知道,如若今日夜里我没能回来,她向你们问起,再将实情告诉她。”

    施乔儿重重点头,说什么都听。

    朱传嗣拍了下沈清河的肩,无奈道:“家里就交给你了,能怎么着呢,总会有挺过去的一天。”

    沈清河心情亦是沉重难以言表,躬身一拱袖:“姐夫一路小心。”

    朱传嗣叹了口气,马不停蹄唤人启程。

    夜晚,施乔儿和沈清河在大姐房中守着,丝毫困意也无。

    沐芳怀中抱着小女儿,经历了雁行去世,她心中自是感到万念俱灰,也就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心情能缓过来些。

    但眼见夜色渐浓,孩子爹还不回来,她终究是着急道:“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子衍他到底哪里去了?如今日这般一声不吭便离开,也不差人传个话,过往从未有过,他到底是怎么了?”

    施乔儿心一沉,干脆实话实说。

    沐芳听完,好险没当场昏过去,坐下以后本想放开声音大嚷一顿,但望了望女儿睡熟的脸,到底把声音压了下去,顶着满面泪痕哽咽道:“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是有妖!她好不容易愿意好好过起日子,雁行却又突然没了,可她不哭不闹,连声动静没有,哪里是正常的?原是在这处憋着呢,她老二从小性子便烈,可无论再怎么烈,那漠南是女人能去的地方吗!她硬是说走就走,连个护卫都不带,雁行已经没了,她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让这一家子人怎么活啊!”

    沐芳气急攻心,当场便有些目眩头昏。

    施乔儿赶紧将外甥女从她怀中抱出来,转身交给沈清河,伸手给沐芳顺着气道:“大姐姐你别急,如今家中一个个都在往下倒,再不能有出事的了,爹爹那边还未有好转,我不能看着你再急坏身子,我真不能了,你好好的,横竖姐夫已经去追了,他人脉那般广,定是能将二姐追来的,你喝口茶压压惊行么?”

    沐芳对着茶盏直摇头,捂着心口泪如雨下道:“我最是知道她,她既然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莫说子衍,便是派出天兵天将,也是难将她寻回的,我的天呐,施家这一遭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了?为何要遭此大难,雁行一去,边关必要告急,不仅家要不行,国也要不行,大凉的气数,便是如此了么?”

    施乔儿一急,狠了下心道:“大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雁行哥哥虽去了,但我偏不信施家便要由此倒了,大凉便要由此亡了!天下英雄豪杰那么多,不见得就都出在朝廷!”

    施乔儿的泪是全憋在眼里忍住的,说完看了眼沈清河,夫妻二人间对视一眼,便是胜却千言万语。

    她信他,直至现在还是信他,蛮人不会赢,大凉不会就此消亡。

    沐芳失了所有稳重模样,扑在小妹怀中痛哭许久,身心俱是损耗过甚。

    三人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分等来了一身霜雪的朱传嗣。

    朱传嗣一进门便打了个哆嗦,不知驾马行了多久,眉目之间全是盖的一层白霜。

    沐芳忙把手炉塞进他手里,举手去给他掸身上的风雪,又将外袍解开放在炭盆上烤着,眼里噙泪,一言不发。

    朱传嗣没说,三人也没问,但俱在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在沈清河怀里睡一夜的小丫头悠悠醒了,也不哭,看见爹爹回来,咧嘴便笑。

    朱传嗣快要冻僵的心霎时化开许多,觉得手烤得差不多了,将手炉又塞给沐芳,对着小崽子张臂道:“来,给爹抱一下。”

    小无忧立即张扬着两条短短粗粗小胳膊,朝着朱传嗣直扑腾,嘴里还咿呀呀叫着小奶音。

    沈清河哭笑不得,想到自己抱了一夜手都酸到不行也不舍得放下,结果人家一醒来,该找谁找谁。

    “还得是亲爹。”沈清河揉着腕子感慨,眼中有些艳羡。

    朱传嗣亲了下自家姑娘软嫩嫩的小脸蛋,朝沈清河嘚瑟道:“想要么?不给。”

    原本死沉的气氛,由此轻快许多。

    朱传嗣抱孩子坐下,喝了口热茶,长叹一口气道:“这老二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偷偷从兵部支了五百的人,沿着京城周遭八百里内都找遍了,野狗埋地里的肉骨头都被我给刨出来了,硬是连她的影子都没能寻着,会隐身吧?飞天遁地啊这是,可惜生成了个姑娘,这要是个小舅子,别说把她送上前线了,送凌霄宝殿去我还得担心担心她别去薅玉帝胡子。”

    沐芳白他一眼,眼中尚有些残泪,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插科打诨?赶紧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我是绝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走在外头的,偏又找不着,也幸亏我爹现在还晕着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家中指不定又要乱成什么样子。”

    朱传嗣又喝了口茶,喝完噘着嘴又亲了闺女一口,心慢慢安了下去,好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找也找了,剩下的只能看老二自己的造化了,其实仔细想想也犯不着太焦心,她可是施玉瑶啊,我天,真不是我说,也就近几年大了好了点,就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哪回一出门你们国公府不得遭弹劾?不是把这个大人家的公子给揍了,就是把那个尚书家的大侄子给踹湖里去了,也幸亏她是个姑娘家,每回陛下听到那些老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小黑状,都觉得是他们小题大做,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实际上就她那小身手,咱们说句实在话,流氓遇见她那算流氓倒霉。”

    沐芳嘶了一声,抬手锤了朱传嗣一下,皱眉道:“不许说我妹妹坏话!”

    朱传嗣闭眼长叹一口气,再睁眼便低头道:“闺女,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娘,冰冷,无情,还护犊子。”

    施乔儿噗嗤一笑。

    绕在几人头上的阴霾,似乎在一点点消散,铺天盖地的沉痛过去,待心静下来,那些未曾提起的细节之处,也在此刻被越发放大。

    四人围着桌子坐着,似乎仍然没什么食欲,但喝几口茶还是使得的。

    施乔儿手捧暖呼呼的茶盏,回忆起二姐出走时的决绝,垂眸小声道:“其实如果是我,我或许也会像二姐那样。”

    沈清河望她,眼中有些诧异,其余两人亦是。

    施乔儿抬头眨了下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就拿了身盔甲回来,告诉你人没了,然后你便要接受,这是个什么道理?若放是我,我也是决然不会甘心的,与其在家中消化这样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不如踏出那一步,自己亲自去查出一个真相来,起码能让自己心安。”

    朱传嗣“啧啧”一声,盯着自己那和怀中闺女差不多柔弱的小姨子,好心提醒:“控制住你这个危险的念头,你二姐到处乱跑我还能插科打诨挨你姐两句骂,你,你别说是乱跑,你就是出个国公府,我都能直接去刑部挂号备案。”

    施乔儿叉腰:“看不起谁呢,我只说我也会像她一样出走,但我说我不带护卫的了?我说我不带丫鬟婆子了吗?我……我说了吗?”

    朱传嗣在自己嘴上拍了下:“没说没说,我错了,掌嘴。不过三妹啊,姐夫还是得给你纠正一下,咱那不叫出走,那叫踏青。”

    施乔儿气得哇一声,指着朱传嗣向沐芳求救:“姐你看他!”

    沐芳又锤了朱传嗣一下:“我打他了你看。”

    朱传嗣怀中,小无忧冲着娘亲小手一抬:“哇!”

    沐芳难以相信,看着粉嘟嘟的小丫头委屈道:“我就打了你爹一下啊,你凶我?”

    朱传嗣心更化了,矫揉着嗓子搂住闺女:“还得是我的小棉袄啊,要我说,男人这辈子再有钱再有本事呢,要是没女儿,那照样还是白走一遭了。你说是吧,妹夫?”

    沈清河:“……”

    怎么感觉被骂了呢。

    从大姐院中出来,天将大亮,夜幕散去,天地之间熹光略现,目光所及皆是灰蓝一片。

    施乔儿近几日太受折腾,由沈清河背着回去的时候,沈清河感觉人又轻了不少。

    “瘦了。”他心疼道。

    施乔儿犯起困,脑袋懒懒歪在他的肩上,慢悠悠道:“能不瘦吗,我一点东西吃不下,也就是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早撑不住了。”

    沈清河心中苦里泛甜,想到她不久前对二姐出走的说辞,轻声道:“三娘,你不怕累么?”

    “怕啊。”

    “不怕苦么?”

    “怕啊。”

    “那为什么,会做出和二姐一样的选择。”

    为什么呢。

    施乔儿搭在沈清河肩上的手紧了紧,想了许久,方道:“其实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只要一设想,我就知道,我肯定会去找你。不仅因为没办法接受别人说的话,还因为我不能没有你,没有办法看不到你,不管是生是死,活人也好尸体也罢,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咽下这口气,到老了临终前,我也没办法将那口气带下去。所以疼也好,流血也好,我就是要去找你,是因为爱你,也因为,我想让自己解脱。”

    沈清河的心有些颤栗。

    他们成亲以来,耳鬓厮磨时也好,抵死纠缠时也好,未曾将“爱”之一字宣之于口过,或许都觉得此字太重,轻易说出,便失了分量。

    但此情此景,施乔儿便是如此顺嘴一说,居然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浪。

    清晨的薄雾里,清隽至极的青年眉沾霜露,对肩上有些昏昏欲睡的娘子道:“三娘,我也爱你。”

    “以及,我永不会离你。”

    ……

    骠骑将军死讯未传,但朝廷内部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主战和主和整日吵到不可开交,大有在朝堂上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趋势。

    因忧心老丈人身体,沈家夫妻守完头七未曾回去,一时半会便在国公府扎寨。老大家那对也不必说,朱传嗣下朝回国公府都快比回齐王府还顺了,即便出了宫门碰到老齐王铁青着一张脸要逮他回去,他也是笑眯眯躬身:“父亲安好,父亲我去了。”

    要不是丘儿霜儿在家陪着,朱为治早炸开了。

    回到国公府,朱传嗣也是直奔书房,正经架子一撤,对着他那天塌下来不忘写卷牍的妹夫说:“难啊,太难了,兵部已成是非之地了,我干脆告老还乡买块地归隐田园算了。小雁行一没,朝堂里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当场管蛮人叫爹,除了老五咬定不松非要主战,其余几个明白人今儿个丁忧明儿个告假,我他娘就想不通了,御史中丞那老东西,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回家丁忧去了呢?他丁谁的忧?丁他那条看门大黄狗的忧吗?唉!跑干净算了!”

    絮叨一大篇,沈清河眉头不皱一下,专心干自己的。

    朱传嗣抱着乌纱晃悠过去,心想最烦你这死样子,翻了个白眼装大尾巴狼道:“咱老丈人如何了?”

    沈清河:“已能吃下些汤药了,但神志依旧不太清楚,早晚时分见了谁都以为是二姐夫。”

    朱传嗣煞有介事点点头:“哦~原来你不聋啊沈老弟。”

    沈清河笔一顿,抬首以一种任人宰割的姿态注视朱传嗣:“谨听侍郎大人吩咐。”

    朱传嗣心想这还差不多,把乌纱一扔坐桌子上道:“别跟我在这装,在祠堂那夜咱俩就通过气了,雁行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巨石阵,葬冷甲,说出去的确挺能唬人,我老丈人岁数大了,又当了一辈子兵,也确实信这套。但你我心里都清楚,乘胜追击虽没毛病,可那么明显一个圈套,他要是还往里伸脖子,他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吗?这里边绝对有事,我真不懂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沈清河听完点头,心平气和道:“但这些,终究只是你我的猜测不是吗?”

    “对啊!”朱传嗣一拍大腿,“我现在愁就是愁这个呢!你说他要是没死,他下那么大一盘棋,为的什么啊?我应该怎么配合他把后面的棋下完?没有骠骑将军坐镇,漠南的逃兵可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朝廷要是再拿不准主意,蛮人那边我就不信能有多沉得住气,漠南十城就连在一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边要是守不住,燕云十六州也想跑,合着老一辈踩着尸骸把祖宗江山夺回来,绕了一圈,又给送回去了?”

    沈清河长舒口气,闭眼捏了捏眉心,指尖蘸墨,在桌面点了十个墨点,道:“姐夫看,漠南十城,像什么?”

    朱传嗣定睛一瞧,道:“像把弓。”

    沈清河:“对,像把弓,弓若上弦,箭便直指中原。所以这把弓大凉必须守住,而蛮人如此挣扎,也无非是想得到这把弓,可姐夫你再看,这把我们眼中的弓,对蛮人来说,又像什么?”

    朱传嗣再次一瞧,不由沉声皱眉:“圈,一个半圈。”

    沈清河收指,帕子拭去指尖墨渍:“对,包住阴山的半圈。”

    “他们对这个圈又恨又怕,既急不可待地想要冲破,但又不敢对这个圈用上全部兵力,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漠南漠北之所以僵持那么久,无非就是出在阴山上,出在这个圈上。”

    朱传嗣怔住,良久后恍然大悟,拍了下额头咬牙切齿道:“秦盛这个疯子。”

    以漠南十城做葬,引狼出谷,再一举杀狼。

    成了,功高盖世,千秋万载以后,仍有后人将他的名字牢记于心,口口相传。不成,便是欺君罔上祸国殃民,当得五马分尸!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沈清河拿着帕子,将桌上的墨渍也擦干净,声音语气一如往常:“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姐夫,因为我们自身的想法,可能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当然,此时说再多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通通抵不过一个现实——”

    “或许他真的死了。”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年的花灯施乔儿自然不能去看了,因为她要在家守着疯疯癫癫的老爹。

    施虎自吐出那口心头血,人便魔怔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拉住谁都说是雁行。

    见猴儿,说是小雁行,见沈清河,说是大雁行,见管家老许,说:“哎呀雁行你怎么都长出皱纹来了,可是漠南飞沙太大?不行就别打仗,回来吧,回来陪爹喝酒!”

    衣裳不换,头发也不让梳,除了满眼雁行,其余所有人都不认得了。

    施乔儿坐在园子里头,看着自家老爹爬树打鸟的疯癫模样,气儿都懒得喘,眼皮耷拉着,有一搭没一搭撸着太极的毛。

    今日太阳不错,沐芳带着无忧出来透气,看着这场面,不由走到施乔儿跟前,忧心道:“怎么还是不见好转呢。”

    施乔儿有气无力:“老张不说了吗,失心疯便是如此,喝药只是治标不治本,他自己打心底不乐意好,旁的再是焦急,又有什么用?”

    沐芳看着嘻嘻哈哈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父亲,越看越愁:“这可怎么办,真成三岁小孩了?”

    施乔儿呆呆盯着:“可别,三岁小孩不往自己嘴里塞泥吃。”

    说着反应过来,仰天长叹一声,无力怒吼:“爹!你别吃!太极撒尿可不讲究地方!”

    待过去把施虎嘴里的泥掏出来,施乔儿已经哭丧着脸一个字不想说了。

    沐芳道:“老二走的也怪是个时候,原先我还担心该怎么跟爹张口,现在看来,别说漠南,天南也管不着她了。”

    施乔儿看着手上的泥,欲哭无泪道:“可不是吗,她施老二要是真有良心就赶紧回来,有种把我一起带漠南去。”

    这时,背对他们疯玩的施虎忽然双耳一竖,倏然安静下来。

    安静中,幽幽转过身,阴测测道:“你们刚刚说,二丫头死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疲惫,我今晚炫一碗加量猪脚饭不过分

    第54章 主战

    施乔儿一愣, 僵僵抬起脸,直愣愣盯着亲爹,过了良久才想起张口道:“爹, 你好了?”

    施虎不答,依旧绷着那张老脸, 瞪着眼睛咬牙道:“老二果真上漠南了?”

    施乔儿暗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刚才是多些什么话呢。扯出副笑脸上前一步转移话题:“爹你饿不饿渴不渴啊?女儿去给你做碗面吃可好啊, 加蛋加两个。”

    施虎听也没听, 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大喇喇往外冲。

    施乔儿连忙拽住人:“爹你干嘛去!”

    施虎咆哮:“我干嘛去?我去漠南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二捉回来去!”

    施乔儿哭丧个脸:“哎呀爹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 我娘到现在还下不了榻呢,母亲近几日一直守着, 自己的院子都没空回,你看在她们俩的面子上, 能不能消停点!我们当时比你还急呢, 现在不也是只能冷静下来再作打算?”

    听到云姨娘状况, 施虎的步伐顿下来,消停一二后没好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那死丫头性子最随我, 她说要去漠南,那必定是能去成的,眼下除了到漠南守株待兔,其余地方别指望能发现她, 唉,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此生摊上这么个祖宗。”

    施乔儿听了也是发愁,但细思过后道:“朝廷中主战派和主和派都吵着呢, 但无论战还是和, 总归是要再派人到漠南去的, 到时候咱们跟人打个招呼,让他们抵达漠南后帮着留意下二姐的动静,想必是可以的。”

    施虎思来想去又是一叹气:“暂时也只能这么着了,近日里让门房留意一下书信,或许那死丫头哪日能良心发现,给家里报个平安什么的。”

    施乔儿自然应下。

    ……

    晌午时分,朱为治从朝房出来,出了通乾门,铁青着张脸随儿子一并去往了国公府,嘴上说是看孙女,实际路上时不时便要问上嘴:“那老王八蛋还能再撑上几天吧?”

    朱传嗣哭笑不得:“瞧您这话说的,我老丈人身子硬朗着呢,只不过脑子没以前好使罢了,但好生休养着,好起来也是早晚的事儿。”

    朱为治扬起脸,冷哼一声:“那还不如就这么疯着,省了多少唾沫星子,跟以前似的一见面就吵,他不累我都累。”

    朱传嗣直点头:“对对,父亲说的是。”

    朱为治眼一瞥,看起儿子来也不顺眼了:“你除了点头说是还能有点别的话吗?现在跟你们年轻人说两句还没跟和老头子干架带劲些,唉呀真的是,这日子过得越发无趣了。”

    朱传嗣仍旧点头:“啊对对,父亲说的是。”

    把朱为治嫌弃到白眼直翻。

    横竖爷俩总有一个得把对方气死。

    等到国公府看到孙女,老头子便又换成另一张面孔了,嘴角从咧开就没合上过,小手把他胡子薅掉都不带生气的,孙女咿呀一声他就咿呀一声,眼角的皱纹都快炸成一朵花了。

    在前厅哄了无忧片刻,朱为治瞄了左右两眼,清了清嗓子假装无意提起:“奇怪,是我老眼昏花了么,怎么感觉少了个人呢?”

    沐芳一想,忙道:“我爹上午时神志好了些,同我和老三说了不少话,晌午时累了,在太阳地里打起了盹儿,我见他睡得实在香,便没好叫起来。”

    朱为治“噢”了声,眼珠一转把无忧交给朱传嗣,掸了掸袖子上的皱褶:“那正好,趁着没疯,我去与他说要体己话。”

    沐芳懵懵点头,待人走了,方对朱传嗣道:这俩……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朱传嗣哄着闺女,若有所思:“或许,互相问候祖宗也算体己话的一种?”

    少顷,朱为治随着小厮来到厅后园子,没走两步,一眼便望到了卧拱门上正呼呼大睡的死老头子。

    门槛就那么宽,他往上一卧,整个塞满了。下人们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从老国公身上迈过去,干脆绕道而行,久而久之,拱门附近无人走动,更显安静。

    朱为治悠悠走过去蹲下,拍了拍“拦路虎”的老脸道:“老小子别睡了,爹来找你说正经事来了。”

    施虎猛颤一下睁开眼,看见朱为治咧嘴便笑:“雁行!儿子!回来了?爹抱抱!”

    朱为治一个后仰摔出个屁股墩儿,瞪着施虎骂道:“你大爷!谁是你儿子!”

    施虎哈哈大笑,笑完转了个身背对他,接着睡。

    朱为治这回算明白了,合着老东西跟他在这装疯卖傻呢,但也懒得为此大吵大闹些什么,爬起来重新蹲回去,动手戳了下对方后脊梁道:“少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我今年专门来这就是想问你一句,主战主和,你站哪一个?”

    施虎砸吧了下嘴道:“想战就战想和就和,关老子屁事。”

    朱为治顿时急眼:“兵权在你手里头呢你说关你屁事!这都要火烧眉毛了,你好歹说两句吧!”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施虎道,“我听陛下的,真要打起来,陛下让我把兵权给谁我就给谁。”

    朱为治叹出口气:“让你给老三你也给?”

    施虎刚想“嗯”一声,便支起耳朵起身一扭头:“老三?”

    面对施虎活似见鬼的眼神,朱为治一摊手:“那要不然呢?你自己寻思寻思,当今所有皇子里头,有几个能但得此重任?在那位眼里,也就老三还能成些气候,老九身手虽好,毕竟年轻气盛,坐镇边关安是儿戏?思来想去,也就老三了。”

    施虎一沉吟,抬眼看他:“你觉得行吗?”

    朱为治:“你蠢驴?我要觉得行我来找你?”

    施虎一想,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就要往外头冲,嘴里直呼:“备马备马!”

    朱传嗣也扶着老腰站起来,指着人扬声说:“不是!你好歹梳梳头换身衣裳吧?”

    说着往手掌心呸了口唾沫,搓了搓就冲施老头的脑袋去了。

    待到夜间回来,人选便已经换了,从老三变成了老五。

    朱传嗣得到一手消息时很是讶异,想不通那哼哈二将费了多少口舌能让上头那位这么改主意,但去找了沈清河一说这事,倒也觉得没意外了。

    老五虽整日没个动静,不及其余兄弟得圣心,但江南水灾和东南匪患都是他摆平的,由他前去坐镇,的确比剩下所有人都合乎民意,而且虽然皇后在冷宫待了十来年了,可新后也始终未立,在百姓们心里,他老五仍是正统嫡出。

    “姜还是老的辣啊。”朱传嗣朝沈清河感慨,“光平日里见老头糊涂,关键时候还得是他们出马。老五,除了他俩,估计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想到了。”

    而在大门外。

    施乔儿扶着晚归的爹爹往家中走,问他今日入宫是去忙些什么。

    施老头乏得很,不愿与闺女说太多有的没的,便一句话带过道:“唉,哪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就是如果打起仗来,领军的人物从老三换成老五罢了。”

    施乔儿眼珠子差点惊掉,回忆起五皇子那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欲言又止道:“这……是谁的主意?”和陛下还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用。

    施虎回忆起来,似乎也有些懊恼。

    “抓阄抓的。”

    正月一过,眼见朝中主降已成定局,却闻帝夜登星台,望到东南方位天狼星闪烁异常,蛮人蓄势待发,迫不及待冲破漠南,箭矢直指中原。

    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下坡路。

    帝一夜未眠,次日早,于朝堂之上任命皇五子朱昭为提督统领,兵部侍郎朱传嗣为监军,领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前往漠南支援。

    百姓们此时尚不知将军秦盛已经身死,见朝廷如此大的手笔,以为终于要将蛮人赶尽杀绝,民间欢声不断,万人集结皇城之下,山呼吾皇万岁。

    谁不知战争劳民伤财,一寸山河一寸血,腐烂在战场上的骸骨,又曾是哪位母亲曾经搂在怀中的婴孩。但刻在骨子里的恨意根植于血脉之中,蛮人一日不亡,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子子孙孙,一日无法面对遭受百年耻辱的列祖先人。

    大军整顿出发的前日,沐芳险些哭成个泪人,给朱传嗣收拾衣服时泪珠子直往下淌,分明棉衣都要穿不着了,可还是给他带了好几身,留他的话没说,泪却没断过。

    朱传嗣一时心疼,先不着急收拾,拉着夫人的手坐下道:“我是去监军,是坐在大后方喝茶的,上场杀敌远轮不着我,死再多人血也崩不到我身上,不要哭,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沐芳一听他这话,当场又要急。朱传嗣连忙往嘴上拍了下,笑道:“又说错话了,不劳烦夫人动手,我自己掌嘴。”

    沐芳忍俊不禁,破涕为笑道:“我才懒得跟你动手呢,就你闺女那个样子,看见了又要朝我凶。”

    一提起小女儿,朱传嗣面上总算出现三分惆怅,笑过之后说:“这一走,恰好把无忧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给错过了,你可得好好教她,别到时候我回来,连声爹怎么叫都不知道。”

    沐芳点头:“我会教她的,放心吧。你在外千万好好的,凡事当以自己的安危要紧。”

    朱传嗣伸手把夫人脸上的泪抹干净,道:“能不好好的么,我还没看到我仨孩子长大成人,还没瞧见我夫人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就算到时候真有什么好歹,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爬也得爬到你身边来。”

    沐芳在他手上打了一下,再次泪流哽咽:“又说这种话。”

    朱传嗣连忙又认错,将人搂到怀中柔声哄上一番方算好。

    当晚,夜深人静时分。

    俩男人趁着枕边人都睡着了,披着衣服悄悄到书房里汇合。

    沈清河手里拎着一壶茶,朱传嗣手里摸了半只鸡。

    “鸡是白日里剩下的,没功夫热,凉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强,堪堪下个酒吧。”朱传嗣嘟囔着。

    待他一喝沈清河带来的东西,眉头当即皱起来:“小沈啊小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明日便要上路了,大半夜的你不给我来顿践行酒,你给我喝什么茶,还是红枣桂圆的,你偷乔儿的吧?”

    沈清河:“红枣桂圆安神,喝别的你回去睡不下。”

    朱传嗣:“那我谢谢你的好意?”

    “姐夫多礼了。”

    “……”

    朱传嗣对妹夫翻了个白眼,感觉有些害冷,一看书房窗户没关,便起身去关窗,未想抬头一见天上月亮,倒有些拔不动腿了。

    沈清河见他久不回来,干脆没唤,默默将菜和茶都端过去,另支起一张小案,二人围着桌案席地而坐,赏月喝茶。

    朱传嗣嗦着鸡爪子,望着月亮怅然道:“真是没想到啊,我居然还有一天亲赴战场的时候,也幸亏你当初没入仕,否则这回要去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了,以三妹那个性子,还不得把魂给哭过去。”

    沈清河驳他:“我娘子在大事上很明事理的。”

    朱传嗣:“那你替我去?”

    沈清河:“姐夫说笑了,来,喝茶。”

    朱传嗣哼了一声,看着天上懒得瞧他:“本来雅兴一上来还想数数星星的,现在一想数什么星星,数你沈某人的心眼子就行了。”

    沈清河喝了口温热的茶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噙笑道:“彼此彼此。”

    “不过话说回来。”朱传嗣道,“我要是真回不来了怎么办?虽然说监军不用出什么大力到个人意思意思就行,但我和老五也算不上熟啊,他万一不傻呢?出了事他把我给卖了怎么着?我这么单纯一个人,他要弄我我真降不了他。”

    沈清河轻嗤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宽慰道:“姐夫多虑了,五皇子其人心机虽深,但也是多年来为求自保使然,况且他实在听劝,不必担心他把你卖了,你届时莫要将他当傻子耍即可。”

    朱传嗣痛心起来,叼着鸡爪子手捂心口道:“我怎会将他当傻子耍?我如此敦厚!”

    沈清河点头,目光从容温和,盯着眼前“敦厚”之人:“好了别套话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作者有话说:

    “单纯”、“敦厚”

    第55章 消息

    罗衾香暖, 施乔儿半梦半醒,直至被子被轻掀一角,才发觉沈清河不知何时下床了, 眼下刚回来。她伸长手臂搭在他身上,摸到冰凉一片, 迷迷糊糊道:“出去干嘛了?”

    沈清河将她揽住紧贴在怀中,怕惊到她似的, 小声说:“明日姐夫便要启程了, 方才出去, 同他聊了些话。”

    施乔儿哼唧一声,脑袋在相公怀中蹭了蹭:“真不懂你们男人, 白日里不聊个尽兴,非得夜半三更才来兴致, 也不嫌冷得慌。”

    “嫌啊。”沈清河搂紧了她, 语气轻缓, “三娘给我暖暖。”

    施乔儿嘴上嫌弃着,身子不觉挨更近了。

    次日, 大军启程。

    朱传嗣随军行,回首看着城门上愈来愈远的一大三小,眼眶有点发红。

    上次到这还是送小雁行,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过去, 便是他自己了。

    朱昭这才刚上路, 就已经忍不住道:“蛮人,此时,蠢蠢欲动, 而我们, 对当前的战术, 还未有个,确切的打算,不知侍郎,有何高见?”

    话音落下良久,朱传嗣的脖子就没转回来过,更别说听他说话。

    朱昭扭头一看,发觉现在已经离城门很远了,只能大概瞧出个轮廓,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便再次出声道:“侍郎?”

    “别叫侍郎了,弄得那么客气。”朱传嗣突然转头,把朱昭吓一激灵,气定神闲来了句,“叫哥就行。”

    朱昭面皮子一抽,想到他俩本为同宗,这声哥叫得倒也不冤,便老老实实道:“哥哥有何打算?”

    朱传嗣心里舒坦了,收收袖子瞧着漫长的前路道:“听哥的话,别问了,到了自有分晓。”

    朱昭:“……”

    另一边,沐芳直在城楼上站了一天,大军都看不见影了仍是不愿离去,经施乔儿哄着劝着才在傍晚时分下了城楼,回到国公府又哭了一场,夜半时分才堪堪入睡。

    外界中,百姓们还在为此雀跃欢腾,等不及要见蛮人被连根铲除,而朝廷以及所有知情人,无不在为此如履薄冰,无一日不在探听前线的消息。

    儿子走了,老齐王心上像缺了一块,干脆把丘儿霜儿也送进国公府由儿媳照料着,自己时不早晚跑个庙里拜一拜,拜完若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便去国公府找点茬与施老头子打一架,打完回家睡觉。

    施虎的疯病时好时坏,好时与往日无甚分别,坏时便又成了三岁孩童,逮住个人便喊雁行,非逼着人家叫爹,不叫不让走。管家老许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硬是叫年轻了两轮。

    转眼到了春三月,天气彻底暖和下来。

    学业不可荒废,沈清河每日依旧雷打不动去学堂,但施乔儿发现,他写信写得越发多了,依旧用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自创字体,想必又是给朋友写信。施乔儿没多问,每日忙到晕头转向。

    她娘那一倒,勾起了往日旧疾,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得好生养着,绝不能再心急劳累。长公主呢,虽也过问些事,但毕竟做不了亲力亲为,更多的时候还是待在北屋念佛。大姐沐芳,自大姐夫走后便有些魂不守舍,人前能强颜欢笑撑一撑,人后也是忍不住抹泪。

    就这么个境况,管家的担子自然落到了施乔儿的头上。家中人不多是真,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光底下人加起来也有几十近百口子,春日又是农忙的时候,不仅家中问着,外头庄子上的管事也得及时接见,每月的进账,开支,一笔笔心里都得有数。老许虽能帮她免去太多琐事,但对账本这种不容出错的细活,最好还是得主子亲力亲为。

    施乔儿每日光翻那一摞摞的账本子,就感觉脑子快要炸开了。

    沈清河实在心疼她,夜里回了国公府也没心思去写他的卷牍,坐在烛火下面帮着对起那一笔笔开支。

    见可怜虫打起哈欠,便揉了把她的头道:“先去睡吧。”

    施乔儿起身趴在他背上,搂住他脖子亲了口脸颊,软声道:“你和我一起。”

    沈清河笑说:“再看这两行。”

    施乔儿实在困得没招儿,便道:“那说好了啊,就两行,你明日还要去学堂,不能睡那么晚。”

    沈清河点头应下,催促她快些上榻。

    施乔儿又腻歪片刻,方慢悠悠回到榻上,闭眼不久,人便睡过去了。

    沈清河看着她熟睡后的容颜,想到这些时日她是真的累坏了,不免又是心疼,回过脸继续对起账本子。

    直至天亮时分,施乔儿悠悠睡醒,起身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发觉身旁没人,先是一怔,接着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下床跑去案边。

    一看,沈清河果然伏在上满睡着了,手中的笔尚未放下。

    施乔儿眼里的泪花子差点一下涌出来,想喊他去床上睡,又不忍就这样将他吵醒,便悄悄上前,想将他手中的笔先拿下来。

    不料这一靠近,便让她看到沈清河的神情有些怪,不仅眉头紧锁,牙关还咬得极为用力,似乎很是惊慌。

    “漠南……百姓……别……”他如此呓语,全身都在轻轻发颤,“别伤害……”

    施乔儿再也按捺不住了,手放在他肩上推了推,悄声道:“相公?相公?”

    沈清河猛地惊醒,嘴里大喊出声:“放过他们!”

    施乔儿被吓了一跳,人都愣住了。

    沈清河大口喘着粗气,用力揉了揉头让自己清醒,转脸看施乔儿,朝她伸手:“吓到了吗?”

    施乔儿摇摇头,抓住他的手靠过去,定了定神问他:“相公,放过谁啊?你刚刚还说漠南,百姓什么的,可是梦到蛮人杀进漠南,肆意屠戮百姓了?”

    沈清河搂住她,面庞贴在她的怀中,静了静气轻声说:“的确做了个噩梦,不过还好,现在醒来了,娘子不必为我担心。”

    施乔儿摸着他的发,仍有些不放心道:“要不让猴儿代你前去教学,你好好歇上一天如何?他虽是个孩子,但学问已然高于不少人,代教一天也是无妨的。”

    很意外的,沈清河并没有驳回她的话,同意下来道:“好,账本我已经全部给你对过一遍了,有些不合理之处,皆用朱砂标注,交去管家审理即可。你今日什么都不要做,只陪着我,可好?”

    听出他语气中的祈求意味,施乔儿心软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哽咽道:“当然是好的啊,我恨不得什么都不做,与你时时粘着才好。”

    沈清河如此放下心来,又与她贴了贴:“多谢娘子。”

    二人相依静默片刻,施乔儿捏了捏他臂膀,柔声说:“我们去榻上歇息可好,你昨晚一夜没能好好睡,可不能熬了。”

    沈清河听话,小孩似的,娘子说什么便听什么,乖乖跟她上床去休息。

    头沾上枕头没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施乔儿再是心眼粗,也能瞧出沈清河的不对劲。本想等他睡醒便将他好好盘问上一顿,没想到摸着她相公那张憔悴好看的脸,她自己也慢慢眯过去了。

    待一个回笼觉起来,想问的便忘到九霄云外,哪里还记得什么漠南漠北。

    ……

    三月天暖,衣轻便,桃花开得甚好。

    施虎本打算早起继续装疯的,结果到园子里一溜达,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想用来泡酒喝的桃花瓣子被撸干净了,光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杵在那,气得差点当场吐血三升不省人事,不用问就知道是自己那俩好外孙干的。

    老头子脸没洗头没梳,跑到通乾门外蹲着,一直蹲到大晌午,把没精打采的老齐王蹲到手,跳上去就是一个脑瓜崩儿。

    “你孙子孙女把我泡酒的好料子薅光了!你赔我!”施虎嗷嗷大嚷。

    朱为治平白无故得了记冒眼黑,本来在里头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会正好发作,捂着脑门二话不说骂回去:“什么好料子烂料子!你他娘少喝点猴尿没坏处!我们霜儿丘儿懂事罢了!怕你这老小子哪天喝死过去一头扎池子里淹死!所以帮你消耗消耗!你一把年纪怎么这般不懂事!”

    “屁!我园子里头那株桃花一年就开一回!一次薅光今年就没了!你赔我!赔我!”

    “老子当什么好东西!二两破桃瓣子值得你在个宫门口乱叫!等着!我今日就给你备上一车送过去,我还要往里掺点耗子药,我药死你我!”

    “臭蚊子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看是你想打架!”

    半个时辰后,御前金殿——

    施虎和朱为治齐齐跪在个殿中央,一个胡子被扯掉了,一个头发快被拽光了,皆是鼻青脸肿,灰头土面。

    在他们二人的前方,有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似泰山倾来,使得整个殿中无形中充斥肃穆威严。

    那道明黄的身影负手持书,在白玉阶上慢悠悠踱步,徐徐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的同宗兄弟,一个是朕的妹夫,大凉的开国功臣。你们俩,平日里针锋相对,当着朕的面多次破口大骂,朕忍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扭打,拳脚相向,朕也忍了。偏偏的啊,这回跑到个宫门外,当着百姓的面那是吹胡子瞪眼互相撕咬宛若疯狗,你们这是干什么?”

    修订成册的精美书卷被一把扔到地上,正巧砸在两人膝前,激得俩老头浑身一哆嗦。

    那道声音倏然一厉,洪亮如雷:“这是把朕的脸面踩在地上!把大凉的皇威当成儿戏!”

    施虎朱为治连忙叩首:“臣等知错!”

    “知错?你们还有知错的时候?”皇帝冷笑一声,迈下台阶细数,“漠南的加急文书朕自三日前便收到了,猜猜为何不公开?因为蛮子已经下了阴山正在边境练兵了!二十万大军,说得响亮啊,这其中究竟有几分胜算你们比朕还清楚。边关告急,火烧眉毛,你二人身为宗室重臣,日日装疯卖傻,半点正事不做,只会给朕添堵!大凉要你二人何用!”

    “给朕说话!”

    施虎点头:“没用没用,陛下说得对。”

    朱为治点头更甚:“臣也一样。”

    皇帝老子更气了。

    傍晚,夕阳渐斜。

    宫门外,俩老头互相搀扶着出来,扬了下手让车马都先回去,二人就这么在街上慢悠悠往家晃。

    “愁啊,愁死了。”朱为治叹着气,“二十万大军,不多不少,虽远不是大凉全部国力,但底细已经露出来了,这一波要是折了,日后再想站起来就难了。”

    施虎宽慰:“别急,一时半会杀不进来,就这么耗着呗,反正咱们岁数都到这里了,等蛮人真打来那天,早腿一蹬管不着了。”

    朱为治顿下脚,皱眉盯着施虎道:“嘶,你现在的想法很成问题啊,心气儿呢?干劲儿呢?你过往可是誓死不降刀卷仞就和蛮人拼拳头的。”

    施虎咧嘴笑了下,迈开一瘸一拐的步子道:“我儿没了,我什么都不想了,拼什么拳头?我只想赶紧到下面,去给他爹赔罪。”

    朱为治哑口无言,再多的劝诫也说不出了,抬腿追上:“哎你等等我!真是的,就没见过蹿那么快的瘸子。”

    “我今日去你那吃饭,让多上几个好菜,再来壶好酒。”

    “你赔我泡酒的花瓣子。”

    “你看看你看看,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二人吵吵闹闹,天黑时分抵达国公府。

    施乔儿一听爹爹回来了,立马端着自己新研究出来的点心就一路小跑迎上去了,兴高采烈道:“爹你尝尝我新做的。”

    施虎往朱为治身上蹭了蹭手,摸起一个往嘴里一填,瞬间眉开眼笑:“嗯!好吃!吃完眼不花腿不疼,人都精神了,来蚊子,饿一天了少在这假客气,快尝尝我闺女的手艺。”

    朱为治拿起块香喷喷的点心咬了口,立即称赞:“好吃好吃!比我府上的厨子强太多了,满嘴桃花味儿。”

    施乔儿颇为不好意思,掩唇直笑。

    但话音落下朱为治逐渐愣住,仔细品了品嘴里的滋味,强咧嘴角:“三姑娘啊,你这糕饼里的桃花瓣子,是从哪弄来的?”

    施乔儿一指园子的方向:“那里边就有棵桃树啊!”

    俩老头俱是一愣。

    不久,整个国公府都能听到老齐王追杀国公爷的咆哮声。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自漠南而来的家书越来越多,全是朱传嗣的。

    沐芳开始看时还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后来书信接连不断送上门,姓朱的几乎吃喝拉撒针眼儿大点事都要写封信向她絮叨一下,还喜欢故意卖关子,比方上一封信说他最近喝到一种很奇怪的水,无根无源,但是书中常见,让她猜猜是什么。

    沐芳抓心挠肝想到觉都睡不着,就是猜不出来无根之水是什么东西。等到下封书信过来,她迫不及待拆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因思念夫人而流出的泪水。”

    沐芳:“……”

    从那以后她就不是很想再去拆那些信了。

    她不乐得拆,她爹倒是很乐得拆。

    云姨娘须保养身体不宜动怒,施虎不敢跑人眼前晃悠了,省得招骂,闲下来的空子便将女婿的书信全抱到屋檐下,躺在摇椅上喝着茶,吹着春风听闺女念信。

    施乔儿是很不想接这活儿的,毕竟闭着眼睛也知道朱传嗣满满一张信笺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字里行间都是表达对老婆孩子的思念之情,读的时候她都嫌牙根发酸。

    施虎听着听着,上下眼皮也直打架,却还不让停。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权当念故事哄小孩睡觉了,半个身子支在案上,手掌托着下巴,懒懒洋洋念着上面的字句。

    施虎便在女儿轻缓的声音中昏昏欲睡,身心不由放松下来。

    念着念着,施乔儿突然大叫一声,把施虎吓得全身一抖,睁圆了眼睛径直看向女儿,像只受惊的老猫。

    施乔儿手指头颤着,又不可思议似的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信,确定没看错,红着眼圈抬头道:“找到二姐了!姐夫找到二姐了!”

    施虎的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起身便要去够信,偏猛一沾地又头晕目眩,不得已又坐下,捂着头伸长胳膊,指着信道:“上面还写了什么!老二现在情况如何?没遭什么难吧?”

    施乔儿定睛看着,摇头:“没有,姐夫说二姐很好,只不过一时半会难以回来,让我们只管在家中安心等着。”

    施虎一听便又急又气,通红着眼道:“好好的怎么就一时半会难以回来了?别是她在那边又捅什么篓子了得罪什么人了?”

    施乔儿接着看,仍是摇头:“不,姐夫说是长途跋涉对她身子不好,因为她……”

    施虎更想吐血了,张口便打断:“她往那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长途跋涉伤身子!现在知道了!早干嘛呢!我不管!立刻写信让她滚回家!我非得打死这——”

    “有孕了。”

    平地起惊雷,话音落下,父女俩皆是目瞪口呆。

    直缓了好大一会子,二人才堪堪回过些神。

    施虎一脸懵:“她……有谁的孕?”

    施乔儿同是一脸懵:“我不知道啊信上没写。”

    过了片刻,施虎像是在脑子里确认了一些猜测,那些猜测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日夜相逼,始终不敢确认,但在现在,他终于知道结果了。

    老头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大滴浊泪从眼眶滚出,呜咽着叱骂:“那两个小混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浅陪一下五贵人,明天去六婕妤那儿(顶锅盖跑路)

    二姐在漠南的经历会在番外补上~

    第56章 欺负

    随着加急的文书一封封送往朝廷, 朱传嗣的书信在日渐减少。

    施乔儿虽不知前线情况,但从自家老爹越来越沉默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战况不容乐观。

    但她实在想不明白, 如果雁行哥哥没死,那他为什么要来假死这套?如果他当真死了, 那,二姐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回想当日爹爹恍然大悟后落泪的样子, 孩子父亲分明没有第二个人, 可也未曾和她细说点明过。

    施乔儿感觉自己的眼前就跟蒙上一块云彩似的, 对待周围,开始怎么都看不真切了。

    不真切归不真切,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总觉得非同小可, 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连沈清河, 她都是犹豫过后没有选择张口。

    夜晚时分, 夫妻二人上榻,沈清河搂着娘子, 手掌包住她小巧的肩头,细细摩挲道:“三娘近来怎么了?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管家太累了?”

    施乔儿舒舒服服靠在他怀中,懒洋洋地轻声细气说:“还好吧, 毕竟最让我头疼的账本子都由你帮我对完了, 剩下的也都没什么了,可能还是有点对当今的战况太紧张了,我不信蛮人能杀进来, 但我爹最近的脸色你也看到了, 他肯定是得知到了些消息, 而且不是好消息。我每日对着他,想活泼也活泼不起来。”

    沈清河没再出声,沉吟片刻道:“后日里是清明,我们去看完母亲以后,在外面多逗留些时候吧,春日里韶光正好,山花烂漫,到处走走,也能让你心情好些。”

    施乔儿心中一暖,毕竟被在乎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会腻,便仰面亲了沈清河一口,甜甜答应:“好。”

    转眼到了后日,春光明媚。

    夫妻俩一大早乘马车出城,约在日上三竿时到了城南山岭。

    施乔儿把带来的一大包纸钱一张张往火中燃,蹲在墓前小声絮叨:“母亲在那边好好的啊,缺什么就给我们托梦,自从您走以后,我们俩还没有梦到过您一次呢,清河很想您,我也很想您。乌衣巷的家近来也重修得差不多了,样子和以前一样,偶尔回去看一眼,到了后院,就好像您一直都在一样。猴儿长高了不少,已经像个大孩子了,刘妈还和以前差不多,只有头发又白了几根,清河一直很好,我会好好和他过日子,和他白头偕老,永远不让他孤单,您放心。”

    沈清河从后望着她,看她蹲在那里小小一团,嘴里没个停的时候,神情专注认真,仿佛在与母亲面对面说话。

    他一颗心柔软到无以复加,上前扶起她说:“腿麻不麻?”

    施乔儿咧嘴笑着:“有一点。”

    沈清河望向一旁随行带来的小木凳:“去歇着,剩下的我来烧。”

    施乔儿点点头,感觉也该留他和母亲说说话了,便回到小木凳上坐着,眺望四处的风景。

    沈清河说得没错,出来走走,的确能让她心情好上不少,别的不说,光看着四处开阔的风景,吹着山间略带清凉的春风,施乔儿就感觉心中闷了好久的那口气一下子顺了。

    供祭完以后,两个人又亲自动手给坟添了些土,待忙完一切,已是到了下午时分。

    沈清河先是领着施乔儿在山间逛了逛,带她闻了些过往没见过的山花,摘了几颗野果尝鲜取乐。下山以后也并未着急回家,又到了山下的山村继续游玩,尝了些农家饭菜,少饮了些小饭馆中自酿的清甜米酒,当作清明酒来吃,图个新鲜好玩。

    施乔儿喝过不少花酒果酒,米酒还是头一回,意外的清香可口,要不是有沈清河拦着她不让她多喝,今天弄不好得不醉不归。

    开饭馆的夫妇俩认出沈清河是教儿子念书的那位沈先生,说什么都不收饭钱,见沈夫人甚是喜欢他们家自酿米酒,临走了又装了一大罐给他们带上。

    沈清河没怎么推脱,暗中将银钱放在了柜台上,拎着酒坛子领着娘子,出了饭馆,慢慢走在出村的小路上。

    傍晚天色渐暗,天际霞光灿烂,彩云间红通通亮眼一片。

    施乔儿因饮了酒的缘故,两颊也红通通的,颇为不好意思地捂脸道:“哎呀,在外吃个饭,钱一分没花,还白得一坛子酒,怪羞人的。”

    沈清河望着她笑:“那咱们再还回去?”

    施乔儿抱住他胳膊,傻乎乎咧嘴乐:“不要,羞人就羞人吧,横竖是沾我相公的光,谁让他人那么好,一出去大家都愿意和他结交。”

    沈清河心里暖暖熨帖着,路上不便搂她亲她,便捏了捏掌中小手,略微纾解一下欢喜。

    没过多久忽然变了天,沈清河感觉有场大雨要来,便没再继续逗留,拉着施乔儿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但到底晚了一步,马车刚到城里便逢天降大雨,雨点子又密又急,砸在掌心跟被石头锤了一般。

    沈清河干脆也不为难底下人冒雨赶马,反正已经回到城中,客栈是遍地都是,便提议不如在外借宿一夜,等雨停差人往国公府报个平安便是。

    施乔儿是没什么意见的,她因喝了那几口甜米酒,眼下虽说不上醉,却着实有些犯困,只想快快上榻歇着才好。

    客栈小二眼尖,见门外停了马车,手脚利索地上前把伞递了过去。

    伞面大半倾在施乔儿那边,待到客栈,沈清河半个身子险些湿透。

    施乔儿这下困意没了,到了二楼房中便去扒沈清河衣裳,蹙着眉头嗔怒过去:“怕我受了风寒,就不怕你自己受风寒了?我等会便要他们烧上热水熬上姜汤,你将你身上的寒气泡泡,把姜汤趁热喝下,一口不许留。”

    沈清河本想说娘子过于兴师动众了,话刚要出口,便被施乔儿一记眼刀杀了回去,立马半个“不”字不敢说,只管笑着点头。

    少顷,热水抬来,沈清河褪衣沐浴,顺带将施乔儿递来的姜汤一饮而尽。

    一碗喝完,满口辛辣,身上热气直出,白皙如玉的脸颊都生出些绯意。

    施乔儿知晓姜汤难入口,这一口没剩属实是为难他,接过碗放回桌上说:“我知道难喝,但你不保重着点自己怎么行?我可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可不能到老了成个病歪歪的小老头,我还指望你背我到外面看山看水呢。”

    沈清河忍俊不禁,看向施乔儿时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雾气:“还是三娘想得久远,不过你放心,即便到了七老八十,我都是能背得动你的。”

    施乔儿放完了碗,噙着笑意,转身朝他走去,从后面环住他,双臂搭在他肩上,唇瓣贴着他耳朵道:“我信你的呢,等真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说吧,你若背不动,我就当着儿孙的面笑话你,说你年轻的时候谎话连篇,惯会欺负我这个老实老太太。”

    沈清河转脸对着她,目光落在那张莹润的樱桃小口上,声音有些微微哑涩:“我何时谎话连篇?何时欺负你了?”

    施乔儿垂眸略作思忖,轻笑道:“谎话连篇这个再说,至于欺负我,你……你今日不还拦着我不让我喝酒喝尽兴来着,你看,你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沈清河虽有笑到,但也不想去同她计较她这黑白颠倒的小玩笑,只是顿了顿,重新认真看着她说:“那不叫欺负。”

    施乔儿扬了眉梢,眨巴了下眼说:“怎么样算欺负?”

    沈清河一倾身,在她唇上小啄一下,道:“这样算欺负。”

    施乔儿抿了抿唇,双手捧起沈清河的脸,双眸亮晶晶的带着笑意:“那我可得欺负回去。”

    片刻,二人双眸俱是湿润迷蒙。施乔儿头昏脑涨之际,站直身子正想喘两口新鲜气,便感觉腰被往里一擒,待反应过来,便是水花四溅,全身湿透。

    “混蛋。”她骂他,“都没个换洗衣裳,你让我明日光着身子出去?”

    沈清河的指尖拈起她腰间鸳鸯绦,指腹摩挲一二,拉开。

    “我早起给你买身新的。”他的鼻尖在她颈窝中蹭着,“多买几身,你选着穿。”

    施乔儿消了气,却仍软软乎乎骂他:“混蛋,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嘶……”

    窗外雨势渐凶,一如两年前二人坦诚相待的那夜。

    从大年夜得知雁行去世开始,施乔儿这几个月来一直兴致泛泛,沈清河知她心情,一直没有强求过,只静静陪她从那段悲痛中走出。

    这回久旱逢甘霖,怕是要把那几个月忍的一次全讨回来。

    施乔儿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消停的,总之耳朵都能听到鸡鸣了才在她的催促中堪堪收尾。眯了眼睛没过多久,半梦半醒的,又被摁着弄了一回,害得她做梦都没别的了,横竖到哪都逃不了他沈清河的手掌心。

    这一睡再醒,到了大晌午。

    施乔儿从美梦中悠悠醒来,一转头便看到了整洁叠放在枕畔的一身新衣,从里到外都有了,样式清雅大方,上身一试,连贴身小抹都正合适她,可见沈清河那双手比尺好用不少。

    换完衣服,刚下床,开门声便响起,循着一望,只见她那衣冠整洁好似翩然君子的书生相公慢条细理推门入内,手中端着食案,上面摆了些她素日早起爱吃的清粥小食。

    见娘子醒来,沈清河笑意立马溢满眼眸,嘴角也不经意扬起,温柔道:“倒省了我叫你了,热水早就打好了,眼下应当正温着,正好梳洗。”

    多么温和,多么正经。

    谁能想到这家伙昨夜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了多少荤话。

    慢悠悠梳洗完,施乔儿揉着腰坐下喝了两口粥,沈清河夹了块点心放到她碟中,又给她剥了颗白嫩嫩的鸡蛋,递去轻哄道:“吃吧三娘。”

    施乔儿本要接过鸡蛋,听到“吃”字,脑海中轰然响起句——

    “喜欢乔儿,乔儿哪里都是香的,想吃掉乔儿。”

    潮湿的夜晚潮湿的床榻还有她潮湿的相公……

    救命,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太久没有过了吗。

    沈清河见他娘子久不接过,面上神情还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赧,顺着娘子的视线细一端详,顿时略感狐疑道:“三娘何故对颗鸡蛋脸红?”

    施乔儿:“……”

    施乔儿:“闭嘴吃你的。”

    晌午过后,回到国公府。

    施乔儿刚下马车,便见父亲要上轿辇,忙追过去道:“爹爹要去何处啊?”

    施虎乍一见一夜未归的女儿,也没有多少话要叮嘱,毕竟人家有夫婿跟着,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便就事论事回答:“唉,你爹我一出门除了往皇宫钻还能去哪啊?漠南那边真不大好了,陛下把我们几个老的召到宫里,准备来个萝卜开会呢,边听消息边出主意,看谁还能有点大用。横竖我这几日八成是出不来了,家中你多照看着点,你娘近日该换药吃了,平时多想着点。你大姐那边呢,先瞒着,若她问起漠南,你就说你也不知道。若我连续十天半个月还不回来,便赶紧去请你母亲,让她到皇宫捞我去,弄不好就因为说错句话被打入大牢了,这可了不得。”

    施乔儿直点头:“我知道了爹爹,还有什么吗。”

    施虎一想:“也没有什么了,就这些。”

    施乔儿:“行,爹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施虎上轿前又看了眼自己三姑娘,眼中似有感慨万千,咧嘴一笑道:“我们小乔儿当真长大了,都要成家里头顶梁柱了。”

    施乔儿眼一热,笑着回说:“我早就长大了啊,好了爹,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施虎点点头,俯首入了轿中。

    看着轿子渐远,施乔儿驻足望了良久,直到沈清河揽住她的肩时才缓慢收回神。

    “他说我长大了。”施乔儿望着轿子,红着眼眶道,“我是长大了,可他也老了啊,头发都白干净了。”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似在安慰。夫妻俩就这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轿子的影子了,方回到府中。

    另一边,施虎到了宫里,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和文武群臣挤在个朝房里头吃冷板凳。还没经太监提醒,自觉跑到御书房求见他老大哥了。

    老大哥不在,留下话让他进去先等着,他这一进去,一眼便看到围地上坐着的几个倒霉蛋。

    御书房里面就一张龙椅,皇帝老子走前也没说赐座,权野倾朝的几个老头子,除了干站着,就是趴窝耗子似的一屁股坐地上。

    施虎过去挤了挤,对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首辅老头道:“人呢?哪去了?”

    对方摇头表示不知。

    朱为治冷不丁哼了一声,从天不亮等到现在他的心已经比冰还硬,拱了拱袖子不知死活来了句:“那咱上哪知道去,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去哪啊,总不能是宿在哪哪哪忘了正事吧?总不能一把年纪想起来沉迷个女色吧?哎哟那咱不知道咱真不知道。”

    首辅老头一打哆嗦:“齐王慎言啊。”

    施虎:“在后宫里呢?”

    首辅老头又一打哆嗦:“国公慎言啊。”

    朱为治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满腔热血等成了泔水,还是阴阳怪气的泔水,嘴巴一砸冒邪火:“不知道,别问,当心杀头。”

    施虎哼了一声:“要杀也先杀你。”

    朱为治:“兵权在你那,你威胁大,杀你。”

    施虎:“我瞎眼瘸腿不利索,你身健体壮的,弄不好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威胁更大,杀你。”

    首辅老头泪都要急出来了:“慎言!慎言啊二位!”

    这时有道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出现在俩骂骂咧咧的老头子身后,悄悄弯下了腰,小声问:“杀谁啊?”

    朱为治一恼:“都杀!都别活!”

    放完话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随着几名老东西转身叩首:“参见陛下!”

    皇帝在几人跟前悠悠踱步,手中念珠轻拨慢捻:“可别,快快起身,朕可当不起你们这一拜,杀这个杀那个的,权利倒比朕都大了。”

    朱为治欲哭无泪:“您这哪儿的话啊,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之所以失言,全因为……因为镇国公他有意挑拨。”

    施虎霎时急眼:“嘿你这老小子?我刚来你就这么卖我?”

    皇帝不耐烦:“行行行,闭嘴,梦到你们俩吵吵朕就头疼,都起来吧,说说当下到底该怎么弄,朝房里头可是一堆劝降的,朕不多说,你们自己心里有点数。”

    朱为治起身正色道:“回禀陛下,降是不能降的,但死战到底非智者所为,不如从全面进攻改为侧面突袭,用计将全部蛮人引出阴山,再从四方包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席话下来,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能让蛮人放出全部兵力的理由,只有他们的大克星秦盛死了,所以他们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但世间也只有秦盛,有能耐领兵抵御百万蛮人殊死一搏,甚至将其彻底赶尽杀绝。

    这是个无法互洽的死局。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脸便问镇国公:“施爱卿怎么看?”

    施虎拱袖一俯首:“臣认为齐王言之有理。”

    朱为治:“?”

    这就有点渗人了。

    皇帝仍旧点点头,强忍住大骂二人兵书读狗肚子里的冲动,坐在龙椅之上捻了捻手中念珠。

    “贵妃体恤国民,不忍百姓受战乱之苦,想借助母国兵力援助大凉抗敌。”老皇帝道,“你们觉得,朕该收这个人情吗?”

    诸臣不语。

    “朕要是收了,那当真是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他口吻不骄不躁,却从中透出股骇人的寒气,目光斜睨着几人:“少跟朕在这装蒜,慢慢想,好好想,朕陪你们想。”

    一连十日过去,战报八百里加急飞般送往皇城,长安大街日夜马蹄不绝,从漠南到京城,一路随处可见跑死的千里马尸,成片秃鹰盘旋于中原上空,似乎等不及要啖肉饮血。

    “报——定远城已被攻下!总兵于福海受降!”

    “报——安庆府已被攻下!总兵康州战死身亡!”

    “报——汜水岭已被攻下!总兵王宝战败返回京城!”

    整个御书房一片静寂,倏然,那串苍老手中的念珠倏然断开,四处散落,其声清脆繁杂至极。

    “一帮子没用的东西!”朱为治彻底六神无主,他的儿子还在漠南主城坐镇,若是这么个攻下去,蛮人铁骑怕是不日便要踏平整个漠南,他的子衍啊,子衍又该怎么办!

    待脆响落下,那道沉厚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再调十万兵力赴往漠南,势必守住嘉峪关。”

    嘉峪关若再丢,漠南便真的要完了。

    黄昏来袭,赤金光线遍布皇城,从御书房的窗子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金碧辉煌,琉璃瓦争相辉映,耀眼不输霞光。

    可老皇帝却只看到了五个人。

    五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他彻底明了了。

    眼下这一切,是大凉的劫难,更是他的报应。

    “报——达州已被攻下!”

    “报——天云城已被攻下!”

    “报——武鸣镇已被攻下!”

    “报——玉峡城已被攻下!”

    “报——”

    “报——”

    施虎猛地起身,一瘸一拐便向御书房门口走。朱为治忙上前拉住他,喝问:“你干什么去!”

    施虎眼中似要渗血,瞪着他说:“领兵,去漠南。”

    “你疯了!”朱为治大骂,“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你领什么兵!你还能爬到马背上去吗?认了吧!咱们大家都认了吧!”

    说着,朱为治瘫地大哭起来:“都还没寻思过来吗!你想想你这辈子为什么克妻克子!你再想想我当年为什么年纪轻轻便落下个断子绝孙的病症!想不明白吗!都是报应!大凉没人能守了!咱们要完了!”

    施虎却对哭声充耳不闻,抬脸对那人道:“领兵穿过戈壁大漠可至阴山,这时正是蛮人用出全部兵力集攻嘉峪关,我今日便出发,正好围剿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慌什么慌,国还没亡呢。”

    朱为治却一把抱住施虎的腿,哭嚎道:“别去啊!我求求你了啊!再去六个人就一个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皇城之外,又是一匹白马竭力倒地。

    军使爬起,抹掉眼泪高举战匣,一路狂奔高呼:“报——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嘉峪关大捷!”

    作者有话说:

    俺来了俺来了

    第57章 回来

    高呼声从宫门一路飘至御前。朱为治捂着耳朵不愿听:“别攻了别攻了!再攻就没了!我的衍儿啊!”

    施虎竖起耳朵一听, 心中宛若死灰的气血霎时鲜活翻涌,生怕自己做梦似的,又仔细听了两遍, 哆嗦着手将朱为治提起来,颤声大喝:“蠢货!你仔细听听这战报喊的是什么!大捷!嘉峪关大捷!我们赢了!”

    朱为治恍然愣住, 双手颤颤从耳朵上挪下来,大睁着两只眼仔细过了一遍外边的动静, 忽然“哇”一声嚎啕大哭, 扑到施虎身上就去狂拍施虎的肩, 施老头一个瘸子又撑不住他,两人齐齐扭摔在地, 差点又打起来。

    皇帝亲自奔出门外接过战匣,从中取出战报一看, 神情先是大惊, 又是大喜, 仰面大笑道:“秦盛小儿!胆大包天!居然敢使出假死之计欺瞒朝廷!朕一定要治他的罪!”

    施虎这回没心思同朱为治胡闹了,朝着那人惶恐叩首:“陛下!”

    然皇帝垂首, 眼中又有几分晶莹:“爱卿莫慌,朕的骠骑将军罪在一时,功在千秋,朕对他的赏要远大过于罚, 且等他归来吧, 你们也都散了,回家好生歇着等消息,不必再为漠南忧心。那些丢掉的城池都是他抛出的引子, 如今蛮子尽数离巢, 阴山四面又全被大凉将士包抄, 想退也退不回去,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漠南十城,就是他们的坟场。”

    近几十日来弥漫在皇城上方的阴云,顷刻消散了。

    几个老头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笑过哭过以后,方感觉近些日子来忽略的疲惫饥渴齐齐压到躯上,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老窝大吃大喝一通,再舒舒服服睡他个天昏地暗。

    施虎本行过礼就要一道随着退下,正欲转身呢,却被那位叫住。

    金雕玉砌的御书房,满头白发的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左右空无一人,唯有三许夕阳辉光折打在他的龙袍上。

    他似乎也很累了,眸光聚着,却又很空很远,盯着眼前的人,却像看着天边的云。

    “你猜,先生当年和我说了什么。”

    施虎摇头:“臣愚钝。”

    “你可一点不愚钝。”他笑了,笑完神情慢慢往下沉,似在回忆,“问生先生说,倘若有日大厦将倾,唯一生机,便是出在你施家。”

    “那时我很不解,因为你只有三个女儿,生机?何为生机?待你百年之后,你施家连个成够承爵的继承人都没有,生机在哪里?”

    话音落下,沉寂许久。他缓缓转头,望向外面灼目余晖,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很庆幸当初听了先生的话,没有杀你。”

    施虎一动不动,宛如一块落了尘灰的老石头,良久后眨了下眼,终于抽回神似的,瘸着步子后退两步,拱袖躬身:“臣,告退。”

    半月之后,京城又接战报,骠骑将军于漠南之边,阴山下,领四十万大军围剿百万返逃蛮人,血拼七日,大获全胜。当日进军阴山,被血染过的朱红色旗帜飘扬于阴山之巅。

    阴山彻底被攻下。

    蛮人,灭了。

    弥漫在汉人几代人头上的那块巨大阴影,被一把掀去,永不复还。

    中秋前夕,施虎闲不住,跑到大门口指导下人挂灯笼,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毛病,年轻时粗枝大叶惯了,到老了偏在细枝末节上较真,那个灯笼不正正好好对齐,差一点他就心里别扭。

    “往南点!再往南点!哎呀南过了,再往西一点!”施虎仰个脖子看灯笼位置,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后来干脆一撸袖子,“都下来!我自己上!”

    一旁小厮哭丧个脸:“主子您消停点吧成不?小的给您搬把椅子沏壶茶来,您坐着慢慢指点如何?但可不兴亲自上的啊。”

    施虎才不听劝,威逼着挂灯笼的家丁下梯子,自己一喷唾沫搓了搓手,一瘸一拐过去抓着梯子就要往上蹬,谁敢拦就瞪谁,弄得连个敢大喘气的都没有,纷纷梗个脖子提心吊胆看着老头往上搁脚。

    但一边鞋底刚沾上,铆足劲想往上爬呢,他就被人从后面一把给薅回了地面,愣是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

    施虎怔了下子,气得嗷嗷转头:“说了别管别管!谁那么大胆子敢碰老子!”

    来者身材高大,一袭布衣,头顶笠帽,看着像个匆匆赶路的普通旅人,垂首时看不太清脸。

    但当施虎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坚毅黑眸,立即如遭雷击,全身都动弹不了了。

    秦盛面上的棱角比去年更加分明,双眉黑浓,鼻梁高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一身威慑,使得他哪怕只是看人一眼,便令对方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也只有面对施虎,面对这位一手养他教他的老将领,眸中能流露出不加修饰的脆弱与依赖。

    “父亲……”他轻轻唤了一声,眼眶通红。

    施虎握紧拳头便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下,怒喝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父亲!还知道回来!那么大一件事,你不同我商量,自己偷偷就敢干,把整个朝廷当傻子耍!你眼里哪里有过我这个父亲!我安敢认你!”

    老头边骂边哭,到后来已经一个字说不出,口中只剩呜咽,一把揽住秦盛的肩,再多的责怪,再多的担忧后怕,全变成一声小声缓慢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秦盛到底没能憋住,扶着施虎泪目哽咽道:“儿子这回回来,以后就不走了,留下给您养老。”

    “我用你给我养老!”老头子火气又起,呜咽着大骂,“等着挨罚去吧!陛下那边我是管不了反正,你这小子欺上瞒下,差点把整个大凉给卖了,回头你自求多福去吧,我不管你!我光保住我家老二就是了!”

    说到老二,施虎不禁止了泪,探头往秦盛身后一张望,果然看到女扮男装正靠在马下一脸看好戏的施老二。

    两人视线一对上,施玉瑶刚感到不对劲,施虎那边鞋就已经脱了,一瘸一拐追着吼道:“你别跑!你给我停下!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趁着你爹发疯漠南都敢闯!你怎么不上天你!你就非得把我气死才舒坦是吗!”

    父女俩沿着大街你追我赶了有半里地,施玉瑶也不知道就她爹那个腿脚怎么就该有这能耐,反正她是没劲折腾了,干脆心一横转身道:“打!打死我吧!”

    施虎一鞋底子正要下去,突然想起来点正事,望了眼她小腹,鞋底子终究落到了自己手掌心上,气急败坏道:“回家!吃完饭收拾你!”

    施玉瑶灰溜溜跟在亲爹屁股后头回去,进家门时同秦盛小声来了句:“我跟你说得没错吧,他不会打我的。”

    施虎在前面咳嗽一声:“别高兴太早!”

    国公府后宅,施乔儿正在沐芳院中陪小无忧玩,笑着教她说:“姨姨。”

    无忧:“爹爹。”

    “姨姨。”

    “爹爹。”

    施乔儿仰天一叹气:“大姐啊,你们老三怎么叫什么都是爹爹啊?你平日是不是光教她这一句了!”

    沐芳隔着轩窗在房中忙绣活,闻言笑道:“确实只教这句了,谁让我那么想她爹呢?唉,说起来便愁,如今仗也打赢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里外也没个准信,这是得等到何时。”

    施乔儿:“我听我相公说应该是在路上了,仗一结束,消息不必加急,传得都慢。”

    沐芳诧异:“清河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乔儿无奈,有些吃味似的扬声说:“还能怎么知道,五皇子呗,那边刚确定回来日子,他就遣了快马给我相公送信了。三句里两句都是问我相公安好,你说他一个在边关的,他不关心自己安好,倒整日惦记我相公?也幸亏是个皇子,若要是个公主,我家相公岂不是要被他抢走做驸马去了?”

    沐芳忍俊不禁,笑时差点被针扎了手指头,“哎哟”一声道:“你现在醋劲儿是越来越大了,都成亲两年多了,还不腻歪啊?”

    施乔儿捏着无忧的小肥脸,看她被逗得咯咯直乐,自己也笑道:“为什么会腻啊?他那般好一个人,我和他过日子过越久就越喜欢他,半天不见就要想死了。何况别说我了,你和姐夫三个孩子都生完了,他走这大半年,你哪天不在我耳边念叨他?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沐芳笑着,将绣了一半的肚兜展开瞧了瞧,道:“不说这些了,你也进来看看我绣得如何,我不爱那些花啊兽啊什么的,就往上面绣了把长命锁,盼个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何需我看啊,”施乔儿道,“大姐姐的绣活儿向来是挑不出错的,我娘成日拿你数落我,说你绣什么像什么,我呢,往料子上撒把米,鸡爪子挠出来的都比我强。不过话说回来,二姐在漠南这一待,定是到生完养好才会回来,你这么急就忙活这些,不怕到时候孩子大了,用不上啊?”

    沐芳轻轻舒口气,倒是很想得开:“我心里惦念着,不动手就不痛快,别管怎么着,到时候都是份心意不是。再说,她家的若用不着,不还有你等着吗?”

    施乔儿面色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才不急,我娘素日与我说得够多了,大姐姐你就不要再说了。你呀,还是安心给二姐留着吧,不要打我的谱儿。不过这一天天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说到后面,施乔儿语气有些怅然。

    这时四喜从外面奔来,兴高采烈道:“大喜事啊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应该还有一更~

    第58章 重逢

    施乔儿一激动, 抱着无忧便站了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四喜一路小跑,此时气喘吁吁笑道:“二姑娘回来了啊!眼下正往后面来呢!”

    沐芳在屋子里面听到动静,放下手头的活便跑出去, 不可思议道:“玉瑶回来了!怎……怎这般突然!”

    施乔儿把无忧塞到四喜怀里,拉着大姐便往外去。

    外头, 一身风尘仆仆的施玉瑶刚过拱门,心中正纠结着先去老大那先去老三那, 还是先去太太姨娘那报平安。垂着个眼睛还没想明白呢, 只听前方一声清亮悦耳的“二姐姐!”, 刚抬头,人便被飞扑而来的不明之物一把子熊抱住了。

    施乔儿双眸红通通的:“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以为你起码得过了今年才能回来呢, 怎么就你一个人?雁行哥哥呢?他没陪你?”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施玉瑶也不知先回答哪个, 她现在身子极易热得慌, 一热就心烦, 一烦就忍不住恐吓:“我数到三,再不松开我你就要挨揍了, 一、二、三……”

    “三”字刚出来,施乔儿立马从她身上撕了下来,退回到沐芳身边委屈道:“大姐姐你看,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凶。”

    沐芳握了握施乔儿的手以作安抚, 笑着上前打趣道:“瞧瞧这一身灰头土脸的, 把我们原先花朵儿似的大美人弄哪去了?先不说别的,赶紧回去洗澡换身衣裳要紧,来这一路累坏了吧?”

    听着大姐一如往常的轻款声音, 施玉瑶心中软下一块, 鼻子一酸佯装淡定:“还行, 反正不用我赶马,我一路光在马车上睡大觉就行了。”

    沐芳握住她的手,嗔她一眼道:“少拿轻巧话哄我,你回来家里自然是天大的高兴,但你毕竟有身子在,最是不宜长路颠簸的,你怎么敢的啊你?”

    施玉瑶慢悠悠跟着大姐往自己的小院中走,一脸轻松无谓道:“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我偷偷试过了,我骑马都没什么大碍,按理早该回来的,还不是那姓秦的婆婆妈妈,不过我才不忍他呢,漠南的破天我呆不惯,更别说在那生孩子了,说什么都要回来的。”

    沐芳无奈,指尖轻轻戳了下老二的头道:“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施玉瑶:“那就先别说我了,说说你们。我走这大半年,家里如何?我瞧着父亲反正是不疯了,姨娘的身子怎样了?”

    沐芳:“也是好了不少,只是到底需要再养养,不能同以前那样风风火火,也不能劳累。这大半年啊,家里多亏有乔儿管着,我因为你姐夫一去,总是心神不宁的,半点正经忙帮不上,若没有乔儿,家中早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施玉瑶颇为意外,一挑眉梢转头瞅着老三:“哟,看不出来啊。”

    小乔儿小下巴一扬:“那是,我现在账本都能自己看了,若非算数差了些,时常需要我相公指点指点,否则称得上是半个账房娘子了,也就在我娘眼里,我还是她过去那个傻闺女。”

    玉瑶听了心里直乐,心想这小傻子还知道谦虚了,还“半个”。

    “不行,说到我娘,”施乔儿一顿步道,“我得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你们二人先过去,我说完就去找你们,可不能趁我不在说些有意思的啊!你们得等我过去听着,咱们仨一起聊。”

    沐芳笑着答应下来,目送乔儿走了方道:“咱们家老三虽越来越有个大人样儿,可脾气性情,总有些孩子气在里面,再是难寻到第二个如她这样的了,关键时候靠得住,平日里又招人喜爱,不怨连我母亲都爱惯着她。”

    玉瑶轻嗤:“迷迷糊糊的小丫头罢了,只不过还不算多笨。”

    沐芳哭笑不得回呛她:“少说我们乔儿迷糊,我看你是比她迷糊多了,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闯漠南,好在现在平安回来了,但凡中间有些什么意外,你让我们这些家里人此生该如何释怀?”

    玉瑶知晓此事自己不占理,加上本来就有些愧疚,不觉放软了语气嘟囔道:“当初不辞而别的确是我不对,姐我知道错了。”

    沐芳一见她这样,又立马心软下去,无奈舒口气道:“又哪里真心怪过你呢,走吧,咱们洗澡换漂亮衣裳去,我看着你这一身脏兮兮的男装实在碍眼急了,正好你也跟我说说,你姐夫当初沿着京城周遭掘地三尺都没找着你,你到底是藏哪儿去了?”

    玉瑶白眼一翻:“我哪里有怎么藏,分明是那些人太废物了,让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都能溜走。姐你不去漠南不知道,对比边陲的将士,咱们守在自家门口的小兵小将,简直还不如条军营的看门狼狗有用些,他们都被朝廷惯坏了,不知道外头的日子有多难混。”

    姐俩一路走着说着,直等到了院子,玉瑶卧入了浴桶中方安静下来。

    沐芳往桶中撒着喷香的玫瑰瓣子,望到二妹水下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她:“这孩子……什么时候的事儿?”

    施玉瑶经温水一泡,全身筋骨都松散开来,别提多舒服,后脑靠在桶沿,眼睛闭着,回忆了会儿没回忆起来,懒洋洋道:“想不起来了,回头问秦盛吧,他记得清楚。”

    沐芳笑而不语,没再出声,让她好生养神。

    外头,施乔儿从云姨娘处出来,没来得及去老二那,又赶忙差人去城外学堂,告诉沈清河今日早些到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的人可算盼回来了,老头今晚必定会好好摆上一大桌,权当提前过八月十五了。

    沈清河得到消息后,特地将当日所学教快了些,天还没黑,带着猴儿马不停蹄便往国公府赶。

    施老头不负众望,晚上果然摆了一大桌子。

    本来这种时候最不该少的就是酒了,但因为担心醉了胡乱说话惹身边凶婆娘生气,硬生生弄成了以茶代酒。可老头子今日实在太过激动,茶不醉人人自醉,喝着喝着当着一大帮儿女的面红着眼眶,抽抽着面皮子对秦盛道:“你小子你是真有种,哪怕我再年轻三十岁我都不一定能弄得过你,但是你也是太狠了些,你说你那消息一传,我老头子这条命差点当场交代过去,我交代过去也没有什么,但你让我到了下面,有何颜面去见你爹啊?我对不住他啊我。”

    说着没忍住,袖子一掩呜呜哭了起来。

    他是真后怕。

    秦盛本在给施玉瑶剥虾,见状心一酸虾也剥不下去了,离身就给施虎跪下,哽咽道:“父亲没有对不住我爹,是儿子对不住您。”

    云姨娘忙将秦盛扶起来,打着圆场道:“行了行了,孩子都平安回来了,还说过去那些干嘛呢?这么大个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一个不好说哭就哭,也不知道在雁行小时候是谁整天嚷嚷着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越活越回去了。”

    施虎呜咽回呛:“我未到伤心处啊我!”

    云姨娘又想哭又想笑,坐回去拍着老东西的肩道:“哎哟,瞧给我们老将军哭的,不是你威风的时候啦?当年那个厉害劲儿哪去啦?再哭我把老齐王请来去,让他和我们一块看你哭。”

    施虎立马止泪:“你敢!”

    还是这招好使。

    看着满桌人热闹的样子,沐芳原本也在笑,但笑着笑着,神情不免便有些落寞了下去,总不自觉将脸转向门外望着。

    一席饭毕已是夜深,众人散去。

    秦盛追上沐芳,行过一礼道:“姐姐尽管放心,姐夫同五皇子他们都在路上了,不出几日便能到,我们之所以快,是因为玉瑶不爱队伍吵闹,故而特地带她抄了条小道近路。姐夫本也想与我们一起的,但五皇子不愿放人,嫌他一走路上便过于无趣安静,只好留在那一同走官道。”

    沐芳笑了笑:“无碍的,大半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日,你和玉瑶都辛苦了,早些回去歇下。父亲年纪大了,越发孩子心性,不要对他说的话过于挂怀,他睡醒一觉,自己就想不起来了。”

    秦盛虽点头,但眼中还是有不少沉痛,似乎对自己当初所为也是难以释怀。

    施乔儿吃饱饱的,和沈清河手挽手回院中歇下,路过秦盛时扬手笑道:“我们去歇着了!雁行哥哥也早些休息!咦?施玉瑶哪去了?她怎么又不见了?”

    秦盛忙道:“玉瑶方才便乏了,先行回到房中歇下,我这就去找她,你们二人快回房吧,天色不早了。”

    施乔儿听到施玉瑶没丢,下意识松了口气,对着秦盛笑眯眯点点头:“那我们走啦。”

    沈清河对秦盛拱袖一揖,抬首后本想就此带娘子离去的。

    却见二姐夫给自己使了个眼神,还一抬下巴冲着书房的方位。

    ……

    夜半三更,两个已婚男人哄睡各自娘子,披着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沈清河拎了一壶酒,秦盛手里摸了一把酸枣干。还只有零星几个,明显是捡施玉瑶吃剩下的。

    二人到书房汇合,秦盛先喝了一口沈清河带来的东西,立即皱眉:“怎么是酒?玉瑶不喜欢我嘴里有酒味。”

    沈清河:“……”

    沈清河:“那它应该是什么?”

    秦盛:“红枣桂圆茶啊,大姐夫说你擅长给男人补血。”

    作者有话说:

    朱某某:我没有我不是,不信谣不传谣

    第59章 旧案

    看着沈清河略带抽搐的神情, 秦盛十分善解人意地一收话:“也罢,我回去后用茶水仔细漱口便是了。酒也不错,正好能让我敬你一杯, 此次漠南十城的百姓,多亏有你保住。”

    沈清河登时诧异:“姐夫此话何解?”

    秦盛更加诧异, 解释道:“漠南之役中为了不让计划有破绽,留守在城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此战凶险, 他们本难逃一死, 偏在蛮人攻城前夕整座城的人都空了, 而且牛马财产,一并留在了城中, 一副仓皇出奔的模样。蛮人见牛羊都在,以为他们逃去了邻城, 故而并未停下前攻的步子, 这才没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计谋白费。打完仗百姓回城, 一问才知,他们全都躲在了东山后, 却并非因为知情逃命,而是有人散播消息称东山有金矿,他们拖家带口进去找金子,被困在其中走不出, 一直听到战胜的号角声才辨别出来方位, 得以下山。”

    “我和姐夫百思不得其解,五皇子坚称这肯定是你所为,毕竟他见识了你当初剿匪时的手段, 感觉你这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样奇诡的手段, 除了你,再无二人能用出。”

    但秦盛见沈清河一副茫然的神情,不由道:“难道,真不是你?”

    沈清河苦笑,斟起薄酒饮了一口,道:“承蒙姐夫与五皇子抬爱,不瞒你们说,我之前的确试过为漠南的百姓谋划一二,但漠南离中原毕竟天高路远,我的手无论再怎么伸,伸不到边陲去。听到战胜的消息时,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悯,欢喜在大凉终于没了后顾之忧,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必再忧心当年的灭顶之灾再来一次。悲悯在,以漠南十城为引,救的是民,伤的也是民,代价太大。”

    沈清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秦盛深思:“这就奇了怪了,我还专门派人去东山看过,那里的一草一木的确遭人重新布置,改动极小,但人置身其中,如何都辨别不出方位,宛若进了迷宫一般。我听了他们所说,也以为是你的手笔。”

    沈清河摇头苦笑。

    秦盛一顿,呷下一口酒道:“也罢,先不提这些了,既然回了家,那只说些家事便好。我知道你学问大,正好近些日子里帮我想想,给我家孩儿取叫什么名好。”

    沈清河哑然失笑:“你这当爹的可够急的,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张罗取名字了?”

    秦盛心情愉悦,顺口一驳:“哪里急了?如今都要五个月大了,差不多年底便要临盆,我这两日正发愁呢,男孩女孩的都要想,还得多想几个,让玉瑶挑个顺眼的。”

    也不知是给孩子取名还是给老婆取名。

    沈清河想也未想便来句:“今年的转机在嘉峪关,不如就叫秦嘉峪吧。”

    秦盛:“……”

    秦盛:“你能不能认真些?”

    沈清河哭笑不得:“可别为难我了,你看猴儿和太极的名字,我像擅长取名的人么?”

    秦盛气馁,喝了口酒,不死心道:“白瞎那么大的学问了,取个名字而已,你就没想过给自己家的取个?我是不信的。”

    沈清河:“谁学你。”

    沈清河:“但也不是完全没想过。”

    秦盛来精神了,凑近了他些:“说来听听。”

    沈清河转头,望向窗外寂静平和的夜空,喃喃自语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人这一生艰难重重,不可逾越而过,但只要咬牙撑过,总有拨云见天之时。”

    他转回来脸,面向秦盛,唇上噙笑:“叫沈初。”

    “初字,男女皆可用,有万象更新之意,不求一生大富大贵建功立业,只愿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秦盛眼睛都亮了,不由赞叹道:“经你一说,便觉得果真是个好名字,不用实在可惜。”

    沈清河开始只是微笑:“我也觉得。”

    慢慢的,笑逐渐僵住,他看着秦盛那副活似捡到宝的不值钱样子,冷不丁道:“不许跟我抢。”

    秦盛:“怎会!你错看我!”

    秦盛:“……要不开个价?”

    次日,中秋。

    合该团团圆圆的一个好时候,一大早施虎却被召入了宫,回来后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把沈清河特地叫到了书房一趟,不知问了什么,等再出来,爷俩脸色都不对劲。

    施乔儿最是能体会沈清河心情变化的,想到好好的相公进了书房一趟回来就变怪了,当即认准必定是老爹对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便一路马不停蹄去追施老头,直追到云姨娘院中。

    父女俩沿着大圆桌子周旋半晌,终是老头子先落下阵来,哭丧个脸道:“闹够了没有啊!你爹我岁数大了腿脚又不好,不是你小时候跟你玩捉迷藏的时候了!”

    施乔儿一恼,蹙眉道:“我才没有跟您老人家玩捉迷藏,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对我相公做什么了?他从打书房出来便魂不守舍,跟被鬼吓着了似的。”

    “呸呸呸!”施虎立马犯起忌讳,“什么鬼不鬼的,大过节的说什么浑话,你还小啊你!”

    没等施乔儿回呛,云姨娘挑着帘子从里间晃着出来,慢悠悠道:“知道闺女不小了,就对她有什么说什么,别藏着掖着的怪烦人,那到底是人家相公,怨不着一路追了你来,赶紧实话实说你到底对小沈都说了什么吧。”

    施虎揉着太阳穴一屁股坐椅子上,无奈道:“你们娘俩啊,就合起伙来欺负我吧,这是我不想说吗?这分明是关系重大,告诉你们又怕你们着急。”

    施乔儿一听更急了,心神不宁跑到老爹膝前:“哎呀到底怎么回事啊,我问他他也不说,若是爹你再不告诉我,我真是要急死了。”

    施虎:“唉又来了什么死不死的!闭嘴!”

    老头子挠头皱眉,纠结了好一番,终是喝令:“把门关上!”

    施乔儿连忙跑去关门,顺带把在院子里的下人都支出去了。

    确定不会有第四个人听到,施虎放下挠头的手,瞅着围着自己紧坐的娘俩道:“十几年前淮南王造反,都还记得吧?”

    施乔儿:“什么淮南王?”

    云姨娘提醒:“砍头的异性王里的一个,你爹过去的老伙计,私底下造龙袍的那个,不怨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才多大点。”

    施乔儿点点头,继续听老爹说。

    施虎叹着气,很不愿翻起那笔烂账似的:“被牵连的那个前礼部尚书,姓沈的一家,九族都给诛干净了,只有一个闺女失散在外头,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所以也都没大在意。偏前不久,刑部整理旧案,把这案子又给翻了出来,翻就翻了,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在后头推波助澜,把那个失散在外的沈氏女的下落又给查出来了……”

    施乔儿听到此处,还没抓住重点,皱眉狐疑:“可这些和我相公又有什么关系?”

    施虎恨铁不成钢似的,飞她一记眼刀道:“还没听出来啊我的小祖宗!都姓沈,那位失散的沈家千金就是你那早亡的老婆婆!你相公沈清河是正经八百的罪臣之后!”

    施乔儿双耳“嗡”一声,人一下子没了反应。

    她这时候大可以去哭去闹不相信这一切,但冷静了一二,一把抓住自己老爹的袖子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这就已经查到他身上了吗,朝廷要问他的罪?我能马上收拾行李带他逃吗?”

    施虎看着自己姑娘分明心慌意乱,却还佯装镇定的样子,不禁心中一阵抽疼,无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他逃到哪去?户籍一验,你俩连京城都出不了。当然了,眼下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境地,今早陛下宣我入宫说起此事,想必就是给我提个醒,让我把该打点的关系打点一二,他毕竟有大功在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非就是在牢里关些阵子,回头我再使点手段,把人捞出来就完了。”

    施乔儿听到“死罪可免”本松了口气,但听到还要把沈清河关牢里,一颗心立马又悬起来了,红着眼圈哽咽道:“关牢里关多久?他不会受刑吧?牢里又是什么样?能给他送饭么?万一有人在此时故意害他,往他的饭菜中下毒怎么办?爹我不行,我不能让他去那里面,你想想办法吧爹,女儿求求您了。”

    施虎忙给闺女抹泪:“哎哟喂,一言不合又掉金豆子,别哭别哭,事儿不大,三司那边咱家都有关系,谁能吃了那个熊心豹子胆害国公的女婿?听话别想那么多啊,再难熬的时候咱们也都熬过来了,这点小妖风算什么,好治。”

    施乔儿点点头,被安慰到差不多了,福身退下去找沈清河。

    等到闺女走了,云姨娘从那一堆曲曲绕绕中理出些眉目出来,一拍大腿道:“我就不信沉了十几年的破案子还能自己飘出来,这里面肯定有猫腻,眼见老五他们要回来了,偏出这一码子,清河暗里又算是老五的人,这表面上治清河,实际是恶心老五吧?”

    云姨娘心里略一寻思,答案脱口而出:“老九干的?”

    施老头端起茶喝了口,道:“他没那个脑子。”

    云姨娘“哦”了一声,又是一想:“老三?”

    施虎放下茶盏,抬眼瞧她道:“先别说这些了,我问你啊,刚才我说亲家母就是失踪多年的沈氏女,你怎么没有半点讶异的样子?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

    云姨娘也没藏着,抬手也给自己斟了盏茶水,气定神闲道:“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施虎手一哆嗦差点把茶盏给送走,抖着面皮子不敢相信道:“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姨娘喝着茶,很是一笔带过的样子:“哎呀老久以前知道的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太太跟我说的,我开始也是不敢信,后来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了,毕竟十几年前的老案子,还能有天被扒出来?扒出来就一定能摸到人?但谁知道还真就有这一天。”

    施虎的关注点已经不是什么沈家不沈家女婿不女婿了,他的心情莫名变得沉痛起来,十分不理解道:“太太跟你说的?这种大事太太愿意跟你说,怎么就不跟我说?”

    云姨娘一翻白眼,似乎嫌他不自量力一般,轻飘飘说:“太太当初抬我进门的时候跟你说过吗?”

    施虎哑口无言。

    ……

    施乔儿回到房中,一眼便望到沈清河伏在案上在写些什么东西,悄声走到他身后一看,眼圈立马又红了,上前将那一纸文书抓住一撕,泪如雨下道:“姓沈的你现在什么意思!平日里说着满口生死不离的大话,现在倒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在你眼里,我施乔儿便是那样一个冷酷绝情的人,是吗!”

    沈清河未料到她会突然在身后出现,起身便抱住了她,嗓音微微哽咽:“三娘,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施乔儿推着他捶着他,咬牙切齿道:“我能不知道吗!再不知道我就要跟个傻子似的收到你这一纸和离书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

    “你没做错,你从来没有错过。”沈清河不顾她推搡紧紧搂着她,忙不迭解释,“你听我说,这纸和离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当不得什么数的,倘若我相安无事,它自然用不上,可如果……如果真有点什么,我起码能保住你。”

    “我用你保吗!”施乔儿彻底受不住,埋到他怀中嚎啕大哭,“你还有良心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多了,是,我是娇气难伺候,可我已经在学着怎么当好一个妻子了,哪怕你沈涧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能陪着你去,唯独和离,我不答应!你想都不要想!”

    沈清河眼中不觉滚出热泪,用力揉着她的肩头道:“我知道你的心啊乔儿,我时时刻刻都知道,可正是这样,我才更不能容忍我自己连累到你。虽说我对朝廷有些功劳,但罪臣之后,无论使出再多关系能耐,最坏的结果,都是砍头啊。”

    “那就砍啊!”施乔儿含泪喊出一句,死死揪住沈清河衣襟,“反正我也只有一个头,谁爱砍谁砍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接万贵妃嘻嘻,今天就四贵人了~

    第60章 入狱

    施乔儿被沈清河好一顿哄, 直到傍晚时分才堪堪止住了泪。

    今年团圆饭比往年都要丰盛,施虎特地把曾在宫中做过御膳的酒楼大厨雇了来,厨房的人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出来的成果也确实不负众望,连施乔儿这般伤心的境地, 硬是没耽误指挥沈清河给她夹哪道菜。

    一晃眼过了三日,沈清河照旧该上学堂上学堂, 并未因施虎那几句话而惶惶不可终日。倒是施乔儿整日提心吊胆, 一双眼珠子恨不得时时粘在沈清河身上才好, 沈清河在学堂待了多久,她便要惴惴不安多久, 天将黑便到门口等他回来,直等握住他的手方安心下来。

    沈清河也知娘子心情, 故而每日下了学即刻早早归家, 好让娘子心安。

    直到八月十九日当天, 施乔儿晌午小憩时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使她遍体生寒。她当即觉得不对劲,忙命四喜吩咐套马备车,衣裳也没换,随便披了个衫子便要去城外找沈清河。

    主仆俩急急忙忙往门外赶, 路上与回来的猴儿撞了个满怀。

    平日里甚为机灵胆大个孩子, 此刻居然抹着泪跑回来,看见施乔儿便哇一声大哭:“不好了娘子!先生在学堂授课时被一群官府的人抓走了!”

    施乔儿心里咯噔一下,虽事发突然, 但也不是没预料到过这种情形, 心慌之后当即冷静下来道:“哪个官府?”

    猴儿仍是哭着, 想了下哽咽道:“大理寺!我听他们说他们是大理寺的人!”

    施乔儿一点头,手哆嗦着抓住四喜的腕子道:“我现在先去大理寺,你去将此事告知我爹,让他尽快想出对策。”

    四喜点头,此时话不宜多说,反握了下施乔儿的手便跑去找老国公了。

    施乔儿想让猴儿安生待在家,但小孩非要跟她一起去,她也没多犹豫,带着人便上路。

    大理寺衙署坐落在京城西北角,终年阴冷无光,仅是站在大门口便能感受到扑面寒意。

    施乔儿下了马车直奔大门,冷不丁被左右衙差拦住,那二人满面冷厉,朝她一声冷喝:“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猴儿浑身一激灵,下意识躲在了施乔儿身后。

    施乔儿长这么大除了她娘,还没被谁用这么大声音恐吓过,当即心头肉便颤了颤,但拳头在袖中一握,心一横道:“大胆!你们两个也配与我这般说话!既不让我进去,那就把你们的大理寺卿给我叫出来,我倒要问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有什么资格无故抓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人本就习惯看人下菜,一见这小女子气势如此厉害,恐怕身份得罪不起,连忙抽出一人进去禀告了。

    不多时,施乔儿便被带到了里面。

    大理寺卿岁数不小,头发花白,下巴一把山羊胡,佝偻个背,估计是在这一行待久了,看人时眼里直冒利光,寻常小偷小摸,若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小腿肚子都得打颤。

    施乔儿不是小偷小摸,施乔儿也颤。

    老头在上座呷了口茶,同施乔儿心平气和道:“三姑娘也真是冤枉老朽了,老朽哪里是无故抓人呢?沈氏女乃沈涧生母,证据确凿,刑部早在前日便批了流放了,我们此次将人拿来,也只是为了复审罢了。”

    施乔儿眉头一皱,立马觉得不对劲:“流放?”

    这刑部连人都没召见,一声不吭把案子给定下了,古今哪有这样的道理?看来幕后还真有推波助澜者,还不止一个。

    老头笑了一声,捋着自己那把山羊胡道:“本该是处以极刑的,但沈涧毕竟曾为朝廷立下剿匪大功,故而功过相抵,判为流放。”

    施乔儿这下小腿肚子不抖了,因为她要气死了,她现在只恨自己没留同二姐一样长的指甲,否则非要把这老头子的脸给划烂。

    “功过相抵判为流放?”施乔儿冷笑一声,“我还要代我相公多谢你们法外开恩不成?一把岁数在这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流放那么舒服你们怎么不去流放?哦对了,就你们这把岁数,哪里用得着上路,出个城门就蹬腿了。”

    老头子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指着施乔儿“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没说出一句话。

    施家三姑娘胆小温顺是出了名的,本以为轻飘飘三两句话便能将人吓跑了,没想到竟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施乔儿又是冷哼一声,死盯着那头老山羊道:“我什么?我的话不够利索吗?不利索的话,大人不如稍等,我父亲兄长眼下正在来的路上,由他们和你说如何?”

    这下轮到老头子小腿打哆嗦了。

    平心而论,傻子才会和镇国公与骠骑将军作对。

    可这沈涧得罪的人太多了,光一个铸币新策,明里暗里动了多少人的荷包,加上东南剿匪归来后又无视了不少权贵巴结,大家伙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呢,如今见他有难,一个个可不是等不及要落井下石。

    “咳咳,”老头清清嗓子,面带讪色,一本正经道,“罪名虽在,但案子如今毕竟在大理寺,合该由我们复审,流放嘛,虽合理,不过确实也有些重了,该从长计议。”

    施乔儿面无表情:“从长从短的,大人不必和我说这些,我一个女儿家也听不懂,我今日过来主要便是想见我相公一面,还望大人开恩。”

    老头面上又露为难:“这……”

    施乔儿冷不丁一抬眼:“不方便?用刑了?人给我打死了?”

    老头痛心:“三姑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大理寺与刑部之流不同!审讯犯人严禁强行逼供!”

    施乔儿冷嗤一声,心想这就比上了。

    大理寺牢房分阳房暗房,沈清河被关到了阳房中的一间,虽带个“阳”字,可因为担心犯人逃脱,窗口开得还没个巴掌大,只堪堪能挤进一缕微光而已。

    施乔儿由狱卒领着过去,一路上难闻的霉味熏得她鼻子疼,脚边还时不时有老鼠爬来爬去,吱吱叫声听得她毛骨悚然。

    这些她都忍下了。

    但当隔着牢门看到沈清河的那一刻,她终究是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巴小声抽泣起来。

    沈清河于那一缕微光中闭眸静坐,神情从容不迫,气度依旧温和,仿佛即便身处烂泥之中,也不会引起他什么波澜。

    直等熟悉的抽泣声传入他耳中,立马将他从无人之境拉入红尘俗世。

    “三娘!”他起身奔向牢门,手掌穿过栏杆紧紧抓住施乔儿的手,紧张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脏污不堪,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施乔儿更加泣不成声了,看着相公的脸,抽噎着道:“不是我该来,难道就是你该来的吗?”

    看她样子,沈清河心疼不已,忙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以前在外面,坟地都睡过,这些对我来说不过尔尔,何况还能遮风避雨,算是不错了。”

    施乔儿气得狠了,照他手上便拍了下,哽咽着发火道:“再是苦中作乐也没有你这样的!我才不管呢,我今日回去便给你带几床被子送来,还有油灯蜡烛驱虫香,即便是在这,也要尽量舒服些,万不能让你挨冷受饿,还被虫子咬。”

    说着,心中越发难过,眼里的泪更加汹涌。

    沈清河又是欢喜又是苦涩,用袖口给她抹着泪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不要哭了好么?你一哭,比把我关在这还让我难过呢。”

    施乔儿嗔他一眼:“说些什么话,若非你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哪里会哭?”

    这时狱卒提醒:“到时候了!还请沈夫人不要让小的难做啊!”

    “这才多久?”施乔儿小暴脾气一上来,扬头便要呛回去。

    却被沈清河捏了下手,温声与她说:“好了,回去吧,听话乔儿,我不会有事的。”

    施乔儿哼哼了一会儿,极不情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头上的银簪一把拔下给他:“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你不要吃他们这里的东西,水也不要喝。如若不能避免,吃喝之前先用这个簪子试试,如果发黑,那必定有人下毒,万不能入口的,知道了吗!”

    沈清河见她如此一本正经交代自己,心头一暖接过簪子,摸了摸娘子的脸颊道:“知道了。”

    施乔儿仍是难过不已,临走又啪嗒掉起泪:“相公我当真离不得你,你不在,我今晚必定是连觉都睡不好的,你等着,我回去便去想办法,一定快快将你从这里救出去。”

    小夫妻难舍难分,直到狱卒再三催促才相互道别。

    带人回到家中,施乔儿一问才知,老爹在听到四喜带去的消息以后,马不停蹄便带着二女婿入宫面圣去了,估计为的就是她家可怜小沈。

    同时,施乔儿还得知另一件事——

    在她出去的这一下午,她那姗姗来迟的大姐夫终于到家了!

    施乔儿此时病急乱投医,也不管他朱传嗣一个兵部的能不能将手伸去大理寺,帕子往眼上一掩,哭哭啼啼便跑到大姐院中,肝肠寸断似的那么一喊:“姐夫!姐夫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吧姐夫!”

    朱传嗣本抱着大半年没见的老婆孩子一顿亲,听到小姨子的动静,在夫人腰上乱动的爪子立马收回来,清清嗓子走出门外相迎,端出一副正经样子:“别慌别慌,知道的晓得你在求姐夫救命,不知道的以为你给姐夫哭丧呢,有话好好说,刚听你姐夸完你现在稳重许多,这就又开始了。”

    施乔儿急了:“那也得分事情稳重啊!我相公都被抓入大牢了,我怎么稳重?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了,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帕子掩在眼上就没挪下来过。

    朱传嗣一个头两个大,心想你老施家怎么净出大情种,语重心长道:“来龙去脉我都听你姐说了,这事儿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罪臣之后这个名头确实能害死人。但是三妹你也得知道,你家相公对朝廷的功劳是实打实的,现在又正值用人之际,虽然他始终不愿入仕途,但这么个人才若是折损,于国于民皆为不利。老五回京一知道这件事,急得结巴都好了,如今估计也已在入宫面圣的路上,好好将心放回肚子里吧,你没看出来吗,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到将他依法处理,若是较真,清河现在八个脑袋也被砍完了。”

    施乔儿听完这一席话,心稍稍安了些,不过仍有点惴惴道:“可刑部给我相公判了流放,大理寺如今正复审呢,他们若是没能驳回,就此同意了该怎办?”

    朱传嗣叹口气:“那不还有督察院吗?督察院倘若也与他们狼狈为奸,流放砍头之类的大罪最终都还是要由陛下亲批的,陛下只要不是心血来潮想给自己找些刺激,这案子他就不会批准,不然到我老丈人那又是个事儿。说白了,清河连个闲官都不愿意当,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没有谋逆之心,再是罪臣之后又能如何,他能对那位有什么威胁之处呢。”

    施乔儿转过想来,泪早止住了,喃喃说:“其实道理我也懂,我也知道我相公大抵不会因此送了性命,可我就是看不得他在牢里受苦,关上几个月说出来何其轻巧,但我当真放心不下他,我恨不得今天便将他从里放出来才好。”

    朱传嗣笑了:“三妹这话说的,即便到头来结果不疼不痒,中间有些形式该走还是得走的,这么多人盯着国公府,盯在清河身上,倘若因为我老丈人一句话直接放人,这文武百官怎么看?朝廷改姓施了?”

    施乔儿顿时炸毛:“这话可不兴说!姐夫你把嘴闭结实些!”

    朱传嗣一乐:“你看,你心里这不也明白着吗。”

    施乔儿垂头丧气。

    她明白,她只是感到太无力了,总觉得不该这样的。

    “算了,等我爹他们回来再说吧。”施乔儿道,“姐夫这一路辛苦,这两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得尽快收拾些被褥给我相公送去,还得回家一趟,把他留在家里的卷牍也收拾了,连同这里的一块给他,好让他在里面也能忙些想忙的。”

    朱传嗣欣慰点头:“三妹去吧。”

    但等施乔儿刚刚转身,朱传嗣便又是一声:“啊三妹等等!”

    施乔儿扭头望向朱传嗣,目光不解。

    朱传嗣道:“我回来路上捡到一名小友,说是来京城找人,那人的家就在乌衣巷子,你现在的新宅离乌衣巷也不远,权当帮我个忙,将那小子一并带上吧。”

    施乔儿点点头,觉得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望了望朱传嗣身后:“你那小友人呢?”

    “在前面吃饭呢,我带你去找他。”

    少顷,前宅小膳厅中。

    施乔儿一脸见鬼似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浑身脏兮兮,一身布衣打补丁,左手拿着大鸡腿,右手握着猪肘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的……小和尚。

    施乔儿瞧着对方锃亮的头,低声问朱传嗣:“是我近来鲜少出门未能跟上时兴?现在和尚能吃肉了?”

    朱传嗣笑眯眯:“无伤大雅,你不觉得吃肉的和尚很有个性么?”

    施乔儿:“……”

    她觉得她姐夫有病。

    里面的小师傅吃饱喝足,一抬眼看到外面二人,起身背起地上的黑漆箱子便跑出去,双手合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款待和一路而来的照料,小僧便不留此多打搅了,我要前往乌衣巷了。”

    施乔儿这时候定睛一打量,发现这小和尚也就和猴儿差不多岁数,衣裳和脸虽脏,但眼睛清清亮亮的,若洗干净,想必也是个可爱孩子。

    朱传嗣对小和尚笑笑,很是和蔼的样子:“小师傅多礼了,我来此正是想告诉你,我身边这位夫人与你同行一条路,她家便离乌衣巷不远,不如将你捎上一段,省了赶路麻烦。”

    小和尚眼一亮:“如此倒是很好。”

    说完又是合掌对着施乔儿行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

    施乔儿顿时对其生出几分好感,弯眼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如今太阳都快下山了,快跟我走吧。”

    小和尚连连点头,迈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对朱传嗣又是躬身一礼:“施主后会有期。”

    ……

    马车上,小和尚抱着自己的黑漆箱子,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到跟不存在似的。

    施乔儿本没注意,但见他那么宝贝那只箱子,不由问道:“小师傅,那里面装了什么啊?”

    小和尚抱着箱子的手立马紧了,颇有些警惕道:“没有什么,不值钱的。”

    施乔儿噗嗤一笑,柔声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别害怕。”

    小和尚脸红了红,脑袋垂得更低了。

    等马车行驶到糖水街和乌衣巷的交界处,施乔儿一想,干脆帮人帮到底,把小和尚送到家门口算了,便让车夫不要调转马头,先去乌衣巷便是。

    小和尚又是千恩万谢。

    施乔儿打量他一身风尘仆仆,道:“我姐夫说是在路上将你带回来的,可漠南那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孩子,跑到那去干嘛?”

    小和尚紧抱着巷子,不敢去看施乔儿,十分拘谨似的:“我……我和我家先生一起去的。”

    施乔儿“哦”了声,顺着问:“那你家先生呢,为何只见你一个人?”

    小和尚便再不言语,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施乔儿见状,忙对他赔礼,再不问了。

    一直等到了巷子里,这鹌鹑似的小和尚才稍稍活动开些,掀起窗帷往外张望,嘴里喃喃数着“一、二、三、四……啊到了!就是这里!劳烦施主停一停!”

    马车一停,小和尚就忙不迭背好箱子下马车,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硬生生又收回来,转身对施乔儿合掌行礼:“多谢女施主!”

    这才放心下去。

    这么乖的小孩难见,施乔儿还有点不舍得。

    她掀起窗帷往外看了看,想看看他是上哪户人家,日后或许还能接他到国公府做客。

    结果一眼过去,施乔儿傻眼了。

    这分明是她自己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友友们!十二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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