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交汇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随即两人都移开眼来。
晏绥是小辈,官位却比崔发高。不过如今私下相见,也是以小婿见岳丈的身份,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晏绥躬身行了礼,崔发心头一热,畅快笑了一声,随即便招呼着人往里去,“学士请进。”
崔沅绾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说了一句叫众人都多想的话。
“噫,瞧这两人,穿的衣裳都相似。这还没成婚拜堂呢,竟这般心有灵犀。瞧瞧,多般配啊。”张氏眼眸子转到了崔发身上,却见人面色一沉,并没有随着她这句话欢喜起来。
再转眼一瞧,王氏和她那二姐,还有那惹不得的晏学士,此刻都是脸色一僵,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话说的旖旎,却也是个大实话。这小官人和小娘子在没商量好的情况下,竟都穿了紫色衣裳,郎才女貌,看得人都会说一句般配。
说起来,话也没什么缺漏之处,只是张氏的语气似是有所指一般,再般配的人,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得叫人听出个什么苟且情一般。
崔发沉声,说张氏没读过书,胡言乱语一通,叫晏绥莫要气恼。
“无事。”晏绥开口,那声音似是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听得在场的人都舒展了眉头。
晏绥迈步过来,身后的马车随即转弯,在某处等着他。
他迈得步大,背又挺得直,与崔发走在一起,更显得身姿出众,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张氏转身跟上。张氏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的不妥之处,生闷气时,一抬头正好又看见王氏扯着的慕哥儿朝她做鬼脸。
慕哥儿就爱欺负软柿子,虽说张氏也受宠,可在家里唯一的儿子面前,处处都得迁就着这位哥儿。瞧他方才在晏绥面前的闷声模样,张氏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贼囚根子。
这气不敢发到慕哥儿身上,自然就对崔沅绾一阵嘲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这样想,说出口的话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会献媚,知道晏学士偏爱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这样的衣裳。还没成婚呢,就这般不知羞。”
张氏嘀嘀咕咕的,却不曾想这话叫崔沅绾听了清楚。
崔沅绾看着与自家爹爹谈笑风生的人,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确实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误打误撞了解了晏绥的喜好。
林之培的老实都写在了脸上,心是黑的,自私懦弱。晏绥却是把野心写在脸上的人,心估摸也不白。和崔沅绾一样。
*
崔发这一路和晏绥攀谈,只觉这年轻人是个人才,这样的人当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走过连廊,穿过亭台,自然到了那间专门待客的堂屋。
这请客可花了崔发不少钱,不能寒碜。为了崔沅绾,为了崔家的脸面。
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崔沅绾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盘盘一盏盏端了上来,夏日晚闷热,热菜凉菜各十二道,汤锅上冒着热气,凉饮下铺满碎冰。
“慎庭,这桌上都是你爱吃的,当成自家就行,得吃畅快。”崔发安排着女眷坐到另一桌,看着晏绥这恭谨的样子,心情大悦。
哪知晏绥听了这话,脸上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只是问了句话,细听起来还有些不满。
“都是我爱吃的?”
崔发指着那盅太平羊蝎子汤,又指了指那枸杞玉菜,叫晏绥看看自己对他的重视。
晏绥眼色愈发阴沉,提着一抹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惊。
这声嗤笑把乐上心头的崔发给唤了醒。晏绥又问:“都是我爱吃的?”这声比方才更显情绪。
崔发这才反应过来,年轻人的心思他也搞不懂,连忙补充:“也是二姐爱吃的。要说你俩可真是生了默契,就连这吃饭的口味都一样,活像一个人。”
晏绥听了只是笑笑,“如此也好。”
菜肴虽好,可显然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这菜上,吃的也是勉强。这会儿筷著才动了几下,就端来了酒。
崔家女眷多,坐在一桌上却也没说话。平日里王氏见的都是晏绥穿公服的样子,这大学士着私服夜访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崔沅绾出嫁,王氏面上一派淡定,心里还是慌得很。后院常常起火,张氏那骄纵样子叫人心烦,慕哥儿也是个不成气的种儿,大姐走得早,一个家的重任几乎都落到了崔沅绾头上。
王氏忙着嫁女拾捯嫁妆,张氏忙着撩拨崔发,整日盼着求个种。两个娘心思各异,不过面上还是和气模样。
“二姐,方才你也看见晏家大哥的相貌了,觉着如何?”王氏问着,边给崔沅绾夹了煎蟹片。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里看不出崔沅绾的心思呢?
崔沅绾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不过脸颊上的红意早已替她说出了心意。
王氏一见,心头大喜,又给崔沅绾夹了块鲫鱼肉。
崔沅绾不爱吃鱼肉,八岁时被鱼刺卡得不轻,喉咙差点被割坏。而王氏送到碟子里的那块鱼肉,白刺清晰可见。
崔沅绾心里觉着可笑,她被重生的喜悦砸晕了头脑,把娘当成心里的慰藉。上辈子一直叫她忍受林家一堆破事的,是她娘,嫌她成了糟糠妻丢家族脸面的,也是她娘。
王氏逼着自己的女儿,给儿子铺一条通天大道,给家族赚来声誉,至于她自己的情绪,王氏向来劝忍。
碟子上躺着的那块鱼肉,数根长短刺交叉。而王氏这会儿正给慕哥儿仔细挑着刺,那块鱼肉白净细腻,鱼的前胸肉都落到了慕哥儿碟里。
这样的偏见就连张氏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张氏也不关心大房的事。她最近爱吃酸食,这可是个好兆头。张氏也不管他们崔家家族的杂事,只是低头吃着那盘樱桃煎,心里愈发畅快。
盘里的樱桃煎少了一半,张氏才问了一句:“这婚事有变,晏家都收到了消息,晏学士今晚就来了。怎么不见林家有什么动静?这老实的林家郎也不来看看二姐,还说什么非崔家二姐不娶?”
王氏听罢,动作一滞,瞥了张氏一眼,又把目光投到了崔沅绾身上。
“林家于我崔家有恩,爹爹与林公向来交好,私下里定是会说清楚的。”崔沅绾话里没提到林之培,想起那人就觉得晦气。
崔沅绾心里闷,眼下宴席之上都在吃酒说话,没人会注意到这桌的动静。崔沅绾说自己吃得撑,身子实在不舒服。王氏想叫她出去走走,可慕哥儿不愿意。一见崔沅绾想起身,赶忙趴到崔沅绾膝前撒娇。
“今日多亏了这屋里的屏风,男女席一隔开,你也方便出去,不用去跟你爹爹特意说一声。”王氏拉过慕哥儿,好叫崔沅绾起身出去。
崔沅绾朝屏风那边望去,人影绰绰,看得出来是在吃酒攀谈。
王氏见崔沅绾还是犹豫不决,心一狠:“去罢,你爹爹又不会吃了你。再有几日你就是贵安人了,有晏学士给你撑腰,没人敢说你不是。”
这晚晏绥来了,王氏五句里三句都是晏绥长晏绥短的,显然有意撮合。
崔沅绾也知道她的心思,说了句好,欠了身便悄悄推开门出去了。
外面的风霎时进了屋内,还未等人回味过来,便又溜了出去。
“慎庭,秘书少监的事你再想想,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你那信来得太突然了,林家可不好摆平啊。”崔发吃酒吃得心热,倒了一盏茶来一饮而尽。
晏绥说是,只是握着酒盏的力气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
方才的那阵风也叫他心闷,只是在日后的岳丈面前还维持着笑意,看不出半分牵强。
*
屋外恰好起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清醒。那屋里虽是放了个冰瓮,一阵阵发着冷气,只是氛围却不轻松。冰都化成水,屋里还是不凉快。
崔府里除却那些雅致的亭台楼阁,更多的还是花草树木。进门口是一片翠竹青松,再往里走,连廊两侧栽的都是榆柳。连廊顶镂空,紫藤攀爬其上,春夏低垂,秋冬留下些枯枝枯藤。后院种的是棣棠,就连几位娘子的屋里也都有插花。
崔沅绾从屋里出来后就走到的连廊里,走得累了,索性在廊内的长椅上坐下,手攀着栏杆,朝外看着那几株细柳。
风吹着,崔沅绾的心思蓦地就散乱了开来。
难得有放空的时候,崔沅绾看得出神,一时竟也没注意到身后压了道黑影,逐渐逼近。
“渝柳儿。”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座山一般,从身后沉沉地压了过来。
崔沅绾的思绪蓦地又被聚集了来,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
身后人手指点过崔沅绾髻边的垂珠步摇,稍稍用力一扬,随即,原本静止的垂珠就肆意荡了起来。混着夹杂些许喧闹的风声,旖旎不堪。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身后人又开口,明明语气是那般从容温柔,却总叫人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这样的人,是不容许旁人说不的。
可崔沅绾的心却万分慌乱。
渝柳儿,是她的小名儿,只有王氏知道,早已不曾叫过了。
身后那人也不急,离得近,就在那儿等她。
崔沅绾心里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入目的是那一身紫袍。
离得太近了,夜里明明有蝉鸣声,可眼下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也是奇怪,晏绥身上竟然带着冷冽的气息,好似是冰窖里出来的人一般,却莫名与燥热的夏夜相合。
一声轻笑传来,崔沅绾还没反应过来,下颌便被人挑了起来。
她顺势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死死盯着她的眸子,深不见底,毫无波澜。晏绥身上背着清盈的月色,明明该是出走的仙人一般,可崔沅绾只觉着这是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罗。
就那么死死盯着她,又让崔沅绾想起那些啄食腐尸的鹰隼,生来就是阴鹜的,寒冷的。
晏绥仔细打量着身前人的脸,食指抵在崔沅绾的下巴,指间点过的肌肤,隐隐颤着,恰似此刻摇曳的细柳树,一枝一叶都在向风求饶。
晏绥也听见了身下人无声的求饶,可他并未理睬,反而摩挲着圆润的下颌,就像逗猫一般。
“乖就好。”晏绥轻笑道,手中力度却并未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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