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屎壳郎精?陆仁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其认真程度甚至能赶超每一个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对老师说“我做了作业,但是作业被偷了”的小学生。
这直接导致山鬼愣了一瞬间,她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真……真的吗?”
小陆仁看着山鬼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令人意外的是山鬼竟然轻易地相信了,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有人类出现在这里了呢。”
小陆仁复又严肃地摇了摇头,他一本正经地对着阿离说:“不是人类。”
得了保证的山鬼似乎很开心,笑容攀上了她的脸颊,她毫不吝啬地对自己这个小小的不是人类的访客表示了喜爱,于是她靠近了小陆仁,并温柔地问:“小屎壳郎精,你叫什么呀?是从哪里来的呀?”
陆仁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窝叫阿仁,是从家里来哒。”
尽管小陆仁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山鬼却被这个回答逗笑了,她甚至配合地说:“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阿仁。哈哈,你叫我阿离就可以啦。”她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那动作就像是从古画里刚走出来的侍女那样优雅柔美。
小陆仁听了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神气地叉了会儿腰。可不是嘛,真是太辛苦了。
这时陆仁的余光瞥见了刚刚的那座石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座雕像,他的注意力便又被吸引回了那座雕像上。先前陆仁站得比较远,没有发现,现在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个雕像的脸竟然被砸坏了半边,显得残破不堪,看上去异常凄凉。而此刻,那被毁坏的半边脸颊上,正堆积着许多的泥土。这些泥土显然是分了很多次糊上去的,可以明显看出已经分层了,底下一些的泥土已经彻底干透了,甚至还有皲裂的痕迹;上层的泥土却绝对是刚糊上去的,还湿漉漉的。甚至还有一道湿泥正在往下滴落,这些湿泥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痕迹,远看就像是一道泪痕。
小陆仁不明白这座雕像为什么变成了副模样,而山鬼又一个人在这座可怕的雕像面前做什么。他好奇地问山鬼:“阿离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阿离弯下了腰,视线与小陆仁齐平,她点了下小陆仁的鼻子,用带着笑意地向他解释:“这个呀,是我正在修我的雕像呢。”
尽管阿离对着小陆仁很温和地笑着,但年幼的小陆仁依旧能敏锐地从她的笑容中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歪着脑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姐明明不开心却还要笑。他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道:“你的雕像为什么坏了?”
阿离看向了只剩下半张脸的雕像,神色有些戚戚然:“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候,人类干的。”
小陆仁听了这话,震惊地捂住了嘴巴:“人类怎么这么坏!”可刚说完这话,他又想起他自己也是人类,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是很坏很坏的,想到这里,小陆仁突然有些着急,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离看见了小陆仁不开心的神色,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用为我难过,我和人类本来也是很好的,这个地方还是人类帮我建的呢。
我还记得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地,是住在山脚的村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运了这么多大石头上来。他们每个人都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好多人脚底都磨破了起了大大的水泡,但他们却从来不主动说自己不舒服,每天只想着怎么把广场造好。他们总说:‘才这点路累什么累啊,先来看看我们找的石头,都是最平整的,这样山神娘娘踩着才不会硌脚啊,哈哈哈。’他们笑得那么开心,让我觉得就像看见了冬天里的太阳那样温暖。”
小陆仁听得有些入神:“后来呢?”
阿离的目光望向了远方,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怀念:“后来呀,他们开始刻我的脸,他们特地花钱去外村找了个手艺顶好的师傅,照着村里最美的姑娘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刻出来。工匠工作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站在旁边监工,工匠每刻一刀,就会有个人插句话:有的说眼睛刻小了,有的说嘴巴刻大了。气得工匠师父摔了刻刀直说这个村的人难伺候。”她似乎是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
小陆仁也跟着笑,他忍不住想接着听,催促着阿离继续往下讲。
“后来呀,外乡发展起来了,人渐渐都涌去了外乡。知道这里的人也慢慢少了,只剩下了几个村里的老人。再后来,他们不再相信山神了,为了破除迷信把我的雕像砸了,这里也就荒废了。”阿离的不懂的东西。
小陆仁听见她伤心地说:“所以我决定再也不要喜欢人类了。”
小陆仁为人类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又为自己身为人类感到愧疚,于是他说:“阿离姐姐,窝帮你修这个雕像吧。”
“好呀。”
于是小陆仁帮着阿离用泥巴糊了一下午的雕像,可是泥巴干了就掉了,根本没办法长久地填补雕像的空缺。太阳快要落山了,雕像却还是之前那个样子。这快把陆仁都急哭了:“这样根本修不好雕像啊。”
阿离笑了,似乎在笑他是个傻瓜,她说:“我知道呀。可是如果我把雕像修好了的话,我就要开始讨厌人类了……”
小时候的陆仁不懂阿离到底经历过什么,又背负着什么,但从她的话里,小陆仁能听出阿离心里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人类的。
那天晚上,村里人没有找到在山上走失的小陆仁,而村里也彻夜地响着几个熊孩子挨打和哭号的声音。
夜凉如水,阿离带着小陆仁坐在小小的破败的山神庙门口,向他讲述着这座山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看见那边那个小土坡了吗?那上面好几前住着一只黄鼠狼。黄鼠狼一族有个说法,说是黄鼠狼修炼到了一定的年纪呀,是要去讨封的。”
陆仁弄不明白阿离说的讨封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用含糊的口吻重复阿离的话:“掏……粪?”
这直接逗得山鬼噗嗤一笑:“你还真是个小屎壳郎精呀!讨封,就是随便找个人,问他:‘你看我像人吗?’如果人家说像,那黄鼠狼就能变成人;如果那个人说的是不像,那它就还是黄鼠狼。但是对面那个山头上那只黄鼠狼有些缺心眼,找了个喝醉酒的人问。它刚问完‘你看我像人吗?’那个醉汉就说‘我看你像个缺胳膊少腿的傻子’,结果它虽然成了人,但却成了天残地缺,还不如就当只四脚兽呢。还有山脚住着只山鸡……”
夜色渐渐深了,山间的黑夜总是特别地黑,而且树丛里时常有鸟兽发出的奇异声响,让小陆仁有些害怕,忍不住朝阿离靠了过去。阿离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恐惧,她朝着空中挥了挥手,然后小陆仁就看见无数只萤火虫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钻了出来。
这些萤火虫像一颗颗星星一样聚集在广场上,幽幽的飞舞着,照亮了凉夜里的青砖,青砖上丛生的杂草,茂密的树冠,树冠里安眠的一窝小鸟,还有小小的山神庙里笑着的一人一妖。
……
第二天陆仁是被他妈妈的哭声吵醒的。
救援队找到了在山神庙里睡大觉的他。他睁开眼就看见了他神情紧张的父亲和他泪如雨下的母亲。小陆仁的妈妈二话不说上来就紧紧抱住了他,说着一些情难自已的话。但当时小陆仁完全没有听进去,妈妈抱得太紧了,血液已经无法运输到他的脑部了。当时他离当场去世可能只差那么一点了。
等妈妈终于放开了他,他才开始急着寻找阿离的踪迹。
阿离不见了。
大人们以为他是一个人晚上被吓到了才这么六神无主,催促着他赶紧下山。小陆仁失落地停止了无头苍蝇一样的搜寻,然后被簇拥着离开了。下山前,他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樟树的某个枝桠间垂下了几绺白发。于是小陆仁知道,阿离是主动躲起来了。
是不是因为阿离发现了他不是屎壳郎精,而是人类的事实,所以讨厌他了?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骗子小孩的。”小陆仁失落地想。
直到回城的那天,陆仁都没有再见过阿离。再后来,陆仁的父母出了事故,一晃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来过村子里了。这段记忆也被他当成了童年的梦境,深深地尘封了起来。
此刻他看着面前与记忆中一致,但更显破旧的山神庙,记忆终于回笼。
他望着面前白发蓝眸的祁屿,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阿离。”
阿离顶着祁屿的脸笑了,还是陆仁记忆中的模样,温柔友善。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发现她的小屎壳郎精骗了她那样。
但陆仁不能当成自己没想起来,他说出了那句他亏欠了很多年的话:“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是个人类。”
阿离却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因为祁屿比陆仁还矮一个头,她努力地踮起了脚尖,才好不容易摸到了陆仁的头。她像陆仁小时候那样,边摸着陆仁的头发,边温和地说:“你长高了呢。”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澄澈的眼眸里,留下一片岁月沉淀后凝固而成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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