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练对着镜子照了照,额头上还有很浅的红痕。


    师姐下手可真狠,半点不留情面。而且弹完就走,任她怎么委屈撒娇也不搭理。


    她顺手将头发整理好,纠缠打结的梳开,散乱的拢到一起,确认无误后才走出更衣室。


    接近晚八点,妖管局大楼依旧是灯火通明,因为江如练带回来的消息,检验科的人正在加班加点的干活。


    江如练难得留这么晚,主要是因为卿浅还在写工作报告。


    纤长的手指悠悠地敲打着键盘,因为不熟练、动作也算不上快。


    “这种东西不写也没事,我可以自己去说。”江如练坐到她身边,光明正大地瞄。


    文档里面详细地描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只是卿浅来得晚,自然略过了把人敲晕带走、带入禁区的前因。


    这算不上撒谎,毕竟没看见就算不知道。


    江如练可没想到师姐会包庇她。


    她含着笑,翻来覆去把那几行字看了好多遍:“当初报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选师姐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卿浅敲下最后几个字,保存,上传。


    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文件夹,起身离开,神色是一贯的疏离。


    “江如练,你要是不想被束缚,就不该留在妖管局,停云山也不需要你操心。”


    话题转移得太快,江如练还没来得及思考话里的意思,就已经跟了上去。


    “可是师姐在这里。”


    “……我不会永远都在。”卿浅垂眸,和江如练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你该去别处看看。”


    是很直白的建议,建议她从自己身边离开。


    江如练从来都是有话直说,这次也是不假思索:“那我也要带上师姐,或者师姐要去哪,带上我呗。”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审讯室,隔着层玻璃,男人是肉眼可见的状态差。


    蓬头垢面,衣服上沾了泥,裤子也有好几条划拉出的口子。


    而南枝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动作拘谨地捧了杯茶水,肩都耸在一起,拼命地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旁的工作人员叹了口气:“没有,他身体里完全找不到蛊虫的影子,江队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把人弄成这样可是要被罚的。”


    李絮蹲在椅子上点头:“我也没有闻到南枝说的香气。”


    南枝还没开口,就听她话音一转:“这蛊针对的妖怪搞不好不是我们。蛊雕和兔妖实力低微,鬿雀没有理智,都是容易失控的妖。”


    随后更是转头问:“队长呢?闻到了没?”


    江如练满脸嫌弃,恨不得再往卿浅旁边走一点,以远离这坨垃圾。


    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冷声道:“抽他的血,拿去给小妖怪闻一闻。南枝,他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南枝拧眉想了想:“大约两周前,他出门见了一趟朋友。”


    不用江如练多说,李絮自己就快步出了审讯室。


    “打电话叫人回来干活了,我要之前几位受害人的行踪和详细资料。”万恶的顶头上司江如练发出了加班言论。


    “可是——”工作人员刚想说,很多事情都还没查清楚,甚至不能确定这件事和之前的伤人案有所关联。


    她的话被卿浅打断:“此事需得尽快,若这种蛊虫被下进了饮用水里,后果不堪设想。”


    卿浅的声音虽然轻,但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透着股不容置哙的威严。


    她这么一说,本来拥挤的审讯室顿时空了一半。


    徒留更加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南枝,她惶然地看向江如练,眼睑因为哭得太多有些红肿。


    但得益于狐族的先天优势,美貌未见分毫,反而更加楚楚可怜。


    江如练皱眉:“你还想扇他巴掌?可以,但是要等一会儿,这里有监控。”


    “不、不是这个意思。”南枝磕磕绊绊地开口,手扯着腕上的红绳:“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如练讪讪地“哦”了声。


    这男的被喂了镇定的丹药,不会再对外界有反应,想问话只能用特殊手段。


    她很自然地去揪卿浅的袖子。


    伸出手摸了个空,她才想起现在的衣服哪来的广袖给自己揪,而且师姐怎么离自己这么远。


    停云山的大师姐擅剑擅阵,博学多才,出现解决不了的事,许多弟子都会找卿浅帮忙。


    江如练也不例外。


    “师姐。”她唤。


    卿浅走到男人面前,指尖贴上玻璃,刚要动手就被江如练按下了。


    她煞有介事地说:“画阵?那师姐别用灵气,可以手把手教我画,我上我也行。”


    卿浅斜她一眼,无动于衷地抽出自己的手,去桌上拿了只马克笔。


    繁复纠缠的花纹自她笔下诞生,江如练本来就看得眼花缭乱,等自己上手更是一脸懵逼。


    她指腹蹭上了马克笔的墨迹:“往那边画?上面还是下面?”


    “上。”


    卿浅冰凉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江如练更紧张了,像被拎住了翅膀的小鸡,扑腾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她指挥。


    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阵上。


    最后还是不太成功,线条歪斜、灵气不均匀,阵眼时亮时黯,就和江如练一样不靠谱。


    但经过卿浅判断,勉强能用。


    得到江如练示意后,南枝眼里泛起盈盈泪花,还没说一句话,泪珠子就先涌了出来。


    “崔郎,你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声声悲切,恍若泣血。


    片刻后,男子张了张嘴,如同锈掉的机器被重新上了油,说话顺畅起来。


    “你脑子有问题,好骗还听话。那天我灌了你三瓶酒,看见了你的尾巴……”


    “嘿。”男人咧嘴一笑:“你居然不是人,那就意味着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


    江如练勾起唇,讥讽道:“我看你连妖都不如,妖尚且有情,你不过空有副皮囊。”


    男人立即收了笑,瑟缩着身体,眼睛四处乱瞟,恐惧的情绪掩都掩不住。


    明显是在怕。


    江如练朝着男人的方向点了点,法阵随之黯淡,彻底失去了效用。


    “看见了吗,他厌你欺你,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你当成人。”


    她眼神中是不加掩饰地厌恶,欺软怕硬的劣根性在这个男人身上展露无遗。


    仅仅是因为南枝非人的身份,这种特性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南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


    她仿佛是朝圣的旅者,一朝神山崩塌,彻底失去了方向和信仰。


    江如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扯了张纸巾递给南枝:“收拾收拾,我带你去登记身份。”


    她还没迈开腿,衣服上就传来熟悉的牵扯力。


    再一回头,这股力道就消失了。


    卿浅回以对视,神情还是同样的古井无波:“正事要紧。”


    “对哦。”江如练想起来了,追查蛊虫来源的事不能拖,而眼下完全可以喊别人代劳。


    她给南枝指了个方向:“喏,从这下一楼,去找一个化形不全的小狐狸,她会带着你登记。”


    南枝愣愣地点头,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再回过神来,那串带了十几年的红绳铃铛已经被自己丢进了垃圾桶。


    明亮的白炽灯下,江如练悄悄地走快了两步,将自己和卿浅的距离缩短至十几厘米。


    “这种事情师姐怎么看呢?”江如练装作不经意地问,实际上手已经捏紧了。


    “什么事?”


    “就是……明明之前有美好的回忆,最后却伤透了心。”


    江如练问得很小心,卿浅答得却很干脆。


    “人与妖本就会走向陌路,寿命、能力、甚至是对一件事的看法都全然不同。强求只会无疾而终。”


    她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事实。


    江如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但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比朝圣者还要惨,至少神山不会动。


    而卿浅是水边的明月,她用力地划着桨,眼看快要触碰到了,一个浪打来,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


    那是水中月,镜中花,明知太过飘渺,却还是想摘。


    她舌头抵过上颚,用力压下心里的烦躁。


    “师姐还有伤,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这里我来就好。”


    “不必。”卿浅正要推开办公室的门,身前就突然被一只手臂拦住。


    江如练扯出一抹笑,灼灼如焰,原本礼貌性的距离在此刻被缩小到了负数。


    她偏头,几乎能看清卿浅小巧的耳垂。它在某些时候会染上漂亮的薄红。


    “要么我和师姐一起睡,要么师姐现在就回去睡。”


    威胁性的言论传到卿浅耳朵里,让她蹙了蹙眉。


    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江如练那比人类高几度的体温。


    她不适应地往后挪了一点,就又被迅速跟上,明显在逼她做选择。


    从前她能当场拔剑,和江如练过上几招,可现在……


    卿浅的手指微颤,低声道:“好,我走。”


    *


    江如练又是一整晚没睡。


    顾晓妆进来时,她还在站在投影屏前,屏幕上是一张非常精细的城市地图。


    其他人有的脸上盖了本书,补眠,有的在疯狂吨吨咖啡,明显也熬了一宿。


    只有少数妖能活蹦乱跳地打招呼:“早呀。”


    “絮姐早!”顾晓妆笑得眼睛弯弯:“你们昨天这是加班了?”


    “害呀,要是加班有效就算了。”


    李絮手臂一挥,画了个夸张的圆,表情更夸张。


    “问题是查出来的范围有这么大,关键的画面不是莫名雪花屏就是直接找不到。”


    顾晓妆满头雾水:“啊?找什么?”


    猛地想起这姑娘只是个代班的,作为对人类友好、对女性人类更加友好的修狗,李絮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昨天发生的事。


    故事说完她喝了口茶,顾晓妆已经愤愤不平地拍了好几下桌子。


    “这对狐狸太不公平了!凭什么物种歧视!”


    她拍完才意识到有人在睡觉,赶紧捂住嘴,压低声:“我今早来还遇到了张天师,正在和另一个道长聊天。”


    “大概是说,等他死了这些大妖还活着,他不放心,要上面尽快给出办法。”


    李絮无比配合地竖着耳朵听,很认真的样子。


    顾晓妆抱怨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老一辈的人对妖怪有这么大的偏见。”


    “因为他们确实与妖有深仇大恨。”


    骤然响起的清亮声音把顾晓妆吓得一抖。


    她颤颤巍巍回头,江如练正倚着桌子喝茶,眼帘半垂,要是不注意看还以为是闭着的。


    没有什么比上班摸鱼被当场逮住更恐怖的事了,那一刻顾晓妆人都要裂开了。


    幸而江如练不在意,自顾自地在讲。


    “你应该知道,历史书上记载的特大瘟疫,其实是蜚带来的。死了一座城的地震,罪魁祸首是只穷奇。”


    “哪怕灵气衰竭,妖与修真者不得不蛰伏,也总有意外出现。”


    江如练望向窗外,此时正是朝阳初升、云蒸霞蔚。


    壮阔无比的云霞铺开,像是波涛浩荡的海。


    这该是让人心神一震的景象,江如练却好像有些走神:“你问为什么会对妖有那么大的偏见,曾经我也和师姐争论过,结局是我负气出走。”


    “之后九婴袭击了停云山下的村庄,我来迟了一步,村庄两百多口人无一幸免,师姐也中了妖毒。”


    顾晓妆抿唇:“意思是,那次争论其实是你错了?”


    江如练轻笑了一下。


    “这种事哪分得出对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她将没喝完的竹叶茶放下,伸了个懒腰,站到落地窗前。


    “可是人类现在的科技并不弱,为什么他们还会焦虑?”顾晓妆追问。


    每每长辈催她修行,都有一种紧迫感,好像觉得下一辈稍微弱一丢丢,人族都会被妖怪团灭。


    柳砌扒拉下脸上的书,懒洋洋地开口。


    “唉……小顾你的妖怪理论课是不是挂了?你猜大妖为什么叫大妖?隔壁市两千岁的蛇妖都算不上,我们队长比他小一半呢。”


    顾晓妆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反倒是李絮替她答道:“因为大妖能引动天地之力。”


    她笑眯眯地指着江如练,顾晓妆随即看过去。


    彼时江如练抬起手,晨曦的一束光正好落下,她只是将五指一拢——


    刹那,灵气浓郁到让人眩晕,时间为之一滞。


    凤凰巨大的虚影掠过城市上空,长长的尾羽溢着五彩流光,恰如天边烟霞。


    有那么一瞬,顾晓妆忘了自己是谁。


    这种感觉就像同时摸了上百只麻雀的头,密集的信息挤入脑海,早餐摊蒸腾的水汽、马路边打哈欠的行人,江水流淌、风向变化。


    皆在一呼一吸之间。


    等她从这种混乱的状态脱离出来,城市的上空已经出现了好几缕黑烟。


    “这是,代表邪物的阴气?


    江如练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声音拖得很长:“找到了,我要亲自去抓。”


    顾晓妆头一回意识到,绝大部分修士与大妖之间,有着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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