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除夕
秦骛独自站在包间里, 扭头便往里走。
不必理会,就算扶容摔倒了,自然有他的太子殿下, 有他的林公子扶他起来。
忽然,秦骛又想到了什么, 脚步一顿, 返身向回。
他站在门后,将门扇推开一条小缝, 站在阴暗处,瞧着外面。
还是下午, 教坊的客人不多。
扶容从房间里出去,慌里慌张的, 没看清楚路, 也没辨清方向,往台阶的方向走,直接在拐角处撞上了准备上楼的秦昭和林意修。
林意修站得稳,扶了他一把:“小公子,可有事?”
扶容听见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 下意识便喊了一声:“林公子……”
林意修皱眉:“你认得我?”
台阶上的扶容和房间里的秦骛同时反应过来。
重生之后, 扶容和林意修还没见过面, 他不应当认得林意修,可他却准准地喊出了“林公子”这三个字。
扶容脸色一白, 秦骛站在门后, 目光阴翳, 紧紧盯着他。
扶容要掩饰什么, 秦骛想求证什么。
应当不会, 扶容若是……
不会的,倘若真是那样,扶容不会这样狠心对他,扶容很在意他的。
秦骛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盯紧了扶容。
扶容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昭,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奴在六殿下身边伺候,偶尔听六殿下说起过,从前太子殿下身边,也有一位伴读林公子。”
其实这不是六皇子跟他说的,这是前世,章老太医跟他说的。
扶容道:“奴也做伴读,可是远不如林公子,所以一直以林公子为榜样。今日见到太子殿下身边这位公子,奴从前不曾见过,便以为,您是林公子。”
这倒也说得过去。
秦骛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还好,不是他想的那样。
林意修笑了笑,轻轻拍拍扶容的衣袖:“可有哪里摔着了?”
扶容摇了摇头,高高兴兴地看着他。
前世,林公子是最真心待他的朋友。
自己临死前,没有吃到他带来的糖蒸酥酪,只隐约记得,林公子跪在他的榻前哭了,一点儿也没有世家子弟的架子。
扶容原以为自己的丧礼,没人会哭,很感谢林公子圆了他的愿望。
秦昭瞧着他的模样,笑了笑:“意修,瞧他的模样,仿佛对你神往已久。”
林意修同样笑了一声:“你家小六做的好事,到处说我。”
正巧这时,教坊外传来吵闹声。
“大胆!谁敢拦我!”
正是六皇子的声音。
扶容回过头,就看见六皇子拿着腰牌,一路冲进教坊,噌噌噌跑上楼梯。
“大哥,我就知道你和林意修来这儿听曲,我也能来……不对,扶容,你怎么也在这里?为啥只有我一个人不能来教坊?!”
扶容怕自己刚说的谎话就要露馅,连忙拉住六皇子:“奴来这儿探望娘亲,是碰巧撞上的。”
六皇子拧了一下他的脸:“下次带我来。”
“好。”
六皇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包间,摸了摸脖子:“怪冷的,扶容,走,我们进屋去。”
“是。”
六皇子忽略掉脖子上凉飕飕的感觉,牵着扶容走掉了。
包间里,秦骛刚放松的拳头,又一次握紧了。
*
林意修年前回南边老家祭祖,否则,按照他与太子的交情,扶容应该早就见到他了。
今日林意修回都城,太子请他来教坊听曲,给他接风洗尘。
一行人在包间坐好,扶容要在一边侍奉。
秦昭回头看他,刚要开口,林意修却没注意到,抢先一步开了口:“你方才说,你来这儿探望娘亲,快去吧,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扶容自然不敢离开,看了看两位殿下,轻声道:“不要紧的。”
秦昭亦是颔首:“要紧,你难得出宫一趟,我们才是后来的,你去罢。”
“是。”扶容行礼,“殿下们与林公子若是有什么事情,差小厮来喊一声,奴便过来了。”
“好。”
扶容退出房间,直奔娘亲的包间。
他刚来就被秦骛缠住了,还没怎么和娘亲说话。
恐怕为了那些金子的事情,娘亲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呢。
房间里,林意修瞧着扶容匆匆忙忙跑走的背影,轻声道:“这个小伴读,一脸焦急,藏也藏不住,还说‘不要紧’。”
秦昭神色有些严肃,朝身后的侍从招了招手,低声道:“去问问,是不是扶容的母亲在这儿过得不好。”
“是。”
扶容一路小跑,回到房里:“娘亲!”
果然,兰娘子揪着手帕,神色着急地在房里踱步,见他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回来了?那人是谁?你可认识?”
扶容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认得他。不过是……泛泛之交。”
兰娘子当然不信:“泛泛之交?他会送这么多金子过来?”
“他……”扶容顿了顿,“他是宫里的人,希望我帮他做一些事情,所以这样。”
“那……”
“娘亲放心,我已经把东西还回去了,他为娘亲花的银子、费的心力,往后我也会慢慢还回去的。”
“那就好。”
兰娘子回过神,在案前坐下,给扶容倒了茶。
扶容双手捧着茶盏,喝了一口热热的茶水,才感觉有了点精神。
他正色道:“娘亲,等会儿我就去跟嬷嬷说,我来出钱,推辞了先前那位刘大人,往后娘就不必再给他弹琴了。”
“好。”
扶容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问道:“娘亲会觉得……刘大人和那个人,帮了我们,还给我们金子,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这样,是恩将仇报吗?”
兰娘子点了点头:“他们既然帮过我们,自然就是我们的恩人,这是改不了的。”
扶容有些着急:“可是……”
“可是,报恩归报恩,他们要是想着挟恩图报,娘肯定也是不答应的。”兰娘子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宫里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娘肯定听你的,而不是听他们的。”
这下扶容放心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办。”
扶容解决了一件事情,忽然泄了一口气,趴在案上,跟娘亲撒起娇来:“娘,宫里当差也太累了,前阵子殿下要考试,前阵子又下大雪,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兰娘子摸摸他的脑袋:“容容辛苦了,吃块点心。”
扶容在包间里吃了一堆点心,随后又和娘亲一起去找了主管教坊的嬷嬷。
扶容衣袖里藏着点银子,同她说明了来意。
嬷嬷一听他说兰娘子的事情,便和和气气地站起来了。
“扶公子多虑了,前阵子,太子府就派人来打过招呼了,说是六殿下伴读的娘亲在这儿,怕伴读牵挂着娘亲,办不好差事,让我们多照顾照顾,我们都照办呢。”
“方才,太子殿下又派人来了一趟,问了问兰娘子的近况。我正准备去回禀太子殿下,往后兰娘子就不必给客人弹琴了,专门留在楼里教姑娘们弹琵琶,这样可好?”
扶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样自然很好。”
“那就好了,太子殿下面前,还希望扶公子多多美言。”
“这是自然。”
扶容放下心来,去向太子殿下道谢。
秦昭温温柔柔地把扶容给扶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特意道谢。你难得出宫一趟,还是快回去陪你母亲。给你留了一些点心,拿回去和你母亲一起吃吧。”
扶容接过点心:“多谢太子殿下。”
“不必客气,去吧。”
“是。”
扶容双手捧着点心,走出房间。
他低头看了看,太子殿下给他的点心有很多种,每种两三个,都装在一个大盘子里,看起来精致可口。
秦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了笑,回过头,看见六皇子和林意修都撑着头看着他。
六皇子道:“大哥,那是我的伴读,你在干嘛?”
林意修淡淡道:“太子,那是六皇子的伴读,你在做什么?”
秦昭轻声道:“不过是……为了阿暄。扶容若总是记挂着他母亲,也无法好好当差。”
六皇子皱了皱眉,朝外面招了招手,朗声喊道:“再来一桌点心!”
林意修笑道:“了不得了,小六要把太子府吃垮了。难怪你大哥喜欢扶容,人家就吃一盘,你要吃一整桌,换了我,我也喜欢扶容。”
六皇子皱着眉,又喊了一声:“再来两个弹琴的!”
*
入了夜。
两位殿下和林公子准备出去逛逛,扶容也收拾收拾,跟在他们身后。
今日是小年夜,大街上明灯如昼,十分热闹。
扶容跟在他们身后,看着林公子。
五年前的林公子,远没有前世那样成熟稳重,甚至后来有些死气沉沉。他比太子还要小一岁,现在还爱玩爱闹,爱开玩笑。
虽然他不会再像前世一样,处处照顾扶容,但扶容还是更喜欢他这个模样。
扶容想,自己已经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不用再麻烦林公子了。
要是林公子能一直这样,那就好了。
扶容这样想着,瞧着林意修,高高兴兴地笑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太子殿下。”
不知怎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秦昭问他:“你总是瞧着林公子做什么?”
扶容笑了笑,认真地说:“我想跟林公子学一下,该怎么当伴读。”
林意修听见他们在议论自己,回过头,朝扶容笑了笑:“好,我教你。”
忽然这时,天上飘落雪花。
扶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连忙回头:“太子殿下,又下雪了,要紧吗?”
秦昭笑了笑:“不必担心,小雪罢了。”
*
宫中有宵禁,不过六皇子和扶容今晚住在太子府,不必赶着回去。
秦骛必须在入夜之前回去。
他离开教坊的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扶容捧着一盘点心,高高兴兴地走回房去。
想来那是太子或者六皇子给他的点心。
他秦骛给的点心,扶容就吃了一块牛乳糕,太子和六皇子给的,扶容就高高兴兴的。
秦骛心下烦躁,如今穿着一身单衣,盘腿坐在软垫上,正殿门窗大开,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将案上香炉的轻烟吹散。
他今日的谋划,本来是要和扶容好好说话,再把金子送给扶容的,好让扶容不要怕他。
结果,他一件事情都没有办到。
反倒惹得扶容更怕他了。
秦骛已经想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扶容的事情,远比权术斗争来得更加复杂。
刚重生时,他以为一切都和前世一样。
发现扶容不是他的伴读的时候,他以为稍微哄一哄扶容就好了。
一直到现在,他设计从冷宫里爬出来,进了皇子所,见到了扶容,却发现扶容被自己吓得越退越远。
秦骛根本算不准扶容。
下午在教坊里,秦骛甚至有一个瞬间怀疑,扶容和他是一样的。
下一瞬,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扶容藏不住的。
他了解扶容,扶容笨笨的,若是和他一样,要不了多久就会露馅,怎么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藏这么久?
秦骛宁愿相信,扶容不过是被自己吓坏了。
不要紧,再抓回来就是了。
*
这几日到了年底。
雪灾在年节之前就被太子妥善处置,都城和宫里都喜气洋洋的。
和其他宫人不同,扶容清闲许多,整日跟着六皇子在外面玩耍,还拿了不少赏赐。
扶容把各种赏赐都收好,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娘亲,另一份存起来,准备还给秦骛。
他和秦骛说了,要还他就是要还他,等还清楚了,他才问心无愧。
这天是除夕。
天刚擦亮,六皇子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换上皇子礼服,要和兄弟们一起,随父皇去祭祖,不忘祖宗开创功业之艰难。
扶容也早早地爬了起来,乖巧地跟在六皇子身后。
一众皇子在太子的带领下,来到兴庆殿门外,齐齐行礼,恭迎父皇。
老皇帝还在修行打坐,让他们等一会儿。
于是一行人便站在黑暗之中,静静等待。
等得久了,六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
他有些疑惑,低声问道:“五哥怎么没来?”
在前面的二皇子回过头,小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身上流着一半草原人的血,怎么配祭我大齐的祖宗?”
“那……”
“父皇只说他身上伤没好,不让他来,其实他身上的伤早就好……”
最前排的太子回过头,低声呵斥:“阿英、阿暄,慎言。扶容,看着他们两个,若是他们两个再说话,把他们的嘴给堵上。”
两个皇子都低下了头:“是。”
扶容也低着头:“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皇帝才姗姗从兴庆殿中出来。
祭完祖,一行人还要陪同老皇帝去各宫拈香放炮,祈愿来年有个好彩头。
老皇帝许久不管事,这些事情都交给太子操办。
他笑眯眯地看向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老大今年干得不错,好。”
扶容又跟着拿了一份厚厚的赏赐。
*
晚上就是除夕宫宴,宫灯如昼,舞乐如云。
百官觐见,各州使臣觐见,海外诸国与草原十八部落的使臣依次朝拜,送上贺礼贡品。
扶容陪同六皇子出席。
这场宴会,秦骛倒是也来了。
老皇帝不让他去祭祖,还情有可原,若是连宴会都不让他来,便有些刻薄了。
所以秦骛就穿着礼服,坐在六皇子旁边的桌案前。
扶容则坐在六皇子身侧,这样一来,两个人便离得有些近。
秦骛总是瞧他,扶容却仿佛没有察觉,垂着头,专心给六皇子布菜。
过了一会儿,迟钝的六皇子也发现不对劲了,把扶容拉过来,换了个位置,让他坐到另一边。
扶容朝六皇子笑了笑,摇摇头:“殿下多虑了。”
六皇子牵住他的手,正色道:“你是我的人。”
秦骛从两个人交握的双手上收回目光,面色阴沉,端起酒盏,饮了一口烈酒。
正巧这时,礼官唱和:“西北附离部落使臣,觐见!”
扶容抬起头,只见一个披着皮毛袄子的年老使臣,领着一个年方十八的女子,快步上前。
六皇子低声对扶容道:“‘附离’在草原上就是狼的意思,他们穿的是狼皮衣裳,看起来凶巴巴的。”
扶容点了点头,六皇子又道:“五哥的母妃就是附离部落的人,所以他们都瞧着五哥呢。”
扶容也看了一眼,秦骛神态自若,举着酒盏,目光平淡地看着他们。
两个使臣行礼,用大齐官话和草原部落的土话各说两遍:“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陛下修成得道,一统江山万年!”
这话倒是说到老皇帝的心坎里了,他捋着胡子笑了笑,不置一词。
礼官继续唱和:“附离部落献上经文三卷、得道方士一位、随侍仙童一个,襄助陛下修行。”
百官惊诧,六皇子也十分震惊:“扶容,他们要把使臣也献给父皇?”
原来那年老的使臣是一个方士,那女子便是所谓的随侍仙童。
两人为老皇帝献上一段驱邪仪式,正中老皇帝下怀。
老皇帝乐呵呵的,刚准备把两个人纳入自己的方士队伍,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秦骛:“老五,你母妃和他们是一个部落的,你的修行之法,和他们有何不同?”
秦骛神色不改,淡淡道:“回陛下,臣的修行,是臣在冷宫之时,自行琢磨的。附离修行,臣看不明白。”
他和其他皇子不一样,总是称老皇帝为“陛下”,称自己为“臣”。
也是因为他有异族血脉的缘故。
皇室血脉纯正,对这些事情分得很清楚。
老皇帝笑了笑,转过头,对使臣道:“既然天命派你二人助朕修行,朕也就不推辞了,去兴庆殿领个职位,往后就在宫中任职。”
两个使臣面色一喜,俯身行礼:“多谢陛下……”
可是两人话音刚落,就被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打断了。
“父皇,此举不妥。”
太子已然起身,走入殿中。
看见大哥起来了,六皇子也想站起来,可是太子趁着行礼的时候,往后瞥了一眼,扶容立即会意,按住六皇子。
老皇子朝太子摆了摆手,神色微沉,示意他回去:“太子。”
可是太子执拗:“父皇可开恩,请两位使臣仍旧住在都城驿馆中,不必在宫中领职。若是父皇喜欢,可请宫中几位天师同他们切磋。”
一众朝臣也都纷纷出列:“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皇帝迷信,也就罢了,起码方士都还是皇家奉养的,不会出什么错。
这回来了两个异族的方士,只怕他二人心怀不轨,是断断不能留在宫中的。
老皇帝用手点了一下太子,转念一想,终究是顾及着他,撇了撇嘴角,拖了长音:“好,就依太子所言。”
秦昭松了口气:“谢父皇,父皇英明。”
众臣同样俯身:“陛下英明!”
两个使臣十分落寞,就这样退下去了。
扶容按着六皇子,再看看秦骛。
秦骛仍旧是那副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这两个人是他安排的吗?连最了解他的扶容都看不出来。
经此一事,原本其乐融融的宫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老皇帝被太子和众臣下了脸面,一脸的不耐,接下来整场宫宴,再也没有看过太子一眼。
最后,宫宴还没有结束,老皇帝便说要回去打坐了。
他草草给几个公爵侯爵颁赐了几道菜,就让群臣自便。
群臣自然告退,各自回家去守岁。
扶容也跟着六皇子回了昭阳殿。
*
昭阳殿。
几个皇子都在昭阳殿,太子殿下也没出宫,同他们在一块儿守岁。
因为方才的事情,他们都还有些闷闷的,不敢多说话。
秦昭笑了笑,挨个儿摸摸弟弟们的脑袋:“好了,别耷拉着脸了,父皇忘了给你们年赏压岁,大哥给你们。”
秦昭拿出几个红纸包,放在案上:“过来拿吧,知道你们还没玩够,等会儿我们投壶,或者博棋。”
他笑了笑,也递给扶容一个:“扶容,也给你一个,去把投壶的东西都拿出来。”
“是。”扶容眼睛一亮,把东西收好,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拿投壶的东西。
走到外面,扶容才忽然想起。
投壶的东西,放在文渊殿了。
六殿下还在念书的时候,想在文渊殿玩投壶,他就把东西搬过去了,还没有搬回来。
扶容回头望了一眼殿中,喊了一个小太监:“小春,太子殿下让我去搬投壶的东西,我们一起去吧。”
“好。”
他和那个小太监结伴跑出昭阳殿,宫道上点着灯,倒很明亮。
“快着些,殿下们都等着呢。”
“好。”
两个人刚跑出没多远,就撞上了一个人。
秦骛抱着手,站在雪地里,朝扶容笑了笑:“扶容,你去做什么?让我的人帮你做。我有两件年节贺礼,要送给几个殿下,劳烦你拿回去。”
这分明是借口。
秦骛一边被扶容惹得烦躁,一边又忍不住带上伪装来见他。
他总是这样。
迫于秦骛的威慑,小太监只能对扶容说:“那……那我自己去拿,你拿五殿下的贺礼罢。”
“好。”
扶容没办法,只能走到秦骛面前,朝他行了个礼:“五殿下。”
秦骛朝他笑了笑,从袖中拿出原先那包金锭:“给你两块,就当是九华殿的年赏,你领了其他宫殿的年赏,我知道。”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剩下的,我的那些兄弟们,一人一块,他们都有,你也能收了罢?”
这是秦骛最慷慨的一次。
他想,这下扶容总能收他的东西了罢?
扶容没有回答,只是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他。
秦骛接过东西,看了一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你给我回礼?这么多?你自己不要了?”
“这是我还五殿下的钱,多谢五殿下帮了我娘亲。”
秦骛的面色陡然变了。
第32章 花灯
除夕夜, 宫中各处明灯如昼。
秦骛和扶容站在宫道上,头顶是明亮的宫灯,墙外时不时还传来宫人们的说笑声。
扶容把自己这阵子得来的赏赐全部装在一个小布包里, 递给秦骛:“这是五殿下在教坊为我娘亲花的钱,我如今凑齐了,还给五殿下。”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 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
扶容在他的威压下, 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将小布包递给秦骛的手, 却始终不曾放下。
“多谢五殿下帮我娘亲,还有五殿下耗费的心力究竟值多少钱, 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五殿下也没有说出个具体的数目, 所以要过一阵子才能全部还给五殿下。”
秦骛在空气中握了一下拳头, 骨节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送东西,扶容不要。
他找了各种借口, 甚至可以把金锭分给从前他最看不起的兄弟, 可扶容还是不要。
扶容反倒要把钱还给他,要同他划清关系。
秦骛目光阴鸷,看着扶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了口,嗓音低哑:“我还帮你杀了扶玉,买.凶.杀.人的钱, 你要不要也结一下?”
扶容胆子小, 秦骛笃定, 这件事情他不敢应承。
可是扶容捏紧了手里的小布包,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好啊。”
他说得轻,却十分清楚。
秦骛没有想到,扶容现在连杀人这样的事情,都能答应得云淡风轻的。
昭阳殿数月,扶容越来越不一样了。
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朝秦骛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脱离他的掌控。
他越是想要抓紧,扶容便逃脱得越快。
秦骛忽然想起,前世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他威胁扶容,说要把他送回冷宫。
扶容也是这样,和往常一样,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啊。”
从那天晚上,他开始失去扶容。
秦骛猛地抬起头,握住扶容的手腕,生怕他再一次从自己眼前逃脱。
扶容把小布包往前递了递,遮挡住他像要吃人的视线,声音也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大声起来:“五殿下!”
秦骛耳边“嗡”的一声,他回过神,喉结上下滚了滚,松开手。
他想了想,从扶容手里接过那个小布包。
扶容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准备退走:“五殿下,奴……”
“扶容。”秦骛盯着他,在扶容抬起头要同他对上目光的时候,却低下了头,
他拆开那个小布包:“你不是要算账吗?算清楚,万一……少了说不清。”
“是。”扶容在原地站定,静静地看着他拆开小布包。
里面装着的,是扶容年节得来的各宫年赏,很多碎银子。
贵人们赏赐他的佩饰,他不敢随便送人,怕以后说不清楚。
秦骛把银两点清楚,随后把自己准备金锭递给扶容:“这是九华殿的年赏,还有我给那些兄弟的年节贺礼,你拿回去。”
秦骛想清楚了,扶容给他一大包碎银子,秦骛还给他两块金锭。
算来算去,还是他给扶容的多,他不吃亏。
扶容却后退一步,并不敢接:“金锭贵重,请五殿下不要为难奴,让九华殿的宫人送过来吧。”
秦骛冷笑一声:“为难你?我给你送钱是为难你?太子给你送钱,六皇子给你送钱,怎么不是为难你?”
扶容想了想:“我不曾侍奉过五殿下,受之有愧。”
“行,那你现在过来侍奉我,就当是还我了。”
扶容脸色一白,秦骛这话,可以说是胡搅蛮缠了。
他先前还能耐着性子哄骗,耐不住性子了,就恐吓威胁,这样胡搅蛮缠,还是第一次。
或许,这表明,秦骛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秦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陷在一个古怪的闭环里。
扶容不肯要他的东西,说自己没侍奉过他,可是扶容又不肯做他的伴读。
他想送的东西送不出去,想和扶容说的话永远说不出口,扶容永远也回不到他身边,他这阵子就在这里面打转,直到失去耐心。
忽然,墙外传来宫人们真真切切的笑声,扶容和秦骛都回过神。
秦骛抓住扶容的手,把小布包里的银两全部塞进扶容的手里。
“我不用你还钱。”
笑话,他拿扶容的钱,那他变成什么人了?
秦骛只拿走了外面那个小布包,一块蓝色的布:“这个给我,就算你还清了。”
扶容自然不肯,伸手要把东西给拿回来:“五殿下,我给你的是银子,不是……”
这时,秦骛朝扶容身后望了一眼,仿佛看见了谁。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
是太子殿下。
“扶容,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在跟谁说话?”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往边上退了几步,把手里的银两收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秦骛忽然从喉咙里笑了一声,扶容就这么害怕被太子看见,生怕被太子误会什么。
扶容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大步走上前,看见站在扶容身后的人是秦骛,面色一沉:“五皇子,你找扶容做什么?”
秦骛面不改色:“拿了点年节贺礼,想分给你们,正好撞见扶容,让他帮我拿进去。”
秦昭上前,牵住扶容的手,将扶容拉到自己身后:“若是准备了贺礼,派九华殿的宫人送过来,或是你亲自来昭阳殿,我们兄弟一同守岁,岂不更好?”
秦骛没有回答,阴恻恻的目光瞧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又顺着向上,看看扶容的脸。
扶容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觉得有了靠山,比刚才更加有了精神。
他正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整理自己的衣袖,把那些银子藏好,不让太子发现。
秦昭道:“扶容年纪小,不太懂得这些事情,往后你若有事,直接来找孤便是了。”
秦骛没有回答,只是瞧着扶容。
秦昭又道:“孤已经同父皇说过了,九华殿是缺几个伴读,等过了年,让掖庭再给你挑几个。”
扶容听见这话,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看太子。
原来太子殿下还记得他的小事,竟然还跟陛下提了。
这下好了,秦骛有了新的伴读,应该就不会再来缠着他了。
秦骛淡淡道:“不必,若是要挑,让六皇子挑吧,我不挑,我只要扶容。”
秦昭道:“你心思不必这么重。孤知道,你缠着扶容,无非是争强好胜,觉着阿暄抢走了你的……”
秦骛表情阴沉:“你懂什么?”
他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觉得六皇子抢走了他的东西。
他是喜欢扶容!喜欢扶容!
秦昭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胡乱说教,他是摆大哥的架子摆上瘾了。
秦骛最后看了一眼扶容,从衣袖中扯出那个小布包的一角,朝他晃了晃。
像是在炫耀什么,或者是在宣告什么。
扶容看见布料一角,脸色变了变,随后躲到太子身后,紧紧地拉着太子的手。
秦骛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正好这时,去文渊殿拿铜壶和箭矢的小太监跑着回来了:“扶容,我拿回来了!”
小太监小跑上前,这才发现,太子也在。
他连忙停下脚步:“太子殿下。”
“嗯。”秦昭微微颔首,温声道,“你们互相说一声,往后别让扶容一个人在外面。”
小太监疑惑地抬起头,很快就应了:“是。”
扶容小声道:“没关系,奴自己也可以处理好的。”
秦昭笑了笑,握了一下他的手:“你的手被他吓得冰凉。”
秦昭的手干燥温暖,几乎能将他的手整个儿包裹起来,像冬日里的暖手炉一样。
冷风吹着,扶容自觉逾矩,连忙把手收回来。
他转过头,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铜壶和箭矢:“我来拿吧。”
秦昭给小太监封了一个大红包,便打发他下去了。
小太监快步跑走,秦昭和扶容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宫道两边都点着宫灯,扶容歪了歪脑袋,看着身材挺拔的太子的影子被投在宫墙上。
忽然,秦昭停下脚步。
扶容瞧着他的影子,有些没反应过来,差点儿撞上他:“殿下?”
秦昭回过头,低声问道:“扶容,我问你,你同五皇子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没跟我说?”
太子心细,看出来了。
扶容一激灵,连忙摇了摇头:“没有了。”
秦昭正色道:“你不同孤说,孤怎么帮你?”
扶容仍旧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不能再让太子殿下帮我了。”
秦昭语气严肃:“孤可以帮你,为什么不要孤帮你?”
“嗯……”扶容朝他笑了笑,只能装傻糊弄过去,“殿下是个大好人,我也是个差不多的伴读。但是,掖庭没有规矩,伴读的所有事情都要让殿下知道,而且……我是六殿下的伴读,太子殿下和我隔着辈儿呢。”
他是铁了心不肯告诉秦昭。
秦昭看着他乐呵呵的表情,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和我隔着什么辈儿?你是阿暄的伴读,不还是我挑的你?”
扶容笑了笑:“奴卑贱之人,不值得殿下为奴伤神。”
他把怀里的铜壶往上抱了抱:“快回去吧,几位殿下肯定等急了。”
扶容才走出去一步,忽然想起掖庭教过他的规矩,他不能走在主子前面。
于是扶容又后退一步,退回来了:“太子殿下先请。”
秦昭叹了口气,定定地对他道:“你不愿意说便罢了,但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不是卑贱之人。”
扶容点点头:“奴知道了。”
秦昭和扶容回到昭阳殿。
二、三、六,三位皇子排排坐在檐下,等得久了,表情哀怨。
“大哥,你和扶容在外面偷偷玩什么呢?”
“我们等了快一年了。”
扶容连忙把东西都摆好,把箭矢递给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瘪了瘪嘴,接过箭矢,招呼兄弟们:“来玩来玩。”
殿下们玩投壶,扶容便在一边侍奉着,摆好点心和茶水。
忽然秦昭朝他招了招手:“扶容。”
“来了。”扶容小跑上前。
秦昭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他:“你拿着,不方便。”
“是。”扶容接过暖手炉,站在旁边,乖乖地看着太子投壶。
玩了一半,太子遥遥领先,另外三个皇子对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六皇子道:“大哥平日不是总让着我们吗?今日这是怎么了?”
二皇子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可能是……宫宴上大哥被父皇训斥了,心里不舒坦。”
六皇子回头看看自家大哥,秦昭正教扶容玩投壶,唇角微微勾起。
六皇子转回头:“你放屁,他笑着呢,哪里不舒坦了?”
三皇子弱弱道:“那大约是……新年博个好彩头罢?”
“我不管,我不玩了,我根本没得玩!”
六皇子抱着箭囊,蹲在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墙外传来宫人唱和的声音。
除夕夜宫中没有宵禁,彻夜宴饮,赴宴的文武百官、皇室诸人,秉烛夜游,唱和《新年词》,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只是方才宫宴上,老皇帝心中不爽,早早地就宣布了散席,众人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一条。
此时临近子时,兴庆殿的那些方士们都出来了,宫人们自然也出来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六皇子听见唱和的声音,一下子来了精神,噌的一下站起来,踩着走廊栏杆,把上边挂着的灯笼给摘下来。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跳进庭院里:“扶容,走,我们也去玩。”
扶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六皇子拉走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跑出昭阳殿,跟上宫人们的队伍。
边上有点吵,六皇子便附在扶容耳边,对他说:“我们去城楼上!那儿好玩!”
扶容也朗声应道:“好!”
秦昭连忙跟上他们。
宫人们捧着蜡烛,在各宫夜游唱和,远远望去,宛如一条明亮的烛龙,无比壮观。
六皇子拉着扶容,同看守宫门的禁军统领打了声招呼:“刘将军,我们上去看看。”
禁军统领抱了抱拳:“殿下请便。”
扶容看见禁军统领,却忽然白了脸色。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六皇子拉走了。
登上宫门城楼,六皇子兴致勃勃地指着宫中。
“扶容,那边是昭阳殿,再往北是文渊殿。”
扶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他记挂着方才见到的那位禁军统领。
前世,秦骛发动宫变的时候,他来帮秦骛开宫门。
当时……就是这位禁军统领守宫门。
他被禁军统领发现了,统领没有想到他不要命地往宫门冲,惊慌失措,下令朝他放箭。
然后……
禁军统领就被宫门外的秦骛一箭射死,跌下城楼,直直地摔在了扶容面前。
扶容当时勉强回过神,继续往前跑,去开宫门。
但是,禁军统领从城楼上摔下来,歪着脖子,死不瞑目看着他,身下还缓缓淌出鲜血的场景,却永远留在了扶容心里。
扶容说不出自己对他的死是什么感受。
打仗,自然会死人。
可是这个人,是因为他死的。
他想杀死扶容,秦骛杀死了他。
扶容说不清楚。
今日再见,扶容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扶容忽然想,要是前世自己没有去帮秦骛开宫门,那就好了。
后来秦骛自己也说,他根本就没有指望扶容能把宫门打开,让他来开宫门,不过是随口哄他一句,逗他玩儿,秦骛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后来还训了他一顿。
结果扶容笨笨的,分不清玩笑话和真心话,自己就跑去了。
扶容想,要是他当时听出来那是玩笑话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看见死人了。
耳边六皇子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远,扶容有些恍惚。
这时,秦骛就站在城楼台阶上。
阴影正好挡住了他,没有人看得见他,他正好看得见扶容。
他同样想到了前世宫变的时候。
宫变的前一天晚上,秋风凉凉的,他把扶容按在窗外的竹榻上,使劲吓唬他。
他含着扶容的耳垂,阴恻恻地对他说:“我若败了,你就成了小寡夫,到时候他们把你抓起来,倒吊在房梁上,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扶容倒在竹枕上,冷汗沾湿了头发,粘在颈侧。他大着胆子,握住秦骛的手:“殿下放心,奴不说……”
秦骛笑了一下,反手捏着他的手指把玩:“你怕不是还没被吊起来,就哭哭啼啼的,连今晚没了几次,都招得干干净净。”
扶容摇摇头:“不说……”
后来,扶容就在秦骛捏着他的手指,给他介绍“针刺刑”的时候,又累又怕地晕过去了。
秦骛捏捏他的手指:“有那么怕当小寡夫吗?这么怕我死,那你明天来给我开宫门,知道宫门朝哪儿开吗?有力气跑吗?”
秦骛把他从竹榻上捞起来,抱回房去:“先把这个门开开。”
只是一句玩笑话,秦骛说完就忘了。
扶容记住了,还以为是约定。
第二日,秦骛骑着马,率领三千死士在宫门外。
扶容果然来了,来帮他开宫门。
城楼上乱箭齐发,秦骛有些急了,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站起来,挽弓射箭,一箭一箭射死城楼上的弓箭手。
第一箭便杀死了禁军统领。
城门打开后,秦骛憋着一肚子火,也没理扶容,径直骑马去追出逃的老皇帝,后来才折返回来找扶容。
扶容想要他夸,可是他没有夸扶容,反倒训了他一顿,让他以后别乱跑。
扶容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秦骛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当时究竟是为什么,不肯夸扶容呢?
因为那时,他在宫门外,扶容在宫门里,他看不见扶容,他生怕扶容死了。
他怕自己夸了扶容,扶容会飘飘然,往后再做这些凶险的事情。
他一开始喜欢让扶容为他做事,因为扶容喜欢他,他要试试,扶容到底有多喜欢他,喜欢到底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当钱花。
当扶容证明了自己很喜欢他,喜欢也可以当饭吃、当钱花之后,秦骛忽然就不喜欢让扶容去做事了,他怕扶容出事。
时至今日,秦骛忽然开始怀念冷宫里的那五年。
就算对他来说,那是最屈辱的数十年。
他其实好喜欢扶容,从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关在心里的那条疯狗就开始用狂吠表达喜欢了。
城楼上下,扶容和秦骛想着同一件事。
忽然,两个人耳边同时炸开“嘭嘭”声。
秦骛尚未回过神,还以为自己身在宫变战场,猛地往台阶上迈了一步,想要把扶容给拉回来。
扶容也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连忙抬起头。
下一刻,灿烂的红光映在扶容面上。
满天焰火绽开。
原来不是打仗。
扶容松了口气,瞧着满天的焰火,很快就被吸引走了,也没有看见台阶上的秦骛。
现在不是打仗,他也不是秦骛的伴读,他再也不会帮秦骛打开宫门了。
扶容双手搭在城墙上,抬头看着满天焰火,这样想着,眼睛被焰火映照得亮晶晶的。
秦骛站在台阶上,瞧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没多久,秦昭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秦昭捧着一盏小小的花灯,走到扶容身边,好巧不巧,正好挡住了秦骛的视线。
秦昭用自己的手帕折了一个小托盘,里面托着一支短短的红烛,烛泪滴在手帕上,不会烫伤手。
秦昭很细心。
扶容朝秦昭笑了一下,大约是说了一声:“谢谢殿下。”
秦骛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焰火放完了,扶容和殿下们也准备回去了。
六皇子打了个哈欠,抱着扶容的手臂,被扶容拖着往前走。
扶容一手托着小花灯,一手扶着六皇子,有些顾不过来。
秦昭便帮他把六皇子接过来:“阿暄,大哥扶你走。”
六皇子一激灵,跳下台阶跑远了。
扶容双手捧着小花灯,从城楼上走下去。
秦骛闪身,靠着城墙,站在阴影里。
手中红烛光,扶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经过秦骛身边的时候,稍稍偏过头,朝黑暗中瞥了一眼。
秦骛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不敢动作。
扶容干净得像天上来的小仙童,目光纯粹。
他心里的那条疯狗忽然有些踟蹰。
秦骛想,如果当时,扶容打开了宫门,他夸了扶容一句。
扶容会不会,也像现在对秦昭这样,朝他甜甜地笑一下,说一声“谢谢殿下”?
一定会的。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夸扶容。
倘若他现在把扶容抢回来,天天夸他,扶容会不会回心转意?
他已经想好,把扶容抢回来,要怎么对扶容好了。
现在只差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扶容抢回来。
第33章 起火【含7k营养液加更】
除夕夜, 守岁结束了,宫人们各自回宫。
昭阳殿,六皇子裹着被子躺在榻上。
扶容吹灭了蜡烛, 刚准备把太子殿下给他的小蜡烛也吹灭,想了想,还是直起了身。
他捧起那个小托盘,把它放在桌案上, 想等它自行燃尽。
六皇子昏昏欲睡,缩在被子里,小声问他:“扶容, 你在干嘛?还不睡?”
“来了。”扶容回过神, 不舍地把蜡烛吹灭, 走到榻前。
六皇子嘀咕了一句:“快睡罢, 明日还要早起。”
“好。”
扶容抱着自己的被子,爬上床榻, 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不一会儿,他耳边就传来了平缓的呼吸声,六皇子睡着了。
扶容翻了个身,抱着被角,抬头望向殿外。
宫人们也都回去休息了, 现在外面静悄悄的, 仿佛刚才的热闹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喜欢凑热闹,回味着刚才的场景, 仿佛心脏也还跟着焰火的声音一跳一跳的。
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见,前世在冷宫的时候, 也是年节, 宫里也放了焰火。
不过冷宫离得远, 只能看得到一点儿。
秦骛不让他出去看,说他出去会惹麻烦,而且焰火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乖乖听话,没有出去,只是踩着小板凳,踮着脚,趴在墙上看焰火。
没多久,他就被秦骛从墙上拽了下来。
秦骛说他:“也不怕摔死。”
后来,秦骛让他把炉灶烧起来,两个人围坐在炉火旁边,烤了点冷掉的米饼吃。
炉灶里木柴燃烧,噼啪炸开,就和天上的焰火一样。秦骛说。
当时扶容只顾着吃米饼,嚼着嘎吱嘎吱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扶容眨了眨眼睛,缓缓清醒过来。
秦骛骗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已经在宫门城楼上见过焰火了,又大又灿烂,和炉灶里的柴火根本不一样,他不会再被骗了。
与此同时,秦骛就坐在九华殿中,手里拿着扶容用来包银子的那块小蓝布。
只是很普通的小蓝布,什么花纹也没有,秦骛却捏在手里,舍不得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灰色的信鸽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他的手边。
秦骛把小蓝布收起来,取下信鸽脚上的竹筒,拆开字条看了一眼,随后将字条递到红烛边烧掉,用手指捻灭红烛。
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他重新取出扶容的小蓝布,将布料叠整齐,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随后在榻上躺下。
*
翌日便是新年的第一日,元月初一。
一大早,老皇帝便端坐在兴庆殿中,接受子女叩拜。
太子在最前面,随后便按照齿序排。
或许是因为昨夜宫宴,太子携百官顶撞了老皇帝,不让他将附离部落的方士收入宫中,老皇帝还板着脸,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善。
太子携皇子们俯身叩拜,老皇帝抬起手,点了一下太子,却道:“昨夜朕走得急,忘了给你们压岁年赏,太子也不提醒朕。”
秦昭赶忙俯身请罪:“儿臣知错。”
尽管不是他的错,他也必须认错,这就是老皇帝对太子的要求。
老皇帝淡淡道:“你周全,必然已经代替朕将年赏发下去了。”
秦昭道:“儿臣不敢逾越,只是尽兄长的本分,给弟妹们发了年赏。父皇尚未颁赐年赏,儿臣与弟妹们都不大习惯。”
老皇帝笑了笑,却不知道是喜是怒,只道:“太子,你太不会说话。”
秦昭刚要继续请罪,老皇帝便抬了抬手:“行了,起来罢。”
他朝身边的方士摆了摆手,方士们便捧着祈福香囊和红封,走到了皇子公主们面前。
这便是今年的压岁年赏。
老皇帝揣着手,瞧着底下的子女们,收敛了帝王威严,只像一个寻常父亲,淡淡地同他们说话:“又一年了,若是出宫去玩,别一个劲地往人堆里钻,在外面别贪嘴。”
一众皇子公主们齐声应是,老皇帝摆了摆手:“行了,下去罢。”
众人刚准备退走,老皇帝忽然道:“对了,老五,你留一下。朕今早修行,总是心神不宁,你留下焚香。”
秦骛站得挺直,微微颔首,双眼波澜不惊:“是。”
其余众人退走,秦骛上前,在香案前跪坐下,打开香炉。
老皇帝盘腿坐在软垫上,腰背挺直,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香炉中升起轻烟。
忽然,老皇帝开了口:“老五,昨夜宫宴,附离送那两个人来,你知不知情?”
秦骛面无表情,淡淡道:“回陛下,臣不知情。”
“嗯。”老皇帝就这样应了一声,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老皇帝挥手屏退方士。
方士们退出宫殿,守在外面。
他低声道:“我儿,你母妃是附离部落的和亲公主,你的眼睛不干净,你的血脉也不干净。天师还给你批过命,说你是命中带煞,天石上也是这么说的。”
“你须得多多修行,洗清骨子里的煞气,等哪一天,你的眼睛变黑了,那才算是洗干净了。”
“你不要听旁人鼓动,这天下,太子承继,往下还有二皇子,还有三皇子、六皇子,唯独你不行,谁让你的骨子里淌着草原人的血?”
“你这个命,是附离给你的,你如今是齐国人,不要同附离人过多往来。朕能让你出冷宫,也能再把你给送回去。”
“讨好你的兄弟们,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这就是血脉不纯的皇子的生存之道,从前没人教你,今日朕教你。”
老皇帝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敲打,放低了声音,继续吟诵自己修行的经文。
其实,老皇帝说话的时候,秦骛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专心焚香。
倘若仔细看看,便能看见他双唇颤抖,仿佛也正念着什么经文。
老皇帝的话他是一点儿没听进去,他正在专心地给扶容祈福。
秦骛并不害怕什么,他知道,老皇帝什么把柄也没有抓到,只是故弄玄虚地敲打他一番罢了。
老皇帝没有什么才能,只是缩在兴庆殿里,一面诵经,一面摆弄权术,敲打太子。
秦昭软弱无能,专门吃这一套。
秦骛才懒得听。
还是给扶容祈福比较要紧。
*
扶容是跟着六皇子来兴庆殿的,他不能进殿中,只能等在外面。
不一会儿,皇子公主们便出来了。
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退出宫门,随后四散分开。
扶容找到六皇子,快步迎上去:“太子殿下、殿下。”
太子殿下朝他微微颔首,六皇子把老皇帝赏赐的东西塞给他:“你收起来吧,我们出宫去玩。”
“好。”
秦昭早就安排好了,算上二皇子和三皇子,三辆马车早已经在外面的宫道上等着了。
六皇子踩了一下脚凳,直接跳了上去。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排在最后那辆黑黢黢的、第四驾马车。
身后的小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答道:“今日五殿下也要出宫,扶公子有所不知,车马局还未将五殿下的车马配备好,这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扶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秦昭同样瞧了一眼,淡淡道:“五皇子被父皇留下说话了,恐怕没这么快出来。去告诉马车夫,外面冷,去檐下等一会儿吧。”
小太监跑去传话:“是。”
秦昭转回头,朝扶容使了个眼色:“上去吧。”
“好。”
扶容侧过身,让太子殿下先上去,然后自己爬上马车,把门关好。
马车夫挥了一下马鞭,一声轻响,马匹行进,车轮碾过地上的碎雪,朝宫外行进。
扶容在想事情。
他当然不是为秦骛的马车鸣不平,他只是想,秦骛也要出宫,今日应该不会碰见他吧?
秦骛不爱热闹,也不爱玩乐。
他要出门,肯定是要出去办事。
扶容忽然想到,昨晚的除夕宫宴上,草原附离部落给老皇帝进献的两个人。
确实很奇怪,其他部落诸国,送的都是金银珠宝,或者献上女子给老皇帝充实后宫。
不过老皇帝沉迷修行,如今不怎么去后宫,兴庆殿的那群方士,才更像是他的后宫。
唯独附离部落,给老皇帝送一个方士、一个女子。
想两边得利、安插人手的意图也太明显了,连扶容都看出来了。
所以那两个人,是秦骛安排的吗?
秦骛早就和自己的母族部落联系上了吗?
秦骛现在就在谋划皇位了吗?
前世秦骛没怎么跟他说过这些事情,就算让他出去送信,也只是让他去一些文官家里。扶容见过秦骛的手下,但是不太清楚,他的手下有没有草原人。
秦骛从来不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他甚至连秦骛的身世都不知道。
如果秦骛现在就在谋划皇位,那太子殿下怎么办?还有六殿下,还有二殿下和三殿下。
如果可以,他希望……
一大早,扶容还没睡醒,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六皇子忽然抓住他的手:“扶容!”
扶容抬起头:“殿下?”
“你在发什么呆?你差点把手放到炭盆上了,有那么冷吗?”
马车正中点着一个小炭盆,烧得很暖和,扶容在炭盆边上暖手,不自觉就要把手放上去了。
扶容回过神:“奴失礼了。”
六皇子皱了皱眉,把他拉到里面来,帮他拢了拢衣裳。
秦昭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你在想五皇子?”
扶容顿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没有。”
秦昭虽然有些不悦,但是扶容不说,他也不再追问。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太子府外。
侍从们都迎了上来,林意修也在,扶容看见他,眼睛一亮,稍稍抬高音量:“林公子!”
林意修还记得他,笑着应了一声:“扶容,上回说要跟我学当伴读的那个小伴读。”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嗯。”
扶容跟着几位殿下,在太子府待了一整天。
太子殿下人好,没有让他做事,而是让他随便玩耍。
傍晚时分,扶容跟着一行人去了教坊。
自从六皇子上次来了教坊,便一直对这里的点心和琴声念念不忘。
晚上城里还有焰火表演,扶容想过去看,可是六皇子不想过去。
六皇子靠在凭几上,打了个哈欠:“年年都看,昨天都看过了,今天不想去了,扶容,我给你放假,你自己过去看吧。”
扶容犹豫了一下,刚准备点头。
秦昭便道:“扶容,我陪你过去吧。”
扶容眼睛一亮:“好,谢谢殿下。”
*
兴庆殿里,秦骛被老皇帝留在殿中,对着香炉,焚香念经,修行了一整天。
整整一天,老皇帝也没有传膳。
直到傍晚时分,老皇帝才摆摆手,让秦骛离开。
他佯装温和道:“兄弟们都出宫去玩了,你也去吧,同他们一起。”
“是。”秦骛盖好香炉,行了个礼,随后转身离开。
老皇帝始终闭着眼睛,也就没有看见,秦骛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他没有被恐吓到,也没有被敲打到。
秦骛走出兴庆殿,马车从早上就在宫道上等着了。
他上了车,淡淡道:“去教坊。”
“是。”
马车夫虽是宫里配备的,但是秦骛一个皇子,年节去教坊听听曲,也不算什么大事,不会有人怀疑。
*
今夜无宵禁,马车一路出了宫,抵达教坊。
年节里,教坊里来往官员众多。
秦骛下了马车,望了望四周,看见太子府的马车,心下明了,扶容也在此处。
等办完了事情,他可以找机会见见扶容。
无须小厮指引,秦骛径直往里走,上了二层,进了一个房间。
秦骛的几个属下在里面等了一整天,见秦骛终于来了,连忙俯身行礼,低低地喊了一声:“主子。”
这些都是附离部落安插在大齐都城里的人,草原人。
秦骛在冷宫里长到七岁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接连几天,偷偷钻进泔水车,出了几次宫,找到附离部落安插在都城里的人,向他们表明自己的可用之处。
一开始,秦骛帮他们在宫里做一些事情。
到了现在,这些草原人全都变成了他的手下,为他所用。
这也是他的初始势力。
秦骛的目光在他们之中扫了一眼,冷声问:“吉达在哪?”
几个属下面露难色:“主子,吉达等了一会儿,见主子没来,便回去了……”
秦骛径直走进去,在案前坐下,语气冰冷:“让他马上过来。”
“是。”
一个属下迅速闪身出门。
秦骛翻看着堆在案上的文书,一言不发,殿中气氛凝滞,十分沉重。
另一个属下壮着胆子开了口:“禀主子,昨夜除夕宫宴上,给老皇帝送人的主意,就是吉达想出来的。”
秦骛翻看着文书,神色不改,但也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于是属下继续说:“他想在老皇帝身边直接安插眼线,往后便不必借由主子,可以直接通过眼线,掌控齐国皇宫。”
“近来,吉达也在我们的人里,发展效忠部落、效忠首领,而非效忠主子的人,恐怕是……有了异心。”
秦骛面不改色,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淡淡道:“下去要几坛酒。”
“是。”
不一会儿,属下带着酒回来了,最先出去的那个属下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正是秦骛方才点名要见的吉达。
吉达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五官是中原人的模样,连眼睛也是黑的。
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附离人,吉达在草原土话里,便是“长矛”的意思。
吉达抱拳,并不喊秦骛“主子”,而是喊他:“五殿下。”
秦骛翻看文书的动作不停,没有抬头看他,语气笃定,冷声问:“就是你自作主张,往老皇帝身边送人。”
吉达答道:“五殿下如今出了冷宫,凭借我附离的修行之术,接近齐国皇帝,自由出入皇宫。”
“所以,小的想着,在除夕宫宴上,向老皇帝进献两个方士,老皇帝也不会拒绝,也能为五殿下提供助力,还能发展成我附离的眼线,一举多得。”
他语气怨怼:“只是没想到太子阻挠,五殿下也不肯帮一把自己人。倘若昨夜在宫宴上,五殿下肯说一句话,我们的眼线如今已经到了齐国皇帝身边。”
秦骛微微抬眼,周身气势冰冷,缓缓从口中吐出两个字:“蠢、货。”
吉达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猛地抬起头:“五殿下何出此言!”
秦骛只是淡淡地重复一遍:“蠢货。”
“秦骛!”吉达有些急了,直接喊了他的名字,“我奉部落首领的命令,往齐国皇帝身边安插眼线,我命你马上去办这件事!”
秦骛只是稳稳地坐在主位上,目光阴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死人,说了第三遍:“蠢货。”
吉达厉声道:“秦骛,你别忘了,你攀上附离的时候,还只是个冷宫里的废弃皇子。你如今的势力,都是靠附离得来的!”
“你忘了你攀上附离的时候,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发誓了?你说你会襄助附离首领杀进中原,踏平齐国,问鼎天下!”
“如今首领要在齐国皇宫安插眼线,你不仅不肯,还口出狂言,你是不是要造反?你想独吞齐国,独享齐国皇位?”
秦骛站起身,轻声道:“我没忘。”
他缓缓走下主位上的台阶,走向吉达:“附离耗费数十年,在齐国国都安插了许多人,就等着有朝一日,一击毙命,入主齐国。”
“我母亲是和亲公主,是其中一个眼线,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母亲死后,我通过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找到了你们。”
“我说过,我会襄助附离,踏平齐国,问鼎中原。”
吉达在他的目光下,竟莫名有些胆怯。
但他还是正色道:“五殿下记得就好,眼线的事情没办成,只能暂时缓一缓了,太子那边,我已经派人教训他了。现在请五殿下将手里的势力移交回来……”
秦骛忽然打断了他:“吉达,你对附离忠心耿耿,敬你一杯。”
秦骛从桌案上抓起一个大酒坛,递给他,朝他扬了扬下巴。
吉达不明所以地接过酒坛,却不敢喝。
秦骛朝其他几个属下使了个眼色:“喝,算是犒劳你们,你们也过个齐国的年节。”
其余几个属下倒是十分听话,秦骛一声令下,扛起酒坛就往嘴里灌,没有一点儿犹豫。
吉达见状,也将信将疑地举起了酒坛。
秦骛绕过他,走到他的身后。
等吉达喝了半坛子酒,秦骛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吉达下意识回过头。
下一刻,秦骛忽然暴起,猛地抄起放在地上的木制凭几,哐的一声砸在他的后颈上。
像是被砸断了脖颈颈椎,吉达直接扑在地上,悄无声息,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死去了。
秦骛目光凌厉,墨绿色的眼睛翻起惊涛骇浪,扛着凭几,再补了几下,确认他死透了。
秦骛踩着吉达的脸,低声道:“是我要问鼎中原,不是你们首领,我凭什么帮你们安插眼线?我是傻子啊?”
像魔鬼的低语。
他丢开凭几,在虚空中握了握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掌:“行了,来两个人把他扛出去,就说是喝醉了。”
这就是秦骛刚才要他喝酒的原因。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所有路人看见他垂着头,都会以为他只是喝醉了,不会想到他已经死了。
这样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一个死人,从教坊里扛出去,完全不用考虑怎样才能偷偷运走。
秦骛拍了拍手:“对附离那边,就说他……安插眼线,被齐国发现了,跑的时候,摔断了脖子。他的职位,换我的人顶上去。”
几个属下抱拳领命:“是。”
秦骛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冷的:“不要和他一样认不清主子。”
“是。”
附离远在千里之外,几十年更易,附离首领对早些年安插的这些人,早已经鞭长莫及。
没主的势力,秦骛发展成自己的,很正常啊。
秦骛最后道:“我要的是听话的下属,像他这样,自作主张,不要再让我看见第二次。”
几个属下将头低得更低:“是,小的明白。”
秦骛说完这些话,转身便要离开。
他推开门,忽然想起扶容也在这儿。
秦骛脚步顿了一下,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那块小蓝布,闭了闭眼睛,平复好心情。
再睁开眼睛时,他原本墨绿色的眼睛,变回了正常的墨色。
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六皇子连鞋都还没穿好,就从房间里跑出来,他惊慌失措,指挥侍卫:“城东失火,快,快去找大哥!”
秦骛微微皱眉,想起吉达临死前,好像说过一句话——
太子那边,我已经派人教训他了。
因为太子阻挠附离使臣进献的方士进宫,所以吉达想要教训教训太子。
大约是他做了什么。
秦骛冷笑一声,这人临死前还算做了件好事。
下一刻,秦骛听见六皇子大声喊道:“还有扶容,扶容和大哥在一起!”
秦骛脸色一变,随手抄起什么东西作为武器,便冲出教坊。
他身后,六皇子已经冷静下来了:“马上通报京兆府尹,马上进宫禀报父皇,马上调动禁军!”
*
焰火表演在城东。
六皇子不想来,太子殿下带扶容过来,扶容很感激他。
秦昭问他:“城中年年都有焰火,你怎么会没见过?”
扶容笑了笑,回答道:“从前家里住得远,焰火都被房屋挡住了,偶尔跟着家里人出门,家里人不爱看,我也看不了。”
秦昭出行,身边只跟了几个便衣侍卫。
四周人有点多,秦昭时刻护着扶容。
到了着火的时候,秦昭仍旧护着他。
扶容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听见前面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叫声,随后火光冲天,迅速蔓延到周边的小摊。
百姓们四散逃命,叫嚷声一片,甚至还有人被绊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直接就踩了上去。
秦昭迅速反应过来,护着扶容,把他交给跟着的侍卫,朗声道:“把他安全送回教坊!”
说完这话,秦昭便转身向回,登上高台,开始指挥城中禁军疏散百姓,挽救火势。
这些事情一向是秦昭安排的,因为焰火要用到火药硝石,这几年也起过火,他处理起来还算熟练。
只是这回的火势好像特别大,很不对劲。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侍卫劝他:“扶公子,快走吧。”
“好。”
扶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顾全自己,快点跟着侍卫跑出去。
可是周围一片混乱,百姓太多了,跑起来很慢,还很容易被冲散。
扶容正跟着侍卫往外跑,忽然,一只手拽了他一把,他还来不及喊,就被人拽了出去。
“我……”扶容被人抓着,不知道往哪里走,“松手!认错人了!”
扶容还以为是太子派给他的侍卫,试着回头看一眼,可是他刚回过头,就被那个人死死地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周围人头攒动,扶容皱了皱眉,忽然察觉到了熟悉的感觉。
秦骛?!
这下扶容更害怕了,他试着推开秦骛:“松手,太子……太子殿下就在附近……太子殿下……”
秦骛轻轻松松地抱着他,制住他,像制住一只小猫一样轻松。
秦骛用自己的身体帮他隔开人群,带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把他带到了一个小巷里。
扶容正色道:“太子殿下……”
秦骛把他放下,接话道:“你的太子殿下就是个怂包废物,丢下你自己跑了,只有我救你。”
扶容头发凌乱,衣裳也乱糟糟的。
听见这话,扶容立即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抬手要打他:“秦骛,你胡说!”
第34章 火场
火光冲天, 一片混乱。
秦骛从教坊里冲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属下们追上前:“主子,是吉达的人。”
秦骛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墨绿色眼睛重又翻起波澜,他定定地看着从他面前逃走的人群, 定下心神:“所有人去救火。”
人太多了, 光找是找不到扶容的。
只有火势稳定下来, 扶容才能平安。
可是这样……
几个属下抱拳称是,只有一个有些迟疑:“主子, 我们去救火,只怕要暴露,况且……年年城中焰火表演由太子督办,这把火烧不到主子身上, 我们大可以作壁上观。”
秦骛没有理会他, 只是继续吩咐:“引太子的人去抓吉达的人, 帮他们抓住纵火之人。”
“这……万一吉达的人供出我们……”
秦骛转过头, 瞥了他们一眼, 目光冰冷, 语气同样冰冷, 一字一顿:“我说, 去、救、火。”
秦骛刚才还亲手解决了一个自作主张的吉达, 此刻他目光冰冷, 同方才杀人时如出一辙。
属下缩了缩脖子, 不敢再说,只能去做事。
秦骛不再看他们,而是冷冷地盯着眼前仓皇逃窜的人群。
下一刻, 他抬脚迈进人群之中, 逆着人流往前, 去找扶容。
秦骛眼神阴鸷,目光扫过从他身边经过的所有百姓,搜寻扶容的踪迹。
冷静下来,他清楚自己这样很难找到扶容,所以他安排了属下去救火。
可是他根本冷静不下来。
几十年,处心积虑,苦心经营,他才换了这一次机会。
他是为了扶容才来的,若是扶容出事,他……
光是想想,秦骛就忍不住要发疯。
秦骛攥紧了拳头,将那些不好的念头全部压进心底。
他想,太子虽然软弱,但不至于如此无能,应当能护住扶容。
多可笑,他竟然寄希望于自己的敌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忽然看见了什么,眼睛亮了一瞬,推开人群,大步上前。
找到了。
扶容个子小,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的。
太子分明是和他一起出来的,这时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秦骛在他身边竟然连个侍卫都没看见,果真是个废物。
秦骛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不找到他,他马上就要被踩死了。
秦骛心中恼火,大步上前,抓着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出去。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大喊着让他松手,说他是认错人了。
认错,秦骛死都不可能认错人。
扶容回过头,想看看他是谁,下一刻,秦骛就把他按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按着扶容,一边抱着他往外走,一边摸摸他的脑袋,摸摸他的肩背,确认他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扶容好像发现他是谁了,喊了一声“秦骛”,却完全湮灭在吵闹声中。
秦骛用身体隔开人群和扶容,把他带到远离人群的小巷里。
扶容在他怀里就在喊着什么,秦骛也没太听清楚,秦骛松开他的瞬间,便听见他喊道:“太子殿下……”
秦骛听见他这样喊,登时烦躁起来,下意识接话道:“你的太子殿下就是个怂包废物,丢下你自己跑了,只有我救你。”
就好像之前很多次,分明是他救了扶容娘亲,分明是他杀了扶玉。
扶容总以为是太子。
秦骛救他的时候,连他的太子殿下的人影都没看见,扶容还在太子太子。
扶容脸色惨白,秦骛瞧着他的脸,正色道:“是我救……”
他话还没说完,扶容就忽然抬起头,朝他扬起了手。
扶容在人堆里挤了半天,衣裳乱糟糟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秦骛在人堆里找了他半天,同样十分狼狈,站在扶容面前,脸色铁青。
他眼瞧着扶容的手朝他落下来,竟连躲也不躲,就这样挨了一下。
只可惜扶容才从火场中死里逃生,手软脚软,眼睛也发花,打他一下,并不用力,连对准都没对准,“啪”的一声轻响,扶容的指尖从秦骛的下巴滑了过去。
“秦骛,你胡说!”
秦骛没想到,自己救了扶容,扶容还要打他。
这是什么道理?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做出要把他往人堆里推的样子,手上却不肯放松,依旧紧紧地抓着他。
秦骛冷笑一声:“我胡说?那你的太子呢?现在让他过来救你。”
扶容试着推开他的手,大声道:“太子殿下在指挥灭火,疏散百姓,他派侍卫带我出去,是你把我和侍卫分开了。”
“放屁,你都快被挤死了,那个侍卫呢?就一个侍卫顶什么用?是我救你!”
扶容绷着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秦骛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来,打我。”
扶容收回手,一言不发,看向巷子外面。
禁军过来了,人已经少了很多,远处的火光也暗了下去。
秦骛瞧着他,又来了,又来了,秦骛就知道,扶容又不肯说话了。
他一直搞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做了事情,是自己救了扶容,在扶容面前,总是得不到一个笑脸,一句好话。
就因为他骂了一句太子?
只是骂了太子一句,完全不能说是错,简直可以说是那么点小事情,和他救了扶容天大的功劳,根本比不了。
可是偏偏扶容不高兴。
扶容看着外面的场景,转回头,看向秦骛,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是五殿下的人干的吗?”
太子殿下督办每年的年节焰火表演,扶容想,凭秦骛的手段,他确实很有可能做这种事情。
秦骛喉头一哽。
好啊,现在连这场火灾,扶容都要扣在他的头上了。
他在扶容眼里就这么阴险狠毒、不择手段?
好罢,他确实是这样的,得知吉达可能做了点事情对付太子,他心里其实是窃喜的。
如果不是扶容被牵扯进来,他早已经翘着脚看戏了。
阴险狠毒、不择手段,前世文武百官、史书传闻,都这样说他,他全都不在意。
只有扶容……扶容不能这么说他。
秦骛绷着脸,瞧着扶容散在耳边的碎发。
一瞬间,许多算计从秦骛脑中流转过去。
他恨不能现在就把扶容抢走。
正好他的人现在都在附近,他马上打晕扶容,把他带走,让人备马,他们趁乱出城,离开齐国,去草原上。
他有把握能把附离部落的首领拉下王位,到时候让扶容做王后。
或者他现在马上出去,趁乱把太子、六皇子,一个一个全解决干净了,他也有把握不留下痕迹。
但是他们死了,扶容肯定会难过。
那就留他们一条命,他现在马上杀进宫去,把老皇帝砍死,自己登基,然后给太子、六皇子,一个一个全部赐婚,今晚赐婚,明晚洞房,后天就全部送去封地。
这样他们有命活着,扶容也不会难过。
可是……
他在扶容眼里的形象,已经足够坏了。
不能再坏下去了。
良久,秦骛才开了口,他嗓音低哑:“我没有,不是我的人。”
扶容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还没听过秦骛这样的语气。
秦骛却以为他还是怀疑自己,再说了一遍:“不是我,是附离的奸细。”
扶容以为,自己还算是了解他的,秦骛不屑于撒谎,如果是他做的,他应该会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不是否认了三遍。
应该真的不是他做的。
扶容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奴误会五殿下了。”
他冷静下来,低下头,朝秦骛行了个礼:“多谢五殿下救命之恩,奴方才……一时惊慌,口不择言,请五殿下不要介意。”
秦骛又哽了一下。
他忽然又怀念起方才那个惊慌失措、还会打人的扶容。
起码方才的扶容是鲜活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冷淡淡。
虽然秦骛能看出他很害怕,但是,强装的冷淡,也是冷淡,就已经足够让秦骛发疯。
秦骛牵起扶容的手,想叫他再打一下自己。
可是扶容抬起头,神色紧张:“五殿下?”
秦骛只能把他往巷子里带了带,很快就松开他:“进来点,外面乱。”
“是。”扶容收回手,往后退了退,几乎贴着墙,离秦骛尽可能远一些。
秦骛垂了垂眼睛,瞧见他后退的脚步,还瞧见他跑丢了一只鞋。
秦骛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你怎么这么……”他忽然临时改了口,淡淡道:“等人少些了,我们再出去。”
扶容看着他,点了点头:“是。”
秦骛伸手要扶他,扶容不肯。
秦骛又抬起脚,把地上的碎石踢开,好让扶容站得舒服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站在漆黑的小巷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火光渐暗,逃命的百姓也早已经离开了火场附近,只有禁军提着水桶、扛着武器,脚步匆匆。
想是太子已经带人控制住了火势。
扶容朝外面望了一眼,斟酌着语句,准备向秦骛告辞,自己出去。
虽然外面有禁军,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伴读,禁军还要忙着灭火,他不好意思喊住他们,还是自己回去好了,索性教坊离这儿不远。
秦骛看出他的心思,先他一步开了口:“外面太乱,等一会我送你回教坊。”
扶容想要拒绝:“不必……”
秦骛总是能准准地抓住他的命脉:“你娘亲在教坊里很担心你,大火之后,难保没有人趁乱打劫。”
扶容垂了垂眼睛,点点头:“是,多谢五殿下。”
秦骛得逞,笑了一声,故意逗扶容:“你知道他们最喜欢打劫哪种人吗?”
扶容没有应声。
秦骛继续道:“他们最喜欢打劫你这种,长得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还是在大户人家当差。”
他顿了顿,夹带一些显而易见的心思:“等会儿记得跟紧我,拽着衣袖走。”
扶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像是被他吓到了,却又像是没有被吓到。
秦骛看着他苍白的脸,抿了抿嘴角,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逗他的。
忽然这时,外面传来几个侍从的声音。
“扶容?扶容?”
是六皇子身边的侍从,六皇子出宫,他们自然跟着一起。
扶容在六皇子身边侍奉快一个月了,自然也认得他们的声音。
扶容刚准备应一声,然后出去找他们,却发现自己被秦骛抓住了手腕。
扶容回过头,秦骛正色道:“刚才说好了。”
——我送你回教坊。
扶容竭力维持冷静,轻声道:“已经有人来找我了,五殿下同我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回去。”
扶容顿了顿,还补了一句:“不会遇到打劫的,会更安全。”
秦骛刚才就是这样吓唬他的。
秦骛不语,他想和扶容单独待在一块儿。
这才待了没多久,他不想和扶容分开,他想送扶容回去,最好能在扶容娘亲面前也露个脸,顺便在太子和六皇子面前炫耀一下,是他救了扶容。
这是秦骛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做一件事情,必定要算尽这件事情的每一个好处。
扶容想了想,却道:“五殿下要在这儿等自己的属下来么?那奴先出去了,今日之事,奴不会说出去的。”
秦骛正色道:“我坦坦荡荡,是我救了你,为什么不说出去?”
“那……倘若太子殿下或六殿下问起,奴会将今晚的事如实禀报两位殿下的。”
他二人说了两句话,来找扶容的人都快走了,声音也越来越远。
扶容有些着急,回头望了一眼。
可是秦骛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扶容语气有些急了:“五殿下,请松手,我让他们过来了。”
秦骛低声问:“我只有一次很凶,只有第一次,后来我一直对你好,我和太子、和六皇子,到底哪里不一样?”
扶容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却没有回答。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扶容连忙转回头,朝外面应了一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外面的脚步声乱了一下,侍从们都喊道:“找到了!”
扶容就这样拽着秦骛,从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出去。
“在这里!”
六皇子的侍从们迅速围上前。
“扶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殿下都急坏了……”
随后,他们看见秦骛紧紧地抓着扶容的手。
一行人连忙俯身行礼:“五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嗯。”
扶容解释道:“我被人群冲散了,正好碰到了五殿下,便和五殿下一起,在此处躲避。”
秦骛皱了皱眉,不是正好,不是碰巧,他是特意来找救容的。
侍从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请五殿下与奴才们一同回去。”
秦骛颔首,没有再说话,拽着扶容,抬脚往前走。
扶容回过头,朝侍从们摇了摇头。
应该没事。
扶容死里逃生,侍从们找到了他,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可是一行人气氛古怪,一路上一言不发。
侍从们远远地跟着,秦骛拉着扶容,用脚踢开前面的碎石障碍,走在最前面。
现在回想起来,扶容也有些后怕。
他打了秦骛,他竟然打了秦骛。
秦骛这样睚眦必报,如果被人打了,他没有当场把对方绞杀,那就说明他留有后手。
现在怎么办?扶容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
扶容抵着头,被秦骛拽着,快步向前走,几乎要跑起来。
没多久,秦骛发现他跟不上,便放慢了脚步。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太子和六皇子护不住你,今日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扶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话,想了想,只道:“我自己会护住我自己的。”
秦骛语气定定:“我再说一遍,你跟我,我能护着你。”
扶容同样坚定:“不。”
秦骛冷笑一声:“扶容,我和太子、和六皇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就算我一开始很凶,不是对你,我也只凶过那一次,到底哪里不一样?”
算上方才,秦骛一共问了三遍。
扶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给他回答,秦骛就要发火了。
“不一样……”扶容顿了顿,抬起头,“不一样就在于,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看见我跑丢了鞋,不会对我说——”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尽力模仿秦骛的表情和语气:“‘你怎么这么笨?’”
秦骛顿了一下,他……有那么凶吗?
而且,他刚才明明没有把那个字说出口,扶容怎么会知道?
秦骛定下心神:“就因为这个?”
“嗯。”扶容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
“好。”
秦骛嘴上应着“好”,却把这件事情暗暗记在了心里。
他到要看看,太子和六皇子看见扶容跑丢了鞋,会说些什么。
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
教坊里,气氛凝重,闲杂人等早早地就离开了,兰娘子悄悄站在楼梯上,焦急地张望着外面。
太子坐在位置上,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伸出烧伤的右手臂,给大夫瞧一瞧。
在火场外面的时候,烧着的木梁正好掉下来,他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时不时有官员进来回禀事情,说百姓已经全部疏散,大火已经被完全扑灭,现场勘验,仿佛是人为纵火,但是现场的可疑人等跑了,还没有抓到。
秦昭有条不紊地把事情吩咐下去,安排就近医馆为受伤百姓诊治,封锁现场,继续查验。
六皇子坐在旁边,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他有点着急。
等秦昭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六皇子便道:“大哥,扶容不会有事吧?”
秦昭顿了顿,大约是安慰他:“应当不会……当时情况紧急,孤应该多派几个侍卫跟着他,是孤思虑不周。”
六皇子抿了抿唇角:“他机灵,应该不会有事。”
“已经派人去找了,会有消息的。倘若他脱险,应当也是回教坊来,且等着罢。”
六皇子撑着头,忽然,一个侍从从外面跑进来,大声通报:“殿下,扶公子找着了。”
六皇子眼睛一亮,站起身来。
侍从禀报:“扶公子没受伤。”他顿了一下:“找到的时候,扶公子正和五殿下在一块儿,说是五殿下碰巧路过,救了扶公子。”
太子同六皇子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但他们也不好多问,秦骛已经带着扶容进来了。
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但都没有受伤。
扶容走到太子和六皇子面前,朝他们行了礼:“让殿下担心了。”
秦昭摇头:“你也吓坏了,等会儿赶紧回去,让大夫看看。”
秦昭又看向秦骛,秦骛不曾行礼,腰背挺直。
秦昭道:“所幸你也在外面,还要多谢你救了扶容,可有受伤?”
秦骛淡淡道:“不曾受伤。”
秦骛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似乎是嘲笑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就好,你等会儿是回宫,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太子府小住几日?”
秦骛思忖道:“回宫。”
秦昭颔首:“好。”
“大哥,我先回去了。”六皇子朝秦昭行了个礼,便让人准备马车。
扶容跟在他身后,准备回去。
忽然,扶容听见秦骛道:“六皇子就这样走了?不向我道一声谢?”
秦骛稍稍偏过头,话是对着六皇子说的,眼睛却瞧着扶容。
六皇子停下脚步,转过身,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五哥。”
“不必客气。”秦骛不无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若是扶容日后遇险,你护不住,记得再派人来喊我。”
六皇子变了脸色,刚准备说话,扶容就挡在了他身前。
“五殿下救的是奴,奴还没来得及向五殿下正式道谢,在此谢过。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正式谢过五殿下。”
秦骛笑了笑,此时他的脸上才有几分真诚:“不必客气。”
扶容挡在六皇子身前。
六皇子一低头,瞧见他的脚,疑惑道:“扶容,你的鞋呢?”
扶容轻声道:“跑丢了。”
来了。
秦骛忽然来了兴致,瞧着他们。
扶容说他和六皇子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这儿。
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六皇子蹙了蹙眉,问扶容:“你就这样走回来啊?脚扎吗?”
扶容摇了摇头:“不妨事,还有袜子呢。”
六皇子瘪了瘪嘴,转头看向外面,吩咐侍从:“马车快点,我们马上要回去了。”
就这样?
秦骛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过是……会说好话罢了,也不见六皇子把脚上的鞋脱下来给扶容穿上。
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秦骛垂了垂眼睛,抱着手,抢在扶容前面走出去,把地上的碎石踢开。
方才一路上,他走在扶容前面,也是这样帮扶容开路的。
他比六皇子好,他绝对比六皇子好。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总是逗扶容,他也应该说好话的。
第35章 交心
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冷风吹过,长街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气氛凝滞,太子忙着处置大火之后的事情, 无暇顾及这边。六皇子站在教坊门前, 等着马车过来。
秦骛站在扶容身边,瞧着他的脸。
他和六皇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就因为六皇子说话好听?脾气好?
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就是脾气好,脾气好只会被欺负死。
扶容站在六皇子身后,没有再看秦骛, 而是回头望了一眼。
兰娘子还站在台阶上, 悄悄朝扶容那边张望,方才扶容说他没事, 做母亲的自然还是不放心, 想再看看。
扶容犹豫了一下, 想跟六皇子说一声, 自己快点过去跟娘亲说两句话。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骛便道:“六皇子, 你怎么好意思叫扶容和他娘亲这样分开?”
六皇子回过头, 才发现这件事情。
他朝扶容点了点头, 轻声道:“你去吧。”
“是, 谢谢殿下。”
扶容快步跑回去,同娘亲说两句话。
秦骛瞧着扶容跑开的背影, 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跟自己道谢。
明明是他跟六皇子提的,扶容又不理他了。
那头儿, 扶容和娘亲小声说话。
“娘亲放心,我不要紧, 没有受伤。”
兰娘子认真地看看他的脸, 确认他只是脏兮兮的, 没有受伤,便轻声道:“娘知道,你快回去吧,不要惹得主子不高兴。”
扶容应道:“我知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兰娘子仍旧有些不放心,压低声音嘱咐他:“好好当差,不要掺和别的事情。”
扶容知道,娘亲看他是被秦骛带回来的,又见秦骛和太子殿下、六殿下不太对付,所以有点担心。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没说两句话,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六皇子的马车来了,于是他向娘亲道过别,小跑出去。
临走前,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见他在忙,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朝他行了个礼,便跟着六皇子上了马车。
秦骛抱着手,看着扶容上了马车,才朝黑暗中招了招手。
那辆黑黢黢的马车从角落里出来,赶到他面前。
秦骛看着自己的马车,皱了皱眉。
确实不如六皇子的马车漂亮。
不过他人比六皇子有本事。
秦骛又回过头看看太子,他也比太子有本事。
马车差点不算什么。
秦骛这样想着,便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在黑暗中,径直回宫。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一两个英勇救火的百姓路过——其实那是秦骛派去救火的属下。
风吹动马车帘子,擦肩而过时,属下趁着车夫不注意,恭恭敬敬地向秦骛递上一张字条。
秦骛单手接了,打开看了一眼。
——遵照主子吩咐,一路将禁军引向纵火之人,禁军无能,未能抓获。
看见这句话,秦骛不由地皱起眉头,一脸疑惑。
废物。
秦骛将字条揉碎了,回头看向教坊的方向。
他说刚才太子怎么脸色难看、一句话不说,原来是没抓住纵火之人。
他都派人把凶手送到太子嘴边了,太子张张嘴就能抓住,就这,还抓不
住?
光顾着救火和安抚百姓有什么用?放走了奸细,往后还有无数场大火等着他去处置。
说他软弱无能还真是没说错。
秦骛皱着眉,不消片刻,眉头便松开了。
他马上又有了新算计。
今夜宫中无宵禁,马车一路回了宫,秦骛下了马车,回到九华殿,立即写了一张字条,吹哨引来信鸽,把字条送出去。
做完这件事情,秦骛丢开纸笔,在榻上躺下。
黑暗中,秦骛从枕头底下摸出扶容给他的那块小蓝布,捏在指尖,摩挲了两下。
他翻了个身,用自己的左脸贴着小蓝布。
扶容今晚打他了,打的正是左脸。
扶容原本打得就不重,秦骛当时就没有感觉到疼痛。
如今回味起来,只有克制不住的窃喜。
扶容打他了!
*
扶容跟着六皇子回了太子府。
六皇子体谅他刚从火场死里逃生,也没有让他守夜,只是让他快点回去休息。
扶容回了房间,把自己脸上手上的黑灰洗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裳,吹了灯,准备睡觉。
黑暗里,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想事情。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能反应过来。
秦骛救了他。
还想让自己给他做伴读?
秦骛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
他还打了秦骛,秦骛会不会报复他?扶容不知道。
还有太子殿下,他方才回去时,看见太子殿下的脸色很不好。
只怕这件事情,陛下要迁怒于他了。
刚结束了一场大雪,又来了一场大火,太子殿下恐怕连这个年节都过不好。
扶容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是个大好人,他不希望太子殿下出事。
可是……他虽然是重生回来的,却什么都不知道。
回来快满两个月,扶容做过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帮自己和娘亲脱离险境。
这件事情,也不全是他自己办到的,多半还有别人在帮他的缘故。
扶容撑着头,思考着该怎么帮太子殿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和扶容想的一样。
太子殿下虽然极力救火,稳住局势,但还有一堆事情要善后。
他书房里的蜡烛一整晚都没有熄灭,一大早,就又被老皇帝召进宫去了。
六皇子坐在走廊栏杆上,等着太子殿下回来。
他叹了口气:“大哥肯定又要被父皇教训了。”
扶容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叹了口气。
六皇子一直等到正午时分,也不见太子回来,侍从们劝他先回去用午膳,又劝他睡一会儿。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扶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好回来了。
扶容刚准备进去把六皇子喊起来,秦昭却抬起左手,朝他“嘘”了一声。
秦昭轻声道:“扶容,不要惊动别人。”
扶容看着台阶
秦昭忙碌了一夜,只换了一身衣裳就进宫了,眼底青黑遮不住,束发凌乱,披着大氅,全然没有往日仙鹤的气派。
扶容点了点头:“殿下先来偏房歇息吧。”
“好。”
扶容陪着他进了偏房,想要帮他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
可是秦昭往边上
退了一步,躲开了。
扶容不解,秦昭轻声道:“我自己来,你去拿点吃的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好。”
扶容应了一声,便轻轻地推门出去。
所幸六皇子刚刚用过午膳,小厨房里还有些剩下的点心。
太子殿下说了两遍“不要惊动其他人”,扶容也就没有说是太子想吃,只说是自己想要。
他跟在六皇子身边,还算有点面子,每样点心都拿了两三块,放在盘子里,再配上一碗热热的牛乳,这样就差不多了。
扶容捧着点心,回到偏房的时候,秦昭已经将大氅脱下来,挂在衣桁上。
秦昭的右手被烧伤了,他只用左手拿着手帕,沾了点水,有点笨拙地拍打着沾在肩膀上的白灰。
见扶容回来了,他连忙停下动作。
秦昭不太自然地解释道:“来的时候,在雪地里绊了一下。”
扶容点点头,走到案前,把点心放好。
可是,秦昭走到他面前、在案前坐下的时候,扶容明显闻到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香灰……
太子殿下是进宫去见老皇帝的,老皇帝爱修行,喜欢焚香。
所以,太子殿下是被老皇帝拿香炉砸了肩膀,香灰才会沾在肩膀上吗?
难怪他不让扶容惊动别人,更不让他惊动六皇子。
他这样实在是太狼狈了,六皇子视大哥为顶天立地的支柱,这副模样要是被六皇子看见了,着实难堪。
扶容假装没有发现,专心把点心摆在案上。
扶容把牛乳放在他面前:“好了,殿下用一些吧。”
秦昭颔首:“多谢,你也坐下吃一些。”
“好。”
扶容拿了一块牛乳糕,掰得碎碎的,塞进嘴里,很知趣地没有说话。
秦昭吃了点东西,抬眼看看扶容,见他安安分分的模样,想了想,低声道:“纵火之人没有抓到。”
扶容抬起头,顿了顿,轻声安慰他:“殿下放心,总会抓到的。”
秦昭没有回答。
扶容想帮上太子的忙,可是他也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扶容下意识道:“殿下,如果立即关上城门,然后……”
“不可。”秦昭正色道,“还是年节,一场火灾已经引得人心惶惶,再封锁城门,大肆搜查,只怕民心不稳。”
扶容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秦昭叹了口气,反倒安慰他:“你别担心,总会抓到的。”
“嗯。”
扶容忽然有些烦恼,即使重生,他受秦骛影响的地方,却改不掉了。
封锁城门,大肆搜查,是秦骛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他,竟然会把这种法子告诉太子。
秦昭见他闷闷的,还以为他因为被自己训斥了,不太高兴,便转移了话题:“昨夜没来得及顾得上你,孤只留了一个侍卫给你,也没能护好你。”
扶容摇摇头:“殿下言重了,奴婢卑贱之人,能有一个侍卫保护,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昨天晚上,那个侍卫已经尽力了,只是人太多,我们才被冲散了。”
秦昭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卑贱之人。”
扶容笑了笑。
好像每一次,他说自己是卑贱之人,太子殿下都会纠正他。
秦昭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出了事,孤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扶容脸上笑意消失,连忙摇头:“殿下
言重了。”
他顿了顿,定下心神:“殿下大恩大德,既挑选了奴做六殿下的伴读,还给教坊打了招呼,奴无以为报。就算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殿下也不必向娘亲交代什么。”
太子殿下忽然说这种话,他也吓坏了。
宫里从来就没有主子要给奴婢交代的规矩,他不知道太子殿下忽然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扶容有些紧张,想了想,还是准备站起来请罪。
秦昭轻声道:“你无须惊慌,孤不过是随口一说。”
扶容虽然重新坐好了,但目光还是有些害怕。
秦昭叹了口气,轻声问:“扶容,你知道为什么吗?孤为什么待你这么好?”
扶容想了想:“因为奴是六殿下的伴读,六殿下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弟,太子殿下待我好,希望我能好好当差。”
秦昭但笑不语。
扶容继续想:“还有,因为刚见面的时候,太子殿下说我心思太重,结果太子殿下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殿下温和守礼,心中过意不去。”
“还有,因为奴年纪小,是整个昭阳殿年纪最小的侍从,太子殿下爱屋及乌。”
秦昭颔首:“对,你说的都对。”
自己猜中了,扶容高兴地笑了笑。
秦昭却道:“还有——”
扶容疑惑:“还有什么?”
秦昭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不可闻:“你是因为孤,才进掖庭的。”
扶容不解:“什么?”
“你父亲贪污一案,是孤主审的。抄家流放的文书,是孤签署的。”秦昭深吸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下去,“将你没入掖庭的文书,同样是孤签署的。”
扶容顿了一下。
抄家的记忆,对扶容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他什么也记不清,只记得那天一片混乱,娘亲按着他给抄家的士兵磕头,求他们宽限几天,让刚满十六岁的扶容进掖庭,不要去流放。
后来士兵去请示主审官,回来的时候,就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主审官点头了。
娘亲便拉着他,两人一起给不远处坐在马车里的主审官磕头。
原来那次,扶玉来为难扶容,说要把他岁数的事情告诉别人,太子殿下说此事是他的错,不是帮扶容解围,而是真的。
太子殿下真的以为这是自己的错。
秦昭问:“你不记得我了?”
扶容摇摇头:“不记得了。”
秦昭淡淡道:“孤对贪污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恨之入骨,当日没下马车,也没有将你的事情放在心上。”
“后来,在掖庭里遇见你,见你跪在地上,孤才隐约想起你是扶家的人。”
“见过你的那天下午,孤独自回扶家看了看。你和你母亲,从前就住在西北角的那个小院子里,对不对?”
扶容点头:“对。”
秦昭道:“那院子残破,可见……你和你母亲在扶家过得并不好,也极少受用他们的钱财。可你和你母亲,却因为我,进了掖庭和教坊。”
扶容问:“所以,太子殿下就因为这件事情,对我好?”
秦昭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是,就因为这件事情。孤每回见你在阿暄身边,心中总是有愧。”
扶容垂下眼睛,掰着手里的牛乳糕。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低声问:“你可怨恨孤?”
扶容想了想,抬起头,正色道:“太子殿下不必为此事感到愧疚,将我送进掖庭
的,不是殿下,而是我父亲。”
“是他为官不正,贪污钱财,我从前在族学上课,吃过他们家的,用过他们家的,户籍也在他们家,按照律法,我应当进掖庭。”
“太子殿下为民除害,依律行事,自然没错。”
秦昭道:“但终究是因为我。”
扶容掐着一点点小指:“纵使殿下有一星半点儿的错——”
“可是殿下恩准我年满十六,仍入掖庭。在伴读考校的时候,没有因为我是扶家的人,就心怀偏见,偏袒其他人。还帮我在扶玉面前解围,处处照顾我。”
“已经足够了,已经还清了。”
秦昭重复道:“还清了?”
“对啊,已经还清了。”扶容点点头,反问道,“就算此刻,回到从前,殿下会因为我,而放弃查抄扶家、给扶家定罪吗?”
不会的。
他们都知道。
这是个死局。
扶容笑了笑:“殿下是品行高洁之人。”
秦昭道:“毕竟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殿下,贪污的不是殿下,苛待我与娘亲的也不是殿下。”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正是因为殿下品行高洁,才会为奴自苦。”
“卑劣之人,就算抄家流放,也永远不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秦昭知道他在说谁:“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他正色道:“你可要替他求情?”
扶容摇头:“不要,他是罪有应得。”
秦昭微微沉下语气:“扶容?”
扶容正色道:“殿下,所谓父慈子孝,是要父亲慈爱,子女才会孝顺,他待我并不慈爱,我……”
下一刻,扶容的目光落在秦昭肩上的香灰上。
秦昭也想到了什么。
秦昭的父亲,对他好像,也并不慈爱呢。
扶容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秦昭回过神,面不改色:“这话同我说说就好了,不要到外面去说。”
“是。”
“你再吃点东西罢,孤看你爱吃牛乳糕,孤分你一些牛乳。”
秦昭说着,便要从案上端起那碗牛乳。
他只有一只手,有些端不稳,牛乳差点翻倒。
扶容连忙伸出手,帮他扶住碗:“我不爱喝牛乳。”
秦昭单手端好碗:“那便算了。”
扶容收回手。
秦昭道:“你放心,等过几年,阿暄就藩,或是外出开府,到时你就能从掖庭出来了。”
扶容点点头:“是,多谢殿下。”
扶容想,自己肯定又是被秦骛影响到了。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弑父。
这也是秦骛的逻辑。
他竟然还想把这一套逻辑告诉太子殿下,幸好他没说完,否则指定要把太子殿下给吓坏。
秦昭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点心,擦了擦手,便要起身。
“孤回去处理事情,这儿就麻烦你收拾了。”
“是。”
秦昭披上大氅,扶容把东西都收拾好,两个人一同出去。
最后,秦昭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殿下?”
“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不是卑贱之人,你是被牵连的。”
“我知道。”
秦昭顿了顿,又道:“孤害得你没了一个兄弟,往后便赔你一个兄弟。”
扶容撇了撇嘴
:“扶玉那种兄弟就算了,殿下这样的……”
秦昭问:“孤如何?”
扶容顿了顿,声音虽小,却盖不住洋洋得意的小心思:“自然是多多益善。”
秦昭轻笑出声。
*
元月初三,文渊殿同往年一样开了门,皇子们便要回来念书了。
其实几个齿序较大的皇子,早就到了就藩的年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老皇帝迟迟不让他们走,所以他们一直留在宫中。
过了年,秦骛也满二十了,是束冠的年纪。
不过他比较特殊,他是一天文渊殿也没去过,大约也没怎么读过书。
所以老皇帝开恩,让他去文渊殿学一学。
九华殿。
老皇帝新赐下来几个伴读,正在收拾东西。
“殿下……”一个伴读说错了话,连忙改了口,“五殿下。”
秦骛不让他们喊自己“殿下”,也不说他们是“伴读”。
“殿下”只有扶容能喊,“伴读”只有扶容当得。
秦骛坐在案前,摆弄着案上的小点心,微微抬眼。
侍从道:“时辰差不多了,五殿下可以去文渊殿了。”
秦骛把点心放进食盒里,盖上盖子,示意侍从拿上,准备出门。
他原本是不屑去文渊殿的,他并不好学,也不想和兄弟们相处。
他只是想见扶容。
六皇子日日都去文渊殿念书,他也跟着去,便能日日见到扶容。
他给扶容准备了纸笔,还有点心。
都是扶容喜欢的。
天色蒙亮,秦骛背着手,走出九华殿。
路上碰见其他皇子,他脚步不停,只是微微颔首,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秦骛是头一个到文渊殿的。
他在位置上坐下,等着扶容过来。
仿佛过了许久,六皇子才到了。
秦骛只瞧了一眼,眼神便冷了下来。
不是扶容,跟在六皇子身边的、提着书箱的伴读,不是扶容。
扶容人呢?
秦骛显然有些不悦,刚准备开口问。
正巧这时,二皇子问起六皇子:“诶,你原来那个伴读呢?”
六皇子瘪了瘪嘴:“扶容被大哥留在太子府了。”
二皇子疑惑:“啊?大哥留他做什么?”
秦骛也很疑惑。
“大哥不是……右手伤着了吗?平日里起居不方便,吃饭洗漱都不方便,说扶容细心,非要留下扶容服侍他。”
六皇子叹了口气:“那我也很不方便啊。”
吃饭?洗漱?
扶容服侍太子吃饭洗漱?
太子是手伤了,又不是手断了,就烧伤了一只手,有什么好服侍的?
秦骛按在桌案上的手顿了一下,周身气势无比寒冷,手上青筋暴起,几乎要捏碎桌角。
第36章 筹谋
扶容去太子府服侍太子了?
吃饭?洗漱?
那太子就伤了右手, 又不是整个人只有右手能动。
再说了,太子府这么多侍从,凭什么让扶容留下?太子心里没鬼, 秦骛不信。
秦骛紧紧地捏着桌角,眼前闪过从前扶容和自己在一块儿的场景。
扶容也和他一起吃过饭,扶容也帮他披上披风、系上腰带。
一想到要将自己换成其他人, 秦骛就觉得气血上涌, 额角突突地跳。
秦骛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来。
哐当一声, 他差点将桌案掀翻, 案上的纸笔点心哗啦一声滚落在地。
所有人都看向他, 目光疑惑,却不敢出声。
他们都知道,这是刚从冷宫里出来的五皇子, 异族血脉, 脾气古怪。
大约他们进宫前, 家里人都嘱咐过他们,离五皇子远一点。
六皇子刚想开口, 秦骛却抬起脚, 径直离开。
他极力压制着怒火,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不舒服,先走了。”
他当然不舒服, 他心里不舒服, 身上不舒服, 一想到扶容要和别人待在一块儿, 就哪哪儿都不舒服。
秦骛话音刚落, 正巧文渊殿的柳先生从外面进来, 秦骛没有理会他,径直离开。
侍从们把摔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向柳先生请罪:“先生恕罪……”
柳先生大概也不想得罪秦骛,随便摆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没了秦骛的文渊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柳先生在讲席上坐下,用戒尺敲了敲桌案,让其他人回过神。
另一边,秦骛径直离开文渊殿,目光阴狠,气势低沉。
侍从们捧着东西,快步跟在他身后,竟然有些跟不上他。
秦骛虽然属下众多,但他并没有派人整日整日地盯着扶容。
他知道扶容不喜欢,扶容还是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他派人盯过扶容,扶容生气了,他便把人都收回来了。
秦骛不能时刻掌控扶容的动向,抓心挠肝地难受。
这下倒好,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冷不丁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扶容给六皇子做伴读,他平缓了几日,勉强接受了。
六皇子比扶容还小一些,毛都没长齐,什么都不懂,秦骛不太担心他。
可是……
太子。
太子可不小了。
秦骛只要想到太子,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骨节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
前世,秦骛的心腹大患是林意修,林意修从前是太子的伴读。太子死后,林意修进了一趟大狱,出来之后,也变得沉稳温和,为人处世那副姿态,和太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扶容前世就和林意修走得近,秦骛千防万防,防住了林意修。
如今倒好,正主太子还活着。
扶容最喜欢的那一款的模子还活着!
秦骛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备马车。”
他要出宫,去把扶容抢回来……
秦骛没有再说下去。
很难。
扶容会生气的。
好像重生之后,他和扶容每次见面,扶容都会生气。
虽然扶容打人不疼,他也不在乎被扶容打,可他不能再惹扶容生气了。
侍从刚准备去准备马车,就被秦骛厉声喊住:“回来。”
侍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秦骛周身气势没有减弱,径直回了九华殿,冷冷地在榻上坐下。
看出秦骛不太高兴,侍从们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在案上,都退了出去。
一个属下恭恭敬敬地将方才收到的字条放在案上,刚准备离开,秦骛就喊住了他。
“派几个人,去盯着昭阳殿和太子府,看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
属下知道他说的是谁,领命下去。
秦骛揉了揉眉心,他不能监视扶容,扶容会不高兴,但他可以监视太子和六皇子。
忽然,秦骛好像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把自己给扶容准备的礼物打开瞧了一眼。
方才他掀了桌子,恐怕把东西给摔坏了。
纸笔书册还算完整,没有损坏,他给扶容带的点心都摔坏了,绝对送不出手了。
秦骛从里面捏了一块点心,结果因为太过用力,直接把摔坏的点心捏得更碎。
秦骛脸色铁青,但是又舍不得把东西丢掉,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点心也捡起来,放在手掌上。
是扶容爱吃的牛乳糕。
秦骛仰起头,将手掌里的点心碎屑一口吃掉。
他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喉咙里甜腻腻的。
不过想想是扶容喜欢吃的点心,他也就觉得这东西有些好吃了。
秦骛放轻了力道,重新捏起一块点心,再吃一口。
他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打开属下方才送进来的字条。
——回禀主子,一切稳妥。
只有八个字。
秦骛吃着点心,瞧着字条,又开始盘算起来。
他本来想借太子之手,干净利落地处置掉那晚纵火的奸细,这样也好搪塞附离那边。
没想到太子这么没用,人都送到他面前了,他还抓不住。
于是秦骛立即转变思路,派人去把那几个奸细“救走”,收为己用。
如今那几个奸细就捏在秦骛手里,秦骛把他们安置在城外。
秦骛不可能再把他们送给太子,给太子加一笔功劳。总要留着自己用。
至于要怎么用,秦骛垂了垂眼睛,瞧着扶容最爱吃的牛乳糕。
他很快就有了算计。
*
太子府。
秦昭早早地就起来了,正翻阅文书。
城东大火,要安抚百姓,还要重建民居。
这阵子天灾人祸不断,老皇帝不管事,秦昭要一力承担。
秦昭吩咐官员办事,扶容便坐在旁边,给秦昭受伤的右手手臂换药。
扶容拆开缠在秦昭手臂上的细布,拿出药膏,用小玉勺剜了一点,轻轻抹在他的伤口上。
扶容尽力放轻动作,不打扰到秦昭做事。
秦昭并不瘦弱,手臂放在案上,反倒有些精壮。
扶容小心翼翼地帮他上好了药,又拿起干净的细布,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他留着神,果然没有惊动秦昭,秦昭吩咐官员办事,连语气都不曾停顿一下。
扶容低着头,认真包扎,却忽然想到秦骛。
前世秦骛也受过伤。
那次是他出宫去办事,扶容在冷宫里等他,一直等到夜里,秦骛才回来了。
扶容为了省钱,自己在的时候没点蜡烛,等秦骛回来了,才把连忙
蜡烛点起来。
只是便宜的蜡烛也不太亮,烛光昏昏,扶容瞧见秦骛身上带着血迹。
秦骛瞧了他一眼,冷声道:“怕了就钻床上去,拿床被子把自己盖起来,我等会儿就好了,不怕就去烧水。”
“不……不怕。”扶容应了一声,扭头去烧水。
等他烧好热水回来,秦骛已经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了劣质的金疮药。
扶容把热水放在他身边,拧干巾子,递给他。
秦骛冷笑一声,接过巾子,擦一擦伤口。
扶容想拿起金疮药,给他上药,但秦骛丢开巾子,把金疮药从他手里拿回来:“手抖成这样。”
扶容又想去给他弄点吃的,结果却被秦骛抓着手腕,拽了回来:“不用你,别乱跑。”
秦骛搂着扶容,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皱着眉亲他,好像整个人是铁打的,根本就没事。
扶容没敢问他是怎么弄的,只是乖顺地坐在秦骛腿上,第二天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去掖庭换一点好吃的。
劣质的金疮药味道很难闻,扶容至今能够回想起那个味道,和冷宫的霉味、秦骛身上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远不如今日太子殿下用的烫伤膏好闻。
烫伤膏闻起来冰冰凉凉的,扶容很喜欢。
太子殿下也很好,帮他上药,就乖乖地坐着,不会乱动,更不会语气很重地对他说话。
太子殿下是个大好人,要是太子殿下再年轻几岁,还在念书,他就给太子殿下做伴读了。
扶容这样想着,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忽然,秦昭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扶容,你对着我的伤口,这么高兴?”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本在书房里的官员都退下去了,现在书房里只有他和太子殿下两个人。
扶容环顾四周,转回头,朝秦昭笑了笑:“没有……”
秦昭问他:“你在高兴什么?”
扶容抿起唇角,摇摇头:“没有,奴没有高兴。”
秦昭分明不信,扶容想了想,又道:“我是高兴……现在是冬天,天气冷,殿下的伤口不会化脓。”
秦昭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转了话头,轻声道:“阿暄回宫里念书去了,昨天夜里他还派人来问我,说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秦昭问:“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扶容认真地说:“奴听殿下的吩咐。”
秦昭又问:“你知道孤为什么留你下来吗?”
扶容点点头:“殿下说我细心,照顾人妥帖。”
秦昭笑了笑,继续道:“父皇已经下旨,让五皇子也去文渊殿念书,若是你今日跟着过去了,必定会见到他。”
扶容听见这话,垂了垂眼睛,表情有些暗淡。
又是秦骛,秦骛好像无处不在。
“孤记得,你与五殿下素来不和,所以孤留你在太子府待一会儿,你也就不用去见他。”
扶容抬起头,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还有,你已经见过孤最狼狈的样子,孤也不必避着你了,往后上药洗漱的事情,都要麻烦你了。”
扶容连忙摆手:“不麻烦。”
秦昭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扶容想了想:“我自然是等到殿下伤好……”
他回宫就要见到秦骛,既然太子殿下有心帮他,他当然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但是……
扶容又有些犹豫:“那六殿下怎么办?”
“孤会安排其他人照顾他,他不缺你一个伴读。”
“嗯。”扶容点点头,“那我服侍到殿下伤好了再回去。”
“好。”秦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笑了笑,站起身,“孤出门一趟,你留在府里,随便玩玩看看,出门看你母亲也行,记得带上侍卫。”
“是。”
扶容跟着他站起身,把挂在旁边的大氅取下来,给秦昭披上,留着神,不碰到他的伤口。
秦昭正了正衣襟:“孤走了。”
扶容行礼:“殿下慢走。”
*
扶容在太子府的日子过得很好。
他负责照顾太子殿下的日常起居,太子殿下伤了手,一只手不方便,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狼狈的模样,总是扶容侍奉他洗漱穿衣。
太子殿下倒是不避着扶容。
他被父亲用香炉砸的事情,扶容都知道了,其他事情,扶容自然也能知道。
太子殿下出门办事,扶容要么留在他的书房里看书,要么就出去看看娘亲。
日子比宫里过得还要轻松。
只是太子殿下的日子不太好过,纵火之人没有抓到,老皇帝逼他逼得很紧,他每回进宫,回来的时候,都有些萎靡。
这天晚上,扶容侍奉太子殿下就寝。
秦昭举着右手,好好的左手支在床榻上,在榻上慢慢躺下。
扶容拽过床榻里的被子,避开他的右手,给他盖上。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忽然有点滑稽,扶容忍不住想笑。
秦昭看出他脸上的笑意,佯装严肃地咳了咳:“扶容。”
扶容回过神,憋住笑,正色道:“殿下放心,奴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的。”
不等秦昭说话,扶容便捧起他的右手,仔细端详:“嗯,大夫说,殿下的伤就快好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秦昭笑了笑,道:“孤明日要进宫,你明日也早点起来,等换了药,你再去睡回笼觉。”
“好。”
扶容想到他每次进宫,都一脸颓丧地出来,想了想,正色道:“明日我陪殿下进宫吧。”
秦昭道:“不必了,孤不过进宫回禀事情,很快就回来了。况且,跟着孤进宫的侍从,也只是在兴庆殿外面候着,外面冷,你不必去。”
扶容难得有些固执:“我想去。殿下,我跟着去,在马车里帮你换药,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
秦昭看着他,轻叹一声:“好,那你与我同去。”
扶容点点头,帮秦昭掖了掖被子:“那殿下早些睡吧。”
扶容站起身,放下榻前的帐子,吹灭了蜡烛,准备出去睡觉。
他侍奉太子起居,自然离不开。
所以这阵子都是太子睡在里间,他在外间小榻上睡觉。
所幸屋子里炭火很足,很暖和。
*
翌日,天刚蒙蒙亮。
扶容枕着手,裹着小毯子,躺在小榻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抱着毯子坐起来,正好撞见准备出门的秦昭。
扶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起来了?怎么不喊我?”
秦昭单手穿不上大氅,就把衣裳挂在臂弯上,他面不改色:“见你睡得熟,就没喊你起来。”
扶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现在还很早,殿下回去再睡会儿吧……”
扶容看看秦昭,顿了一下,
好像明白了什么。
“太子殿下不想带我进宫吗?所以想早点走?”
秦昭正色道:“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在宫里也是等着吹风。”
“没关系的。”
扶容把秦昭扶回里间,想让他再睡一会儿。
可是秦昭也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秦昭坐在榻上,扶容坐在榻边的脚踏上,两个人都围着毯子。
秦昭问:“你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跟着我进宫?”
“嗯……”扶容抬起头,瞧着榻前的帐子,想了想,“太子殿下对我好,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想回报太子殿下。”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去也无妨。”
“我势单力薄,能做的事情不多,在府里也是等,在宫里也是等,我想在宫里等太子殿下。”
秦昭垂了垂眼睛,看见扶容的脸。
他没有再拒绝,应当就是默许了。
扶容坐在榻边,抱着腿,乖乖巧巧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微亮。
扶容站起身,服侍秦昭洗漱。
*
九华殿。
秦骛派去盯着昭阳殿和太子府的属下,日日都回禀。
回禀的都是同样的消息。
——扶公子归期未定。
秦骛日日收到同样的消息,面上没有什么,若无其事地将字条烧掉,心中却翻江倒海。
到底是什么伤?扶容都留了小半个月了。
这点小伤,他秦骛第二天就好了。
秦昭就那么金贵,一个小小的烫伤,不晓得皮破了没有,愣是拖了小半个月。
秦骛在冷宫的时候,扶容在皇子所。
如今秦骛从冷宫爬出来,来了皇子所,扶容又跑去太子府了。
这天清晨,秦骛盘腿坐在榻前,两只手按在膝盖上,面色不善。
属下又一次送来了字条。
秦骛拿起字条,瞧了一眼,眼睛一亮。
扶容回来了!
不,不是回来了,他是和太子一起进宫了。
那也算是回来了。
秦骛猛地起身,准备换身衣裳,去见扶容。
太子肯定是要去兴庆殿面圣,秦骛随手抓起一部经书,就拿这个做借口,去兴庆殿。
反正他不见老皇帝,他要见的是扶容。
到了门前,秦骛可以忽然“发现”自己来的不巧,然后留在殿门前,和扶容说话。
秦骛想的很不错。
可是等他到了兴庆殿门前,他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秦骛看见,扶容和秦昭面对面站着,秦昭仿佛正跟扶容说什么,两个人靠得有些近。
秦昭对扶容道:“你就在外面等着,今日应当没有什么事,孤很快就出来。若是冷了,让他们带你去偏殿坐一坐。”
扶容点头应了:“奴知道了。”
秦骛刚准备上前,秦昭便进去了。
秦骛刚酝酿好的怒火也就没有地方可以发挥。
他平复好心情,走上前,不能在扶容面前表现出什么。
他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看见是他,脸上笑意顿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扶容朝他行礼:“五殿下。”
秦骛面不改色:“太子在里面,我来见陛下,我就不进去
了。”
秦骛忽然发现,自己在扶容面前,不太会说假话了。
对着扶容的眼睛,秦骛说不出假话。
秦骛顿了顿,又道:“外面太冷,让那些方士把偏殿打开,你进去坐着等。”
为了显示自己温和,秦骛还加了一句:“好不好?”
扶容摇头:“兴庆殿乃陛下修行之处,奴不敢擅入,若是坏了陛下的修行,奴罪该万死。”
“嗯。”
秦骛应了一声,竟也找不到其他话同他说。
秦骛原本就话少,从前和扶容相处,都是扶容找话跟他说,如今扶容不找话,他二人也没有其他话好说。
虽然还是元月,但今年冬天格外漫长。
扶容拢着手,始终看着檐下凝结的冰霜,除了方才同秦骛说话,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时,殿中忽然传来老皇帝的训斥声。
“快一个月了,纵火之人还是抓不到,太子无能!”
扶容被吓了一跳,秦骛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唇角。
太子无能,只要能在扶容面前踩一脚其他人,他就高兴。
扶容现在应该知道,谁是宫里最厉害的人了罢。
秦骛竟有些得意。
可是,扶容并没有像秦骛预料的一样,露出无奈或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扶容只是……往前走了走,走到了外面。
在外面听不见老皇帝训斥太子的声音,也能给太子殿下保留一点该有的尊贵和体面。
秦骛哽了一下。
扶容怎么……并不在意谁才是最强的?
扶容不喜欢最强的,扶容怜悯较弱的。
是这样吗?
秦骛跟着扶容,走到了外面,侧身挡在扶容身前,替他挡住风。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也就安安静静的。
秦骛不可能放扶容一个人吹风。
即使知道扶容是在等其他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昭从兴庆殿出来了。
秦骛瞧了一眼扶容,低声道:“我先走了。”
扶容行礼:“五殿下慢走。”
秦骛最后看了他一眼,扶容低着头,秦骛看不清他的脸。
秦骛尚未走远,便听见身后的秦昭问扶容:“怎么站得这么远?”
扶容轻声道:“早上还没睡醒,所以想吹吹风醒一醒。”
撒谎,秦骛想,扶容分明是不想让秦昭知道,自己听见老皇帝训斥他了。
秦骛知道,扶容一向细心,会照顾人。
但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扶容会把这份细心,用在别人身上。
太子怎么就值得他去撒谎了?
一个连老皇帝都摆不平的无能太子。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扶容正揉揉鼻尖,大约是同太子说“没关系”、“我不冷”之类的话。
秦骛转回头,在虚空之中握了一下拳头,心中顿时有了算计。
他得把扶容抢回来了,再不抢回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第37章 春猎
兴庆殿前。
秦骛走在宫道上,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回头,回头就会看见扶容和秦昭过分亲昵的动作。
但他还是回头了。
其实扶容与秦昭并没有过分的举止,扶容不过是尽侍从之责, 帮右手受伤的秦昭整理了一下披风系带。
这样的场景,落在秦骛眼里,就是过火!
前世有许多次, 扶容都是这样给他整理衣裳的。
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是一件衣裳,他自己穿, 和扶容帮他, 没有什么差别。
反正衣裳都在他身上。噢, 有的时候不在他身上,穿着穿着,他反倒把扶容的衣裳给脱了。
可是……
重生之后, 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他一次也没有受用过, 全部都被太子抢走了。
直到失去之后,秦骛才知道, 自己穿衣裳和扶容帮忙, 是不一样的。
一点也不一样。
他也想让扶容待在他身边,帮他披上披风,调整系带, 扶容的指尖总是凉凉的, 擦过他的下颌, 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相隔一世, 秦骛竟然还能记起这种感觉。
这时, 扶容已经帮秦昭整理好了披风系带, 两个人准备出宫了。
秦骛猛地转回头,大步往前走。
宫道狭长,冷风迎面吹来,吹动秦骛的玄色披风。
秦骛几乎要跑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仿佛他再晚一步部署,扶容就真成了太子的人了。
秦骛快步回到九华殿,吩咐属下:“那几个奸细,把他们带到六安山附近,随时待命。派几个人盯着扶容,一举一动……”
属下听他语气急,便以为这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抱着拳,准备应答。
可是秦骛还没说完,忽然就停下了。
秦骛还在犹豫。
扶容不喜欢别人盯着他。
秦骛顿了一下,语气不改:“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不管了,先盯着再说。
其实扶容总待在太子府里,没有什么可禀报的。
秦骛每日看见属下回禀的纸条——
一切如常。
这代表扶容还在太子府,帮太子更衣洗漱,没有变化。
秦骛每每将字条攥在手心,告诉自己,再忍一忍。
*
开春时节,冰消雪融。
虽然还是没有抓到纵火之人,但秦昭将其他事情都处置得很好,加强巡逻,百姓安定,没有耽误事情。
这天夜里,秦昭坐在榻上,左手拿着书卷,伸出右手。
扶容坐在脚踏上,帮过他把手臂上缠着的细布拆下来。
“殿下,大夫说,新肉已经长好了,从今天起就不用再包着了,还要换一种祛疤的药膏。”
扶容把脏污的细布丢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新长出来的肉。
粉色的,和秦昭没受伤的其他地方,颜色不太一样。
扶容拿出新的药膏,剜了一点,抹在伤疤上。
他生怕把太子殿下给戳坏了,动作很小心。
秦昭放下手里的书卷,看着扶容小心翼翼的动作,轻笑一声:“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已经长好了。”
扶容捧着他的手,低着头,轻轻摇摇头:“还是要小心一点。”
秦昭道:“孤的意思,原本是不用抹这些祛疤的膏药的,显得
孤娇贵,让旁人知道了,又不免……”
又不免一顿斥责。
秦昭无意识说起,但这个“旁人”,指的正是老皇帝,他的父皇。
秦昭自觉不妥,没有再说下去。
扶容认真给他上药,将药膏均匀涂抹在伤疤上。
扶容想了想,良久,才认真道:“太子殿下是玉一般的人物,要抹药膏的,否则白璧微瑕,太可惜了。”
他不太会说这种玩笑话,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出来的。
秦昭笑了一下,应了一声:“嗯,总归藏在衣袖有人在意。”
扶容下意识抬起头:“我会在意。”
他忽然同秦昭对上目光,房内烛光明亮,将扶容的眼睛映照得亮晶晶的。
秦昭微微颔首:“嗯,我知道。”
不知怎的,扶容忽然有些高兴。
就因为一句轻声细语的“我知道”,扶容能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玩笑话,秦昭全部明了,自己要安慰他的意思,秦昭也全部领会到了。
这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虽然转瞬即逝,但是扶容感觉自己被认可了。
扶容开心地要飞上天,但他低下头,轻轻吹了吹秦昭抹好药膏的手臂。
“好了。”扶容放下他的手。
可是,秦昭又道:“阿暄又派人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了,正好我的伤也好了,不好总是占着你。”
扶容听见这话,垂了垂眼睛,点点头:“奴知道了。”
他也该回去了。
在太子府住了一个多月,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但是……
一想到秦骛也在宫里,回去可能要遇见他,扶容不免有些担心。
他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总之……
扶容每次和秦骛见面,和秦骛说话,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气。
每次和秦骛相处,秦骛都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扶容在前世就这样觉得,秦骛很可怕。
气氛迅速冷了下来。
秦昭见他这幅表情,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你放心,孤帮你问过了,五皇子不爱念书,已经不去文渊殿了。”
扶容眼睛一亮,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阿暄也这样说,他连一日都没有去过,父皇也由他去。”
“一日都没有去过?”
扶容不免有些多想,该不会,秦骛是冲着他来的,结果见他没来,才走了吧?
应该不会。
扶容只当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平复心情,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东西,过几日就回宫。”
秦昭宽慰他:“马上就是三月春猎,到时孤带你和阿暄去打猎,不会总叫你闷在宫里的。”
扶容轻声道:“殿下,我没有想去打猎。”
他还不会骑马,他不好意思说。
秦昭笑了笑:“孤知道,是孤想带你去打猎。”
扶容握住秦昭的手,扶着他躺下:“殿下小心,不要把药膏蹭掉了。”
*
过了几日,秦昭手上的伤彻底好了,连疤痕都变得淡淡的。
扶容收拾好东西,秦昭亲自送他回去,顺便去看看六皇子。
扶容来的时候,只让宫里的侍从朋友帮他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装了一个小包袱。
回来的时候,他不仅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
身后还跟着许多赏赐。
太子殿下嘉奖他细心侍奉,送了他很多东西。
六皇子早早地就派人在昭阳殿门口守着,侍从远远地看见扶容回来了,连忙跑回去通报。
“殿下,扶容回来了!”
没多久,六皇子就从昭阳殿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六皇子语气哀怨:“扶容,你还知道要回来啊?”
扶容笑着朝他行了个礼:“殿下,奴回来了。”
六皇子撇了撇嘴,看见他还跟在太子身后,有些不满:“过来啊?”
“是。”
扶容抱着小包袱,小跑上前,同六皇子挨在一起说话。
六皇子低声抱怨道:“你不在昭阳殿,实在是太无趣了,玩什么都没意思。我跟他们在一块儿玩,他们要么就是使劲让着我,要么就说——”
六皇子模仿侍从们的语气:“‘殿下,先生今日布置的功课还没写完,若是殿下执意玩耍,我等便禀明太子殿下。’”
“烦死了,整个昭阳殿都是大哥的人。对了——”
六皇子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扶容:“扶容,你没有被大哥收买吧?”
扶容摇了摇头:“没有啊。”
“那就好。”六皇子不疑有他,让人把投壶的东西都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拉着扶容要去玩。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
六皇子当着他的面讲他的小话,秦昭也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模样,只是背着手,和和气气地跟在他们身后。
扶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笑意,就被六皇子拉走了。
*
六皇子拉着扶容,在殿前空地上玩投壶。
秦昭陪着他们玩儿。
一直到了傍晚,宫门要落锁了,秦昭才起身准备离开。
六皇子把扶容拽上前:“我玩累了,扶容,你替我送送大哥。”
秦昭笑着问道:“你怎么舍得?”
六皇子道:“就送到宫门口,算是全一全扶容侍奉大哥一个多月的情分,道个别,我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子。从今天起,扶容就又是我的人了。”
扶容低头行礼:“殿下言重了。”
六皇子嘱咐他:“扶容,你记得回来啊,别再跟着大哥回去了。”
“是。”
扶容送秦昭出宫,两个人走在宫道上,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扶容总还有点不放心,叮嘱秦昭:“殿下回去记得上药,伤口还有一点儿痕迹,总要全消了才好。”
秦昭颔首:“孤知道。你留在宫里,若是有事便找阿暄,昭阳殿的人也都是孤的人,你同他们说也一样,他们会来回禀孤。”
扶容点点头:“奴知道。”
除此之外,两人便没有其他话好讲。
虽然一路沉默,气氛却还是和气自在的。
和扶容与秦骛相处时的沉默不太一样。
忽然,秦昭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扶容下意识快步上前,扶住秦昭的右边手臂,悄悄捏一捏。
两个人同时顿了一下,扶容抬起头,秦昭低下头,同对方对上目光。
扶容最先反应过来,收回手,小声道:“奴还以为殿下在给奴暗示呢。”
所谓暗示,便是秦昭烧伤的手臂长出来新肉,总是时不时会发痒。
秦昭在外面的时候,不大好意思在旁人面前碰伤口。扶容发现了,便同他约定好,只要秦昭清嗓子,他就假装去扶太子,帮太子捏捏,保护
一下太子殿下的颜面。
伤口不能挠,隔着衣裳捏一捏总是可以的。
他们很默契,每一次都配合得很好。
方才秦昭清嗓子了,扶容立即反应过来,上去捏他。
秦昭又清了清嗓子,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像是笑了。
扶容收回手,有点不好意思:“我忘了殿下的伤口已经好了。”
秦昭抿了抿唇角,将笑意藏好:“无妨。”
一直到了宫门前。
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前等着了。
扶容低头行礼:“殿下慢走。”
秦昭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扶容疑惑地抬起头:“嗯?”
秦昭温声道:“太子府的令牌,你收着。”
扶容接过令牌:“是。”
他低下头,认真看着令牌,是铜铸的一块小牌子,正面是一个“昭”字,背面则是一些花纹,扶容看不太懂。
秦昭道:“别让阿暄看见这面令牌,他若看见了,指定又要说我把你收买了。”
“是。”扶容还有些疑惑,想要确认一下,“殿下不是要收买我吗?”
秦昭失笑:“孤收买你做什么?”
扶容想了想:“嗯……让我把六殿下的事情报告殿下。”
秦昭笑出声来:“孤不是这个意思,孤是让你自己有事的时候,能来太子府找孤,你不必向孤汇报阿暄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意思。
扶容恍然大悟,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秦昭难得笑得这样开怀,看见扶容就忍不住想笑。
扶容目送着太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离开宫道,宫门关上落锁,扶容才转身回去。
他双手捧着秦昭给他的令牌,不自觉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刻字,慢吞吞地地往回走。
太子殿下真是个大好人,扶容又一次坚定了这个想法。
扶容走在宫道上,用指尖摸着上面的刻字,有些走神。
忽然,一个玄色的衣摆在他面前闪了一下。
扶容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正巧同秦骛对上目光。
不知道秦骛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脚步无声,已快步走到扶容面前,扶容才发现他。
两人对上目光,扶容尚且茫然,秦骛原本瞧着他的脸,低头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令牌,再抬起头时,眼神阴鸷。
两个人就像是寻常的擦肩而过。
如果忽略秦骛阴沉至极的眼神的话。
下一瞬,扶容回过神,连忙后撤几步,把令牌收进怀里,低头行礼:“五殿下。”
秦骛仍旧瞧着他,目光有如实质,像一条锁链,要把他给锁起来。
可是秦骛只是悄悄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扶容的衣袖,扶容的衣袖也很快就从他指尖飞走。
秦骛瞧着扶容,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夕阳残照,整条宫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扶容向他行了礼,便退走了。
秦骛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起方才碰过扶容衣袖的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秦骛站在宫道尽头,抬起一只手,他将手握起来,像是把扶容攥进手里。
发现扶容在看他,秦骛便收回了手,把手揣进怀里。
又像是把扶容塞进自己怀里。
*
太子殿
下说的没错,秦骛果然没有去文渊殿。
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殿下身后,去文渊殿的时候,确实没有看见他。
虽然扶容与秦骛都住在皇子所,从前也时常碰面,接下来几日,扶容却再也没有见过秦骛。
扶容松了口气,几乎以为秦骛是放过自己了。
扶容想,自己那样对他,同他呛声,对他疏离,而且自己还有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的庇护,秦骛应当是知难而退了。
只是偶尔,扶容想起自己与秦骛在宫道上的“最后一次”见面,想起秦骛的眼神和动作,总是忍不住心惊。
又过了一阵子,入了三月。
依照惯例,老皇帝要带着皇子官员,前往六安山春猎。
这自然是一件喜事,六皇子老早就开始期盼春猎。
几乎每天晚上睡前,他都要跟扶容说一遍:“春猎可好玩了,扎帐篷,还能吃烤肉。扶容,你还不会骑马吧?到时候我教你。”
扶容躺在榻边,语气有点害怕:“骑马?”
“你果然不会。”六皇子翻了个身,对他说,“骑马很好玩的,我小时候学骑马,就是大哥教我的,我现在还记得。”
“让大哥给我们找一匹好脾气的小马驹,就抓着马鞍,翻身上去,很容易的,也不怎么晃……”
扶容原本不太喜欢打猎这种有点危险的事情,竟也被六皇子说得有了点兴趣。
他对骑马唯一的记忆就是,秦骛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容拒绝地把他拎到马背上。
秦骛的战马很高大,扶容总觉得自己悬在空中,不敢往下看。
那匹马平时就很凶,嚇哧嚇哧地喘气。跑起来就更凶了,左摇右晃的,简直要把他从马背上颠下去,偏偏背后的秦骛坐得很稳,紧紧地搂着他,好像坐在平地上。
那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感觉,扶容要么牢牢抓住战马的鬃毛,要么就紧紧抓住身后的秦骛。
扶容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恐惧。
但是,如果换成太子殿下教他……
扶容想,小马驹应该会听话一些吧?太子殿下教人,也应该会温和一些吧?
扶容点点头,轻声应道:“好啊,那到时候就麻烦殿下了。”
六皇子摆摆手:“小事一桩,我骑马是大哥教的,我骑得可好了,若是不成,再叫大哥教你。”
“好,多谢殿下。”
六皇子夜夜睡前都这样说,扶容被他说得,不免也开始期待春猎了。
可是,这天傍晚,六皇子和一众皇子去兴庆殿给老皇帝请安,出来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
扶容守在殿外,见他出来了,便迎上去:“殿下,怎么了?”
六皇子低声道:“扶容,这次春猎,大哥不去了。”
扶容也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不去了?为什么?”
“因为父皇命孤留下监国。”
秦昭的声音从两个人身后传来,扶容和六皇子回头看去。
秦昭轻声道:“自古便是如此,前几年不过是父皇体恤,才让孤也去了春猎,今年不去,也没什么。”
“可是……”六皇子有些急了,“大哥不去,那春猎还有什么意思?”
秦昭微微沉下脸色,正色道:“阿暄,不可胡言。”
扶容却有些担心。
陛下不会是因为前阵子的雪灾和大火,还没抓住纵火之人,对太子殿下心生不满,所以这次不让他去吧?
扶容也不了解春猎,也不知道自己担心的对不对。
秦昭看见他的神色,轻声宽慰他:“扶容,阿暄同孤说过,你想学骑马,这回恐怕是不能了。孤不在,别让阿暄教你,他自个儿也不太会,等你回来了,孤带你去城外的跑马场教你。”
扶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秦昭看向六皇子,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平日不是总怨大哥管着你吗?这回正好,大哥不管着你了。”
六皇子仍旧不大高兴。
“好了,回去收拾收拾春猎要带的东西,大哥帮你收拾。”
“算了算了。”六皇子叹了口气,“走吧走吧。”
*
各宫都在为春猎出行做准备。
九华殿也不例外。
入夜,秦骛坐在案前,两只手按在案上,轻轻点着桌面。
他的下属收拾着东西,带上骑装、弓箭,所有东西都准备了两样,其中一样较小的,是秦骛给扶容准备的。
没错,他准备在春猎猎场里,就把扶容给抢回来。
到时候,扶容自然就用得上他准备好的东西了。
这几个月,九华殿中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他的心腹。
属下在他面前跪下,低声禀报:“殿下,一切妥当,那几个奸细原本效忠吉达,如今吉达已死,太子又在追捕他们,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效忠殿下。”
“按照殿下的吩咐,已经将这几个奸细,安插在六安山猎场外,只待殿下一声令下。”
秦骛满意颔首:“后日春猎,让他们随时候着,等我的命令,杀进猎场。”
“是。”
“留守的太子,也给他个教训。”
“是。”
属下动作利索,没有声响,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退了出去。
秦骛用手指捻灭案上的蜡烛,殿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摸着黑站起身,走到榻前。
秦骛在榻上躺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装东西的蓝色小布,扶容给他的,上面仿佛还有扶容留下的气味。
只是他每日都拿出来摸摸,这块小布料已经被他摸得起了球。
秦骛熟练地将叠好的小蓝布展开,在手里捋过一遍,覆在自己眼前。
他的眼睛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就好像前世许多次,他抱着扶容作弄,喜欢把脑袋埋在扶容的肩颈上。
透过扶容的衣领,他看见的便是一重淡淡的蓝色。
很漂亮。
秦骛没忍住,闷哼了两声。
第38章 骑马
九华殿,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亮光也透不进来。
秦骛跟着老皇帝修道,香炉里燃着檀香,案上摆着经文,墙上还挂着灵幡。
不像是皇子居所,简直像是道观。
秦骛站在铜盆前,就着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到榻上,把扶容送给他的小蓝布叠好,重新塞进枕头底下,准备就寝。
秦骛侧躺在榻上,摸着小蓝布的一角,连被子也不用盖,就这样睡一会儿。
他梦见——
前世在冷宫,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
扶容每天晚上睡前,总要花许多时间来铺床。
秦骛嫌麻烦,说随便铺一铺就好了,这个破床破被子,反正明天一早起来又是乱的。
扶容不肯,说他娘亲说过的,床铺好了,才睡得好。
所以他们每天晚上睡前,秦骛总是架着脚坐在旁边,等着扶容把床铺好。
扶容铺床,必定要把被褥的四个角全部压好,做成一个小窝,自己再钻进去。
秦骛要掀开被子躺进去,等秦骛躺好了,他马上就要爬起来把被子压好。
这样四面温暖,才能让扶容感觉踏实。
黑暗中,秦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把榻上的被子拽了一床出来,盖好。
是扶容教他的。
秦骛拽紧被子,把自己全部盖好,闭上眼睛,趁着梦境余韵还在,迅速进入那个美梦。
在梦境里,他可以假装,扶容还在他身边,帮他铺好了床,他躺在扶容筑好的小窝里,搂着扶容。
扶容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他要帮扶容捂一捂手脚。
扶容身上还算暖和,不过也要同他贴近一些。
他要把扶容整个儿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一低头就能亲到扶容的额头和唇角,一睁眼就能看见扶容乖乖地窝在他怀里,扶容还没睡醒,只会轻轻地喊一声“殿下”,什么动作也没有。
秦骛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之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下一刻,梦境中的扶容忽然把自己的手从秦骛手里收了回去,像是要把手伸出被子。
秦骛敏锐地觉察到了,猛地抬起头。
扶容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他抬起双手,捋了捋自己的乌发。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张了张口,嗓音低哑:“扶容……别这样……”
扶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捋着头发,要将乌发覆在自己面上。
这是他临死前,秦骛见到他的最后一个场景。
秦骛有些急了,从两个人的小窝里爬起来,跪在扶容面前,几乎是怒吼出声:“停下!扶容,别这样!”
下一刻,秦骛硬生生把自己从编造的美好梦境中剥离出来。
或者说,是扶容把他从梦里赶出来的。
总之,他醒了。
现实中,秦骛才睡了一刻钟。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殿中。
狂风吹开关得严实的窗户,吹动殿中灵幡,翻动案上经文,哗啦作响。
没有扶容,他没有搂着扶容。
他的怀里空荡荡的,除了指尖碰着那块小蓝布,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不必担心属下会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定了规矩,入了夜,无须旁人伺候,所有人都要待在后殿,前殿只有他一个人。
秦骛从榻上坐起来,下了榻,踩在地上。
他迎风走去,想要把被吹开的窗扇关上。
他走在黑暗中,脚步无声,像是一个魔鬼。
窗户一关,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秦骛今晚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走到案前,跪坐好,净手焚香。
他一面为扶容念诵祈福的经文,一面盘算着后日的春猎。
还来得及的,他现在对扶容好,还来得及。
等他把扶容抢回来,他肯定对扶容好。
忽然,他呼出一口气,将缓缓升起的香篆吹散了。
秦骛竟有些紧张,收拾好自己肮脏的心绪,重新点香。
*
昭阳殿。
外面起了风,扶容同样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秦骛搂着他,紧紧地搂着他,他挣不开,最后着急醒了。
扶容转过头,看见六皇子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嘟囔了一句:“扶容,刮风了……”
原来是他抱着自己。
扶容舒了口气,把自己的手从六皇子怀里拽出来,走下床榻,把窗户关严实些,将狂风阻挡在外面。
他回到榻上,六皇子又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抱住他。
时辰还早,扶容把秦骛从自己的梦里赶出去,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是扶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见秦骛的那双眼睛,像狼一样。
带着十足的占有欲。
扶容睁开眼睛,伸长手,摸一摸自己放在榻边案上的外裳。
他在找东西。
可是六皇子拽着他,他不太好找。
摸了好一会儿,扶容才终于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牌子。
正是太子殿下给他的那块令牌。
扶容把令牌拿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重新闭上眼睛。
就算他再梦见秦骛,握着令牌,摩挲着令牌上面的字,也能让他安心一些。
扶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扶容是被外面的通报声吵醒的。
“太子殿下,殿下还睡着呢,是扶容守夜……”
扶容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天已经亮了。
春猎在即,文渊殿那边也给皇子们放了假,这几日都不用去念书,所以六皇子这阵子都会睡迟一些。
门外,秦昭温温和和地应道:“孤进去看看。”
“是。”
太子马上要进来了,扶容一激灵,连忙抱着自己的被子,翻下床榻。
天都亮了,他没起来就算了,还赖在六皇子的床榻上,总不好被太子殿下看见。
扶容忘了自己的手还被六皇子抱着,翻下榻时,把六皇子也带着走了。
正巧这时,秦昭推开里间的门,扶容和六皇子正好双双滚下床榻。
扶容原本握在手里的令牌也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秦昭脚边。
扶容披着被子,连忙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六皇子也醒了,但还没完全醒,他还抱着扶容的手,揉了揉脑袋:“扶容,我让你睡进来点,你不肯,摔了吧?”
秦昭弯下腰,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令牌捡起来,趁六皇子还没全醒,把令牌递到扶容面前。
他轻声道:“收好。”
扶容双手接过令牌:“是。”
扶容接过令牌,匆匆披上衣裳,抱着被子,回了自己房间。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六皇子也起来了。
秦昭给他们准备了春猎要用的骑装弓箭,还有各种马具。
可是因为秦昭不去,六皇子总有些提不起兴致。
他瞧见扶容来了,便朝他招招手:“扶容,大哥也给你准备了一份,你过来挑一份,也帮我挑吧。”
“是。”
扶容上前,但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敢抬头去看秦昭,低着头,瞧着案上的东西,一副专心挑选的模样。
秦昭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虽然孤不去春猎,但是林意修会去,你若是想学骑马,可以请他教你。”
扶容闷闷地点点头:“是。”
“骑马要小心,孤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会给你找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你若是害怕,便待在帐篷里。”
“是。”
秦昭瞧了一眼六皇子,轻声道:“你可是……抱着那块牌子睡觉?你不必如此,恐怕硌得慌,若是弄丢了,跟孤说一声就是了,实在不必抱着睡觉。”
扶容没有察觉,仍是点头应“是”。
秦昭皱眉:“嗯?”
扶容回过神,抬起头:“殿下,我……”
他可以解释的。
秦昭笑了笑,又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让阿暄听见,否则他又该以为扶容被秦昭收买了。
扶容点点头,继续挑选东西。
但他还是想解释一下。
他不是天天抱着那个牌子睡觉的,他只是……昨天晚上梦见秦骛了。
这时,六皇子也抬起头,问道:“抱着什么睡觉?”
扶容一激灵,秦昭却淡淡道:“孤方才一进来,就看见你抱着扶容睡觉,你还好意思问。”
六皇子笑了笑:“扶容身上软乎,抱着比枕头舒服。”
他又想起什么,大大咧咧地问道:“大哥,扶容在你府上服侍一个多月,你没抱着他睡过?”
扶容低头不语,秦昭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阿暄,这是什么话?”
六皇子满不在乎,笑嘻嘻的,和扶容一起挑东西:“这个马鞭好看,适合我。”
*
翌日清晨。
老皇帝率领诸位皇子、文武百官,前往六安山春猎。
宫道上,禁军在前开路,随后便是帝王仪仗,紧跟着是几位皇子的马匹车驾,最后则是文武百官。
太子秦昭与留守朝臣相送。
秦昭率领朝臣,站在皇帝车驾前,俯身行礼:“儿臣留守都城,父皇安心春猎。朝政诸事,儿臣会与几位老臣相商而行。六安山也已经安排妥当,交托几位将军。”
老皇帝让侍从掀开车帘,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太子可知,为何朕今年,不让你去春猎?”
秦昭低头:“儿臣不知。”
老皇帝语气严厉:“前几年,朕让你去春猎,是想让你长长血性。今年,朕不让你去春猎,是因为你……”
他压低声音:“别再闹出城东大火那样的事情来,纵火之人到现在都没有抓到,再来一桩,朕也压不住。”
“是。”秦昭愈发低了头,“儿臣定当格外小心。”
老皇帝瞧着他,仿佛是恨铁不成钢一般,叹了口气,随后摆摆手,让侍从放下帘子。
秦昭起身,行过礼,便往后走。
扶容和六皇子一起坐在马车里,秦昭走到他们的马车边,喊了一声:“阿暄,扶容。”
六皇子掀开帘子:“大哥,你……”
“无事。”秦昭叮嘱他们,“猎场里事情多,你们两个不要乱跑,若是没有人带着,在营地里转一转就好了。”
林意修骑着马上前:“行了,有我,我带着他们两个,你快上去吧。”
秦昭再嘱咐了他们两句,便走到最前面,俯身行礼,恭送皇帝仪仗离开。
*
春猎队伍浩浩荡荡。
一路上,六皇子兴致缺缺,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扶容说着话。
林意修受了秦昭的嘱托,负责照顾他们两个,也十分尽心,时不时就过来问问,看他们缺什么。
六安山在都城北边,密林层叠,野物丰富,所以整座山,连带着旁边群山,都被圈了起来,作为皇家猎场。
将近两个时辰的路程,六皇子直喊坐得累了,才终于到了六安山下。
太子殿下虽然远在都城,但也已经将春猎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
几位武将早几日就到了山下,清扫空地,安排帐篷,只等皇帝驾临。
随后,四个传令官骑着马,从队伍最前面,一路跑到最后面,朗声宣布皇帝口谕:“修整片刻,正午开猎!”
扶容扶着六皇子下了马车,由一众侍从簇拥着,前往自己的帐篷。
六皇子进了帐篷,便要换衣裳、吃东西。
等会儿的开猎仪式,要先由老皇帝开弓,射中猎物,以示皇帝英武,以求一年顺利。
随后,老皇帝还要考校几个皇子的武功,几位皇子引弓射箭,比试从此刻开始。接下来几日,猎得猎物最多的皇子,会得到老皇帝的嘉奖。
六皇子说:“往年都是大哥比较厉害,我就算了,我一直都是划水的。”
扶容还没有来过春猎,也不清楚现在该怎么做,便乖乖地退到最后面,让六皇子的两个伴读和其他侍从们帮他。
扶容站在最外面,心中暗暗记下该做什么。
这样他下次来,就知道了。
六皇子换上窄袖骑装,束好头发,显得少年人朝气蓬勃,英姿飒爽。
他扶了一下发冠:“好了,走吧。”
一众侍从簇拥着他,走出营帐,扶容也跟上去。
这时,其余几个皇子都已经到了,都是差不多的装扮。
因着此次太子没来,二皇子正摩拳擦掌,调试弓箭,准备拿个魁首,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三皇子和六皇子一样,一向是划水摸鱼的,也就做个样子。
至于秦骛……
秦骛抱着手,背对着他们站着,看不清表情。
“二哥,你也太急功近利……”六皇子快步上前,刚准备挖苦二皇子两句,看见他手里的弓箭,却忽然想起什么,摸了一下身上。
他回头:“我的弓箭呢?”
侍从们停下脚步,交换一个眼神。
你没拿?
我以为你拿了。
他们都忘记拿了。
走在最后面的扶容连忙道:“我回去拿。”
“快去快去。”
扶容转过头,小跑着回去拿弓箭。
等扶容背着箭囊,抱着木弓出来的时候,六皇子正和皇子们站在一块儿,他已经和二皇子呛起来了。
六皇子抱着手:“大哥不在,不还有我吗?”
二皇子皱眉:“你,你就算了吧?你连弓箭都忘了拿。”
扶容小跑上前,喊了一声:“殿下……”
下一刻,秦骛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和称呼,猛地回过头,目光炙热。
扶容被他猛的一眼定在原地,往边上退了退。
他又没有喊他,他回头干什么?
六皇子没有听见扶容喊他,还在和二皇子拌嘴。
扶容退开,避开秦骛的目光,再喊了一声:“殿下。”
这时,六皇子才回过头,扶容上前,把弓箭递给他:“殿下,拿来了。”
六皇子摆摆手:“你先帮我拿着。”
秦骛缓缓转回头,看着扶容身上挂着箭囊,怀里抱着弓箭,嫉妒的情绪快要冲出胸膛。
很久之前,扶容也是这样跟在他身边的。
秦骛攥紧了拳头。
礼官唱和,仪式开始了。
老皇帝站在高台之上,随便朝草丛里射了一箭,侍从跑过去,就捡了一只野兔回来。
应该不是老皇帝射中的,而是一早就放在那儿的。
不过也没人会在意这些。
紧跟着,便是几位皇子的比试。
他们的比试就公正得多。
他们射的是箭靶,而不是根本看不见的野物。
扶容把木弓递给六皇子,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矢,递给他:“殿下。”
六皇子因为和二皇子打了赌,格外认真,屏息凝神。
他稍稍松手,箭矢飞了出去,稍稍偏了一点点,但也停留在靶心上,晃晃悠悠的。
六皇子十分惊喜:“扶容,快看!”
扶容笑着点点头:“殿下,奴看见……”
扶容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支箭,直接飞到六皇子的靶子前面,“嗖”的一声,将那支箭拦腰斩断。
六皇子表情一僵,转过头,确认是谁:“五……五皇子,你干什么?!”
秦骛握着木弓,微微侧目,理直气壮:“没学过,射偏了。”
“你……”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可是六皇子也没办法证实。
毕竟,秦骛一直在冷宫里,确实没有学过射箭。
而且,就算太子在这儿,六皇子也不能确定,他可以准准地射中另一支箭。
或许真的是巧合吧?
扶容拉住六皇子,轻声安慰他:“殿下,没事,箭头还在靶子上呢。”
六皇子点点头:“嗯。”
秦骛只顾着看扶容,可是扶容一眼都没有看他。
他明明也射中了靶心,他都展示了自己比六皇子厉害,可是扶容就是不看他。
秦骛也想让扶容看他,他总是在嫉妒,嫉妒太子,嫉妒六皇子。
*
不多时,开猎仪式结束了。
老皇帝让他们打猎去,自己便跟着方士们回了帐篷。
就算在春猎途中,他也不肯放松自己的修行。
六皇子转过头,把弓箭递给扶容:“走,我教你骑马去。”
“好。”
林意修得了太子嘱托,知道他们要骑马,迅速牵了一匹小马驹过来。
“扶容,你先骑这个。”
扶容还是有点害怕,他抬起头,看着小马驹。
怎么小马驹都这么高啊?怎么小马驹呼气也是嚇哧嚇哧的啊?
六皇子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马匹鬃毛上:“先摸摸它,顺顺毛,熟悉一下。”
正巧这时,二皇子骑着马,带着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阿暄,你不去打猎?”
“不去,我教扶容骑马,大哥说了,猎场里……”
“你就一辈子做大哥的乖弟弟吧,我可要去打猎了。”二皇子得意地晃了一下手上的弓箭,“大哥不在,今年魁首非我莫属。”
六皇子朝他嗤了一声,转回头,强硬地把扶容的手按在鬃毛上:“扶容,快,上马,学会了陪我去打猎。”
“啊?”扶容有点犹豫,“现在啊?”
六皇子点点头:“嗯。”
林意修打圆场:“好了,慢慢来,扶容,你试一下,踩着脚蹬上去,没事儿,这马乖得很。”
“是。”
扶容从林意修手里接过缰绳,踩着脚蹬,试了好几次,才费劲地爬到马背上。
上去之后,他也不敢乱动,只是紧紧地攥着缰绳,抱着马脖子。
林意修笑了笑,想要帮他调整一下脚蹬:“好了好了,没事的,放松点。”
扶容紧紧地踩着脚蹬,不肯放松。
林意修使劲掰了掰脚蹬:“扶容,放松。”
扶容趴在马背上,委屈巴巴:“我放松了。”
林意修语气微沉:“放松。”
扶容仍是道:“林公子,我放松了。”
林意修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抬起来,调整一下。
不远处的秦骛看见林意修握住了扶容的脚,也握紧了拳头。
扶容不必学骑马,往后要去什么地方,他自然会带扶容去。
用得着林意修对扶容动手动脚?
这时,宫人给秦骛也牵来了一匹马,秦骛长久待在冷宫,也不好一下子就学会骑马,引得人怀疑。
于是他也骑着马,装作不太会的模样,在扶容身边晃来晃去。
像一匹伺机发起袭击的狼。
扶容紧紧地抓着缰绳,缓缓直起身子,和秦骛对上目光。
这时,皇帝的帐篷里。
老皇帝呼吸吐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外面,正好看见扶容骑在马上,同秦骛相对的场景。
老皇帝问了一句:“那个是谁?从前没见过。”
贴身侍从答道:“回陛下,那是掖庭的一个小奴婢,叫作扶容,前阵子刚调到六殿下身边收拾笔墨。”
老皇帝目光一凝:“噢,老大最近和一个小伴读走得近,就是这个。”
“是。”
忽然这时,扶容身下的小马驹往前跑了几步,秦骛上前,正好挡住了老皇帝的视线。
老皇帝收回目光,继续打坐。
秦骛转回头,瞧着扶容。
扶容因为骑着马走了几步,就高兴得很,正笑着和林意修他们说:“我会骑了!”
秦骛笑了一声,还差得远呢,这小傻子。
扶容听见秦骛的低笑,回过头,怯怯地看着他。
太好了,他学会骑马了,往后就不会被秦骛抓到马背上吓唬了。
秦骛却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贪婪地迎上扶容的目光。
扶容在看他。
第39章 刺客
营帐前的空地上。
六皇子和林意修撩着衣袖, 坐在阴影处,给自己扇风。
扶容紧紧地抱着小马驹的脖子,小马驹迈着小碎步,在他们面前跑来跑去。
扶容笑容灿烂:“我会了!”
六皇子和林意修对视一眼。
林意修问:“他在你大哥面前也这么傻吗?你大哥怎么会选他给你做伴读?”
六皇子道:“胡说什么呢?扶容不傻!扶容不是和我一样聪明吗?”
林意修看看扶容, 再看看六皇子,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噢,是一样。”
六皇子转过头, 指挥扶容:“扶容, 你试试松开手。”
扶容趁着小马驹停下脚步的时候, 飞快地松开手,等小马驹再跑起来, 他又连忙趴下去,抱住马脖子。
扶容笑容依旧:“松开了一会儿。”
秦骛同样骑着马, 在旁边紧紧地盯着扶容, 留神他的一举一动。
若是扶容不小心从马背上翻下来,他还来得及冲过去护住扶容。
秦骛看着扶容小小的身影,整个儿趴在马背上。
不知是被晒的, 还是被鬃毛扎的,扶容的脸颊有点发红。他两只手紧紧地搂着马脖子, 衣袖往上跑, 露出细瘦白皙的小臂。
虽然很狼狈,但扶容仍旧笑容灿烂。
秦骛瞧着他的模样,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原本是不想让扶容学骑马的, 怕他摔死,可是现在, 他忽然觉得, 教扶容学骑马, 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他可以和扶容亲近。
当然,前提是,教扶容的得是他,不是别人。
这时,六皇子和林意修已经站起身,走到了扶容身边。
六皇子掰开扶容的手,林意修扶正扶容的脚,两个人一头一尾,按住扶容。
“松开手!不松手没法学!”
扶容试着挣扎,但是被他们狠狠压制。
“手只能抓着缰绳,别抱着马脖子。”
“扶容,试试。”
秦骛看着他们,握紧了缰绳。
他想移开目光,不看扶容同别人玩闹的场景,可是他又怕扶容摔了,自己来不及护住他。
两相权衡,秦骛竟然一刻也没有从扶容身上移开目光。
秦骛瞧着扶容,不由地呼吸粗重,这对他来说,无疑如同凌迟一般煎熬。
扶容骑在马上,忽然,林意修低声同他们说:“那位五皇子,我们是不是该过去……客套一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同样压低声音:“不用管他,他一直都这样。”
扶容听见他们的话,不自觉回过头,同秦骛对上目光。
秦骛神色不改,仍然是阴沉沉的,占有欲十足地盯着他。
扶容挽着缰绳,往远离他的方向走了走。
*
扶容就在营帐附近学了一下午的骑马。
傍晚时分,扶容坐在马背上,身形还有些僵硬,但是已经能够稳稳地骑着马向前走了。
六皇子和林意修都松了口气:“行了,差不多了,你自个儿走走吧。”
教扶容学会骑马,对他们来说着实不容易。
两个人退到旁边,坐着歇一会儿,扶容骑着马,轻轻松了松缰绳,绕着空地慢慢地走。
春风微凉,拂在扶容面上,吹动扶容的衣袖,很是舒服。
扶容感受到一点儿
骑马的妙处,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拍拍小马驹的脑袋。
忽然,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人骑着马,从远处的山林里狂奔出来,尘土飞扬。
扶容吓了一跳,身下的小马驹也吓了一跳。
时刻留神的秦骛立即准备上前,可是下一刻,扶容搂着马脖子,和自己的小马驹一起,飞快地逃走了。
秦骛还没来得及上前,扶容也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不需要秦骛救他。
扶容回过头,是二皇子和他的侍从们打猎回来了。
他们收获颇丰,每个人的马背上都挂满了野兔野鸡。
二皇子骑在马上,提着最肥的一只兔子,在六皇子面前炫耀一圈:“阿暄,看看,你二哥我,把所有人一晚上的口粮都打回来了,晚上多吃点啊。”
六皇子抱着手,一脸复杂,随口应了一声:“多谢二哥。”
二皇子志得意满,瞥了一眼扶容:“你也不错嘛,一个下午就教会别人骑马了。明日二哥给你猎一头鹿,请你吃烤鹿肉。”
不等六皇子还嘴,他就骑着马走掉了。
扶容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马,走到六皇子身边。
这天晚上,营地里点起篝火。
火光映照,六皇子蹲在营帐里,啃着干粮。
扶容端着一盘烤肉,递到他面前:“殿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拿走拿走,我不吃二哥打来的兔子。”
扶容把烤肉放在六皇子面前,等了一会儿,见他坚决不吃,便轻声道:“我出去给殿下拿点水。”
六皇子矜持地点点头:“嗯。”
扶容刚走到帐篷门前,一回头,就看见六皇子朝那盘烤兔肉伸出手。
六皇子被他当场抓包,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抓起一只烤兔腿:“不许看,明日我们也去打猎,我得补充补充体力,快去拿水。”
扶容笑着应道:“是。”
*
翌日清晨,六皇子天不亮就起来了。
他穿好衣裳,系好束袖,背上弓箭,然后把扶容摇醒。
“扶容,快起来,我们去打猎。”
扶容从梦中惊醒:“啊?”
六皇子语气坚定:“走。”
“殿下,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野鸡野兔都还没醒呢。”
“是吗?”六皇子哽了一下,摘下弓箭,继续睡觉。
日上三竿,六皇子骑在马上,打着哈欠,终于准备出发了。
林意修受太子嘱托,负责照顾他们:“小心点……”
“知道了。”
六皇子不等他说完,就提起精神,挥了一下马鞭。
一众侍从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扬起飞尘无数。
扶容是昨日才学会的骑马,也不太熟悉如何打猎,所以跟在最后面。
六殿下已经很照顾他了,还教他骑马,他不好总是扫他的兴,虽然害怕,但也一路紧紧跟着,不添麻烦。
六皇子嘴上说着自己不太行,其实他的骑射功夫是太子手把手教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一会儿,便收获颇丰。
正午时分,一行人下马,随便吃了点干粮,就继续出发。
林间起了风,但日光仍旧刺眼,热风吹得一行人头脑昏昏。
忽然,六皇子看见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吃草,他来了精神,示意众人不要出声,独自提着弓箭,缓缓靠近。
那是一头小鹿。
六皇子稍稍靠近,屏息凝神,搭弓射箭。
一箭过去,没有射中,他立即挽起缰绳,低声道:“追。”
小鹿往密林深处逃窜,所有人都来了兴致,奋起直追,六皇子一骑绝尘。
侍从们紧跟着,扶容吃力地跟在最后面。
六皇子一面骑马,一面松开缰绳,对着小鹿连发三箭。
他眯着眼睛,看看自己射中了没有。
下一瞬,一支箭从对面射过来,势如破竹,竟是直直地冲着六皇子面上来的。
六皇子迅速闪身,那支箭嗖的一声从他鬓边擦过,直直扎进旁边的树干上。
六皇子转回头,厉声质问:“谁啊?!秦英,你疯了?”
林意修定睛一看,大喊一声:“不好!”
每年春猎,未免误伤,用的都是木箭,扎在树干上的箭矢,分明是铁箭。
他猛地把六皇子拉回来:“有刺客,护送六殿下原路返回,我殿后!快!”
他话音刚落,一众侍从便簇拥上来,将六皇子团团围住,护着他往回跑。
可他们跑得终究不如铁箭快,又是嗖嗖几声,几支铁箭从他们背后,追上他们,射中六皇子身边的几个侍卫。
被射中的侍卫或强撑着继续护送六皇子,或当场死亡,直接滚落下马。
六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自己身边,越来越多人滚下马,喊道:“林意修!怎么办?!”
林意修举着武器,打落箭矢,同样无暇应付,却不敢露怯:“六殿下放心,往前跑。”
话音刚落,又是几支铁箭追了上来,堪堪擦着六皇子身边过去。
林意修低声道:“兵分两路,六殿下往回跑,我带人引开他们。”
六皇子有些犹豫:“不可,你……”
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上前,一扯六皇子颈上的系带,便将他显眼的正红披风抢走。
扶容语气虽轻却十分坚定:“我与殿下身形相似,还是我来吧。”
“扶容?!”
扶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披风,用牙咬着系带,给自己披上披风。
那披风还是早上他给六皇子系上的,他解下来,很是熟练。
不等六皇子和林意修反应过来,扶容便骑着自己的小马驹,跑上一条岔路。
六皇子喊道:“回来!”
林意修厉声道:“快!跟上他!护着他!”
扶容骑着马,飞快地跑在小路上,像一朵红色的云霞,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没有回头。
*
马匹颠簸,扶容被颠得东倒西歪的。
他还是不太会骑马,只能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遇险的两个人,一个是六皇子,一个是林公子。
六皇子对他很好,教他念书,教他骑马,还是太子殿下的亲弟弟。
林公子就更不必说了,前世林公子待他恩重如山,他还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娘亲教过他,要知恩图报。
六皇子和林公子加起来,扶容根本不用思考,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扶容骑着马,想着要甩掉身后的刺客,于是专门往僻静狭窄的小路上跑。
不知不觉,他身后的侍卫也一个一个消失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尘土飞扬,仿佛有人。
扶容辨认不清那是自己人,还是刺客,但还是想要赌一把,帮他
们一下。
他抬起手,大声提醒他们:“有刺客!我乃六殿下伴读!后面有刺客……”
他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他就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扶容还以为是刺客追上来了,大喊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身后的人按住了双手。
那人怒吼一声:“别乱动,是我!”
秦骛骑在高头大马上,比扶容的小马驹不知高出多少。
他一伸手,便将扶容提到马背上,两只手臂铜筋铁骨一般,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
秦骛用手掌勒住缰绳,迅速调转马头,迎面对上追上来的刺客。
一行五六个刺客,都是高大的草原人。
扶容睁大眼睛,下意识回头看看秦骛。
是他的人吗?
秦骛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定定道:“闭眼。”
要是扶容现在还听他的话,那扶容就白重生一回了。
他非但没有闭眼,还亲眼看着秦骛从背上取下弓箭,对准刺客。
那些刺客分明认识他,才刚喊了一声“五殿下”,就被秦骛一箭穿心,直接杀死。
跟在秦骛身边的下属迅速跟上,纷纷射箭。
一时间鲜血四溅,五六个人,不消片刻,就全部倒地。
秦骛握紧了木弓,吩咐下属:“去给陛下报信,就说猎场里混进了刺客,已经被我全部诛杀,把他们的尸首带回去。”
“是。”
扶容还不太明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秦骛。
秦骛低下头,这才发现,他没有闭上眼睛。
秦骛一向狠戾的表情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不是让你闭眼了吗?”
扶容却答:“我是六殿下的伴读。”
六殿下的伴读,自然不必听从五殿下的命令。
秦骛攥紧了拳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扶容看着他,说出自己的揣测:“五殿下,这些刺客都是你的人,是不是……”
扶容话还没完,下属忽然禀报:“五殿下,马上要下雨了。”
秦骛和扶容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正午起了风,天气燥热,果然,没过多久,风就将乌云吹来了。
一时间,阴云席卷,密密压压。
要下雨了,而且来势汹汹。
秦骛当机立断:“找地方避雨。”
他没有回答扶容的问题,也没有把扶容放回他自己的小马驹上,而是自然而然搂着扶容,骑马向回。
扶容紧紧地握着手,指甲嵌进手心。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杂乱的线索。
刺客是谁派来的?
他们要杀六殿下吗?还是别有所图?
秦骛方才说,他们就是元月城东的纵火之人,他们是吗?
秦骛垂眼看他,发现他握着拳头,伸出手,手掌拢住他的手,让他把手松开。
秦骛顿了顿,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
天越来越阴了。
*
暴雨如注。
雨幕之中,秦骛的属下指着前面,大声喊道:“五殿下,前面有座破庙!”
秦骛骑在马上,搂着扶容,扶容身上裹着从六皇子身上抢来的披风,还盖着秦骛的披风。
是秦骛硬要给他披上的。
“进去避雨。”
秦骛
下令,策马上前,马蹄落地,溅起一地水花。
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
想是六安山还没被圈为皇家猎场的时候,就建好的,后来才荒废了。
秦骛抱着扶容下了马,走进去。
神庙不大,灰尘蛛网厚厚地积了一层,正中一张破旧的供案。供案前,一尊泥塑的神像覆满灰尘。
秦骛把扶容身上的披风解开,铺在供案上,随后把扶容放在上面。
“你先坐着歇一会儿。”
扶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轻声问:“那些刺客是你的人,是不是?”
秦骛假装没有听见,转过头,吩咐属下:“把马拴好,去找柴火,刺客尸体堆在外面。”
扶容瞧着他的背影,再问了一遍:“五殿下,那些刺客是你的人,是吗?”
秦骛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马上生火。”
他的属下动作都很利索,一人扛着一个刺客的尸体,堆在角落里,随后各自去拴马捡柴,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一言不发。
扶容供案上下来,站在地上,想要过去看看那些刺客。
秦骛背对着他,似乎有所察觉,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臂。
秦骛试着用温和的语气哄他:“都是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扶容,别过去。”
扶容挣脱不开,只能转过头,第三次问他:“秦骛,这些刺客是你的人。”
同前两次不同,他语气笃定。
秦骛闭上嘴,没有回答。
扶容继续道:“这些刺客一看见你,就不射箭了,还喊你‘五殿下’,他们是你的人。”
“这些刺客是几个月前在都城焰火表演上纵火的人,太子殿下一直抓不住他们,因为他们在你这里。”
“是你安排他们混进猎场,你想杀了六殿下吗?”
秦骛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扶容猜中了绝大部分。
事实证明,扶容还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当然,他不想杀六皇子,六皇子对他来说毫无威胁,前世秦骛还留了他一条小命。
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一点。
他不想杀六皇子,那他想杀的是谁?
紧跟着,扶容想到一件极其大胆的事情,轻声问:“五殿下,你是想杀了我吗?”
原本一言不发的秦骛听见这话,猛地看向他,厉声喝止:“扶容,不许胡说!”
扶容却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你安排刺客,一定是想杀了谁,要杀了我吗?为什么?”
秦骛可以容忍扶容揣测其他,绝对不能容忍,扶容竟然揣测他要杀了自己。
他怎么可能要杀了扶容?
“不是!”秦骛双手捏住扶容的肩膀,“不许胡说!”
秦骛察觉到,扶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知道是淋雨淋的,还是因为害怕他。
扶容轻声问:“五殿下究竟为了什么?”
秦骛动了动嘴唇,喃喃道:“为了你。”
扶容没听清:“什么?”
“为了你!”
秦骛再也没了顾忌,对扶容袒露自己这阵子所有的安排。
“不错,那几个人是前阵子放火的奸细,他们不是我的人,反倒是我的人,把他们赶到太子眼皮子底下。”
“结果你那个废物太子,我都把人赶到他面前了,他还抓不住,简直是蠢笨至极!”
“我不想再给他添一笔功劳,
我准备自己做一场戏,把这几个人抓住,在老皇帝面前立个功。”
所以他选在了春猎的时候。
其他时候,他无兵无权,无法顺理成章地演一场抓获贼人的戏码。
只有在猎场里,他有侍从、有武器,合情合理。
五殿下抓住了太子殿下抓了几个月都没抓到的纵火犯,多大的功劳啊。
他只是想立一场功。
今日一早,他就带着人进了林子,等着那几个奸细过来见他。
可他没有想到,扶容会被卷到这里面来。
扶容不解地看着他。
立功?秦骛竟然会想要在老皇帝面前立功?
他从来都看不起老皇帝。
秦骛按着扶容的肩膀,将他拉近自己,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下:“等我立了功,老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你要过来了。”
扶容只觉得脊背一凉,方才淋了雨的寒气忽然顺着小腿爬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发抖。
秦骛兜了这一大圈,收拢奸细、自导自演、立下大功,还是为了那个目标——
让扶容给自己做伴读。
扶容还以为他早就放弃了自己,原来他是在暗中谋划一场大局。
这场大局,背后的目的,却无比荒诞。
多可笑,秦骛缜密安排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一个小伴读。
扶容却觉得更加害怕。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因为秦骛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再退不得。
扶容顿了一下:“五殿下,太子殿下跟我说过……”
秦骛扯了一下嘴角:“太子?你以为他能为了你和皇帝对抗?他这个蠢货,让你身陷险境,还沾沾自喜……”
扶容神色认真,打断了他:“五殿下慎言。”
“扶容,你和太子走得太近了,老皇帝早就盯上你了。我早就说过了,太子根本没办法护住你,他还使劲撩拨你,他不是蠢货,谁是蠢货?”
秦骛毫不留情,语气冰冷:“他永远是他爹的好儿子,他哪里护得住你?就算老皇帝要处死你,他只会哭哭啼啼、磕头求情,他不会为了你违抗皇帝。”
“六皇子一样,林意修也一样。”
秦骛志得意满地看着他:“扶容,我的谋算,从来没有遗漏,你是我的伴读了。”
扶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秦骛顿了顿,又道:“我算漏了一点,上午我见你没起来,我以为你不会进林子里,我没想到你会撞上那些奸细。”
他无比诚恳:“我错了,扶容,这一点我错了。”
扶容愣愣地看着他,轻声道:“秦骛,会死人的,你把刺客放进猎场,会死人的。”
秦骛定定道:“这世上,除了你,所有人的命都不算命,我也一样。”
“秦骛,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看见你和太子、和六皇子、和林意修,玩笑打闹,我就疯了。”
秦骛把扶容一把抱进怀里。
两个人身上都是雨水,湿漉漉的,也没有擦,抱在一起就湿透了。
就像是秦骛把扶容拖下了水。
扶容被秦骛紧紧地抱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秦骛在原地站定,连头都不曾偏一下。他抬起左手,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没忍住笑了一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手掌,往下淌,他
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雷声伴着闪电,瞬间照亮整座破庙。
正中的神像被照亮,神像悲悯,垂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扶容如同神明一般,站在秦骛面前,方才挥动的手微微发抖。
秦骛看着扶容,虔诚认错:“扶容,我错了,害你受伤,我该打。”
第40章 掉马
暴雨滂沱。
破庙里, 秦骛的属下们各自做着事情,拴马捡柴、生火烧水,不发出一点声音。
就算是秦骛被扶容打了一巴掌, 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一时间, 庙外雨声雷声响成一片,庙里却安安静静, 扶容与秦骛面对面站在神像前, 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听见。
秦骛一面认错, 一面却抬起了手:“扶容, 我错了。”
扶容看见他的动作, 连忙后退一步, 怕他还手。
秦骛睚眦必报、绝不吃亏,扶容是知道的。秦骛力气很大,扶容也是知道的。
秦骛要是动手, 只怕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秦骛看见他后退,知道他是在害怕,便收回了手。
他低声解释道:“你的头发散了。”
扶容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现在还在想这个。
扶容随手拢了一下头发,果然,他脑袋上的发带散开了。
这就是秦骛,他可以一边向扶容认错, 一边趁机用目光将扶容的模样描摹尽, 在扶容之前,就发现他的头发散开了。
他不在乎其他人, 他只是想哄好扶容, 认错也只是对着扶容认错。
他错在哪里?
不是错在收留奸细, 也不是错在放奸细进猎场,更不是错在做局立功,让扶容给他做伴读。
他唯一的错就是,他惹扶容生气了。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说一句:“五殿下,你疯了。”
秦骛垂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扶容,我错了。”
忽然,又是一道惊雷炸开。
闪电瞬间照亮阴沉的天色,扶容和秦骛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电光冷白,照得扶容脸色苍白,秦骛表情诚恳,诚恳之下,阴鸷暗流。
光亮消失的瞬间,一道火光窜起,暖黄的火光取代闪电的白光,照在两个人面上,平添几分柔和。
秦骛的属下禀报:“五殿下,火生好了。”
秦骛转过头,看了一眼。
这儿原本是破庙,还有些香案蒲团之类的东西,属下便将这些东西劈开,当做生火的柴火。
火光明亮,暖意融融。
秦骛挪开目光,吩咐道:“拿两份水和干粮过来,再拿一只兔子。你们再生一堆火,去歇一歇。”
“是。”
秦骛找了几个神庙里常有的灵幡架子,擦拭干净,架在火堆旁边,把自己被雨水淋湿的披风拧干,然后挂在上面烘干。
属下拿来清水和干粮,还有先前猎来的野兔,便准备退下。
扶容犹豫了一下,准备跟着属下走。
可是他还没走出去一步,秦骛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扶容,过来。”
一贯命令的语气,让扶容仿佛回到了前世。
*
秦骛在猎场里准备抓奸细的时候,也打了不少的猎物。
他不容许自己被任何人比下去。
二皇子提着一溜猎物,在扶容面前晃了一圈,秦骛不想在扶容面前被比下去。
得益于秦骛时时刻刻旺盛的好胜心,他们现在就算被暴雨困在破庙里,也有足够的口粮。
两个火堆,秦骛和扶容坐在一块,下属们离得远远的。
秦骛背对着扶容,握着匕首,手起刀落,就将手里的兔子斩断头颅。
血珠溅在他的脸上,秦骛一面给兔子剥皮,一面回头看看扶容,确认扶容没有看见这样血腥的场景。
扶容自然没有在看他。
扶容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脱下来,挂在火堆旁烘干。
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裹着秦骛刚烘干的披风,脸色仍是苍白,湿漉漉的乌发披散在肩上。
扶容坐在火堆前,静静地看着燃烧的木柴,偶尔翻动一下手里的面饼。
火光映照,给他的脸添上几分血色。
秦骛瞧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声。扶容真好看。
扶容却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往边上挪了挪。
秦骛转回头,继续收拾手上的兔子。
扶容撑着头,思绪杂乱。
不知道六皇子和林公子逃脱了没有,现在有没有安全回到营地。
还有太子殿下,春猎一事同样是太子殿下一手操持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他又要担责任。
只能说是多做多错,太子殿下做了很多事情,只要出错,便是他的错,其他没做事的人都不会错。
还有……还有他自己。
他如今和秦骛困在一处,秦骛仍旧紧抓着他不放。
只怕等他们回到营地,秦骛就要仗着自己杀了刺客,让老皇帝把自己赐给他做伴读。
区区一个伴读,老皇帝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赐了便赐了。
况且,秦骛说,他这阵子同太子殿下走得太近,老皇帝已经盯上他了。
其实扶容也看出来了,老皇帝并不厌恶太子,他对太子,是恨铁不成钢。
就算太子这阵子办事,出了这么多的差错,老皇帝也只是斥责他,并没有把他手里的权力夺走,更没有让已经成年的二皇子、三皇子分走什么,反倒将他们管得死死的,教他们要敬重太子。
虽然严厉,但老皇帝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太子。
倘若正如秦骛所说,老皇帝已经盯上他了,那么老皇帝必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从太子殿下和六殿下身边调走,不会继续留他。
一举多得。
秦骛果真算得好准。
现在怎么办?扶容垂着眼睛,试着从自己已经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找出一些对策。
他好不容易从秦骛身边逃走,才在外面待了不到几个月,就又要被抓回去了吗?
怎么办?
扶容想着事情,丝毫没有察觉,秦骛已经转过身,把处理好的兔子放在了火堆上。
秦骛垂眼,看见地上掉了一块手帕。
是扶容的手帕,应当是扶容方才把湿衣裳脱下来的时候,掉在地上了。
秦骛把手帕捡起来,眼睛盯着扶容,动作缓慢,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他看着扶容湿漉漉的头发,想着把手擦干净了,就上去帮他弄一弄头发。
可是他会不会吓到扶容?要不要先问一声?
可是扶容这样披着头发,也不烘干,会得风寒的。
秦骛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没多久,扶容就发现了他在看自己。
秦骛并不觉得羞愧,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扶容低下头,收回思绪,认真地烤着面饼。
他斟酌着语句,开了口:“五殿下,我还是和侍从们坐在一起吧?”
秦骛淡淡道:“不必。”
两个人再没有其他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重生之后,秦骛难得见到扶容,也难得和他单独相处,更难得能这样近地看他。
秦骛在下属面前运筹帷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一直焦躁不安,直到看见扶容,他才感觉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就好像扶容掌握着他所有的情绪。
如今谋算将成。
只要等老皇帝的人找过来,他就能让扶容回到自己身边。
秦骛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他会对扶容好的。
一切重回正轨,就像前世一样。
他会比前世更早登基,也会比前世更早立扶容为皇后,他要昭告天下,他会对扶容好。
扶容坐在火堆边,却在盘算着如何逃脱。
要指望太子殿下和六殿下吗?不行,他不能再依赖太子殿下或是六殿下了。
倒不是他不相信他们,只是……要太子殿下为了他违逆老皇帝,就算太子殿下肯,他也不肯。
他要自己想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更黑了,雨却更大了。
秦骛用火焰烫了烫匕首,然后割下一条兔腿,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没有再说那些拒绝的套话,反正不管他说什么,秦骛最后都会塞给他,而且他也需要吃点东西,好让自己有精神想事情。
所以他说:“多谢五殿下。”
扶容接过兔腿,吹了吹,就着兔肉吃面饼。
秦骛瞧着,以为他喜欢吃,把剩下的兔腿都割下来,放到扶容面前。
等扶容吃好了,秦骛才就着剩下的兔肉吃饼。
其实兔肉一点也不好吃,只是熟了而已,味道很腥。
秦骛吃不出来,扶容是硬塞下去的。
扶容捂着嘴,猛灌了两口水,才没有吐出来。
他需要肉食补充体力。
良久,扶容缓过神,忽然开了口:“五殿下。”
秦骛眸光一亮:“嗯?扶容,你要什么?”
扶容尽力平缓了语气,轻声问:“奴能问五殿下一个问题吗?”
秦骛颔首:“问。”
扶容看着他:“五殿下为何非要让奴做伴读?”
扶容目光认真,他想得很简单,搞清楚秦骛为什么缠着他,他从根源上想法子。
秦骛对上他的目光,眸色一暗,他说不出口。
于是秦骛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伴读。”
扶容偏过头,轻声道:“我不是。”
秦骛语气笃定:“你就是,以前是,马上也是了。”
扶容在心里默默道,以前是,但以后绝不会是。
*
入了夜。
禁军还没有找过来,他们只怕要在破庙里过夜了。
秦骛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扶容双手托着衣裳,把潮湿的地方再烤一烤。
扶容把衣裳烤干,递给秦骛:“五殿下。”
秦骛接过衣裳,随便披上。
扶容也背过身去,把自己的衣裳穿好。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袖和衣襟,衣袖衣襟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糟了!
扶容绕着周边空地转了一圈,又走到神庙门前,可是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见了,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不见了。
扶容无比懊恼。
他应该把令牌留在营帐里,好好地放着的,可是他带出来了。
他想着,太子
殿下没来,他还不太会骑马,带着太子殿下送他的令牌,他能安心一些。
可是现在,令牌有可能是在躲避刺客的时候弄丢了,也有可能是在秦骛抓走他的时候弄丢了。
他什么都管不好,令牌丢了,连自己也要赔出去。
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骛见他像是在找东西,从怀里拿出刚才从地上捡来擦手的那块手帕,递给他。
他以为扶容在找这个。
扶容眼睛一亮,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目光又立刻黯淡下去。
他面上不显,接过手帕:“多谢五殿下。”
扶容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他:“五殿下,可有见过……一块令牌?太子府的令牌,是铜制的……”
秦骛原本认真地听他说话,结果一听见“太子府”三个字,便沉下脸色。
“我没见过。”
“好吧。”
扶容本来想问问秦骛的下属们,但是想想,他们只听秦骛的话,还是算了。
他垂下头:“多谢五殿下。”
秦骛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坐在火堆旁边,可怜极了。
秦骛压下心底古怪的感觉。
那是太子府的东西,丢了最好,他怎么可能帮扶容找太子给他的东西?
他疯了吗?
秦骛望了一眼门外的倾盆大雨,走回火堆边。
他道:“你要什么牌子,等回去了,我同样给你一块。”
扶容强打起精神,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多谢五殿下。”
秦骛难得耐着性子哄他:“睡吧,明日雨停了就回去。”
扶容垂下眼睛,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是。”
神庙的门早就坏了,他们用几块木板挡着门,但时不时还有风吹进来。
秦骛盘着腿,腰背挺直,背对着风口坐着,替扶容挡着风。
反正他晚上睡不着,他也不想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只是盯着扶容看。
他有好久没见过扶容了。
扶容虽然裹着披风,蜷缩在角落里,却也没有睡着。
他能察觉到秦骛在看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着的,一动不动,竟就这样睡着了。
秦骛就这样看着他,没多久,竟然有了些困意。
大抵是扶容在这里的缘故。
秦骛闭上眼睛,准备抓住难得的困意,睡一会儿。
扶容和秦骛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两人同时陷入梦中。
秦骛做的倒是个美梦,外面下了大雨,他搂着扶容,在冷宫里,床榻上堆满了衣裳被褥,倒也不冷,暖和得很。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压紧被子,生怕冷风从外面透进来,吹着扶容。
可这对扶容来说,却是一个噩梦。
秦骛搂着他,死也不撒手,他使劲挣扎也挣扎不开。
他在梦里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没多久,扶容从梦中惊醒。
他惊魂未定,长长地呼了口气,看向面前的秦骛。
秦骛闭着眼睛,仿佛正做什么好梦,睡得正熟。
扶容心绪未平,深吸一口气,悄悄站起身,裹着披风,跑到远一些的地方去睡。
他不想和秦骛待在一块。
扶容跑到供案前,在神像旁边坐下,靠着神像睡觉。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神,但这会让他安心一些。
可是扶容一跑远,已经睡着的秦骛就皱
紧了眉头,仿佛有所察觉。
风声呼啸,犹如恶鬼的嚎叫。
此时,在秦骛的梦里,扶容也逃走了。
又是那个噩梦。
秦骛被扶容从那个美梦里赶出去了,他试着抱住扶容、按住他,亲吻他,用他最喜欢的钱财,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留下来,不让他走。
可是扶容态度坚决,像一尾小金鱼,摆了一下尾巴,就从他的怀里溜走了。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拽回来。
扶容乖顺地躺回榻上,秦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瞬,扶容又一次抬起双手,捋了一下头发。
又是那个噩梦。
前世,秦骛见到扶容的最后一眼。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秦骛永远无法入睡,永远无法完整地度过一个夜晚!
秦骛又一次怒吼出声:“扶容,不许!”
下一刻,秦骛猛地睁开眼睛,反应过来,不过是在做梦。
可是秦骛忽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面前的扶容不见了。
秦骛登时失去理智,狼一般的眼睛环顾四周。
而此时,扶容就蜷缩在神像边,躲在披风里,悄悄地看着他。
扶容被他吵醒了,也听见了,秦骛喊的梦话。
——扶容,不许?
不许什么?他在做梦吗?梦见了自己吗?
他做了什么事情,竟引得秦骛这样大发雷霆?
扶容还没来得及仔细想,秦骛就发现了他,大步走到他面前。
扶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着了。
在靠近他的时候,秦骛忽然放轻了脚步。
扶容听见他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是停下了,还是走掉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掀开扶容的披风,带着茧的手掌贴了一下扶容的脸颊。
冰冷的手和温热的脸颊。
秦骛能够确认扶容是真实存在的。
扶容却开始怀疑,面前的秦骛究竟是人是鬼。
如果是人,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扶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没等他缩回去,秦骛便伸出双臂,稳稳地抱住他,想把他从神像旁边抱下来。
扶容鬼使神差的,懒得睁开眼睛,喃喃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骛听见这个称呼,顿了一下。
扶容缩在披风里,偷偷看他。
秦骛沉默半晌,收回手,把扶容放回神像边,后退半步,竟然就这样退走了。
扶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抓住了什么头绪。
秦骛重新在火堆对面坐下,看着扶容,同样若有所思。
心照不宣,又或是不敢深思。
*
没多久,扶容又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极了,在外面打猎、被刺客追杀,还要应付秦骛这个疯子,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通,只能先把秦骛的异常先全部记在心里,等以后再想。
先睡吧,等明日睡醒了再说。
万幸的是,这回他没做噩梦。
秦骛却是一夜未眠。
他重新在离扶容比较近的地方另起一个火堆,好让扶容暖和些。
秦骛坐在火堆前,要稍稍抬起头,才能看着扶容。
扶容依偎在神像旁边,虽然神像上布满灰尘,他却像是最干净的小仙童。
秦骛原本胸有成竹,他的计谋只差一步
就要成功了,可他却忽然有些忐忑。
秦骛一面宽慰自己,不妨事,他已经预备好了,只等扶容做他的伴读。
马上就好了。
一面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忐忑。
万一扶容再也哄不好了,万一扶容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怎么办?
他向来说一不二,设局谋划的时候,也从未犹豫,而今却开始动摇。
秦骛缓缓起身,走到扶容面前。
他再次掀开扶容的披风,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再次坚定决心。
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他和扶容就能和前世一样了。
忽然,秦骛察觉到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不对,扶容的脸太烫了。
他低下头,看见扶容的脸颊通红,不是被火光映照出来的红,是不自然的红晕。
秦骛登时反应过来,用手试了一下扶容的额头,又同他贴了贴额头。
要命,扶容在发热,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秦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来,把扶容抱下来。
秦骛回过头,低声喊道:“来人。”
几个属下立即应声:“五殿下有何吩咐?”
“去找点散热的草药,帕子浸了冷水拿过来。”
秦骛有条不紊地吩咐他们,抱着扶容的手却有些发抖。
他在火堆边坐下,让扶容坐在自己腿上,窝在自己怀里。
属下很快就洗好了帕子送过来。
秦骛拎起一块帕子,给扶容擦擦脸,把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水。”
秦骛伸手,属下便把水囊递到他手上。
秦骛一手搂着扶容,一手打开水囊,要给扶容灌两口水。
可是扶容烧得厉害,不肯张开嘴,把水灌进去,他也马上被呛着,咳嗽着吐出来,全部吐在秦骛身上。
秦骛竟也不在意,他瞧着扶容的脸,用拇指拨了拨扶容起皮的双唇。
秦骛吩咐属下:“都转过去。”
“是。”
属下们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并没有朝这边张望。
秦骛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扶容的唇角。
好似湿润了些。
秦骛见他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含了一口清水,凑过去,要把水渡进扶容口中。
就像前世,他给扶容喂药的方式一样。
可是这回,他才碰到扶容,扶容便挣扎着要推开他。
扶容脸颊通红,烧得迷迷糊糊的,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秦骛没听清,凑近了,按住扶容的脑袋,仍旧要把水渡给他:“乖点。”
扶容摇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挣扎:“我不喜欢殿下了……”
这也和前世秦骛哄着他说的那句话一样,只是多了一个“不”字。
秦骛愣了一下,手上的水囊摔在了地上,水囊还没塞好,清水汩汩地流到了地上。
扶容坐在他腿上,想推开他,推不动他,自己却被推得往后仰。
秦骛环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目光阴鸷,语气低沉:“你再说一遍?”
扶容大声喊给他听:“我再也不喜欢殿下了!我恨死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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