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敌
——我再也不喜欢殿下了!我恨死殿下了!
倘若秦骛没有重生, 他只会以为扶容说的是六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大概率不会往自己身上想,只会当扶容是在说胡话。
但倘若秦骛重生了, 那就不一样了,他会听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会反应剧烈。
同样的。
如果扶容没有重生, 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同太子殿下与六殿下交好,怎么会恨他们?
他恨的只能是另一个殿下, 那也就意味着……
他们是一样的。
秦骛抱着扶容,手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把他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逃走。
秦骛的双眼翻涌起墨绿的波澜,他捏着扶容的下巴, 让他抬起头来, 盯着扶容, 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扶容,你再说一遍。”
扶容身上发热,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 他尽力抽出一丝清明的思绪,强撑着睁开眼睛,看着秦骛。
只一瞬, 便足够扶容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秦骛脸色铁青, 目光阴鸷,周身气势简直要将这座破庙掀翻。
扶容在他的威压下说不出话来, 又被高热折腾得没有精神, 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只这一眼, 扶容便已明了,秦骛也反应过来了。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
从初见时,冷宫前匆匆一眼,他们就在怀疑对方。
只是后来扶容害怕躲避,秦骛满腹算计,都不愿深思,竟也维持着古怪的默契,谁都不试探、不追究。
他们各怀心思,反正现在这样就很好,已经重新开始了,没有必要提及前世。
可是现在……
扶容烧得厉害,混淆了前世今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秦骛又逼迫他说喜欢自己的话。
他不想说,所以他加了一个“不”字。
后来他隐约反应过来,半分清醒,半分混沌,电光石火之间,想要试探秦骛。
扶容朝秦骛哭喊着说完那句话,就彻底昏过去了。
秦骛抱着他,看着他眼角挂着的泪珠,忽然回不过神。
扶容和他一样吗?
扶容也是重生的?
扶容……恨他?
扶容晕过去之前,手上还保持着要推开秦骛的动作。
想来是恨极了他,以至于生了病,迷迷糊糊地看见他,都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要离他远远的。
秦骛却没有推开扶容,反倒拉着他的手,一把将他重新拉进怀里,把他抱得更紧。
因为身形高大,秦骛几乎把扶容整个儿按进怀里,完全笼罩住他。
秦骛想找点事情来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时间却手忙脚乱。
他抚摸着扶容滚烫的脸颊,拿起帕子想给他擦一擦,又想把地上的水囊捡起来,再给扶容喂两口水。
他一只手抱着扶容,另一只手忙活着这些事情,却又一次打翻了帕子。
扶容生病了,他得帮扶容,让扶容舒服一些,他得……
可是扶容恨他,扶容恨他……
秦骛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
这破庙四面八方都透风,狂风从四面八方朝秦骛涌来。
风声呼啸,有如恶鬼缠身。
每一只恶鬼,都重复着扶容的那句话。
——我恨死殿下了!
秦骛抱紧扶容,像一头重伤的野兽,稍稍弓着脊背,喘着粗
气,胸膛起起伏伏。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扶容,捂住他的耳朵,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秦骛低下头,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天渐渐亮了,火堆渐渐熄灭。
属下们背过身,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不敢回头看,只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古怪的声音。
像是野兽的哀鸣,含混不清。
秦骛贴在扶容颈侧,在扶容耳边祈求:“扶容,别恨我,别恨我。”
*
天色擦亮,雨势转小。
六安山山脚下,六皇子和林意修在侍从的陪同下,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六皇子眼睛一亮,往前跑了几步。
“大哥!”
秦昭带着一小队人马,马蹄溅起地上的泥水,一路狂奔而来。
因为是半夜收到的消息,秦昭连蓑衣也没披,半夜催开城门,就这样冒雨赶来,头发没有束好,衣裳也已经半湿。
秦昭在六皇子面前停住,迅速翻身下马。
“如何?”
六皇子道:“刺客还没抓到,再加上雨太大了,父皇已经下令拔营,所有人都撤到了附近的行宫里。”
秦昭瞧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营地里,除了禁军,再没有其他人,应当是全部撤走了。
秦昭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那扶容呢?”
一提到扶容,六皇子就忍不住红了眼睛:“扶容为了救我,穿着我的披风,独自引开刺客,现在还没找到。”
秦昭脸色一变:“还没找到?”
六皇子点头:“猎场太大了,我派人进去找,只救回来几个侍卫,没找到扶容。”
林意修道:“殿下,五皇子也在猎场里。”
秦昭颔首:“好,正好雨也小了,孤亲自带人进去找。”
*
破庙里。
扶容受了惊吓,又淋了场雨,后半夜发作起来,浑身烧得滚烫。
秦骛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死死地抱着扶容,不许其他人靠近,旁人一靠近,他就像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双瞳变色,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属下们只能把手帕、药草都放在秦骛手边,让他自己动手。
秦骛抱着扶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擦擦脸,敷在额头上。
秦骛又用干净手帕包着药草,揉碎了,挤出点药汁,兑在清水里,喂给扶容。
扶容喝不了,秦骛又按着他的脑袋,用老法子渡给他。
只是这回……
秦骛尽力放轻动作,不吵醒扶容。
他害怕,他害怕把扶容吵醒了,扶容会说……
他恨殿下。
秦骛再也不想听见这句话。
他时刻留意着扶容,希望他不要在这时候醒来。
兑了药汁的水有些苦涩,秦骛把最后一口渡给扶容,便同扶容分开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扶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脸颊微红,已然好些了,只是人还没醒。
秦骛抱着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把水顺下去。
秦骛瞧着扶容的脸,越发将他抱紧了。
不可能,要他放手,绝不可能。
秦骛强忍下心脏刺痛的感觉,平复心情,开始梳理现在的情况,重新谋划。
扶容和他一样,是重生的。
扶容记得前世的事情,扶
容还在生气,扶容还恨他。
难怪扶容总是避着他,不肯做他的伴读,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跟他接触。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情才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应该早些时候就看出来的,只是他不愿意细想。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让扶容也重生,带着对他的恨意重生。
他想弥补扶容,他想对扶容好,也完全没有机会。
不要紧,秦骛安慰自己,起码他弄清楚了扶容不喜欢他的原因。
扶容恨他,是应该的。
秦骛想,他再想办法,马上想办法。
秦骛引以为傲的、装满阴谋诡计的头脑,却在这时忽然失灵了。
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留住扶容,让扶容不再恨他。
秦骛抱着扶容,从天黑坐到天亮。
秦骛试了一下扶容的额头,察觉他身上的烧稍微退了一些。
秦骛松了口气,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他知道扶容是重生的,可是……
扶容并不知道他是重生的。
秦骛眸光一亮。
扶容方才烧得糊涂了,只怕是把他当成了前世的秦骛。
扶容恨的是前世的秦骛,他……
虽说他就是前世的秦骛,但是……
但是他可以装,装作没听见扶容的话,装作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是前世的秦骛,前世的秦骛和他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前世的秦骛狂妄自大,随便挥霍扶容的喜欢。
那不是他,他会很珍惜扶容的爱意的。
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办。
秦骛下定决心,想要亲一亲扶容的唇角,最后却只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脸颊,别的什么都没做。
他得装得温和端方,和前世那个疯子一样的狗东西划清界限。
秦骛果真是疯了,他疯起来,连自己都可以不认,还能把自己喊成“狗东西”。
秦骛抿了抿唇角,收敛了周身的气势,抱紧了扶容。
没关系,他会假装的,他不做秦骛也没关系,他只要扶容在他身边。
他不放手,他绝不放手。
正巧这时,窝在他怀里的扶容咳嗽了一声,睫毛动了两下,看模样是快醒了。
秦骛松了松抱着扶容的手臂,努力伪装成温和的模样,低头看他:“扶容,你醒了?”
扶容还有些晕乎,抬起头,看见他,刚准备开口,就被秦骛打断了。
“喝点水,吃点东西,雨小了,我们马上回去。”
秦骛转过头,拿起水囊,把面饼掰得碎碎的。
扶容蹙了蹙眉,努力回想自己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幕。
他大喊着“我恨死殿下”了,秦骛则神色阴沉,让他再说一遍。
他以为秦骛明白了。
他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温柔?
自己晕倒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秦骛将面饼掰碎,递到他唇边,低声哄他:“先吃一点。”
扶容下意识张开嘴,衔走一块面饼。
怎么会这么奇怪?
秦骛又给他喂了一口水,试探着问他:“扶容,你还记得,你发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
扶容微微抬眼,想了想,摇摇头,轻声道:“不记得了。”
秦骛仿佛如释重负,笑了一下,继
续喂他吃饼:“你什么都没说。”
他像是强调什么一般,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没说。”
秦骛的内心无比强大。
说难听点,就是他这个人没脸没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上一瞬还是那个模样,下一瞬就能变脸。
扶容嚼着面饼,腮帮子鼓鼓的,点了点头。
秦骛还要演戏吗?演心照不宣、互不揭穿的戏码?
秦骛看着扶容鼓鼓的腮帮子,只觉得满足,又掰了一块饼,递到他唇边。
扶容抬起头,微微张嘴,接过面饼。
那就演吧。
至少……
他也知道了秦骛的秘密,不是吗?
*
天色大亮,雨也渐渐小了。
扶容就着秦骛的手,吃了半块面饼,就摇了摇头,不想再吃了。
秦骛把他吃剩下的半块面饼收起来,等他歇一会儿。
雨更小了,秦骛起身,吩咐属下:“准备启程。”
“是。”
几个属下早已将马匹喂饱,用破庙里的稻草简单做了几件挡雨的披风。
扶容站在地上,披上六殿下的披风。
秦骛又把自己的披风给他围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最后再套上两件稻草衣裳,生怕他淋到一点雨。
扶容还有些发热,没力气纠缠,就由着他摆弄了。
秦骛把扶容捂好了,自己只穿寻常的衣裳,并不去抢下属们的披风,就这样带着扶容出去。
秦骛把扶容抱到马背上,随后自己翻身上马。
未免扶容摔倒,他还把扶容身上披风的系带,在自己腰上围了几圈。
秦骛环顾四周,辨清方向之后,松了松缰绳,即刻回程。
马背颠簸,秦骛虽然极力避免,但扶容还是被颠睡着了。
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冷风迎面吹来,模糊了秦骛的双眼。
他低下头,摸了摸扶容的脸,确定他没有淋到雨,把人往自己怀里再按了按。
还来得及,秦骛想,他永远来得及补救。
*
经历过一整夜的暴雨,猎场树林和天晴时很不一样。
秦骛的几个下属都差点辨不清方向,要在林子里打转。
只有秦骛一路不曾犹豫,很快能找到正确的路,属下们只需要跟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秦骛身边的属下喊了一声:“五殿下,前面有人!”
秦骛拧眉,想是老皇帝派来找他们的人。
他名义上还是五皇子,就算老皇帝不在乎他,但毕竟把他带来猎场了,总得做出一些找他的样子来。
于是他淡淡吩咐道:“喊一声。”
“是。”
几个属下拢起双手,大声喊道:“对面是谁?五皇子在此!五皇子在此!”
对面很快就有了反应,一小队人马从树林里出来了。
为首的正是太子秦昭。
秦骛看见秦昭,不由地沉了沉脸色。
秦昭怎么会从都城里跑过来?
他当然知道,秦昭不是来找他这个五皇子的,秦昭是来找……
秦昭骑着马上前,也没看清什么,便着急忙慌地问:“秦骛,可曾看见扶容?他和你一样,流落在猎场里……”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他是亲自来找扶容的。
那真是好厉害一个情敌。
秦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见他怀里有一个人,衣裳遮挡着,只露出下半张脸,尖尖的下巴。
正是扶容。
秦昭松了口气,可是见扶容软软地躺在秦骛的胸膛上,又不免有些紧张,多问了一句:“扶容可有事?”
秦骛道:“有点发热。”
秦昭显然又松快许多,便道:“劳烦你了,快回去吧,其他人都撤到了行宫里,太医也都在行宫里等着了。”
“好。”
秦昭想下马看看扶容,可是秦骛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挥了一下马鞭,继续向前。
一行人合拢在一块儿,马不停蹄地赶往行宫。
六安山附近有一座行宫,春猎秋狩,若是老皇帝不愿意扎营,便会来行宫小住。
如今下了暴雨,老皇帝自然下令撤回行宫。
一路上,秦昭问起一些事情。
秦骛面不改色:“我在林中狩猎,遇见扶容被刺客追杀,刺客的弓箭正好用完,我才得以反击。”
这是他一早就编好的假话,这时候说出来,一点漏洞也没有。
秦昭颔首:“如此就好,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看了一眼秦骛怀里的扶容,轻声道:“此次你有功,孤会将此事如实禀明父皇,请父皇嘉奖你。”
秦骛知道他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占有欲颇强地把扶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夹了夹马腹,加快脚步。
回到行宫,早就有随行太医与侍从们在外面等候,他们看见人回来了,呼啦一下都迎了上来。
秦骛翻身下马,把扶容也抱下来。
秦昭想上前看看,竟也没来得及。
六皇子和林意修也想看,秦骛却抱着扶容,径直走了回去。
他只是问仆从:“我住哪?”
六皇子有些着急:“诶?”
那是他的伴读。
秦骛头也不回,淡淡道:“我和扶容都受了伤,住在一处,方便太医诊治。”
这个借口简直是烂透了。
但秦骛就这样抱着扶容走掉了。
六皇子连忙追上去。
秦骛一路回到住处,属下们推开门,他将扶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然后让太医过来看看。
扶容躺在榻上,烧得脸颊泛红,昏睡不醒。
六皇子则在外面张望。
太医给他诊了脉,斟酌着语句道:“这位小公子,应当是受了惊吓,又淋雨吹风,感染了风寒,不要紧,开几服药,再用冷帕子敷一敷,等烧退下去了,自然就好了。”
秦骛颔首:“去开药。”
太医有些犹豫:“那五殿下……”
“我身上无伤。”秦骛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袖里拿出一块裹成一团的帕子,帕子里兜着一些草药,“方才给他吃了些草药,开药不要相冲。”
“是。”
太医接过帕子,便下去开药。
随后老皇帝的贴身侍从来传口谕。
“传陛下口谕——”
“‘五皇子诛杀刺客有功,扶容护卫六殿下有功,太子来禀,朕深感欣慰。你二人安心养病,痊愈之后,再来谢恩,朕自当嘉奖。’”
看来太子是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回禀给老皇帝听了。
他还想着扶容病着,没办法即刻过去见老皇帝,才给他拖延了几天。
秦骛俯身行礼,领了旨。
随后侍从们送来热水与干净衣裳,
秦骛绕到屏风后面,快速洗漱一番,就又回到扶容的榻前。
可是……
六皇子已经先他一步,坐在榻前了。
侍从们正给扶容喂药,六皇子坐在旁边,一脸担忧。
他回过头,看见秦骛出来了,便道:“五哥,扶容是我的伴读,还是让我把他带回去吧,我也好派人……”
秦骛本来没什么好语气。
但是一看见扶容躺在榻上,怕他醒了,自己伪装的温和被识破,他只好缓了语气。
秦骛淡淡道:“六皇子的住处甚远,扶容要过去一趟,只怕又要吹风。况且,方才陛下说,让我与扶容一同养病,自然是要一同养病的。”
六皇子皱眉,父皇哪里有这样说过?五皇子分明就是不肯放手。
可是秦骛太过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
现在事情太多了。
秦骛如今是有功之人,他若为了扶容和秦骛闹起来,一团乱麻,只会给大哥添麻烦。
算了。
六皇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秦骛非要留下扶容,但也没有再同他争执。
他退了一步:“那我留下来陪扶容,五哥快去休息吧。”
秦骛应了一声,却没有转去别的房间,而是又走到了扶容的榻前,低头看看他。
侍从们正往他嘴里灌药,本来还好好的,秦骛一过来,扶容便呛着了,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擦一擦。
扶容似乎是察觉到了熟悉的压迫感,整个人都绷起来了。
六皇子连忙上前:“怎么了?扶容?”
扶容稍微放松一些。
秦骛也明白了什么,后退了半步,退得远远的。
原来……
扶容不是喝不下药,非要秦骛以口渡药。
扶容只是,秦骛在身边时,害怕得喝不下药。
*
六皇子重情重义,更别提扶容是为了救他,才病倒的。
就算秦骛不肯放人,六皇子也一直陪着扶容,陪了他一整天,直到他好些了。
一直到了深夜,宫人提醒六皇子该走了。
临走前,他还想问一问秦骛,让他把扶容带回去。
秦骛自然不肯。
六皇子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想着明日再过来看扶容。
夜深,属下们都守在门外。
扶容静静地躺在榻上,秦骛只敢远远地看着,看够了,便退到外面的小榻上去睡。
他若是靠近,只怕扶容睡不安稳。
此举虽不稳妥,但属下们都守在门外,不会有人知道。
只是秦骛也睡不着,他小睡一会儿,便又做了噩梦,起来打坐。
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秦骛猛地睁开眼睛,迅速起身,推开里间的门:“扶容,要喝水,还是……”
黑暗里,扶容坐在榻上,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和衣襟,小声地哭着:“不见了,不见了……”
他显然还很迷糊,烧糊涂了,也没睡醒。
秦骛缓步走近,刻意温和了语气:“什么?”
扶容哭着道:“不见了,令牌不见了……我要求见太子殿下……我要求见太子殿下……”
秦骛哽了一下。
扶容跟他说过的,太子送给他一块令牌,铜铸的,在猎场里弄丢了。
他当时还在心中窃喜,丢了就丢了。
秦骛努力稳定语气:“你…
…你求见太子,要做什么?”
“我不要给五皇子做伴读,我要求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扶容仿佛想起什么,连忙捂住了嘴。
还没见到太子殿下,不能说出去。
要是给秦骛听见了,他又有新的谋算了。
黑暗中,秦骛垂眼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故意用温和语气同扶容说话,扶容……
没有认出他来,才会把这些话跟他说。
若是扶容认出他了,扶容绝对不会跟他说这些话。
扶容哭着,抹着眼泪,认真地摸索床榻上:“我的令牌……令牌……我不给五殿下做伴读……我不要……”
秦骛不敢碰他,仍旧保持着扶容认不出的语气:“你别着急,我……我帮你找,我马上去找。”
第42章 令牌
殿中一片漆黑, 一点儿月光也透不进来。
秦骛站在榻前,低头瞧着扶容,一双手已经伸到了半空, 却始终不敢触碰他。
他怕扶容发现是自己,不仅不肯跟他说话, 还要跟他说那句话。
——我恨死殿下了。
扶容抱着被子, 一边翻找,一边忍不住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求见太子殿下……”
他哭得可怜, 秦骛看着心疼,但他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逼扶容逼得太紧,怪自己设了个局,胸有成竹以为这回扶容肯定能回到他身边, 结果一番算计, 把扶容给算计哭了。
他原本不是这样打算的, 他原本是打算对扶容好的。
秦骛低声道:“扶容,不要见太子,告诉我也可以, 我比太子厉害。”
扶容哭着摇头:“不要,不要你,我要我的牌子……”
秦骛还想引他说话:“太子没什么用, 我帮你, 你跟我说。”
扶容固执地摇摇头,小声道:“我要见太子殿下, 见到了太子殿下, 我要跟太子殿下说……”
扶容说完这话, 便闭紧了嘴巴,专心找自己的牌子,不肯再说一句话。
床榻被扶容翻得乱七八糟的,秦骛终于伸出手,按住他。
在秦骛碰到他的瞬间,扶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秦骛收紧了手,把扶容按回榻上,扯过被子,把他整个人都包起来。
隔着被子,秦骛抱住扶容,好让他安定下来:“我知道了,我去找……”
他顿了一下,下定决心:“我去找那个令牌,你先休息。”
秦骛回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他让人把已经熬好的安神汤药端来,抱着扶容,舀了一勺喂给他喝。
扶容小声道:“我要去见太子殿下……”
秦骛深吸一口气,把勺子递到他唇边:“我知道,你先喝药,等你喝完了药,我马上出去找。”
“好吧……”
扶容小小地应了一声,微微张开嘴,含住银质小汤勺。
扶容低着头,就着秦骛的手,喝完了小半碗汤药。
他摇摇头:“不喝了。”
于是秦骛把东西放下,扶容抬起头看他,眼神似有几分清明。
只是秦骛没让人把蜡烛点起来,也就没有看见。
安神药的药力渐渐发作,扶容原本就迷糊,现在睡意上头,打了个哈欠。
秦骛摆好枕头,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榻上,把被角压好,按照扶容一贯喜欢的样式、把被子做成一个窝,好让扶容在里面睡得安心。
最后,秦骛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他走到外间,吩咐属下们:“让太医过来守着。”
“是。”
秦骛仿佛想到什么,略一凝眸,又道:“我记得,太子和六皇子都派了人过来。”
“是。”属下答道,“属下们留心着,五殿下和扶公子的事情,都没让他们插手,人都在后殿。”
秦骛顿了一下,淡淡道:“让他们过来照顾扶容。”
属下有些惊讶,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了:“是。”
太子和六皇子派人过来,主要是照顾扶容的。
原本秦骛想着,他可以照顾扶容,何必让情敌的人过来。
可是现在……
秦骛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扶容睡下了,太医和
侍从们都候在里间,便准备出去一趟。
他让属下们去部署,对外只说自己去后殿睡,无事不用来打扰。
反正没人会来找他。
夜黑风高,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宫门外,一声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秦骛的下属牵来了马匹,秦骛从偏门离开行宫,翻身上马。
他穿着一身黑衣,身负弓箭长刀,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纵马驰骋。
身后的属下们险些跟不上他。
秦骛迅速下了山,回到原先春猎的营地所在。
秦骛骑在马上,望着进山的路,回忆了一下扶容说的那个牌子的模样,再想了想扶容跟着六皇子进山打猎、遇到刺客,再遇见他,都走了哪些路。
他当机立断,吩咐属下:“先去那个破庙。”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找,比较快些。
若是扶容在遇见他之后才弄丢令牌,那就好找许多。
若是扶容在遇见刺客的时候就弄丢了……
只怕要漫山遍野地找。
他的属下们也是这样想的,要找到什么时候?只怕得把这几座山都翻过来。
属下委婉地问:“五殿下,是不是做两手准备,伪造一个,或是从旁人手里偷一个?万一找不着……”
秦骛顿了一下,若有所思。
伪造一个,听起来不错的样子。
他来找那个牌子,是为了扶容。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扶容怀里揣着的东西,是太子给的,他就觉得心脏跟针扎似的难受,嫉妒得要发狂。
只要伪造一个,扶容怀里就能揣着他送的东西了。
秦骛微微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万一找不到呢?万一扶容认不出来呢?
秦骛回过神,将自己阴暗的想法都收敛起来,一夹马腹,沿着山路进山。
深夜的山林,比白日里凶险太多,更别提现在还下着雨。
道路泥泞,马蹄踩在上面,惊走草丛里不知名的野物。
淅淅沥沥的下雨声,窸窸窣窣的野物逃窜声,还有难以形容的嚎叫声。
秦骛一路往破庙赶,很快就到了破庙前。
他先下了马,举着火把,将破庙里里外外搜寻一遍。
没有找到。
于是他再一次翻身上马,沿着他们来时的路,一路找回去。
秦骛一面找,一面忍不住想——
那是太子送给扶容的东西。
可是扶容哭了。
他从来不是个大方的人,他不想让扶容身上有其他男人的东西。
可是扶容哭了。
扶容会把那东西揣在怀里吗?会随身带着吗?会抱着它睡觉吗?
可是扶容哭了。
秦骛深吸一口气,夜间林中湿重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膛,把熊熊燃烧的妒火压制下去。
好罢,他继续找,找太子送给扶容、扶容视若珍宝的那个东西。
就算他在其中,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
行宫里,扶容喝了半碗安神汤药,正沉沉睡着。
太医和侍从们时不时进去看看,见他睡得熟,脸上也不烫了,也不敢走开,只是守在外间。
天色擦亮。
秦昭惦记着扶容,早早地就带着人过来了。
这时候扶容还睡着,秦昭轻声吩咐人:“先把药拿下去熬,早饭温在炉子上。”
“是。”
秦昭在榻边坐下,伸出手,试了试扶容的额头。
他昨日向父皇回禀事情,猎场和都城里事情一大堆,本来想着处理完了,就过来看看扶容,没想到处理完事情,已经是半夜了。
所幸侍从来禀,说六皇子一整天都陪着,他也就放心一些。
六安山派人来禀报他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话也说不清楚,一会儿说天降刺客,一会儿又说天降暴雨。
还说五皇子还没找着,连带着六皇子身边的伴读,英勇护主,孤身引开刺客,也还没找到。
秦昭原以为,他们说的伴读,应当是他亲自给六皇子挑选的那两个世家子弟,世家出身,身负职务,英勇忠心,是应该的。
可是他没想到,英勇护主的那个伴读,是扶容。
秦昭很难想象,扶容才十几岁的人,身板瘦瘦小小的,挡不住刺客一箭,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
说实话,从收到消息,到赶来猎场的路上,秦昭最担心的,不是父皇,也不是兄弟们,他知道,他们身边都围着许多侍卫,就算出事,也一定是最后一个出事的。
秦昭难以承认,他最担心的是扶容。
在路上,秦昭眼前总是不断闪过扶容的模样。
若是扶容有事……
他太对不住扶容,他先是抄了扶容的家,又害得扶容进了掖庭做奴婢,现在还扶容还为了保护他的弟弟,遭此大难。
秦昭叹了口气,看着扶容苍白的脸庞,神色怜惜。
正巧这时,扶容吸了吸鼻子,从被子里伸出手,大抵是被子捂着有些热了。
秦昭迟疑了一下,想伸出手,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的手也小小的,白白净净的,这几天学骑马,紧紧地攥着缰绳,手掌心还有磨破的痕迹。
秦昭的指尖才碰到扶容的手,还没感觉到扶容手上的温度,忽然,外面来了人。
六皇子从外面进来,轻声问道:“扶容怎么样……”
他走进里间,看见秦昭也在,连忙喊了一声:“大哥。”
秦昭倏地收回手,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站起身,回过头:“阿暄,你也来了?”
“嗯,扶容好些了吗?”
六皇子走到榻边,看了一眼,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补品都放好。
六皇子环顾四周,小声问了一句:“五皇子呢?”
昨天他在这里的时候,秦骛总是盯着扶容,寸步不离的。
今天竟然不在,有点奇怪。
侍从答道:“五殿下在后殿休息,可要……”
六皇子连忙摆手:“不要,别喊他。”
秦骛阴沉沉的,不在最好。
秦昭道:“阿暄,我正好要问你,扶容怎么会留在秦骛这里养病?”
六皇子轻声道:“秦骛直接就把人抱过来了,我要带扶容回去,他说扶容不能吹风,又说父皇已经下旨了,让他们一起养病,我说不过他。”
秦昭回头看了一眼扶容,他确实不适合再挪动了。
“也罢。”
六皇子低声嘀咕道:“大哥,秦骛对扶容……不太寻常,我总觉得……”
秦昭颔首:“孤知道,孤会留心的。”
秦昭再待了一会儿,扶容还没醒。
他虽然想和扶容说话,但也不能把他喊醒,再看看他,便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嘱咐六皇子:“孤去处理公务,你也少出去玩耍,留下来陪扶容,或者回去看看书。”
六皇子点点头:“知道了。”
秦昭走后没多久,躺在榻上的扶容就“呜”了一声。
六皇子赶忙上前:“扶容,你醒了?”
扶容缓缓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帐子,还有些迷糊。
不是在破庙里,也不是在马背上。
他这是在哪里?
他隐约记得,他想到秦骛马上就要向老皇帝请旨,让他去做伴读。
和前世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着急哭了,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太子殿下。
可是他找不到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找不到令牌,他就见不到太子殿下,见不到太子殿下,他就要给秦骛做伴读。
然后他就急哭了。
后来……
后来好像有个人安慰他,说他去找令牌。
再后来,他就睡着了。
所以是谁跟他说话?那个人真的去找令牌了吗?
是秦骛吗?
如果那个人是秦骛的话,扶容想,按照他对秦骛的理解,秦骛应该会大发脾气,砸了东西,然后直接走掉。
他绝对不会去找什么令牌。
六皇子站在旁边,见扶容一脸怔怔的,有些担心:“扶容?”
扶容眨了眨眼睛,慢慢回过神,转过头,轻轻开口,嗓音有些发哑:“殿下……”
六皇子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烧傻了,没事就好。”
六皇子让人把扶容扶起来,给他喂点水,把准备好的吃的都端上来。
扶容一边喝水,一边同六皇子说话。
“殿下可有事?”
“我没事。你也太让人担心了,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你直接抢走我的披风就跑了,我……”六皇子顿了一下,“我真怕你死了,还好你没事。”
扶容笑了笑:“殿下没事就好。”
“对了,这次你有功,父皇准备嘉奖你,你快想想有什么想要的,省得到时候想不出来。”
“嗯。”扶容笑着点了点头。
他能要什么?
在秦骛向老皇帝提出,要自己做伴读之后,求一个拒绝的机会吗?
恐怕是难。
扶容又问:“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
“没那么快,你且安心养病。”
“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却有些失望。
他想回都城去求太子殿下,但是又怕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刺客的事情,也要太子殿下处置,他求上门去,太子殿下绝不会置之不理,可是……
太麻烦他了。
扶容想,如果不求太子殿下,那就只能寄希望于秦骛自己放过他。
秦骛怎么可能放过他?
扶容双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温水。
如果秦骛和他一样,都是重生的。
秦骛为什么算计筹谋,非要让他做自己的伴读?
因为喜欢他吗?扶容不想考虑这个可能,前世秦骛也亲口否决了。
大概是因为秦骛习惯了,再加上……他确实很好使。
秦骛对下属的第一要求就是忠心听话,看他身边那群下属就能知道,他要的是不论他说什么,都绝无异议、安静照办的下属。
前世扶容就是这样的,既忠心,又听话,还一心一意地喜欢秦骛。
扶容想,或许……
只要自己不忠心、不听话、不喜欢秦骛,秦骛就会放过他了。
想通了这一点,扶容便稍稍安心了。
他接过侍从手里的小米粥,舀起一勺粥,含进嘴里。
*
六安山。
虽说是三月里,但下了一场暴雨,天气立即就转冷了。
寒风扑面,细雨绵绵。
秦骛不再骑马,而是抓着一柄长刀,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用长刀拨开路边的杂草,认真地搜寻过路边的每一片草地。
属下们也跟在他身后,仔细寻找。
他们找了一夜,从天黑找到天亮,只找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才有个属下壮着胆子,说这几座山这么大,肯定是找不到的,五殿下不如早做打算,结果被秦骛用刀背打得跪在地上。
秦骛表情狠戾,看起来要杀人的模样。
没有人再敢多嘴,都俯下身,继续寻找。
他们心里都知道,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但他们又都在心里期望,快些找到吧。
如果找不到,看模样,秦骛极有可能要在这里耗上一辈子。
忽然,秦骛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拄着长刀,直起身子,望了望天。
他倒不是觉得找不到,他做事一向有把握,他说找得到,那就是找得到。
但是……
想到自己费尽力气找的东西,是太子送给扶容的东西。
他总觉得不太舒坦,一根小刺扎在他心里。
可是扶容哭了。
罢了罢了。
秦骛掸了掸半湿的衣裳,低下头,继续寻找。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身上湿透了,他随手一挥长刀,砍倒一片草丛,拨开杂草。
忽然,什么东西在草丛里闪了一下。
秦骛凝眸,大跨一步上前。
一块小牌子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秦骛捡起令牌,仔细看了看。
铜制的,正面是一个“昭”字,背面是一些花纹。
找到了。
几个下属都发现了,纷纷单膝跪地,朗声道:“恭喜五殿下。”
秦骛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捏着手里的令牌,神色愈发凝重。
他将令牌收好,低声吩咐:“启程回行宫。”
几个属下去牵马:“是。”
天色渐暗,秦骛骑在马上,却不似来时那样匆忙。
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要怎么把东西还给扶容。
要在扶容清醒的时候还回去吗?
他为了找这个东西,花了整整一天,还弄得有点狼狈。
他得在身上抹点泥巴,再捶自己两下,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跑回去找扶容,好向扶容展示自己的辛苦。
秦骛很辛苦,秦骛要邀功。
秦骛下定决心,一挥马鞭,加快回去的速度。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见到扶容了!
*
秦骛回到行宫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属下,然后快步跨上台阶,想要推开寝殿的门。
他却在手按在门扇上的时候,忽然停下了动作。
秦骛听见里面传来扶容和别人的说笑声。
六皇子说:“后来……后来就……”
六皇子话还没说完,就开始笑。
扶容也跟着
笑。
秦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的手抓在门扇上,握了一下,最后撤了一步,转身离开。
先回去收拾收拾,再来见扶容。
他这样一身寒气,只怕加重扶容的病。
秦骛回了后殿,头也不回地吩咐属下:“等人走了,再告诉我。”
他指的自然是六皇子。
“是。”
秦骛关上门,匆匆洗漱,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坐在殿中,吃点东西,但心里也难捱。
属下们总不来通报,秦骛还以为是他们误了事,出去问:“六皇子走了没有?”
属下总是回答:“回五殿下,还没有。”
秦骛猛地把门甩上,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一口热水没喝上,一口热饭没吃上,光顾着给扶容找牌子了。
结果找回来了,他要见扶容,还得排着队,等前面的走了,才能过去。
什么道理?
他几乎要发疯。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从们才姗姗过来禀报:“五殿下,六皇子走了。”
终于走了。
秦骛猛地起身,抓起令牌,就朝前殿走去。
扶容刚送走了六皇子,擦擦脸,擦擦手脚,喝一碗安神药,铺好床榻,准备睡觉。
侍从们捧着东西离开。
秦骛有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显得不那么刻意。
这一等,他又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想着,等六皇子走了,他就进去。
后来他想着,等一会儿,结果等了一会儿,扶容就睡了,他又怕吵到扶容睡觉。
秦骛就一直站在门外。
直到侍从端着汤药过来。
扶容病得厉害,夜里还得再喝一次药。
秦骛接过药碗,推开了门。
扶容喝了安神的药,睡得熟,但就算他喝了药,秦骛过来的时候,他仍旧有所察觉。
秦骛掀开帐子,一双眼睛很清楚地看见原本睡得安稳的扶容,蹙起了眉。
秦骛将汤药放在一边,坐在榻边,先试了试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热。
秦骛轻声喊道:“扶容?扶容?”
秦骛知道,他得把扶容喊起来喝药,但是他又害怕把扶容喊醒,他怕扶容对他说那句话。
秦骛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把扶容扶起来,准备就这样给他喂药。
他一手端起碗,一手按着扶容的脑袋,用老法子喂了扶容半碗药。
忽然,扶容被呛着了,咳嗽了两声。
秦骛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紧张起来,生怕从他口中听到那句要命的话。
在扶容睁开眼睛的瞬间,在扶容看清楚他、开口之前,秦骛立即拿出那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扶容,我找到了。”
扶容缓缓回过神,揉了揉眼睛:“什么?”
秦骛把牌子塞到他手里:“令牌,我找到的。我,秦骛找到的。”
他还特意强调:“费不了什么工夫,很快就找到了,轻轻松松。”
扶容还是没什么力气,低着头,接过令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确认是自己的那块令牌,忍不住笑了。
秦骛松了口气,扶容笑了,那就好了。
可是,下一刻,扶容说——
“太好了,
我可以去求见太子殿下了。”
秦骛顿了一下,面上笑意瞬间消失。
扶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跟他说,不过扶容喝了药,只想睡觉,打不起精神来,他能体谅。
但是太子……
为什么又是太子?扶容怎么总是想着太子?
秦骛知道扶容这时候没有多少清明的意识,他也只敢在这个时候,哄骗扶容。
秦骛想了想,耐着性子哄他:“扶容,为什么求见太子?你告诉我,我帮你把牌子找回来了,你可以告诉我了。”
扶容摇摇头:“我不想做五皇子的伴读,我不想……”
秦骛又问:“为什么不想做五皇子的伴读?”
“会死的。”
扶容的声音极小、极轻,散在风中,落在黑暗里,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会死的。”
秦骛试图说服他:“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扶容轻声道:“会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很痛的。”
秦骛被定在原地。
第43章 赏赐
满室寂静。
扶容喝了安神药, 这时被喊起来,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他低着头,握着那块小牌子, 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昭”字,神色认真,眼里只有那块牌子, 正斟酌着, 要怎么去见太子殿下。
秦骛坐在他面前,低声道:“不会的,扶容,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护住你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扶容的手。
可是扶容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把两只手塞进被子里。
他还以为秦骛要抢走他的令牌。
秦骛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了滚, 嗓音低哑:“我没有要抢,是我找到这个东西, 把这个东西还给你的。”
扶容紧紧地裹着被子,只露出脑袋, 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秦骛低声道:“我带着人找了很久,找了一天一夜。”
他低下头, 看看双手,再看看身上, 试图找到一点自己辛苦的证明。
秦骛把自己的双手递到扶容面前:“你看, 我的手都磨破了。”
殿中一片漆黑, 扶容什么也看不见。
扶容轻声道:“可你刚才说,轻轻松松。”
秦骛哽了一下。
好罢,“轻轻松松”确实是他说的。
他喜欢在扶容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厉害,有多无坚不摧,这世间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
他也不会在扶容面前卖乖卖惨。
那样显得他无能,秦骛理所当然地以为,扶容跟他,一定是因为他厉害,能护住他,倘若他不厉害,扶容就不跟他了。
秦骛从来都不会这些,以至于此刻,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秦骛顿了顿,只是低声重复:“我会护住你的,不会让你死的。”
他语气笃定,仿佛势在必得。
扶容低着头,垂了垂眼睛,轻声道:“秦骛,你骗人。”
秦骛猛地抬起头:“我没骗人。”
下一刻,他瞧见扶容偷偷打了个哈欠,便收敛了语气。
总不能把扶容给吵醒。
秦骛知道,现在是扶容喝了安神药,没什么精神,他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
若是扶容清醒过来,再要这样说话,只怕就不能了,他也会暴露自己重生的事情。
还是收敛些好。
秦骛端起放在旁边的半碗汤药,舀起一勺,递到扶容唇边:“喝药,喝了就睡觉。”
“嗯。”扶容轻轻地应了一声,含住勺子。
秦骛就这样喂他喝完了剩下半碗汤药,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却被扶容躲开了。
扶容抱着被子,往榻上一倒,哧溜一下,动作流畅,钻进了被窝里。
秦骛的手停在半空,虚空握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扶容收拾好被子,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秦骛端起药碗,刚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想起什么。
他垂眼看着扶容,努力放轻了语气:“扶容,那个牌子,你别抱着睡觉。”
扶容闭着眼睛,平躺在榻上,好像没有听见。
他两只手交叠放在身前,缩在被子里,显然是把令牌攥在手里了。
秦骛伸出手,没碰他,拽了拽被子,语气不自觉加重:“扶容,牌子拿出来,别抱着睡觉。”
听见他命令的语气,扶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
秦骛清楚地看见,连忙又收敛了气势,放轻声音哄他:“扶容,抱着睡容易硌着,拿出来,拿出来睡。”
是会硌着,但不是硌着扶容,是硌着秦骛。
扶容抱着太子殿下送他的东西入睡,秦骛心里自然不舒服。
他使尽千方百计,想要把那个牌子,从扶容的被窝里拿出来。
秦骛无比懊悔,他不应该在扶容睡前,把东西拿给他,他应该等明日扶容起来了再拿给他。
他再弄两道伤痕,装一装可怜,扶容肯定吃着一套。
结果现在……
他明显感觉到,遇上扶容,他一贯的谋算都算不起来,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
秦骛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扶容就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这一个翻身,好像就耗尽了扶容所有的力气,他呼吸匀长,很快就睡着了。
秦骛端着空碗站在榻边,低头看他,低声道:“好吧,抱着睡也行。”
反正他把东西找回来,就是为了哄扶容高兴的。
秦骛说完这话,便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帷帐垂落,门扇轻轻关上,一声轻响。
秦骛离开房间的瞬间,床榻上的扶容忽然吸了吸鼻子,拽着被子,盖过头顶。
疯了,秦骛真是疯了。
他现在做出这副委屈模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去找令牌、喂他喝药,还对他说这些奇怪的话。
可是这些事情,和前世自己为他做过的事情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想挽回吗?还是回心转意了,想弥补他?
扶容觉得不太可能,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背后必定有无数个原因、无数个好处。
他现在这样,大约是因为习惯。
秦骛习惯了自己跟小随从似的,整天围在他身边打转。
秦骛习惯了只要朝自己挥挥手,自己就会颠颠地跑上前。
秦骛习惯了……只要往边上一伸手,就能拽到一个男宠来做那些事的生活。
平心而论,扶容身边若有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他也会在失去之后开始怀念,他也会理所当然地把这个人当成是自己的所有物。
再一次失去他的时候,必定发疯。
秦骛现在这样对他,无非是因为习惯了。
没关系,扶容想,秦骛既然能习惯有他的生活,肯定也能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扶容想明白了这一点,满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坚定自己的想法。
没多久,药力发作起来,扶容打了个哈欠,这回是真的准备睡觉了。
他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睡着的前一刻,扶容还在告诉自己。
别回头,他已经走到一半了,他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前世不认识的人,他还学会了这么多前世不会的东西,他更不能回头了。
继续走,不回头。
*
另一边,秦骛从正殿里退出来,把空碗交给侍从。
秦骛转身回了后殿,没有要人伺候,只是解了外衫,净手净面,在蒲团上坐下,开始摆弄香炉。
他今天晚上是睡不着了,只能焚香打坐,打发打发时间。
他熟练地焚香,口中念念有词。
可是他心神不宁,总是想到扶容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恨死殿下了!
——做五皇子的伴读,会死的!
扶容是这样想的。
秦骛无从辩驳。
前世正是如此。
秦骛自负运筹帷幄,总以为万事尽在掌控之中,冷宫之中也能护得扶容周全。
他说,不会的,他不会让扶容死的。
可是前世,扶容偏偏是在他登基之后,在他权势最盛、登上皇权顶峰的时候,离他而去。
他再说什么,不会的,他不会让扶容死的,只显得是句空话,
所以扶容不信他。
秦骛想,或许他错了,他自以为护扶容周全,必然是扶容依附着他。
现在看来,好像是他离不开扶容。
他一离开扶容,就忍不住要发疯。
秦骛倏地睁开眼睛,瞧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
他想,他还有机会,他的谋算已经成了大半。
他反杀刺客,在老皇帝面前有功,老皇帝应当会给他一些赏赐。
他可以趁机把扶容要过来。
等扶容过来了,他就……
他就对扶容好。
他就证明给扶容看,证明他会对扶容好,他会拼死保护扶容。
他还可以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前世的那个秦骛,假装自己和前世那个秦骛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根本不一样。
对,扶容也重生了,这样更好。
扶容重生,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反倒是上天对他的奖赏。
重生的扶容,才是更完整的扶容。
天底下只有他二人重生了,更说明,他与扶容是天生一对。
秦骛同样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吹散面前的轻烟。
快了,他的谋算马上就要成了。
只待老皇帝来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就能把扶容抢回来了。
忽然,秦骛抬起手,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就像扶容打他的那样。
*
翌日清晨。
扶容好些了,靠在软枕上,侍从们端来米粥和汤药,还有一些补品。
扶容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门外传来侍从们低声问好的声音:“五殿下。”
可是秦骛没有进来,仿佛只是路过这里。
扶容喝着粥,没有抬头。
隔着帷帐,秦骛在门前稍稍停下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又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六殿下。”
这下,扶容眼睛一亮,把粥碗放下,惊喜地抬起头:“太子殿下、六殿下……”
他刚准备起身行礼,就被快步上前的秦昭按住了。
“坐着,别起来了。”
扶容重新坐回榻上,满眼都是高兴:“殿下。”
秦昭在榻前坐下,看了看他在喝的粥和药,温声问道:“可好些了?还发热吗?”
扶容摇摇头:“多谢殿下关怀,奴已经好多了。”
秦昭笑了笑,又道:“此次你引开刺客,立了大功,可以想想要什么奖赏,你求一求父皇,说不定可以从掖庭出去。”
扶容点点头:“我已经想好了。”
秦昭只当他是想明白了,也不再追问他,只是回过头,看看六皇子。
六皇子又摆弄他带给扶容的补品去了,没有顾及到这边。
秦昭转回头,温声道:“阿暄很感激你。”
扶容道:“都是奴应该做的。”
秦昭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你年纪太小,还有一个母亲在宫外,你就这样引开刺客,这回是你命大,万一下回……”
他顿了顿,正色道:“下回不许再这样做了。”
扶容同样认真地说:“倘若我不去,那就是六殿下遇险,或是林公子遇险,我不想他们出事。”
秦昭接话接得很快:“孤也不想让你出事。”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秦昭。
秦昭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摸了摸鼻尖。
正巧这时,六皇子抱着一堆书册过来了。
“扶容,我怕你无聊,特意给你带了点画本。”
秦昭便道:“阿暄,你陪着扶容罢,孤还有事情要处置。”
六皇子把自己带来的画本都放在榻上:“好。”
秦昭站起身时,像是不经意间,碰了一下扶容的枕头。
扶容低下头,他把太子殿下给他的令牌塞在枕头底下,不小心露出半边,秦昭不动声色地把令牌推回去了。
扶容连忙抬起头,秦昭仿佛不觉得有什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孤先走了。”
“嗯。”扶容忽然有点脸红,用力点了点头。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殿下慢走。”
扶容目送他出去,隐约瞧见,门外还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或许是哪个侍从,或许是哪个过路的,又或许是秦骛。
扶容无意探究,便低下头,同六殿下一起看画本。
两个人说说笑笑。
*
过了几天,扶容不再发热,也有了精神。
老皇帝终于得闲,传召他和秦骛。
扶容下了榻,披上衣裳,理好头发。
侍从们都在门外等候。
扶容最后洗了把脸,擦了擦手,准备出门。
忽然,他想起什么,走回榻前,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令牌,塞进衣袖里。
这几日,太子殿下时常过来看他。
而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些事情告诉太子殿下,求一求他。
扶容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
太子殿下这阵子很忙,扶容看在眼里,而且,若是他去求太子殿下,只怕要给太子殿下树敌,树的还是秦骛这样强劲的敌人。
太子殿下待他好,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还是再看看吧。
凭着自己对秦骛的了解,扶容还是想赌一把。
不过,就算这令牌他不用,握在手里,也能让他安定下来。
扶容收拾齐整,推门走出宫殿。
正巧这时,秦骛也从后殿过来了。
扶容脚步一顿,往后退了退。
秦骛温和了语气,不让他害怕:“扶容,我们一起过去。”
扶容行礼:“是。”
他跟在秦骛身后,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廊下。
秦骛的属下们很识趣,远远地跟着。
转过拐角,宫墙遮蔽了日光。
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秦骛,轻声问道:“五殿下,还要求陛下,把奴赐给殿下做伴读吗?”
扶容刚开口,秦骛便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迎上扶容的目光。
秦骛道:“我一开始,就是为了你,才设了这个局。你我二人共患难过,如今同住一处宫殿,你做我的伴读,更加顺理成章。”
扶容正色道:“我只是在养病,等我的病好了,我还是要回去找六殿下的。”
秦骛顿了一下,压制住翻涌的情绪,淡淡道:“你原本就是我的伴读,我只是把你要回来。”
扶容依旧执拗地反驳:“我不是。”
秦骛道:“你就是。”
他试图哄骗扶容:“扶容,你放心,你跟我,只会比跟着六皇子更好。”
“我不去文渊殿念书,你也不用日日早起,陪着念书,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所有东西,你先吃过用过,你不喜欢了,我再捡走。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过几年,等我……”
等我当了皇帝,太子和六皇子都没有好下场,你跟着我,做万人之上、皇帝之上的皇后,好不好?
但是秦骛现在没办法把这话说出口。
他不能暴露自己重生的事情。
秦骛顿了顿,定定道:“我会待你好,你跟着我最好。”
说完这话,他不敢再停留,害怕自己在扶容面前暴露什么。
秦骛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转过身时,秦骛忽然听见,扶容小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好’。”
*
两人一同到了皇帝寝殿前。
侍从们推开殿门,和和气气地领着他们进去。
“五皇子、扶公子,请。”
扶容跟着秦骛走进去。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太子也在,就拢着手,站在一边,如同一只挺拔的仙鹤。
而此时,秦昭的目光正温温柔柔地落在扶容身上。
扶容收敛了心神,俯身行礼。
主位上的老皇帝,瞧着他二人,忽然笑了一声。
不像是高兴,带着点不明的意味。
他清了清嗓子,拉长了声音:“赐座。”
便有宫人奉上软垫,扶容跪坐在最末尾。
随后,老皇帝道:“事情,朕都听太子说了。”
他寒凉的目光扫过秦骛和扶容:“老五,还有这个小伴读,一个反杀刺客,一个忠心护主,都很不错,值得嘉奖。”
扶容连忙低下头,按照规矩,谦逊地说:“陛下谬赞,都是奴应该做的。”
一番套话之后,老皇帝的目光竟先落到了扶容身上。
“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是想离宫,还是想……”
扶容连忙起身出列,跪在殿中:“陛下,奴婢与六殿下有君臣之义、主仆之情,奴婢不愿出宫,只愿长久服侍在六殿下身边。”
老皇帝目光一凝,仿佛有些意外。
太子同样意外。
太子原以为,扶容会为自己求一个自由之身,离开掖庭,出宫去。
可是他……
太子有些着急,刚想说话,老皇帝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扶容双手撑地,缓缓起身,正色道:“奴婢的母亲,如今尚在教坊之中,奴婢不敢为自己求,只想为母亲求,求陛下下旨,为奴婢母亲脱籍。”
老皇帝神色稍缓,竟有几分赞许之色。
扶容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一步,是赌对了。
他这阵子与太子走得近,老皇帝可能看不惯他,以为他是挑唆太子的恶奴。
恐怕要把他调走。
如今扶容表现得不卑不亢、忠孝双全,也能稍微打消一些老皇帝的顾虑。
而且,娘亲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就算他逃不脱给秦骛做伴读的宿命,一定要走前世的老路,他在死之前,也一定要把娘亲安顿好。
他要给娘亲脱贱籍,给娘亲买一座小院子,给娘亲留下足够过完后半辈子的钱财。
太子殿下也曾答应过他,等过几年,就帮他给娘亲脱籍。
但是他等不及了,这些事情越早做完,他越早安心。
老皇帝又问:“你只想为你母亲求?”
“是。”扶容正色道,“母亲对奴有生养之恩,六殿下对奴有知遇之恩。这几日奴思量再三,想到了这个两全之法。”
老皇帝笑了笑,转过头,对太子道:“朕记得,扶家抄家一事,是你一手操办的,去吧,给他的母亲脱籍,顺便赏她钱财,嘉奖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来。”
秦昭俯身行礼:“是。”
老皇帝又看向秦骛,随口问道:“老五,你想要什么?”
秦骛起身,扶容不自觉捏紧了衣袖,悄悄瞥着他。
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吗?
自己还是要做五皇子的伴读吗?
扶容无比害怕,在他眼里,秦骛的动作也变得极其缓慢。
秦骛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扶容低下头,紧紧地揪着衣袖,指甲嵌进掌心,却察觉不到疼痛。
下一刻,秦骛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淡淡道:“回陛下,臣在猎场之中,忽遇刺客,情急之下,用弓箭防守,杀了人,见了血,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秦骛又瞧了一眼扶容,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王天师手中还有两本经文,请陛下恩赏。”
经文。
扶容抬起头,险些失了礼数。
他的手一松,一直屏住的呼吸也松开了。
秦骛放弃了抢他过来做伴读的谋算。
在功成的最后一刻,秦骛放弃了。
扶容还有些回不过神。
秦骛做什么事情,总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
这大约……是扶容第一次见他、放弃什么东西。
这回轮到秦骛紧紧地捏着拳头了。
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的谋算就成功了。
他杀了太子抓不到的刺客,博了一起英勇的名声。
他求老皇帝把扶容调给自己做伴读,重回正轨,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想要的怎么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经文?
他把扶容要过来,他会对扶容好。
他以为他让扶容吃好吃的、穿暖和的,就是天底下极好极好的事情了。
可是扶容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
从皇帝寝殿出来的时候,扶容和秦骛都还有些恍惚。
扶容手心都是汗,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赌赢了吗?
秦骛神色阴沉,原来他对扶容一点都不好吗?那他现在这样,是对扶容好吗?
这时,秦昭走上前,道:“五皇子,扶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孤带他回阿暄那里。”
秦骛回过头,看着扶容,低低地应了一声,仿佛困兽的哽咽:“……嗯。”
第44章 离开
秦骛答应太子, 让太子把扶容带走的时候,扶容还有些回不过神。
秦骛就这样答应了?
扶容眨了眨眼睛,就这样看着秦骛。
今日, 秦骛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秦骛的人了,他了解秦骛的野心和自负。
秦骛想做的事情, 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只是时辰早晚而已。
在面圣之前,扶容还特意问过他,有没有改变心意。
结果,秦骛理所当然地对他说,自己就是他的伴读。
扶容听见这话的时候, 心都凉了半截, 满以为自己这些天的谋划、故意在秦骛面前说的话,都付诸东流。
跪在老皇帝面前时, 他已经开始回想前世跟在秦骛身边的事情,开始谋划将来了。
只是没想到……
秦骛竟然在这时改了主意。
扶容忽然松了口气,还有些恍惚。
两人才走出皇帝寝殿,这时,太子追了出来,说要把扶容带回六皇子那里。
扶容初听见这话时, 眼睛一亮,抬起头, 有些希冀地看着太子殿下。
他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
这阵子, 扶容和秦骛住在一起, 秦骛说是为了方便养病。
确实, 他二人住在一块,只需要一个太医来回跑就行了,不麻烦。
六皇子有几次想把扶容带回去,都被秦骛用这个理由堵回去了。
如今他们就在皇帝寝殿门外,料想秦骛不会太过分。
或许可以把扶容给带回去。
可是……
扶容又不免有些悲观。
虽说秦骛今日让步了,但他也不知道,秦骛究竟是为什么让步的。
或许是一时情绪上头,等他缓过神,必定又是之前的模样。
他只能赌秦骛一次心软,不可能赌秦骛次次心软。
扶容这样想着,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不由地低下了头。
恐怕还要等到离开行宫,他才能回到六皇子那边。
没关系,现在这样的结果就很好了,他再等几天,等回到宫里,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下一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嗯。”
扶容一惊,恍惚间又抬起了头。
是他听错了吗?秦骛方才是答应了吗?
秦骛瞧着扶容的脸,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
扶容太不会掩饰,从前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他一看就明白。
现在学乖了一点,心里想什么,没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了。
他那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秦骛反倒看得更清楚。
秦骛喜欢扶容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儿防备。
只是想到,换来这个目光的代价,秦骛又有些后悔。
他沉了沉面色,低声问扶容:“你要跟他走吗?”
秦骛还是有些不死心,想着自己这阵子待扶容也很好,他给扶容送吃的,晚上给扶容喂药,刚才还没有向老皇帝提起要他做伴读的事情。
他也很好,比太子还好,太子从来没有晚上过来,给扶容喂过药。
说不定扶容会想留下来呢?
紧跟着,扶容就用行动给了他回答。
扶容朝他行了个礼,便走到了秦昭那边。
秦骛神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是他点了头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东西在我那里,回去收拾一下。”
扶容刚准备应声,秦昭便开了口:“扶容病还没好,孤派人去收拾就是了。”
秦骛再也没有借口阻拦扶容离开。
正巧这时,三个人走到了寝殿外面的宫道上。
扶容又朝他行了个礼,说了一声“五殿下慢走”,便跟着秦昭离开了。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离去的背影。
扶容跟在秦昭身后,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连脚步都轻快不少,原本总爱低着的脑袋也稍稍抬了起来。
扶容向他道谢,秦昭却好像说了什么玩笑话。扶容脚步一顿,偏过头看他,眼里都是笑意。
扶容跟着秦昭,绕过了宫道拐角。
残阳夕照,将两人的影子打在宫墙上。
两个人偏过头,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默契和谐。
秦骛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扶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那边。
扶容被秦昭逗笑了。
他忽然想起,扶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自从重生之后,扶容就没有这样朝他笑过。
再往前,自从离开冷宫,自从他登基之后,已经好久好久了。
直到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秦骛才转过身,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
一路上,秦骛都在想事情。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谋算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他在老皇帝面前提一句,这时候,他就可以领着扶容回来了。
他为什么要临时放弃?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花了这么多心力,谋算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算到。
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秦骛简直要大骂自己是蠢货。
蠢货,蠢得要命的东西,你亲手把扶容送走了!你亲手把扶容送给太子和六皇子了!
秦骛气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攥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宫墙。
哐的一声巨响,秦骛稍微冷静下来,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回走。
就因为扶容不愿意,因为扶容会哭。
他不想再看见扶容在夜里、对着他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了。
可是,秦骛想,他都这样做了,扶容总该给他一个笑脸了吧?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
扶容的笑脸都给了太子了,他什么也没有。
噢,有一点。
扶容给了他一个无比惊讶的目光,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然后又向他行了礼,还给了一句“五殿下慢走”。
这些东西,和太子得到的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一提。
秦骛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得到的东西,却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扶容让他慢点走。
总归他也是得到了一些的,或许,此时扶容心里,他的形象好了一点呢?
秦骛这样想着,便回到了寝殿。
属下们都在外面等候,见他回来了,便禀报道:“五殿下,您吩咐的点心和金银都备好了。”
秦骛脚步不停,径直走进正殿。
正殿里,摆着扶容爱吃的牛乳糕,还有一盒子金银。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他知道,自己把扶容强要过来之后,扶容肯定会生气,说不准还会哭。
所以他特意吩咐人准备好这些东西,用来哄扶容高兴。
点心是扶容喜欢的,金银钱财也是扶容的最爱。
他有把握,扶容就喜欢这些东西。
只是现在……
他没有强要扶容跟他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秦骛挥退属下,在案前坐下,捏起一块牛乳糕,咬了一口。
还是甜腻腻的,哽在嗓子里化不开。
秦骛吃着点心,属下们守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叩门。
“五殿下,奴婢奉太子殿下的命令,过来帮扶公子收拾东西。”
秦骛放下手里的点心,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进来。”
三五个手脚麻利的宫人从外面进来,怕东西多,还带来了几个箱笼。
几个宫人向秦骛见了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始收拾。
扶容在这里养了几天病,东西还挺多的,穿过的衣裳、睡过的被褥、打发时间的画本,都是要带回去的。
他们一样不落,说怕过了病气给秦骛,把东西全部装进箱笼里。
秦骛看着,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又在大骂自己蠢货。
他应该把扶容贴身的衣裳留一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总比他现在有的那块小蓝布好。
结果他在干什么?他在吃点心!
他又不饿,他吃什么点心?
点心吃完了就没了,这也不是扶容给他的点心。
这下好了,扶容的东西全都让太子收走了,说不准太子也会私藏什么,他愣是没想到。
秦骛心中恼火,周身气势也凝滞几分。
收拾东西的宫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加动作。
宫人们很快就收拾好了。
他们刚准备盖上箱子,就听见秦骛冷声道:“这有一盒东西,你们拿回去给扶容。”
宫人们抬起头,看见秦骛把案上一个小盒子,往前推了推。
宫人们问:“五殿下,不知这原本就是扶公子的东西,还是……”
“是我送他的。”秦骛随口说了个借口,“陛下嘉奖了他,我也嘉奖他。”
宫人们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滴水不漏地推拒:“东西贵重,奴婢们怕碰坏了东西,到时说不清楚,还是请五殿下派自己宫的宫人送去罢。”
秦骛顿了一下。
就是因为送不出去,他才要让他们带回去的。
秦骛思忖着,最后道:“罢了。”
宫人们松了口气,盖上箱子,抬着东西离开了。
殿门大开着,扶容的东西被搬走之后,殿中立即冷清下来。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一件也没给秦骛留下。
秦骛架着脚,转过头,看看空荡荡的床榻、空荡荡的衣桁,还有空荡荡的桌案。
什么都没了。
这几日,扶容和他住在一起,就像是一场美梦。
他常做的那种美梦。
到了最后,梦境总是急转直下。
秦骛垂了垂眼睛,想拿一块牛乳糕来吃,却看见案上放着的金银。
他忽然觉得恼火,一抬手,就将一盒金银全部掀翻。
哗啦啦的声音,金银首饰滚落满地。
这些东西和扶容的东西根本不一样,他看着只觉得碍眼。
所以……
连他自己都看这些东西碍眼,他怎么会以为,这些东西能哄好扶容呢?
秦骛想到这一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由地开始回想,有多少次,扶容想要别的东西,而他自顾自地、把这些东西塞给扶容,还以为扶容肯定会喜欢?
满室空空荡荡,金银首饰滚落满地。
活像是前世,扶容想要做官,却被秦骛塞了满手金锭的场景。
*
那头儿,秦昭领着扶容,回了六皇子那边。
六皇子早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扶容回来了,眼睛一亮:“可算是回来了,扶容,我一个人待着可无聊了。”
扶容还没来得及朝他行礼,他便小跑上前,拉住扶容的手,刚准备拉他去玩,被秦昭看了一眼,才忽然反应过来,扶容还在生病。
六皇子讪讪地缩回手:“你还是先养病吧,你的房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要不要回去休息?”
扶容把未完的礼行完了,笑着道:“不用,我的病已经快好了,殿下想玩什么?”
六皇子高兴了,笑了笑,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我们还是玩点轻松的。”
六皇子转过头,咬着牙,低声对扶容道:“别回头,我大哥简直要吃人了。”
扶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六皇子按回来了。
“都说了别回头了。”
六皇子拉着扶容上了小榻,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玩叶子戏。
秦昭难得有空,坐在旁边,陪着他们玩耍。
秦昭一会儿帮自家亲弟弟看看牌,一会儿又帮扶容看看,教他怎么玩。
惹得六皇子很是不满:“大哥,你到底要帮哪边?”
秦昭笑了笑,收回手:“好了好了,孤不插手了,不过是担心扶容刚学,还不太会玩。”
六皇子皱眉,一脸不可置信:“啊?大哥你竟然没有坚定地选帮我?”
“阿暄,你非要这样说——”
秦昭看向扶容:“那孤自然帮扶容。”
扶容抬头看他,目光怯怯的,点点头:“多谢太子殿下。”
他还挺认真的。
六皇子更生气了:“你们……扶容,啊!我不玩了!”
正僵持着,秦昭派去帮扶容收拾东西的宫人就回来了。
宫人禀报:“扶公子的东西,已经全部送回了扶公子房里。奴婢们收拾东西的时候,五皇子就在旁边瞧着。”
扶容一听见秦骛的名号,就低下了头,摆弄着手里的叶子牌。
宫人继续道:“奴婢们准备出来的时候,五皇子还想让奴婢们带点东西给扶公子。”
秦昭问:“是什么东西?”
“奴婢们不曾看清,左不过是一些赏赐。不过奴婢们并没有拿,而是请五殿下自行派人送过来。”
秦昭颔首,让他们下去。
他转回头,看见扶容正摆弄着叶子牌。
扶容不用想都知道,秦骛能送的东西,左不过是金银珠宝。
这些东西,在秦骛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也是最能打动他的东西。
没什么奇怪的,他一直都是这样。
下一刻,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温声道:“纸牌要被你捏坏了。”
扶容这才回过神,松开手,叶子牌落在案上。
秦昭道:“你若是想要五皇子的赏赐,想来他会差人给你送过来的,不必着急。”
扶容连忙解释:“殿下,我没着急,我不想要……”
秦昭笑了笑,轻声道:“好了,孤知道。”
他不想要秦骛的东西。
扶容在秦昭温柔的目光中,渐渐定下心神。
秦昭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孤给你准备。”
扶容摇摇头:“多谢殿下,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
扶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秦骛就搬到了前殿来睡。
入了夜,秦骛躺在扶容曾经躺过的床榻上,仿佛扶容还没走。
秦骛侧躺着,手里摩挲着那块小蓝布,就像从前抱着扶容一样。
动作熟练,显然是经常这样做。
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幻想扶容就在他身边,秦骛小睡了一会儿。
没多久,秦骛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想起,这是扶容该喝药的时候。
秦骛坐起来,刚准备喊人进来,就想起扶容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了。
他也就不用再半夜喂扶容喝药了。
他连最后一点接近扶容的借口都没有了。
秦骛靠在床头,架着脚,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月光皎洁,洒落一地。
这时,扶容也被人喊醒了。
宫人端着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他的房间,掀开帐子,隔着被子拍拍他,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起来喝药吧?”
扶容迷迷糊糊地醒来,抱着被子坐起来。
他张了张嘴,等着秦骛喂他。
没有等到汤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回到了六皇子身边,现在他面前的是六皇子的宫人,不是秦骛。
扶容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辨认出那宫人是谁,对他说:“小春,多谢你,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快喝药吧。”
“嗯。”扶容端起药碗,不用勺子,直接仰头喝尽。
扶容喝完了药,低下头,擦了擦嘴。
宫人把药碗收走,也就离开了。
扶容抱着被子,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等药都顺下去。
扶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还想着是秦骛给他喂药?
可能是睡迷糊了,再加上刚才做梦梦见秦骛,还以为是秦骛来喊他,过几天就习惯了。
扶容打了个哈欠,倒头就睡。
不管他,若是秦骛就此放过他,那就最好了。
若是秦骛仍旧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另想法子。
不过法子明日再想,他现在要睡觉。
*
又过了几天,扶容的病好多了,老皇帝也准备起驾回都城了。
这一场春猎,老皇帝不仅不尽兴,反倒扫兴得很。
所以,回程路上,众人都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惹怒了圣驾,全家遭殃。
和来时的队伍一样,六皇子的马车跟在皇帝的马车后面,扶容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
秦昭骑着马在外面,只觉得奇怪,平日里他们凑在一块儿玩,阿暄总是笑得很大声,启程时,他嘱咐了阿暄,让他今日注意点。
可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的?
他们两个不会是在做什么坏事吧?
秦昭这样想着,便策马向前,走到马车旁边。
他叩了叩窗扇,里面的人没有反应。
秦昭皱了皱眉,从外面打开窗扇。
只看见六皇子和扶容挨在一起,睡得正香。
秦昭哑然失笑,伸出手,把两个人身上滑落下去的毯子扯上来,给他们盖好。
甚至在林意修骑着马过来的时候,秦昭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没多久,前方传令官便传来老皇帝的命令。
停队休整。
传令官骑着快马,快速地从队伍最前面,跑到最后。
来的时候,队伍整装待发,路上没有停歇。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老皇帝,还有马匹,都被刺客和暴雨弄得疲惫不堪,行进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快中午了,停下来歇一歇,也是寻常。
此处是一处空旷的草地,前面就是一湾河滩,因为前几日下了雨,河水涨了不少。
侍卫们动作很快,很快就扎好了简易的帐篷,请老皇帝下马车。
扶容和六皇子也被吵醒了,一起下了马车。
秦昭仍旧让林意修照顾他们,给他们找地方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侍卫们生起火来,就着河水把携带的铜锅洗刷干净,再把水煮开。
没那么快,六皇子偷偷瞧了一眼父皇,见他神色稍缓,没有之前那么不高兴了,便大着胆子,拉着扶容绕到后面去玩。
扶容有些迟疑,他朝扶容“嘘”了一声:“没事,我们在后面玩。”
扶容还是有点犹豫:“殿下……”
六皇子继续道:“你不是刚学会骑马吗?等回了宫,你就骑不了了,现在赶紧再学一下。”
扶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六皇子带到了一处空地上。
六皇子把自己的马匹牵过来:“扶容,借你骑。”
扶容接过缰绳,回忆了一下自己学过的骑马的动作,伸出手,握住马鞍。
忽然这时,秦昭牵着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躲在这里?”
他瞧见扶容牵着马,便道:“扶容,孤听阿暄说,你也学会骑马了,现在可熟练了?”
扶容回过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笑了两下:“回太子殿下,应该……学会了吧?”
秦昭道:“不要紧,你试试。”
其实生病这些天,扶容整天躺在榻上,不是吃东西,就是和六皇子玩,早就忘记了该怎么骑马,他连怎么上马都不记得了。
扶容挠了挠脑袋,有些为难。
他刚准备抓住马鞍,一鼓作气,直接翻上去,就被秦昭从身后按住了。
“好了,忘了就不要勉强了,孤再教你。”
秦昭让扶容踩着脚蹬,扶着他的腰,直接把他送上马背。
“可想起来一些?现在……”
扶容一上去,就趴在马背上,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殿下,我想起来了!”
扶容就是这样骑马的。
秦昭抿了抿唇角,忍住笑意,上前帮他调整一下:“不是这样。”
扶容害怕,用力地抱着马脖子,秦昭掰都掰不开。
扶容认真地说:“殿下,我就是这样骑着马,从刺客手里逃脱的,这样骑马就很适合我。”
“胡说。”秦昭笑着说了他一句。
扶容以为他还要掰自己的手,连忙加重了力气,紧紧搂住马脖子。
可是,下一瞬,秦昭握着他的手,没有掰开,而是就着他的力气,翻身上马,坐到了他身后。
秦昭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把身板挺起来:“孤就在你身后,若是摔下去,孤会护着你的,别抱着马脖子,直起来。”
草地的另一边,秦骛站在马车边,瞧着这边,脸色阴沉。
之前,六皇子和林意修教扶容骑马的时候,秦骛只是嫉妒,想着,若是换成自己教扶容,同扶容亲近,自然更好。
妒火尚不旺盛,他尚且能保持冷静,护卫在扶容身边。
现在,太子教扶容骑马,他二人同乘一骑,秦骛嫉妒得几乎要杀人。
他想的是,他原本也有机会。
他也……
秦骛想到自己和扶容同乘一骑时的场景。
他总是故意策马,让马跑得很快,让马抬起两条前蹄。
他总是故意……吓唬扶容。
第45章 脱籍
回程路上, 扎营休整。
秦骛就站在马车边,盯着不远处的扶容。
下属拿来水囊和干粮,不敢靠近,只是放在一边。
扶容和秦昭同乘一骑, 扶容还紧紧地搂着马脖子, 秦昭便坐在他身后, 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松开手,慢慢地坐直起来。
秦昭坐得端正, 腰板挺直, 与扶容之间还有一拳的距离,没有任何冒犯的地方,不过是教扶容骑马。
六皇子站在旁边, 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寻常人教骑马, 都是这样教的。
从前大哥教他骑马, 也是这样教的, 要不是他胆小, 不敢和扶容共乘一骑,他也这样教扶容了。
扶容身形僵硬,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 被秦昭扶起来。
秦昭帮他调整好姿势, 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 放松点,试着往前走走。”
扶容整个人都在发抖:“殿下, 你先下去吧?若是摔着殿下, 只怕十个奴婢也赔不起。”
秦昭却道:“不要紧, 孤不妨事, 你只管往前走。”
扶容应了一声,转回头,小小地抽了一下缰绳,轻之又轻、小之又小地喊了一声:“驾……”
可能是他喊得太小声了,马匹没听见,也就没有反应。
扶容回头看看秦昭,笑了笑,转回头,俯下身,附在马匹耳边,喊了一声:“驾。”
身下的马匹忽然迈开蹄子,扶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被颠了一下。
秦昭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地坐在马背上:“不要紧。”
扶容松了口气,回头看看秦昭,放下心来,拽着缰绳,由马匹带着往前走,紧紧地盯着前面,生怕撞着别人。
另一边,秦骛靠在马车边,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拿着干粮。
他像狼一样,龇着牙,狠狠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面饼,然后往嘴里灌了一口水。
太子教扶容骑马,和六皇子、林意修教扶容骑马,完全不一样。
那六皇子和林意修教扶容骑马,顶多握一握扶容的手和脚。
太子倒好,他直接贴上去了。
秦骛看着眼红,恨不能冲上前去,把秦昭从马背上踢下去,自己上去教扶容。
可是秦骛转念一想,他原也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的机会比太子还早。
可他没有这样温言细语地教扶容,反倒一个劲地吓唬他。
把扶容吓得缩在他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头就能看见扶容吓得煞白的小脸,只觉得志得意满,整颗心都被填满了,没有想到,报应会在下一辈子等着他。
倘若他在前世,就抽个时间,教扶容学会骑马,今生也就不用看见这样的场景。
算来算去,只能怪他自己。
秦骛再咬了一口面饼,像是撕咬着什么猎物。
他眼中妒火熊熊,却无法从扶容身上移开目光。
盯着扶容,会让他冷静一些。
他想要盯着扶容,即使扶容正同别的男人在一块儿。
正巧这时,太子翻身下马,让扶容自己试试。
扶容挽着缰绳,绕着空地转了两圈,找回一些原先骑马的感觉。
不一会儿,侍从们便来通报,说午饭都预备好了,可以用膳了。
六皇子在马车里颠了一上午,方才刚睡醒,不觉得饿,玩了一阵,就感觉饿了。
一听见吃午饭,他转过身就跑了:“扶容,快,走!”
“是……”
扶容刚找到一点骑马的感觉,还没完全熟练,坐在马背上,声音跟着六皇子走了,人却没有跟上去。
他仍旧坐在马背上,抓着缰绳和马鞍,哆哆嗦嗦地准备慢慢爬下去。
秦昭还没走,转过头,瞧见扶容的模样,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
扶容稍稍往下心来,跳了下去。
秦昭正好接了他一把。
“走罢,去吃饭。”
扶容点点头:“是。”
扶容跟着秦昭走回去,不经意间扭过头,正好同秦骛对上目光。
秦骛收敛了太过强盛的气势,也收敛了满是妒火的目光,尽力朝扶容温和地笑一下,点点头。
想给扶容留个好印象。
只可惜,扶容已经在秦昭脸上,见过了真正温和的笑容。
此时再看秦骛,扶容太了解他,知道他是在假装,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扶容转回头,小跑几步,绕到秦昭的另一边,追上他。
秦昭以为他有话要同自己说,微微偏过头,没有一点儿架子:“怎么了?”
扶容顿了一下:“殿下……”他想了想,没话找话:“我……殿下学骑马学了多久?”
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孤学了整一个月。”
扶容高兴了,脸上露出笑容,但是很快又觉得不妥,连忙恢复原样:“奴没有笑话殿下的意思,奴只是……”
秦昭颔首:“孤知道。”
在扶容转过头的瞬间,秦骛的目光立即变回原样。
在扶容朝秦昭笑的时候,秦骛周身的妒火,简直要把这一片草地给烧干净。
秦骛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狠狠地撕咬。
回程路上,除了老皇帝,其他皇子吃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
六皇子把烤热的面饼掰碎了,丢进牛乳里,泡着吃。
他喊了一声“扶容”,还准备分给他一点牛乳。
可是他还没端起碗,扶容也还没来得及推辞,秦昭便淡淡道:“扶容不喝牛乳。”
扶容和六皇子都惊讶地看向他。
“殿下,你怎么记得?”
“大哥,你怎么知道?”
秦昭面不改色:“他在太子府住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东西,他提过一次。”
秦昭让人拿点清水过来,给扶容配着吃点东西。
“多谢殿下。”
扶容双手捧着面饼,咬了一小块,慢吞吞地咀嚼着。
干粮本来就硬,烤过之后就更硬了。
扶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饼,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跟太子殿下提过一次,太子殿下就记住了,还一直记到了现在。
扶容鼓着腮帮子,抬起头,看向秦骛。
至于秦骛……
秦骛从来都看不出来,听不见他说不喜欢,也记不住。
直到最后,他哭着喊着,大声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牛乳,秦骛才终于肯认真听他说话。
秦骛站在原处,被扶容这一眼看得定在原地。
秦骛像是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大跨一步上前,仿佛是想解释什么。
但他很快又停下了脚步。
他无法解释。
若是解释了,他费尽心思的伪装就会暴露,他就没办法和前世那个秦骛完全切割干净。
宫变之后,秦骛登上权力顶峰,他太过自负,以至于扶容说“不喜欢喝牛乳”都充耳不闻。
扶容再看看太子,心想,太子殿下也差不多,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是太子殿下就听得见他说话,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见地位不会影响人的心性,太子殿下和秦骛果真是不一样的。
还是太子殿下……
扶容忽然又觉得不妥,他怎么能拿太子殿下和秦骛做对比?
这样不好。
扶容收回思绪,把嚼了好久的面饼咽下去,揉了揉脸。
嚼得他脸有点酸。
秦昭笑了一声,温声道:“看你吃得这样辛苦,慢慢吃吧,等会儿带到马车里去吃。”
扶容点了点头:“是。”
秦骛瞧着,朝下属使了个眼色。
几个下属迅速从马车里拿出几个食盒,把东西拿给老皇帝和几个皇子。
两个下属走到太子和六皇子身边,向他们行礼。
“六殿下,五殿下送了些牛乳糕过来。”
六皇子皱了皱眉,问道:“所有人都有吗?”
“所有人都有,这两份是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的。”
太子微微颔首:“放下吧,多谢他。”
“是。”
秦骛的两个属下都很机灵,把食盒放下,还特意打开了,放在他们面前,生怕他们不吃。
或者说,生怕扶容不吃。
秦骛就站在远处,盯着扶容,想要看着他吃点心。
牛乳糕比干粮好吃多了,他自己也没舍得吃,为了让扶容吃一口,给所有皇子都送了一份。
秦骛看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扶容只是双手捧着面饼,低着头,慢慢地吃。
连看也没有看那些点心一眼。
秦骛神色阴鸷,目光也跟着沉了下去。
扶容就这么不想跟他有牵扯,宁愿去啃那些狗都不吃的干粮,也不肯吃他送的东西。
没多久,队伍休整完毕,一行人继续回程。
扶容把没吃完的大半块干粮收起来,跟着六皇子回了马车。
秦骛也转过身,上了马车。
皇子们的马车按照齿序排列,秦骛的马车正好在六皇子的马车前面。
秦骛端坐在马车里,正打坐,闭目养神。
忽然,后面传来六皇子的声音。
“扶容,你是不是傻?我大哥骗你的,他学骑马只用了一天!”
随后是扶容略显惊讶的声音:“啊?”
六皇子很无奈:“我学骑马的时候,其他人总是跟我说:‘太子殿下学骑马只用了一天,六殿下可要比太子殿下更厉害。’”
六皇子忽然明白了什么:“肯定是大哥看你总学不会,故意说自己学了一个月,故意安慰你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吗?”
话音刚落,秦昭便敲了敲他们的马车窗子。
秦昭略显严肃:“阿暄,不要胡说。”
扶容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殿下,六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秦昭不太会撒谎,清了清嗓子,骑着马便走掉了。
后面的马车里,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秦骛深吸一口气,继续打坐。
他没有学过骑马,他刚从冷宫出来,不必学,翻身上马就会了。
他可比太子厉害多了。
可是扶容不喜欢,他再厉害有什么用?
*
傍晚时分,春猎队伍回到都城。
一行人精疲力竭,各自回到各自的住所。
秦骛也回到了九华殿。
他刚进去,便看见装点一新的正殿房间。
床榻上多了一床被褥,桌案上的香炉经书被放在一边,另一边是扶容喜欢的诗文书册,还有给扶容放衣裳放东西的箱子。
去春猎之前,秦骛以为自己回来的时候,就能把扶容带回来了。
所以让留在宫里的属下们准备了这些。
留在宫里的属下们瞧着秦骛的神色,恐怕他是不满意,连忙要跪下请罪。
秦骛却只道:“就是这样。”
他屏退随从,在案前坐下,破天荒地没有摆弄香炉,而是翻了翻那些书册。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就这样,就好像扶容还在他身边。
秦骛给扶容准备一个金筑的笼子,以为这就是极好的日子。
却不想,扶容已经不愿意住进来了。
*
回到宫里,扶容也没有骑马的机会了。
他又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日子,白日里跟着六皇子去文渊殿念书,晚上就陪着六皇子做功课、玩耍,准备上课要用的东西。
过了几日,秦昭派人过来接他。
“太子殿下说,扶公子为自家母亲求了脱籍和封赏,今日已经准备妥当,殿下要去教坊宣旨,请扶公子也一同过去。”
六皇子给扶容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出去看看。
扶容立即收拾妥当,换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带上自己这阵子得来的赏钱,跟着侍从出宫去。
秦昭就在宫门外等他,两列侍从跟在他身后。
扶容小跑上前,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昭回过头,看见他朝自己跑来,眼睛亮了一下:“扶容。”
顾念着扶容不会骑马,秦昭也没有骑马,而是坐马车过来。
秦昭和扶容一同上了马车。
秦昭道:“你立了功,孤还以为,你要为自己求,趁着父皇高兴,或许你能离宫出去。可你怎么只为你母亲求了?你自己什么也没有。”
扶容想了想:“奴当时只想着娘亲,又怕自己提了太多要求,陛下不会答应。”
秦昭又道:“当时孤也在,你多提一些,孤也会帮你,可你……”
扶容笑了笑:“没事,奴喜欢留在殿下身边。”
秦昭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想着,扶容说的应该是阿暄。
可他就是忍不住耳朵发烫。
没多久,马车停下了,马车外的侍从禀报:“殿下,到了。”
侍从打开马车车门,秦昭起身,扶容跟着他下去了。
教坊的管事嬷嬷早就收到了消息,教坊清了场,站在外面恭候。
一看见贵人来了,连忙迎上前行礼:“殿下。”
秦昭微微颔首,两列侍从开道,带着扶容走了进去。
教坊一众乐伎杂役,都在大堂当中等候。
人很多,但扶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堆里的娘亲。
算起来,他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娘亲了。
兰娘子也看见他了,温温润润地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想,娘亲还不知道自己帮她脱籍了呢,等会儿太子殿下宣旨,娘亲肯定高兴坏了。
这样想着,扶容不免有些期待。
众人俯身叩首,向秦昭行礼。
秦昭应了一声“免礼”,朝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侍从便捧着秦昭亲自批复的文书,走上前来。
侍从将文书奉到扶容面前。
扶容愣了一下,看向秦昭,秦昭颔首:“你来宣罢。”
“是。”
扶容双手捧起文书,努力克制住雀跃的心情,朗声宣读:“许氏兰因……”
兰娘子愣了一下,从人群中走上前。
“其子扶容,护卫六皇子有功,念其孝心,特允其母脱籍,另赐白银百两,绢十匹,以慰其母生养之恩。”
众人听着这话,或艳羡,或嫉妒,神色各异。
扶容将文书合上,快步上前,把文书递给娘亲:“娘亲?”
兰娘子抬起头,扶容没有看见她面有喜色,反倒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泪水。
兰娘子张了张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扶容,你如何护卫了六皇子?可有受伤?”
扶容还没回答,她就直接把文书塞到扶容手里,捏捏他的肩膀,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兰娘子心里清楚,能换来这样的恩赏,扶容做的事情,必定是凶险万分。
她只觉得紧张后怕。
扶容连忙摇头:“娘亲,我没有受伤。”
兰娘子刚准备训斥他:“你怎么……”
扶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亲,不要失态,太子殿下还在。”
“好。”兰娘子平复了心情,抹了把脸。
这时,教坊的管事嬷嬷,和一众乐伎杂役都迎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
“兰因,恭喜恭喜,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扶容从里面退出来,秦昭把已经作废的贱籍文书和新的户籍文书拿给他。
“收好了,这是作废的,这是新的。”
扶容满脸欣喜:“是,多谢殿下。”
他打开文书,看了一眼娘亲的新户籍,皱了皱眉,疑惑道:“殿下,梧桐巷的房子是……”
秦昭道:“你母亲刚离开教坊,想来没有地方可住,孤帮她在梧桐巷聘了一处房子,只聘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母亲若是想长住,就把房子买下来,若是不想长住,就换个地方。”
扶容有些迟疑:“太麻烦殿下了,而且钱财……”
“你不必担心,聘房子的钱,是从你的赏赐里扣的。”
“那就好。”
秦昭回头,让侍从们上前。
扶容从侍从手里接过白银和绢布,又有些疑惑:“殿下,东西好像有点多了。”
“父皇赏了一些,孤也添了一些,你拿着就是了。”
扶容想了想:“啊?殿下,那不就和……”
秦昭帮他聘了屋子,还说是从他的赏赐里出的,可是那赏赐也是秦昭给他的啊。
这不是……
秦昭温和地笑了笑:“自然是不一样的,孤给你赏赐,再从赏赐里面拿出一部分给你母亲聘房子,不一样的。”
扶容好像没有被他说服。
秦昭指了一下他身后:“他们围着你母亲要喜钱呢,快去看看。”
扶容连忙回头。
秦昭把东西送到,完成了使命,便准备走了,留扶容和娘亲独处一会儿。
扶容送他上了马车,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找娘亲。
秦昭坐在马车里,瞧着他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
*
教坊里。
兰娘子拿出自己平日里积攒的一点钱财,作为喜钱,分给平日里相熟的人。
扶容忽然感觉,有一道阴毒的目光,从他身后射来。
扶容回头,看见他从前的嫡母,扶家的大夫人,就站在人群里,脸色灰白,目光阴沉地看着他,充满怨毒。
扶容心中一惊,连忙把娘亲给拉回来。
兰娘子倒也没有那么好心,从前受尽大夫人的磋磨,还想着要给大夫人分点钱。
大夫人忽然厉声尖叫道:“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挡在娘亲身前。
大夫人厉声质问:“我的玉哥儿……我的玉哥儿怎么没有来看我?你怎么没帮我求?你怎么……”
所幸人都在这里,教坊嬷嬷也知道,扶容如今是太子和六皇子身边的小红人,大夫人连话都没说完,还没扑上前,就被教坊嬷嬷让人按住了。
教坊嬷嬷的声音直接压过了大夫人的声音:“拖下去!关起来!”
她向扶容赔罪:“这人这阵子有些疯了,总念叨着扶玉哥儿,说扶玉会来接他,让小公子和兰娘子受惊了。”
扶容问了一句:“那往后……”
“小公子不必担心,往后就让她在后院做事,轻易不会让她出门的,小公子放心。”
“那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扶容想了想,又道:“这种小事,就不要让太子殿下知道了。”
“那是自然。”嬷嬷满口答应着。
扶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这一句。
太子殿下仁厚,他不想让太子殿下知道,自己这样对待自己的嫡母。
总显得他有点坏心眼。
可是,扶容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位嫡母。
好好的事情,被大夫人喊了一嗓子,忽然坏了心情。
扶容呼了口气,拉着娘亲回了房间。
兰娘子收拾自己在教坊里的细软,扶容则把赏赐都放进包袱里,裹了好几层。
毕竟财不外漏。
他得赶在宫禁之前,回宫里去,到时候就留下娘亲一个人住,还是小心些好。
很快的,兰娘子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和扶容一起离开。
走出教坊的时候,兰姨娘回头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教坊仍旧张灯结彩,檐角挂着灯笼。
“年前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就要在这里终老了,没想到——”她摸了摸扶容的脑袋,“我的儿子,真厉害。”
扶容朝娘亲扬起笑脸:“那当然了。”
兰娘子却道:“不是我养得好,是我儿子……吃了太多苦,才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好。”
扶容顿了一下,兰娘子轻声道:“容容,你在宫里,一定吃了很多苦,短短几个月,才会变得这么……”
娘亲好像看出来了,又好像没看出来。
她看出扶容和以前很不一样,恐怕永远都猜不到,扶容其实是死过一回,才变得这样厉害的。
想到前世的事情,扶容忍不住红了眼眶。
教坊外,停着一辆黑黢黢的马车。
秦骛就坐在马车里。
他知道扶容的母亲今日离开教坊,他让人准备了房契地契,还有一些钱财。
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送出去,能够确定的是,扶容应该不会收下。
但他想着,自己应该过来看看。
毕竟兰娘子也是他救下来的,在这件事情上,他做到了最好。
这时,扶容和兰娘子在教坊门口说话,话虽轻,他也清楚地听到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轻声应道:“对呀,我……我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兰娘子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有扶容自己知道,还有隔着马车壁的秦骛听出来了。
重生之后的扶容,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会保护好娘亲,却不会再保护秦骛。
秦骛腰背挺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倒塌。
第46章 顺路
教坊门前。
秦骛坐在马车里, 腰背挺直,两只手按在膝盖上,轻轻点着膝盖。
马车里光线昏暗, 看不清他的表情。
扶容轻声说“我……我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秦骛点着膝盖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倒塌,宛若流沙缓缓流逝。
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不会再和前世一样了。
扶容从重生之后,就下定决心, 不想再做秦骛的伴读,不再和前世一样。
所以, 这是扶容一开始就想好的。
而不是他之前跟秦骛说的,他被秦骛吓跑了,也不是秦骛一心以为的, 是太子和六皇子截了他的胡。
秦骛原本满心记恨太子和六皇子抢了他的人,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不是太子和六皇子把扶容给抢走了, 是扶容自己逃走的。
其实秦骛自己也能猜到,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毕竟,记恨太子和六皇子更容易些,他这样想着,也就不用面对, 其实是扶容自己要从他身边逃走的事实。
他一向只听自己想听的话,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况且, 秦骛也完全没办法记恨扶容。
他还是想要扶容, 想把扶容留在自己身边。
秦骛转过头, 透过马车的窗纸,看着外面。
扶容没有注意到停在旁边的不起眼的马车,毕竟教坊门前,什么人都有,什么马车都有。
他和兰娘子一起,准备去他们的新家看看。
扶容抱着大包小包,不让娘亲劳累,护着娘亲,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秦骛就这样看着他,从马车前面走过去。
前世,扶容抱着小包袱,从养居殿回冷宫。
重生之后,扶容抱着东西,从掖庭去六皇子那儿,从冷宫门前经过。
而今,扶容又一次从他面前走过。
三个场景在秦骛眼中重叠。
扶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走得越来越远,离秦骛越来越远。
秦骛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想出去把扶容抓回来,却忽然觉得手脚发麻。
秦骛坐回马车里,握了握手掌,让自己回过神。
不要着急。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扶容面前伪装好自己。
他得把自己重生的事情藏好了,让扶容把前世的秦骛和他完全切割开。
扶容最是心软,徐徐图之,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这样想着,秦骛低声吩咐外面赶车的属下“去梧桐巷。”
兰娘子一个人在外面住,扶容要帮她操持事务,秦骛当然不放心,怕他出事。
他得跟着过去看看。
赶车的属下还没有答应,正当此时,两三个便装侍卫也从教坊门前离开,跟上扶容。
秦骛看他们的身形便能看出来,是宫里的侍卫,大约是秦昭留下来保护扶容的。
太子对扶容也是越来越上心了。
秦骛闭了闭眼睛,继续吩咐“走。”
“是。”
马车辚辚,跟上扶容。
大街上。
扶容抱着东西,同娘亲轻声说话。
“得快点过去,先收拾一下屋子,还得买点东西,得把米缸面缸都填满。还有,还有得给娘亲找两个丫鬟婆子,还得找两个护院,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
扶容这样说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兰娘子失笑“好了,照你这么买,就那点赏赐,很快就花完了。”
扶容压低声音“娘亲放心,我攒了点钱,全部带过来了。”
扶容在心里盘算着银钱,置办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是绰绰有余的。
兰娘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扶容从前不常出门,因此只是大概知道梧桐巷的位置,却不是特别清楚。
直到走到梧桐巷周围,扶容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都城之中,除了皇宫,最安全的所在。
隔两条街,就是京兆府,许多衙役捕快都住在附近,一路走来,扶容就看见了好几个巡街的捕快同自家人打招呼。
扶容稍微放了心,心中对太子殿下更加感激。
太子殿下心细,连这样的事情都想到了。
扶容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只见左面的房子前,候着一个小丫鬟、一个婆子,还有一个护院。
扶容有些迟疑,他们就已经迎上前来,向扶容和兰娘子行了礼,要接过扶容手里的东西。
“见过扶公子,见过兰娘子,我等是太子殿下派来侍奉的。”
太子殿下连这些都想到了。
扶容顿了顿,迟疑道“那……”
“扶公子放心,太子殿下吩咐了,我等只在这里侍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等是去是留,单凭扶公子决定。”
“太子殿下还说了,我等从太子府出来,在梧桐巷侍奉一个月,这个月的月钱,就由扶公子支出。”
“我等更着意添了一些米粮,如今也等着同扶公子对账呢。”
太子殿下做事滴水不漏,刚才扶容说的事情全都考虑到了,就连扶容的心思也照顾到了。
扶容只能颔首“好,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扶容把东西交给他们,和娘亲一起走进小宅院。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子,院子里还很空,只有一棵病病歪歪的老梅树。
正堂卧房也都很空旷,只有必要的家具,其他东西还要慢慢添置。
丫鬟婆子陪着兰娘子进了卧房,扶容只在院子里看看,同那护院说话,问问他的底细,知道他是军籍老兵,便放下心来,又去厨房转了一圈。
看见满满的米缸,扶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只要有吃的,不用再过为了一口吃的到处求人的日子,扶容就高兴。
卧房里,兰娘子坐在案前,不太熟练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算一算还有多少钱,仆从们买了那些米粮,又要多少钱。
扶容捧着茶盏,坐在旁边喝茶。
不多时,兰娘子抬起头,把其中一部分钱推到扶容面前。
“娘的钱还够用,这些你就拿回去,在宫里做事也不容易,总需要钱打点。”
“不用了。”扶容笑着摇摇头,“娘亲放心,我在六皇子身边当差,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不用打点什么。平日里吃穿不愁,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
兰娘子笑了笑,又低声问“今日,陪你来教坊的那位,是太子殿下?”
“是。”扶容点头,解释道,“太子殿下是六皇子的嫡亲兄长,所以平日里总是待六皇子更亲厚些,我跟在六皇子身边,也沾了光。”
“虽说如此,太子殿下对你……”兰娘子愈发压低声音,“未免也太好了些,又是给你赏钱,又是帮我们找房子。”
见她一脸迟疑,扶容便道“我这回救了六皇子一命,因此太子殿下待我好些,娘亲放心,我懂得轻重。”
兰娘子也不太了解宫廷的事情,只能嘱咐他“嗯,往后要认真做事,不要偷懒,安守本分。”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也不要……太尽心,像这回,娘亲又不是非要出教坊,你若是出事了,叫娘亲一个人怎么活?”
扶容笑了笑,趴在案上,没有说话。
扶容又在娘亲身边赖了一会儿。
日落时分,兰娘子送扶容出门,回宫去。
扶容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脚步都飘飘忽忽的。
他从前世开始,就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宅子,他可以带着娘亲,从扶家搬出来住。
所以他强忍着委屈,给扶玉做伴读,整天跟在他身后,帮他跑腿办事,就为了能去学堂跟着念书。
念好书,有了官职,大约就可以带着娘亲出来住了。
只可惜,扶玉总是指使他做这做那,扶容跟不上先生说的东西,使劲追也追不上,最后扶容自己也觉得,他可能不是念书的料子。
可是现在……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梧桐巷里。
妇人收起竹竿,将晾晒在外面的衣裳收起来,小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下了差的衙役回到家,把自家的孩子抱起来,烟火气十足。
而他的家,就干净整洁地坐落在其中。
娘亲和丫鬟婆子将他送到门口,正准备回去吃晚饭。
他也有新家了。
一想到这一点,扶容就忍不住扬起笑脸。
他需要按住心口,才能把雀跃的心思压下去。
扶容脚步轻快,跑出梧桐巷,从秦骛的马车前跑过去。
秦骛坐在马车里,看着太子为扶容做的一切,想要从里面挑出一些错处,自己好把太子给比下去。
可是他好像没有找到任何不妥。
秦骛心中忽然警铃大作,一股即将被取代的危机感缓缓升起。
他沉声道“跟上去。”
“是。”属下应了一声,便挥动马鞭,跟上扶容。
扶容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街上,路过小摊的时候,买了点糯米糍粑,准备回宫。
走出去一段路,扶容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回头一看,这才确定,有一辆黑色的马车一直跟着他。
可是——
扶容环顾四周,现在天还亮着,街上都是人,总不会有人大胆到当街掳人。
若是有人敢当街掳人,那必定是至尊权贵,他也斗不过的那种,也就不必逃了。
扶容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不能确定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这时,马车上前,在他身边停下。
马车帘子被掀开,扶容还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便认出是谁了。
遇上秦骛,可比遇到权贵当街掳人还要可怕。
扶容下意识后撤一步,想要装作不认识,赶紧逃走。
可是秦骛并没有给他逃走的机会,在他转身之前,便低声道“扶容,这么巧。”
只有秦骛知道,其实一点也不巧,是秦骛一直在蹲他。
扶容退无可退,只能朝他行了个礼,轻轻地喊了一声“五殿下。”
秦骛尽力温和了语气,哄骗道“宫门马上就要关了,你现在跑回去,恐怕要来不及,我也要回宫,你上来,我带你回去。”
扶容看了一眼还没下山的太阳。
明明还很早,他留了足够的时间回宫。
秦骛虽然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充满了十足的占有欲,紧紧地将他锁住。
扶容还想拒绝“奴还有一些东西没买齐,还是……”
秦骛道“我让我的人去帮你买,你要买什么?”
扶容哽了一下,摇摇头。
秦骛并不介意他撒谎,只是掀开马车帘子“上来。”
“是。”
扶容没办法拒绝,理直气壮地想着,反正他问心无愧,问心有愧的应该是秦骛。
秦骛没什么可怕的。
秦骛总不能把自己给掳走,他是六皇子的伴读,等到了昭阳殿前,秦骛照样得把他放下来。
总归他忙了一整天,也走累了。
扶容这样想着,有些紧张地捏了捏出了汗的手心,然后握住马车壁的边缘。
秦骛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
马车是车马司准备给秦骛的,简陋得很,马车上没有预备脚凳,秦骛自己平日里总是跨一步就上去了,跨一步又下来了,也没有其他人坐过他的车。
扶容要上去,就有点难了。
他抓着边缘,抬起脚,跨上去,还有些站不稳。
秦骛怎么可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扶容上了马车,迅速收回手,敛起衣摆,在靠近门口、离秦骛最远的地方坐下。
秦骛端坐在正中,吩咐了一声“回宫。”
“是。”
秦骛的马车比不上六皇子的马车,狭窄逼仄,窗子也开得小,日光透不进来,有些阴暗。
秦骛身形高大,坐在马车里,更显得拥挤。
扶容按了一下心口,忍住害怕的情绪。
马车里一片寂静,马车外人声吵杂,气氛古怪。
忽然,秦骛开了口“扶容,你母亲如今离开了教坊?”
扶容颔首,提起娘亲,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是。”
秦骛想了想,又道“在行宫那日,陛下问你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原本,想请陛下把你赐给我做伴读。”
扶容没有应声。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发着幽幽的光“在开口的前一刻,我还是这样想的。”
扶容颔首“我知道,我那时问过五殿下了。”
“后来我改了主意。”秦骛道,“我不想见你流泪,我也知道,你不想被当成一个物件,被赐来赐去,我就改了主意。”
秦骛说这些话,属实不太熟练,怪别扭的。
扶容抬起头,看向他,忽然很想问他,自己在他面前流过的泪还少吗?
可他终究没能问出口。
秦骛不想承认自己重生了,扶容也不想多此一举。
秦骛有心隐瞒,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若是揭穿了他,把事情都挑明白了说,秦骛恼羞成怒,扶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
像现在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很好了。
他们总是这样,一个自负至极,自欺欺人,另一个胆小怯懦,都裹着厚厚的伪装。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首先踏出一步。
在猎场破庙里,扶容是被秦骛惹急了,才不得已暴露了自己。
如今事情暂时解决,他暂时躲过了眼前的危机,自然又缩回去了。
休整几天,秦骛回过神来,换了策略。
扶容顿了顿,忍住难过,朝他点了点头“多谢五殿下。”
秦骛得了他一句谢,却没有什么高兴模样。
秦骛顿了顿,又试探道“那晚在破庙里,你烧得糊涂。”
扶容垂下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秦骛低低道“你说你恨我。”
他仿佛还有些委屈。
扶容又一次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秦骛现在要挑明了吗?
扶容不由地攥紧了衣袖,冷静了语气,轻声道“五殿下多虑了,奴当时身上发热,脑子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秦骛低声道“扶容,你为什么恨我?我没有欺负你,欺负你的人……”
不是我。
他想这样撒谎,可是对上扶容的目光,他说不出来。
这话太没担当,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自己也反感。
扶容抿了抿唇角,好吧,还是在演戏呢。
秦骛改了口“我之前欺负你,是我不好,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往后我不会再强要你做我的伴读,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躲着我。”
他斟酌着,分明是求和的话,语气却并不软和,反倒还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不过是,秦骛从前求和,送的是金银珠宝,现在求和,送的是几句许诺。
这话在扶容听来,就是秦骛换了手段,不准备强取豪夺,准备以退为进。
扶容悄悄偏过头,趁着风吹起帘子,望了一眼窗外。
马车已经进了宫门,应该快到皇子所了。
秦骛自以为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扶容应该会答应的。
可是扶容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道“五殿下是主子,不会有错。奴婢在昭阳殿侍奉,五殿下在九华殿,奴婢并没有故意躲着殿下。”
秦骛道“你继续做六皇子的伴读,我不会强求,你我相处,就像你和二皇子,还有三皇子一样。”
扶容轻声道“五殿下与其他殿下,原本就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秦骛一双狼眼睛立即亮了。
扶容一让步,秦骛迅速得寸进尺,步步逼近“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了,明日去文渊殿和他们一起念书,我带点心过去,你吃一点。”
扶容扯了扯衣袖,小声道“五殿下的点心是带给几位殿下的,奴婢不敢。”
罢了,秦骛还算懂得见好就收。
他不太熟练地说着那些客套话“你母亲,最先是我救下来的,太子也是后面才来的。”
秦骛本性不改,还是逮着机会,就要踩一脚旁人。
扶容皱了皱眉,秦骛继续道“她如今离开教坊,我也为你高兴,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是。”
正巧这时,马车停下了。
车夫道“禀殿下,昭阳殿到了。”
扶容松了口气,准备下车“多谢五殿下捎奴婢回来,奴婢先行告退。”
马车里压抑得很,秦骛自以为温和,实际上气势强盛,步步紧逼,把扶容挤到墙角,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扶容同他说了半天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终于可以走了,连语气都松快不少。
扶容刚转过身,准备下去,忽然,秦骛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扶容一惊,连忙回过头,有些害怕“五殿下,这是何意?”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扶容,你不要恨我。”
扶容试着把手收回来,听见他这样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五殿下,我只恨欺负过我的人,我恨死他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扶容说的是谁。
秦骛神色阴沉,张了张口“我知道,那个人……欺负你,是他不好。”
扶容咬着牙,轻声道“对,是他不好,我恨死他了。”
秦骛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嗯,应该的。那你恨他,我和他不一样,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扶容一噎。
秦骛和前世的秦骛是能够分开的吗?
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以为两个人都重生了,前世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秦骛的想法总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
好罢,扶容长舒了一口气,秦骛一向厚颜无耻,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扶容点点头“好。”
秦骛眸光一亮,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见扶容道“既然五殿下自认不是欺负我的人,我自然不会记恨五殿下。”
可秦骛就是欺负扶容的那个人。
扶容如何不恨他?
扶容试着拨开他的手“五殿下,我要回去了,殿下还在昭阳殿等我。”
秦骛不想松手,还想和他多说两句话,于是紧紧地抓住他,没话找话“你上来的时候在吃什么?”
扶容答道“是糯米糍粑,宫外小摊上就有卖。”
秦骛道“我没吃过。”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秦骛这是在打劫糍粑吗?他怎么这么……
从前还算厉害些,打劫玉玺,打劫皇位,他现在在做什么?
扶容试着拒绝“糍粑奴婢吃了一半,若是五殿下想要,差人……”
秦骛低声道“想要。”
扶容从袖中拿出荷叶包着的糯米糍粑,递给他“既然五殿下想要,那就送给五殿下罢。”
“多谢。”秦骛接过东西。
“殿下可以松开我了。”
“好。”秦骛松开他的手腕,低声道,“扶容,我明日也去文渊殿,明日我带点心去,就当还你的糍粑。”
扶容随口应了一声,便跳下马车逃走了。
秦骛坐在马车里,摩挲了一下抓过扶容手腕的手。
秦骛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没有暴露自己,对扶容也很温柔,还和扶容约好了明日见面。
秦骛低下头,在糯米糍粑里看见一块意外之喜。
扶容吃了一半,这一块还没吃完。
秦骛把这块留到最后再吃。
第47章 南下
扶容从秦骛的马车上跳下去, 匆匆行了个礼,就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昭阳殿。
秦骛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 咬了一口糍粑。
糍粑软乎乎的,和扶容一模一样。
秦骛很喜欢。
他瞧着扶容跑进了昭阳殿, 脚步匆匆,又忽然停下,像是撞上了谁。
殿中传来扶容的声音“太子殿下……”
马车里的秦骛神色一沉, 仔细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秦昭温声道“扶容, 回来了?怎么跑得这样急?”
扶容顿了一下,没有提起秦骛, 却说“奴想着宫门快关了, 所以跑得急了些。”
秦昭道“不必着急, 若是宫门关了, 孤给你的那块令牌,可以拿出来用。”
扶容小声道“我没有把令牌带在身上, 怕弄丢了。”
“丢了也……”秦昭轻声宽慰他,一转头, 忽然看见殿外停着一辆马车。
秦昭定睛一看, 好像明白了什么, 神色一凝。
秦骛就坐在马车里, 掀着帘子,远远地朝他微微颔首, 泰然自若。
反正也看不见扶容了,秦骛放下帘子, 低声吩咐道“走。”
“是。”
那辆黑黢黢的马车, 就这样从秦昭眼前离开了。
秦昭皱了皱眉, 回头看向扶容。
扶容朝他笑了笑,小声解释道“奴在宫外遇到了五皇子,五皇子捎了奴一程。”
“你一向抗拒他,怎么会同他一起回来?怨孤,孤应该留下来陪你。”秦昭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伸出手想握一下他的手。
正巧这时,六皇子从里面出来“大哥……”
秦昭收回手“怎么了?”
“你还没走啊?宫门都要落锁了。”六皇子随口说着,看见扶容,眼睛一亮,“扶容,你回来了。”
扶容刚准备转身行礼,就被秦昭扯了一下衣袖。
秦昭低声对他说“往后出门把令牌带好。”
说完这话,秦昭便松开了他的衣袖。
扶容有些担心地看着秦昭“弄丢也没关系吗?”
秦昭正色道“弄丢也没关系。”
扶容习惯了弄丢东西,就会被人教训。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说,弄丢了也没关系。
扶容忽然有些难过,早知道太子殿下不介意,他在猎场弄丢令牌的时候,也就不用在秦骛面前那么失态了。
秦昭温声道“去吧。”
扶容点点头“嗯。”
扶容刚准备离开,忽然,秦昭又喊住了他“扶容。”
“殿下?”扶容回过头。
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孤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
六皇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看着他们,皱了皱眉。
另一边,秦骛提着扶容“送”给他的糍粑,回了九华殿。
牌子弄丢了也不要紧,亏秦昭说得出来。
弄丢了牌子,扶容就得哭,扶容一哭,他就得去找牌子。
秦昭话说得轻轻巧巧的,哪里知道扶容为了那个牌子,哭过好几回?
秦骛放下糍粑,净了手,才在案前坐下,打开荷叶包着的糍粑,吃了一块。
他嚼着软乎乎的糍粑,从案上拿起一个密封严实的小竹筒。
应当是宫外的眼线送来的,属下接了消息,就放在案上。
秦骛随手拆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字条。
看着上面的字,秦骛面不改色,将字条揉成一团,丢进香炉里。
秦昭过几日要去南边巡查,至少有一个月不在都城。
秦骛吃着糍粑,勾了勾唇角。
最碍眼的秦昭要走了。
他又有机会了。
秦骛又想到扶容。
他原以为,凭自己颠倒黑白的本事,在扶容面前装装样子,假装自己和前世的秦骛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真的和扶容相处,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扶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
他根本没办法对扶容说出,欺负你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
前几日看秦昭教扶容骑马,再想想自己是如何在马背上欺负扶容的,他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和前世的秦骛就是一个人,分不开。
是他总是欺负扶容,是他对扶容不好。
在去见扶容之前,他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
从利益出发,这确实是秦骛能想到的最简便的方法。
倘若他要面对的人不是扶容,而是这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秦骛都能面不改色地依照自己想好的去做,把所有过错推给前世的秦骛。
他自认高所有人一等,只有在扶容面前,他永远有愧。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把先前准备好的话全都忘了。
他怕扶容恨他,怕错失这次机会,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了扶容的手,用命令又恳求的语气让他别恨自己。
可是扶容没有答应。
现在又该怎么办?
秦骛心态强大,每回察觉不对,都能迅速调整思路。
他想,既然不能在扶容面前撒谎,那就不要撒谎好了。
他一心一意地对扶容好,等扶容待他的态度缓和些,他同扶容和好了,他再把事情告诉扶容,好好认错。
他可以好好地向扶容认错,扶容打他骂他都可以,但他不能让扶容继续恨他了。
这个法子比他原来想的难一点,也丢面子。
不过他一向不要脸,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只要扶容不再恨他,怎样都好。
一想到扶容现在恨着他,秦骛就忍不住握紧拳头,几乎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只有扶容无时不刻不在牵动他的情绪。
秦骛深吸一口气,想要拿起案上的糍粑,吃一口,压制一下滔天的怒火。
盛着糍粑的荷叶展开放在案上,秦骛一抬手,便将荷叶往边上带了一下。
东西直接翻了下去。
秦骛猛地反应过来,整个人扑上前,伸手去捞。
他抓住了荷叶,却有几块糍粑滚到了地上,扶容吃过的那块,也滚到了地上。
秦骛看着地上的东西,登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也翻滚着墨绿色。
这是扶容送他的!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极了扶容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不是我送你的,是你抢来的。”
抢来的东西,终究是不长久的。
秦骛脸色铁青,看着落在地上的半块糍粑,沉默良久,最后伸出手,把东西捡了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去。
他偏要抢,那又怎么样?
翌日清晨。
秦骛早早地就去了文渊殿。
除太子外,其他皇子都还在文渊殿念书。
秦骛知道其中关窍。
老皇帝对太子表面严厉,实则一力扶保。他知道太子软弱有余,决断不足,生怕几个皇子就藩,往后太子即位,压不住他们。
所以老皇帝将剩下几个皇子全部留在文渊殿念书,不放他们走,就是为了太子铺路。
也正是因此,前世太子死后,老皇帝才陆陆续续地让皇子们去就藩。
他要扶保上位的太子都死了,再留着这些皇子也没用了。
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对宫中事务洞若观火。
他不屑与兄弟们一同念书,他只是想见扶容。
上回他来时,扶容在太子府服侍手臂受伤的太子,他没有见到扶容,也就走了。
这回太子总没有受伤了罢?
这回他应该能见到扶容了罢?
这样想着,秦骛大步跨上文渊殿前的台阶。
六皇子的位置还是空着的,秦骛瞧了一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秦骛架着脚,手按在桌案上,食指指尖轻轻点着桌案,目光瞧着殿门前,等着扶容。
手指点着案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在日光透过窗子,照在桌案上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扶容的声音。
“殿下,慢点。”
秦骛眸光一亮,紧紧地盯着殿门,一眼就看到了扶容蓝色的衣摆。
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皇子身后进来。
一进来,他便察觉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扶容勉强定下心神,瞧了秦骛一眼,随后朝几位皇子都见了礼“二殿下、三殿下、五殿下。”
一视同仁。
昨日是秦骛自己说的,他二人相处,就像扶容与二皇子、三皇子一样。
秦骛今日倒是很容易满足,只要看见扶容,听见扶容喊他一声“殿下”——秦骛已经练就了自动忽略前面那个“五”字的功夫。
二皇子与三皇子颔首,算是应答。
秦骛也朝扶容笑了笑。
他自以为笑得温和,其实他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扶容提着书箱,跟着六皇子,在书案边坐下。
扶容背对着秦骛,打开书箱,从里面拿出六皇子的纸笔,在案上摆好。
这会儿,柳先生还没来,六皇子便低声同扶容说话。
秦骛坐在他们邻座,也听到了一些。
六皇子小声问“扶容,我大哥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扶容想了想“太子殿下说的,自然是好,只是殿下留在宫里,未免……”
六皇子苦着脸道“对啊,前阵子你去太子府侍奉,我一个人在宫里可没意思了。现在大哥又让你陪他去南边……”
一听这话,秦骛立即皱起眉头,心中警铃大作。
那个秦昭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阵子手受伤了,让扶容侍奉他。
现在要去南边巡查,又要让扶容跟着?
秦骛昨日还在为太子要离开而窃喜,今天就为这事气得要死。
秦昭是残废吗?非要扶容跟着照顾他?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继续听他们说话。
六皇子对扶容道“你别去嘛,要不带上我一起去?”
此时此刻,秦骛无比赞同六皇子,甚至想给他添点柴。
“殿下……”
扶容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柳先生就进来了。
扶容连忙朝六皇子“嘘”了一声,把书册翻到昨日讲到的那一页,推到他面前“殿下。”
秦骛揉着眉心,一脸不耐。
扶容一边研墨,一边想事情。
昨日傍晚,太子殿下忽然问他,要不要跟他去南边巡查。太子府的近侍生病了,太子殿下还缺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侍从。
扶容先前就侍奉过他,太子殿下就想把他给带上。
其实太子殿下这些说辞,有些拙劣。
太子府的侍从多了去了,总不可能全都病了,就差他一个。
太子殿下问他的时候,眼神也不似从前那样坚定,有些飘忽。
扶容知道,太子殿下可能是对他好,想带他出去走走。
但是……
他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去。
扶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秦骛正盯着他。
扶容想,如果跟着太子殿下去南边,就能躲开秦骛,好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秦骛真的好难缠。
秦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回头,还朝他笑了一下。
像狼一样,露出锋利的狼牙。这个笑容,就好像是在向猎物宣告——
我已经盯上你了。
扶容心里毛毛的,收回目光。
秦骛自己不知道吗?他真的很可怕。
中午休息。
扶容侍奉六皇子用过午饭,又伺候他睡下,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扶容刚关上殿门,才往后退了一步,就撞到了什么。
熟悉的气息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扶容往边上跨了一步,回身行礼“五殿下。”
秦骛手里拿着几个荷叶包,温声道“扶容,昨日吃了你的糍粑,我带了点心还你。”
秦骛正为自己的谋划成功沾沾自喜。
他吃了扶容的东西,再还给扶容东西。
有来有往,他就可以多见扶容几次。
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谋划,好像在慢慢下降。
一开始是谋划抢走扶容,后来是谋划扶容做他的伴读,到了现在,他只要能见到扶容,同扶容说两句话,他就满意了。
“多谢五殿下。”扶容伸手要接过东西,早点打发他走。
秦骛忽然把手往后一撤,好像并不想给他。
扶容抬起头,秦骛努力做出温和的模样“我和你一起吃。”
但是在扶容听来,还是命令的语气。
扶容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奴得守着殿下午睡,所以总是在门外台阶上吃东西,五殿下介意吗?”
扶容想,秦骛肯定是介意的。
前世,在冷宫的时候,秦骛在里面见属下,他坐在冷宫门前的台阶上望风,顺便剥豆子、挑米粒,或者吃东西,秦骛总是很嫌弃他,说没必要,说他笨得要死。
所以扶容问他介不介意,其实是想赶他走。
可是没想到,秦骛竟然点了一下头“我不介意。”
要坐在台阶上,守着六皇子午睡,他不介意。
秦骛想和扶容多待一会儿。
扶容有些惊讶,蹙了蹙眉,怕吵着六皇子睡觉,便走到了走廊最尽头。
秦骛没有身上带手帕的习惯,扶容便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栏杆,然后请秦骛坐下“五殿下请。”
待秦骛坐下之后,扶容才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
毕竟还是在文渊殿里,秦骛竭力维持,扶容费心应付,两个人还维持着古怪的和平。
毕竟不好吵醒六皇子,也不好惊动其他人。
秦骛拆开荷叶包,递到扶容面前“这个是糍粑,我差人出去买的,是你昨天吃的那一家,还有牛乳糕,还有很多。”
满满当当,点心摆满一栏杆。
可也是这样,扶容和秦骛坐得越来越远。
扶容道了声谢,随手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扶容正想事情,忽然,秦骛道“扶容,你不要跟太子去南边。”
扶容停下吃点心的动作,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五殿下怎么知道?”
秦骛忽然有点后悔,他应该让扶容把点心吃完,再说的。
现在好了,扶容不吃点心了。
秦骛低声道“我听见你和六皇子说话。”
他竟然还破天荒地补了一句“不是偷听,六皇子的嗓门有点大。”
扶容抿了抿唇角,却道“这是太子殿下与我的事情。”
“你不要去。”秦骛正色道,“南边势力盘根错节,太子软弱,护不住你……”
秦骛话还没说完,扶容就正色道“五殿下慎言。”
刚才还好好的,秦骛一说太子的坏话,扶容就生气了。
他放下点心,目光微怒,看着秦骛。
秦骛目光一凝,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
扶容这时候维护太子的模样,和前世,扶容在旁人面前维护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总有不长眼的宫人,见他们住在冷宫,对他们讽刺奚落。
他不在意,扶容倒是很在乎,每次都很维护他。
只是现在,扶容维护的对象变成了太子,而他……
变成了扶容反驳的那个人。
那时候,扶容很喜欢他。
现在,扶容恨他,那扶容在喜欢谁呢?
会是太子吗?
很快的,扶容打断了他的这个念头。
“五殿下,背后议论太子殿下,不是君子所为。”
扶容义正言辞,秦骛心底忽然松了口气。
扶容应该只是顾忌着规矩,害怕被别人听见。
扶容应当不会喜欢太子的,太子那样软弱,扶容不会喜欢他的。
可心中升起的危机感,还是让秦骛再一次低声道“你别跟着太子走。”
扶容仍旧淡淡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奴只能听从殿下安排。”
秦骛正色道“不许。”
扶容看着他,目光是真诚的疑惑,仿佛在问他,五殿下有什么资格对太子殿下的决定说不许?
唯独是扶容的真诚最伤人。
秦骛顿了一下,正色道“你别去,就留在文渊殿里,我天天给你带点心吃,我不欺负你,好不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小声问“五殿下不希望我去吗?”
“是。”
秦骛难得这样坦诚,毕竟再不坦诚,扶容就跟着秦昭跑了。
扶容笑了一声,歪了歪脑袋,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重生之后,秦骛也难得见到这样鲜活的扶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扶容握在手心里,随着扶容的揉捏跳动。
他这算是答应了罢?
他二人的关系算是有所进展了罢?他是往前进了一步罢?
秦骛仍旧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定了定心神,拿起一块点心,塞到扶容手里“给你吃。”
扶容靠着廊下柱子,慢吞吞地吃着点心,又开始想事情。
前世他总是习惯听秦骛的话,他还没试过……和秦骛对着干呢。
从来都是秦骛跟他对着干,他要做官,秦骛只说不行;他不想喝牛乳,不想吃药,秦骛偏偏又让他吃。
他要秦骛说喜欢他,秦骛偏偏不说。
扶容心里没由来有了一个坏坏的小心思。
如果他跟秦骛对着干,会怎么样?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总是欺负另一个人的道理,他也得欺负回来,而且……
他跟着太子殿下走了,秦骛想发火,也没地方发。
坏坏的扶容想到那个场景,坏坏地笑了一下,把整块点心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高高兴兴的模样,整个人都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秦骛见他吃点心吃得高兴,还以为自己没做错,瞧着他的笑脸,又掰了一块点心给他。
只待秦昭走了,六皇子和林意修根本不足为虑,他有把握,和扶容和好,然后他向扶容认错道歉。
一切就都圆满了。
第二天一早。
秦骛和昨日一样,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去了文渊殿。
昨日和扶容分开前,他同扶容说,明日还给他带点心,扶容摇摇头,没有答应。
不过秦骛还是让属下去准备着。
他坐在位置上,指节敲着桌案,等着扶容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六皇子的声音。
“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秦骛来了精神,抬起头,朝殿门外望去。
一瞬间,他周身的气势,从温和立即变得强势起来。
跟在六皇子身后的那个伴读,又不是扶容。
扶容又去哪里了?
该不会……
应当不会,他和扶容说好了,今天还给他带点心的。
应当是扶容病了,所以今日没来。
这时,跟在六皇子身后那个伴读,不留神,碰了六皇子一下。
六皇子“哎哟”了一声,揉了揉手臂。
那伴读连忙请罪,六皇子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他不满地轻声嘀咕道“讨厌的大哥,要去南边,也不带我,还把扶容给带走了,烦死了,扶容有什么好带的?到底是我的伴读,还是大哥的……”
六皇子哐的一下在位置上坐下,秦骛捏着桌案一角,手背青筋暴起。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年节时,秦骛也是在这里,听见扶容去照顾秦昭的。
秦骛周身气势强盛,六皇子刚才说什么?
扶容跟着太子去南边巡查了?
不可能,扶容昨天中午明明答应过他了,不会去的。
秦骛想到扶容昨日的笑脸,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肯定是秦昭强行带扶容去的。
秦骛猛地起身,大步走出文渊殿。
属下收拾了东西,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
反正他不念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没人会注意他。
回到九华殿,秦骛立即吩咐道“派人去盯着!”
属下尚且不解“主子是让我等盯着……”
“还有谁?盯着秦昭和扶容!事无巨细,统统禀报!”
一个月,一个月……
秦骛在案前坐下,点起香炉,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扶容只是跟着秦昭去一趟南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昭偏偏是扶容最喜欢的那一种人,秦昭最近对扶容也多有照拂,很是上心。
若是他二人在都城还好,可是如今,他二人要独处一个月,一个月太长了,万一……万一他二人在这一个月……
怎么办?
他原以为,这一个月,可以将秦昭踢出局。
可是他没想到,真正被踢出局的,是他自己!
秦骛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他手里的香料勺子掉进了香炉里。
他冷静不下来!
第48章 坦白
昨日傍晚, 太子府便派人来问扶容,太子跟他说的事情,他考虑好了没有。
扶容本来是没考虑好的, 但是一想到秦骛,他就立即点头答应了。
秦骛不想让他去,扶容就偏偏想去。
扶容应承了太子府的人,同六皇子说了一声,便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扶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想笑。
和秦骛对着干,违拗秦骛的意思, 竟然让他有点高兴。
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任何事情都随他的意, 秦骛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扶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前世,越往后, 秦骛就越爱欺负他。
随意摆布一个人,把这个人当做是自己的所有物,使劲欺负他,确实会让人感觉很舒畅,还会让人上瘾。
只是有点可惜,他现在就得去太子府, 不能看见秦骛发火失态的模样。
扶容把自己的衣裳叠好, 放进包袱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见过秦骛失态的模样。
秦骛总是居高临下, 不论遇见什么事情, 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秦骛只听自己想听的, 信自己想信的, 就算有事不合他意,他也能立即凭借强硬的武力和权势,把事情扭转成他想要的结果。
就算前世他在冷宫里,快要死了,秦骛仍旧是那副模样。
想到这一点,扶容摇了摇头,可能秦骛根本就不会失态吧,是他多想了。
算了,反正去南边,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他也不用操心什么,只是照顾太子殿下的饮食起居,还能出宫玩耍,前世他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扶容背着小包袱,走出房间。
太子府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扶容去向六皇子辞行,六皇子抱着手,坐在榻上,一脸怨怼。
“你就这样丢下我了?啊?扶容?”
扶容笑了笑,宽慰他“殿下放心,奴去了南边,一定帮殿下照顾好兄长,也不忘了殿下,奴给殿下带好吃的、好玩的。”
六皇子冷哼一声,瞧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等会儿宫门就锁了。”
“不着急,奴再陪殿下待一会儿。”
扶容朝他笑,又哄了他一会儿,一直到六皇子高兴了,才跟着太子府的人离开。
六皇子坐在榻上,看着他退出去,忽然又沉下脸色,表情有些疑惑。
扶容到底是他的伴读,还是大哥的侍从啊?
一个月有大半个月待在大哥身边,他果然是大哥给自己选的侍从吧?
他就知道!
六皇子抓起案上的点心,狠狠咬了一口。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出了宫。
他特意没有从九华殿前面走过去,怕被秦骛和秦骛的属下看见。
扶容先前就在太子府住了快一个月,他的房间太子殿下还给他留着,也有让人时时打扫,扶容过去,只要把行李放好就可以了。
扶容简单收拾一下,就去小厨房沏好茶,端着茶盏,送到太子殿下的书房里。
扶容在外面轻轻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才推开门。
扶容小小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正坐在案前翻阅文书,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瞧了一眼,不自觉笑了一下“扶容,过来了?”
“嗯。”
扶容把茶盏放在案上,在秦昭身边坐下,熟练地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这些都是他之前就做习惯的。
秦昭也低下头,继续看文书。
两个人配合默契,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昭将文书合上,再次抬起头,看向扶容。
扶容正低着头,认真研墨,也没有察觉什么。
秦昭瞧着他,问了一句“阿暄肯放你出来?”
扶容回过神“嗯,我同殿下说了。”
秦昭提醒他“这回要去一个多月。”
“殿下同我说过了。”扶容小声问道,“昨日分明是殿下让我来,今日怎么又好像,不是很想让我来的样子?”
秦昭却也不恼,只温声道“孤想让你跟着去,又害怕途中辛苦,你受不住,总想着先同你说清楚。”
扶容愣了一下,摇摇头“奴不怕辛苦。”
“那便好。”秦昭道,“你住在太子府里,还和从前一样。过几日才启程南下,如今你母亲已经离开教坊,你若是想在走前,回家去住几日,也可以。”
扶容笑着应道“多谢太子殿下。”
秦昭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笑了笑,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扶容垂了垂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坏。
太子殿下待他这样好,他还借太子殿下南下的事情,来气秦骛。
虽说太子殿下准许他回家去住,但扶容也不敢太放肆,只是趁着太子殿下出门的时候,自己回梧桐巷去看了看。
扶容去的时候,娘亲正和住在巷子里的妇人们一同说话。
家里的男人出去做活了,她们做完了家务,便带着孩子,在巷子口坐着,等着买零嘴的小摊贩挑着担子路过,买点零嘴给孩子吃。
她们问起兰娘子的事情。
“你家哥儿在宫里当差?”
“瞧你那一屋子的人,我们家里再忙,也不敢雇什么丫鬟、嬷嬷、护院。”
“你家哥儿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兰娘子为了不给扶容惹麻烦,也只是笑一笑,不回答,任由她们去猜。
正巧这时,卖馄饨的小贩挑着担子,用铁勺敲着瓷碗,从街道上经过。
兰娘子连忙提醒她们“哟,卖馄饨的来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不再追问她,连忙派自家孩子拦住小贩,自己则迅速跑回家去拿碗。
“等着!卖馄饨的,等着!”
小孩子们哧溜一下跑上前,将小贩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只有兰娘子坐着不动,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模样,笑了笑。
这时,扶容走上前,喊了一声“娘亲。”
兰娘子猛地一抬头,看见是他回来了,竟也没跟他说话,扭头起身,跑回自家“小桃,拿个碗!买馄饨!”
扶容和这条巷子里的所有小孩一样,围在担子旁边,都领到了一碗馄饨。
小孩子手嫩,都怕烫,领到了馄饨,也是让娘亲拿着。
扶容也一样。
兰娘子捧着碗,扶容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回到家里,扶容才看见,自家院子已经焕然一新。
他前阵子来的时候,家里还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现在,家里添了不少东西,也有了人气。
院子里那棵病病歪歪的老梅树,被重新扶了起来,虽然还是斜着长,但已有了不少生机。
扶容跟着娘亲进了正堂,兰娘子把馄饨放在桌上“快吃吧。”
扶容高高兴兴地在案前坐下“好。”
扶容一边吃东西,一边同娘亲说了自己要跟着太子殿下去南边的事情。
兰娘子听过之后,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担心“你是说,是太子殿下点名要你去的?”
扶容吹了吹小馄饨,又怕烫,又想赶紧吃一口,弄得他说不了话,只能点点头“嗯。”
兰娘子觉得不妥,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便道“那你可千万小心当差,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即可。”
扶容只是点头“娘亲放心,我知道。”
兰娘子看着他,却还是有些担心“太子殿下待你如兄长,你要回报,但也不要逾越,知道了吗?”
“知道了。”
兰娘子再嘱咐了他两句,又问他能不能在家里吃午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便连忙张罗起来。
兰娘子走出正堂,有条有理地吩咐丫鬟婆子“小桃,再去买点菜。刘妈妈,先把肉炖上。”
扶容吃着馄饨,看着娘亲从教坊出来,有了精气神,心中也十分高兴。
太子殿下今日赴宴去了,是南下前的送行宴会,要去一整天,所以扶容并不着急回去。
扶容在家里吃了午饭,又好好地睡了个午觉,吃了点心。
一直到了傍晚,他才准备离开。
兰娘子把扶容送到巷子口,这回扶容长了记性,他一走到外面,就看见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扶容目光一凝,认出是秦骛的马车,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他竟然还找上来了。
看来上次相遇,也是秦骛故意的。
扶容收敛了心思,转过头,对兰娘子道“娘亲,就送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好。”
兰娘子想目送扶容离开,扶容没办法,只能往前走。
扶容一走,那辆马车也跟了上去。
一直到了街尾,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娘亲已经回去了。
马车在他身边停下,秦骛掀开帘子,低声道“扶容。”
这几日没见到扶容,秦骛整个人看起来暴躁易怒,偏偏他在扶容面前,要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秦骛一收到扶容离开太子府的消息,便让人备车,出宫来找。
他不能去太子府见扶容,因为找不到借口,只能在梧桐巷口守着。
扶容向他行礼“五殿下。”
秦骛道“你上来,我捎你一程。”
扶容仿佛早有应对“五殿下应当是要回宫,奴要回太子府,不太顺路。”
秦骛难得让步“那你上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带了点心。”
扶容摇头“我得回太子府去了。”
下一刻,秦骛低声道“扶容,我跟你坦白。”
什么?
扶容疑惑,抬起头,看着他“五殿下要跟我坦白什么?”
秦骛看着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扶容,你上来吧,是我错了,我跟你坦白。”
扶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了马车。
但马车不能驶动,就停在原地。
扶容一上车,秦骛就拿出准备好的那些点心。
秦骛道“我们前日说好了,我给你带点心,你没来。”
扶容摇摇头“没有说好,是五殿下自己说的。”
好罢。
秦骛把食盒放到他手边。
扶容随手拿了一块牛乳糕,也不吃,只是拿在手里。
他问“五殿下要跟奴坦白什么?”
扶容忽然有些紧张,秦骛……该不会演不下去了,要把重生的事情摊开说了吧?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重生后的秦骛呢。
主要是没想好,要怎么骂他。
而且,假装不知道对方重生了,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维系平静的默契。
倘若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秦骛发起疯来,还跟前世一样,他若是强取豪夺,扶容是绝对招架不住的。
扶容将手里的牛乳糕捏得碎碎的,垂着眼睛,不看秦骛。
秦骛道“你要跟着太子南巡?”
扶容点头“是。”
秦骛又道“太子有手有脚,非要你跟着去,恐怕他心怀不轨,是他硬逼你去的。”
一听见他说太子坏话,扶容便抬起了头“不是,五殿下,是我自己要去的。”
这和秦骛想的不一样。
秦骛竭力缓和神色“为什么要去?”
扶容想了想“因为太子殿下身边还缺一个侍奉的奴婢。”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
“我……”扶容顿了顿,认真地看向秦骛,“我还没有见过南边的风景。”
秦骛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不太确定地问他“扶容,你在故意气我?”
“我没有。”扶容矢口否认,回过神来,又缓了语气,“奴不敢。”
秦骛看着他“那就是太子逼你的。”
扶容正色道“五殿下慎言。”
秦骛有些烦躁。
自从重生之后,扶容就总是对他说这句话。
慎言,慎言,扶容总是试着用太子吓唬他。
太子算个什么东西?扶容这样信他维护他。
秦骛正色道“不许去。”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是五殿下的物件。”
原本气势强盛的秦骛听见这话,便顿时收敛了气势。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骛低下头,把扶容脚边的那个食盒拿过来,“扶容,我知道了,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实际上,他好像并不会认错。
说的话也是命令的语气更多。
“破庙那天,我就知道了,我和你一样。”
扶容怔了一下,随即捏紧了手里的牛乳糕,往边上退了退。
秦骛要跟他摊牌了吗?
秦骛打开食盒,垂了垂眼睛,把里面的东西递给扶容。
“是我错,你不要和太子去南边,你没有看过南边的风景,过阵子我带你去看,你别生气了。”
干巴巴的几句话,秦骛说起来,古怪又别扭。
扶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食盒里,装着的不是点心,而是金银钱财,还有几本书册。
“我让他们找了很多书,这里只是几本,我记得你喜欢看书,我不限制你看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金锭,我过几日安排朝中大臣谏言,把掖庭里的人放出去一批,你就可以出去了。”
“再过一阵子,我帮你走走门路,你去做官,你想做诩兰台的侍墨郎,我都记得。”
说起自己的谋算,秦骛倒是很熟练。
秦骛看着他,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可怜。
扶容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原来,秦骛一直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啊。
前世秦骛当上了皇帝,也不肯让他去做这些事情。
如今,秦骛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有法子办到这些。
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意做,不愿意让扶容脱离他的掌心。
如今……
秦骛看着他,定定道“扶容,我知道错了。这世上只有你我是这样,只有你我最了解对方,我们是天生一对。”
真不知道,秦骛是在求和,还是在对扶容分析利弊。
他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开始用权势压迫人。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马车窗前的帘子。
扶容扭头瞧了一眼,忽然看见,太子殿下带着侍从,正从这里来。
扶容心中一惊,再回头看向秦骛,竟然道“五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秦骛捧着食盒的手停在了半空。
扶容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听不明白,奴婢和五殿下……”
他顿了一下,定定道“不一样。”
既然在破庙的时候,秦骛要继续装下去,扶容也没有选择揭穿他。
现在又何必揭穿?
秦骛想假装就假装不知道,想坦白就马上坦白,扶容一定要配合他演戏,一定要配合他摊开来谈。
扶容不想这样。
既然秦骛一开始选了演戏,那这场戏,总得由扶容来喊停吧?
扶容扭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越来越近了。
他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向秦骛“五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秦骛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一句“扶容,我知道错了,你别去南边,别和……”
别和太子一起去。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推开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冷静,淡淡道“奴婢不知五殿下错在哪里。”
扶容跳下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秦骛再也抓不住他。
扶容跳下马车,假装自己是从街道后面出来的,而不是从马车里下来的。
他不想被太子殿下发现,自己和秦骛私下见面。
扶容调整好表情,走上前“殿下怎么过来了?”
秦昭朝他迎面走来,白玉似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秦昭温声道“他们在府里闹得欢,孤不想饮酒,也不想扫他们的兴,便出来走走。想起你回家了,便想着过来看看。”
太子仁厚,素有贤名,身边总是有许多大臣,他又亲和,朝臣们偶尔闹一闹,也是有的。
秦昭定睛一看,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了?”
扶容想了想“殿下若是不想回去,就去我家坐坐吧。”
“好。”
秦昭到底喝了点酒,虽然走得稳,但扶容还是怕他摔了,便扶着他的手臂。
两个人靠得近,秦昭垂眸看看他,同他说话时却偏过头,不让酒气熏着他。
他低声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扶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我没事。”
不过是同秦骛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就红了眼睛。
他总是这样没出息。
秦昭笑了一声“怕是你不想离家。不如,这一个月,孤假意带你出去,旁人问起,孤就说你跟着孤。实则,你留在家里,快快活活地住一个月,如何?”
秦昭喝了酒,说话也带了些玩笑的意思。
扶容摇头,语气坚定“我要跟着殿下去南边。”
扶容说这话时,正好扶着秦昭,从秦骛的马车边经过。
有一个他二人声音虽小,秦骛却全部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
秦骛抱着那堆金银,坐在马车里,不用掀开帘子,就能想见,外面的扶容和秦昭,是怎样的和谐场景。
有一个声音,从他心底传来。
完了,他完了。
待秦骛回过神来,他立即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
扶容已经扶着秦昭走远了,秦昭似乎有所察觉,回头望了一眼。
扶容害怕被秦昭发现自己和秦骛偷偷见面,也连忙回过头。
秦昭似乎是看见了秦骛,却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什么也没说。
秦骛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开始极力辩驳心底的那个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
扶容和秦昭不可能有事情。
秦昭常年在老皇帝的压制下长大,养成一副温吞软弱的性子。
他不可能会喜欢扶容,更不可能去招惹扶容。
他不可能违拗老皇帝。
还有扶容,虽说扶容喜欢这一款的,但是……
但是……
太子太过软弱,他根本就护不住扶容,扶容只要权衡利弊,就绝不可能选他。
扶容一旦选了秦昭,若是事发,老皇帝不会去动太子,但要杀死一个掖庭宫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秦昭不会拿自己的太子之位去保扶容,扶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所以扶容和秦昭,绝不可能成。
秦骛这样想着,捏紧了手里的食盒。
他喘着粗气,竭力冷静下来,冷声吩咐属下“盯紧扶容,事无巨细,事事禀报。”
他顿了顿,最后下定决心,语气阴狠“把安排好的方士,带进宫里,安排在皇帝身边,让他们带上足量的丹药。”
秦骛早就在准备这些事情了。
如果实在不行,他就直接把老皇帝毒死,趁着秦昭不在都城,几个皇子手无实权,他直接登基。
待登基后,他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马上给秦昭赐婚,打发他滚,滚得远远的!
另一边,扶容扶着太子殿下,又回了自己家。
兰娘子吓了一跳,连忙招呼扶容把人扶进来。
“真是……”
秦昭并没有喝醉,在案前坐下,笑着道“孤只是路过,进来喝口茶,不必惊慌。”
扶容倒茶,秦昭瞧着他,想到自己方才看见扶容从马车上下来,又想到自己方才仿佛看见了五皇子。
他很容易就能拼凑出完整的事情,扶容和秦骛说话,扶容还哭了。
他为什么哭了?
秦昭神色一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他到底没有身份去管扶容的私交。
若是惹得扶容害怕,那倒是他的罪过了。
秦昭垂了垂眼睛,这时,扶容倒好了茶,将茶杯递到他面前“殿下。”
秦昭接过茶杯,不经意间碰到扶容的指尖,忽然顿了一下,没接稳茶杯,茶水直接泼了出来。
扶容吓了一跳“殿下?”
所幸茶水不算太烫,只是沾湿了衣裳,扶容拿出手帕,要给他擦一擦。
秦昭没由来红了耳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扶容不解,疑惑地抬起头。
秦昭从他手里接过手帕,清了清嗓子“孤自己来。”
第49章 表白
傍晚, 九华殿。
秦骛盘腿坐在软垫上,摆弄着案上的香炉。
香炉里升起轻烟,没有形状, 散若雾气, 迅速飘散, 应当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秦骛的神色也阴沉沉的。
秦骛猛地抬起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立即推门进来,朝他抱拳行礼“五殿下。”
秦骛厉声问“人从梧桐巷走了没有?”
属下有些迟疑, 低声道“宫外还没有消息传来。”
他们说的是秦昭。
秦昭去梧桐巷了。
秦骛一想到这件事情, 心中便怒火翻涌。
秦昭去梧桐巷做什么?去了还不肯出来了?
他去见扶容的娘亲了?
那是扶容的娘亲, 他秦骛还没见过几回, 秦昭去见什么?
秦骛闭了闭眼睛, 压下心中的怒火, 低声道“下去。等人走了,立即来报。”
“是。”
属下退走,还把门给关上了。
秦骛将香炉里还没燃尽的香料粉末倒掉,重新舀起一银勺香料,准备再点一次。
秦骛心中烦躁。
扶容方才的模样, 方才说的话, 还刻在他的脑子里。
扶容表情焦急, 好像害怕被谁发现一般, 他双眼通红,快哭出来的模样,语气却无比坚决。
他说“五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奴婢和五殿下不一样。”
不一样。
一开始, 是秦骛极力想伪装, 他和前世的秦骛不一样。
现在秦骛想坦白,反倒没有这个机会了,扶容不承认了。
秦骛做事果决,从不后悔,这是他头一回这样后悔。
如果在破庙那晚,他知道扶容也是重生的时候,他不想着演戏伪装过去,而是直接向扶容坦白,马上认错,现在扶容对他的态度,会不会缓和一些?
至少他现在不会骑虎难下,跟扶容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还有秦昭。
在马车里的时候,扶容是看见了秦昭,才慌里慌张地要跑掉的。
秦骛了解扶容,一眼就能看出来,扶容是不想让秦昭看见自己和他在一起。
要不是秦昭过来了,他和扶容至少还能再说几句话。
如今秦昭还赖在梧桐巷不肯走。
明日扶容还要跟着秦昭南下。
秦骛想到今日见到的两人相处的场景,心中升起浓浓的危机感。
只怕一个多月的南巡下来,扶容和秦昭相处越来越好,他反倒像是局外人。
最好的办法,便是秦骛也跟着去。
可是,秦昭明日便启程,老皇帝对权力又看管得死死的,从来不允许其他皇子沾染半分,秦骛倒是有法子,只是已经来不及谋划了。
秦骛又一次无比后悔。
若是在知晓太子南下消息的那一刻,就开始谋划,或许还是来得及的。
可他当时只顾着高兴,还以为太子被踢出局,扶容会留在都城。
蠢笨至极的狗脑子,怎么没想到太子会带扶容去?秦骛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没有办法,秦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扶容和秦昭一同南下。
不过,其他事情,秦骛还是能做的。
秦骛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路监视秦昭,若是他对扶容有任何不轨之举,秦骛的手下会马上禀报秦骛。
只是……
就算禀报了,秦骛又能怎么办呢?
相隔千里,他要快马赶去,把秦昭揍一顿吗?
秦骛还真的安排了。
他让手下准备好了火药、硝石和硫磺,制成了鞭炮。
若是秦昭胆敢对扶容做些什么,手下立即把鞭炮甩过去,制造混乱,把秦昭给吓跑。
为了避免误伤扶容,秦骛还特意吩咐了,用的是少量的配方。
若不是顾忌着扶容在,秦骛简直想把秦昭给直接炸死。
秦骛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紧绷,却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摆弄香炉。
不知道过了多久,属下才进来禀报。
“五殿下,太子和扶公子,从梧桐巷离开了。”
秦骛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盯紧些,任何事情,随时禀报。”
“是。”
天渐渐暗了,殿中没有点灯,秦骛坐在案前,表情是极力忍耐的阴鸷。
他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厉声道“回来。”
属下立即回来“是。”
“去准备十斤炸药,把秦昭给炸死。”
属下震惊“主子?”
秦骛表情阴鸷,咬牙切齿,语气无比阴冷,一字一顿道“让他死。”
他死了,扶容就不用和他一起去南边了,扶容会直接留下来给他收尸。
翌日,天还没亮,一片漆黑。
因为要出远门,扶容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今日更是早早地就醒了。
他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生怕自己睡过头,天还没亮就醒过来,不敢再睡。
刚入昭阳殿的时候,这种状况特别厉害,现在好些了,只有大事才会早早地醒过来。
昨日太子殿下喝了点酒,扶容不太放心,把他扶回来,又让小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给他喝。
其实秦昭除了脸有点红,其他什么都没有。
但是扶容想着,太子殿下明日还要骑马,若是酒醉处理不好,只怕在马背上会难受,所以扶容还是让他把醒酒汤喝完了,晚上还在外面守夜。
现在他睡在外间,太子殿下睡在里间。
扶容虽然醒了,却乖乖躺在小榻上,双手拽着被子,眼睛睁得溜圆,却不敢起身。
他怕把太子殿下给吵醒了。
扶容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反正要出门了,还是回想一下自己带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扶容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衣裳、鞋袜,还有应急的干粮、水囊,太子殿下的那份他也带上了。
各种东西。
对了,扶容忽然想起什么,噌的一下从榻上坐起来。
还有伞!
听说南边多雨,要是走在路上,忽然下雨了,那可怎么办?
扶容刚准备出去拿伞,又忽然回过神,发现自己起得太猛了。
里间传来了轻轻翻动被褥的声音,他好像是把里间的太子殿下给吵醒了。
扶容又弱弱地缩了回去,屏息凝神,不敢再有动作。
还是等一下再去拿伞好了。
可是下一刻,里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扶容循声望去。
秦昭一身玉白衣裳,披散着乌发,站在门里。
扶容小声唤道“殿下……”他有些心虚,愈发轻了声音“可是要喝茶?”
秦昭却道“孤醒了,听见外间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
扶容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要送他回去“时辰还早,殿下再睡一会儿吧?”
秦昭却问“你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我?”扶容穿好鞋子,站起身来,“我睡不着了。”
“孤也睡不着了。”
扶容笑了笑,没有回答,想要扶着他走回去。
可是秦昭站在原地没动,以为他是担心今日的出行,宽慰他道“不要紧,等出了门,你跟着孤便是了。”
扶容点点头“是。”
秦昭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你总是这么早醒来?”
好吧,什么都瞒不过太子殿下的眼睛。
扶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算是吧,若是有大事要办,就会醒得早一些。”
秦昭轻笑一声“孤就知道,你怕错过时辰?”
扶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秦昭牵着扶容的衣袖,把他牵到外面的小榻上“正巧,孤也睡不着了,你再睡一会儿,孤就在外面看书,等时辰到了,孤再喊你。”
扶容连忙道“殿下,这样不合规矩。”
“不要紧,孤昨日醉酒,睡得足够了,你还没怎么睡,快去睡。”
秦昭拽了拽他的衣袖“你睡吧。”
扶容仍旧不肯,秦昭便吓唬他“我们等会儿要骑马,你还不太会骑马,若是没睡够,只怕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到时候孤可抓不住你。”
他这样说,扶容立即有些紧张。
秦昭趁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小榻上“时辰还早,快睡一会儿。”
扶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嗯,那殿下看书吧。”
“好,你安心睡,时辰到了我喊你。”
扶容得了秦昭一句许诺,钻回被窝里,闭上眼睛,再补一会儿觉。
他不是不困,而是不敢再睡,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将睡未睡之时,扶容忽然想起,他还没给太子殿下点蜡烛呢,没有蜡烛,太子殿下怎么看书啊?
可是他实在是太困了,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给太子殿下点蜡烛,就陷入了梦乡。
秦昭就坐在旁边,随手翻出一卷没看完的书册。
他端坐着,用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书上的字迹。
秦昭对这些书册早已经烂熟于心,不用蜡烛也看得清。
他转过头,看看扶容。
扶容已经睡着了,他裹着被子,小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就乖乖的。
秦昭瞧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也回过头,移开目光。
有些失礼。
他低下头,继续看书,试图冷静一下。
及至清晨,天渐渐亮了。
秦昭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隔着被子拍拍扶容,把他喊起来“扶容。”
“啊?”扶容从梦中惊醒,连忙坐起来,“我迟了吗?”
“没有。”秦昭笑了笑,轻声道,“现在起来刚好。”
扶容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多谢殿下。”
他连忙从榻上爬起来,刚准备帮秦昭洗漱更衣,却发现秦昭已经全部弄好了。
秦昭道“不耽误你睡觉,孤自己也行,你去洗漱洗漱,吃了早饭就要走了。”
“好。”
扶容把自己的小毯子打包好,抱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秦昭问“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我怎么感觉……太子殿下完全不用我侍奉啊。”
他都还没醒,太子殿下就把所有事情都弄好了,那还带他做什么?
秦昭顿了一下,正色道“孤总有懒得动弹的时候,你不必多想,快去吧。”
“是。”
扶容笑着朝他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扶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洗漱洗漱,换好衣裳,再提醒太子府的侍从多带几把伞,吃过早饭,就准备出门了。
太子仁厚,不愿劳民伤财,每次出巡,总是轻装从简,带上近臣、随从,还有侍卫,不过百人。
不多时,队伍集结完毕。
近百个近臣随从,全部骑着马,在太子府外等候。
扶容跟着秦昭,走出太子府。
秦昭一面往外走,一面对他说“孤会走慢一些,你慢慢骑着马,一个上午就会了。”
“好,多谢殿下。”扶容点点头,跨过门槛,忽然看见队伍里有一个人,眼睛一亮,惊喜道,“殿下,林公子也跟我们一起吗?”
林意修穿一身窄袖青衣,就骑着马,等在外面。
这时他也瞧见扶容了,朝扶容点了点头。
扶容回以藏不住高兴的礼貌笑容。
秦昭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嗯,他和我们一起。”
扶容忍不住高兴。
他最喜欢的人都在他身边,他当然高兴。
扶容开心得很,以至于要骑马的时候,也不太害怕了。
反正太子殿下和林公子都在他身边,秦骛不在,他不会被吓到,也不会摔跤的。
扶容顺了顺马匹鬃毛,随后握着马鞍,一个翻身,就利落地上了马。
他在马背上坐好,朝秦昭笑了笑“好了。”
秦昭颔首,翻身上马“启程。”
一行人就这样,离开都城。
长街上,百姓们熙熙攘攘。
秦骛的属下混在百姓之中,紧紧地盯着离开的太子,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
几个人穿过人群,咬着耳朵低声交谈。
一个人问“太子马上就走了,主子有传信过来吗?还要不要行动?”
另一个人道“还没消息,再等等。”
这时,一个人快步上前,对他们说“别动手,主子说不杀了。”
九华殿。
秦骛仍旧盘着腿,坐在桌案前。
香炉里的香料早已经燃尽了,秦骛没有再添新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坐了一夜。
属下在门外禀报“启禀五殿下,扶公子启程了。”
听见扶容的事情,秦骛才稍微有了点精神。
他抬起头,再问了一遍“走了?”
“是。”属下道,“遵从主子的意思,我们的人没有动手,放他们走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下,最后传来一声阴沉沉的“好。”
“属下告退。”
秦骛本来是打算直接弄死秦昭的。
这样扶容就不会走了。
但是……
秦骛抬起一只手,拍了一下额头。
但是秦昭死了,还是死在扶容面前的,扶容肯定会被吓哭,他又胆小,肯定见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往后只怕要做噩梦。
再加上死的那个人是太子,扶容现在还挺在意他的,扶容肯定会难受哭。
这样算下来,秦昭不知不觉在他手里保住了一条命。
秦骛两只手肘抵在案上,手掌捂着额头,阴影之下,他的表情格外可怕。
不要紧。
秦骛竭力宽慰自己。
只是一个多月而已,他盯紧一些,不会有事的。
扶容不喜欢怂包软蛋,扶容不喜欢。
扶容喜欢他……
扶容已经不喜欢他了。
秦骛忽然想到这一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又过了几日。
秦骛的属下日日都来向秦骛禀报,今日带来的消息是,扶容一行人由陆路转水路,已经上了船。
上船之后,就有点不太好盯了。
跟得远了,看不清船上的人在做什么。
跟得近了,容易被察觉。
不过秦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派人混进了船工里。
只是他们走得越远,消息传递,总要隔上一两天。
“扶公子开始有些晕船,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淮州郡守一早就收到了消息,也开了船,准备迎接太子。”
秦骛听着,面上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已经习惯了扶容不在的日子。
这时,扶容正趴在船舷栏杆上,看着底下流动的江水。
现在正是傍晚,大船停靠在岸边,夕阳残照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好看。
方才有几条船到了他们身边,对面停了船,派人来拜会,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淮州郡守陈大人前来迎接太子。
郡守前来拜会太子,扶容不便久留,放下茶盏就出来了。
扶容看着底下的江水,看久了,忽然有些头晕。
正巧这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扶容。”
扶容回过头,看见是谁之后,立即有了笑意“林公子。”
林意修道“你若是闲着没事干,就过来帮我看账本。”
扶容点点头“好啊。”
两个人正准备回船舱去,这时,太子与淮州陈郡守,以及一行官员,都出来了。
扶容和林意修只好站到一边,让他们先过去。
秦昭被一众官员簇拥着,陈郡守陪着笑“淮州百姓听闻殿下驾临,欢欣鼓舞,特意准备了美酒佳肴,请殿下到船上赏脸。”
秦昭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扶容和林意修“你二人准备干什么去?”
林意修如实回禀“殿下,我正准备带着扶容看账本。”
提到账本,陈郡守神色稍变。
秦昭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不大高兴,轻声道“那你二人就留在船上罢,孤去赴宴。”
“是。”
扶容目送太子殿下离开,然后跟着林意修进了他的船舱。
林意修拿出几册账本“来,实在是太多了,得在靠岸之前全部查完,你也帮忙。”
扶容知道,太子殿下此次南巡,是为了在雨季之前,巡查一下前年拨款修建、今年正好建好的几座南方河堤。
太子殿下和林公子也不避讳着他,反倒还教他看这几年记录的河堤开支账本。
既然要查账本,扶容猜测,可能他们怀疑有官员贪墨吧。
这时,隔着船舱木板,外面隐约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应该是隔壁船上的宴会开始了。
林意修点了点账本,道“不管他们,我们看我们的。”
扶容点点头“嗯。”
只是外面的丝竹之声不曾断绝,总是被江水飘飘忽忽地送过来。
扶容才学会看账本,只是还不熟练,林意修看十页,他才看一页。
一直到天黑了,船舱里点起蜡烛,扶容才看了三页不到。
扶容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朝林意修笑了一下。
林意修也朝他笑“不妨事,慢有慢的好处,慢慢看。”
“好。”
扶容揉了揉眼睛,继续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有些眼花了。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木板,与此同时,木板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扶容意识到不太对,立即回过神。
林意修也竖起耳朵,按住他“不会是遇到河盗了吧?”
下一刻,扶容听见秦昭的声音“扶容!”
这像是太子的声音,又不像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音色是太子殿下的,可是急迫的语气,还有穿透船板的音量,一点儿也不像是温温和和的太子殿下发出来的。
扶容连忙起身,跑出船舱,林意修也跟着出来了。
只见船板上火光连天,侍从们都举着火把,将江面映照出一片火红。
太子殿下还在对面那艘船上,秦昭又喊了一声“扶容!”
“殿下!”扶容应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地跑过去。
他下了船,又爬上对面的船。
只见对面船板上,举着火把的侍从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些官员,其中不乏穿着清凉的舞女小倌。
扶容再小心翼翼地推开船舱的门,只见秦昭坐在主位上,案上杯盘狼藉,滴滴答答地淌着酒水。
底下以淮州郡守为首,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同样也有一些陪酒陪侍的舞女小倌。
秦昭正吩咐侍从“全部押下去,看管起来。”
他看见扶容和林意修来了,便道“林意修,你马上去淮州,接手淮州郡守一切事宜。淮州郡守,以下犯上,设计储君,竟不惜贿赂□□,即刻革职查办。”
林意修立即领命“是。”
陈郡守一听这话,整个人跌坐在地,脸色灰白,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一时间,整艘船上的官员,都开始求饶。
这下,扶容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恐怕是淮州郡守早就收到了消息,太子要来视察河堤。
他做了一些手脚,只怕瞒不过太子,所以想出了一些收买太子的手段。
先用“百姓准备的美酒迎接”,把太子骗上船,太子宽仁,常以为民心最重,若非如此,恐怕不能骗到太子。
把太子骗上船之后,陈郡守就送了一些……
金银,还有美人之类的。
然后秦昭气坏了。
陈郡守可能不知道,受老皇帝的影响,太子是个老方士了。
他虽然不迷信,但是他也不近美色,不爱钱财。
秦昭一抬眼,见扶容还在发呆,有些无奈“扶容,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扶孤一把。”
“是。”扶容这才回过神,小跑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才碰到秦昭的手臂,扶容才发觉……
太子殿下身上,烫得厉害。
殿下身上酒气很重,不过不是他喝了酒,是酒水全部洒在他的衣襟上了。
还有一些脂粉香气,可能是那些舞女小倌,朝殿下身上扑的时候蹭上了。
扶容扭头看了一眼,秦昭白玉一般的面颊微红,像是被烛光照的,像是饮了酒,还像是……
扶容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震惊。
陈郡守竟然……如此大胆吗?
他给太子下药了吗?
秦昭垂眼,瞧了他一眼,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快走罢。”
扶容回过神“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昭,扶着他下了船,将官员们的求饶声甩在身后。
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扶容一手扶着秦昭,一手费力地推开船舱门。
“殿下小心,快进来。”
扶容把秦昭扶进去,让他在榻上坐好,给他倒茶“殿下先喝点茶,我去打点热水……还……还是冷水?我还是请随行大夫过来看看吧?”
可是扶容也是第一次应付这种事情,有些手忙脚乱的。
秦昭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扶容被他手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太子殿下总是温温和和的一个人,他身上应该是像玉一样,温温热热的,不该这样滚烫。
秦昭一口将茶水喝尽,扶容又道“殿下,是不是应该去问问陈郡守,有没有解药?”
“不必问了。”秦昭发着热,嗓子也有点哑,不似从前温润,“孤问过他了,没有解药。”
扶容立即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去喊大夫。”
扶容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就被秦昭拽住了衣袖。
扶容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扶容匆忙进来,连蜡烛都没点,只有月光透过舷窗,清清冷冷地照进来。
这时扶容才发现,秦昭的侍卫们都没有跟进来,都留在了外面。
此时,外面还是乱哄哄的,抓人的声音、求饶的声音,还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吵杂的声音,分明就在身边,却仿佛离得很远。
扶容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秦昭垂了垂眼睛,却问他“扶容,你喜欢林意修吗?”
“喜欢啊……”扶容下意识点了点头,话没说完,却又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指的,应该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果然,秦昭道“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孤问的是……”他顿了顿“亲近之情。”
扶容摇摇头“没……没有啊,我对林公子没有其他感情。”
秦昭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问他“那你喜欢阿暄吗?”
扶容没有犹豫,又摇摇头“不喜欢。”
他想,这话可不能让六皇子听见,否则,六皇子肯定又要闹翻天了。
“还有……”秦昭想到前阵子看见的,扶容从秦骛的马车上下来,他顿了顿,“五皇子,你喜欢他吗?”
扶容犹豫了。
秦昭好像明白了什么,刚准备松开他的衣袖,这时,扶容小声道“不……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秦昭面上忽然有了笑意,拽着他的衣袖,朝他招了招手“来。”
扶容捏了捏衣袖,有些紧张地唤了一声“殿下?”
秦昭仍是朝他招手“无妨,过来。”
扶容不肯,秦昭便从榻上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好让他离自己近一些。
秦昭捧着他的脸,仿佛是高兴极了,竟难得地笑出了声,捏了捏他的脸颊。
秦昭低下头,缓缓靠近,只是吻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有月光见证。
扶容心跳如鼓,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还在发热,比秦昭扶着他脸颊的手还要烫。
秦昭在黑暗中闭了闭眼睛,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手上残存的触感,尽力平静下来“好了,你先出去,守在外面。”
第50章 暴怒
月光皎洁, 照在秦昭面上,秦昭却不似从前清冷温润。
扶容微微抬起头,还没回过神, 眼睛睁得圆圆的, 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秦昭。
秦昭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平日里端方有礼的太子,经历了方才的事情, 身上素衣微皱, 酒水泼洒在上面, 淋湿了半面衣襟, 还没干透,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他的头发也散了, 头上玉冠还戴着, 只是松松散散的,垂落了两三缕头发在额前,遮挡在眼前。
扶容努力抬起头,想看清他的眼睛。
太子殿下,是在向他表露心意吗?太子殿下竟然……喜欢他?
还是他多想了?太子殿下在犯糊涂?
扶容来不及想清楚,秦昭便道“快出去吧, 就在外面守着, 不要走开。”
“……嗯。”
扶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借着月光,秦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忍耐似的皱了皱眉。
扶容刚走到船舱门前,忽然, 大船晃了一下, 扶容没站稳, 下意识抓住门板。
身后传来哐的一声。
扶容站稳了,害怕太子殿下摔了,连忙回头看去“殿下?”
秦昭跌坐在小榻上,见他回过头,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只是藏在黑暗中,扶容看不见。
他顿了顿,维持着一贯的温和“快走。”
“是……”
江面平静,船很快就恢复了稳定,扶容拉开船舱门,走了出去,将秦昭一个人留在船舱里。
秦昭再三叮嘱他,要他一定守在外面。
扶容关好门,乖乖地守在门外,寸步不离,不让别人靠近。
正好,船舱对面就是一个小舷窗,朝外面看,可以看见平静的江水、皎洁的月光,还有远处如同浓墨泼洒上去的起伏山峦。
扶容看着窗外的山峦,忽然想起,泼洒在太子殿下身上的酒水。
酒香浓烈,弄湿了他的衣裳,他也并不狼狈,还是从容自若的姿态。
扶容抿了抿唇角,忍不住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扶容总觉得,被太子殿下吻过的地方,还隐隐有些发热。
太子殿下亲他的额头的时候,也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扶容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地方。
可是,亲吻侍从的额头,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吗?
应该不是吧?
上一个亲吻侍从的,还是秦骛,他和秦骛前世是那种关系,那这一次呢?他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变故来得太快,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扶容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忍不住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陈郡守试图收买太子殿下,还给他下药,收买不成,被下令关起来了。
扶容本来想把太子殿下扶回来休息,可是太子殿下忽然问他,喜不喜欢林意修。
为什么?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和林公子一起看账本,没有带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些不高兴吗?
太子殿下又问他,喜不喜欢六皇子,是因为他是六皇子的伴读吗?因为平日里他和六皇子,也走得很近吗?
太子殿下最后问他,喜不喜欢……秦骛。
秦骛。
如今想起秦骛,扶容的心里还会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前世足足五年,如今想起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扶容却是那样,一天一天,慢慢地走过来的。
冷宫里的相互取暖,不是假的,前世扶容对将来的期许,也不是假的。
扶容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心口闷闷的。
像是前世落水时的感觉。
他沉在冰冷的湖水之中,想要呼吸,却被湖水呛得更加难受。湖水很冷,但是他身上竟然在发热。
可能是冷过头了。
从前扶容听别人说,冬日里冻死在雪地里的人,都是不穿衣裳的,因为临死之前,特别特别冷的时候,人的身上反倒会热起来。
他就靠着这些暖意,熬过了五年。
秦骛会在他睡着的时候亲亲他,会在捂住他的眼睛的时候,给他塞几块点心、塞一些珍惜水果,可是,只要他睁开眼睛、只要他醒来了,秦骛就会欺负他。
扶容原本毫不怀疑,秦骛是喜欢他的,扶容笃定,自己和秦骛一起报团取暖,以后也会很好的。
可是后来,秦骛欺负他的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也就开始动摇了。
扶容已经分不清,前世他在秦骛身边那五年,到底是真的觉得暖和,还是他冷过头了呢?
太子殿下问他喜不喜欢秦骛的时候,他毫无准备,第一时间就是这样想的。
扶容摇头说“不……”
其实是扶容分不清。
话音刚落,扶容就反应过来。
他不能再喜欢秦骛,也不想再喜欢秦骛了。
喜欢秦骛太累了,还会死的,他已经试过一次了,不能再犯第二次错。
前世加上今生,扶容已经养成了避开危险的本能。
所以他又说“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这话是说给太子殿下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扶容下定了决心。
他会慢慢和秦骛划清界限,直至和他再也没有交集。
重生之后,扶容原本只打算疏远秦骛,他还没有和别人在一块儿的打算。
一来,他上辈子受的教训已经足够了,他现在只想安心当差;二来,他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
他在宫里当差,身边的人不是太监就是宫女,私下结成对食,被发现了是要挨板子的,他不想挨打。
除了太监宫女,其他都是宫里的贵人,他不敢。
前世能和秦骛在一块儿,他尚且觉得自己配不上秦骛。
如今,他身边的人,都是大好人,他更加自惭形秽,怎么可能肖想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可是……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林公子、六皇子,还有秦骛,竟然都是太子的怀疑对象。
太子真累啊,竟然要怀疑这么多人……
扶容天马行空地想着事情,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靠在门上,笑出声来,引得门板晃了一下。
船舱里的秦昭被他吓了一跳,“嘶”了一声,哑着声音问道“扶容,怎么了?”
扶容回过神,连忙应道“殿下,没事,是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门。”
里面的秦昭没有再说话,扶容也不敢再靠在门上,而是扶着船板,站到了小舷窗旁边。
太子殿下竟然会怀疑他喜欢林公子、六皇子,或者是秦骛。
更重要的是,太子殿下竟然没有因为他身份卑贱,就认为他不配喜欢这些人。
太子殿下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
就像他经常说的那样,扶容不是卑贱之人。
不过,太子也太端方守礼了,他都被下药了,竟然还要问一问,看扶容有没有喜欢的人,才能吻他。
吻的还是额头。
若是秦骛,只怕……
扶容又忍不住碰碰自己的额头,一种奇妙的感觉,顶替了秦骛带给他的溺水的感觉,把他从冰冷的湖水里救上来。
和秦骛不一样,太子殿下总是对他很好,不论他醒着,还是睡着了。
太子殿下竟然会喜欢他?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太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仁厚爱民,温和谦逊,这样的人,能对他另眼相待,时时照拂,就已经很好了,他还喜欢自己,怎么会这样?
或许是……太子殿下喝了酒,又中了药,有点迷糊了。
扶容抱着手,靠在舷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
他想,如果是太子殿下糊涂了,那等会儿,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再提起方才的事情,他也就趁机把这件事情给揭过去,再也不提起。
可是……
如果太子殿下是认真的呢?
一时间,扶容的脑子也有点迷糊。
太子温和,他当然很喜欢太子。
可若是要同太子亲近,他还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而且,太子还是太子,他也还是卑贱的掖庭奴婢,就算太子殿下不这样想,其他人也会这样想的。
太子若是当真的,只怕往后……
江风吹到扶容面上,扶容拍了拍自己有些发凉的脸颊。
还早着呢,想这些事情。
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应付秦骛。
他这回跑出来,秦骛就在发疯。
他迟早要回去,迟早还要面对秦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
侍卫们将所有官员都羁押下去,船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时,船舱里传来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神,小跑上前,敲了敲门作为回应“殿下?”
秦昭的声音已经恢复成了从前的温和“热水。”
“好。”
扶容应了一声,转身跑走。
侍从们已经在岸上搭起了帐篷,升起了炉灶,热水和吃食随时都预备着,扶容跟他们说了一声,即刻便有热水。
一个侍从提着半桶热水,另一个侍从端着吃食,跟着扶容上了船。
扶容敲敲门“殿下?”
秦昭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闷“你进来。”
这是只允许扶容进去的意思,扶容转过身,接过侍从手里的热水,推开门。
两个侍从都低下头,不敢多看。
扶容把热水提进去,关上了门。
船舱里已经点起了蜡烛,秦昭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他浑身包得严严实实的,见扶容进来了,垂了垂眼睛,表情淡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
扶容走近了,把热水倒进铜盆里。
怕船上颠簸,水洒出来,船上的桶和盆都是口子浅,但很深的。
扶容倒好了水,又打开衣箱,从里面拿出两件干净衣裳,放在秦昭手边“殿下。”
秦昭应了一声“嗯。”
扶容也不好多留,准备出去“殿下有事再喊我,我就在外面。”
“嗯。”
扶容转身离开,又一次关好船舱门。
不一会儿,船舱里又传来秦昭喊他的声音。
扶容推门进去,秦昭已经收拾好了,他穿着素色的衣裳,披散着头发,正襟危坐。
案上还点了香料,闻起来干干净净的。
扶容上前“殿下,随行大夫还等在外面,等着给殿下把脉。侍从们还做了点吃的,殿下饿了吗?”
秦昭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他们了,让他们都回去睡吧。”
“是。”
侍从们都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只有扶容还留在船舱里,他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这阵子都是他守夜,他总是和太子殿下睡一个船舱。
旁人都以为他睡在船板上,其实太子殿下总是让他上床一起睡。
反正他给六皇子守夜的时候也是这样,太子殿下比六皇子还要规矩,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各睡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现在……
太子殿下刚亲了他的额头,他有点不好意思爬上去。
扶容站在原地,和秦昭还有一些距离“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秦昭温声道“没有了,快过来睡觉吧。”
秦昭说完这话,便上了榻,在里侧躺下了。
“……嗯。”扶容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解下衣裳,吹灭蜡烛。
他小心翼翼地在榻上躺下,两根手指捏着被子,轻轻拽过来。
船舱里一片黑暗,扶容靠在枕头上,第一次发觉,他竟然能听见太子殿下的呼吸声。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这样僵持着,实在有点难受。
秦昭忽然道“正好林意修去接手淮州的事务了,你若是不习惯,可以去他的船舱睡一晚。”
扶容睁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样就很好。”
“嗯。”
沉默了一会儿,秦昭又道“方才是孤唐突了。”
扶容转过头,他主动提起这件事情,是不是说明……他那时候没有犯糊涂?
扶容想了想,却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秦昭似乎有些震惊,支着手臂,半坐起来,垂眼看着他,“扶容,不用放在心上?”
扶容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孤……”秦昭顿了顿,正色道,“孤碰了你的额头,孤应当负责,而不是不放在心上。”
扶容忽然有点脸红,往被子里缩了缩。
只是亲一下额头而已,为什么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不止这个?
秦昭道“你又以为你是卑贱之人吗?”
扶容乖巧地摇摇头。
秦昭又顿了顿“你若是不愿,孤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扶容想了想“殿下,我想考虑一下。”
秦昭也不追问他到底要考虑什么,只是应了“好。”
“等回了都城,我就考虑好了。”
“好。”
扶容倒不是在拿乔摆架子,他只是觉得,如果现在就回应太子,有些草率。
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亲近太子。
还有,他和秦骛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若是他现在就回应了太子,往后秦骛又来发疯,他岂不是要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秦骛疯起来,只怕会杀人。
他得先把自己和秦骛的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应太子。
而且,他想,太子殿下恐怕也需要时间考虑。
“太子殿下……”扶容犹豫着问道,“为什么至今尚未娶妻?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的问题太多,秦昭只能一个一个回答“孤未娶妻,一是因为孤的母后早逝,父皇对此事并不上心,协理六宫的贵妃失宠多时,她更不敢提及此事,害怕多管多错,得罪了父皇与孤。”
秦昭又道“至于为何会喜欢你。你很好,很善良,很细心,小聪明也无伤大雅。孤原本为了抄家的事情,想弥补你,后来把你当做和阿暄一起的弟弟看待,再后来……孤也说不清了。”
扶容笑了笑,小声道“殿下言重了,说的不是我吧?”
秦昭正色道“你就是这样。孤看见你便欢喜,这阵子,孤心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再烧一次手,好让你再过来陪着孤。”
扶容只觉得受宠若惊,舌头打结,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多谢殿下。”
第一次有人这样夸他。
“你也不必有顾虑,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孤不会强人所难。若你不允,旁人不会知晓此事,你仍旧是阿暄的伴读,往后也可以跟着他,做官、去封地。”
扶容下意识接话道“若是我允……”他忽然觉得脸热,声音也小了“那往后……”
“那你便留在孤身边做官。”
都是做官,不是做男宠,也不是做小太监。
不会像前世一样。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原本的顾虑全都散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陷在被褥里。
秦昭看着他,笑了一下“睡吧。”
船板上,船工们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去睡觉。
路途遥远,九华殿里的秦骛,是在一天之后,才收到属下的飞鸽传书的。
扶容离开十来日了,秦骛总是诵经焚香。
九华殿被灵幡遮蔽,半点光线透不进来。
秦骛坐在案前,身形不减,还是如山一般高大,只是面色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像是没休息好。
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像黑暗中的野狼。
那只灰色的鸽子就停在秦骛手边,秦骛取出字条。
这阵子,属下总是将扶容的事情,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
扶容学会骑马了。
扶容上船了。
扶容夸南边的柳树好看。
他就靠着这些字条,想象扶容的生活。
秦骛立即打开字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之后,瞬间就变了脸色,忍不住笑了笑。
字条上写了什么?
陈郡守向太子行贿?还给他下药?
陈郡守还真有胆子,这下倒好,太子若是碰了谁,指定不会始乱终弃,太子妃也有了。
秦骛心中竟有些窃喜,他知道,扶容和他一样,都有点洁癖,他肯定不会和别人分享一个人。
所以,太子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碰了谁,他在扶容那里,就直接被踢出局,再也没机会了。
好,他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秦骛勾了勾唇角,继续往下看。
太子中了药,也没让陈郡守准备的人近身,而是……
而是喊来扶容,让扶容把他给扶走了?
秦骛瞬间变了脸色,额角青筋暴起,猛地起身,什么意思?秦昭和扶容……
秦昭,你该死!
秦骛喘了两口粗气,继续往下看。
还好,扶容只是把秦昭扶回房间,没多久就出来了。
没多久是多久?
传信的人怎么连这都写不清楚?
万一秦昭对扶容做了什么?万一秦昭就那么快呢?
是不是秦昭想逼扶容做些什么,扶容奋力挣脱他,从房间里跑出来了?
秦骛已经想出了一堆扶容被别人欺负的场景,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桌案,案上的香炉经文散落一地,香灰漫天飞舞。
门外的属下喊了一声“五……”
话还没完,秦骛就怒吼道“没事,滚!”
外面再也没有了声音。
秦骛静静地站在满天香灰之间,紧紧地捏着字条,后槽牙用力摩擦,咯咯作响。
秦昭,你该死!
秦骛越看越觉得烦躁,思绪乱七八糟的,全部紧紧缠绕着他,字条上的字,在秦骛眼中,也变得杂乱不堪,难以辨认。
秦骛整个人的胸口都被怒火充斥着,怒火直冲上头顶,让他整个人都处在暴怒的边缘。
他缓了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看。
扶容出来的时候,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守在门外。
随后秦昭便喊人进去,扶容也进去了。
有什么好守的?
他们都是男人,扶容笨笨的不清楚,秦骛还不清楚吗?就那么点药,随便喝点水,随便泡泡冷水,就全部发散掉了。
他秦昭有什么可金贵的?还要扶容守着?
他安插的船工,不敢靠得太近,所以也只能说个大概。
秦骛想知道的事情,字条上一件也没有写清楚。
秦昭是不是对扶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向扶容表明心迹了吗?
扶容是什么反应?为什么出来了,又回去了?
出来了就是拒绝了秦昭,那为什么又回去了?是后悔了吗?觉得秦昭更好吗?
扶容到底答应了没有?扶容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骛引以为傲的谋算能力在这时忽然全盘崩溃,他算不出来。
早知今日,他在扶容南下的时候就不该犹豫,就应该直接宰了秦昭。
忽然,秦骛踢到了香炉。
他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前世在冷宫里,自己也是这样对扶容的。
那年是冬天,他和扶容和往常一样,窝在榻上过冬。
他裹着被子,紧紧地抱着扶容。
扶容献宝似的,拿出一小壶酒水,说是从掖庭的喜公公那里求来的,喜公公说是好东西,喝了就不冷了。
扶容嫌味道辣,用舌尖舔了一点点,就不肯再喝。
秦骛只尝了一口,便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就着扶容的手,把酒全都喝了,然后带着满身的酒气,低下头,亲了扶容一下。
扶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秦骛便哄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酒?”
扶容摇摇头。
秦骛笑了笑,低声道“这是三鞭泡酒,你知不知道,喝了有什么用?”
扶容还是摇摇头。
秦骛没有回答,却用滚烫的手掌按在他的腰上“这酒果然有用,喝了马上就暖和了。”
这句话,扶容倒是明白了,秦骛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秦骛按着他的脑袋,最后问他“扶容,喜不喜欢我?”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喜欢,喜欢殿下。”
“乖。”
就这样顺理成章。
这是秦骛在冷宫里,过得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倘若秦昭和他一样……
如今正是盛夏,秦骛一想到,这些场景里,自己要被秦昭取代,扶容要同别的男人做这些事情,便觉得如坠冰窖。
不会,秦骛尽力理清思路。
扶容一定是拒绝了秦昭,否则他不会离开船舱。
对,扶容拒绝了秦昭,扶容狠狠地推开了秦昭。
都是秦昭自作多情,痴心妄想,扶容一点也不喜欢他。
秦骛这样想着,慢慢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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