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找他
九华殿里香灰漫天, 秦骛站在中间,活像是站在战场上。
秦骛手里攥着那张纸条,久久回不过神。
秦昭到底有没有对扶容做什么?扶容到底有没有答应秦昭什么?
按照常理推断, 应该是没有的。
扶容又不喜欢秦昭!不会和他有什么!
秦昭懦弱至极,他也不敢。
秦骛冷静下来, 一边不住地笃定自己的想法,一边却又忍不住想——
那万一秦昭和他一样, 都臭不要脸、死乞白赖地缠着扶容,扶容能受得了吗?
他又不在扶容身边, 扶容一向心软,万一就被秦昭磨动了呢?
秦骛整个人都在暴怒边缘游走。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秦昭,你该死!
秦骛大步上前, 一脚踹飞香炉,铜香炉砸在墙上,哐的一声巨响。
又是一阵香灰。
忽然, 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 立即走回去, 把踹翻的桌案给扶起来,用衣袖一抹案面,抹去上面的香灰。
紧跟着,秦骛撬开地上的一块砖, 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檀木匣子。
把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打开, 里面是这阵子,下属向他禀报扶容动向的所有字条。
按照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他应该看完就把字条全部烧掉。
可那是扶容, 扶容是例外, 秦骛就把有关他的所有字条都收起来了,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现在,秦骛把这些字条,按照送过来的日期,一张一张铺在案上,仔细看一看。
数一数秦昭在扶容身边出现了几次。
秦骛初看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秦昭怎么天天围着扶容打转?
秦昭教扶容骑马,教扶容看账本,让扶容给他守夜。
凡此种种,秦骛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火气上头,到了后来,他就只看扶容的事情,秦昭两个字都被他涂掉了。
现在数起来倒是很方便,只需要数墨点的个数,就可以知道秦昭在扶容身边都做了些什么。
好嘛,秦骛自己还给自己弄了点便利。
可是秦骛越看,神色越阴沉。
他冷冷地瞧着那上面布满墨点的字条,想要把桌案掀翻,却没有再动手。
他把字条全部收起来,放回匣子里,然后才一脚踹翻桌案,转头回了里间。
秦骛和衣在榻上盘腿坐下。
刚坐下,他就觉得不对,往榻上一倒,和衣躺下了。
他不给扶容诵经祈福了!
秦骛抱着手,闭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看见的东西。
秦昭中了药,拽着扶容在房里待了没多久,没多久是多久?
秦骛心下烦躁,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小蓝布,握在手里,摩挲了许久,才感觉慢慢安定下来。
渐渐入夜。
秦骛没有传召,属下们也不敢进来收拾。
秦骛保持着一贯的动作,侧躺在榻上,手里还抓着那块小蓝布。
他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秦骛梦见,那年冬天,他和扶容在床榻上过冬,顺理成章。
扶容还有些害怕,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疼得蹙起眉头,轻轻地想要推开他“殿下,不要了,难受……”
箭在弦上,秦骛皱着眉,拢住他的手“你刚给我下了药,扭脸就不认人?”
扶容紧张,舌头都打结了“下……下药?我没有……”
“你给我喂的酒,那个酒——”
扶容听得认真,搂着他的脖子,微微靠近他“那个酒怎么了?”
秦骛趁机搂住他,往前一送,与此同时,堵住他的嘴。
又哄又骗,就这样顺理成章。
对秦骛来说,这是一场美梦。
可是下一瞬,周边的场景就变了。
秦骛猛然察觉,环顾四周。
冷宫变成了船舱。
扶容还抱着他的脖子,秦骛把扶容从榻上抱起来,抱着他,想要在船舱里走走看看。
这是哪里?这是扶容和秦昭南下的船上吗?
扶容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脚尖又碰不到地,只能紧紧地搂着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蹙着眉,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没事。”
秦骛走到铜盆边。
船舱昏暗,铜盆里又没有水,秦骛看不清自己的脸。
他抱着扶容到了舷窗边,忽然这时,船只颠簸了一下,扶容惊呼一声,就被秦骛压到了舷窗边。
扶容背靠着船板,秦骛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推开舷窗。
秦骛望向舷窗外,窗外江水静静流过。
正当此时,扶容攀住他的脖子,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秦骛猛然惊醒,望向江水。
江水粼粼,映出的——
分明是秦昭的脸!
扶容的声音小小的,像小猫哼唧“不是说要解药吗?好了吗?”
秦骛迅速回过神,厉声道“没好!”
“秦骛?”扶容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神瞬间变了,马上直起腰,想要从他怀里逃走。
秦骛一把抱住他,重新把他拉回来“是我!”
下一刻,扶容就抬起手,狠狠地推开了他。
相隔千里,秦骛和扶容同时从梦中惊醒。
秦骛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他最害怕的事情竟然入了他的梦。
扶容和秦昭……
不可能,绝不可能。
秦骛抬起手,重重地按了一下狂跳不止的额角。
扶容和秦昭已经在一块儿了吗?
秦昭学他!他让扶容帮忙解药,那是情趣,秦昭学他,也跟扶容说什么解药,那是东施效颦!
扶容那副模样,双眼通红,可怜巴巴的,怎么可以被别人看见?怎么可以被秦昭看见?
只有他能看,那是他的!
秦骛迅速翻下床榻,走到外间,扯了一张纸,蘸了蘸墨,给属下写条子。
船舱里,扶容拽着被子,睁着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头顶的船板。
他也做了个梦。
梦见他和秦骛在冷宫里,他和太子殿下在船舱里。
他竟然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了这种梦。
实在是太……
扶容从被子里伸出手,忍不住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怎么会这么……怎么会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他好像很喜欢那些事情似的。
后来,梦里的太子殿下,忽然就变成了秦骛。
太可怕了,彻头彻尾的一场噩梦。
还好他早点醒了。
扶容转过头,看看枕边的太子殿下。
秦昭背对着他,睡得安稳宁静,于扶容来说,没有一点儿负担。
扶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没答应太子殿下。
否则,他一边梦见秦骛,一边梦见太子殿下,也太不好了。
扶容转回头,暗自下定决心,他想,等回了都城,是时候,该和秦骛断个干净了。
他只有和秦骛彻底断了,把前世五年做一场了结,他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这一世的新生。
否则,总是梦见秦骛,他这辈子都睡不好。
扶容轻轻地翻了个身,思考着该怎么和秦骛断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九华殿里,秦骛却是彻夜未眠。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梦里的场景。
梦里的场景一再提醒他,扶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扶容已经不属于他了,扶容和别人在一块儿了。
扶容恨他。
认出他的第一眼,就把他从梦里推了出去。
秦骛着人留意扶容与秦昭之间的举止,将字条借由信鸽送了出去。
他收拾了正殿,把桌案和香炉重新摆好。
他重新焚香祈福,祈祷扶容和秦昭之间千万不要有什么。
待到天色蒙亮,秦骛便睁开眼睛。
他换了衣裳,喊来属下“把丹药拿来。”
“是。”
属下捧来一个锦匣,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打开锦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黑一红两颗丹药。
秦骛盖上匣子,朝殿外走去“去见皇帝。”
翌日清晨。
扶容睡了一夜,脑子里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迷迷糊糊地从榻上爬起来,换好衣裳,出去洗漱,然后给太子殿下准备热水和早饭。
他捧着热水进去的时候,秦昭也已经起来了,正背对着他穿衣裳。
扶容瞧着太子殿下劲瘦的腰身,没忍住和昨天夜里自己梦里的人对比一下,想看看他梦见的到底是秦骛,还是太子殿下。
很快的,扶容回过神,忙不迭低下头去。
扶容忍不住在心里教训自己,那种梦还记这么久,快点忘记!
扶容端着热水,往前走,结果正巧和穿好衣裳走过来的秦昭撞上了。
扶容踉跄了一下,秦昭扶了他一把,碰到扶容的时候,扶容的脸烧得更厉害了,特别是被秦昭吻过的额头。
就像是太子殿下在上边……盖了个章。
扶容后退几步,衣袖从秦昭手里溜走。
他转过头,认真地把热水放好。
“殿下,可以洗漱了。”
“嗯。”秦昭应了一声,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
扶容吸了吸鼻子,从秦昭脸上移开目光。
完了,他已经没办法像从前一样面对太子殿下了。
扶容拍拍自己的脑袋。
扶容,你这个小色魔,快点忘记!
在船上用过早饭,船队一路向淮州行进。
秦昭没有下令提审淮州郡守和一众官员,只是让人将他们分开关押,给点吃食,不让他们寻死。
秦昭则带着几个近臣,开始着重核查淮州递上来的河堤账本。
秦昭坐在主位上,几个近臣坐在下首,船舱里安安静静的,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和拨弄算盘的声音。
扶容也跟着一起,但秦昭并没有让他做端茶倒水的活儿,而是让他一起看账本。
秦昭不嫌弃他看得慢,只道“你多学点,往后做官也用得着。”
扶容点头“是。”
他很快就把昨天晚上那个梦忘记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账目数字。
距离淮州,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正午时分,船队即将靠岸,一个文臣忽然惊喜地喊出声“殿下!”
他双手捧着账本,飞快地跑上前“殿下,此处账目有误!”
秦昭朝他们招了招手,让他们都上前来,一行人一同看看账目。
扶容也凑过去看。
秦昭担心他看不懂,还特意同他解释“淮州上报,参与河堤修筑的工匠有两万零一十五人,两年工钱支出是无误的。可是第二年夏天消暑的绿豆汤,所费银钱按照他们的报账均算下来,不足五千余人。可见他们谎报人数,且忘了修改此处。”
扶容点点头“殿下,我明白了。”
正巧这时,船队靠岸。
秦昭下了令“将所有官员全部押下船,分开关押,防止串供。几位大人尽快查账,务必仔细,不得假手他人。即刻派人前往郡守府,问问林意修那儿有什么收获。最后派几个人暗地走访百姓,探查消息。”
众人领命“是。”
扶容看着秦昭,忽然有点钦佩他,真厉害。
秦昭总是温温和和的,做起事情来,却也不逊色。
或许是扶容的目光太过热烈,秦昭也注意到了。
秦昭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别光顾着乐,你也要学着,往后才可以独当一面。”
扶容收敛了神色,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下去做事情,扶容和几个大人一起,继续看账本。
太子殿下安排的每件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扶容跟着大人们没日没夜地看账本,竟然也找到了一处账目作假的地方。
他把自己找到的地方告诉其他人的时候,大人们还都朝他拱手,笑着道“扶公子,恭喜恭喜。”
扶容喜气洋洋地朝他们回礼,脸上满是笑意“还要谢谢诸位大人相助。”
扶容和他们一起,吃了一盘点心,休息一会儿,就当做是庆祝,然后继续查账。
看账本的这几日,是扶容前世和今生,过得最充实的几日。
扶容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也是功臣,他也是官员,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感觉,在太子殿下也夸奖他的时候,变得更加真实。
太子殿下说“扶容,你很厉害。”
很简单的六个字。
扶容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悄悄把这六个字珍藏在心底,时不时翻出来听一听。
扶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殿下,谢谢你。”
烛光明亮,秦昭看着他的眼睛,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最后,就算太子的人没有在郡守府里找到真的账本,但是凭借着他们找到的账目错漏,还有工匠证词,淮州郡守与一众官员贪墨之事,也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了。
太子殿下主审此案,处理了一大批官员,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并且在雨季来临之前,重新安排工匠加固河堤。
一时间,朝野之间,对太子殿下赞誉颇多。
过了几日,太子殿下在淮州挖出一连串贪官污吏的事情,也传到了都城。
自年节以来,老皇帝一直阴沉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前日在兴庆殿议事,朝臣们都说太子的好话,老皇帝虽然心里高兴,但仍旧不假辞色。
他披着方士的衣裳,坐在蒲团上,只是冷哼一声“年节前,闹出烟火表演失火的事情;春猎,又闹出刺客混进猎场的事情。总算是办了件好事,不值得这样夸奖。”
底下的朝臣揣测不好这位皇帝的心思,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喜色都淡了一些。
老皇帝道“传朕的旨意,贪墨官员,让太子就地处置。贪墨钱财,全部没入国库,让他报上账来。此事,就当是他将功折罪,让太子不要得意,往后要更加勤谨才是。”
朝臣们连忙下跪,齐声应道“是。”
老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他们一走,方士们便捧着东西迎了上来。
张天师捧着香草浸过的清水“陛下净手。”
王天师奉上山间岩茶“陛下漱口。”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忽然道“把老五献上来的丹药拿上来,朕看看。”
张天师连忙道“陛下,炼丹的山人说了,那丹药需得待到十五月圆之时,子时时分,以晚露送服黑丸;正午时分,以朝露送服红丸,效果最佳。”
想来,这位张天师,也已经被秦骛收为己用了。
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给秦骛说好话?
老皇帝笑了一声“朕知道,拿过来,朕先看看。”
“是。”
方士捧来锦匣,张天师亲自捧着锦匣,打开盖子,将两颗丹药送到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也不伸手去碰,只是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秦骛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这两颗丹药看起来圆润晶莹,独有一股异香,看起来确实是上品仙丹。
老皇帝摆了摆手,让方士把东西收好,感慨道“若是能找到炼丹的山人,让山人在宫中炼丹,那就好了。”
张天师道“此事更待机缘。不过,那山人自行前来献丹,恐怕是已被陛下的龙气所折服,陛下何愁见不着此人?”
“也是。”老皇帝点点头,却又实在多疑,“只是,这人是先找到老五,才托老五献丹。”
张天师连忙道“陛下久居兴庆宫修行,那山人如何面见陛下?再说了,除了五皇子,其他殿下,都如太子殿下一般,对修行之事兴致缺缺,那山人自然找的是五殿下。”
老皇帝颔首“也是。”
张天师趁热打铁“五殿下一片孝心,不仅献丹,如今更在城外为陛下收集送服丹药的露水,可算是有仙缘的。”
老皇帝面上的笑容忽然冷了下去“是,等他回来,张天师手写一封经书,赏给他罢。”
张天师发觉自己好像拍马屁拍过了头,连忙住了口,垂首侍立,不敢再多嘴。
这几日,秦骛打着“给皇帝搜集露水”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出了宫。
他要去见扶容。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虽然他的属下给他传回消息,说那天晚上,扶容在秦昭的船舱里,待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说,扶容和秦昭看起来,与往日里寻常相处并无二致,不像是有什么的模样。
可秦骛就是放心不下。
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过去,扶容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他前脚刚进了道观,后脚就从后门出去了。
几个属下跟着他,一路策马向南,去找扶容。
至于老皇帝的露水,到时候随便舀点井水,往水里放点糖,老皇帝都会觉得是自己天赋异禀,感知天意,所以尝到了甜味。
他好骗得很。
将近十日的路程,秦骛跑死了四匹马,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抵达了淮州。
秦骛抵达淮州的时候,老皇帝的旨意,正好也抵达淮州。
圣旨之上,都是公事公办的词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数落和翻旧账的话。
至于勉励或者夸奖,是一星半点儿都没有的。
秦昭跪在传旨太监面前,仿佛早已经习惯了,垂了垂眼睛,俯身叩头,再抬起头时,仍旧是一竿青竹,脊背挺直“儿臣领旨。”
传旨太监将圣旨送到他手里“殿下宽心,陛下虽然不假辞色,不过心里还是高兴的。”
秦昭颔首“孤知道,多谢公公。”
秦昭吩咐人接待传旨太监,又将圣旨递给近臣。
林意修道“殿下,今日还有收尾事务要……”
秦昭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们忙了这些天,大概都累了。孤也乏了,想出去走走。”
林意修识趣应道“是,总归不急。”
秦昭转过头,看向扶容“扶容,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嗯。”
扶容看出太子殿下不太高兴,便主动走上前,同他并肩站着。
两人一同出门去。
说起来,来淮州这么多天,扶容总是在看账本,也没出来看看。
不过,扶容这时也没有心思去看风景。
他转头看看秦昭,秦昭背着手,看起来正在想事情,大约正在为老皇帝的态度而伤神。
扶容小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回过神“怎么了?”
扶容朝他笑了笑,声音却愈发小了“殿下,你很厉害。”
秦昭有些疑惑“什么?”
“我……”扶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我担心,没有人夸殿下,那我来夸殿下好了。”
秦昭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回答,顿了一下,面上阴郁之色减轻许多。
扶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没关系,我夸殿下就好了。”
扶容原本只想握一下他的手,却不想,秦昭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身处街道,周围都是百姓,他二人也像是寻常百姓,借着衣袖掩盖,就这样牵着手。
这时,秦骛风尘仆仆地带着随从,骑着马赶到淮州,一路进了城,却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扶容。
他想上前,却看见扶容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们挨得很近。
秦骛勒停马匹,来不及想些什么,眼里只有扶容,当即从衣袖里抓了一把银钱,洒在地上。
百姓们很快就发现了从天而降的银两,惊呼道“快捡钱!”
“我的!”
一群人推推搡搡的,立即淹没了扶容,冲散他和秦昭。
暗中跟随秦昭的侍卫立即上前保护。
秦骛下了马,快步上前,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给抓走。
扶容打了他一下,发现他是谁之后,立即回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秦骛,秦骛怎么会来淮州?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双手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怀里,抱着他向前走,把他带到旁边的巷子里。
费力把秦骛推开,扶容抬头确认了一下,仍旧是一脸怔怔的模样。
秦骛看着他,面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人堆里,整条街道都堵住了,太子殿下正在指挥侍从们把拥堵的人群给拉开。
扶容转回头,使劲拍打秦骛的肩膀“秦骛,你疯了?!”
“我疯了。”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低下头,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扶容,我做噩梦了,我想找你。”
扶容顿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轻声道“如果那不是噩梦呢?”
秦骛抱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52章 摊牌
不是噩梦?
秦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他抱着扶容,缓缓抬起头,扭了扭脖子, 竟发出了咔咔的摩擦声。
秦骛赶了五天的路,日夜兼程,跑死了四匹马,赶到淮州。
他一看见扶容,双眼一亮, 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可是如今, 扶容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他的面色就立即阴沉下去。
——如果那不是噩梦呢?
仿佛是在一瞬之间, 秦骛连日赶路的疲态立即显现出来, 他面色阴沉,头发散乱, 目光幽深, 紧紧地锁住扶容。
周身气势阴鸷可怕, 像是要把人碾碎。
虽然疲倦,但是秦骛锢着他的手臂, 从来不曾放松一下, 反而越收越紧。
扶容人虽然靠在他怀里,却偏过头,时刻留意着巷子外面的动静。
百姓们还在疯抢地上的碎银子,太子殿下正指挥侍卫疏散人群,但是谁不爱钱呢?就算在太子殿下的威压之下,也没有人听他的话, 仍旧是乱哄哄一片。
太子殿下还紧紧地拽着一个蓝衣裳的小孩子, 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察觉到秦骛在看自己, 扶容便转回头,抬头看向他。
秦骛看着他,张了张口,却因为嘴唇干裂,喉咙干涩,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他缓了缓,哑声道“扶容,别骗我。”
扶容被按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胸膛上传来的震动,闷闷地响。
好吧,还是被秦骛识破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他确实还没答复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还在外面,他也不好激怒秦骛。
他应该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答复太子殿下,而不是把太子殿下也拉下水。
秦骛见他不说话,愈发印证自己的猜测,墨绿色的眼睛里有了些光亮,低声问道“是假的?是做梦?”
扶容扭头看了看旁边,却道“人群马上就要散了。”
若是被太子发现他擅离都城,上报上去,对秦骛来说,肯定是不小的麻烦。
扶容也不明白,秦骛行事,一向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这会怎么会忽然跑来?
就因为那个梦吗?
秦骛做了什么梦?该不会……和他做的梦一样吧?
只是现在也来不及问了,骚乱渐渐平息,百姓们都要散开了。
秦骛再不松开他,他们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扶容知道,秦骛的随从,很多都是草原人,孔武有力,若是和太子殿下的侍卫对上,也不知能有几分胜算,若是有人因此负伤,扶容更是过意不去。
相较之下,还是赶紧打发他走比较好。
扶容这样想着,便对秦骛道“你想被发现吗?”
秦骛变了脸色“你就这么害怕被太子发现?”
很快的,秦骛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又缓和了神色,惊喜地对他说“扶容,你在担心我?”
扶容蹙了蹙眉。
什么?秦骛怎么会这样想?他没有啊……
秦骛仿佛认定了这个想法,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没办法再摇头。
秦骛按着扶容的脑袋,W52GGdCo让他转头看向边上楼房最高处的客店旗子“要是有事,就来这家客店找我。”
扶容不解。
秦骛仍不放心,多加了一句“不许和秦昭在一起,秦昭若是再中药,就过来找我,一桶冷水给他泼醒,给他找几个官妓小倌都可以。”
扶容明白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可是……
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太子殿下已经长了记性,不会再随便赴宴,也不会再随便喝别人递来的东西,应该不会被下药了。
所以,秦骛的话并不成立。
扶容现在只想快点把他弄走,随便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嗯,知道了。”
秦骛这才松了口气,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扶容,我走了,有事情就来旗子最高的客店找我,任何事情。”
秦骛按住扶容的脑袋,想要亲一下扶容的额头“你不许靠近他。”
忽然,原本一直顺着他的扶容反应很大,使劲推开他捧住自己的脸的双手,往后退了几步,同他拉开距离“秦骛!不许!”
秦骛竟像是被他吼住一般,顿了一下。
这是秦骛第无数次对扶容说“不许”,这也是扶容第一次对秦骛说“不许”。
扶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脚,禁止他靠近,凶巴巴地看着他。
这是太子殿下亲过的地方,秦骛不许……
没错,秦骛不许!
此时秦骛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了。
所以,只要扶容答应不靠近秦昭,就没关系。
秦骛颔首,顺着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许,不许。”
秦骛朝他伸出手,扶容连忙捂着额头后退,转身要跑“我要走了。”
秦骛站在原地,按照扶容的意思,不许靠近,只是伸出手,把他捂在额头前面的手扯了下来。
扶容回头“秦骛,我说了……”
秦骛点头“我知道,不许。”
秦骛只是捏住他的手,别的什么都没做。
秦骛最后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语气恳求“扶容,别和秦昭在一块儿。”
扶容像是没有听见,又或许是听见了,不想答应他。
他把自己的手从秦骛手里抽出来,转过头,跑出了阴暗的小巷,跑到了亮堂堂的大街上。
扶容站在巷子口,徘徊了一下,没有马上跑去找秦昭,而是找了个卖梨花糖的小贩,先买了两块雪白的梨花糖,然后再跑去找秦昭。
大街上的骚乱渐渐平息,百姓们把地上的钱都捡光了,自然要散了。秦昭确认没有百姓受伤,就让他们都走了。
扶容拿着梨花糖走回去,秦昭站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拉住的那个小孩子,再看看扶容。
秦昭把那小孩还给他的家人,皱了皱眉,问扶容“扶容,你怎么从那里跑出来了?孤还以为,孤拉着的是你。”
扶容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糖递给他“我以为殿下会喜欢吃这个,就跑去买了。”
秦昭接过竹签,咬了一小口梨花糖,笑着道“很好吃,孤很喜欢。”
扶容也吃了一口,高兴得眼睛弯弯,雪白的糖屑粘在唇边“那我们走吧。”
“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就和方才一样。
仿佛刚才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影响到他们。
越往前走,便离方才的小巷越远。
扶容将那条巷子抛在后面。
忽然,扶容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秦昭“殿下,你怎么了?”
他总觉得,秦昭走路姿态有点怪。
秦昭道“不妨事。”
扶容绕在他身边转了一圈,竟然在他的衣摆上看见了一个沾着灰尘的脚印。
秦昭被人踹了一脚?
扶容立即就反应过来,这是谁干的。
扶容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把自己手里的梨花糖递给秦昭,让他帮自己拿着,然后拍拍秦昭的衣裳。
秦昭温声道“不妨事,想是百姓们抢钱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
“才不是!”
别人不知道,扶容还不知道吗?
分明就是秦骛,秦骛当街撒钱,把他带走,还要顺便踹一脚太子殿下?他疯了吗?
秦骛力气大,踹人一脚,没把人踹跪下算好的了。
扶容深吸一口气,扶着秦昭“殿下,还是回去让大夫看看吧?”
秦昭笑了笑“不妨事,不疼。”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一个闪身,便躲回了巷子里。
他就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扶容是他的人,秦昭占了这么久,他看见秦昭,就忍不住想踹他。
他已经留着力气了,没把秦昭踹死,算是他手下留情了。
扶容本来一直不肯回头看他,直到发现秦昭被他踹了,才肯回头看他一眼。
秦骛站在巷口,紧紧地攥着拳头,骨节摩擦,咯咯作响。
他不仅想踹秦昭,他还想宰了秦昭呢。
可是好像得不偿失,扶容和秦昭本来没牵手的,他踹了一下秦昭,扶容就扶着秦昭走了,两个人还靠得很近。
秦骛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忽然又有些后悔。
他走出巷子,在扶容买过梨花糖的小摊上停下,也买了一块。
他咬了一口糖,只觉得糊嗓子。
扶容扶着秦昭,回了郡守府。
他们这阵子都住在郡守府,方便处理事务,也方便查账。
秦昭两只手各拿着一块梨花糖,扶容紧张兮兮地扶着他“殿下小心,抬脚。”
秦昭笑了笑,温声道“没有那么严重。”
扶容瘪了瘪嘴,吩咐侍卫“快去喊大夫来吧。”
扶容扶着秦昭,回了房间,让秦昭在小榻上坐好,刚准备蹲下来,帮他把裤脚挽上去看看,秦昭却忽然拦住了他。
“孤自己来。”
扶容疑惑“嗯?”
秦昭把手里的糖递给他“拿着吃吧,孤自己来。”
随行大夫提着药箱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秦昭解开鞋袜,撩起衣摆和裤脚,看看自己的小腿。
扶容站在旁边,一手拿着一块糖,自己吃一块,另一块就放在秦昭嘴边,秦昭一边检查自己的伤势,时不时转过头,吃一口糖。
配合默契。
大夫回过头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扶容有些紧张,是太子殿下让他这样做的。
大夫走上前,看了看秦昭腿上的淤青,也被吓了一跳“殿下伤得还有点厉害。”
秦昭笑了笑“不要紧,你看着开点药酒罢。”
“是。”
这天晚上,烛光明亮。
秦昭双手抹开药酒,推开腿上的淤青。
扶容拿着巾子,站在旁边。
他看见太子殿下腿上的一大块淤青,就气不打一处来。
秦骛简直是个疯子,他好好的,非要踹太子殿下做什么?
恐怕又是他连累了太子殿下。
扶容自责,气鼓鼓地看着秦昭,目光难过。
秦昭看见他的表情,笑了笑“扶容,你还在生气呢?”
扶容回过神,摇了摇头。
“别生气了,孤没有大碍。”秦昭放下衣摆,把巾子从他手里拿过来,擦了擦手。
但是扶容就是生气。
他想,他本来打算,等回了都城,就跟秦骛说清楚的。
现在好了,秦骛过来了,他也就可以跟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了。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连累其他人了。
前世,他就差点儿连累了林公子。
他不能再连累太子殿下。
秦昭擦干净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忽然想起什么,收回手,仔细闻了闻。
还是一股药酒的味道。
算了,还是不牵他了。
秦昭把巾子丢进铜盆里,扶容准备把东西端走。
扶容想着事情,刚准备离开,忽然,秦昭喊住了他“扶容。”
扶容回头“殿下?”
“今天下午,被百姓们打断了。”
秦昭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他顿了顿“那句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可以啊。”扶容笑着道,“殿下,你很厉害。”
“多谢你。”秦昭温声道,“扶容,你也很厉害。”
“多谢殿下。”扶容笑了笑,端着东西,转身离开。
扶容总是在外间的竹榻上守夜。
南边的天气热,窗户大开着。
扶容穿着雪白的薄中衣,坐在竹榻上,被子被他卷到旁边堆着。
他想着事情。
他不想喜欢秦骛了,想着……该怎么跟秦骛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抱自己了,也不要再缠着自己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若是说不好,恐怕秦骛又要发火,到时候就更说不清楚了。
若是秦骛像前世一样,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他还得想好法子应对。
扶容尽力不借太子殿下的势,也不把太子殿下拖下水。
该怎么跟他说呢?
扶容有点苦恼。
此时,城中客店里。
秦骛也正烦躁。
他包下了客栈最高处的房间,同样将窗户大开,抱着手,站在窗前,等着扶容来找他。
他跟扶容说好了,他在这里等着扶容,扶容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他。
那扶容没事……也可以来找他啊。
为了等着扶容,他都没敢去别的地方,时刻留意着从楼下经过的客人。
可是扶容都不来找他。
秦骛想,肯定是该死的秦昭又缠着扶容了。
一会儿装受伤,一会儿要守夜,扶容才被他牵绊住了手脚,不能过来。
早晚把他给宰了。
秦骛心中不耐,气势强盛,面上却是不显。
今天下午他抱了扶容,还牵了扶容的手,能够稍微压制一下心里的怒火和妒火。
守在门外的属下们也是这样想的,自从和扶公子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主子的脾气好像好了不少。
但是也只能压制一会儿,还没过多久,秦骛就又想见扶容了。
见不到扶容,秦骛只能回想着下午见面时的场景,缓解一下情绪。
扶容和秦昭还没成呢,扶容肯定不喜欢秦昭,他的噩梦没有成真。
扶容今天,还第一次跟他说了“不许”。
第一次!扶容肯定没有跟秦昭说过“不许”罢。
但是,秦骛想起扶容和秦昭相携离开的背影,忽然又觉得有点吃味。
那秦昭都离扶容离得那么近了,扶容也不敢他说“不许”。
秦骛的思绪顿了顿,抱着手,站在窗前,看着淮州城里的灯火。
他秦骛有一句扶容的“不许”,秦昭没有,所以是他秦骛胜了。
没有错。
可是……
秦骛垂眼,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可是扶容怎么不来找他呢?
赶了五天的路,只见了扶容一会儿,现在简直比路上还难熬。
路上起码还有个盼头,现在盼头没了,他只能这样苦等,也不知道扶容什么时候才来。
过了一日,扶容一直没来。
秦骛不好离开客店,怕扶容过来了,见不到自己,只能让属下去打探。
属下打探的消息是,郡守府里还在忙着查抄贪墨官员府邸的事情,上上下下都忙得很。
所以扶容没时间过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秦骛等不及了,走到郡守府附近,却看见扶容在查账。
扶容站在郡守府门口,手里捧着一册账本,他清点一句,侍卫们就打开一个箱子,给扶容看看,扶容看过之后,才让他们把箱子抬进库房里去。
秦骛站在旁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扶容看起来神采飞扬的,十分鲜活。
不知为何,秦骛忽然不敢过去了。
还是等着罢,等扶容想见他的时候,自然就过来了。
又过了几天。
此次贪墨案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贪墨官员全部有了判决,赃物赃款全部查抄完毕,可以运往都城了。
等林意修把卷宗写完,他们就可以回都城了。
扶容不用看账本,自然也闲了下来,跟着太子殿下在淮州城各处转了转,太子殿下体察民情,他就负责吃吃喝喝。
这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里洗漱好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去太子殿下房里守夜。
他刚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抓起银子,走出门,喊来自己相熟的一个侍从“小夏?小夏?”
小夏跑上前“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我今日陪太子殿下在外面转了一圈,有点馋外面的梨花糖,但是没买,殿下那边不能没人守夜,能不能……”
小夏迅速反应过来“噢,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守夜是吧?不要紧,这阵子总是你守夜,我们都没守过一天,应该的。”
扶容把手里的碎银子塞给他“嗯,多谢你们啦,我去买梨花糖,你们有什么要我买的,只管告诉我。”
小夏朝他使了个眼色“客气了。”
扶容笑了笑,缩回房里,随便擦了擦头发,就穿了一件不起眼的暗色衣裳,扣上竹笠,准备出门。
走出去的时候,侍从们还跟他打招呼“扶容,这么晚了还馋糖吃。”
扶容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特意告诉其他人,他要去买东西,其他侍从还让他帮忙带东西。
倘若秦骛真的强制扣住他,他迟迟不归,其他人也会发现的。
扶容快步走出郡守府,朝着上次和秦骛见面的地方跑去。
他要速战速决。
快点把事情解决了,他还能回来睡个好觉。
不用再做那些奇怪的梦。
客店高楼,秦骛如同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南边生意人多,晚上也十分热闹繁华,人声鼎沸。
秦骛却只觉得他们吵得要命,吵得人心烦意乱。
忽然,一个深蓝色的身影闯进秦骛的视线。
秦骛顿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扶容。
扶容来了,扶容来找他了。
扶容站在大街上,抬起头,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哪家客店的旗子是挂的最高的那个。
秦骛立即跑回房中,在铜盆前弯着腰,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途中他跑回窗边望了一眼。
扶容已经找到这家客店了,正准备过来。
秦骛朝外面喊了一声“去楼下接人。”
门外的属下们应了一声“是。”
秦骛转回头,翻了翻自己为数不多的衣裳,挑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衣。
扶容刚跨进客店门槛,几个随从就从楼上下来了。
扶容认得他们,有几个是草原人的模样,很好认。
“扶公子,请。”
扶容揪了揪衣袖,轻声问道“秦骛在吗?”
“在,主子就在楼上等扶公子。”
“好。”
扶容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踩上了木制的楼梯。
这家客店开得有点久了,楼梯每日被客人小厮来来往往地踩着,有些磨损,还来不及修理,扶容踩上去,不免吱嘎吱嘎地响。
扶容总觉得,自己就要摔下去了。
不要紧,只要今晚说清楚了,就都好了,扶容鼓起勇气,继续往上走。
到了房间门前,属下敲了敲门“主子,扶公子到了。”
房里的秦骛应了一声“让他进来。”
扶容朝属下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便走上前,推开房门。
他推开门的时候,秦骛正好把刚挑好的黑衣穿上,挺直腰背,正了正衣襟,朝门外看去“扶容。”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走进房里,把门关好“秦骛。”
客店的蜡烛并不是很好,烛光昏昏,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着。
扶容本来是想好的了,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秦骛瞧着他,克制着自己想抱住他的冲动,伸出手,只是碰了碰他的头发。
下一瞬,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秦骛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你的头发还没干,怎么就这样跑出来?”
扶容看着他,轻声道“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我已经不想喜欢你了。”
多可笑,他们都精心挑选了装扮。
说的事情,却天南海北,互不相干。
秦骛面上笑意陡然冷了下来“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秦骛扭了扭脖子,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他“你再给我说一遍。”
扶容固执地梗着脖子“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第53章 对峙
客店楼下人声鼎沸, 小厮招呼客人的声音,小贩吆喝的声音, 混成一片, 吵吵嚷嚷的。
最高处的房间里却安静得诡异,秦骛和扶容面对面站着。
秦骛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扶容。
扶容不甘示弱, 同样固执地梗着脖子, 迎上他的目光。
房中气氛骤而剑拔弩张起来。
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峙。
他二人相处,从前总是扶容服软, 重生之后,两个人互相演戏, 要么含混, 要么伪装。
如今扶容打定主意,要同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也鼓足了勇气, 不肯再低头。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处, 看着对方。
扶容原本是打算洗漱睡觉的, 只是忽然想起秦骛,才出来找他。
他匆匆赶来, 头发也没擦干,就扣上了竹笠。
此时,秦骛的手里还握着扶容的一缕头发。正巧这时,一颗水珠从他的发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周围太安静了, 秦骛几乎能听见水珠落地、水花溅开的声音。
一时间, 秦骛的感觉变得无比灵敏。
他的眼前, 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方才的场景, 他的耳边,也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方才扶容说的话。
——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虽然害怕他,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话却说得很清楚。
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秦骛不能再假装自己没听清楚,他已经让扶容再说一遍了。
可是这时,扶容竟主动问他“五殿下,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秦骛迅速道“别说了!”
扶容若是再说几遍,他只怕要当场发疯。
秦骛收敛了凶狠的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听到了。”
这回竟是秦骛先低的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从扶容说,不要给他做伴读的时候,从扶容非要去找太子给他的令牌,去求太子给他做主的时候,从扶容哭着说自己恨死他了的时候,秦骛就知道了。
扶容已经不想为他做任何事情了,也不喜欢他了。
可秦骛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更不想放手。
他在暗地里,还是喜欢扶容,还是把扶容当成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秦昭可能染指扶容的时候,才会那样暴怒。
可是,扶容清醒地站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对他这样说,还是头一回。
秦骛原本还以为,扶容来找他,是有事情要他帮忙,满心欢喜。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扶容打入了地狱。
打得秦骛措手不及。
秦骛唯独对扶容没有办法。
秦骛强自忍耐着,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呼噜声,像狼一样。
“别再说了,我听到了。”
秦骛重复了一遍,看了扶容一眼,反倒转身朝里间走去。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轻声道“秦骛,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从前世来的。”
秦骛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往里间走。
他在桌案前半跪下,翻了翻案上的包袱,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方才翻找见扶容要穿的衣裳,把包袱弄得有点乱。
秦骛低声道“我也知道,别再说了。”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想着,他该不会……
又在找什么金银珠宝吧?
扶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攥着衣袖,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现在不是前世,我不是你的伴读或者床伴,我不喜欢你了,所以不想再做这些事情。”
“殿下,你还会有很多奴婢,只是我不想给你做奴婢了。你要分清前世和现在,我已经分清楚了。”
“我们的日子已经重新开始了,和前世不一样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打扰太子殿下。”
这是扶容想了好久好久的话,他还在脑子里排练了好多次。
这样说,应该就很清楚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对秦骛的要求,都说清楚了,用的还都是最简便的句子。
可是秦骛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在外人看来,好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只有扶容看得出来,秦骛其实听见了,秦骛翻东西的时候,身形僵硬了一下。
他听见了。
扶容每说一句话,他就背对着扶容,动一动嘴唇,低声说一句“别说了,扶容,别说了。”
他不想听见。
他不想听见扶容说这些话。
可是扶容同样没有听见他说话。
扶容也很紧张,在他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很多次。
他知道,秦骛有可能会发火,有可能会暴怒,盛怒之下,还有可能会对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秦骛竟然只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好奇怪。
扶容原以为自己得在这里耗费许久,没想到把话说出来,却是这么简单。
就这样说开了吗?秦骛就这样放手了吗?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吗?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太真切。
秦骛不回答也好。
扶容准备转身离开,临走之前,他轻声道“殿下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这是扶容重生之后,第一次喊秦骛“殿下”,只是秦骛听见这声“殿下”,并不觉得欣喜,反倒十分惊慌。
听见这话,秦骛猛地回头,立即大步上前,握住扶容的手腕。
“没有答应!我没有答应!”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秦骛耳边徘徊。
完了,完了。
扶容真的不要他了。
扶容不仅不要他了,扶容连前世也不要了,扶容全都不要了。
不能答应扶容,他一旦答应扶容,扶容就不要他了。
扶容要把他们之间的牵绊通通斩断,不答应,秦骛绝不答应!
秦骛一只手拽着扶容,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干净的巾子。
扶容本来就害怕他,和他说话,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秦骛一碰他,他迅速后退一步,回过头,警惕地看着他。
扶容神色认真“我还有什么地方,没跟五殿下说清楚吗?”
“扶容……”秦骛顿了一下,忽然找到了什么借口,举起手里的巾子,“你的头发还没擦干。”
原来他方才在找的就是这个。
他不敢松开扶容的手腕,只是取下扶容脑袋上的竹笠,抖落开巾子,盖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秦骛低声道“扶容,把头发擦干,否则会得风寒。”
是秦骛一贯用的手段,转移话题。
扶容往回收了收被他握住的手“我要用两只手擦头发。”
秦骛害怕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但是又是他让扶容擦头发的。
他想了想,缓和了语调“扶容,我帮你擦,好不好?”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松开了手。
扶容把手收回来,把巾子从脑袋上扯下来,却没有再擦头发。
秦骛又道“那你把头发擦干了再走,好不好?”
扶容轻声道“我不……”
可是,秦骛像是没听见他回答,大步走向门口。
扶容背对着他,听见他推开门,朝外面吩咐了一声“茶水点心。”
秦骛的下属们应道“是。”
这就是秦骛的第一反应,先把扶容留下来。
不论如何,不能让扶容走掉。
扶容要是走掉了,他就彻底失去扶容了。
秦骛暗中把门锁好,才转过头,看向扶容。
扶容就站在原地,烛光映照下,表情难过地看着他“秦骛,你总是这样。”
秦骛忽然感觉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他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扶容,我……”
他只是想留住扶容而已,他又做错了。
“你总是这样。”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总是听不见我说话。”
秦骛顿了一下,回过头,拨了一下门闩,考虑要不要把门打开。
“就待一会儿。”秦骛道,“话还没有说清楚,我……我没听懂。”
扶容垂了垂眼睛,用秦骛给他的巾子擦了擦头发。
他就知道,他和秦骛,还有得掰扯呢。
他一路跑来,头发被风一吹,冷冰冰的,确实容易受凉。
秦骛看着他,低声解释道“扶容,我有听你说话。我现在记得你不爱喝牛乳,但是爱吃糖蒸酥酪和牛乳糕。”
“你说你想做官,我有听,我有帮你打点,我已经联络好几个朝臣了,等你回了都城,你马上就可以做侍墨郎。”
“你说你不想当我的伴读,我也有听,我没有强求你做我的伴读。”
“我有听你说的话的。”
扶容擦着头发,透过巾子,淡淡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觉得……”
扶容顿了顿,轻声道“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我说我不爱喝牛乳,是在前世说的。”
“我说我想做官,也是在前世,你登基之后说的。”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伴读,是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我在冷宫门前说的。”
“就在刚才,我说我不想留下,但你还是把门锁上了。”
扶容原本就不太会吵架,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每一句话,我都说了好多好多遍,殿下直到现在才听见,殿下不觉得,现在已经太迟了吗?”
扶容喊的是“殿下”,这代表着,他正以前世扶容的身份,和秦骛对话。
秦骛哽了一下,嗓音低哑“是我错,是我没有听你说话,我以后会改的。”
扶容却问“那你现在会听吗?”
秦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赶忙点头“会,我会听你说话。”
扶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现在说,前世的事情,到今晚为止。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也有了新的朋友,我要过新的生活,我不要再和前世的事情缠在一起,也请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秦骛下意识道“不行。”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
果然如此。
秦骛说自己会听扶容说话,其实就是哄他骗他的。
扶容站在他面前,身后就是窗户,秦骛为了时刻留意楼下,看扶容有没有来找他,所以把窗户大开着。
窗外一轮圆月,宛如玉盘,格外皎洁。
扶容就站在月亮前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温柔又坚定。
你刚才还说,你会听我说话,现在你又不听了。
你看,你又骗人了。
秦骛忽然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仿佛扶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扶容的手,好让他不要消失。
扶容也跟着后退了一步,无比抗拒他的靠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秦骛的属下“主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扶容听见这话,恍惚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秦骛“你不是让他们准备点心茶水吗?”
为什么他们会说准备好了车马?
怎么回事?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扶容,紧紧地把他锢在怀里,把他扛起来了。
“诶?”
一阵天旋地转,扶容趴在秦骛的肩膀上,使劲拍打着秦骛的肩膀“秦骛?!你干什么?!”
忽然,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在他跟秦骛摊牌的时候,秦骛回去拿巾子,他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切。
他借着让人准备茶水点心的掩护,实际上让他们准备的是车马。
秦骛想带走他,还像前世一样,强取豪夺。
他不是不发怒,也不是不说话,他是在憋着呢,憋着一股狠劲儿,等他的安排全部就位!
秦骛是一点儿都没把扶容说的话听进去!
难怪秦骛同扶容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原来是想堵着门,不让他走,也是在考虑着,用什么姿势,能一下子就把扶容给抓起来。
秦骛扛着他就要往外走,动作很强硬,语气却很缓和“扶容,我错了,你别生气,你别不要我,我带你走。”
这就是秦骛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扶容,你别生气,我有谋算的,我带你走。”
扶容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了,大喊道“我不走!秦骛,你放开我!”
秦骛道“你想留在齐国,那就留在齐国,你想去草原,或者去别的地方,全都可以。”
“你想留在齐国,我就回去把老皇帝砍死,我马上登基,你做……”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你想当皇帝也可以,你也可以当皇帝。”
“或者你想去草原,我在草原也有一些势力,不出三个月,我就能把草原部落的王帐全都打下来,你想统一草原也可以。”
“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这是秦骛头一回这样说话,他竟然在祈求扶容不要丢下他。
可他还是不会,他竟然以为自己最爱的皇位和权势,可以打动扶容。
秦骛说完这话,便真的扛着扶容,准备离开了。
他疯了,是他疯了。
扶容惊慌失措,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后背,用力挣扎,大声喊道“秦骛,你混蛋!”
“我不要当皇帝,我也不要统一草原!你疯了!放我下来!”
他大声道“秦骛,我出来的时候,告诉太子殿下了!等会儿太子殿下见不到人,马上就会来找我!秦骛,你敢?”
秦骛听见太子的名号,显然有些不悦,紧紧地按住扶容,用脚踢开了门,低声道“我还不怕太子那个怂包。”
“秦骛!”扶容大喊,“你不许!你一直这样!你不听我说话!我恨死你了!”
秦骛扛着扶容,听见他说的话,犹豫了一下。
秦骛不敢打昏扶容,怕把他打疼,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就这样扛着下楼,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站在客房门前,已经引得不少楼下客人往上看了。
秦骛还在犹豫,下一刻,他的后背上传来了一阵钝钝的疼痛。
属下大喊道“主子!”
秦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看见扶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肩膀。
扶容……
带匕首来见他……
扶容这样害怕他,这样防备他。
匕首扎得不深,秦骛穿的还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
扶容转过头,头发散乱,红着一双眼睛,目光发抖地看着他,声音也发着抖“秦骛,放我下来,不许发疯……”
匕首是扶容出门前,带来防身的。
他本来没想用的,只是求一个安心,可是秦骛发疯,他……
他不想跟秦骛走。
“好。”秦骛顿了一下,扛着扶容,走回房间,把扶容放下来。
扶容一落地,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秦骛,你混账!”
这一巴掌,扶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自己的手都在隐隐发麻。
秦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边,他正好对上那柄扎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
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
那是一柄很简单的匕首,小小一支,想是扶容用来削水果的,所以秦骛并不觉得疼痛。
秦骛握着匕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把匕首拔出来,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那你再扎我一下,扎几下都可以,你别不要我,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扶容也被他吓坏了,一把将匕首扫落在地“我说了,我不要和你一起了,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低声道“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喜欢我?”
秦骛颔首“是。”
扶容一听见这话,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忽然感觉不太对,他紧紧地盯着扶容,低声道“不要说,扶容,是我错了,你不要说那句话,不要这样喊我。”
扶容双眼通红,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前世,秦骛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秦骛被匕首扎了一下,仍旧生龙活虎的,如今扶容只是说了一句话,面上便顿时失了血色。
第54章 说开
一瞬间, 秦骛脸色铁青。
夜间风微凉,从窗外吹进来,吹得烛焰摇晃, 烛火明明灭灭。
秦骛背对着烛火, 扶容站在他面前, 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人都在发抖, 并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秦骛说什么?秦骛刚才说什么?
扶容双眼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紧紧地握着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一点点疼痛感,才让他勉强站稳。
秦骛说, 喜欢他?
秦骛怎么会喜欢他?秦骛怎么可能喜欢他?
前世, 他那样求秦骛, 在榻上求他, 在两个人感情最好的时候, 哭着求他。
他只要秦骛说一句“喜欢”,他只求秦骛喜欢他一点点就好了。
秦骛也不肯, 也不肯遂他的愿,秦骛总是恶劣地拒绝他。
扶容永远不会忘记, 秦骛说的那一句话——
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他前世夜夜梦回做的噩梦,也是他最后放弃秦骛的原因, 秦骛从来不肯回应他,只有他一个人喜欢, 他太累了。
现在, 他们都重生了, 他们正在摊牌、正在吵架、正在闹掰!
秦骛忽然说,喜欢他?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难不成,他又和之前一样,隔了好几年、好几十年,才终于听见扶容对他说话?
前世,扶容在冷宫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的时候,坐在榻上折小纸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秦骛以后发现他已经喜欢上了自己,那自己一定一定,不要再回答他了。
如果要回答他,那就把秦骛说过的话还给他——
朕不喜欢笨蛋。
原话还给他。
想到这个场景,想到秦骛听到这句话时可能出现的表情,扶容就觉得高兴。
可是后来,扶容又想,他这样幻想秦骛会喜欢上他,还会跟他服软,实在是没出息。
秦骛怎么可能会服软?他这辈子应该是没有跟秦骛顶嘴的机会了。
没想到,他前世没有机会,重生之后,竟有了机会。
所以,在秦骛说喜欢他的时候,扶容心里的那根弦马上被碰了一下。
他立即抬起头,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果然,秦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这句话,比匕首还有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容说完这句话之后,看着秦骛瞬间冷下去的脸,先是觉得高兴,随后,滔天的难过席卷了他。
扶容前世一直在等秦骛说喜欢自己,等到累了,等到不想等了,秦骛才后知后觉地对他说这句话。
秦骛总是这样,总是听不见自己说话,好好的一句话,他前世不听,前世不说,偏偏要留到现在才说。
有什么可高兴的?秦骛不过是做了他常做的事情。
扶容站在秦骛面前,烛火映照,秦骛顿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衣袖,没有摸到手帕,就想用衣袖帮他擦擦脸。
“扶容,你别哭。”
扶容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触碰,用指尖碰了碰脸颊,果然碰到一片冰凉。
他对秦骛说了前世最想说的话,结果秦骛还没哭,他却先哭了。
这是什么道理?
扶容胡乱抹了抹脸,只是把眼泪抹匀。
秦骛似乎是被扶容一匕首扎清醒了,又像是被他一句话砸清醒了。
秦骛在他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也忘了扶容刚才嘲讽他的事情,只是低声哄他“扶容,我错了,我不带你走了,你别哭了,我有听你说话,你别哭。”
扶容只是擦着眼泪,什么也没说。
秦骛身上没有手帕,想了想,最后把扶容“送给”他的那块小蓝布拿了出来,递给他。
那块小蓝布被秦骛带在身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揉搓得十分柔软,倒是很适合当手帕。
反正是扶容的东西,先给他擦擦眼泪,等一下……
等一下,如果扶容还要送给他,那就最好了。
扶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也不客气,接过来擦脸。
秦骛还没放下心来,又把扶容拂开的匕首从地上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血迹,还给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秦骛忙道“扶容,是我错,我要是再混账,你就再扎我。”秦骛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收好。”
扶容刚才也是一时气急,才会把自己唯一的武器丢到一边,现在慢慢回过神来,自然还是有匕首防身比较好。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匕首柄,把东西收回来。
扶容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拿着小蓝布擦脸,也不敢全闭上眼睛,还要注意观察秦骛。
他害怕秦骛又忽然发疯,把他扛起来。
差一点儿,他就要被秦骛绑去草原了。
秦骛看见他的表现,哽了一下“扶容,我错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看着秦骛。
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刚才秦骛要掳走他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其实秦骛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他只是……哄一哄扶容,缓兵之计罢了。
扶容轻声道“让你的人把马车赶走,不许守在门口,我不跟你走。”
“好。”
秦骛转身要去吩咐属下,扶容不放心,也跟着出去了。
他看着秦骛,秦骛用扶容的原话吩咐属下“马车赶走,不许守在门口,都退下。”
扶容看着他没有再做任何小动作,才松了口气。
两个人回到房里,关上房门。
话还没说完,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远远没有明了。
还有得拉扯呢。
秦骛看着扶容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低声道“扶容,坐下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倒茶,你眼泪都流干了。”
扶容仍旧紧紧地攥着匕首,坐下的时候也不放松。
秦骛给他倒了茶,放在扶容面前,扶容却不肯喝。
秦骛不解,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扶容。”
扶容努力保持警惕“我怕你把我迷晕,然后把我带去草原。”
秦骛忽然有些语塞,只能用常理解释“扶容,你是亲眼看着我倒茶的,我没有准备迷药。”
扶容只用一句话就击败了他“我不信你了。”
秦骛低声道“我不是这种人。”
扶容语气坚定“你就是。”
好罢,他确实是这种人。
他刚才就差点这样做了。
秦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喝给扶容看。
秦骛不太在乎口腹之欲,喝的茶也是最普通的粗茶。
秦骛刚准备放下茶杯,扶容看着他,小声道“你多喝点。我知道,你身强体壮,迷药对你没什么用。”
秦骛哽了一下,忽然觉得,粗茶怎么会这么拉嗓子?
扶容夸他身强体壮,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是……
带匕首防身、怕他用迷药,扶容防备他至此,秦骛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可他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自己。
秦骛看了扶容一眼,倘若此时,他眼前的不是扶容,是一只野兽,是一匹狼、一头猛虎,秦骛都有无数种法子把它放倒带走。
可是偏偏,这个人是扶容。
他怕失去他,却更怕伤着他,还怕他哭。
秦骛喝了半杯茶,剩下半杯放在扶容面前。
扶容等了一刻钟,见秦骛确实没事,才敢喝茶。
扶容润了润嗓子,感觉冷静一些了,只是握着匕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秦骛,轻声道“秦骛,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秦骛颔首“能。”
扶容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真的。”
“你刚才也是这样说的,然后你想把我绑走,还听不见我说话。”
扶容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秦骛却觉得,那把匕首又扎了他一下。
“是我错了,我疯了。”
忽然,秦骛握住扶容抓着匕首的手。
扶容吓了一跳,差点从软垫上跳起来,连忙提高音量,大声呵斥“秦骛,你又来了?不许!”
“我没有。”秦骛握着他的手,让他把匕首尖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扶容,我知道错了,我再发疯,你就朝这儿扎。”
扶容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秦骛又道“不要紧,你扎了我,出去喊我的属下进来,他们会处理后续事宜。”
“要是我还有气,他们会帮我找大夫;要是我死了,他们会找个地方把我埋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可以直接走。”
秦骛还说自己没疯,他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扶容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被秦骛紧紧地按住。
“就这样说话,这样你安心。”
好罢,那就这样说话。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道“秦骛,我们都要分清楚,现在不是前世。”
“前世,我帮你做事,是因为掖庭把我派给了你,还因为我……我痴心妄想,没有什么人对我好,我就很喜欢你。”
“现在不一样了,掖庭没有把我派给你,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了。你还有很多奴婢,但我不想再给你做奴婢了。”
“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事实上,扶容已经说了很多遍。
只是不知道,秦骛到底哪一遍听进去了。
秦骛看着扶容,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从抵在他胸膛上的匕首,传到扶容的手上。
扶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发麻。
“重生是因为……”秦骛顿了顿,低声道,“这天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生了,说明我们是天生一对,是上天注定的。”
扶容是最相信鬼神之说的了。
可是现在,扶容简直要被他的歪理气笑了。
“你怎么知道,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重生了?”
“因为是我……”秦骛抬眼看他,忽然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扶容淡淡道“我已经不喜欢殿下了,上天也勉强不了。”
秦骛却问“是不喜欢,还是不想喜欢?”
秦骛忽然想起,在一开始,扶容说的是“不想喜欢”,后来就变成了“不喜欢”。
倘若是前者,那扶容应该还喜欢他,他还有机会。
倘若是后者,他……他也还有机会。
扶容看着他“没有差别,反正以后都不会喜欢了。”
秦骛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扶容,可是我还喜欢你。”
竟然又绕回来了。
他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理论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扶容第二回 听见这话,显然冷静许多。
他垂了垂眼睛,小声道“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秦骛同样低下头,低声道“喜欢的,前世就喜欢。”
“不喜欢。”扶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说的。”
“那时我太自负,我以为,那些事情,都没有必要。扶容,你现在想听,我可以一直跟你说。”
“不必了。”扶容摇摇头,“殿下,你不喜欢我,你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秦骛忽然说喜欢他的时候,扶容还有些惊讶。
现在扶容完全想明白了。
他看着秦骛,慢吞吞地、像凌迟一般,慢慢道来。
“你习惯了有人和你一起待在冷宫里,给你做饭洗衣,有人给你暖床。”
“你习惯了,你说什么,做什么,转过头就可以跟我炫耀,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会点头鼓掌。”
“你习惯了,你兴致上来了,就可以把我抓过来,戏弄一番,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泄欲。”
“扶容,我不是……”秦骛想要打断他,却被扶容温吞的目光看着,堵了回去。
扶容轻声道“现在我不在,你就不习惯了。等过几年,你也能习惯,我不在的时候。”
“殿下,你其实不喜欢我,你只是喜欢一个顺手好用的小东西而已。”
秦骛刚要开口,又怕自己疾言厉色的吓着扶容,便压低了声音“扶容,不许胡说,我没有把你当成小东西。”
扶容目光哀戚,难过地看着他。
只是这样看着他,没有说话。
真的没有吗?
至少,扶容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句‘喜欢’对你那么重要,我以为我在逗你玩,我没有逗过别人,我不知道轻重,我以为那是——”
秦骛最后道“我以为,那是我喜欢你的表现。”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这是你喜欢我的表现吗?”
“是。”
扶容道“这是你喜欢一个小东西,喜欢一个小玩意的表现。”
秦骛猛地抬起头,厉声辩解“不是。”
扶容忽然觉得无比难过。
“前世我喜欢殿下,我把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你,我拼尽全力帮你做事,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希望你能高兴,这是我喜欢殿下的表现。”
“可是殿下戏弄我、嘲笑我、贬低我,你把这叫做喜欢我的表现。”
扶容提高音量,带了哭腔,几乎是哭喊出来“五年了,殿下难道从来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秦骛连忙按住他的肩膀,碍于横在两个人中间的匕首,没能抱住他,只能拿起小蓝布,给他擦擦眼泪。
秦骛缓了语气哄他“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也有把好吃的好喝的留给你,我太自负,我没有跟你说过好话。”
扶容哭喊出声“我知道!我知道!”
“那五年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殿下对我的喜欢。殿下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盖被子,会把我抱紧,还会给我留好吃的,可是只要我一醒来,就变了……”
“就变了……”
扶容说着说着,眼中淌下两行眼泪“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很好,我一醒来,就要戏弄我?就要嘲笑我?”
“扶容,我……”
秦骛顿了一下。
他几乎无法解释。
为什么在扶容睡着的时候,对他很好,扶容醒来的时候,他就捉弄扶容。
因为他不敢当面对扶容好,他不会。
还因为他害怕,他不想有软肋,他要做皇帝,他不要扶容做他的软肋。
还有,他担心,万一扶容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好东西,而他在冷宫里,弄一些东西很麻烦很辛苦,他怕扶容觉得他没用,想要的东西他拿不出来,扶容跟别人跑了。
可是这些理由,其实都不成立。
种种缘由,归结为一种,那就是——
他混账。
秦骛按着扶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扶容,我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这个天底下,我恨所有人,我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去死,我也去死,但是我只喜欢你。”
扶容一边往后躲,想要挣开他的桎梏,一边哭着摇头“你胡说,你不喜欢我,喜欢人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我喜欢扶容,我喜欢!”
秦骛右手三指并拢,放在胸膛上,抵着扶容的匕首。
“扶容,我发誓,我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秦骛不信天神,他能抬手把天神给撕碎,但是扶容现在信天神,不信他,他只能拿天神来起誓,让扶容相信。
这大抵也是秦骛说“喜欢”,说得最多的一个晚上了。
扶容哭得抽抽噎噎的,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秦骛,已经太迟了,倘若你说的这些话,能在前世就说,前世的扶容,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已经太迟了,前世的扶容没有听到。”
秦骛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再也不顾横在自己和扶容之间的匕首,伸出双臂,猛地抱住扶容。
扶容大喊一声,想要推开他“秦骛!”
扶容手里的匕首歪了歪,刺啦一声,划破了秦骛的衣裳,仿佛也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秦骛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只是紧紧地抱着扶容。
“扶容,别说傻话,你就是前世的扶容,你就是,还不迟,还来得及。”
扶容却大声喊道“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做前世的扶容了!”
扶容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推开“你的喜欢来得太迟了!前世的扶容听不见了,他不要了!”
扶容的手掌摸到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是秦骛身上被匕首扎出来的伤口。
扶容闻见淡淡的铁锈味,有点头晕难受。
他想推开秦骛,秦骛就像一个浑身沾满血的恶魔,非要抱着他。
他不要秦骛了!
扶容用力推他,撕咬他,甚至故意伸手去按他的伤口,想让他吃痛放手。
可是秦骛不管不顾,仿佛不知疼痛,任由匕首横在当中,绝对不肯松手。
不能再松手了,再松手,他就真的要失去扶容了。
扶容拍打他“我已经找到更喜欢我的人了!他们全都比你更喜欢我,他们也比你会喜欢我!松手!”
秦骛一听这话,猛地回过神,抬起头“谁?”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扶容,你是说太子那个怂包,还是六皇子那个蠢货,还是……”
扶容喊道“秦骛,不许这样说!”
秦骛顿了顿,改了口“是太子那个……软弱君王,还是六皇子那个小孩,还是林意修?”
扶容听见他这样说自己的朋友,就忍不住跟他呛声“不关你的事!反正他们都很喜欢我!”
“他们能有多喜欢你?”秦骛死死地抱着他,恶狠狠地宣布,“他们喜欢你,喜欢上八辈子、八十辈子、八百辈子,都比不上我喜欢你一天的分量!”
秦骛双手捧住扶容的脸,定定地看着他“扶容,这世上只有我最喜欢你。”
说完这话,秦骛便想要亲吻扶容,或者说是撕咬。
忽然这时,窗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窗户没关,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快去找找,扶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是。”
扶容眼睛一亮,秦骛瞬间变了脸色。
是秦昭。
秦昭见扶容迟迟未归,召来几个侍从问了问,知道扶容来了卖梨花糖的这条街上,就带人过来找找。
扶容忽然有了力气,用力按了一下秦骛的伤口,然后一把推开他“松手!”
扶容狼狈地从他怀里逃出来,摔在软垫上。
秦骛还想靠近,扶容迅速指着他“秦骛,听我的话,我说,不许!”
“不许”仿佛变成了一句口令。
秦骛一听这话,就像听见了主人吹哨子的野狼,终于被驯化。
他乖乖坐好,远离扶容。
扶容从软垫上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了,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太子殿下。”
扶容说完这话,转身便要离开。
秦骛想要跟上,扶容回过头,又指着他的脚“秦骛,我说!不许!”
秦骛站在原地,喉头干涩,应了一声“是,不许。”
扶容拿上自己的斗笠,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秦骛方才还被填满的怀抱,马上又空了下来。
原本吵闹的房间,也马上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把匕首还扎在他的身上。
或许是扶容忘记了,又或许是扶容懒得拿了。
反正沾了他的血,都弄脏了。
秦骛低头看看空荡荡的怀抱,又一次把匕首拔出来。
他走到窗前。
闹了一场,扶容走出房间,深吸一口气,然后匆匆跑下楼。
他的本意是,不要拉太子殿下下水,结果他又把太子殿下惊动了。
实在是不太好。
扶容顺着老旧的木楼梯,跑到楼下,太子殿下就在外面找他,这时正背对着他。
扶容忽然不敢靠近,停下脚步,随便抹了把脸。
他平复好情绪,喊了一声“殿下,我在这里。”
他声音小,但秦昭还是听见了。
秦昭回过头“扶容,你去哪里……”
秦昭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这么迟还不回去。
可是,在看见扶容通红的双眼的时候,他改了口,温声道“扶容,怎么了?你被谁欺负了?”
扶容好不容易平复好的心情又重新酸涩起来。
没错,他被欺负了,他被欺负了整整五年。
扶容哭着跑上前,扑进秦昭怀里“殿下……”
秦昭愣了一下,环顾四周,拍拍他的背“怎么了?别哭,孤帮你做主。”
这时,秦骛就站在高楼上大开的窗户里。
秦骛前胸后背分别被扎了一下,只是因为他穿着黑衣,血色晕染,看不清楚。
他静静地看着楼下,扶容和秦昭相拥。
鲜血静静沾湿了衣襟,秦骛隐在黑暗之中。
第55章 吃醋
大街上。
“殿下……”扶容红着眼眶, 小跑上前,扑进秦昭怀里。
秦昭不喜熏香,身上带着的味道, 是文书笔墨专有的味道, 沉稳温和。
他原本打算就寝,忽然发现扶容不在, 问了侍从,才知道扶容出门了。
秦昭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惊醒过来,问了一声, 扶容还是没回来,他担心扶容遇上了什么事, 便带着人出来找。
现在看来, 扶容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
但现在还是在大街上,人还很多,还有秦昭自己的下属,他们都还看着。
秦昭不自觉红了耳根, 身形也有些僵硬,却没有推开扶容, 缓缓抬起手, 摸摸他的脑袋,又拍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别哭, 孤帮你做主。”
扶容靠在他怀里, 紧紧地咬着牙,努力忍住眼泪和哭声, 但他的眼泪还是沾湿了秦昭的衣襟, 哭声也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像小猫的哽咽,小小的、闷闷的。
他本来是不难过的。
他本来已经平复好心情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一问他,他就忍不住了。
事情太多了,他跟秦骛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了,秦骛想把他抓走,他还扎了秦骛两下。
秦骛竟然说,他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扶容趴在秦昭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还好,还好太子殿下来找他了。
扶容抱着秦昭,哭得说不出话来。
秦昭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他哭完。
扶容哭了一会儿,强忍着情绪,抬起头,想要抹一抹眼睛“殿下……”
忽然,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扶容一激灵,马上回过神。
肯定是秦骛身上的伤口蹭到的,不能被太子殿下看见,否则……
扶容连忙把手收回来,扯了扯衣袖,把血迹藏好。
扶容垂了垂眼睛,轻声道“殿下……”
秦昭温声问“扶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客店。
他不想让太子殿下知道,自己出来和秦骛见面。
倒不是他想帮秦骛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和秦骛有什么牵扯。
万一太子殿下误会了什么,那怎么办?
他又不敢把前世的事情告诉殿下。
他已经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全部斩断了,那些事情也就不必告诉太子殿下了。
扶容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我遇到了两个醉汉,他们在打架,我……我被牵连了。”
秦昭朝侍从摆了摆手“进去看看,把人分开。”
扶容连忙道“客店里的小厮已经处理好了,不用了……”
秦昭低头看看他,见他模样狼狈,头发也散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便点了点头。
“好,那就不派人进去看了,你可有受伤?”
扶容摇摇头“差点就被打到了。”
秦昭想要握住他的手,扶容害怕自己手上的血迹被他发现,连忙把手缩回来。
秦昭也不曾多想,扶容不让碰,他就不碰。
他只当扶容是被吓坏了,无奈地笑了笑“回去孤给你安排两个侍卫,你一个人出门,也不太方便。”
“好。”
秦昭抬起手,捋了一下扶容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回去罢。”
“是。”扶容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
最高处的房间,黑洞洞的,一盏灯也没有点,仿佛有人站在窗边,但是扶容看不清楚。
或许是秦骛。
扶容回想了一下,虽然他当时很狼狈,还哭了,但是这几天准备好的话,全都跟秦骛说了。
他跟秦骛说清楚了,现在和前世不一样,他也不要像前世一样喜欢秦骛了。
他还说了好几遍。
至于秦骛有没有听进去,那就是秦骛的事情了。
扶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秦昭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扶容?”
“殿下,走吧。”
扶容刚往前迈了一步,一时间没站稳,整个人忍不住往边上一倒。
秦昭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扶容蹙着眉,有点不好意思“殿下,我腿软……”
可能是被秦骛吓的,也有可能是他忽然泄了力,在太子殿下身边,他总是比较放松一些。
扶容现在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让秦昭总是扶着他,使劲跺了跺脚。
快点恢复!
忽然,秦昭皱了皱眉,轻轻地“嘶”了一声,扶容也感觉自己脚下踩到的东西不太对。
扶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低下头,想要看看自己踩到了什么。
他好像踩着太子殿下的脚了。
秦昭扶着他“好了,别跺脚了,孤扶你走罢。”
扶容整个人羞得脸颊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
他就这样被秦昭扶着,一蹦一跳地走掉了。
高楼上,秦骛静静地看着底下的场景。
扶容和秦昭走了。
秦骛捏紧了拳头,目光晦暗。
扶容说的,他已经找到更喜欢他的人了,这个人就是秦昭吗?
怎么可能?秦昭怎么可能比他还要喜欢扶容?
他是这个世上最喜欢扶容的人,其他人都比不上他!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秦骛仍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冷风吹来,吹在他被鲜血浸湿的衣襟上,冰冷冷的。
秦骛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前胸和后背,分别被扶容扎了一下,两个伤口竟然还有点对应。
秦骛忽然感觉,自己被扶容那柄小小的匕首给扎穿了,他的伤口两面透风,凉飕飕的,像是他的心脏被人剜去了。
秦骛不想关上窗子,只是走回房中,在扶容方才坐过的软垫上坐下,拿起扶容方才喝过的茶杯,仰头将茶杯里还剩余半口的茶水饮尽。
他好喜欢扶容,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扶容。
可是扶容不要他了,他的心脏被挖空了。
秦骛抓过旁边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一瓶金疮药。
他不觉得身上的伤口有多疼,只是这两个伤口一直在透风,弄得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他想把伤口给堵上。
秦骛解开半边衣裳,露出精壮的手臂和宽厚的肩膀。
伤口扎得不深,这应该也是扶容第一次拿着匕首扎人。
扶容胆小,从前在冷宫里,秦骛随手打落几只鸟,给他们加加餐,扶容都不敢杀。
秦骛只觉得心疼,那时扶容有多慌张,才敢用匕首扎他?
他又欺负扶容了。
秦骛捏着细颈小瓷瓶,往伤口上扬了点白色的药粉。
秦骛动作随意,一扬手,药粉便扑在他的面上。
他没留神,吃了一点进嘴里。
秦骛皱了皱眉,嘴里一片苦涩,就像是心底后知后觉蔓延上来的。
好罢。
秦骛伸出手,先把药粉倒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拍在伤口上。
药粉和鲜血搅和在一起,糊成一片。
秦骛却仍旧觉得心脏空荡荡的,他重复着动作,把大半瓶药粉都糊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点用处都没有。
秦骛从前受过的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前在冷宫,他经常和外面的野猫野狗干仗,后来搞权谋诡计,刀伤剑伤,明枪暗箭,都是家常便饭。
再后来,扶容死了,他不顾一切找到法子,想要再见到扶容。
他是铜筋铁骨,受了什么伤,用药粉抹一抹就好了,一点儿也不疼。
可是现在,他只是被扶容扎了两下,他就感觉扶容把他的心脏都剜走了。
他怎么会这样?
秦骛难受至极,皱着眉头,几乎要发疯。
秦骛随手抓起一块布,把抹在伤口上的药粉擦掉。
既然没有用,干脆擦掉。
伤口的血原本已经止住了,秦骛这样一擦,伤口再次裂开,鲜血再次涌出。
秦骛忽然眸光一亮,他隔着布料,狠狠地按了一下伤口。
他记得,方才扶容要推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扶容故意按他的伤口,想要让他松手。
有点疼,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么一点点痛觉,能够让他假装扶容还在他怀里。
是扶容在按他的伤口。
秦骛面上忽然有了笑意,使劲按下伤口。
只要想到扶容,他就高兴。
秦骛跪坐在扶容坐过的软垫上,弓着身子,几近疯狂地按压自己的伤口,好让自己能感受到扶容来过的证明。
他无比欢喜,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无意识的呓语“扶容、扶容……”
可是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扶容的声音。
——我不信你了。
——你要分清楚,前世和现在。
——我已经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的话,仿佛还在房里回荡。
他既然要假装扶容还在他怀里,那扶容必然会对他说这几句话。
秦骛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扶容已经不要他了。
秦骛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抓起扶容遗留下的匕首,想要再扎自己一下。
他感受不到疼痛了,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维持痛感。
秦骛无比确信,他喜欢扶容,从来不曾改变。
只是一开始,他不敢相信扶容的真心。
后来,他又不肯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扶容。
再后来,他太过自负,以为喜不喜欢都无关紧要,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琐事。只要扶容喜欢他就足够了,至于他,反正他心里喜欢扶容,说不出口就不说了。
他以为自己登基之后,有权有势,就能更好地护着扶容,他和扶容也就能像从前一样,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却不知道,扶容在他身边,总是被他惹哭,全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直到现在,他彻底失去扶容,扶容也不要他了。
秦骛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扶容只要一句很简单的“喜欢”,还求了他很多次,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说?
为了他莫名的谋算,他总是在计较输赢,竟然以为,自己若是对扶容说了“喜欢”,那他就输了。
他以为爱情和权谋诡计没有差别,他可以靠着阴谋诡计得到皇位,也就可以如法炮制,得到扶容。
他以为扶容和朝臣下属没有差别,他可以靠着武力威慑、权势压迫,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可以如法炮制,把扶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可是他大错特错。
爱情和权谋诡计不一样,扶容也和他的朝臣下属不一样。
他把对付朝臣对手的阴谋诡计,用在扶容身上,希望他向自己臣服,简直是大错特错。
扶容根本不需要什么算计圈套,也不需要什么金银珠宝,只需要真心的一句“喜欢”,扶容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陪着他,为他做事。
可是他没有,他连一句“喜欢”都没有给扶容。
分明他自己在听见扶容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也是无比高兴的,他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力量,可他就是不肯把这句话给扶容。
难怪扶容要走,难怪扶容不要他了。
秦骛攥着扶容的匕首,刚想扎自己一下,忽然,匕首反光,映照出雪白的光芒,照在他面上,照进他深邃的双眼之中。
秦骛恍惚抬起头,看着夜空当中,一轮圆月。
圆月皎洁,和金银散发出的光一点也不一样。
秦骛终于意识到,扶容不是金银,而是明月。
这时,扶容跟着秦昭回了郡守府。
“奴先回去洗漱,等会儿马上过去给殿下守夜。”
“好。”
秦昭还想让随行大夫过来给扶容看看,扶容推说不用,直接钻进了自己房间。
“殿下先回去睡吧,我马上就到。”
“好……”
秦昭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转过头,想要喊来侍从“去查一查,今晚那条街上……”
秦昭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作罢“罢了,不必查了。”
毕竟是扶容自己的事情,他既然说没事,不必探查,那就是不必。
秦昭虽然好奇,但也不想越界。
倘若扶容想告诉他,日后自然会告诉他的。
若是扶容不告诉他,那也是扶容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去查。
秦昭摆摆手,让侍从退下去,独自回了房间。
另一边,扶容回到房间,关上门,确认没有人在看他,才走到盛满水的铜盆旁边,撩起衣袖。
他的手上还沾着秦骛的鲜血,衣裳上也有。
所幸沾上的不多,天又黑了,太子殿下应该也没有注意到。
扶容把双手泡进冷水里,搓了搓。
秦骛的话好像还在他耳边回响。
秦骛说,他喜欢扶容。
秦骛还说,天底下,他憎恨所有人,他只喜欢扶容。
秦骛还以天□□义起誓。
扶容想,倘若是前世的自己,就算是和秦骛吵过架,只要听见这些话,他肯定能高兴得立即回头,乖乖地钻进秦骛怀里。
可惜,现在的扶容,已经不是前世的扶容了。
秦骛对他说这些话,他意外、惊讶,心中免不了有波澜。
可是他唯独没有想过要回头。
他没有很多个五年,已经浪费过一次,把命都赔了进去,不能再浪费第二次了。
不管是论情,还是论理,他都不要再喜欢秦骛了。
扶容把手上的血迹搓干净了,拿起巾子,擦干手,然后换衣裳。
换衣裳的时候,扶容身上忽然掉出来一块布。
扶容低头定睛一看,是那块小蓝布。
扶容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原本想把它扔掉的,毕竟这东西被秦骛拿走那么久。
可是……
扶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留着也无妨。
扶容把小蓝布叠好,塞进包袱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确认自己身上没有血腥味,才抱着薄被,去了太子房间。
他轻轻叩门“殿下,我来守夜。”
房里的秦昭应了一声“进来。”
扶容推开门,从门外探出脑袋,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殿下。”
又过了几日。
扶容再没有去那家客店找过秦骛,他想,他已经把事情说得足够清楚了。
要是秦骛听不懂,秦骛自己会来找他的。
秦骛不来找他,那就最好。
秦骛总是发疯,扶容也招架不住。
淮州事宜处理完毕,秦昭又去附近几个州郡看了看新修的河堤,没有其他问题。
底下人已经在准备回都城的事宜了。
这天,秦昭整理卷宗,扶容坐在旁边,帮他研墨。
侍从进来禀报“殿下,一切事宜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启程回都城,敢问殿下何时启程?”
秦昭想了想,沉吟道“再过两日罢。”
“是。”
侍从退下去了,没多久,林意修又进来了。
林意修行礼“殿下,之前要我审讯的事情问到了,陈郡守给殿下……”
秦昭抬起头,清了清嗓子,朝他使了个眼色。
林意修不明就里,但还是闭了嘴。
秦昭转过头,对扶容道“扶容,你出去沏杯茶罢。”
扶容指了指放在他手边的茶盏“殿下。”
秦昭哽了一下,端起茶盏,仰头喝尽“好了,出去再沏一盏。”
扶容疑惑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端着茶盏出去了。
林意修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同样有些疑惑。
秦昭又轻咳两声,道“你说罢。”
“是。”林意修转回头,“不出殿下所料,陈郡守给殿下设宴下药一事,背后确实有人指点。”
“是谁?”
“是……王玄,王老太傅的幼孙。”
秦昭一听见这个名字,整个人都有些惊讶,连忙问道“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还是……和老师有关?”
王老太傅名为王时贞,曾经是昭阳殿的太子太傅,是秦昭的老师,后来因为年岁大了,才挂了虚衔,他可以说是看着秦昭长大的长辈。
前几日,秦昭对陈郡守给他下药一事,十分怀疑。
那场宴会上,对方准备的是他最喜欢的墨竹香,菜色是他最喜欢的,酒也是他最喜欢的,甚至于布置陈设,都是他喜欢的。
就连对方请他上船的借口,也是他一定会答应的。
陈郡守远在南边,对他的事情,怎么会打听得如此细致?
所以秦昭让林意修去审问一下这件事情。
没想到审问出来,这件事情竟然和他的老师有关。
林意修道“殿下安心,此事应当是王玄一人所为,王老太傅并不知情。”
秦昭稍稍松了口气“你且细细道来。”
“是。”林意修俯身行礼,“殿下尊师重道,每月必定前往王老太傅府上拜访,或留下用膳,或留下住宿,殿下与那王玄也算相识,所以,王玄总是暗中留意殿下的喜好。”
“那王玄每回留意了什么,便在暗中,向朝中官员,高价出售殿下的喜好,小到殿下爱喝的茶水,大到殿下身边的侍从,几百两到几万两银子不等。”
“底下官员,为了讨好殿下,竟然也乖乖上钩。为求稳妥,王玄也要拿着他们的把柄,这样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攀扯出对方。”
“这回殿下南巡,陈郡守以为是大祸临头,便火急火燎地派人向王玄买了几十条殿下的喜好,设了这个局。”
“此事隐蔽,王老太傅又是殿下的老师,此事原本永远不会败露。若不是这回,陈郡守急功近利,破绽太大,也不会被抓到。”
秦昭听他说完事情原委,眉头一拧,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简直是闻所未闻,天底下岂有这样的事情。”
林意修问“如今,殿下打算怎么办?”
“立即将此事上疏父皇,请大理寺去抓人。”
“是。”林意修迟疑了一下,又问,“倘若王家阻拦,王老太傅也……”
“老师是深明大义之人,将此事说与他听,他会秉公办理。此事也不必念及私情,为避嫌,此事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置,孤不会掺和。”
“是。”
林意修放下心来,刚准备退走,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扶容听着?这种事情,虽然骇人听闻,但也没必要刻意支开他。”
秦昭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这种事情,怎么好让他知道?”
“什么事情?”
秦昭压低声音,小声道“孤派人去查,孤被人下药的事情,有点儿脏。”
被下药,还要去查,他在扶容面前,一向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上次被下药,纯属意外,扶容应该已经忘记了。
若是他次次提起,那也太难为情了。
林意修皱眉“扶容连听都不能听啊?”
秦昭摆手道“他不能听。”
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情,他们终于准备启程回都城了。
这天清晨,郡守府门前,侍从们牵来马匹。
他们要先骑马去渡口,然后上船,按照原路返回。
扶容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坐稳。
林意修和他并肩而行,笑着同他说话。
“这回若是论功行赏,你也有一份功,你看能不能从掖庭里出来,做一个官。”
扶容忽然想起,前世林意修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也可以做官。
扶容有所触动,笑了笑,问道“林公子觉得,我可以做什么官?”
林意修认真地想了想“你从前亏欠的书本太多,还是先去诩兰台,做一个侍墨郎,小书童,等念书念得多了,再做其他的。”
扶容笑着点点头“嗯。”
前世他也是这样说的。
林意修小声对他说“你在路上,趁着太子心情好,就跟他提。”
扶容靠近他,和他说悄悄话“我知道,多谢你,林公子。”
“不必客气。”
这时,一直走在前面的秦昭,忽然回过头,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转过头“殿下?”
秦昭顿了顿,却问他“你现在骑马,可还习惯?”
扶容点点头“多谢殿下,我很习惯,现在不会摔了。”
秦昭又道“你还是上来罢,孤和你一块儿走,放心一些。”
“是。”扶容骑着马上去,忽然,他想起什么,怀疑地看向秦昭。
秦昭问“怎么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你又在怀疑我喜欢林公子吗?”
秦昭轻声道“孤没有。”
“之前在船上,殿下就有怀疑我和林公子……”
“好了,孤承认,但是你也不要一直说。”
“噢。”扶容捂住嘴巴,不再说了。
这时,他们正巧路过那家客店。
客店里,秦骛和几个属下刚吃完早饭,也准备回都城了。
秦骛背对着门口,坐在长凳上。
他不由地在心里对比,好像他从前也吃过扶容和林意修的醋。
他吃醋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他故意凶扶容,故意欺负扶容,威逼利诱扶容说喜欢他,以确保扶容不喜欢林意修。
秦昭又在做什么?他就这样和扶容说说笑笑,就把事情带过去了,没有威胁,也没有恐吓。
秦骛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经文,找了一行空白的,在之前写的“喜欢就要说”后面写上——
吃醋也要说。
原来他对扶容,真的差得要命。
第56章 确定
不能像对待朝臣政敌一样, 用阴谋诡计对待扶容。
不能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跟扶容说话,有话要直说。
不能威逼利诱扶容,要认真听扶容说的话。
这是秦骛把自己关在客店里几日, 好不容易才悟出来的道理。
这些事情,对从前的秦骛来说, 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个世上, 从来都只有他说, 别人照办的道理。
秦骛说什么就是什么,秦骛眉头一皱就是计上心头, 一条阴谋诡计新鲜出炉。秦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永远不择手段。
他从前对扶容也是这样。
为了把扶容困在身边,为了听扶容说一句“喜欢”,他总是威逼利诱扶容。
可是现在,威逼利诱不但行不通了,还会把扶容弄哭,还把扶容给弄丢了。
秦骛不得不另找法子。
也许秦骛永远也无法领悟,真正的尊重与爱护是什么, 毕竟这东西……他自己也没有体会过。
但是他可以假装啊!
他可以重新学, 可以把要领都记下来, 他也有把握, 可以在扶容面前装一辈子。
他只要扶容。
秦骛坐在客店里, 背对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扶容正骑着马,和秦昭一起, 走过门前。
两个人说着话, 高高兴兴的模样。
秦骛眼里只有扶容, 他屏住呼吸,瞧着扶容,看着扶容走过门口,一两息之间,便走了过去,消失在门前。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经文。
经文是他先前手抄的,就是他摆弄香炉的时候,常念的那段经文,给扶容祈福的。
字里行间还有空隙,秦骛就把自己悟到的东西写在其间。
经文无用,只有这些要领才是最有用的。
秦骛想,他与秦昭相比,秦昭无非就胜在了这里。
秦昭只有三分喜欢扶容,装倒是挺会装的,装出有十分。
他秦骛有一万分喜欢扶容,可是他没说,还把扶容给吓跑了……
总归扶容和秦昭还没在一块儿,他还有机会。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扶容和秦昭相处,还是从前同友人相处那副模样。
扶容要是和秦昭在一块儿了,不会是这样的。
他还有机会。
秦骛这样想着,将手上的经文合上,好好地收进怀里。
隔着衣料,秦骛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正是前几日扶容用匕首留下的那个伤口。
他勾了勾唇角,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低声吩咐“启程。”
在堂中吃早饭的属下听见他的吩咐,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是。”
待太子的队伍走后,属下们便将马匹牵出来,秦骛翻身上马,跟上扶容。
到了城外渡口,太子一行人便转水路,上了船。
秦骛骑着马,调转方向,从旁边的山路上去了。
船队沿着江水逆流而上,秦骛骑着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只要他一转头,就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山林枝叶,看见船只行驶在江面上。
扶容就在船上,只是离得太远,他看不见扶容在做什么。
秦骛这样想着,又使劲按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伤口。
只有扶容带给他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冷静一些。
船舱里。
秦昭一坐下就开始看文书,扶容把行李放好,再把床铺好。
扶容问“殿下今日起得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秦昭温声道“孤不困,你若是困的话,你上去睡一会儿,孤暂时无事。”
扶容哪里敢让他坐着,自己去睡觉,想了想,便走到他身边,帮他收拾一下文书。
秦昭瞧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头看看文书,唇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扶容有些奇怪,问道“殿下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殿下今早起来就在笑。”
秦昭合上文书,看向他“孤想起,你在这个船舱里,对孤说,等回了都城,就给孤答复。”
“啊?”
扶容愣了一下。
好像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太子殿下被下药了,亲了他的额头,还说喜欢他。
扶容那时候不好答复他,就跟他约好了,说回了都城再答复。
也正是因为这个,扶容才下定决心,去找秦骛摊牌的。
秦昭又道“在淮州的时候,孤不觉得有什么。现在马上要回去了,所以孤心中欢喜。”
扶容抿了抿唇角,低下头去,有点害羞。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刚准备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正巧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
秦昭收回手,应了一声“何事?”
门外是林意修的声音“殿下,奏疏写好了,拿来给殿下过目。”
秦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进来吧。”
“是。”
林意修推门进来,扶容站起身,红着脸,从秦昭身边跑走了。
林意修疑惑地看着他跑掉,转回头,走上前,将奏疏放在案上“殿下,陈郡守给你下药的事情,奏疏已经写好了,殿下要是看过无误,就在下次靠岸的时候先发回都城。”
秦昭颔首“好。”
过了一会儿,扶容端着茶水和点心回来了。
船舱门虚掩着,他听见林公子的声音隐约从里面传出来。
“殿下,哪朝的太子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你自己不觉得,底下人可都铆足了劲,想要往你身边塞人,闹出陈郡守那样的事情,也不奇怪。”
他们在说事情,扶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原地。
只听见太子殿下道“父皇潜心修道,不近女色,孤自然效仿。”
林意修道“陛下总不会一直不给殿下指婚。光是彻查这件事情,陈郡守之流是安定不下来的,等到殿下的婚事定了,他们也能安定下来了。”
扶容垂了垂眼睛,退到外面去,假装自己没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
不止太子殿下记得,扶容也记得,太子殿下就是在这个船舱里,亲吻他的额头的。
太子殿下喜欢他,他还和太子殿下说好了,等回了都城,他就给太子殿下答复。
可是,刚才林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太子殿下的婚事,自然有陛下做主,有可能是高门贵女,也有可能是世家姑娘,就是不可能是他。
扶容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做男宠,不做秦骛的男宠,也不做太子殿下的男宠。
他虽然同秦骛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可除了秦骛,还有好多事情挡在他和太子殿下面前。
他若是答复了太子殿下,只怕后面的麻烦事,还有更多。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他怎么能把这样好的一个人拉下水?
扶容忽然有点难过。
他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好险,刚刚在船舱里就要答复太子殿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意修出来了。
林意修笑着道“扶容,若是无事,就过来找我,我教你念书。”
“嗯。”扶容用力地点点头。
还是念书最要紧,念书得来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
扶容端着茶水走进船舱“殿下。”
秦昭眉眼处带着笑意,朝他颔首。
扶容竭力维持平静,将东西放在案上。
这几日,扶容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船越是往北,越是靠近都城,距离他要答复太子殿下的日子就越近。
太子殿下越是喜欢他,越是期待他的答复,他心中就越不安。
身份地位犹如天堑,扶容知道,自己若是妄想跨过,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敢跨出这一步,但也不想让太子殿下难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子殿下说。
和秦骛说话,只要说清楚就行了,可是和太子殿下说话,他总是顾虑很多,害怕太子殿下难过。
烛光摇曳,船舱里,扶容双手捧着书卷,正走着神。
忽然,林意修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扶容。”
扶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揉了揉额头“林公子?”
林意修笑着道“今晚就先读到这里,看你都快睡着了,你回去吧。”
“好。”扶容把书册合上,抱着书本,起身离开,“林公子明日见。”
“嗯。”
扶容抱着书卷,走到船板上。
江上的晚风徐徐吹来,将扶容的头脑吹得清醒一些。
扶容想了想,没有立即回船舱,而是走到船边,趴在栏杆上,吹着冷风。
论理,权衡利弊,他应该直接拒绝太子殿下,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应该专心地跟着林公子念书。
做官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论情,他……
太子殿下人很好。
扶容撑着头,望着脚下静静流过的江水出神。
忽然,一件衣裳落在他的肩上,扶容察觉到重量,回过神,扭头看去。
“殿下?”
秦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扶容。”
扶容问“殿下要就寝了吗?我现在回去铺床。”
秦昭轻声道“孤不困,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发呆?”
扶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我也不困。”
秦昭道“那孤同你一起站一会儿。”
扶容点点头“好。”
秦昭背着双手,站在船头,身形挺拔,犹如一竿青竹。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在船板上投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忽然,秦昭道“扶容,孤前几日对你说那些话,是不是惹你烦了?”
扶容一激灵,连忙否认“没有啊,殿下,我没有嫌你烦。”
秦昭垂眼看他,目光温和“你不必害怕,孤不会怪罪于你。你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想是孤的事情,对你造成了困扰。”
扶容仍是摇头“殿下,我没有……”
“若是你很困扰,那孤今日告诉你——”秦昭顿了顿,轻声道,“待回了都城,你也不必给孤答复,你与孤什么事情也没有,把孤同你说的那些话,统统忘掉。”
扶容有些着急,刚想解释,秦昭又道“你放心,孤不会公报私仇,你与孤相处,还与往常一般。”
扶容连忙道“殿下不要这样,殿下待我很好,没有惹我烦,也没有给我造成困扰,是我自己的问题……”
秦昭正色道“不是你的问题,是孤先说喜欢你,是孤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殿下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是我的问题……”
扶容转过头,趴在栏杆边,只敢看着脚下的江水,好半晌,才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是我太胆小了。”
“我担心,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殿下和我都没有好下场。”
“我还担心,殿下以后会纳妃,我不想做男宠。”
“还有,很多阻碍,我肯定过不去的。”扶容小声道,“既然一开始就知道过不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
秦昭顿了一下,正色道“扶容,你不是胆小,你的顾虑孤都知晓。”
“孤知道,孤到底是太子,而你尚且是掖庭奴婢。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对孤来说,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对你来说,只怕是灭顶之灾。”
“所以,只待日后,待孤登基,待你也有了自己的官职,旁人再伤不到你分毫,孤才会考虑将此事公布。在此之前,人前人后,孤都会恪守君子之道,不会教旁人知晓此事。”
“至于纳妃,父皇暂无此意,协理六宫的贵妃也并无此意,孤的婚事,及至登基,孤便可以自己做主。”
“若是往后,父皇心血来潮,向孤赐婚,孤实在避无可避,孤会尽力周旋,也会尽力保全你。”
“不论如何,孤都不会让你做男宠。”
“你还有什么顾虑?都可以一并说出来,不必烦忧。”
扶容趴在栏杆边,还是有些犹豫。
太子殿下好细心,考虑得好周全。
可是这些事情,要实施起来,只怕是凶险万分。
这条路,不比他前世的路好走。
扶容也没有了前世那样的一腔孤勇,为了喜欢的人能抛却一切。
想起来,还真有些不公平。
他在前世就把自己所有的勇敢给了秦骛,现在……
他面对太子殿下,只剩下胆小。
秦昭见他沉默,大概也知道他的想法了,清了清嗓子,尽力压下语气里的失落,温声道“不妨事,回去睡一觉,把这件事情忘掉。”
扶容抬起头“殿下……如果殿下豁得出去,那我也……”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慢慢坚定起来“那我也可以陪着殿下。”
秦昭眸光一亮,整个人欣喜若狂,语气也不复方才的平稳“扶容,真的吗?”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真的。”
太子殿下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秦昭极其高兴,刚想抱抱扶容,这时,船板那边又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他克制着自己,放下了手。
不能让旁人知道。
侍卫就在身后,秦昭尽力平缓了语气,问道“扶容,真的吗?”
扶容点头“真的。”
“真的吗?”
“真的。”
两个人就重复着这样的对话,侍卫也听不懂,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
等侍卫终于离开,秦昭猛地转过身,抱住扶容。
“扶容,孤很高兴。”
秦昭很快就回过神,松开扶容。
“孤唐突了。”
秦昭碰了一下扶容的脸颊“你脸上这么冷,回船舱去罢。”
“是。”
扶容跟着秦昭回了船舱。
秦昭走到案前,给他倒了茶,捂在手里试了试温度,然后递给他。
太子殿下给自己倒茶,扶容还有些不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殿下不必做这些。”
秦昭却道“你为孤沏了这么多次茶,孤帮你倒一次茶,不算什么。”
“嗯。”扶容喝着茶,总还感觉自己有点没回过神。
他就这样……答应了太子殿下吗?
他本来是打算拒绝太子殿下的,怎么忽然就答应他了呢?
可是……
或许是船板上的月光太漂亮了,又或许是……
扶容呆呆地看着秦昭,还有些恍惚。
秦昭看着他,笑了笑“你若是现在想后悔,也来得及。你随时都可以后悔。”
扶容摇摇头“殿下,我……”
他小声问“我能不能问问,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总觉得,不太真实……太子殿下怎么会……”
秦昭顿了一下,温声道“你从前不是问过了吗?你人很好,很善良,也很细心,偶尔耍耍小聪明,也很可爱。”
扶容总有些不太相信“这个不是我……”
“这就是你。”秦昭顿了顿,偏过头去,轻声道,“孤总不能说,孤活了二十来年,才终于遇到喜欢的人罢?”
扶容抬起头,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茶杯“真的吗?”
“真的。”秦昭道,“这种事情,孤自己也说不清楚,孤只能说,孤确实只喜欢你。”
秦昭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把床榻上的被褥取出来铺床。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走到墙上挂着的烛台旁边,微微踮起脚,吹灭蜡烛。
秦昭背对着他,忽然,船舱里都黑了下来。
他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小声道“殿下,我没有看见你耳朵红了,我没有看见。”
秦昭哽了一下“快睡罢,你看见也无妨。”
扶容笑着跑到床边“睡觉,殿下睡觉,我给殿下守夜。”
第二天清晨,扶容醒来时,扭头看见身边的秦昭,还有些迷糊。
他就这样,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了吗?
可是太子殿下好规矩啊。
他说自己人前人后,都会恪守君子之道。
果然如此,扶容给他守夜,他们两个都睡到一张床上了,秦昭还是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十分君子。
扶容看着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太子殿下好像……
扶容轻轻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没有反应。
扶容又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的睫毛不自觉颤了颤,扶容笑着道“殿下,你没睡着。”
秦昭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扶容。”
扶容捂住嘴巴“我没看见,噢。”
扶容反应过来,没看见,应该是捂住眼睛。
秦昭抿了抿唇角,他总不能说,自己因为扶容,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吧?
那也太不符合他云淡风轻的行事作风了。
扶容捂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殿下,我去端洗脸水。”
扶容下床的时候,船颠簸了一下,他险些跌了一跤。
秦昭连忙扶住他“小心。”
扶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悄悄看着秦昭。
秦昭也很快就松开他的手,还说了一句“唐突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竟然会喜欢他。
不管了,不管以后怎样,不管以后他和太子殿下能不能闯过去,起码现在,他们都是真心的,也都是开心的。
扶容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只有林意修不太高兴。
“啊?不跟我念书了?是我教的不好吗?”
扶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林公子教得很好,但是太子殿下说要教我,我就不麻烦林公子了。”
林意修皱眉“好吧,那你可千万不能懈怠啊。”
“我知道。”
这几日,秦昭在船上看文书,扶容就坐在旁边,乖乖地看书。
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圈起来,问问太子殿下。
过了几天,船队靠岸。
秦骛也一路跟着船队,到了岸边。
他骑着马,借着山林隐蔽,远远地瞧着,看见扶容安全下了船,便准备离开。
他得抓紧时间,赶回都城外的道观去。
他这回出来,用的借口就是给老皇帝收集服食丹药的露水。
他安排的张天师说,收集露水需要沐浴斋戒一个月,不可泄露身份,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他才能暗度陈仓,出来一个月。
现在也是时候回去了,再晚一些,只怕就瞒不住了。
秦骛沿着山路,赶回道观。
太子一行人也要骑马回都城。
又过了几日,这天傍晚,一行人抵达都城附近的山头。
秦昭看了看西沉的日头,估摸着是赶不上了,便道“去青羊观休整一晚,明日再回都城。”
他吩咐下去,侍从们便准备上山。
秦昭转过头,同扶容解释道“青羊观是父皇下旨修建的,也有几间客房,足够我们暂住了。”
扶容点点头,骑着马,跟着秦昭上了山路。
到了青羊观前,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天师道长们出来迎接,很快就给他们安排好了住所和斋菜。
道长特意嘱咐侍从们“西边的客房,有一位贵人住着,贵人正在修行,不许人打扰,否则功亏一篑,你们最好不要靠近西边的客房。”
扶容和一众侍从们站在一起,都点头称是。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赶路赶了一天,扶容也饿坏了,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抱着碗,大口地吃着野菜拌饭。
秦昭看着他的模样,笑了笑“慢点吃,你又不和他们一起吃,不用急。”
扶容嚼着饭菜,小声道“殿下,我饿。”
“那就多吃一点。”秦昭又挖了一勺米饭给他,“别吃得太饱,青羊观里有几只千年乌龟,还有题了经文的影壁,都很好看,等吃完了,孤带你去看看,消消食。”
扶容点点头“嗯。”
不出秦昭所料,扶容果然吃撑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秦昭屏退其他侍从,只带着扶容夜游青羊观。
他们先去看了影壁,秦昭一字一句地同他讲解上面所书经文,扶容举着蜡烛,烛光跟着秦昭的手,照亮影壁上的字。
扶容似懂非懂,虽然认真听着,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高深了,听着听着,他不免就开始走神。
秦昭顿了一下,唤道“扶容?”
扶容回过神“殿下?”
“去看千年乌龟。”
一听这话,扶容来了精神“好啊。”
秦昭带着扶容到了一处石子砌成的小水潭边,天有些黑了,扶容看不清,蹲在池子旁边,举着蜡烛“殿下,乌龟在哪里?”
“恐怕是夜里,它们回洞里去了。”
“啊?”
扶容往前探了探身子。
那池子边缘铺着石头,石头上又长着青苔,忽然,扶容脚下一滑,直直地往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秦昭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水潭上面抓了回来。
“小心。”
扶容傻笑,不敢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乌龟。
秦骛只比他们提早一天赶回道观,听说扶容也过来了,想着远远看他一眼。
他站在竹林后面,看着扶容。
他忽然觉得,扶容看秦昭的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上船的时候,扶容明明不是这样看秦昭的,他还能确保,扶容和秦昭没在一块儿,他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他的确信正在慢慢动摇。
扶容看秦昭的目光,他太熟悉了,那原本是属于他的目光。
怎么回事?这才过了几天?
秦骛看着扶容的表情,按捺不住,想上去问问,可是他又不敢。
他的经文上写了——
不能跟踪扶容!不能吓到扶容!
没多久,扶容和秦昭离开了,秦骛大步上前,走到水潭边,低头看了一眼池子。
就这池子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来的乌龟?
他拿出竹筒,从水潭里装了一筒水,就当是给老皇帝接的露水了。
第57章 挑衅
旁的人看不出来, 只当太子殿下不喜人多,扶容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常跟着太子殿下。
没有什么奇怪的。
只有秦骛一眼就看出来了, 扶容和秦昭之间相处,不太对劲。
明明上船之前, 扶容看秦昭的目光还不是那样的。
扶容看喜欢的人的时候,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写满了喜欢和崇敬, 从前只有秦骛享受过这样的目光,如今扶容将这样的目光给了别人,秦骛自然一眼就发现了。
秦骛半跪在水潭边,将装水的竹筒按进水里, 潭水灌进竹筒里, 平静的水面上冒出一连串气泡。
秦骛看着水面上的涟漪,又想起方才扶容差点儿摔进水里,也是秦昭把他抱起来了。
秦骛心中不悦, 没等水灌满,他便猛地起身, 抓起竹筒,把竹筒狠狠地砸进水里。
秦昭, 你该死!
一声闷响,竹筒好像砸到了水里的什么东西。
秦骛墨绿色的眼睛闪了闪,定睛一看,同池子里的一只乌龟对上了目光。
乌龟被他砸了一下, 慢吞吞地把脑袋缩回壳子里。
像是在嘲笑他。
秦骛整个人登时烦躁起来, 下了水, 把乌龟给抓起来。
扶容不是想看乌龟吗?秦昭带他过来, 他也没看见。
他就把乌龟抓到扶容面前去,让扶容看个够。
秦骛想,他这样,总比秦昭贴心、比秦昭好了吧?
秦骛捏着乌龟,刚准备转身去找扶容,又想起经文上写的,不能吓到扶容。
算了。
秦骛转回头,把乌龟丢回水潭里。
乌龟溅起一片水花,全都溅在秦骛面上,秦骛不耐烦地抹了把脸,扬手要打它。
自然是打不中的,秦骛和乌龟壳两两对望了一会儿,秦骛捡了块石头,准准地丢在龟壳上,最后秦骛捡起竹筒,转身离开。
秦骛回到西面的客房,将竹筒随手丢给属下。
“老皇帝的露水。”
“是。”属下把竹筒收好。
秦骛又问“前几日在船上假扮船工的是哪一个?”
一个属下出列抱拳“主子。”
秦骛顿了顿,沉吟道“扶容和秦昭,没有什么罢?”
属下斟酌着答道“回禀主子,据属下所见,扶公子与太子之间,并无其他。”
秦昭并没有因为属下的回复,就放下心来,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属下走后,秦骛哐的一声在案前坐下,架着脚,拿着银勺摆弄香炉。
他在道观里,这些东西不会少。
秦骛烦躁得很,扶容和秦昭到底是怎么回事?扶容喜欢上秦昭了吗?他答应秦昭什么事情了吗?
他们在一块儿了吗?
秦骛没有其他可供推断的事情,只能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回想刚才见到的短短片刻。
——扶容和秦昭同游青羊观,在小水潭旁边看乌龟,扶容险些滑倒,秦昭把他抱上岸来。
他们同对方说的话,看对方的目光、神态,还有动作。
这些东西,秦骛回忆起来,竟然分毫不差。
秦骛随手拿起一瓶金疮药,解开上衣,露出肩膀上的伤口。
秦骛往手掌上倒了点药粉,然后糊在伤口上,又狠狠地按下去。
正是上次扶容留给他的伤口,他不想让伤口这么快就愈合,所以总是这样。
不妨碍他做事,反倒是伤口的疼痛能让他清醒一些。
只要想到扶容的事情,秦骛就无法正常思考,只能依靠疼痛保持冷静。
可是这回,他想了半天,最后也没能推断出什么,只能安慰自己,应该不会。
上回秦昭都被下药了,他也没敢对扶容做些什么,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他更不敢。
扶容就喜欢秦昭那一款儿的,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喜欢就喜欢,他学着装着,扶容以后也会喜欢他的。
他还有机会。
秦骛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自从前世扶容离他而去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安慰自己,安慰到现在,也不过是安慰。
秦骛穿好衣裳,盘腿坐好,开始打坐。
又是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
天还没亮,扶容就被青羊观里的钟声吵醒了。
扶容睡在外间的小榻上,才翻了个身,里间的秦昭便也醒了。
秦昭轻声问“青羊观的方士们有早课,吵醒你了?”
“没有。”扶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从床榻上爬起来,缓了缓神,披上衣裳,侍奉秦昭更衣。
秦昭看看扶容站在自己面前,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的模样,再转过头瞧了一眼窗外天色,温声道“时候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扶容摇摇头。
“那等会儿孤去传早饭?”
扶容仍是摇头。
“那等会儿……孤再带你去看乌龟?”
扶容才摇了一下脑袋,忽然就反应过来,抬起头,眼睛一亮“真的吗?”
一说到乌龟,他就有精神了。
秦昭笑了笑“真的。”
两个人更衣洗漱,没有惊动旁人,从后门出去,结伴去小水潭。
扶容与秦昭刚走,秦骛就带着人过来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迎上前,有些不确定“五殿下?”
秦骛没有开口,他的下属代替他道“五殿下在青羊观为陛下祈福,如今仪式大成,又听闻太子殿下也在青羊观落脚,特意一早来拜见殿下,烦劳通传。”
秦骛当然不是来看太子的,他是来看扶容的。
秦骛的算盘打得很好,他有正当理由出现在这里,就不算是跟踪扶容。
老皇帝的“露水”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儿,他还可以和扶容一起回都城。
他就可以在路上多看看扶容。
秦骛算得准准的。
太子侍卫连忙应道“是,请五殿下稍等,微臣进去通传一声。”
秦骛看着侍卫跑上台阶,叩了叩门,轻声道“殿下,五殿下求见。”
里面没有回应。
侍卫皱了皱眉,又敲敲门“扶公子?”
秦骛看着侍卫敲门,脸色也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扶容和秦昭在里面干什么?睡得这么熟?该不会他们在……
不可能!
下一刻,侍卫疑惑地推开了门“殿下,微臣得罪了。”
侍卫回过头,回禀道“五殿下,太子殿下不在,扶公子也不在,像是出去办事了。”
秦骛松了口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
秦骛沉声道“我就在外面等。”
“好。”
客房外面的空地上,种着一棵银杏树,树下有一块大青石。
正巧这时,青羊观正殿里,传来方士们吟诵经文的声音。
秦骛就盘腿坐在青石上打坐,好让自己冷静一些,不至于等会儿吓到扶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满天经文之中,秦骛捕捉到远处的传来扶容的声音。
“殿下,那只乌龟真的有几千年了吗?看起来有点小,我以为神龟都会很大……”
秦骛猛地睁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他一眼就看到了扶容。
扶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裳,像是在天还没亮的山林里沾染上的颜色。
他跟在秦昭身边,小声地同秦昭说着话,眼睛亮晶晶的,秦昭微微偏过头,眼里带笑,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秦昭刚准备解释“那不过是旁人附会,究竟有没有几千年……”
可是,秦骛的目光太过强势,强硬地横插在两个人之间,不容忽视。
扶容转过头,也看见了他。
在扶容看过来的时候,秦骛立即收敛了杀气,朝他笑了笑。
扶容脚步一顿,往后退了退,躲到秦昭身后。
他怎么会在这里?
秦昭握了一下扶容的手,大步上前“五皇子也在此处?”
秦骛的属下将刚才说过的借口再说了一遍。
秦昭听见老皇帝又在搞这些不着调的修行丹药,神色不虞。
秦骛没空理他,克制着,在心里数着,看看扶容,不敢多看,只敢看三眼。
可扶容还是往太子身边躲了躲。
秦骛已经在学了,他努力学得温和克制,可扶容却只觉得他古怪。
在青羊观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准备下山。
扶容骑着马,乖乖地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秦骛。
扶容垂着眼睛,在想事情。
他以为,自己上回和秦骛见面,已经把事情跟秦骛说清楚了。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秦骛是个无比执拗的疯子,让他因为一些话就放弃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扶容瘪了瘪嘴,他一大早和太子殿下去看乌龟,本来心情好好的,现在秦骛来了,他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真讨厌。
秦骛同样坐在马背上,瞧着他的侧脸。
扶容又不高兴了。
同样察觉扶容不太高兴的,还有秦昭。
秦昭与扶容并肩而行,秦昭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取下来,递给扶容“扶容,帮孤打开。”
扶容回过神,接过水囊“是。”
待扶容打开水囊,要递给秦昭,秦昭便道“孤忽然不渴了,你喝吧。”
“是,多谢殿下。”
扶容抿了一小口清水,看起来没有那么不高兴了。
秦昭笑了笑,又道“扶容,你可知道青羊观有什么典故?”
扶容摇摇头。
秦昭又问旁人“你们知道吗?”
侍从们自然摇头,称不知。
秦昭便同他们娓娓道来,没有一点儿架子“传闻当年,天师出关时……”
扶容听得出神,认真地看着秦昭,连秦骛在旁边也忘记了。
秦骛跟在旁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其他人蠢笨至极,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看不出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秦昭分明是只想给扶容讲故事,为了掩人耳目,才多问了其他人一句。
瞧他那眼睛,黏在扶容身上就没下来过。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狗东西,真碍眼。
不过,秦骛也学了一招,讲故事。
嗯,秦骛打算等一下就把这招写到自己的经文上。
接下来,秦骛又亲眼见证了——
太子问扶容要不要歇一会儿,紧跟着又问侍从们要不要歇一会儿。
其他人还是看不出来,只当是太子殿下体恤下属,一个个还感恩戴德的。
休息的时候,太子跟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变出一包点心,分给众人,扶容自然也有。点心是扶容喜欢吃的牛乳糕。
秦骛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冷冷地看着秦昭给扶容发点心。
扶容跟个小孩儿似的,捧着双手,秦昭挑了一块最完整的牛乳糕,放到他的手心里。
随着扶容眉开眼笑地说了一声“多谢殿下”,一声轻轻的咔嚓响起,秦骛咬断了嘴里的草茎。
苦涩的汁液在秦骛口中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了他心底。
太子仁厚,还派人送了两块点心过来。
秦骛捏起一块点心,攥在掌中,磨成齑粉,也不肯吃。
秦骛就算是傻子,也不能再安慰自己了。
扶容和秦昭,是真的不对劲。
粉末从秦骛的指缝之间漏走,落在地上。
扶容好像,真的和别人在一块儿了。
等扶容吃完了点心,太子便宣布继续上路。
秦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怎么翻身上马的。
他骑在马上,看着扶容和秦昭相处,眼中怒火燃烧,额角青筋暴起,突突地跳。
他恨不能骑着马冲过去,直接把秦昭给撞死,自己顶替秦昭的位置,和扶容说话玩笑。
可他在经文上写了,不能吓唬扶容。
扶容和秦昭说着话,秦骛极力忍耐着,只是偶尔忍不住了,发出一两声咔咔的磨牙声。
一行人就这样回到都城。
虽然此次秦昭立了大功,但老皇帝并没有派人来接他,连一个传旨太监都没派来。
秦昭已然习惯了,叮嘱扶容“孤回了太子府,收拾收拾,便要进宫述职。你连日来随孤奔波,想来也累坏了,就不必与孤一同入宫了。”
扶容点点头“是……”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群人从街边冲出来,嘴里叫嚷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为何抓捕我夫?!难道太子殿下忘了我家老太傅对殿下的教诲之恩了吗?”
扶容和秦昭并排走在最前面,一群人呼啦一声冲上来,惊着了他们的马匹,秦昭反应迅速,紧紧地握住缰绳,控住马匹,转头去看扶容。
扶容的马匹也被吓到了,长吁一声,抬起两条前蹄。
扶容还不太会骑马,控不住马,只能紧紧地抱着马脖子。
秦昭伸手去抓缰绳,下一刻,一个黑影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缰绳。
不知何时,秦骛下了马,冲到扶容身边,握着缰绳,在手掌上绕了两三圈。
马匹受惊,根本控不住,秦骛向来力气大,竟也被拖着向前滑了一步。
秦骛皱了皱眉,用右手拽住缰绳,甩了甩左手,从侍卫手里夺过武器,朝着马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
马匹终于安静下来,扶容从马背上跌下来,秦骛接了他一把“扶容?”
扶容心有余悸,回过神,连忙把摔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还不忘给秦骛行礼“多谢五殿下。”
秦骛哽了一下。
真要命,扶容都和秦昭在一块儿了,他刚才还在为这事吃醋。
现在他还巴巴地跑上来救扶容。
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先冲上来了。
秦昭没救,他先救了。他救了扶容,扶容对他还是没有好脸色,就说了一句“多谢”。
扶容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秦骛看着扶容,扶容正抱着自己的包袱,打开里面的匣子,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摔坏。
这时,一群侍卫已经上前,把那群作乱的人给围起来了。
秦昭翻身下马,仔细看看这群人。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妇人,身后跟着婆子婢女。
秦昭皱了皱眉,并没有认出她来“你是何人?”
那妇人道“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王玄的夫人!”
王玄正是暗中观察太子喜好,再将这些信息转手卖给朝中官员的那位奇才。
原来是他的夫人。
秦昭皱了皱眉,他前几日就将此事写成奏章,发往都城了。
如今,王玄的夫人在这里闹什么?
王玄夫人正色道“前日夜里,大理寺不分青红皂白,便上门来将我夫拿了去,家里人奔走,却连一个罪名都探听不出。”
“大理寺说,抓人乃太子殿下授意,若是有事,便来请教太子殿下。如今我来了,来请教请教太子殿下,我夫究竟如何得罪了殿下?”
秦昭皱眉“大理寺没有将他的罪名告知你吗?”
“不曾,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子殿下是全然忘记了我家老太傅对殿下的教诲之恩吗?太子殿下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
她话还没说完,这时,一辆马车匆匆赶到,在太子府前停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声若洪钟,厉声呵斥“住嘴!”
王玄夫人抬起头,登时消了气焰,喊了一声“祖父。”
秦昭回过头“老师。”
这位老人正是王老太傅,也是方才王玄夫人口口声声的“我家老太傅”。
王老太傅压低声音,呵斥道“闭嘴,回家。”
王玄夫人仍旧不服“祖父……”
“我刚从宫里出来,陛下都告诉我了,王玄犯下滔天大罪!我待会儿就亲自将他绑了,送到兴庆宫前,一刀一刀剐了谢罪,你若是想陪他,就只管闹!”
“你也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姑娘,是谁教你,在大街上,在太子府门前,大吵大闹的做派?”
王玄夫人讪讪地退开了,王老太傅走到秦昭面前,俯身下拜“殿下,都是老臣管教无妨,老臣有罪……”
秦昭连忙把他扶起来“此事与老师无关,孤心中清楚。孤正好也要入宫述职,老师与孤一同入宫面见父皇罢。”
王老太傅抹了一把老泪“是。”
秦昭回头看看扶容,对他说“你可有受伤?快进府里让大夫看看,孤得马上进宫一趟。”
扶容点点头“我没有受伤,殿下路上小心。”
“好。”
王老太傅也连忙见好就收,让人把王玄夫人给带下去“还不快走!”
这时,秦骛忽然冷冷地开了口“撞了扶容就走了?”
扶容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王老太傅和王玄夫人也回过头。
秦骛抱着手,神色不虞,目光阴沉。
若是秦昭的马被惊了,秦骛能当场拍手叫好,摔死他最好。
但这回是扶容的马被惊了,那要是扶容受伤了怎么办?
秦骛厉声道“给扶容赔礼道歉!”
王玄夫人看了王老太傅一眼,王老太傅不理她,她便拖拖拉拉地上了前,朝扶容行了个礼“对不住,这位小公子,是我失礼了。”
王老太傅也道“冲撞了小公子,实是对不住,过几日我王家备好了礼,再登门道歉。”
扶容抿了抿唇角,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嗯。”
太子和王老太傅急匆匆地进了宫。
秦骛抱着手,看着扶容进了太子府,低声吩咐属下“去问问留守城中的眼线,太子和王家出了什么事。”
“是。”
属下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了。
“主子,留守的眼线没听说近来王家有什么事,只知道前日,大理寺将王家小孙子王玄抓去了,没有罪名。”
“没有罪名?”
“是,没有罪名。”
秦骛抱着手,不再骑马,而是步行往前。
结合方才王玄妻子与王老太傅所说的话,王玄犯了大罪,有什么罪名是不能说的?
或者说,是有人授意,不许说的?
秦骛很快就明白了。
是老皇帝。
王玄犯下滔天大罪,老皇帝故意只抓人,不公布罪名,鼓动王家人去太子府门前大闹一场。
王家乃世家大族,往日里就仗着自家有一个老太傅,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今日王家在太子府闹得越凶,日后,王家便会越觉得羞愧,越亏欠秦昭,从而越发效忠秦昭,成为秦昭强有力的羽翼。
老皇帝为了扶保这个软弱的太子,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爱保谁保谁,牵连到了扶容,秦骛就不舒坦。
属下问“主子,露水是让张天师转交给陛下,还是主子亲自去一趟。”
“让张天师转交罢。”
老皇帝忙着,没空见别人,而且秦骛借着“露水”,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不必再费其他心思了。
秦骛脚步一顿“不回宫,去梧桐巷。”
不出秦骛所料。
此时,兴庆殿里,太子也正不解“父皇下令抓捕王玄,为何不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反倒让大理寺隐瞒罪名?引得王家惶恐?”
老皇帝端坐在上首,笑着问道“王家去太子府闹了?”
“是,此事乃王玄一人所为,何必……”
老皇帝冷了脸,低声道“蠢材,朕这是在帮你铺路。王家连太子府都敢去闹,你再尊师重道,看重王时贞,等你登基,世家都爬到你的头上去了。”
“他们如今闹一场,发现自己不占理,往后便不会再闹,只会对你俯首帖耳,恭敬顺从,你懂了吗?”
秦昭大抵是听不惯这些阴谋诡计的“父皇,儿臣以为此举……”
老皇帝厉声道“不用你以为,路朕都帮你铺好了,恶人朕都做了,你就宽宏大度地原谅他们,他们自然会感念你的好,对你感激涕零。”
秦昭仍是不平,对上老皇帝阴冷的目光,也只能俯首称是“是。”
老皇帝冷哼一声“这回河堤的事情做的不错,王家的事,你再揣摩揣摩罢,让门口的王时贞滚。”
“是。”
秦昭退出兴庆殿,王老太傅还跪在殿外,按着犯了事的王玄,爷孙二人一同磕头请罪。
“老臣有罪,管教不严,请陛下恕罪……”
王老太傅身形清减,伏在地上,不复从前风骨。
秦昭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老师,快起来吧,此事与老师无关,父皇……明察秋毫,心中是清楚的。”
和秦骛与老皇帝想的一样,王老太傅拽着秦昭的衣襟,感激涕零“殿下,是老臣对不住殿下啊,老臣有罪!”
秦昭顿了一下,似有感慨,转头看向兴庆殿。
王玄犯下如此重罪,原本秦昭觉着就事论事,不必牵连王家所有人。
如今老皇帝设了个套,大挫王家锐气,王家已然大不如前了。
当天下午,王老太傅便带着礼品,上门来给太子殿下赔罪,也顺便给差点坠马的扶容赔礼。
扶容受了礼,也不好再计较什么,只好笑着说了“不要紧”。
太子殿下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再照顾他。
扶容就抱着从南边带来的特产,准备去梧桐巷找娘亲。
上午惊马,他的包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他在南边给娘亲买的首饰都摔坏了。
他嘴上对王家人说“不要紧”,其实是很要紧的。
可是他只是一个掖庭奴婢,就算得太子殿下宠爱,也不能恃宠生骄,对方都赔罪了,他只能说“不要紧”。
扶容只能去找找工匠,看能不能修一修,还有一些特产点心,先拿过去给娘亲尝尝鲜。
扶容刚走到梧桐巷前,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扶容脚步顿了一下,准备加快脚步,绕过马车。
可是秦骛好像已经看见他了,掀开帘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扶容,他是个……”
秦骛本来想说“太子是个软蛋怂包”的,低头一看自己记录的要领,发现扶容不喜欢他这样说,便住了口。
秦骛改了口“扶容,他护不住你。你今日就该看出来了,别和他在一起。”
扶容回头“五殿下看出来了,我与太子殿下?”
“看出来了。”秦骛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冷静。
昨天晚上就看出来了,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别和他在一起,好不好?我在改了。”
扶容轻声道“既然五殿下都看出来了,那就不该再缠着我了。”
秦骛皱了皱眉,从昏暗的马车里瞧着他“扶容,你是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我不是秦昭那样的怂包,就算你当上太子妃,我的兄嫂,我照样想要你。”
第58章 改正
——就算你当上太子妃, 成了我的兄嫂,我照样想要你。
扶容抱着包袱,站在马车边。
秦骛坐在阴暗的马车里, 只有一双眼睛发着光,像是坟地里的两盏鬼火灯笼,墨绿墨绿的,很是渗人。
扶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他试图用太子殿下吓退秦骛, 可是秦骛根本就不害怕太子殿下。
虽然扶容很不愿意承认, 但秦骛说的是事实。
扶容和秦骛, 是天底下最了解对方的人。
秦骛能够一眼看出扶容不对劲。
扶容也知道,秦骛不是在说笑。
秦骛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在冷宫里住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礼义廉耻, 他就像一匹未驯化的野狼,一切行事都凭本能。
他喜欢扶容,他就要得到扶容。
用偷的用抢的,哄的骗的装的,反正他就要扶容。
就算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 那又怎么样?在一块儿了也能拆散,他照样想要扶容, 照样有办法把扶容给抢过来。
更何况, 他根本就看不上太子,他总说太子是怂包软蛋。
扶容想, 他不害怕太子殿下, 那他害怕什么呢?
这时, 秦骛低声道“扶容, 不要和他在一块儿, 他护不住你。”
秦骛举例论证“你看今天上午, 你的马失控,他拉都拉不住,是我拉住的。王家人撞了你就想跑,他什么也没说,还是我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的。”
“他根本就是个废物,他护不住你!你……”
秦骛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的经文——
不许跟扶容大小声!
秦骛极力克制住语气,抬起头,继续道“扶容,以前是我错了,我有在改,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别和他在一起。”
原来秦骛害怕的是这个。
秦骛最害怕,扶容和别人在一块儿。
扶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抬起头,鼓起勇气,小声道“我不要你管。”
扶容声音虽轻,话却说得很清楚。
秦骛哽了一下,神色微变,原本极力维持的平静神色渐渐出现裂缝。
扶容看见他的模样,虽然紧张地捏着衣袖,但心里还是高兴的,连眼睛都亮了。
秦骛也有吃瘪的时候,真难得,他得多看几眼,存下来晚上做美梦。
扶容弯了弯眼睛,慢吞吞地对秦骛说“五殿下,今天上午,你救我的事情,我已经向殿下道谢了。”
“至于其他的,前世我也帮过五殿下很多,我想,应该足够抵消了。若是五殿下还想要其他的,那……王家的赔礼,我先拿来给五殿下挑吧。”
“我不要太子殿下护着我,我自己会自己护好自己的,以后就不劳五殿下操心了。”
秦骛道“扶容,别这样,他……”
正巧这时,扶容身后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容容?你回来了?怎么站在外面?”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是娘亲。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跟别人说话,等一下就回去……”
兰娘子刚准备上前,扶容就喊了一声“娘亲,你……你别过来!”
“好。”兰娘子点头应了,走回家门口,担心地看着扶容,“若是客人,请客人进来坐坐吧?”
扶容却道“不是客人,只是……无关紧要的人,问路的人。”
秦骛喉间一哽。
无关紧要的人,他不想当扶容无关紧要的人。
扶容转回头,飞快地对秦骛说“五殿下,那天晚上,在淮州的客店里,我和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把前世的事情统统抛掉,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正色道“还有我娘亲,还有太子殿下、林公子。”
这几个人,是目前对扶容来说,最要紧的几个人,所以扶容要强调一下。
秦骛也知道,如今他已经完全被扶容排除在外了。
秦骛没有回答。
扶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确定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扶容想了想,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应道“扶容。”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不太熟练地说出那句命令的话“秦骛,听我说话,我说,不许。”
“好。”秦骛颔首,“我知道,我听话,听话。那你别和秦昭在一起,你回头看看我,我在改了。”
秦骛一直模仿某人的云淡风轻,直到此刻,终于模仿不下去了。
他撕碎了温和平静的伪装,整个人目露凶光,几乎要将扶容拆吃入腹。
真要命,扶容就站在他面前,他碰不得、抱不得,只能慢吞吞地跟扶容说话。
秦骛简直要憋疯了。
真不知道秦昭是怎么做出那幅伪君子的模样,扶容就在眼前,不亲亲抱抱摸摸,那是男人吗?
他再模仿,他就真的失去扶容了。
秦骛几乎要从马上窗户上翻下去,他低声道“扶容,我真的改了,你回头,我们重新开始,我改好了,我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对你了,你考我、检验我。”
下一刻,扶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罢,或许,他不模仿,扶容也早已经不属于他了。
扶容目光坚定,看着他,定定道“秦骛,不要,我才不要回头。”
扶容坚决地说完这句话,便踮起脚,想把秦骛掀起来的马车帘子放下来,把两个人隔开。
他要回家了,他不要再和秦骛在这里浪费精力了。
“五殿下慢走,恭送五殿下。”
扶容的手刚碰到帘子的时候,忽然,马车里的秦骛伸出手,隔着布料,准准地抓住了扶容的手腕。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被他拉着,忍不住往前倒了一步。
秦骛该不会想当着娘亲的面,把他掳上马车吧?
扶容想到这一点,有些着急,连忙拍他的手“秦骛!你又不听我说话!”
帘子那边的手,力度轻了一些。
隔着帘子,秦骛的声音低低的“我没有,我只是忍不住。”
“松手!”
扶容忽然想到什么,脑子转得飞快,他认真地说“秦骛,你还说你改好了,让我考你,我刚才就是在考你。”
扶容举起手“我现在看到了,你还和以前一样,霸道蛮横,不讲道理,你没有通过考验。”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
扶容没有那个心计,特意伸出手去考考他,不过是事后想起来,才这样说的。
但是如今,他们之间,是扶容占上风,扶容说什么就是什么。
扶容说秦骛没改好,秦骛就是没改好。
秦骛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扶容的手腕。
他语气低沉“扶容,那你再考我一次,我这次绝对不抓你,我真的改了。”
“你越改越差了。”
扶容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秦骛坐在马车里,不敢再掀开帘子去看,只能听见扶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他又听见扶容和兰娘子说话。
兰娘子道“如果是客人,就请他进来喝碗水吧。”
扶容惊魂未定,呼了口气“娘亲,不是客人,是……讨厌的人。”
秦骛心中一沉。
他向扶容求和之前,他还是无关紧要的人。
求和之后,他现在是扶容讨厌的人。
就像扶容说的一样,他越改越差了。
秦骛低头看看自己写好的经文,他都是按照写的来做的,没有凶扶容,也没有吓到扶容,怎么会越改越差?
怎么会越改越差?
扶容那个考验,他根本就忍不住。
在狼面前放一块肉,狼肯定会扑上去啃肉。
在秦骛面前放一只扶容,秦骛肯定会扑上去啃扶容。
这是考验吗?他怎么可能通过这种考验?
扶容扶着娘亲,正准备回家,忽然,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声闷响,吓了两个人一跳。
扶容回过头,只见那辆黑黢黢的马车晃了晃。
秦骛果然连装也装不像,发起疯来又开始摔东西,弄得整辆马车都在晃。
他想的没错,秦骛根本就没有改好。
他转回头,扶住兰娘子的手臂“娘亲,我们快走。”
“好。”
扶容扶着兰娘子,两个人加快脚步回家去。
这时,巷子口又有人喊他“扶容?”
扶容不敢回头,扶着娘亲,闷着头往前走“娘亲,别回头,快走。”
兰娘子有些迟疑“容容?”
扶容小声道“没事,是讨厌的人,快走!”
巷子口的人又喊了一声,扶容没有理会,只是加快脚步往前冲,只要回到家就好了。
兰娘子蹙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容容,是太子殿下。”
“不管他……”扶容脚步一顿,回过神,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秦昭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从巷子口走过来。
兰娘子认得秦昭,他们要去淮州之前,秦昭来过梧桐巷。
秦昭大步上前,温声问道“扶容,怎么了?听见孤的声音,怎么反倒跑得更快了?”
扶容看了一眼,那驾黑黢黢的马车已经走了,秦骛走了。
扶容笑着摇摇头“刚才有一个问路的人,很难缠,我还以为是他追上来了。”
扶容问“殿下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秦昭环顾四周“进去说罢。”
“好。”
扶容把秦昭请进家里,又给他奉了茶。
“不用麻烦了。”
秦昭让侍从上前,那侍从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秦昭将匣子打开,那里面是几样女子钗环。
扶容不解“殿下?”
秦昭正色道“今日王玄夫人在太子府门前大闹一场,你的马匹被惊着了,你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也摔了。孤记得你给你母亲带了一些首饰,想来都摔坏了,孤重新挑了几样,给你带过来。”
“王老太傅是孤的老师,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孤代他们向你赔罪,这些首饰也赔给你。”
扶容有些失神,眨了眨眼睛“殿下连这件事情也注意到了?”
秦昭温声道“孤自然知道,只是当时场面混乱,一时间没顾得上你,孤心里都记得。”
“谢谢殿下。”扶容垂了垂眼睛,接过匣子,揉了揉眼睛,再说了一遍,“谢谢殿下……”
“别哭啊,拿去给你娘亲看看罢。”
“嗯。”
扶容抱着匣子,去找兰娘子“娘亲,这个是簪子,我本来也买了一支,不过摔碎了。”
兰娘子笑着看看摔碎的簪子“不妨事,拿去铺子用白银嵌一个边,就能补好了。”
“嗯,这个是太子殿下送的。”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朝他笑了笑。
太子殿下真好。
他本来还以为,太子殿下只在意王家呢。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本来也振作起来,准备自己收拾摔坏的东西了。
可是太子殿下帮他,这说明太子殿下把他的事情都记在心上,他自然高兴。
秦昭也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傍晚时分,扶容和秦昭一同离开梧桐巷,回太子府去。
扶容有点担心地问他“殿下,王老太傅现在怎么样了?”
秦昭背着手,轻叹了一声。
各种缘由,他也不好向扶容说。
他只能道“不要紧,孤知晓此事与王家无关,都是王玄一人所为,老师心里也清楚,只是被气坏了,这几日要好好休养身体。”
“嗯。”扶容点点头,“那就好。”
秦昭笑了笑。
两个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
秦昭皱了皱眉,大步上前。
扶容也连忙跟上去。
扶容看见前面宅院的匾额,才明白过来,原来前面就是王家。
秦昭的侍从随手拉了一个百姓来问话“王家这是怎么了?”
那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家门口,被人扔了一大坨臭泥巴。”
“啊?”
侍从大吃一惊,扶容也觉得闻所未闻。
“扔了一大坨臭泥巴?为什么?”
“可能是有什么过节吧,谁知道呢?还是光天化日在大街上,谁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了一大坨臭泥巴。王老太傅还亲自出来看了,气得当场厥过去了。”
一听这话,秦昭脸色一变,排遣侍从“进去看看,拿着孤的牌子,进宫里请太医来看看。”
“是。”
忽然,扶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模样。
应该……不会吧?
秦骛往王家门口砸泥巴?
应该不可能吧,秦骛做什么事情,都有谋算,他好好的,往王家门口砸泥巴做什么?这又是什么谋算?
扶容转念一想,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秦骛经常这样,他的谋算总是出乎旁人意料,有的时候,连他也看不透。
扶容转过头,担忧地看着秦昭,轻声宽慰他“殿下别着急,王老太傅会没事的。”
秦昭面色微沉,他想,王玄之事已然了结,知晓的人也不多,是谁会往王家门口丢泥巴?
是父皇吗?父皇一定要对王家赶尽杀绝吗?
皇子所,九华殿。
秦骛站在水盆前,洗掉手上的泥巴。
扶容一下子就猜中了,这件事情是他干的。
其实他没什么谋算,就是一时兴起。
扶容让他离自己远点,又不让自己动太子,他实在是憋闷,正好路过王家门口,就随手丢了点东西。
王家人害得扶容差点坠马,赔礼道歉也不情不愿的,他看着不舒坦,砸两块泥巴,又没有灭王家满门,已经算是很仁慈了吧?
反正秦骛就是这样想的。
秦骛把手洗干净,擦干净,走回案前。
虽然朝王家发泄了怒气,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股火,发泄不出来。
扶容,还是因为扶容。
他越来越被扶容牵着走了。
他又惹扶容不高兴了,想是他哪里做的不好。
秦骛把自己写满规矩的经书拿出来,一条一条对照着看看。
他没有凶扶容。
也没有吓唬扶容。
更没有跟踪扶容,他知道扶容家在梧桐巷,他顶多是在梧桐巷蹲了一会儿,那能叫跟踪吗?不能!
可是扶容说他越改越差,到底是哪里改差了?
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他这个人本身就不讨扶容喜欢?
秦骛想起自己离开梧桐巷的时候,太子正好也过来了。
扶容看见他,和看见太子,完全是不一样的模样。
看来是他这个人的缘故。
秦骛脑中闪过昨天晚上,扶容和太子同游青羊观的场景,今天早上,扶容和太子一路说说笑笑的模样。
想到这些场景,秦骛就喘不过气来。
若是重生之初,秦骛是绝对想不到,扶容会和别人在一块儿的。
现在扶容真的跟那个废物太子在一块儿了,怎么办?
扶容一点也不在乎谁强谁弱,也不在乎他有没有改好。
他只是不喜欢秦骛这个人而已,他现在喜欢秦昭。
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
一想到这件事情,秦骛就忍不住气血上冲。
扶容喜欢别人了,扶容喜欢别人了。
在知道,秦昭被下了药,可能和扶容之间有了什么的时候,他只觉得暴怒。
他那时掀翻了桌案,踢翻了香炉,满满的戾气。
如今,他知道扶容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扶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秦骛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席卷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骛再也没有暴怒的戾气,也没有掀翻桌案的力气。
那天晚上,扶容不是说说的,他真的在往前走,他真的要把前世和秦骛都丢掉了。
扶容要喜欢别人了,他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秦骛紧紧地握着拳头,竭力忍耐,忍耐到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
他提起拳头,朝着肩膀上的伤口使劲捶了两下,嘭嘭两声。
冷静,秦骛,冷静,再想办法,还有机会。
可是这回,秦骛折腾扶容留给他的伤口,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感受不到疼痛了。
秦骛原本想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更加焦躁。
怎么回事?扶容留给他的伤口,这就好了?
怎么能这么快就好了?
忽然,秦骛想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腰带,从腰带上拿出一把小匕首。
秦骛攥着匕首,朝着原先伤口的位置,狠狠地扎了下去。
秦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仍旧没什么感觉。
于是他握着匕首,按在伤口里,转了一圈。
这下秦骛皱了皱眉,似乎是有痛感了。
扶容给他的痛感。
秦骛皱着眉,一手抓着匕首,狠狠地转动,鲜血涌出,浸湿他的手掌。
他却毫不在乎,另一只手快速翻阅经文,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做的诀窍要领。
过量的疼痛已经让他冷静下来了,秦骛在脑子里嘶吼,趁着脑子清醒,想办法,快想办法。
扶容和太子已成事实。
他现在只能把扶容和太子拆散!
若是放任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越长,相处越久,感情越深,到时候就越不好办。
扶容整天想着太子,他会发疯的!
所以他得趁扶容对太子还没有那么喜欢,赶紧采取措施。
最好能够一击制敌,让太子这个怂包废物,直接在扶容面前现出原形。
不能再拖拖拉拉的,要让太子自己显出原形,让扶容直接放弃太子。
天底下除了他秦骛,所有人都是怂包,所有人都配不上扶容!
他还有机会的。
秦骛第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
没多久,秦骛眉头一松,计上心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两个属下推门进来,他们对眼前的景象早已经见怪不怪,主子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里发疯,大家都知道。
两个属下低头抱拳,不敢多看“主子,有何吩咐?”
秦骛语气平淡,完全听不出受伤的样子“跟兴庆殿的张天师说一声,这阵子找个机会,提醒一下皇帝,太子的婚事。”
“是。”
属下退下去了,秦骛松开攥着匕首的手,沾满鲜血的手按在桌案上。
老皇帝下旨赐婚,秦昭没有那个胆子敢抗旨,只能顺从。
他了解扶容,扶容看起来软乎乎的,其实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们一样,都有洁癖,扶容绝对不肯跟旁人分享喜欢的人,也不可能委身秦昭做男宠。
到时候,不用他再做什么,扶容和太子自然就分开了。
他秦骛就不一样了,他秦骛上辈子、这辈子,都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再改,继续改,改得好好的,扶容总会选他的。
这么快就想到了办法,秦骛松了口气。
他平复心情,提起笔,蘸了蘸墨,在经文空隙之间写下——
不能随便碰扶容。
这是刚才扶容新教他的,扶容就在面前,也不能跟野兽似的伸手去抓,要先问扶容,能不能碰,扶容点了头,他才能碰。
他虽然不会,但是只要扶容教他,他就改,一定改。
秦骛下定决心,等他和扶容和好了,这期间,扶容和太子做了什么,日后,他也要和扶容做一百遍!
熊熊妒火,快要将秦骛整个人吞没。
第59章 做官
翌日, 天还没亮。
秦昭要进宫面圣,早早地就起来了。
扶容侍奉他穿戴整齐,两人一同入宫。
马车里, 秦昭神色微倦, 揉了揉眉心。
扶容知道他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昨天傍晚,有人往王家门口丢泥巴,王老太傅看了一眼, 就直挺挺地撅过去了。
太子殿下让人去宫里请太医, 结果老皇帝硬说自己头疼, 一个太医都没请来,只派了一个传话太监过来。
传话太监说:“陛下口谕, 太子殿下实在是太不长记性。”
很简单的一句话,太子殿下却变了脸色。
扶容不太明白, 秦昭确实清楚其中深意。
老皇帝原本就要打压王家, 太子扭头又帮王老太傅找太医,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王家看见王玄的事情完全没有影响到王家, 老皇帝精心设计的敲打,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边是父亲和皇帝, 另一边是老师。
秦昭难以抉择。
最后还是扶容看出他的为难, 提出自己帮他走一趟。
昨日夜里, 扶容悄悄地从太子府的偏门溜出去,去了王家一趟,看看王老太傅。
扶容回来,将王老太傅的情况如实告知秦昭。
“王家也是世家大族, 请不到太医, 不会请不到其他大夫。大夫说, 老太傅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喝一剂汤药下去,疏散心结,很快就会好的。”
秦昭这才放心一些。
随后他便在书房里看了一夜的文书,扶容也陪着他。
马车辚辚,扶容担心地看着秦昭。
秦昭留意到他的目光,看向他,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扶容,不必担心。”
扶容小声道:“殿下,等会儿面圣,还是不要提王老太傅的事情了。”
秦昭颔首:“孤知道,父皇下定决心的事情,孤也阻拦不得,孤越是求情,王家便越是难捱,老师也越是难堪。”
“嗯。”
扶容推开马车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
前面就是宫门,马上就要进去了。
扶容把窗户关好,在进宫之前,伸出手,抱了一下秦昭。
秦昭身形僵了一下,扶容只抱了他一下,便松开了手,坐直起来。
“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此次南下,殿下毕竟是立了功的,陛下也看在眼里,陛下不会太过苛责殿下的。”
秦昭面上有了点笑意,微微颔首:“孤知道。”
很快便到了兴庆殿前。
扶容下了马车,朝秦昭伸出手:“殿下。”
秦昭握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温声道:“孤自己进去,等会儿还要去昭阳殿看看阿暄,你可以先去昭阳殿。”
扶容笑了笑:“奴在外面等候殿下。”
秦昭颔首:“好。”
扶容就守在殿门外,秦昭独自进殿。
老皇帝端坐上首,正打坐,秦昭俯身行礼:“参见父皇。”
老皇帝闭着眼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秦昭直起身子:“父皇,这是儿臣此次南下,淮州郡守贪污一案,王玄结党营私一案,各郡河堤水坝修建一事,所有卷宗,呈报父皇。”
老皇帝神色微动,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让身边的张天师把卷宗拿过来。
老皇帝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干得不错。”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秦昭:“你不给王时贞求情了?”
秦昭低下头,同样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儿臣知错。”
秦昭与老皇帝之间,要么是秦昭禀报公事,要么是老皇帝训斥他,除了这些话,父子二人没有其他话好说。
老皇帝摆了摆手:“下去罢,去看看你的弟弟们。”
秦昭俯身退走:“是。”
秦昭走后,老皇帝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卷宗,也没怎么认真看,只道:“太子,仁心太过,决心不足,一昧亲近世家,却不懂得打压制衡的道理。”
张天师低眉垂首,伺机而动。
老皇帝又道:“罢了,卜一卦看看。”
老皇帝捻起三个铜板,放进龟壳之中,摇晃一阵,叮当一声,三个铜板都落在桌上。
“张天师,你也来看看。”
张天师上前,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轻声道:“陛下,此乃上上大吉之兆,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太子殿下阳气过盛,或许,阴阳调和,才是正道。”
“对了。”老皇帝忽然想起什么,“太子是还缺一个太子妃,朕记得,朕给他留了一个太子妃。”
他抬起手,招呼侍从上前:“去后宫,告诉贵妃一声,今年中秋宫宴,让她请世家命妇女眷进宫。”
“是。”
*
昭阳殿。
今日秦昭进宫,六皇子特意向文渊殿告假,没去念书。
他同样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完了,又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看书,半天不曾翻动一页,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发人去兴庆殿看看。
“还没出来?”
“那让扶容先过来。”
“扶容不肯过来?他做什么非要等大哥啊?烦死了。”
六皇子念念叨叨的,不知道等了多久,侍从才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殿下,来了!”
“来了?”六皇子噌的一下从榻上跳起来,踢踏着鞋子,跑出宫殿,“大哥?扶容?”
秦昭和扶容刚从兴庆殿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轻声交谈。
“殿下没事吧?”
“不妨事。”
六皇子大步上前,打断他们:“大哥!扶容!”
秦昭笑着道:“给你带的东西在后面,去拿罢。”
“好。”六皇子顺势把扶容拉走,“走,扶容,你带我看看。”
“诶……”秦昭回头,扶容朝他笑了笑,跟着六皇子走了。
秦昭无奈,只能随他们去。
秦昭给几个弟弟都准备了礼品,六皇子的东西自然是最多的。
侍从们将几口大箱子抬到正殿里。
六皇子站在箱子旁边,拿起一块木制面具,放在面前,转头凑到扶容面前:“扶容,看我。”
扶容没忍住笑出声:“殿下。”
六皇子又把面具放到他面前,两个人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扶容,南边好玩吗?”
“奴若说好玩,殿下一定恼怒自己没去;若说不好玩,殿下一定以为我在撒谎。”
六皇子掐了他一把:“实话实说。”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昭,秦昭坐在小榻上,端着茶盏,唇角带笑地看着他们说话。
扶容想了想,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玩。”
六皇子眼睛一亮:“是吗?哪里好玩?跟我说说。”
扶容一边陪六皇子看看礼物,一边同他说一些路上的趣事。
六皇子听得两眼放光,又问:“那你今天不跟大哥回太子府了吧?留下来,我们晚上一起睡,你再跟我说说路上的事。”
扶容点头:“好。”
小榻上的秦昭放下茶盏,轻声道:“扶容,你去把行李放一下。阿暄,你也歇一歇。”
扶容行礼:“是。”
六皇子走到榻边坐下,喝了口茶。
秦昭看着扶容出去了,转头看向六皇子:“阿暄,孤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商量?”六皇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哥,你有话直说,我害怕。”
秦昭道:“大哥想跟你要一个人。”
六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好,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六皇子登时烦躁起来:“大哥,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扶容做我的伴读,从年前开始,到现在半年,半年里,他有五个半月都在你身边,少一个伴读,我都不爱念书了。”
秦昭淡淡道:“你本来就不爱念书。”
六皇子没了气焰:“……”
扶容放好行李,回来的时候,殿中气氛有点怪。
六皇子坐在榻上,一脸复杂。
秦昭倒仍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
扶容上前,疑惑地问:“殿下,怎么了?”
六皇子愤愤地剜了秦昭一眼,拉着扶容继续去看礼物。
六皇子始终有些不高兴。
这天晚上临睡前,扶容和他一块儿,跟他说南边的事情。
六皇子撑着头,道:“扶容,你就好了,你立了功,我哥马上要……”
扶容疑惑:“嗯?”
六皇子捂住自己的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
这几日,扶容又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白日里陪着六皇子去文渊殿念书,晚上就陪着他做功课,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
这天下午,扶容正陪着六皇子念书,柳先生刚宣布了休息一会儿。
忽然,门外来了一个小太监:“扶容,快出来。”
扶容疑惑:“怎么了?”
小太监只是朝他招手:“快出来啊,有大喜事。”
扶容同六皇子说了一声,便起身出去。
还没走出殿门,扶容便看见外面乌泱泱地站着许多人。
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站在最前面,与扶容相熟的侍从们也都站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扶容不由地有些紧张,捏了捏衣袖,问了一声:“怎么了?喊我做什么?”
喜公公一看见他,立即颠颠地迎了上来。
“诸位殿下。”
喜公公先向几位皇子行了个礼,随后一把握住扶容的手,拍拍他的手背,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
“哎哟,扶容,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下你可发达了,等出去了,可别忘了我对你的栽培和提携啊……”
扶容不明就里:“公公,怎么了?”
喜公公拉着他往外走:“快来快来。”
喜公公把他拉到外面宫道上,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快跪下!”
扶容猝不及防,被按在地上。
传旨太监站在他面前,清了清嗓子:“传陛下口谕——”
扶容回过神,连忙调整姿势,双手按在地上,额头也贴在地上:“奴接旨。”
“掖庭奴婢扶容,勤谨恭顺。随太子南下,救驾有功,查账有功,太子与朝臣求情,特许其脱奴籍,择日入诩兰台,任侍墨郎一职。”
“望扶容尽心任职,六宫众人,尽心侍奉。”
扶容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喜公公又欢天喜地地代替他领旨:“多谢陛下!”
扶容也连忙领旨:“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殿下!”
传旨太监把他扶起来:“扶公子,往后就做官了,进了掖庭,还能出去做官的,你可是头一个。”
“您言重了。”扶容连忙摸了摸衣袖,摸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他,“劳烦您走一趟了。”
“客气了。”
扶容原本就是奴婢,做官也是做不入流的小官,不会有什么大阵仗,说一声就完了。
传旨太监走后,往日里,不论是与扶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宫人,只要收到消息,他们全都围了上来。
“扶公子,恭喜恭喜。”
“恭喜了。”
扶容手忙脚乱地去摸衣袖,要给他们分点赏钱。
他知道规矩的,他本来就高升了,要是再不分点钱给这些人,这些人眼红起来,只怕要出事。
可是扶容也不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件大事等着他,身上带着的钱不多,才发了没几个人,他就没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皇子出来了。
他咳了两声,朗声道:“好了,他过几日才去做官呢,现在还是我的伴读,别缠着他。在文渊殿外面也这样闹,好没规矩,喜公公。”
六殿下发了话,喜公公连忙做出驱赶的样子:“滚滚滚,惊着了主子,还不快滚?”
宫人们都散了,扶容回过头,走到六皇子身边:“多谢殿下。”
六皇子摆了摆手:“不客气。”他看向扶容:“你还要再当几天的伴读呢,别偷懒。”
“是。”扶容忽然想起,“殿下前几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的吗?”
六皇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扶容笑了笑,轻声道:“此事要多谢太子殿下帮我说情,也要多谢六殿下,肯放我走。”
六皇子酸溜溜地说:“我哪里不敢放你走?大哥都亲自跟我说了,我能不放你走吗?”
扶容笑着道:“殿下宽宏大量。”
六皇子瘪了瘪嘴,小声道:“我知道,这次机会对你来说很难得,要是你没了这次机会,说不定要做一辈子的奴婢,所以还是放你走了。”
“而且——”六皇子顿了顿,“你可是第一个从掖庭出去做官的,还是我的伴读,说出去,我特别有面子的。”
六皇子朝他笑了笑:“所以还是放你走了。”
扶容也朝他笑:“谢谢殿下。”
扶容跟着他回了文渊殿,在位置上坐好。
六皇子虽然放他走了,但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撑着头:“扶容,那我以后能出宫去找你玩儿吗?”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这时,讲案上的柳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案:“好了好了,继续讲课。”
扶容原本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是行礼、发赏钱、安慰六皇子这些场面上的事情,要么是被喜公公拉着走,要么是被六殿下拉着走,他应接不暇,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自己究竟遇见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高兴什么呢?
现在柳先生敲了敲戒尺,旁边的人都安静下来,扶容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做官了……吗?
扶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又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坐在旁边的六皇子看见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扶容,至于吗?”
扶容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啊……”
他不确定地看着六皇子,再问了一遍:“殿下,我做官了吗?”
六皇子无奈:“是啊。”
扶容眼睛一亮,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欣喜若狂:“真的吗?”
“真的,侍墨郎。”
扶容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的吗?殿下……”
六皇子捂住他的嘴:“真的,是真的,行了吧?”
扶容被他捂着嘴,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里面也盛满了笑意。
他再问一遍:“呜呜呜?”
——真的吗?
六皇子十分无奈:“真的,真的,跟你说了一百遍了。”
秦骛就坐在扶容旁边,看见扶容的反应,也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单靠那个怂包太子,自然没办法那么快把这件事情办下来,秦骛也在背后推了一把。
就一个小小的侍墨郎,扶容也高兴成这样。
六皇子使劲按住扶容,生怕扶容从位置上跳起来,冲出去跑圈儿。
扶容深吸几口气,才冷静下来,只是眼睛里的笑意还是藏不住。
他握住六皇子的手,小声道:“多谢殿下。”
“好了,我知道了。”
“我永远是殿下的伴读。”
“这还差不多。”
六皇子显然被他这句话取悦到了,两个人悄悄碰了一下拳头,以为约定。
可是,旁边的秦骛听见他们说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我永远是殿下的伴读。
这句话,原本应该属于他的。
他想立即站起来,告诉扶容,这件事情,不止太子和六皇子,他秦骛也有出力,扶容应该也对他说这句话的。
可是很快的,扶容抬起头,同他对上目光。
一瞬间,扶容眼里的笑意淡了许多,他眨了眨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秦骛,仿佛在探究什么。
秦骛按了一下桌案,又坐了回去。
他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若是在前世,他答应了扶容,让扶容去做官,他就能得到这句话,扶容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不是前世。
扶容的目光提醒了他,现在和前世不一样。
他已经失去机会了,还是他亲手扼杀的。
扶容也很快就收回目光,他猜到了,这件事情,秦骛可能也帮了他一把。
扶容说服自己,自己前世也帮了秦骛很多,他只是想做官而已。
所以……他也不必对秦骛感激涕零。
本来就是秦骛应该还他的。
扶容垂了垂眼睛,继续沉浸在做官的喜悦之中,低着头傻乐。
*
扶容就这样傻乐,乐了一整个下午。
柳先生都看不过去了,连连拍他面前的桌案:“扶容,扶容!回神!”
扶容迷迷糊糊地回过神:“噢。”
“你……”柳先生知道他遇见了一件大喜事,但也很无奈,“不要恃宠生骄,你念的书还还差得远呢。”
“是。”扶容低头看书,还没看两眼,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柳先生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随你乐去罢。”
扶容就这样熬了一下午,傍晚时分,终于下学了。
扶容收拾好书箱,跟着六皇子回去。
两个人刚走出文渊殿,就看见外面有人在等他们。
六皇子喊了一声:“大哥?”
扶容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微微颔首,看向扶容:“口谕收到了?孤方才就在兴庆殿,事情办完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扶容又行了个礼:“回殿下,奴收到陛下的口谕了,还要多谢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
秦昭笑了笑:“往后就要称‘臣’了,记得改口。他们给你做的官服也到了,送到昭阳殿去了,你过去看看。”
“好。”扶容顿了顿,还有点不太熟练,“臣……多谢殿下。”
一行人离开之后,秦骛才从文渊殿里走出来。
夕阳残照,扶容提着书箱,跟在六皇子身后,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六皇子已经无奈一下午了:“扶容,有那么高兴吗?你都笑了一下午了,我怕你脸抽筋。”
扶容笑着道:“很高兴很高兴,我有新的身份了,比之前那个还好。”
身份。
秦骛顿了一下。
扶容前世就想要一个身份。
他又想起扶容对他说过的话。
他总是反应很慢。
扶容前世就想做官,他当时分明就可以让扶容做官,可是他没有,到了现在,才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费劲地把扶容推上那个位置。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做官对扶容来说,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因为他的自负,他让扶容隔了这么久,才得到应得的身份。
他有什么资格去扶容面前邀功?
扶容没有打他骂他,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秦骛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隐约有血迹透出来。
*
昭阳殿。
扶容换上太子殿下给他准备的墨蓝色官服,束好头发。
墨蓝色在朝堂中是最低品级官员穿的衣裳,但是和掖庭奴婢的靛蓝衣裳比起来,还是好了不少的。
都是蓝色,但是完全不一样。
扶容低着头,摸摸腰带,摸摸衣袖,爱不释手。
喜欢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根本没怎么享受过伴读侍奉的六皇子抱着枕头,靠在小榻上,一脸疲惫。
秦昭站在扶容面前,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衣裳还算合身。”
扶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合身。”
秦昭温声道:“孤已经同诩兰台说好了,你下月初五去上任,这几日收拾一下东西,搬到宫外去住,安顿下来。”
“是,多谢殿下。”
扶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珍惜地摸了摸。
他小声道:“和林公子的一样……”
和前世林公子的官服一样,他做梦都想要这身衣裳。
现在他也有了,他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穿上这身衣裳。
秦昭瞧见他慢慢红了的眼睛,往边上迈了一步,帮他挡住六皇子,不让旁人看见。
秦昭低声哄他:“扶容,别哭啊。”
第60章 后悔
扶容是头一个被送进掖庭, 还能出去做官的奴婢。
还是在短短半年之内。
一时间六宫宫人震惊,有人眼红,很快也被堵了回去。
“要是你在猎场也能把刺客引开, 救下六皇子;你随太子南下, 也去救驾,说不定做官的就是你了呢?”
这样说来,也就说得通了。
其他宫人实在惜命,扪心自问, 确实做不出孤身引开刺客的事情, 也就只有羡慕扶容的份儿了。
只是有一点, 扶容也有点疑惑。
趁着太子殿下进宫的时候,扶容悄悄找机会问了太子殿下:“殿下, 南下的时候,我哪里有救驾?我怎么不记得了?”
秦昭温声道:“孤在父皇面前提起此事时, 害怕你的功劳不够大, 父皇不肯开恩,所以给你多添了一点功劳。”
“那殿下是怎么说的?”
“孤说, 陈郡守给孤下药的时候,你奋不顾身, 帮孤挡酒挡人, 差点被陈郡守的人打了, 把孤安然送回船上。”
扶容微微张大嘴巴:“啊?”
他没有奋不顾身,也没有挨打。
他是听见太子殿下喊他,然后就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把太子殿下给扶回去。
扶容小声道:“殿下, 你撒谎了。”
秦昭笑了笑, 用手背托着他的下巴, 让他把嘴巴合上:“对啊,孤为你撒谎了,你在旁人面前不要露馅。”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殿下,撒谎不是君子所为。”
秦昭温声道:“此事无伤大雅,孤愿意撒谎被你救。”
扶容笑着说:“多谢殿下。”
他想抱抱太子殿下,但是碍于还在宫里,只能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很快就分开。
秦昭想了想,抬起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扶容,你确实救驾了。”
扶容顺着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微微抬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太子殿下是在说那个吻吗?
那个也算是救驾吗?
秦昭很快就收回了手,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掩饰什么。
秦昭稍稍提高音量:“你的调令文书,还有户籍文书都下来了,孤帮你带过来了,等会儿让他们拿给你,这几日你收拾好行李,拿着文书就可以出宫了。”
扶容红着脸,点点头:“是。”
*
一时间,扶容一跃成为宫人们艳羡的对象,平日里总有人想给他送礼,但扶容都没有收,全部退回去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掖庭里的喜公公还派人来喊他,让他过去吃一顿便饭。
扶容推辞不了,跟六皇子说了一声,便跟着人过去看看。
掖庭里,一派喜气洋洋。
掖庭虽然艰苦,但是喜公公做管事公公,总还有油水可捞。
他打点膳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扶容到的时候,喜公公正指挥宫人们:“把碗筷摆上,酒先别倒,等人来了再倒,先温着。那个菜,那个菜放前面点。”
喜公公一扭头,见到扶容来了,连忙迎上前:“扶容,好孩子,来啦?快坐,他们这群蠢货,毛手毛脚的,比不上你手脚麻利。”
扶容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手脚麻利了。
喜公公按着扶容,让他在主位上坐下,扶容只觉得难受:“公公?”
喜公公脸上堆满笑意:“坐吧,如今你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马上就要出宫了,我和几位管事公公凑了凑银子,送送你。”
扶容朝他们局促地笑了笑。
喜公公在他身边坐下,让人给他倒酒夹菜,娴熟热络,仿佛扶容是他新收的干儿子。
“扶容,来,吃。”
扶容推辞不过,动了两下筷子,喝了一盏酒。
这时,外面忽然起了风,猛地吹开了窗扇,扶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喜公公厉声道:“还不快把窗户关好?”
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去关窗户:“是,惊着公公了,惊着扶公子了,奴婢有罪。”
扶容顿了一下,默默地放下筷子,缩回了手。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
他也是这样,在喜公公手底下讨生活。
起风了,过来向喜公公讨被褥。没粮食了,又过来向喜公公要粮食。
喜公公总是刁难他,把他晾在外面,让他等上许久,才肯让他拿点东西走。
其实扶容心里清楚,喜公公是想要钱,如果他能给喜公公塞点钱,那他就可以早点拿到东西,早点走人。
可是,扶容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又不值钱,那就等一会儿吧。
前世刁难他的喜公公,现在正陪笑着坐在他身边,给他倒酒夹菜。
前世他在外面跪着求衣乞食的时候,喜公公是不是也在这房间里,招待客人,大吃大喝呢?
扶容忽然觉得坐如针毡。
他不觉得解气,只觉得难过。
他不想和喜公公坐在一起,扶容看见他满脸横肉的脸,一股油腻恶心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
扶容忽然起身。
喜公公有些疑惑:“扶容?”
扶容缓了缓神,强压下恶心的感觉,道:“公公,我忽然想起,今晚我还得给六皇子守夜,虽说要出宫了,但是最后一次守夜,还是得侍奉好主子的。”
扶容端起酒盏:“公公,我先走了,失陪了。”
喜公公看出他不想多留,强撑着脸上的笑意:“好,你去罢,别耽误了差事。”
扶容颔首,仰头将酒水喝尽。
这屋子里闷得很,扶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盏,快步走出房间,走出掖庭。
这时天已经黑了,微冷的风迎面吹来,扑在扶容面上,才教他清醒一些。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往外走去。
宫道上,小太监们已经将宫灯点起来了,宫人们捧着东西,脚步匆匆。
路过扶容身边时,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喊了一声:“扶公子。”
扶容朝他们笑了笑,微微颔首。
扶容方才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两盏酒,肚子里空空的,酒水在胃里翻滚,冷风一吹一激,很快就上了脸。
扶容脚步飘忽,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好就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昭阳殿,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准备歇一会儿再走。
扶容靠着墙,在地上坐下,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总是忍不住想到前世。
想到前世自己跪在雪地里求衣乞食,想到自己想要做官,却总是不能如愿,想到秦骛登基之后,他走在宫道上,仍旧是谁也不认得他。
终其一生,他也没能从宫里走出去。
如今,如今才过了小半年,他便可以出去了。
扶容如今想起来,还觉得重生就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总是害怕,哪天梦醒,他又回到前世。
忽然,有人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放缓语调,故作温和地问道:“扶容,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轻,扶容却猛地抬起头,一脸紧张:“秦骛……”
天已经很黑了,扶容又找了个没灯的地方坐着,这时,秦骛就半跪在他面前,没有一点儿光亮,扶容却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扶容扭头想跑,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一步都没跑出去,反倒差点儿摔倒。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扶住:“扶容。”
扶容靠着墙站好,要推开他的手:“你走开,不许。”
秦骛见他站稳了,缓缓松开手:“好,不许,不许。”
扶容吸了吸鼻子,用冰凉的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秦骛问他:“你喝酒了?怎么不回去?坐在这里干什么?谁欺负你了?”
秦骛的问题太多,扶容不想回答。
秦骛顿了一下,害怕扶容是误会了什么,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路过这里。”
扶容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都很了解对方,秦骛肯定跟踪他了。
秦骛再顿了一下,只能承认:“扶容,我错了。”
扶容仍旧没有说话,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秦骛又问:“扶容,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喜公公?他喊你过去?”
“谁欺负我了?”扶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听见喜公公的名字,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啊,就是他。”
秦骛磨了一下后槽牙,扭过头去,克制一下浑身的杀气。
敢欺负扶容,等明天他就把喜公公给宰了。
扶容低着头,轻声道:“他总是欺负我,我去掖庭拿粮食和被子的时候,他总是不给我,一直让我在外面等,给别人看。”
秦骛哽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扶容大概是喝醉了,说的是前世的事情。
秦骛低声道:“别害怕,我把他杀了。”
扶容继续道:“我一直在掖庭外面等,别人都笑我,我一直在外面等,才有半袋粮食。”
秦骛抬起手,想碰碰扶容的脸颊,却被扶容一把拍开:“不许!”
秦骛收回手:“好,不许。”
扶容想了想,又道:“其他宫人也欺负我,他们觉得我很胆小,很没用,就跟着欺负我。”
“他们会把粮食抢走,还会把小石头和落叶丢在里面,他们还追我,我还掉到湖里了。”
秦骛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把他们都杀了,你不用害怕。”
扶容紧紧地攥着衣袖,低着头,轻声道:“可是回去了,殿下也会欺负我的。”
扶容说完这话,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秦骛。
“殿下总是骂我很笨,骂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拿回来的东西还这么少,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东西。”
秦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是他,他和喜公公一样,和其他宫人一样,也总是欺负扶容。
可他却没有办法再像刚才那样回答扶容。
他可以杀了喜公公,可以杀了从前欺负扶容的那些宫人,可他却没有办法杀死他自己。
扶容哽咽着说:“可是我没有啊,我都没有偷吃……”
秦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扶容,我知道,你没有偷吃,我错了,是我错。”
扶容想推开他:“走开……”
扶容捶了他两下,不经意间捶在秦骛肩膀的伤口上,秦骛皱了皱眉,却不曾放松。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我不知道喜公公故意刁难你。我以为我打点好他了,我也有给你钱让你打点,我不知道你没有把钱给他。”
“我后来翻冷宫才知道,你把我给你的钱全部存下来买其他的东西了。我杀了他,我把喜公公杀了。”
“还有害你落水的那几个宫人,欺负你的宫人,我把他们全部杀了。”
秦骛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几个字:“全部杀了。”
扶容被按在他怀里,也能感受到秦骛胸膛上剧烈的震动。
秦骛怕惊动了他,又缓和了语气,捧着扶容的脸,装作温和:“你不用再害怕了,以后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我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扶容眼中泛着水光,静静地看着他:“秦骛,我不信。”
秦骛捧着他的脸,捋了捋他垂在额前的头发,又用粗糙的拇指帮他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掉:“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把前世的秦骛也杀了,我把他也杀了,他就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扶容小声道:“秦骛,前世的秦骛就是你。”
秦骛急急辩驳:“不是我,不是我,他死了,他被我杀死了,我把他的肉一刀一刀片下来,供奉给你……”
扶容肚子空空,只有酒水,被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犯恶心。
扶容干呕了一声:“不许说……”
秦骛帮他擦擦嘴角:“不说,不说。”
这时,遮蔽月亮的乌云终于散开。
秦骛背对着月亮,皎洁的月光照在扶容脸上,扶容脸色苍白,双眼却通红,平添几分从前没有的艳丽。
秦骛帮他擦泪的拇指顿了一下,忍不住偷偷按了一下他的眼角。
真好看。
要是能一直这样看,那就好了。
这时,扶容问:“秦骛,现在是重生之后,对吗?”
秦骛收回作乱的手:“对,现在是我们重生以后。你喝醉了,出去不要跟别人说这些。”
扶容又问:“我马上要做官了,对吗?”
秦骛点头:“对,你马上就要做官了。”
月光照在扶容面上,秦骛背对着。
扶容眼花,看不清秦骛的脸,秦骛却能清楚地看见扶容的表情。
扶容的唇角漾开笑意,一瞬间,扶容弯了双眼,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无比漂亮的笑容。
扶容小声欢呼:“太好了。”
秦骛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他笑,低声跟着念了一句:“太好了。”
扶容又道:“恭喜我。”
秦骛不解:“什么?”
扶容命令道:“秦骛,恭喜我。”
秦骛颔首:“扶容,恭喜你。”
扶容脸上笑容愈盛,他问:“秦骛,那你会后悔吗?”
秦骛面上的笑意却凝滞了一下,他没有回答。
扶容笑着问他:“我做官了,不会再陪你留在宫里了,也不用被别人欺负了。你现在后悔了吗?后悔前世不让我做官,后悔之前一直凶我,一直欺负我。”
扶容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扶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一点儿恶意。
仿佛他不过是问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问题,随口一问罢了。
“秦骛,你会后悔吗?你现在后悔吗?”
秦骛嗓音低哑,正色道:“扶容,我会后悔。”
扶容继续追问:“真的吗?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后悔多久了?”
秦骛说不出口,哑声道:“时刻。”
扶容看着他,在酒水的迷惑下,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他在说什么?听不懂。
秦骛深吸一口气,难以承认。
四目相对。
秦骛捧着扶容的脸,心中一动。
秦骛目光下移,由扶容的双眼,移到他的唇角上。
秦骛低头欲吻,下一刻,却被扶容伸出手挡住了。
他正好吻在扶容的指尖上。
扶容认真地说:“秦骛,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了,你不能再亲我了。”
秦骛没有犹豫,握住扶容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拨开:“你迟早和他分开。”
他根本就不害怕太子。
可是,下一瞬,扶容使劲推开他的脸:“秦骛,不、许。”
不许。
秦骛的脸被扶容推得歪到一边,他下意识收回手,松开扶容。
扶容笑了笑,用最天真的语气对他说:“秦骛,我恨死你了,知道你很后悔,我就高兴了。那我先回去了。”
扶容说完这话,就抹了抹眼睛,转身离开。
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要回去了,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呢。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踏着一地月光离开。
*
翌日清晨。
扶容捂着脑袋,从床榻上爬起来。
嘶——
头疼。
扶容摇了摇脑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对了,喜公公喊他过去吃饭,他不想,喝了两盏酒就走了。
然后……
然后就遇到了秦骛。
秦骛好像说了什么话,他很高兴,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
对了,秦骛跟他说什么了?
忘记了。
那就算了。
扶容打了个哈欠,下了床。
他今天就准备出宫了,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最后再把被褥卷一下,就可以走了。
梧桐巷里,娘亲已经收拾好了他的房间,就等他搬过去了。
扶容洗漱完毕,换好衣裳,收拾好行李,再去同六皇子道了别,就可以离开了。
平日与他相熟的侍从,他不认识的宫人,都过来送他。
扶容一边同他们客套,一边走在宫道上。
人群混杂,吵吵闹闹的。
忽然,扶容看见秦骛就站在前边。
在旁人看来,秦骛就是正巧路过,众人前忙停下行礼:“五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从他们身边走过,经过扶容身边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扶容,我会后悔。”
扶容转头看他,目光疑惑。
他在说什么?
待秦骛离开,宫人们又重新喧闹起来。
“听说了吗?喜公公昨天晚上喝多了,出去起夜,摔了一大跤,头破血流的。”
“啊?怪渗人的,别说了。”
扶容舒了口气,抱着包袱,朝宫门外走去。
秦骛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扶容抱着小包袱,离开了养居殿,离开了冷宫,现在又离开了皇宫。
这回扶容出去了。
不是坐着小纸船离开的,是自己走出去的。
秦骛有无数次机会把他迷倒带走,可是他再也不敢这样做。
*
扶容搬去了梧桐巷,和娘亲住在一起,还有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诩兰台任职,做侍墨郎。
扶容每日卯正起床,在家里和娘亲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出发去诩兰台。
诩兰台就是藏书修书的地方,许多文官史官在那儿做事,一般负责修撰书籍、编写整理文书。
扶容跟着一位姓程的史官做事,主要负责磨墨、跑腿,还有抄录书籍。
不过扶容的字不太好看,程史官有点嫌弃他,总是让他多练字,往往扶容抄十张,只有一张面前入他的眼,能拿去用。
扶容也不介意,每天都高高兴兴地抄书跑腿。
正午,诩兰台会管饭,许多大人家里也会送饭来。
兰娘子闲着无事,总是给扶容送饭,扶容就捧着饭盒,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吃饭。
傍晚,扶容和诸位大人们一起离开诩兰台,在路上买点好吃的,带回去当做加餐。
侍墨郎的俸禄,每月二两银子,旁的人觉得少,扶容却觉得很多了。
足够家里的开支,还能一边念书识字,一边拿钱,他之前从来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好差事!
反正扶容每天都很高兴。
唯一的不好就是,他做了官,太子殿下就不好总是过来见他了,容易被人发现。
诩兰台离太子府有点远,有的时候,有文书要送到太子府,旁人都不肯去,就把事情推给新来的扶容。
扶容心里高兴,但是不好表现出来,拿着文书,一路小跑着,去太子府,和太子见面。
*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天清晨,扶容正搬梯子,想要把放在书架最高处的书册取下来。
忽然,有人喊他:“扶容,扶容。”
扶容站在梯子上,回过头:“怎么了?”
“太子府要一份书册,你送过去吧。”
扶容眼睛一亮:“好啊。”
“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去宫里参加宴会,你去了要是没见到太子殿下,就直接把书交给他的侍从。”
“好。”
扶容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然后拿起书册,就往外跑。
“我现在就去。”
去晚了就见不到太子殿下了!
扶容一路小跑,到了太子府。
正好赶上太子殿下的马车停在门前。
马车窗户开着,秦昭端坐在里面,仿佛就是在等他。
扶容快步上前:“殿下,你要的书,诩兰台送来了。”
秦昭接过书,颔首道:“多谢。”
“殿下言重了。”扶容踮着脚,站在马车窗户旁边,认真地看着他,斟酌着话语,“殿下,今日是中秋,殿下安康。”
秦昭含着笑,转过头,挥退侍从。
他温声道:“扶容,孤今日要进宫赴宴,恐怕要晚上才能出宫。晚上城里有灯会,是孤经办的,你先带你娘亲出来玩一会儿,待孤出宫了,再陪你一起。”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小声道:“嗯,那我等殿下。”
“晚上宫宴还有赐菜,诩兰台也有,你多吃点。好了,你先去吧。”
“好。”
扶容退到一边,马车缓缓从他身边离开。
秦昭始终没有关上马车窗扇,他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见扶容站在后面,目送他离开。
秦昭低下头,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笑了一下。
*
送走太子殿下,扶容又跑回诩兰台,继续找书抄书。
或许因为今日是中秋节,程史官对他也没有那么严厉了。
扶容抄录了十张书页,竟然有两张能用!
扶容握着笔,愈发认真起来。
他好久没有和太子殿下出去玩耍了,自从上次从南边回来之后,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
今天晚上总算可以见面了,还能看灯会。
扶容忍不住幻想今晚的安排,他先在诩兰台吃一点儿赏赐的御膳,然后赶紧跑回家去,和娘亲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就和娘亲一起出去看看灯会。
看一会儿,娘亲也差不多累了,他就先把娘亲送回家。等他再出来,正好太子殿下也从宫里出来了,他再和太子殿下看下半场。
真好。
扶容想想就高兴,写的字也忍不住飞起一个小尾巴。
他整个人都像踩在云里,飘飘忽忽的。
扶容就这样过了一上午,同僚们都觉得迷惑。
“扶容怎么总是这样傻乐?”
“大过节的,在这儿抄书,还抄得这么高兴。”
一直到了傍晚,宫里的太监过来了,给他们带来了宫宴赏赐。
“诩兰台官员接旨——”
扶容跪在最后面,和大史官们一起,领受皇恩:“臣等接旨。”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恰逢喜讯,赐婚太子……”
扶容想要抬起头,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按住了脑袋:“诶!你不要命了?”
传旨太监还在尖声传召:“特赏赐诩兰台,炭烤鹌鹑一对、松鼠鳜鱼一双……”
扶容低着头,什么也听不见,按在地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赐婚太子……
怎么会这样?他今天早上还见过太子,怎么忽然就赐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还迷迷糊糊的,身边的人齐声道:“臣等谢陛下赏赐。”
扶容跟着张了张口,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行过礼,身旁的人都站了起来。
“诶,你说陛下给太子赐的是哪家的姑娘?”
“指定是世家大族的姑娘吧?”
“扶容?扶容?你发什么呆?”
扶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小声道:“我……我还没吃过鹌鹑呢……”
同僚们笑出声:“感情你是听饿了,等会儿让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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