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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071

    被时添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内侧, 周斯复忍不住嘴角抽搐,却仍然强忍剧痛,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他原本以为时添接着便会反驳自己, 没想到等他把话说完后, 时添隔了很久都没有再吭声, 仿佛默许了他刚才的胡言乱语。

    “……这样啊, ”

    脸上掠过一抹震惊,季老师用手指摸了摸鼻尖, 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也是, 现在这个时代社会开放了, 恋爱自由, 不像我们那个时候——”

    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笑了笑:“小时, 我和你爸也算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不管源霖那小子,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们老一辈的肯定会支持。”

    原本一年前还算是他们季家刚入门的“媳妇儿”,现在就已经跟着别人跑了,偏偏这件事还是自家儿子有错在先,他们并没有立场指指点点。思来想去, 他只能将心里的那些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令人讽刺的是,周斯复这小子以前是学校里的混世大魔王, 最令他头疼的学生, 现在却混得人模狗样,是他所教过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做到脱胎换骨的, 但不得不承认,对于时添而言,这肯定是一个比自家儿子更加理想的对象。

    看到季老师正为了缓解尴尬而绞尽脑汁,周斯复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松开紧握住时添的手,朝着季老师礼貌颔首:“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聊。”

    话音刚毕,他便拍了拍时添的手背,接着从沙发前站起身,转身朝着通往二楼的扶梯走去。

    眼看周斯复抛下那么一枚重量级炸弹,却就这么甩甩手走人了,时添面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心里已经默默将这人连皮带肉凌迟了一百次。

    给面前的季老师倒了杯茶,时添清清嗓子,果断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个,季叔叔,阿姨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公寓二楼。

    关上书房门,周斯复单手插兜立在窗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刚刚接通,他便开了口:“给你发过去了一个人名和手机号,帮我查查这人最近有没有在境外登记过移民担保。”

    在电话里应了一声,对方随即开始了行动。没过多久,电话里的人便回道:“老板,这位季先生和他的配偶陈女士的个人信息都被美国的一家银行登记在案,有人为他们两位各自申请了最低一千万美刀的移民担保。”

    “担保人是同一个?”

    周斯复问。

    “是的,”对方说,“但具体的担保人是哪一位,我还需要找银行那边查一下。”

    周斯复淡淡道:“好,尽快。”

    挂断电话后大约过了五分钟,对方便重新回拨了过来。

    “老板,银行那边给回复了。为这对夫妇做担保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家SPAC公司,叫做Mobius Acquisition Corporation。这家公司成立于今年四月,目前正在申请IPO募资。”

    听到下属的答复,周斯复不禁微微蹙眉:“SPAC?”

    SPAC的全称是Special Purpose Acquisition Company,即空白支票公司,或特殊目的收购公司,是一种企业在海外借壳上市的方式。这类公司一般由大型基金或母公司操控,并没有业务在运营,只是个人或机构为了更好地进行收益合并或收购而创立。

    一旦已经进入IPO募资阶段,说明这家公司很快就要进入纽交所的上市流程了。

    他接着问:“这家公司背后有没有母基金?”

    “有,是一家美国的创业投资公司,叫做Spike.inc。”

    保持着通话状态,周斯复转身坐回书桌,开始在电脑前敲打。很快,一份关于Spike的主要股权构成表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表格显示,这家创业投资公司51%的股权都已经被祁连电子旗下的一家主要海外子公司收购。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犹豫地问:“老板,您的意思是……这家SPAC公司的创立也有祁大少的参与?”

    在进入祁连电子董事会担任执行董事前,祁为琛一直负责管理集团旗下两家最大的海外子公司。

    下属推断的没错,如果Spike有祁连电子海外子公司的介入,那这家叫做Mobius的特殊目的收购公司,背后肯定有祁为琛的影子。

    抬手捏了捏鼻梁,周斯复垂下眼睛,缓缓开口:“Mobius目前的实控人是谁?”

    对方在电脑前操作片刻,给出了一个人名:“看起来也是个华人,叫做Zhi Lin,29岁,但我没在网上查到任何有关这人的资料。”

    “肯定查不到,”周斯复的口吻冷漠而又淡然,“就是一个化名而已,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林志,就是季源霖本人。”

    对方微愣:“老板,您是说,季源霖和祁大少联手了?”

    周斯复用默认代替回答。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需要采取措施介入Mobius的上市吗?”

    一只手臂搭上椅背,周斯复抬眼望向天花板:“暂时按兵不动。”

    “郑滢现在还被祁为琛扣在手上,”他说,“如果你是他,两大GaN领域的得力干将目前都在你的麾下,你的下一步计划会是什么?”

    没等下属在电话里回答,周斯复便听到书房门外传来一声“咯吱”的异常响动。

    “谁?”

    正当他绷紧脊背,冷冽出声时,紧闭的书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房门外,手里捧着盘刚洗好的柿子,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

    时添干巴巴地开口,“这是季老师从老家带来的,我想着洗几个,端上来一起吃。”

    和书桌前的男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他动了动喉咙:“……我真的没有故意偷听。”

    “那个”,时添咳了一声,“你刚才说,季源霖怎么了?”

    周斯复:“……”——

    下午五点,洛杉矶。

    “白少,”酒店侍应生在温泉池前微微躬身,“这是您点的PerrierJouet,需要加冰块吗?”

    接过侍应生递来的香槟,白然仰头一饮而尽,在空酒杯中塞入厚厚一沓美钞,笑着将杯子放回了悬浮在水面的托盘上:“不用了,这是给你的小费。”

    激动地连道了几声谢,侍应生将小费放回口袋,端着托盘心情雀跃地离开了。

    刚回到顶楼阳台的大门口,就和一名穿着浴袍的英俊男人撞了个正着。

    看清来人是谁,侍应生连忙弯下腰,急促地道歉:“万分抱歉,林先生——”

    来人大度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可以走了。

    小心翼翼地合上阳台的玻璃门,端着托盘离开前,他看到林少在泳池前脱下浴袍,扶着栏杆沿台阶下了水。

    听到背后传来水花声,白少从温泉池里转过头,刚喝过酒的脸颊两侧染上了淡淡的红晕:“阿霖,你来了?”

    侍应生离开后,酒店套房的温泉池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任着男人将温热的身躯覆上前,从背后把自己拥入怀中,白然阖上眼眸,后脑勺靠住男人的臂膀,舒适地呼出一口气:“好久没来这家了,服务态度不错。”

    站在背后的男人没吭声,只是将头埋入他的锁骨处,一边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一边嗅他沾染在颈间的汤池花香。

    察觉到季源霖半天不说话,白然眼中带上了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今天怎么不喊我添添了?”

    季源霖抬起眼,眸色深沉:“小白,别闹。”

    眸中笑意未散,白然偏过头,让男人低头就能够亲吻到自己的耳垂:“你听我的,让他们把照片寄回去了?”

    微微停下亲吻的动作,季源霖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嗯,系统显示已签收。”

    满意地挑起唇角,白然干脆转过身,背靠着大理石壁,反手环上了面前人的脖颈。

    “那就好,”胸膛相贴,他缓缓凑近季源霖的耳侧,在氤氲雾气中轻笑起来,“阿霖,你要明白,这是你从周斯复身边重新夺回时添的重要一环。”

    “你现在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已经远远不是过去的那个季源霖了。”咬了一下男人通红的耳珠,白然循循善诱道,“你不是说时添的那颗心从来就没有完全属于过你吗?那你就用行动来证明,征服他,占用他,让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你一个,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下个月,Mobius就要上市了。”他说,“等首次公开募股结束后,你就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只要中途不露出马脚,祁为琛不会发现的。”

    听到白然的这一番话,季源霖整个人僵了一会,最终还是低头望向怀中人,下定决心开了口:“……从一开始,你就是祁家继承人刻意派来接近我的眼线。哪怕后来,你说要和我私底下达成协议,我也无法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小白,你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他哑着嗓音问,“我要怎么相信你?”

    “不用相信我,”抬起一只手,白然轻轻抚开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你只要明白,我也和祁家人势不两立。”

    “既然都想要报仇,”他顿了顿话音,逐渐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灿烂笑容,“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这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么?”

    白然的话音刚落下,摆放在温泉池旁的手机便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铃声,这是他专门设置好的定时闹钟。

    用余光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他松开搂住季源霖的两只手,抵着男人的胸口,像调情似的将人往后缓缓一推:“我要回去了,估计有段时间不能再见面,你好自为之。”

    沿石阶走上地面,白然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一直绑在腰间、已经被热水浸透的长毛巾,换了一条新的浴巾。

    袒露的光洁后背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下半身形成了鲜明对比,确认已经将浴巾在腰间系好,他和池里的季源霖摆了摆手:“你继续泡吧,我先去洗个澡。”

    盯着白然远去的背影,季源霖一时没忍住,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你的那个……不解开吗?”

    在原地顿住脚步,白然颤了颤眼睫,胸膛开始止不住地微微起伏。

    沉默半晌,他终于出了声。

    “……他要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帮我解开。”白然淡淡道,“季源霖,我再说一遍,不要多管闲事。”

    —

    登上祁为琛的私人航班,白然于午夜十二点抵达了位于纽约市郊区的国际机场。

    刚一下飞机,他便被祁家太子|爷派来的车队直接接走,送往了上东区的私人别墅。

    敲开别墅大门之前,保镖林顺特意小声提醒:“小白少爷,您这次留在洛杉矶的时间太久了,大少他有些介意——”

    他原本想告诉白然,让他今晚好好伺候大少,千万不要又触了大少的逆鳞,自讨苦吃。但思来想去,白然好像从没有听进去过自己的劝告,到最后还是噤了声。

    令林顺没想到的是,偏偏这一次,白然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对着他神情认真地道谢:“林哥,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

    “你……”

    林顺蓦地一愣,没等他把话说完,白然已经径直推开房门,脚步轻盈地走入了大门。

    一进门,他就看到祁为琛坐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上,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低头翻阅平板,像是专门在客厅里等着他的到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祁为琛头也没抬,只是用指节点了点面前的茶几:“钥匙在这,解开以后,记得把身体里外都清洗干净。”

    上前拿起桌前的钥匙,白然的脸上面无表情:“我来之前洗过澡了。”

    祁为琛挑起眉梢,从平板前缓缓抬起眼:“我有给过你拒绝的权利吗?”

    他原本以为白然会再接着呛他几句,没想到这人只是乖乖拎起钥匙,便转身背对着他,开始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物。

    他喜欢看小狗自己把自己剥得精光,羞红着脸用钥匙给自己解开锁的全过程,这是一种独特的视觉享受。

    视线沿着面前人的脖颈往下掠,祁为琛戴上白手套,勾勾手示意白然上前来:“这次忍了有半个月?”

    被祁为琛用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抬起下巴,白然垂着眼,声线有些隐忍的抖:“……十四天。”

    “嗯,”掐住白然的脸,轻轻拍了拍,祁为琛满足地叹了口气,“不错,有长进。”

    “和季源霖的过家家玩得怎么样了?”

    被强迫着仰起脖颈,白然闭上眼睛,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和上次交代的一样,Mobius已经通过上市聆讯,十月初就开始募股,不必担心。”

    “我对你向来放心,”松开五指,祁为琛靠回沙发椅,“去吧。”

    从沙发椅前站起来,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走廊尽头的浴室方向走。

    走到一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青年顿住脚步,微微转过头,用一种温柔而又带着烟火气的目光回望了自己一眼。

    如同他们初次在花园里相遇时的那天。

    很快,浴室里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

    在壁炉前闭目小憩了一会,估算着差不多该到时间了,祁为琛放下茶杯,按下了茶几上的服务铃。

    夏夜漫长,需要耗费不少体力,他得让厨房送点小白最爱吃的夜宵过来。

    从沙发前坐直身体,他隐隐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铁锈般的淡淡气味。

    皱着眉头站起身,祁为琛循着气味的源头往走廊深处走,最终在浴室门外停下了脚步。

    铁锈般的气味愈发浓烈,低下头,他看到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正源源不断地顺着门底的缝隙往外溢,在门外的实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滩。

    瞳孔猛地缩紧,祁为琛伸手试图扭开门把,却发现门早已被人从里面反锁上了。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骤然僵住,祁为琛厉声开口:“小白,你在干什么?”

    门内的流水声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听到有液体沿着浴缸边缘缓缓往下滴落——

    【滴——答——】

    【滴——答——】

    是血。

    “……”

    想起了那人进门前看自己的眼神,祁为琛全身发冷,一双眼变得血红。

    “——白然,开门!!!”

    第072章 072

    林顺带着手下一同冲入大门的时候, 差点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地上全是碎裂的玻璃,长廊尽头,大少站在一地的酒杯碎屑中央, 正握紧五指, 将拳头狠狠挥向浴室的大门。

    【哐——】

    【哐——】

    在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撞击中, 浴室厚重的钢塑门仍旧纹丝不动, 唯独只有中间的凹陷处能看出有被人暴力破坏的痕迹。

    大少的裤脚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渍,还有更多的深红色液体正沿着门缝往外溢, 血液和满地的玻璃碎渣掺杂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听到背后传来保镖和急救人员们的脚步声, 大少终于停下动作, 缓缓转过了头。

    “……”

    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抖得厉害,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片猩红:“……拿工具来,撬门。”

    接到消息赶来前, 他们一行人早已有所准备。指挥着几名手下匆匆上前, 林顺连忙让手下打开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了专业的开锁|工具和撬杆, 甚至还有锋利的电锯。

    他让手下启动电锯,刚准备上前破门,却突然被挡在门口的大少一把夺了过去,亲自上前开始操作。

    刺耳的噪音回荡在整个长廊, 一阵电光火石后,坚固的浴室门终于从外面被硬生生破开了一个洞。趁着大门的结构仍然牢固, 林顺赶紧将撬棍伸入破开的门洞, 从内部翘开了门锁。

    门刚刚打开,大少便立刻将他们抛在身后, 踩着满地血迹踹门而入。

    浴室内弥漫着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令每一个闻到气味的人都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适与反胃。

    跟随大少走入门内,他看到圆形的大理石浴缸里躺着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全身上下未着寸缕,只有肩上披着一条干净的浴巾,青年仰着头靠在浴缸的边沿,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浴缸外侧,殷红鲜血在潮湿的地板上积了一块小小的水洼。

    一把小巧而又锋利的金属钥匙就这么静静躺在地面的血水里。这是平时用来锁住他欲|望与自由的枷锁,而今天,他选择了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为何,发生在眼前的场景,莫名令他想到了一幅法国的名画,《马拉之死》。

    除了地上的钥匙,林顺还注意到,哪怕整个浴室里一片狼籍,浴缸里的水却没有受到任何血液的污染,白然的身体仍旧干干净净的。他将自己包裹在洁白的浴巾里,微微偏着头,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哪怕决意走向终点,他也想让自己清清白白、纯洁无暇地离开。

    在距离自己数米外的地方,林顺看到大少正跪坐在浴缸前,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青年毫无血色的脸。

    抬起空洞充血的眼眸,大少对着面前刚接到通知,匆匆进门的救护人员哑着嗓音恳求:“救救他——”

    “拜托……”

    听到男人如同失了魂般在一旁碎碎念,急救人员连忙打开急救箱,蹲下身来,开始给浴缸里的人做临时止血。

    “先生,请您先松手!”

    一边低头包扎着手腕上被割开的伤口,急救人员一边对面前的男人急忙道,“他现在的状况非常紧急,需要马上送往最近的医院进行抢救,请问您是他的亲属吗?”

    “……”

    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祁为琛怔在原地,“我……”

    没等祁为琛回答,几名急救人员已经纷纷上前,将浴缸里的青年横抱出来,放上了刚刚推入别墅大门内的转运床。

    看到眼前的男人满脸神思恍惚,他们也来不及再多问,推着床便往门外走。

    医护们来的快,去的也快,接到急救电话后不到十分钟时间,便将白然送上了前往医院的救护车。

    闪烁着车灯的救护车在夜幕中渐渐驶远,祁为琛僵立在别墅门口,粘稠血液沿着垂下的手臂往下滑落,修长有力的手背青筋毕露,正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他听到林顺在背后试探性地开口:“大少,您不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么?”

    “……”

    祁为琛没有说话。

    在浴室里给白然包扎时,医生曾问他,是不是白然的亲属。在救护车离开前,也曾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要不要跟着救护车一起走。

    但从始至终,他都只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莫名地,就在闯入房门,看到那人紧闭着的眼睛时,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夜。

    七年前,在接近周斯复的任务失败后,男孩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物,试图轻生,被他找来的医疗团队从鬼门关给强行拉了回来。

    醒来以后,他拿男孩从前的亲朋好友做要挟,威胁他以后不准再做出这样的行为。男孩坐在病床前,盯着他的眼睛,笑得畅快极了。

    他问男孩:“为什么要笑?”

    男孩那天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到现在仍旧记忆犹新。

    “为什么不能笑?”

    鼻中插着鼻饲管,男孩艰难地喘着气,轻声道,“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有感情,开心的时候会笑,难受的时候也会哭呀。”

    “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微微叹了口气,男孩的语调变得十分认真,“祁为琛,在亲手杀了你之前,我不会死的。”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祁为琛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领。

    缓缓躬下腰,他急促地张开口,仿佛在尽力汲取周围的空气。胸膛陷入剧烈的起伏,脸上的神情如同窒息一般,看起来十分痛苦。

    蹲坐在台阶前,祁为琛用手捂着头,开始颓唐地喃喃自语:“……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站在背后的林顺赶紧上前半步:“……大少?”

    “不是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吗?”

    沙哑的声音响起,他抬起头,泛红的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与无助,“……你骗我。”——

    凌晨三点,曼哈顿西奈山医学中心。

    VIP手术室外,两列黑衣保镖在空荡的走廊外站岗,除了来往的医护人员,没有人敢擅自靠近这片区域。

    祁为琛坐在抢救室大门外的长椅上。

    双手插兜靠在医院的白墙前,他仰面直视着墙上的时钟,呆怔的视线缓缓穿透墙面,三魂六魄飞出天外。

    从几个小时前,他的手机便已经开始不断地震动,全是祁正的心腹、白然的义父白叔打来的电话,他却一个都没接。

    白叔并不在乎养子的死活,打电话来的原因很简单。身为祁家的继承人,他的床伴在他的寓所内自|杀身亡,这事要是传出去,让有心之人或者竞争对手抓到把柄,不仅会让他董事会里的威望下降,对他个人的形象与口碑都没有任何益处。

    直到第六通电话响起,看到是祁正亲自打来的电话,祁为琛干脆把手机直接关了机。

    他以前从没有做出过这样违逆长辈的举动,但偏偏现在,他谁也不想搭理。

    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江倒海,几乎快要将他从里到外生生撕裂成两半。

    在惨白的灯光下沉默地坐了近两个小时,手术室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门内走了出来。

    看到站在走廊两侧密密麻麻的保镖,医生下意识地脚步一顿,却发现坐在长椅前的男人已经遽然起身,定定望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正常情况下,病人的情况应该要通知家属或者亲人。但面前这人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一看就不太好惹的样子,他也只能稳住心神,拿着手中的记录本迎上前去:“请问是祁先生吗?”

    “我是。”

    高大的身材在手术室门外投下一片阴影,祁为琛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喉头微动,脸上的神色隐隐有些肃然:“是这样的,病人的血已经暂时止住。由于您这边及时派直升机调来适配的血袋,过度失血的情况也已经得到缓解,但病人仍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这是一份病危通知书,如果病人家属不能到场,请您代为签一下字。”

    “……”

    祁为琛的眼底蓦然覆上涌动的暗流,声线隐隐带上了一丝抖,“病危?”

    发现男人的情绪过于激动,医生连忙补充:“让您签署病危通知书,只是代表病人有病情恶化和生命危险的可能,并不意味着病人已经抢救失败,我们会尽力而为的,您放心。”

    “——只是,”他顿了顿话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往下说,“有一点,我们需要提前和您说明。病人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求生意志。”

    祁为琛:“……”

    “我们一共在他的手腕处发现两道伤口,第一道伤口比较浅,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很有可能一开始只是想要做自|残的尝试,达到既不会伤害到自己,又能够流出血液的目的。”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第二道新的伤口切割的特别深,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想要轻|生,不想被抢救回来。”医生说,“他内心可能经过一番剧烈的斗争,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你的意思是,”祁为琛哑着嗓音开口,“他一开始只是为了吓唬我,后来却打算真的去死?”

    医生并不敢擅自评论患者的私人状况,只是微微颔了颔首,礼貌道:“嗯,的确有这个可能。”

    签完病危通知书,等医生转身离开后,祁为琛跌坐回长椅前,两只手捂住脸,深深埋下了头。

    “妈的……”

    在走廊上从天黑坐到天亮,又过了整整八小时,他终于等到手术室的大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一辆急救床从敞开的大门内被缓缓推了出来。

    看到躺在病床上,脸上仍旧戴着呼吸面罩的人影,祁为琛从长椅前踉跄起身,径直来到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拨开额前白然被汗水浸湿的碎发,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小白,”

    盯着床上人紧闭的双眼,他喉结抖动,嗓音沙哑的几乎快要失声,“还疼吗?”

    “抱歉,”随行的医护人员公事公办地说道,“我们需要先把病人送入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加护病房),请您先让一让。”

    这一次,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们带着白然离开,祁为琛最后还是没有跟上去。

    在原地沉默地站立片刻,他淡淡喊了一声跟在身后的保镖头子:“林顺。”

    “大少?”

    “刚才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了。”

    垂眼望着冰冷的掌心,祁为琛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只是不想睁眼看我。”——

    耳边传来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白然回过头,发现入目之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是他小时候生活过的渔村。

    十六岁之前,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每天清晨父亲去打鱼,母亲去小岛上的学校里给小孩子们上课。而他每天放学后,都会一个人来到沙滩上,躺下来聆听海水的潮息。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几个陌生的男人上门找到父亲,要他帮他们用渔船运什么东西出海。

    母亲原本想让父亲拒绝,告诉他这是违法行为,没想到父亲被那帮人给的一大笔钱蒙蔽了眼,告诉他只要出这一次海,就能攒下足够的钱,让他离开小岛,去外面上大学。

    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家里又来了一帮新的陌生人,要他和母亲交代出父亲的下落。母亲哭着说他们母子俩什么都不知道,却仍然被那帮人带上了邮轮。

    那天夜里,他坐在舷窗前,亲眼看着母亲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从船舱内冲上甲板,当着一群刚拉上裤子的男人的面,朝着汹涌的海浪一跃而下。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被船上的人送上了另一艘更大更豪华的邮轮,让他去服务一群比他年龄还大上两轮的男人,在那里,他被其中一名中年人带下船,认做了义子。

    他们都说他长着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只要跟着白叔,下半辈子算是衣食无忧。然而,白叔却没有将他带回家,而是找人花三天时间教会了他在床上伺候人的功夫,转手便将他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拉着他的手走入别墅,指着后花园里骑着马正在进行马术训练的俊朗青年,白叔告诉他,这就是你以后的主子。你的全部身心,以后全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还记得那个午后,青年骑着马缓步上前,弯腰朝他伸出一只手,邀请他和他一起同乘。

    坐上马背,青年问他:“听白叔说你叫白然?”

    “以后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用温暖宽厚的怀抱将他环在胸前,青年拽住手中的缰绳,轻轻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顶,在阳光下笑得和煦,“小白,像只小狗狗的名字。”

    【小白——】

    男人嘶哑至极的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阵眩晕感后,视线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对着陌生的天花板缓慢地眨了眨眼,又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突然加重的气息令口鼻间的呼吸面罩蒙上了一层白雾,也使他止不住地干咳出声。察觉到他发出的动静,一直坐在床前的人立刻站起身,俯下身凑近观察他的情况。

    发现他的呼吸有些不畅,男人立刻拿起手机,拨通电话问了几句什么,接着便伸出手,直接拔走了他脸上的呼吸仪。

    “咳——”

    “咳咳———”

    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白然接连换了好几次气,才感觉喉咙里的窒息感缓解了一些。

    视线聚焦在眼前拿着呼吸面罩,正目不转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男人脸上,白然的眼睫微微一颤,干脆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但从祁为琛下巴上长出的青茬来判断,时间至少已经过了一周。

    侧过脸,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发现手腕处仍然绑着白色的绷带,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自己在浴室里割下的那两道伤痕。

    “……”

    看到他醒了却一直不说话,床前的男人用一股隐忍克制的声线淡淡开了口,“醒了?”

    病房内一阵逼人的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用餐时间,祁为琛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他的病房里,只是中途偶尔会出去打个电话。

    他不讲话,祁为琛也不催他,只是坐在病床前,用小刀给他剥新鲜的水果吃。

    就这样过了五六天,某个昏黄的午后,祁为琛推门而入,在他被子上放了一沓彩色的旅游宣传单。

    视线掠过放在最上面的一张传单,白然发现上面写着一行旅游的宣传标语——【新西兰高端私人海岛购置指南】

    看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传单上不放,祁为琛抽出最上面的传单,举在他的眼前问他:“喜欢?”

    “我买了这一座,靠近库克海峡的小型离岛,上面有个天然溶洞和植物园,和你的家乡很像。”

    他指了指纸上的其中一个美丽的海岛,柔声道,“等你出院了,我们一起去岛上住一段时间。”

    “……”

    沙哑着嗓子,白然终于开口说了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Mobius的上市计划怎么办?”

    他没想到,祁为琛居然直接避开了这个话题,从宣传单中抽出了另一张:“或者这个,西伦敦的子爵庄园,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庄园里有个马场,如果你想骑马,我们可以——”

    白然冷冷打断他的话:“因为怕我再想不开,所以我无论想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对么?”

    “让祁正那个老家伙去死吧,”他平静道,“你来顶替他的位置。”

    病床前的男人愣了一下,眸色微微沉了些许,却仍然用温和着语调开了口:“小白……”

    “祁为琛,你答应过我的。”

    和男人迎面对上目光,他微微勾唇,苍白的嘴角扬起一抹缱绻的浅笑,“我想当祁太太。”

    第073章 073

    十月初, Mobius Acquisition Corporation在纽交所顺利上市,股票代码NYSE:MBS。

    成功上市后,于同月中旬, 在公司实控人Zhi Lin的带领下, Mobius发布即将启动并购程序的目标公司公告——一家同样刚刚成立, 位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的GaN晶圆代工厂企业。

    这也就意味着, 一旦并购流程顺利完成,这家 GaN工厂就能够借壳上市, 成功登陆纽交所,成为一家美股上市公司。

    收到这条实时新闻的时候, 时添正坐在公司里的大会议室, 和一间知名证券公司的高管开早餐会。

    看到新闻照片里, 以高管身份光明正大出现在纽交所上市仪式中的季源霖,时添捧着手中的平板,差点没把刚喝入口中的咖啡给喷出来。

    回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 确认陈助理没在自己背后, 他才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要是陈助理在,看到短短两年间, 他的前夫和前男友分别在纽交所和纳斯达克带着自己的企业顺利敲钟上市,估计都该开始同情他了。

    发现时添一直在盯着平板上的新闻出神,满脸神情复杂,达美证券的高管在一旁轻咳出声:“时总, 您看,最近确实是一个中小型企业募资上市的活跃期, 封禹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

    “如果您选择我们当封禹的IPO募资独家保荐人, 我们肯定全力以赴,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 时添放下平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赵总,真的非常感谢您今天过来这一趟,但目前我们集团刚刚转亏为盈,我还是想把精力集中在和新供应商,还有分销商的关系维护上,短期内并没有要上市的打算。”

    “……这样啊,”

    即使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赵总却仍旧笑着问道,“可我之前有听我们公司的同事说,封禹去年一直在和各大机构联络,想要寻求上市的机会,怎么今年突然改变策略了?”

    时添但笑不语。

    他总不可能告诉这些外面的上市机构,他还欠着周斯复家的信托公司几亿的担保金,目前还在做牛做马兢兢业业努力还债的阶段。

    送走前来商谈合作的证券公司,时添靠在座椅前,闭上眼睛眯了一会,接着便拎起西装外套,下楼去和另一家新签的供应商开早会。

    从回到封禹的第一天起,他便已经想好了。

    现阶段,他最重要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带领封禹重新回到正轨。等他有了足够的底气,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便会开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让封禹上市的计划。

    总有一天,他会让季源霖把所夺走的一切,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添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前往位于科教园的中心小学。

    最近达诺菲的新能源车正在如日中天的发售中,周斯复也天天留在公司开会,忙到很晚才回家。

    正因为如此,他便主动请缨,揽下了每天接羊羊放学的任务。

    自从郑滢一年前下落不明后,羊羊便一直住在郑滢的姐姐郑潞家,由郑潞抚养。然而郑潞也时不时需要跨国出差,每次一不在家,就只能把羊羊扔给他和周斯复带。

    久而久之,他和周斯复都快成带熊孩子的专业户了。

    如果不是上个月季父上门那次,他无意间听到了周斯复和手下的对话,他一直不知道郑滢是被她的前夫,也就是周斯复的大哥祁为琛派人给强行带走的。

    而季源霖和祁为琛的联手,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如果说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季源霖跟着白然出国的动机,那现在,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季源霖所做的一切,明显是在针对周斯复。

    为了不让自己插手,周斯复最初并没有打算告诉自己这件事。如果不是被自己机缘巧合当场撞见,这人说不定还会死鸭子嘴硬,抵死都不承认。

    至于当年的官司……

    想到这里,时添目光微沉。

    徐延确实替他查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但根据那几份周律师所参与的卷宗,还并不足以拼凑当年在周斯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已经委托美国当地的朋友和机构继续根据线索进行深入调查了,希望近期内能有新的收获。

    下午六点,小托班的铃声一响,老师们带着各个班级的小朋友依次排队走出校门。

    和一群家长挤在校门外,时添凭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很快就在一群小豆丁里找到了手牵着手一起往外走的羊羊和邱胖胖。

    从这个秋季学期开始,羊羊就已经正式升入小学三年级了。因为他的IQ测试比普通小孩要高不少,并且之前已经在美国学习完了初中以前的全部课程,学校的老师推荐他直接跳级去读五年级,但羊羊誓死不同意,说邱胖胖在哪他就要在哪。

    最后,两个小朋友还是没有被拆散,每天仍然乐呵呵地待在一块。

    可今天,羊羊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死攥着邱胖胖肉嘟嘟的小手,羊羊涨红着一张脸,紧咬着嘴唇,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在人群中看到时添的身影,邱胖胖连忙拉着满脸委屈巴巴的羊羊,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Daddy!”

    来到时添面前,邱胖胖垫起脚尖,将羊羊的手小心翼翼地递给他:“Daddy,羊羊又在班上哭鼻子啦!”

    在两个小朋友面前缓缓蹲下身,时添把羊羊拥入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瘦小的背:“怎么了,和我说说?”

    羊羊把头埋入时添怀中,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邱胖胖连忙在一旁认真补充:“老师上周发短信通知家长,今天会在班里举行万圣节活动,让家里的大人和我们一起打扮,要评选出最佳万圣节变装奖。”

    “但是……”

    顿了顿话头,他刻意凑到时添耳边,压低声音道,“老师给羊羊妈妈发了短信,羊羊没收到,他今天下午才知道会有亲子活动,已经来不及准备啦。”

    抬头往周围一看,时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门口正在等孩子的家长群中,确实有不少家长的穿着和平时不太一样,五颜六色什么风格都有。

    甚至在停车的时候,他还在停车场里见到了一个打扮成蝙蝠侠的中年大叔。

    原来是因为今天学校里有万圣节活动,怪不得门口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

    “时,时叔叔——”

    用手搂住时添的脖子,羊羊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哽咽出声,“怎么办,妈妈不在,爸爸也不在,没人陪我一起玩……”

    “我什么也没准备,他们肯定会嘲笑我的——”

    “……”

    揉了揉羊羊毛茸茸的小脑瓜,时添转头问身旁的小胖子,“胖胖,你们班的活动几点钟开始?”

    “七点,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抿着唇沉思半晌,视线缓缓停留在马路对面的中学校门口,时添眼神一亮,像是忽然间有了主意。

    回过头来,他扶着羊羊的两只小胳膊,缓声道:“别哭了,叔叔已经有解决办法了,好吗?”

    把邱胖胖送回到等候在另一旁的邱爷爷身边,他牵过羊羊的手,让他跟着自己朝马路对面走。

    一边过马路,他一边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刚被接通,时添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喂,Alex吗?”

    “嗯,我知道他在开会没看手机。”

    他对周斯复的秘书说,“你告诉他,让他开完会以后来羊羊的学校一趟,快一点。”——

    下会后,周斯复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公司开着车来到了十几公里以外的中心小学。

    刚在路口把车停好,他便看到了停在街道对面的奥迪车。时添打开奥迪的车窗,正在挥挥手叫他过去。

    打开奥迪的副驾驶座,他还没来得及问时添是怎么回事,便见时添朝自己凌空扔过来了一件衣物。

    捧着怀里的衣服,周斯复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件高中生的校服外套。

    时添伸手一比划:“套上,看看合不合身。”

    周斯复:“……??”

    没等他开口发问,时添已经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当着他的面拎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另一件校服,伸出手臂就往身上套。

    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穿上校服,将校服拉链猛地往上一拉,周斯复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俩穿?”

    “时间快来不及了,等下路上和你说。”

    穿好衣服,时添解下手腕上的名表,弯腰塞进了车厢的保险柜,“这是我从对面高中的小卖部借来的,都是学生扔了不要的二手,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匆匆忙忙套上二手校服,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领口,周斯复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便被一直等候在车门外的时添给伸手拉了出去。

    跟着时添大步前往小学教学楼的路上,他总算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

    听完时添的解释,周斯复眼皮直跳,“你是说,羊羊万圣节想扮成老师,要我俩扮成他的学生?”

    眼看快要迟到了,时添干脆扯住他的袖口,牵着他往楼梯上跑:“我问了他们班主任,每家的家长都要上台做关于变装主题的介绍和即兴表演。我收到消息太晚,来不及准备,到时候你配合我就行。”

    周斯复:“……”

    他原本还有很多疑问想要问出口,却在时添拽着他的手腕绕过楼梯拐角时蓦地屏住呼吸,没了声响。

    时添侧过头和他讲话,由于步伐急促而略微有些喘气。傍晚的风吹拂起他额前的碎发,就连眼睫也点染上了窗外的夕阳微光。

    即使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大人,内里却依旧还在是当年的那个少年,明亮耀眼,光彩夺目。

    余晖收拢于地平线的尽头,阳光中飘洒而下的书埃遮挡在眼前,使周斯复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不清。

    好像就在那么一瞬间,他们错过的八年时光,变成了一条可以用尺子衡量的直线。

    即使已经竭尽全力地往上跑,两人抵达羊羊班级时仍旧还是晚了五分钟。

    推开教室门,时添用手抵着门把使劲喘了两口气,对着讲台上的班主任真挚道歉:“对不起老师,来晚了!”

    班主任正在对着教室里的学生和家长们介绍活动规则,差点被刚进门的两人吓了一跳。

    盯着两人身上明显尺寸偏小的高中生校服看了一会,班主任试探地开了口:“……两位是?”

    教室里坐满了班里的小朋友和学生家长,打扮的更是千奇百怪,什么超级英雄、哈利波特、辛普森一家,什么主题都有。放眼望去,他们算是最寒酸的一对。

    发现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和周斯复身上,时添社死到感觉快要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我们是羊,羊羊的家长,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周师傅,时叔叔!”

    看到他们终于来了,一直趴在最后一排,独自生闷气的羊羊立刻破涕为笑,跳起来对着他们激动大叫。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签到表,班主任对着他们笑着点头:“你们来得刚好,羊羊的节目就排在第二个,两位准备好了吗?”

    周斯复喉头微动:“我们——”

    “我们……我们出去准备一下。”

    从背后狠狠掐了一下周斯复的后腰,时添打断他的话,胸口仍然因为跑得太快而微微有些起伏,“……马上回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时添拉着周斯复往后退,果断关上了教室门。

    教室内开始响起优美的音乐声,应该是第一组家长已经开始上台表演,表演的节目是一首万圣节歌曲的合唱。

    用背紧紧抵着身后的教室门,时添顿时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压低声音无力道:“怎么办,下一个就到我们了……”

    周斯复:“……你不是说配合你就行了吗?”

    时添抱头:“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会轮到我们啊!”

    皱着眉头沉思数秒,周斯复灵机一动:“要不唱《播种希望》?”

    “一中以前那首校歌?”

    时添张了张口,脸上隐隐有些为难,“……可是我五音不全,而且那首歌真的很土。”

    然而事到如今,马上就要上台,除了周斯复的这个提议,似乎已经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咽了咽口水,时添干脆闭上眼,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始碎碎念:“那我先来第一句,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怀着青春的向往,那是梦开始的地方——”——

    【怀着青春的向往,那是梦开始的地方】

    【一中为我们插上翅膀,带领我们走向朝阳】

    每天最后一节午课的下课前五分钟,教学楼总会日复一日地播放学校的校歌。

    音乐声响彻校园,在教室和走廊里久久回荡。没有人知道,高三(5)班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少年,总会趁着音乐声最响亮的那一刻,隔着一张小小的课桌,对彼此作出无声的告白。

    一旦到高|潮部分,在激昂的旋律中,周斯复就会趴在课桌上,将头埋进胳膊,悄悄对着过道对面的人比口型——【我爱你】

    同学们都在音乐声中低着头奋笔疾书,只有时添,总是通红着脸,装作自己也在认真做题的样子。然后趁同桌不注意的时候微抿着唇,牵出一点浅浅的笑来。

    在那个小小的角落,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情歌。

    周斯复恍然回神。

    此时此刻,同样是午后的教学楼,同样是回荡在耳边的音乐声。男人却因为紧张而睫毛微抖,为了记住歌词,一直低垂着眼,在口中止不住地念念叨叨。

    盯着面前的男人看了一会,他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在暗橙的夕阳下,去吻他的眼睛。

    察觉到他的动作,时添的身体猛地一滞,垂在身侧的五指微微蜷缩起来,脊背也在骤然间绷得笔直。

    他知道时添的顾虑。这不是家,是羊羊的学校,还有很多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

    但即便是这样,将手在半空中抬了片刻,时添最终还是松开紧握的拳头,慢慢放下手臂,从始至终没有推开他。

    正当他轻轻捧住男人的脸,将人抵在教室门前,打算沿着鼻尖继续缓缓往下,教室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门把手被扭动的一刹那,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同时往后各退一步,立即分开了一段距离。

    羊羊的班主任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只是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开口:“第一个节目已经结束,下一个该到两位了。”

    摸了摸鼻尖,时添咳了一声,连忙应道:“好的,马上就来。”

    避开周斯复的深邃目光,时添转过身,率先就往教室门内走,却发现周斯复突然在半路顿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看到周斯复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没有动作,时添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放下手机,周斯复对着他笑了笑,迎上前来揽住他的背,“我俩要好好表现了,别让羊羊失望。”

    反手关上教室门,被周斯复紧紧攥在手中的手机仍然亮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屏幕上弹出两条新的提醒,全都是祁为理刚刚发来的短信。

    【大哥动手了】

    【Hurry Back(速归)】

    第074章 074

    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 时添带着周斯复一同走上了教室的讲台。

    看到时添把手背在身后,低头避开了台下家长们的目光,周斯复沉默数秒, 也跟着照做了。

    被台下的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盯着, 和时添并肩站在一起, 他忽然觉得梦回高中, 就像个被拉上讲台做检讨的学生。

    “咳咳。”

    时添抬起鞋尖,抵了抵站在自己跟前的羊羊小朋友, 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羊羊原本也有点紧张,但看到邱胖胖在座位上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正满脸期盼地等待着自己的表演, 于是还是稳住心神, 清清嗓子,开始背诵起他和时叔叔之前商量好的台词来。

    “大家好,我是羊羊老师。这是我们班的两名同学, 接下来由他们来给大家做自我介绍。”

    说到这里, 羊羊咽了咽口水,转头看向身后的两名大人, 意思是该到他们了。

    “……”

    在众目睽睽之下,时添只能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我是同学小时,这位是小周, 我们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校园歌曲,《播种希望》, 希望大家能够投我们一票。”

    话音落下, 他两眼一闭,干脆豁出去了:“……那么我就开始了。”

    “怀着青春的向往, 那是梦开始的地方——”

    刚把第一句完全不着调的歌词唱出口,他便发现一直僵立在自己身旁的周斯复缓缓低下头,憋着一口气,胸腔开始止不住地震动。

    ……这人居然在笑??

    好不容易唱完第一段,时添用余光狠狠瞪了旁边的男人一眼,暗示他等下死定了。

    渐渐收敛唇角的弧度,再次抬起头时,周斯复已经完全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他微微启唇,接着往下唱:“怀着青春的向往,那是梦开始的地方。翱翔于辽阔的夜空,收获快乐的成长。”

    富有磁性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低缓沉稳,仿佛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

    听到周斯复的歌声,时添忍不住一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周斯复唱歌,没想到居然那么好听。

    每次高中毕业和大学时的同学聚会,他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被周围的朋友起哄,要求他一定要上台高歌一曲。他每次都会满脸窘迫地拒绝这帮混蛋,缩在KTV的角落里装死。每到这时候,周斯复总会在一旁陪着自己,替自己挡下所有人的酒。

    他曾经问过周斯复,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唱,周斯复都推脱自己也唱歌不着调。

    ……不着调个屁,这人明明唱得那么好。

    一曲毕,整个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几个比较年轻的爸爸在台下吹口哨,笑着问周斯复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专业人士。

    在一片鼓掌声中,周斯复拉着他和台下的观众们礼貌鞠躬,一起走下了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每个家庭都使出浑身解数,上台表演了精心准备的节目。

    表演结束后,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最佳万圣节变装奖”的投票环节。虽然周斯复的优美歌声令所有人印象深刻,但由于他们这对家长的变装打扮实在是太过于粗糙,最终在投票环节中还是勇夺全班倒数第二。

    刚牵着两个大人的手走出教室门,羊羊“哇”地一下就哭了。

    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这,他永远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从没当过吊车尾。在舅舅和时叔叔的“共同努力”下,他不仅拿到一张连小红花都没有的“安慰鼓励奖”,还被邱胖胖嬉皮笑脸地嘲笑了一番,整张小脸委屈地几乎快要皱成一团。

    开车载着羊羊回公寓,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时添刚关上卧室房门,就看到周斯复正背对着他站在阳台上,一只手搭在栏杆前,苍蓝色的雾从他的指尖升腾而起,又在夜幕中渐渐消散。

    靠在门外打了个哈欠,他微眯着眼,睡眼惺忪地问:“你在抽烟?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个习惯。”

    “嗯。”

    脸朝着窗外,笼在一团烟雾中,周斯复淡淡应了一句,却没有回过头看他,“平时不抽,偶尔拿来醒醒神。”

    时添缓缓皱起眉头:“有心事?”

    笑着摇了摇头,周斯复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按灭,径直转过了身:“十天,你过来。”

    看到时添满脸狐疑地朝阳台走近,却在距离自己还剩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周斯复一时间哑然失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

    时添面上仍旧有些不自然,却还是继续往前走,慢慢来到了周斯复的身边。

    他其实并不排斥与周斯复的亲密肢体接触,之所以有些犹豫,是因为他觉得周斯复今天有点怪怪的,却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怪。

    刚刚驻足,他便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缓缓低下头,迎上了自己的目光,一双幽黑的眸子里闪着微芒。

    盯着时添看了一会,周斯复叹了口气,张开手臂,把人直接拉入了怀里。

    用一种干净而又不带任何欲|望的方式紧紧环抱住怀中人精瘦的后腰,他用下颌轻抵上时添的肩,哑着声道:“别乱动,让我抱抱。”

    时添只是僵了一瞬,便下意识地缓缓放松身体,让面前高大的男人将重量压了上来。

    他轻声问周斯复:“怎么……公司遇到什么问题了?”

    被周斯复静静抱了一会,他听到男人在耳畔沉沉开口:“……那天在山崖底下,你吻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时添张了张嘴,大脑里一片空白,“我——”

    他总不可能和周斯复说,自己那时完全是情难自禁,根本没有多加思考,低下头就亲上去了。

    至于想的东西,接吻的时候,他心里能想什么啊……还不就是——

    “我知道了。”

    “我很开心。”

    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周斯复笑了起来,“谢谢你的坦荡勇敢。”

    “我和你一样,都需要有重新开始的勇气,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了。”周斯复说,“宝宝,我也想得到你的全部喜欢和爱。”

    时添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难不成是他听错了,周斯复喊他什么来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斯复便已经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口。

    ——等等?

    察觉到周斯复用牙齿轻轻叼着他衣领处的纽扣,须臾间已经解开了最顶上的两枚,时添只觉得锁骨间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如同有火星在体内乱窜,肌肤顷刻间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淡淡的烟草味顺着颈间丝丝绕绕缠了上来,男人温热的呼吸拂上脸颊,令他禁不住一哆嗦,清晰地感受到周斯复带着粗茧的手缓缓滑过自己的侧颈,就连大脑与脊椎相连的神经中枢也带上了噼里啪啦的电流。

    太阳穴突突跳动地厉害,时添紧咬住唇,用手往前推了一把,却发现面前的男人纹丝不动。

    时添一咬牙,忍不住哼出了声:“……周斯复,你——”

    “我什么都不做。”

    缓缓收拢怀抱,男人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上他通红的耳尖,“……就好好抱一抱你。”

    “十天,听话。”

    从喉咙口叹息一声,周斯复用手掌拭去他额前的汗,干脆在阳台前缓缓蹲了下来。

    夜幕渐深,唯独只有远处的探照灯散发着光亮,在天空中划出洁白的光束。

    如果有人从对面的高楼大厦往阳台上眺望,诺大的顶楼阳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时添独自靠在阳台的边沿,将头深深埋入胳膊肘,明明在轻微地颤粟不止,却用牙齿紧紧咬住手腕,低垂着眼,把所有闷哼都压抑在了胸腔里。

    他想让周斯复松松手,慢一些,却早已字不成句。

    “……”

    一滴汗水在夜色中沿着他的手腕悄然滑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在半空中接住。藏匿在暗处的人抬起头颅,用唇角轻轻一舔,很快便了无踪迹。

    既冰凉,又滚烫——

    周斯复回到书房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

    刚洗好的十指上还沾着水珠,他拿起摆放在桌前的毛巾,正准备将手擦干净,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

    在半空中缓缓转动掌心和手背,脑海中渐渐跳出了时添刚才脸上的表情,他的唇角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如果硬要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那就是无奈又可爱。

    挂在卧室门上的风铃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回房间以后,那个人应该很快便已经睡着了。

    再三确认书房的门已经反锁,周斯复背靠在座椅前,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老板,”电话被拨通,对面的人率先开口,“航班已经安排好了,今早六点直飞纽约。”

    “嗯,”周斯复淡淡道,“祁为琛那边怎么说?”

    “祁董今天上午去了丹斯维尔,陪那个姓白的小子做心理干预治疗。”对方回答,“暂时没什么异常。”

    周斯复将指节在桌面轻轻敲了敲:“那就按原计划。”

    “明白!”

    对方即将挂断电话前,周斯复突然开口:“等等。”

    “落地后,我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联络。”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空无一人的书房,“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动祁为理,不要干涉他的任何行动。”

    “……是!”

    放下手机,周斯复收回目光,视线落上了干净的桌面。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两个实木的相框。

    左侧相框里,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靠在教室的阳台前,在夏日和煦的阳光下偏头拥吻。

    另一张相框里,放着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旧照片。年轻的亚裔青年身穿条纹囚服,举着入狱档案指示牌,被两名狱警按住双肩,神情淡漠地站在栏杆前。

    青年蜷起的左手无名指上印着一道浅淡色的红痕,即使已经淡到不太清晰,却仍然能看出那里曾经刻着一行黑色的斜体字母。

    双手揣在兜里,闭着眼睛小憩了一会,周斯复伸出手,拿起放在右侧的黑白照片相框,放入了上锁的抽屉内。

    在他身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上木地板的地面,风沿着窗户的缝隙吹入室内,连带着走廊里的风铃也跟着响动起来。

    天亮了。

    第075章 075

    美东时间晚上十一点,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接收到塔台发出的航班降落通知,三辆黑白色的警车缓缓破开夜幕,朝着位于机场最北边的十二号跑道径直驶来。

    停下车辆, 一名全副武装的高级警员带着几名下属前后下了警车。刚准备走向停机坪, 他便听到有下属在身后问, “Cap(长官), 需要给配枪上|膛吗?”

    “都把枪收回去,”扫了一眼下属举着枪的动作, 高级警员冷冷道,“今天不是来抓人的, 只是特殊安排, 都给我悠着点。”

    “Yes, Sir(是,长官)!”

    警员们立在停机坪一侧,在浓浓夜色中沉默着等待了约二十分钟, 终于, 一架波音大型载客飞机闪着红灯从半空中徐徐下降,平稳地停靠在了跑道上。

    随后, 机舱大门打开,几名黑衣保镖走出舱门,在舷梯前依次排列开来,全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看到来人的架势, 等候在一旁的高级警员立即拿起胸前对讲机:“报告,他马上就要下飞机了。”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响过后, 对讲机里传来一道男音:“尽量让人配合, 千万不要对他动粗。”

    “明白!”

    又过了几分钟,一道西装革履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了漆黑的舱门前。

    视线落上不远处闪烁着车灯的几辆警车, 周斯复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讶异,却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似乎目前发生的情况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将手套递给跟在身后的两名保镖,他顺着楼梯往下,从容地朝着几名警察站立的位置大步走去。

    来到高级警长的面前,周斯复伸出一只手,唇角含笑:“抱歉,警官,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高级警员并没有接过周斯复递过来的手,而是公事公办地举起手中的警察证件,礼貌出声:“Milton先生,我们接到上级警长的批示,想要请您立刻跟随我们前往第49分局。”

    缓缓放下抬起的手臂,周斯复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笑意,既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理由?”

    “我们接到了一则匿名举报,”高级警员说,“对方称您在过去半年期间,曾有过违反商业反垄断法案的行为,因此想要找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这种事,找我的代理律师就可以。”周斯复同样彬彬有礼地给出了自己的回复,“我想应该并不需要那么晚把人叫去警局,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做。”

    眼看无法糊弄这人,高级警员干脆直接豁出去了。

    朝周斯复稍稍走近一步,他刻意压低声线:“……周少,我们分局归属Bronx警署辖区管辖。您也知道,我们分局的警长阁下和您的大哥交情很深,警长下令让我们今晚扣下您,不让您下机后立刻赶回祁家,我们也只能听命行事。”

    “还请周少配合一下,我们这里也很为难。”

    听完高级警员的解释,周斯复的眸色微微一沉,平静无波的目光令他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

    过了半晌,只见周斯复缓缓颔首:“我知道了。”

    “既然是警长阁下亲自下的命令,我要是不跟着你们走,就是不服从纽约州的司法程序。”他说,“不过还请通知我的律师,让他尽快过来办理手续。”

    高级警长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们上手动粗,这位祁家的小少爷便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连忙给下属比了个眼神,让他们赶紧收起手铐,打开警车后座的车门,将人客客气气地给请进了车厢里。

    坐上警车,高级警员看到周斯复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像是正准备给谁通话,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那个,周少,在您的律师带您离开前,您需要将手机暂时关机并交由我们保管,还请谅解。”

    周斯复把高级警员的这番话完全当作了空气,只是低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亮起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小猫翻着肚皮,躺在沙发毛毯上打滚的live相片,下面还配有一条新的短信,发送时间都是国内的清晨九点。

    宝宝:【你看笨笨,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吧唧嘴,我今早怎么戳它都不醒】

    宝宝:【[疑惑][疑惑]今天那么早就去公司了?】

    盯着通讯录头像上那张熟悉的笑脸,周斯复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抖。

    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句话,他却久久没有按下发送键。

    “……周少?”

    见周斯复一直不搭理人,警员又试探性地提醒了一声。

    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周斯复最后还是按下了屏幕上的发送按钮。

    Milton.Zhou:【嗯,好好吃饭,我很快回来】

    长按下关机键,他将手机扔给坐在右侧的一名警员,靠在后座前阖上了眼睛。

    原本昨天晚上就已经决定要离开的,想了整整一晚上合适的措辞,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明明不打算回信的。

    他心里想。

    可不知为什么,就在收到来信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了曾经对那人许下的诺言。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要和你说再见。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觉得不告而别了——

    跟随警车回到位于Bronx市中心的警署分局,周斯复并没有被带去分局里专门用于扣押的拘留室和审讯室。管辖分局的警长亲自前来门口迎接,将他好声好气地给请进了位于顶楼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的沙发前,周斯复慢条斯理地接过对方特意准备的红酒,低头轻抿了几口,似乎一点都不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感到担忧。

    和他随意聊了几句,又再次为强行把他带来警署而表达歉意,警长正准备让下属送来供他过夜的被褥和床具,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大约半小时后,办公室的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人却不是分局警长,而是一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皮夹克,满头卷发蓬松而又凌乱,脸上的胡须看起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过了。

    然而,在见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周斯复却猛地缩紧瞳孔,从沙发前站了起来。

    他微微眯起眼,脸上的震惊神情不似有假:“……Quentin?”

    来者不是别人,是他在美国的几个老熟人之一——纽约市警察局高级警监昆汀. 菲尔普斯。

    他刚认识昆汀的时候只有八岁,那时候,这人还只是位于纽约近郊的祁家庄园所属辖区的一名普通警员。

    在当年的案件中,昆汀曾跟随上司一同进入祁家的宅邸,将他从祁家带回了警局。

    他那时还只是个小孩,一直坐在警局的审讯室里发抖,怎么都不开口说话。昆汀却没有像其他警察一样试图通过暴力手段撬开他的嘴,而是坐下来好言好语地陪着他聊天,还给他买了很多可爱的儿童玩具和汽车模型,想以此舒缓他紧绷的神经。

    再到后来,哪怕被送去了孤儿院,昆汀也时不时就会带着礼物和零食上门来看望他。

    二十年过去,昆汀从一名普通警员一路晋升成了主管辖区的高级警司,他也在昆汀的担保下,当了近十年的“污点证人”。

    作为一个从小在西部长大,不修边幅的糙汉,昆汀向来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一进门,他便二话不说,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雪茄,给僵立在沙发前的周斯复递了过去:“试试,我从我儿子那里偷偷顺来的,上等货。”

    “……”

    接过昆汀递来的雪茄,周斯复稳住心神,将烟插回裤兜,在沙发前坐了下来,“你现在主管Bronx分局?”

    “S**t, it was crap(放屁)! ”

    “Bronx就是个垃圾扎堆的地方。”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昆汀在缭绕烟雾中骂骂咧咧道,“这帮狗娘养的,每天只会看那帮议员和资本家的眼色行事,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专门跑过来一趟,坐在这里都嫌脏。”

    没等周斯复接着发话,昆汀便抬起眼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你,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证人保护条例怎么说的来着?让你每年都要回局里接受一次问询,你倒好,从去年开始,他妈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昆汀挑起眉头,对着周斯复的脸喷出一口雾气,“你到底怎么回事?惹上官司还是谈恋爱了?”

    微微愣了一瞬,周斯复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工作忙而已。”

    “你这小子,从小看你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你?”

    忍不住“啧啧”两声,昆汀又低头猛吸了一口雪茄,“看你这样子,是终于打算安定下来了?”

    周斯复:“……”

    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放下手中雪茄,昆汀将烟头抵在茶几前碾了碾:“我这人看东西一向很准,一年没见,你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虽然还没放下过去的仇恨,但却有了那么一点向死而生的意思。”昆汀摇了摇头,一时间感慨出声,“果然啊,还是有了放不下的东西。”

    “嗯。”

    周斯复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是我选择回来的理由。”

    “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对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淡淡开口,“祁为琛不仅打算谋权篡位,让祁正把集团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他,还让这里的条子强行扣下我,拖延我回程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如果我没猜错,祁正现在正以半数以上的流动股权作为筹码,想要逼迫祁为琛败下阵来。”

    “没错,”昆汀说,“根据我收到的情报,目前为止,你大哥都还占据着显著的优势。祁为琛的外祖父是现任国|会议员,他会通过自己的手段让祁正妥协。”

    “只有一个例外,”他顿了顿话头,“就是你。”

    “我的小少爷,”昆汀戏谑般地道,“你知道吗?只要你选择在这时候将家族的秘密公之于众,一直以来的平衡就会被完全打破。”

    “但我可能会因此而死,不是么?”

    周斯复笑了笑,“毕竟风险和收益成正比,这是亘古不变的箴言。”

    听到他的话,昆汀面上的神情总算渐渐变得肃然了几分。

    “Milton,不要被他人所影响,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他盯着周斯复的眼睛,目光如炬,“想想周律师,想想当年帮助你的那些警官,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

    周斯复缓缓垂下眼,盯着手中的红酒杯出神。

    再次抬起眼,他的眸中染上了一抹沉静而又柔和的光。

    “谢谢你,Quentin,我会认真考虑的。”周斯复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会努力坚持到最后的。”

    他弯起眼角,认真道,“我在等一个人的答案。”——

    四十八小时后,在律师的极力交涉下,第49分局迫于压力,不得不归还周斯复的手机,将其原地释放。

    和律师在警局门外道别,周斯复刚准备登上前来接应自己的黑色车队,便发现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明黄色限量款布加迪。

    布加迪是祁为理最爱的车型。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美国,他都喜欢将自己的座驾涂装成各种炫彩夺目的颜色,一出门便会吸引路上所有人的目光。

    果不其然,正当他刚刚停下脚步,朝马路对面的豪车投去视线的那一刹,车窗便被人缓缓打开,一个熟悉而又欠揍的面孔出现在了车窗内。

    祁为理染了一头拉风的奶奶灰,正叼着棒棒糖,把手伸出车窗朝着他猛挥:“嘿——这边!!”

    穿过马路,坐上布加迪的副驾驶座,周斯复一边关上车门,一边问身旁用下巴抵着方向盘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在Bronx?”

    “我去,这谁还能不知道啊?”

    单手插着裤兜,祁为理摘下墨镜,对着他大大咧咧地嚷嚷,“除了你的人马,全家都听说祁为琛开始明着给你下绊子了。”

    靠上座椅靠背,周斯复疲惫地阖上眼,抬手揉了揉艰涩的太阳穴:“话说,你前天为什么没来机场接我?”

    早在登机之前,他就已经和祁为理说好,为掩人耳目,一下机后就搭乘他的车离开机场。没想到刚抵达机场,连这人的人影都还没见到,就被一帮警察给围堵得严严实实。

    听到周斯复的疑问,祁为理脸上的神情略微一滞,却很快便恢复如常:“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大哥他——”

    话音刚刚出口,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车厢内的嘻哈音乐震天响。在刺耳的噪声中,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牢牢抵上了周斯复的左侧太阳穴。

    身形骤僵,周斯复缓缓抬起眼帘,透过后视镜,看到身旁人抽出了一直放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手中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小型手|枪。

    用枪口对准周斯复的眉心,祁为理人畜无害地勾起唇角:“大哥他不让哎。”

    第076章 076

    车载音响里仍在播放饶舌歌手演唱的Hip-hop舞曲, 强分贝的立体声将紧闭车窗的豪华跑车与外界完全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这样的情形下,哪怕举着枪的人真的扣下扳机,巨大的音量也会在顷刻间将枪声淹没。

    “……”

    被人就这么拿枪指着命门, 周斯复却坐在座位前屹然不动。唯独只有从眼中流露出的薄薄一层寒意, 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车内无人开口说话, 两人渐渐陷入了一种僵持不下的状态。

    盯着周斯复脸上的表情饶有兴致地打量半晌, 祁为理突然“扑哧”笑出了声,将手中的枪缓缓放了下来。

    用尾指勾住枪柄, 拎在手中转了几圈,他把枪放在汽车的油表台前, 接着缓缓弓下腰, 整个身体趴上了面前的方向盘。

    “哈哈哈哈——”

    用手重重锤了几下布加迪的风挡玻璃, 祁为理从胳膊肘里抬起半张脸,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我去……周斯复, 你那么严肃干嘛?”

    视线落在已经打开保险栓, 却被祁为理随手扔到一边的武器上,周斯复的唇角也紧跟着浮出一抹弧度, 眸中有冷芒划过:“我认为这并不有趣。”

    “行了行了,走吧。”

    渐渐敛去眸中笑意,祁为理从裤兜里拿出车钥匙,插入了迈巴赫的钥匙孔, “让你的人该干嘛干嘛,别跟着我的车。”

    “去哪?”

    周斯复问。

    “你不觉得今天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吗?”

    微微挑起眉头, 祁为理用脚踩下离合, 一本正经地答道,“只要加上你, 全家人就算到齐了,当然得好好聚上一聚。”

    周斯复眼神深邃,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片刻后,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手下的电话。

    当着祁为理的面,他交代等候在不远处的车队头头,他现在要回祁家的本宅一趟,让他们先留下待命,不用跟着保护自己。

    听到他的吩咐,电话里的男人一时间有些犹豫:“可是老板——”

    没等男人把话完整说出口,周斯复已经直接挂断了通话。

    缓缓抬起眼,他对后视镜里正鼓着半边腮帮子,咀嚼棒棒糖的祁为理淡然开口:“好了,他们不会跟上来。”

    “那便再好不过了。”

    将已经吃干净的糖棍扔进车载香烟盒,祁为理半眯着眼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湿润的唇角,“赶紧,大哥一直在等你。”

    随着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布加迪在祁为理的操纵下,很快便完成了起步动作,开足马力往前冲,将停在马路对面的黑色车队远远抛在了背后。

    坐在高速行驶的跑车上,周斯复用余光瞥了眼身旁正在专心开车的祁为理,慢条斯理地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到他这样问,祁为理缓缓松开脚下的油门,有些困惑不解地别过头:“……什么什么开始?”

    “加入祁为琛的阵营。”注视着夕阳下车水马龙的布鲁克林大桥,周斯复说,“他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唔……”

    垂下眼帘,仿佛真的认真想了一会,祁为理终于缓缓开了口,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九年前,父亲带你回来的那一天,我才知道你还活着。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

    眸中盛着傍晚的橙黄落日,他耸了耸肩,有些愧疚般地笑了起来,“斯复,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哥。”

    “但幸好,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顿了顿,接着乐呵呵地说,“弟弟,欢迎回家。”——

    祁家的本宅位于Bronx近郊,是一座占地八十余亩的城堡式庄园。

    百年前,祁正的祖父一辈远跨重洋,从普通劳工开始做起,不断拼搏,最终打造出了“祁连电子”这个独一无二的商业帝国。

    随着后辈纷纷与当地的政商界人士联姻,这个枝繁叶茂、子孙满堂的大家族也成为了纽约Bronx地区的华裔名门。

    布加迪刚驶入本宅地界,一直等候在庄园大门外的管家便摘下礼帽,对着坐在车里的祁为理颔首示意:“二少,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辛苦了,兰斯,”一只手搭在方向盘前,祁为理笑得和煦,“你看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看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道熟悉身影,兰斯的身形微微一震,却没有立刻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原来是小少爷回来了,您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提前做准备。”

    周斯复一直靠在座位前闭目养神。听到声音,也只是缓缓睁开眼,对着车外这位服侍祁家几十年的老人淡淡应了一句,算是打了个招呼:“兰斯。”

    将车钥匙扔给专程前来迎接的家仆,祁为理用手整理了一下领口,推开车门下了车。

    “还有五分钟就到约定的晚餐时间了,”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弯腰对坐在车里的周斯复说,“一起走?”

    管家在前方引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步入了祁宅的大门。

    与寻常的美式城堡不同,祁家的装潢风格并不是金碧辉煌的传统巴洛克风,而处处体现着低调而又奢华的古朴东方气息,自有一番端庄与威严。

    穿过主客厅,管家兰斯停在一扇紧闭的梨花木大门前,对着身后两人尊敬躬身:“大少已经在里面候着两位了。”

    他的话音刚落,祁为理已经率先上前一步,推开了沉重的餐厅大门。

    天花板上垂落着晶莹剔透的钻石吊灯顶,厅内却并没有亮着灯,只有桌前摇曳着的昏黄烛光,能让人看清大厅里的情形。

    大厅正中央,偌大的法式长形餐桌前已经围坐了一圈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场面静默得有些可怕。

    听到有人推门,坐在餐桌前的一行人全都转过头,望向了大门口的方向。

    盯着跟在祁为理身后的人端详片刻,坐在餐桌尽头的男人放下手中酒杯,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一直以来,餐桌尽头的这个位置都是祁正专属的主位。而现在,祁正不知所踪,坐在位置上的人变成了祁家的长子和继承人——祁为琛。

    视线在周斯复的脸上梭巡片刻,祁为琛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两个空位:“老二,老四,坐。”

    环视餐桌一圈,他不紧不慢地按下了面前的餐铃:“既然一家人全都已经到齐,那可以上菜了。”

    和祁为理一同在餐桌前坐下,周斯复这才就着燃烧的蜡烛,辨认出围坐在餐桌前的人都是谁。

    依次按顺序坐在他左手边的,分别是祁家的大姐祁尚惠、祁尚惠的丈夫和她的一对小儿女。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祁家两个已经被祁正承认并纳入家谱的婚外私生子,还有祁正前几年在南非收养的一个养女。

    正在这时,他注意到,在紧挨着祁为琛身旁的餐椅前,还坐着一个并不属于他们祁家小一辈的宾客。因为这人的面前没有摆放烛台,一直将身形隐藏在阴影深处,所以他才没在第一时间发觉。

    青年身着一袭纯白色睡袍,头发已经留到了披肩的长度,正笔直地背靠着餐椅,在黑暗中沉默而又安静地看着自己。

    ——是白然。

    比起一年前,出现在监控里,刻意模仿时添的发型和打扮。这人的面部轮廓虽然还能看出几分相似,但整个人的样貌和气质却都已经和现在的时添判若两人。

    如果说时添是田野里朝气蓬勃、充满生命力的太阳花,那眼前人就是温室里娇艳欲滴却濒临凋落的玫瑰。

    皮肤白得惊人,烛光下的眉眼如塑如画,面前的青年却如同一座精致的玻璃器皿,全身散发出一股极致的脆弱感,看起来一碰就碎。

    察觉到两人正在隔着餐桌无声地对视,一直坐在旁边的祁为琛忽然温柔地开了口:“……小白,怎么不和你的老熟人打个招呼?”

    嘴唇轻轻一抿,隔了半晌,白然喉头微滚,用又涩又哑的嗓音缓缓出声:“周先生……好久不见。”

    目光仍落在对面青年的脸上,周斯复的眸色略微一沉,却没有应声。

    祁为琛似乎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只是开始让周围的仆人上菜。

    等所有的菜品全部上齐,祁为琛举起刀叉,示意众人可以开动时,周斯复终于说出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从容不迫地问:“父亲呢?”

    拿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顿,祁为琛低下头,笑出一阵沉沉的胸腔共鸣:“四弟问得好,我也正打算好好解答各位的困惑。”

    拿起放在餐桌前的遥控器,他对着长桌尽头的空白墙面按了一下,启动了天花板上的投影仪。一阵雪花噪点过后,白色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段影片。

    影片里正在播放的是实时监控,摄像头对准了一间医院里的高级病房。病房前的轮椅上坐着一名满头花白的老人,老人一只手吊着点滴,另一只手朝半空中比了个鸡爪的姿势,正颤颤巍巍地往前伸出五指,像是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与此同时,老人的脖颈一直在试图往右偏斜,嘴角也在止不住地微微抽搐,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

    “想必各位都已经接到消息,父亲在三天前打高尔夫时突发中风,已经被送往纽约市立医院进行专家会诊和治疗,但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目前来看,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轻轻叹了一口气,祁为琛的眉目间写满了担忧与惋惜,“父亲突逢不幸,董事会昨晚临时召开会议,商讨紧急应对的方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得不临危受命,以执行董事和父亲长子的身份暂时代理集团主席和董事长一职,期冀能够在父亲康复前分担一些他的职责。”

    说到这里,他顿住话头,眼中笑意渐深:“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今天把大家叫回来,就是想让各位放心。身为你们的大哥,我会尽力而为,在稳住集团局势的同时完成父亲未竟的使命,也请各位对我报以信心。”

    “……”

    等他把话刚说完,一直坐在下首一言不发的祁尚惠终于忍不住了,从餐桌前拍案而起,冷喝道,“祁为琛,你不要欺人太甚!”

    “父亲的身体一直都没什么大碍,为什么会在打高尔夫的时候突然中风,这事一定有你的手笔。”

    紧咬着红唇,她用手指向坐在主位上的祁为琛,声音也渐渐变得尖利起来,“……要我说,就是你在背后对父亲下的毒手!”

    “哎呀呀——”

    双手抱胸靠在椅背前,祁为理慢悠悠地打断了祁尚惠的话,“大姐,你先别着急。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这件事警察厅已经派人来调查过了,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你不相信大哥,难道还不相信警察么?”

    “为理,你……”

    祁尚惠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差点气到手抖,“父亲的原配,也就是祁为琛那个早死的妈,原本就是NYPD副总警监家的千金小姐,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听到祁尚惠突然提起自己的母亲,祁为琛的面上仍在笑着,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放下刀叉,在半空中比了个手势,很快,几名一直立在黑暗角落里的保镖便悄然无息地走上前,从背后一左一右按住了祁尚惠的胳膊。

    眼看祁为琛打算对自己使用暴力,祁尚惠顿时勃然大怒:“祁为琛,你敢?!”

    “这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不敢的?”

    祁为琛微挑眉头,施施然开口,“祁尚惠,我劝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你那个没有脑子的弟弟,当年被我的人随便忽悠几句,就赶着去当蹲大牢的冤种。”他淡道,“我倒是不介意,让你们姐弟两个在布朗克斯的监狱里团聚。”

    “把她也送去疗养院,留下来陪父亲一段时间。”

    抬起下颌,祁为琛吩咐几名保镖,“转告院长,我的好姐姐试图在家庭聚会上攻击我,让医生检查一下她的脑子是不是同样有问题。”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丝巾包裹着手掌,拿起一把用来切牛排的刀,从半空中抛了出去,正正插入了祁尚惠面前的实木桌面:“再告诉分局的警官,她就是用这把刀来对我发动袭击的。”

    “……”

    意识到祁为琛想干什么,祁尚惠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立马用求助的眼光望向了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丈夫。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眼看她马上就要被人强行带走,拉去精神病院像个疯子一样关起来,她的丈夫却一直低垂着头,不仅一言不发,还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祁为琛的计。

    她和丈夫当年本来就是商业联姻,而丈夫的家族企业一直倚靠着祁连电子生存,和集团有着非常紧密的合作。

    现在,她已经沦为了家族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这个和她步入多年婚姻殿堂的男人在权衡利弊下,果断选择站在了祁为琛的那一边。

    这样一想,这人当初之所以选择和她结婚,或许就是带有目的性的。

    然而,没等祁尚惠再作挣扎,她已经被几名保镖强行架住上半身,硬生生给拉出了餐厅。

    兵不血刃便解决掉了一个碍眼的竞争者,祁为琛却表现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接过一副新的刀叉,对在座剩下的兄弟姐妹坦然出声:“吃吧,再不吃就放凉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还在历历在目,在座的祁家小辈们似乎都有些惊魂未定,僵坐在座位前半天没有反应。唯独只有祁为理拿起刀叉,开始面不改色地享用面前的美食。

    至于周斯复,则只是抬起酒杯垂眼抿了一口,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

    切开盘子里的顶级牛排,从盘中叉起最鲜嫩的一部分,祁为琛用手捧着银色的叉子,将牛肉缓缓递到了身旁人的嘴边。

    将身体倾上前,他的语调里饱含宠溺的意味:“乖,先吃一口,别饿着。”

    烛光摇曳,白然紧闭着眼睛,温顺地张开口,用嘴接住了祁为琛递来的牛排。

    “烫不烫?”

    祁为琛缓声问。

    白然摇摇头,微微偏过脸,在男人的掌心中轻轻一蹭。

    看着眼前诡异而又荒诞的画面,屋内万籁俱寂,没有人擅自发话。

    随着白然的上半身出现挪动的迹象,空荡的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丁零当啷”的细微响声。直到此时,餐桌前的众人才留意到,青年的手腕间戴着铁铐,将他的两只手牢牢拴在座椅两侧的把手上。正因为如此,他只能被祁为琛一点点喂食,并不能自己使用刀叉。

    看到周斯复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从白然座椅前垂下的铁链上,祁为理一脸见怪不怪,压低声音对他说:“防止自|杀用的,大哥现在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就怕他再想不开。”

    周斯复移开目光,也和其他人一样,保持了沉默。

    当着一桌兄弟姐妹的面,祁为琛将餐盘里的牛排一块块切下,小心翼翼地送到青年的嘴边。

    感觉身旁人差不多吃饱了,他又端起家仆递来的玻璃杯,给青年小口喂了点解腻的橙汁,再用手帕轻轻拭去残留在青年唇角的水痕。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白然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低垂着眼帘,像过家家一样,听话地任着面前的男人摆布。

    等餐盘里的牛排被消灭完毕,祁为琛优雅地放下刀叉,对着餐桌前的众人徐徐开口:“今天叫大家来,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从座位前站起身,祁为琛弯下腰,将白然纤细白皙的手腕从禁锢中解开,捧在手中,虔诚地吻了一下白然冰凉的掌心。

    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众人都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白然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璀璨夺目的蓝色钻戒。

    “这枚钻石来自大都会博物馆,是祖父当年拍下来,送给祖母的稀世珍宝。”

    握着身旁人的手,祁为琛淡然道,“下个月,也就是正式就任集团董事长的那天,我会在庄园里举办结婚典礼,请各位务必准时参加。”

    当祁为琛从口中说出“结婚典礼”几个个字时,被他紧握着手的青年睫毛轻微一颤,在阴影中蓦地抬起了眼。

    周斯复发现,白然正在越过烛光,定定地望着他。

    白然对着他笑了。

    和平日里腼腆而又内敛的笑不同,他的笑容忽然间变得张扬而又肆意,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决绝。

    紧接着,他看到白然微微启唇,用口型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谢啦——

    剑拔弩张的两小时过去,祁宅里举行的鸿门宴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

    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作为祁为琛一直以来最看不惯的家族成员,周斯复却全程没有表态,两个人自始自终都没有产生过正面的交锋。

    眼看门外的司机和保镖们纷纷前来接自己的主子打道回府,周斯复也跟着从餐桌前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

    “四弟,”祁为琛在背后将人喊住,“既然回来了,不如明天单独出来吃个饭?”

    周斯复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原地微微站定,接着转过身,嘴角噙上一缕克制的弧度:“一切都听大哥安排。”

    试探了一番周斯复,没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祁为琛也没再多言,让管家兰斯送客。

    众人离开后,偌大的餐厅内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等家仆关上大门,祁为琛反锁上门闩,发现一直坐在椅子前的青年已经仰着头,面带红潮得喝干了桌前的一整瓶红酒。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白然眯着眼睛,用一双泛红的眸子望着他,朝他勾了勾手指,意思是让他过来。

    只要喝一点酒,这人就会带上一种不可言说的性感和诱惑,令人看一眼便觉得口干舌燥。

    绕到餐椅背后,祁为琛弯下腰,用唇角轻蹭怀中人滚烫的脸颊。

    “小白,”

    他用充满磁性的嗓音沙哑出声,“祁正已经快成废人了,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舌尖舔过上唇,白然的眼神潮湿而又朦胧:“……你叫我什么?”

    “我错了,”

    祁为琛匆忙改口,亲吻他沾湿的睫毛,“不是小狗,是太太,好不好?”

    “呼……”

    舒适地呼出一口灼热的酒气,白然一把拉过面前人胸前的领带,任着男人吻过自己的颈部肌肤,惺忪而又慵懒地开口,“懒得动了,就在这里做吧。”

    听到他的话,祁为琛喉头微滚,呼吸骤然间变得沉重了些。

    只是短短愣了一瞬,他便将面前纤瘦的人儿从座椅前抱起,背靠餐桌坐了下来,让他摆好姿势,乘上了自己的腰。

    ……

    烛光随着餐桌的摇晃而摇曳得厉害,一阵夏日暖风从窗外吹进屋内,熄灭了烛台中央跳动的焰火。

    一片漆黑中,祁为琛察觉到怀中人用汗涔涔的手抵住自己下巴,强迫自己抬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为琛,”白然哑着声问,“……你让祁为理把小少爷叫回来,是为了对他示威,让他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对么?”

    “可是……”

    他听到白然强行压抑着喉咙里爆出来的喘|息,在自己耳畔断断续续地出声,“……我没有觉得你赢了周斯复。”

    祁为琛的身形微微一僵,却并没有停下动作。

    汗水沿着鼻尖滑落,白然战栗着闭上眼,脸上的神情既痛苦,却又带着一抹沾染情|欲的愉悦:“小少爷和我一样,他一点都不想——”

    “……嗯啊——”

    ——他一点都不想占有祁家。

    他想毁了它。

    第077章 077

    一觉醒来, 时添发现周斯复人间蒸发了。

    这里的“人间蒸发”并不是指传统意义上的失踪,而是这人在傍晚给自己发了一条和往常一样再正常不过的短信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

    原本以为姓周的是由于太忙而留在公司加班, 他不想打扰到这人工作, 特意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打过去一个电话, 结果发现这人直接关机了。

    挂断电话后, 他又立马联系了周斯复的私人秘书Alex,才从Alex口中得知, 周斯复在昨天凌晨已经搭乘航班离开了境内,并且在离开前通知达诺菲的一名高级战略副总裁临时接管他的工作, 直至他回国。

    “……”

    听完Alex的这番话, 时添心中忽然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在这之后,周斯复一走就是五天。中间不仅完全没有和他主动联络过,手机也全程处于关机状态。

    直到第五天清晨, 同样一直打不通号码的祁为理突然给他回了电, 问他在没在公寓,有和周斯复相关的事情要找他。

    “你现在和他在一起?”

    他在电话里对着祁为理冷冷开口, “让他立刻、马上接电话。”

    祁为理的语调十分诚恳:“小十天儿,你别急。斯复他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具体的情况等我俩见面了再谈,OK?”

    “……”

    OK个屁!

    他已经气到快要掀桌了!

    发现为理一直在电话里闪烁其词, 并不愿透露一点关于周斯复的下落,他已经隐隐意识到, 目前的情况或许与他心里猜想的一样, 甚至还要更加棘手。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能让他突然无法联络上周斯复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所谓的“污点证人”计划。

    按照祁为理之前给自己透露的信息, 由于在九年前被联邦法院列为证人保护计划的重点保护对象,周斯复不得不对当年所发生的一切严格保密。包括自己在内,即使手中掌握着非常重要的线索,也无法对外界公开。

    不久前参加企业家晚宴时,他曾问过周斯复,为什么要让祁为理故意告诉自己这些。周斯复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九年前一样,让自己觉得不告而别了。

    可这样一句话从男人的嘴里说出口,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再见。

    没有过多的铺垫,没有刻意修饰的离别,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却也在离开前,用他自己的方式,留下了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道别。

    温热手掌缠紧腰际,男人滚动的喉结,每一次的吞咽和含咬,都让自己的思维几乎快要脱离现实,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失神与疯狂。

    而现在,回头再想,从重逢的那一天起,他们拥抱、接吻、在屋檐下同枕共眠,却从没有开口对彼此说过一句喜欢。

    因为知道他受过伤,淋过雨,所以即使靠近也是小心翼翼,就连牵起他的掌心也珍重无比。这个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上位者,在关上房门离开时也是静谧无声的,唯独担心惊扰了他的梦境。

    成年人的爱讲究体面,和曾经飞蛾扑火般的少年情愫截然不同。

    正因为如此,自己明明已经认命了,后来每每想起,却还是觉得遗憾。

    直到如今,他才想明白,自己和千千万万个孤独的灵魂一样,再怎么逞强,也只是一个被困在回忆中、蹉跎半生的普通人而已。

    ——他曾爱过周斯复。

    现在还爱着。

    ……

    接到他的答复,当天傍晚,祁为理直接搭乘飞机从美国飞回境内,敲开了公寓的大门。

    看到站在门外的祁为理,时添一时半会差点没认出来。

    身着一袭笔挺商务西装,一向浮夸的发型换成了纯黑的中短发,门外的二哥活脱脱就像脱胎换骨一般,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风范,看起来居然还有那么几分人模狗样。

    看到时添满脸复杂的神情,祁为理连忙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让他不要大惊小怪发出声音。躲在门背后鬼鬼祟祟左右观察了一番,确认没什么可疑的人出现,祁为理这才拎着手中行李箱,猫着腰一个闪现溜进了门。

    一进门,祁为理便当着他的面打开行李箱,开始坐在地上,从箱子里一件件拿出捆住的塑料袋。他低头一看,才发现箱子里全是一沓又一沓厚厚的美钞。

    “……”时添忍不住眼皮一跳,“你这是——”

    给时添扔了一沓现金,祁为理招了招手,示意他帮忙把现金放去楼梯间的保险柜:“都是我自己平时存下来的私房钱,我家估计要出事了,我得给自己留点后路啊。”

    “你一个人回来的?”时添问,“周斯复人呢?”

    “我来找你就是来和你说这个的,”将厚厚一卷空白支票塞到时添手里,祁为理连忙伸手一指,“这个,帮我放床板下面,小心那只破猫在上面撒尿。”

    时添:“……”

    两个人齐心协力,整整花了一个钟,才终于把行李箱里满满两大箱钞票妥当放置在了公寓的几个隐蔽位置。

    给筋疲力尽瘫在沙发上的祁为理递了一杯热水,时添在沙发另一侧坐下,双腿交叠,脸上露出一副“你最好给我交代清楚”的表情。

    抬头饮尽大半杯水,祁为理似乎总算是喘过气来了。抱起一旁正好奇往自己身上凑的笨笨,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小十天,斯复被我大哥扣在纽约了,和滢姐一样,现在基本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软禁?”时添交握的手微微一僵,“是因为前几天祁连电子的变故么?”

    大约四天前,祁连电子集团发布董事会职位变动公告,新闻立刻登上了各大商业媒体的头版头条。

    集团原董事长祁正在董事局会议上突然宣布辞职,任命长子祁为琛为新的代理董事长人选。网上有小道消息称,祁正的辞职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由于他周末在一场高尔夫球赛中突发中风,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

    祁为理点点头,神情难得一见的严肃:“但你不用太担心他的安危,斯复在纽约有自己的门路,应该很快就能摆脱我大哥的控制了。只是……”

    时添立马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现在也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仰头靠回背后的沙发,祁为理闭上眼睛,“究竟是想尽快脱身,还是打算留下来和大哥斗个鱼死网破,我不明白他的想法。”

    偌大的客厅里一片沉寂。

    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时添接着发了话,却并没有接着目前在讨论的话题继续下去:“对了,我也有件事想当面问你,但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

    “嗯?”

    “在周斯复出生的那年,周律师开始担任祁正的私人律师,为祁正打赢了好几个经济纠纷诉讼案。却在周斯复八岁的时候,转而担任祁连电子的公司律师。”时添说,“在那之后,他又为祁连电子卖命五年,最终在周斯复十三岁那年将他领养,带着他一同回了国。”

    “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周斯复就是在八岁那年被送往孤儿院的。而背后的缘由,只有周律师一个人知道。如果说他是为了周斯复才决定转为公司律师的,那么当年发生的事件,一定和整个集团有关。”

    时添抬起眼,盯着面前的祁为理,“我能不能问一下,他八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沙发前慢慢坐直,祁为理难掩脸上的震惊:“我靠,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出钱找了美国的调查机构。”

    时添脸上面色不改,“你们兄弟俩谁也不打算告诉我真相,我肯定会通过自己的途径入手。”

    “……”

    祁为理挠了挠头,神情似乎有些挣扎。

    在心中衡量了一番,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小十天,知道这些事情,对你其实没什么好处——”

    时添眯起眼睛:“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说!”

    被时添这么一威胁,祁为理连忙举起双手,对他比了个投降的手势,“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

    “祁正四十岁生日宴会那天,邀请了很多宾客来祁宅参加晚宴。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原本坐在后花园里一起就餐,但中途,斯复突然被侍应生叫了出去。”他说,“我们后来才听说,他那天差点在小树林里被人暗杀,幸好斯复的母亲及时带着人发现,才最终躲过了一劫。”

    “斯复当晚就被警察带走了,想从他口中问出更多关于凶手的细节,但斯复当时好像被吓得不轻,从警局回来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性格,像得了自闭症一样,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

    “在那之后不久,周斯复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第三任妻子,突然和周斯复一起失踪了。父亲派人到处找了很久,最后在纽约郊区的一条河里发现了他母亲的尸体,却没有发现他的下落。”

    “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孤儿院,都以为他死了。”

    祁为理蹙着眉头回忆,“直到九年前,父亲把他从国内带回家,我们才知道他还在人世。”

    时添的声音有些凝重:“他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当年失踪后发生了什么?”

    “没有,”摇了摇头,祁为理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都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

    发现听完自己的这番话后,时添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祁为理把手伸入裤兜,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放在了茶几上。

    “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否则很快就会被盯梢的人马发现。”祁为理说,“这是滢姐留给羊羊的礼物,里面全是她给羊羊录的睡前故事,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放给他听。”

    说完这句话,他从茶几前站了起来:“小十天,我得走了。”

    “斯复不知道我会回国来找你,以他的性格,肯定只想报喜不报忧。”祁为理勾起唇角,“帮我守好我的小金库,然后等着他回家,没问题吧?”

    拎起西装外套,祁为理刚走到公寓门口,就听到时添突然从背后开口:“等一下。”

    转身回到楼梯间,时添弯下腰,在保险柜上输入了几个数字,接着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一路来到公寓门口,他将盒子递给祁为理,面无表情地淡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把这个交给周斯复。”

    打开小盒子,祁为理发现里面放着一枚有些老旧的钻石戒指,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头,:“这是——”

    避开祁为理充满探究的视线,时添的语调里隐隐带着一丝不自然:“这是他当年给我求婚用的,后来我们就分开了。”

    “告诉他,这东西先物归原主。”他说,“等平安回来,再给我戴上戒指吧。”——

    周斯复离开的第一周,时添把羊羊从托管的老师家里接了回来。

    一周没见,羊羊想两个大人想得要命,一见面就扑进他的怀里,问他舅舅去哪了。

    他告诉羊羊,舅舅临时去美国有急事,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但到时候一定会给他带他最爱吃的巧克力礼盒。

    小朋友压根不会想太多,一听到有很多糖果能分给邱胖胖一起吃,羊羊马上开心的不得了,牵着时添的手一蹦一跳地回了家。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羊羊每天睡觉前都会听着妈妈在录音笔里的声音入睡。或许是因为录音的时候身旁有人看守,郑滢除了给羊羊录制了很多治愈的睡前故事,并没有留下什么多余的话。

    但即使这样,只要听到妈妈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羊羊便会很快睡着,陷入安稳的梦乡。

    哪怕只是个小孩,他也知道,妈妈并不是故意不陪在自己身边的,她一定和舅舅一样,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一定要乖乖听时叔叔的话,耐心等待着妈妈和舅舅回家。

    一个月后,时添在公司里召开了回归后封禹集团的第一次全体员工大会,表彰在过去一年为集团辛勤付出,率领公司业绩突飞猛进的优秀员工。

    同时,他还在大会上宣布了次年全体员工涨薪20%的计划。他没想到,在自己宣布完涨薪的那一刻,整个会议厅里掌声雷动,上到集团高管,下到刚进公司的应届生,所有人的欢呼声响彻半空,差点把会议厅的整个天花板给掀了。

    后来,夏天过去了,羊羊和笨笨也换上了秋季保暖的衣服。一个比较空闲的周末,他带着小孩和猫咪去宠物公园玩,在交通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周斯复的消息。

    主持人称,达诺菲集团总部在官网发布调任公告。由于整体战略规划调整,集团亚太区首席执行官Milton. Zhou将于十一月调任北美总部,担任达诺菲北美区总裁兼集团副董事长。同时,达诺菲旗下的新能源车型将会在北美公开发售。

    冬天的第一场小雪降临了这座滨海城市,大型商超和城市广场也亮起了缤纷的圣诞彩灯。

    下班回家后窝进沙发的毛毯,时添总是爱抱着笨笨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某天傍晚,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电视机的新闻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主持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据悉,洛杉矶今日上午十点,达诺菲汽车工业集团与著名赛车俱乐部Brook达成战略合作,正式成为该车队在今年F1比赛的官方赞助商——”

    新闻画面里,那个人作为达诺菲高管代表出席了在洛杉矶举办的战略合作仪式和媒体发布会,和几名世界知名的F1赛车手合影留念。

    在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的闪烁下,男人英俊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将奖杯递给了站在自己身旁的赛车手。

    镜头特意给了他捧着奖杯的手一个巨大的特写。所有电视前的观众都能看到,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一枚精致小巧的钻石戒指正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盯着电视上的人影怔怔地看了一会,时添从毛毯下摸出手机,仰头闭上眼,迷迷糊糊地拨响了手机里的那个号码。

    “嘟嘟”几声响后,听筒里传来一道冰冷的机器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您查正后再拨——”

    和聊天软件上的账号一样,自从头像变暗以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上过线。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几个月前——【嗯,好好吃饭,我很快回来】

    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呆,时添突然捂住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啧……我真是——”

    伸手捞起身旁舔毛的小家伙,他忍不住捏了捏猫咪胖嘟嘟的脸:“笨笨,别多想了,要相信他,知道么?”

    “喵呜~”

    笨笨四脚朝天打了个滚,表示双手双脚赞成。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冬去春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晃过去了。

    从去年冬天在新闻里第一次看到周斯复,他发现这人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一半是出来为新能源汽车在北美的公开发售站台,另一半则是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战略合作仪式和媒体专访。

    看着已经晋升为行政部主管的陈助理又抱着厚厚一沓杂志走入办公室,吃力地放在自己的桌上,时添只觉得眼皮直跳:“……这个月有这么多?”

    “……对,”陈助理忍不住用手袖擦了把汗,“时哥,周总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感觉不太符合他的个性啊?”

    随手拿起一本杂志,随便翻了翻内页,时添很快便找到了一篇关于周斯复的新专访。

    这人拍照的风格还是和之前接受的那些访问一样,衣冠楚楚地坐在沙发椅前,双手抱膝正对镜头,右手戴着条几百万的劳力士,左手戴着那枚自己让祁为理还给他的戒指,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多金还名草有主。

    将每本杂志上的访谈逐一翻了一遍,他发现这人接受采访的时候还是那么啰嗦,巴不得把自己上周去看了什么比赛,今早吃了什么早点,下周准备去哪里出差,事无巨细全都说上一遍。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杂志里的内容时,陈助理还和他吐槽,觉得周斯复像是把每周例行接受访问当成了一种习惯,定时和外界分享他的生活日常。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陈助理。

    他想,也许那个人,是在通过这样一种另类的方式,来告诉自己他过得很好。

    步入三月,封禹集团新年第一季度的业绩预告出炉。集团整体收益在过去一年连翻了整整五倍,再次跃升为国内几家新兴的LED龙头厂商。

    业绩报告正式发布的第二天,时添再次在会议室接待了达美证券的赵总。

    听说封禹的大老板突然邀请自己上门,赵总连忙推掉了下午的会,驱车赶往了封禹位于经开区的产业园区。

    刚进入会议室,连屁股都还没在椅子上坐热,他便看到时总带着一众集团高管声势浩荡地走了进来。

    “时总,好久不见!”

    赵总连忙从座椅前站起身,朝时添伸出了手,“您今天找我过来,是想了解些什么业务?”

    和面前的证券公司高管友好地握了握手,时添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资料递了过去:“这是我让投资部门草拟的一份招股书初稿,还想请您这边帮我们审阅和修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招股书??”

    赵总大惊,“……难,难道封禹准备启动A股上市的计划?”

    接过时添递来的厚厚一沓A4纸,他低头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份全英文的招股资料。

    赵总缓缓抬起头:“时总,这——”

    “不,不是A股。”双手交握放在桌前,时添对着赵总坦然笑了起来,“我考虑了很久,希望达美可以协助我们,一同启动赴美的IPO项目。”

    “做了整整半年筹备工作,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说,“我想在今年九月,让封禹在纳斯达克上市。”

    每一次陷入泥沼前,那个人都会拼尽全力把他推出去,再独自一人坠入深渊,与黑暗为伍。

    十年前,他一无所知,也无力改变。

    而十年后,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交代完筹备上市的各项事宜,时添离开公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原本还想留下来加一会班,可有个人曾叮嘱过他,要好好吃饭。

    开车回公寓的途中,路过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他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踩下刹车,将车辆缓缓停靠在了路边。

    马路对面,商场的LED大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各大品牌商的广告。在他的印象里,这家全国连锁的商场在今年年初刚和封禹签了八千多万的大单。如果他没记错,这块广告牌应该也是封禹旗下的一款户外广告屏幕产品。

    盯着五彩斑斓的广告屏看了一会,他发现屏幕上的画面一转,开始播放起了达诺菲最新一季度的汽车广告大片。

    4k画质的广告大片里,一对知名男女影星扮演的恋人驾驶着达诺菲的新能源汽车,穿过亚马逊的丛林、驶入北欧的风情小镇、绕着梵蒂冈的大教堂转了一圈,最终将车停在了一片海鸥成群的海岛沙滩上。

    从驾驶座上下了车,男人将红丝绒材质的戒指盒捧在手心,单膝跪地,满脸深情地将戒指戴上了恋人的指间。

    屏幕光线渐渐转暗,伴随着一阵优美的背景乐,黑色的画面上逐字逐句地跳出一行白色的英文斜体,是达诺菲这一季度的官方广告词——【Donifi-TD,With All My Love】

    这是周斯复想告诉他的。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未来将走向何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努力向你靠近。

    我相信你也一样。

    ——十天,我用所有表达爱。

    第078章 078

    企业上市前最关键也是最必不可缺的一步, 就是上市前的路演。

    和达美证券北美分部的IPO项目组开了大大小小几十次会议,时添才总算意识到,封禹想要顺利赴美上市, 最大的阻碍并不是资金链、也不是合规审查, 而是对于海外投资圈的认知匮乏。

    如果是在大中华区, 凭借封禹在LED照明领域的良好口碑, 不愁吸纳到适合的基石投资者。但欧美IPO的水一向很深,如果没有提前做好市调和行研, 最后只是白白去给华尔街送钱。

    进入七月,完成招股书注册后, 他便率领着一个由集团十几名高管组成的智囊团, 开始着手准备即将到来的海外路演。

    北美LED照明市场和亚太地区不同, 比起品牌更看重技术,这也是为什么GaN能在海外新能源领域如此吃香的原因。

    封禹以前的核心研发团队已经在季源霖离开后被拆解得分崩离析。然而在他的带领下,集团今年推出的新产品虽然没有使用业界最前沿的技术, 但还是成功做到了尽可能降低产品能耗, 多次循环利用与回收的优势。

    两年前在柒方资本主导发行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债券的经历也让他掌握了绿色环保科技的丰富经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 他决定将这次的路演主题定为“Empowering and Regenerating”,即“赋能与再生”。

    作为一名实干主义者,时添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性格。确定了路演时间后,他便立刻组织IPO项目组里的工作人员们开始准备路演的简报材料。

    最后, 项目组制作出来的路演PPT一共有三十三页,其中一大半都是照明领域的各种专业数据。

    坐在顶楼会议室, 盯着大屏幕上正一张张切换的幻灯片, 时添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

    众目睽睽之下,他靠上椅背, 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了一些,“来现场观看我们路演的观众,大部分应该都是商业投资人,并不是照明业界的专业人士。什么源漏电极,硅晶体管……这些术语,他们应该并不能get到点上。”

    被老板这么一质疑,会议桌下首的高管们纷纷变得有些忐忑,眼观鼻鼻观心,半天没人讲话。

    过了片刻,众人听到老板缓缓开了口:“这样。”

    “这几页的名词介绍,全换成图片,让投资者能一目了然地看出我们想表达什么,越简练越好。”时添说,“具体放什么图,等我回去以后再想一下。”

    “下周就要飞洛杉矶,开启我们的第一场路演了。”环视一圈在座众人,他从座椅前站起身,在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来,我们一起打个气。”

    等周围的高管们陆续将手掌放了上来,时添勾起唇,一字一顿道:“封禹,加油!”

    在他的带领下,围成一圈的众人齐声大喊:“加油——!!”

    一周后,搭乘周日清晨的第一趟航班,时添和集团的几名高管一同抵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

    办理好入境手续,一干人立刻驱车前往提前预定好的商务酒店,开始认真准备明天在市区展览馆举办的首场海外路演活动。

    由于路演需要全英文进行,时添对自己的外语不太自信,专门请了个外国老师上门来给自己纠正发音。

    刚在外教面前打开电脑里的路演PPT,他便听到老师在背后惊讶出声:“That was impressive(真棒)! ”

    屏幕上,三十多页的上市资料被缩减成了十五页,几乎每一页上都附有一张五颜六色的简笔画,发光的灯管、绿色的丛林、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图片上的所有元素都很可爱童趣。

    从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稚嫩的笔画判断,这些画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小孩的手笔。

    被外教这么一夸赞,时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是我家小朋友画的,我之前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直观地向投资者表达我们公司的理念,看到他在学校里的美术作业才得到的灵感。”

    “真的很酷,”拍拍他的肩膀,外教老师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我以前辅导过来美国上市的商业项目,这是我见过最有创意和最印象深刻的一次,时,你明天的演讲一定能大获成功!”

    熬了一整夜,时添将路演的稿件背得滚瓜烂熟,又在酒店房间里彩排了好几遍。等他从电脑面前抬起头时,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找前台女孩借遮瑕盖住了眼皮底下的淡淡黑眼圈,他穿上西服,在镜子前整理好发型和着装,最后又在胸前挂上了路演嘉宾的名牌。

    将名牌翻到正面,透过巨大的落地镜,他看到胸牌上印着一张自己的职业照。

    照片下方写着一行简短的介绍:【封禹集团-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时添】

    对着镜子里的男人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时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自己胸前的名牌拍了一张照片。

    犹豫了很久,他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点开聊天软件里那个一直保持离线状态的黑白头像,将刚才拍的照片发送了过去。

    他垂下眼,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行字:【我会加油的】

    发完这两条信息,时添按下关机键,将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

    和一直在门外等候自己的老翟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地笑笑:“走吧,马上就开始了。”

    直到关门离开,他都不知道,在他合上手机的那一刹,手机屏幕上曾短暂地跳出一行通知——

    【提醒:9:30AM-您的好友“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已上线】——

    洛杉矶市中心的都会博览馆专门提供给大中型企业用来当作路演场所,今天除了封禹集团在二楼路演厅举办路演,一层和三层都被美国本地的企业租用了。

    虽然看到博览馆里密密麻麻全是人,时添的心里仍然有几分忐忑。

    他并不清楚馆内有多少投资者是专门来参加封禹路演活动的,要是到时候没几个人入场,他还得专门厚着脸皮留在台上解围。

    在后台的休息室里做最后的准备,距离开场还有五分钟,时添突然听到工作人员敲门:“时总,路演马上就要开始,您可以出去和观众们打招呼了。”

    心跳止不住地砰砰开始加速,为了缓解内心深处的紧张感,他干脆捞起放在茶几上的矿泉水,打开瓶盖咕噜噜一口气灌下了大半。

    透心凉,心飞扬。冰水沿喉咙而下,时添的脑子也立刻被冻清醒了。渐渐稳住心神,他用纸擦了擦唇角,把手中的演讲稿扔到一边,迈开步子大步往门外走。

    这是他从创立封禹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梦寐以求想要站上的演讲台。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绝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帷幕朝两侧慢慢打开,他走下台阶,发现入目可及之处一片黑暗,周围也安静地可怕。

    正当他以为场馆里空无一人时,一束白色聚光灯从头顶打了下来,照亮了他走上演讲台的身影。

    当他独自一人站上讲台中央时,伴随着满厅的相机闪光,全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

    右手握紧话筒,时添缓缓抬眼,发现台下座无虚席,坐满了观众。观众席里有男有女,有熟悉的商界人士,也有完全陌生的面孔,全是对封禹股票感兴趣的潜在股东和海外投资人。

    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用目光扫过台下的每一个人,过了很久也没有念出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开场白。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从那个堆满发光二极管的阴暗地下室,一步步走到这里,他用了整整十年。

    观众们的掌声渐渐停息,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时添拿起手中的麦克风,慢慢垂下了眼帘。

    再次睁开眼,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上午好,请先容许我向大家做一个自我介绍。”

    “我是封禹照明的创始人,同时也是现任集团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他抬起一只手,有些腼腆地和在场众人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是时添。”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的观众又开始了此起彼伏的欢呼与鼓掌。

    自我介绍环节结束,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路演演讲。

    已经在心中打好腹稿,时添拿起演示笔,转身对准台前的大屏幕,开始向观众们详细介绍封禹的具体业务产品和运作模式。

    渐渐地,观众们都注意到了,在大量枯燥的产品资料中,时不时就会穿插一两幅可爱的儿童简笔画。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简笔画的内容并不是天马行空,每一张都和封禹集团“赋能与再生”的核心产品理念息息相关,都在向公众传递绿色、大自然与环保的主旨。

    有趣的内容和形式多彩的路演资料令现场的观众们意犹未尽,半小时的演讲结束,甚至还有投资者举手,要求时添再继续多分享一些。

    “下面还有访谈环节,”时添朝着东西南北四个座位区微微躬身,以对在座众人表示感谢,“各位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在访谈的时候向我提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随后,工作人员往台上搬了两张沙发椅,让时添和集团总裁老翟能够坐在台前,接受媒体和投资人的一对一提问。

    一开始,投资人和媒体们问的问题都还算正常,大多都围绕着集团目前的业务和每股定价展开。

    时添没想到,越到后来,提问的内容也越来越刁钻,最后居然渐渐聚焦到了他的私人生活上。

    比如,有一名记者举手向他提问:“时总,您刚才说,幻灯片中的简笔画都是您家的小朋友画的,请问您是否已婚生子?另外,今天是封禹海外路演的第一场,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场,您的伴侣是否也来到了现场?”

    听到记者的问题,时添愣了一下,接着便拿起话筒,笑得隐隐有些无奈:“抱歉,纠正一下。刚才我说的小朋友,只是朋友委托我暂时照顾的小孩,并不是我的孩子。我的性取向,是和我一样的同性。”

    随着时代的进步,性取向已经不是什么值得被津津乐道讨论的话题了。现场观众们的反应也很正常,除了偶尔发出的几声窃窃私语,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杂音。

    礼貌地微微颔了颔首,时添对着记者继续补充:“至于婚姻问题,我已经于去年和丈夫离异,目前——”

    他原本想顺其自然地往下说,告诉记者自己目前仍然还是单身,但当他正打算开口时,整个人却神情一僵,直愣愣地僵在了台上。

    就在刚才,记者问到他伴侣问题的时候,他的视线曾无意识地掠过观众席的倒数几排,却又很快收了回来。

    后来,当他谈及自己的性取向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在他眼神一扫而过的那片区域,一道黑亮如漆的视线从观众中间直直投向演讲台,与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又在半空中悄然错开。

    那抹映在眼瞳里的锐芒,他再熟悉不过。

    无论是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还是床上从背后紧紧拥住自己的怀抱,这道视线,总是凝聚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把利刃,寸寸切割着他的肌肤。

    从初识的那天开始,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陪伴着他一路长大,陪伴着他走到这里。

    如寒霜般冰凉似水的眼眸,只对他一人温柔。

    隔着重重人海,他一眼便找到了那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修长人影。

    穿着一身普通的休闲黑T,头上戴顶深灰色的鸭舌帽,那人坐在大厅最阴暗的角落,正远远地、无声地注视着聚光灯里的他。

    一如年少时。

    察觉到时添半天没发话,一旁的主持人忍不住问:“……时总?”

    时添没吭声。

    神经不再紧绷,胸口久违地变得轻盈起来,不再如往常般硌得慌,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令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视线摇摇晃晃,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某处,不纠缠,却也不肯放。

    短短几个冰冷的数字,已经足以概括他们的半生。

    十年,两次离别。

    第079章 079

    见时添半天没吭声, 一旁的主持人忍不住追问:“……时总?”

    “……”

    缓缓从观众席收回目光,时添握紧手中麦克风,忍不住笑了笑, “不好意思, 可以下一个问题吗?”

    用余光扫了眼头顶的计时牌, 主持人这才注意到, 整个路演活动一共举办两小时,光是访谈环节就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分钟, 已经严重超时了。

    拿起台本,她连忙对着台下的观众们点头示意:“好的, 由于时间关系, 现在我们有请最后一名观众提问。

    没等坐在前排的媒体席记者陆陆续续按下提问按钮, 观众席倒数第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名穿着深灰色皮夹克的中年大叔已经高高举起了手。

    发现已经有人率先举手,主持人连忙开口:“我们看到已经有一名观众想要提问了, 请工作人员将话筒递过去一下, 谢谢。”

    眼看远处那人满脸无谓地接过话筒,从座位前站了起来, 时添的瞳孔禁不住轻轻一缩。

    小麦色皮肤、凌乱的卷发、满脸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应该从没见过这名外国人。

    但不知为何,就在大叔清了清嗓子,准备提问的一刹那, 他发现这人的目光并没有望向自己,反而有意无意掠过了坐在前一排的周斯复身上。

    察觉到身后人用赤|裸裸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周斯复的脊背也跟着一僵, 随即抬起手,将头顶的鸭舌帽又往下按了按。

    直觉告诉他, 这两个人似乎都认识对方。

    “嗨,”和演讲台上的时添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中年大叔大大咧咧地开了口,“我其实不是股民,就是随便过来听听。我想问啊,你们集团不是主要在亚太地区做业务吗,怎么突然想到跑我们这里来了?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啊?”

    主持人愣了下,禁不住出声提醒:“啊……这个问题刚才好像已经有媒体朋友问过了。”

    “关于封禹赴美上市背后的产业逻辑,时总也给出了一些分析——”

    时添很快拿起话筒,礼貌地点点头:“感谢这位观众的提问。”

    “诚如我刚才的介绍,北美是一个巨大而充满潜力的市场,我相信,封禹的业务有能力同时在全球两大主要市场发挥效用,并能够在新的一年实现上下游产业链的互联互通。”他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对我个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原因。”

    他缓缓抬起眼,视线在半空中悄然流转,循着台下一张张被灯光照亮的面孔,最终停在了倒数第二排,那个刻意用帽子挡住大半张脸,隐藏在黑暗深处的人影身上。

    “从创办封禹的第一天起,我便树立了一个长久的目标,就是想让公司上市,让‘封禹’这两个字在资本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漆黑的眸子微微闪烁,时添眼里浮出一层斑驳的光,“然而在过去十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这个目标。”

    “一开始,公司的员工、身边的朋友和恋人都曾三番五次地劝阻我,让我不要急于求成,冒这个险。后来,公司因为合伙人的撤资而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我而言,这个目标也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他垂下眼,像是渐渐陷入了回忆当中,“唯独只有一个人,永远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我,鼓励我,让我去尝试我想做的一切。”

    顿了顿话头,时添笑了起来:“我还记得,你让我要飞得高高的,我那时候总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了么?”对着台下那道僵直的人影,他弯起眉梢,“我做到了。”——

    每场路演活动结束后都有一个惯例,拟上市公司的高管们会一起上台,和台下的所有参会观众合影留念。

    由于之前没怎么用过自拍杆,接过工作人员递上来的设备,时添站在台上调试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拍摄角度。

    高高举起手中的自拍杆,他将手机屏幕对准所有观众,拿起话筒,笑着扬声道:“三、二、一——”

    “cheese——”

    拍照环节一结束,时添便立刻放下手机,从地上蹦了起来。

    连屁股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干净,他迅速将手中话筒塞给了一旁的翟总:“老翟,帮我拿下,我有点急事。”

    没等台上的高管们反应过来,时添已经果断原地转身,沿台阶往台下的观众席大步走了下去。

    刚才拍照的时候厅内光线太暗,他一时半会看不清楚观众席的情况,只记得那人坐在靠西侧区域的左后排位置。

    下了演讲台,又扶着栏杆匆匆往上,距离紧急出口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突然间一个急刹车,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左右两侧的观众都还没离场,唯独只有中间那个原本坐着人的位置早已变得空空荡荡。

    周斯复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刚才亲眼所见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

    像是蓦地想到什么,时添仅仅怔了一瞬,便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观众席的倒数第一排,刚才那个对自己提问的大叔的位置快步走去。

    那人盯着周斯复的复杂眼神,怪异而又古怪的氛围——

    他们俩一定认识,说不定还是一起来的!

    很快,他便根据记忆找到了大叔的座位,没想到那名外国大叔同样也不见了踪影。两个人不约而同,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急忙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时添将刚才的全场合影放大了几十倍,才终于找到了两人所在的具体区域。

    从模糊的场景画面来看,就在刚才合影的时候,这俩人已经离场了。

    撑着膝盖缓缓弯下腰,他忍不住喘了几口气。

    没把姓周的当场逮住,是自己失策。

    不过,要是仅仅因为这点小事就气馁,他就不是时添了。

    盯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定定看了一会,时添逐渐冷静了下来。深呼吸了一下,他转头原路返回,去和台前正等待着自己的公司高管们汇合。

    一看周斯复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他就知道这人肯定不想在公共场合下被自己给抓个现行。

    但没关系,这次来美国,除了带领封禹上市,他原本就是打算来找周斯复秋后“算账”的。

    至于这人身上隐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也会趁待在美国的这段时间,完完全全给弄明白。

    他和姓周的,这辈子来日方长。

    与几位潜在投资人互相交换了联络方式,又简单聊了一会,时添回到后台更衣室的时候,已经快要临近大中午。

    解开西装领口,他闭着眼睛瘫在沙发前,只听到自己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叫。早上只吃了一点早餐便出门了,现在突然闲下来,有点饿得头晕目眩。

    每次大口进食后没来得及吃胃药就会这样,他原本都已经改掉不健康饮食的坏习惯了,结果最近从早忙到晚,又把自己的慢性胃病给抛到了脑后。

    他准备打电话订个餐厅,带同事们一起出去吃顿好的,庆祝第一次路演顺利结束。没想到刚拿起手机,便听到有人在外面敲响了更衣室的房门。

    【咚——咚——】

    时添揉揉眉头,从沙发前坐直:“请进。”

    睁开双眼,他看到一名会场的工作人员从门外推门而入,怀里还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工作人员是名年轻女孩,身形有些娇小,九十九朵卡罗拉玫瑰重量不算轻,花束在她的怀里摇摇欲坠,不仅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还让她看不太清楚前方的道路。

    发现女孩吃力地抱着花束打开房门,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走来,时添连忙从沙发前站起,上前接过了她怀中的花束。

    “……这是?”

    “谢,谢谢!”

    将玫瑰花顺利交至时添手中,工作人员擦了把汗,用手指了指花丛中的那枚精致贺卡,“时先生,这是一名男士送来的,专门叫我转交给您,说是庆祝您这次路演成功。”

    听到女孩的话,时添的心跳陡然间漏了一拍。

    缓缓垂下眼,他从花丛里取出贺卡,发现卡片上面印着一行漂亮的斜体英文:【Missed u(我很想念你)】

    玫瑰的香气沁人心脾,幽深而又浓郁的味道顷刻间便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盯着卡片上的一行小字愣了几秒,时添从花束间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吗?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唔,我想想……”

    女孩挠挠头,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番,止不住轻声赞叹,“外面那位先生和您一样,也是亚裔。个子高,长得也很帅气,对人的态度也非常礼貌绅士,就像位王子一样。”

    “还有,有一群戴着墨镜的人一直在保护着他,应该是保镖之类的,全都穿着黑色的制服。”

    女孩顿了顿,忽然灵光一闪,接道,“对了!他还说他会一直在后门等着我,让我把花送到以后出去告诉他一声。如果您现在去的话,可能还——”

    工作人员的话音还没落,时添已经单手抱着花束,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他喜欢卡罗拉玫瑰的人,用五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他就在大门外——

    脑海里被同一个念头挤得满满当当,令他完全无法保持该有的克制与冷静。

    推开一扇扇挡在面前的门,沿着消防通道的楼梯一路往下狂奔,时添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也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隔着人山人海,连一缕眼神的交汇都已经成了奢侈,可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算得上近在咫尺。

    见喜欢的人,一定要用跑的。

    要跟着风,要抛下一切,要肆意地扬声喊出他的名字,引他在芸芸众生中注目回首。

    拉开博览馆的玻璃后门,隔着一条长台阶,他看到台阶下方停着一辆加长的林肯轿车。两排着装整齐的黑衣保镖戴着白手套,神情肃穆地立在轿车门外,将车里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

    看到了他冲出大门的身影,站在车门外的两名保镖对视了一眼,纷纷上前一步,像是打算拦下他。

    正在这时,其中一名保镖按了按耳侧的蓝牙耳机,似乎正在聆听车内人的命令。低声应了句“是”,那名保镖随即踱步上前,恭敬地弯腰打开了车门。

    很快,一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出现在了时添的视野里。

    无形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反反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

    抱紧怀中鲜花,时添屏住呼吸,话语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带上了一丝剧烈的抖:“周——”

    台阶下,英俊的男人抬手理了理领口,反手合上车门,朝他所在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季源霖笑了,神情沉稳而又温和:“添添。”

    第080章 080

    “S**t——”

    连滚带爬地爬出垃圾箱, 昆汀一屁股坐在地上,忍不住对着面前人骂骂咧咧,“我他妈是警察, 像个贼一样跟着你东躲西藏, 像话吗??”

    距离他不到五米远的空地前, 一同翻墙而过的男人已经在墙角稳住身形, 抬手缓缓拍干净了沾在袖口的灰尘。

    即使跑的这么狼狈,这人仍然保持着平日里那股假正经的德性。

    看到昆汀刚从墙边跳下来, 就在垃圾箱里摔了个狗吃屎,周斯复从原地转过身, 眉头微微一挑:“体力不如以前了啊, 警长先生。”

    昆汀气结:“……你, 你小子——”

    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周斯复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和自己这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同, Milton这小子刚刚年过而立, 正直壮年,身体素质当然比自己要强。至于自己, 虽然以前是纽约市局数一数二的老牌干警,上天遁地追缉逃犯无所不能,但随着年龄和资历的增长,也慢慢退居二线, 不再经常外出执行任务,体力自然也会跟着下降。

    摸了一把后腰, 确认自己的配|枪还在, 昆汀随即从裤兜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拢火点燃。

    他原本想要顺手递一根给周斯复, 突然想起,如果不是非常特殊的情况,这小子一般不怎么抽烟。

    背靠在小巷贴满嬉皮士海报的石壁前,昆汀抖了抖烟灰,朝空中吐出一口灰白的雾气:“说吧,好不容易才和人家见上一面,怎么突然就打算走了?”

    就在十分钟前,他站起来问完访谈环节的最后一个问题,便被周斯复给带走了。趁着场内灯光暗下的间隙,周斯复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让他跟着一起离开。

    没想到,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后门溜入停车场,刚准备偷偷摸上车,就在停车场外围发现了几名行踪可疑的黑衣人。黑衣保镖们正拿着对讲机四处巡逻,像是在找什么人。

    周斯复当机立断,示意他沿工作人员通道一起往回走,为了躲避会场内的监控,两人刻意绕了几条弯路,最终来到了这个位于博览馆后门,荒无人烟的废弃街区。

    用深沉的目光打量了面前的中年人片刻,周斯复淡道:“说得好,我还正想问你。”

    “为什么要在访谈环节故意站起来提问?”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突然引起他的注意力,让他发现我俩的存在,有什么好处?”

    “确实没什么好处。”

    掐着烟蒂低头猛吸一口,昆汀靠回墙前,无辜地耸了耸肩,“但这也是你心里所期望的,不是么?”

    “如果不想让他认出你,你今天干嘛要专门跑这一趟,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远远看他一眼就走?”昆汀乐呵呵地笑出了声,满脸意味深长,“Milton,每个人都有私心,你也不例外。你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他中间曾不止一次把视线移向我们这片区域,恐怕早就已经发现你在现场了。”

    “既然想让他多看你几眼,我干脆就帮一把手,让你和他多一点眼神交流的时间。”他摊开两只手,“我这还不算用心良苦?”

    “……”

    听到昆汀的解释,周斯复双手抱胸,将眉目掩在帽檐的阴影下,半天没吭声。

    从收到路演活动的消息到现在,他在心里纠结了两三天,最终还是选择来了现场。

    不为别的,只是想遥遥看那人一眼,确认他现在一切安好,便已经足够。

    可直到真的见了面,同处一片屋檐下,亲眼目睹着那人站在台上的样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他想亲口听那人告诉自己,今天开不开心,快不快乐。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过得怎么样。

    视线在半空中悄然交汇,却又如同触电般从彼此身上迅速弹开。正当他因为短暂的对视乱了心神,僵坐在座位前,他听到那人用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口吻,认真地回答了昆汀提出的问题。

    “你看到了么?”那人笑着说,“我做到了。”

    就在那一刻,他反应过来,这是专门给他一个人的独白。

    他盯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周斯复,你看到了么?

    在你不在我身边的几百个日夜,我一直在好好努力,才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从思绪中回过神,周斯复拉紧帽檐,从墙角的阴影里缓缓抬起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次是我没考虑周全。”

    他对面前的警长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在他平安回国前,我不会再和他产生任何接触。”

    “你最好是。”

    猛吸一口烟,昆汀将剩下的烟屁股狠狠弹在了周斯复身上,“该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当下这个节骨眼,没有给你他妈的第二次机会。”

    胸口沾上了烟灰,周斯复这一次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捡起脚边的烟头,淡然问:“警局那边什么情况?”

    昆汀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随即又点上一根烟:“相当精彩。”

    “整个Bronx分局,从上到下由里到外,要么拿着祁家的钱办事,要么干脆就是你大哥的内应。”呼出一口大大的烟圈,他眯起眼睛,“我这么跟你说吧,放眼整个NYPD(纽约警局),至少他妈一半都是徐议员,也就是你大哥外祖父养的狗。”

    “听起来还有一半的人可以争取?”

    “还有一半的人可以争取?”昆汀不屑地哼出一声,“要我说,还有一半的人都是怂炮软蛋。”

    一边说着,他一边恼怒地挥了挥手:“我问你,狗养的狗叫什么?都他妈没有这么一个词,这群烂货,都没人屑于给他们起个名字。”

    “我能保证有七八个人绝对信得过——几十年的老伙计,个个都是好手,但满打满算就这么多了。”

    “Milton,要我说,你那个活干不成。”

    昆汀最后总结道。

    听到昆汀满是脏话的咒骂,周斯复双手插兜,平静地看着烟圈一团团飘向天空,随即被风吹烂、揉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过了很久,他开口,“人数无所谓,尽量争取一些,我们又不是打仗。”

    “依我看,你就是要打仗。”狠狠瞪了他一眼,昆汀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目前收集到的资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祁为琛的触手已经渗透进了纽约城的每一条神经,每一处肮脏的角落,警局,缉毒局,甚至他妈的车管局,祁家的眼睛无处不在。”

    “就算这些都吓不倒你,Milton,想想他妈的媒体。”他说,“不管是线下还是线上,纽约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在吃国会的饭。你那些东西不说曝光,只要你敢把它拿出来,我就只有第二天去长岛捞你尸体的份。你懂不懂?”

    “我明白。”

    周斯复说。

    “但你还是决定要干,对不对?”

    周斯复没吭声,表示默认。

    “那你明白个屁!”

    昆汀一时心梗,差点将烟屁股直接按在周斯复脸上,“我可不保证能捞上来你的尸体,那是一片很长的海滩——”

    “Quentin,”周斯复静静地盯着面前骂骂咧咧的老警长,“我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不会有第二个选择。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把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就算让你这么久都见不到你爱的人?”

    昆汀嘲讽开口,“让你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都要偷偷摸摸溜到这里来,打扮成这幅狗屎模样?”

    “是。”

    周斯复的回答十分简短。

    昆汀:“……”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最终被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

    “Milton。”扔掉烟头,昆汀的神情变得严肃而正经,“收手吧。你母亲临死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远离是非,不要再以命犯险。”

    “我会走的。”周斯复语调淡然,“我会永远离开这里,在我把一切都毁得一干二净之后。”

    “再帮我一把吧,大叔。”

    他说,“他还在等着我回家。”——

    再三确认身后没有跟上来的眼线,周斯复给一名自己人打了电话,让他安排一辆车和几名保镖,来附近接应自己回达诺菲。

    达诺菲的北美总部就在洛杉矶,距离博览馆只有不远的一段距离。

    从回到美国后,他身边二十四小时都有祁家的眼线跟着,哪怕去公司上班和回家以后,那帮人也会守在楼下,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正因为如此,今天出门来博览馆,他才会刻意乔装打扮,搭乘一辆货运车离开了达诺菲,与昆汀在附近汇合。

    在监控死角的巷子深处和周斯复交换了新的资料,昆汀将保存着重要文件的硬盘妥帖放入袋,上前拍了拍周斯复的肩:“我先走了,等你下周回到纽约,到时候再联系。”

    这次趁出差和周斯复短暂地见上一面,再顺便商讨接下来的计划,他马上就要赶回纽约,主持警局的复盘会议。

    “好,”周斯复说,“停车场的那群人有点可疑,我等我的人到了再走。”

    在巷口与昆汀告了别,他转身独自返回巷子尽头,倚靠在刚才昆汀站立的墙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夹在指尖,却迟迟没有点燃。

    他确实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自从见到那个人后,脑海里的理智便渐渐消失殆尽,现在急需尼古丁让自己清醒下来。

    昆汀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自己草率了。

    原本通过电视或者报纸,有很多种途径都能够看到今天路演的情况,他却脑子一热,就这么临时决定来了路演现场。

    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今早收到了时添发来的消息。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络过了,却恰巧就在今天,他和昆汀私下会面的日子,时添破天荒地给他发送了两条消息,说他会加油。

    这是时添人生中第一次登上那么大的舞台,站在那么多人的面前。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他的第一次,不想再错过了。

    很快,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周斯复拿出手机,发现是手下给自己发来的信息,称他们已经到达指定位置,请老板给出下一步指令。

    盯着手中还没点燃的烟头出了会神,周斯复将烟头抛入了墙角的垃圾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原地。

    废弃的街区没什么人,但临近巷口,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将头顶的鸭舌帽又往下按了按。

    出门在外,一切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给手下回了条信息,让他们现在过来附近汇合,周斯复正要离开小巷,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哐”地一声巨响。

    “妈的,怎么跑那么快——”

    “他往那个方向去了,追!!”

    侧身躲在巷内,周斯复抬起帽檐,用余光看到,隔着一条人行道的街区对面,一排早已弃置的摊位展架正在如多米诺骨牌般连环往前倒下。

    距离他几十米外的路口,一道敏捷的身影抬脚踹翻了两名壮汉,正一边翻身越过人行道前的栏杆,一边用尽全力将竖在道路两侧的栏杆往后推倒,试图挡住来人的步伐。

    在他身后,数十个身穿黑衣的人追赶而至,却被路边东倒西歪的金属展架硬生生拦截在了半路。发现挡在道路前方的障碍物越来越多,为首的黑衣人干脆停在原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老大,不可以!”

    跟在头目身后的一名小弟禁不住惊呼,“林少想让我们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眼看马上就要跟丢前方夺路而逃的目标,头目在路口僵了一秒,仍然还是用手拉开保险栓,把枪口对准了正在往前跑的男人。

    “对地上开枪,”头目回过头,冷冷吩咐身后的手下,“先吓唬他一下,拖住他的速度。”

    【砰——】

    【砰——砰——】

    子弹擦着男人的裤腿边缘呼啸而过,径直射穿了道路对面的广告牌。意识到背后那帮人正在对着自己开枪,男人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立刻弯腰护住了头部的要害。

    匆忙来到人行道对面,男人在地上敏捷地打了个滚,找了间电话亭当作掩体,在门背后抱着头蹲了下来。

    黑衣人正在迅速拆除男人放倒的那些障碍物,不用多久就会追上来。眼看就要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男人干脆屏住呼吸。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起来像是打算报警。

    没等那帮黑衣人从马路对面冲过来,周斯复已经有了动作。

    侧身闪出正在躲藏的巷道,他朝着远处那人三两步走了过去,趁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迅速弯下腰,用手捂住了男人的嘴。

    “唔——”

    没等男人反抗,周斯复便贴在他的耳畔沉沉出声:“别动,跟我来。”

    认出他的声音,被他捂住口鼻的人瞳孔骤然一缩,挣扎的身子顿时僵硬成了一根木头。

    将人紧紧护在怀中,挡在子弹的射程之外,周斯复矫捷地往后连退两步,抱着怀中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背抵住巷口坚硬的石墙,他立即用手捡起一颗地上的石子,往围墙外远远抛了出去。

    【哐啷——】

    听到对面的一条巷道内传来动静,巷外立刻有人大喊:“He's in there(他在那儿)!”

    拉着人从地上站起来,侧身回到刚才的偏僻小巷,周斯复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人重新拥在怀里,一路带到了巷子深处的阴暗角落里。

    将手放在唇边,他对怀中的男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察觉到他的举动,怀中人并没有吭声,只是垂着脑袋,手臂微微发着抖,明显还有些惊魂未定。

    移开了路口的所有路障,那帮黑衣人很快兵分两路,从路对面直直冲向了发出响动的那条巷道,准备将前后两个出口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帮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巷道,结果并没有发现有人躲藏的痕迹。正当他们准备调转回头继续搜索时,巷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不知是有人听到枪声报了警,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们刚才的行为惊动了附近的巡逻警察,已经陆陆续续有警车赶到了现场。

    “F**k——”

    眼看条子到了,他们也不能给林少惹麻烦,为首的黑衣人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往后挥挥手,示意众人跟着他一起撤退。

    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原本陷入枪林弹雨的废弃街区已经人去楼空,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屏息凝神聆听了一会,确认外面没有可疑的人在,周斯复缓缓放下了拥住男人的两只手。

    “……好了。”

    摸了摸面前人凌乱的头发,他垂下眼,用刻意放缓的语调说,“没事了,十天。”

    听到他开了口,怀中人仍将大半张脸埋在他的胸口,久久没有动静。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时添的颈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正当他打算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联络手下去追踪刚才那帮黑衣人时,他突然发现时添从胸口缓缓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睫毛浅浅擦着下眼睑,那双温良无害的眼睛里多了层别的什么东西,沉甸甸,雾蒙蒙,令他感到有些陌生。

    他愣了一下,伸手去碰怀中人的眼角,指腹沾上了一点透明的湿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时添掉眼泪。

    “……”

    喉头微微一紧,他想要试着轻声安抚,却没等开口,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就被人轻轻拽住。

    “……周斯复。”

    把头往胸口埋得更深了些,时添红着眼眶,声线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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