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一双眸光也正正落在她面上,许是知道她这几日刻意地避开他,目光里冷淡又嘲讽。
一旁长宁郡主却道了句:“世子爷早日生了风热,冰凉的也是少饮的好。”温声软语,淡淡关切。
旁人或许不易察觉,明歌却很是明白。明白之余,又坦然接纳。他们二人终归才是夫妇,待她死后共度一生,长宁郡主便自然是关心人家的身体的。
陆恒斜眸瞥了一眼长宁郡主的功夫,明歌已将送在他眼前的酸梅汤收了回来。
“爷生了风热了,我怎不知道?”
“那这些寒凉的,就真是不大合适爷吃了。”
她没去瞧陆恒脸色,只知道那人袖口从背后收回,是要来端她手里酸梅汤的意思。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顺手将酸梅汤交给青禾,“留着我们自己用吧。”
文思月已带了三个年长的姑子来,三个姑子与太妃请了声安好,便随文思月一道儿去搬桶子了。明歌也与太妃请了一声,“您与郡主还有话说,我与思月先进去与姑子们吃酸梅汤了。”
太妃点头应下,又道了声谢过老太太的话。明歌也没再看陆恒那边,只带着青禾随文思月往后院儿里去了。
“我都看到了!”文思月扯了扯明歌袖口子,“你也不生气?”
文思月方才虽来得迟,可远远也听着长宁郡主那句话。明歌就在跟前儿呢,到是显得她更知道陆恒的身体了。她一个外人,都觉着膈应。
“生气做什么?伤身。由他们去。”明歌话说得爽快,动作更是干净。拉起文思月的手,便去寻三太太。
三太太正诵完经从三老爷灵堂里出来,见明歌来了,面上挂起几分笑意。“看来,老太太又叫人来送好吃的了。”
明歌笑道,“老太太让送些酸梅汤来,与您解暑呢。”
三太太也是忠烈之后,性子爽朗,办事儿简单。就像好不容易得了个嗣子,换作其余孀妇都拿在手心里捧着捂着,深怕叫嗣子遭罪吃苦的,三太太到是又将人送去军营历练去了。
说是难得陆钧有自个儿的想法,为了这个遭罪吃苦,都是应当。这般为人,才像三老爷的儿子。
比起大房二房勾心斗角,与三太太相处起来,明歌便觉着轻松许多。是以见着三太太,笑容都会多一些。
这会儿明歌与三太太送了两碗酸梅汤,又说了一会儿的闲话,才被文思月拉去了凉亭纳凉。
凉亭在个小山坡上,山坡顶上是座七层的小塔。不必登塔,在凉亭里视线便已高出京都街道,是以凉风习习,格外轻快。
文思月早端了几碟儿素点心来,又泡好了明歌喜欢的明前龙井。说起些许闲话的功夫,便见太妃身旁的小婢子从前院儿来。小婢子寻着明歌,替太妃传话。
“世子爷说要走了,午时要回侯府一趟,问奶奶可要一道儿?”
明歌与文思月吃茶,取了两颗碎银子来打点小婢子。“有劳你跑一趟了。还请与世子爷说一声,我与文娘子还有话说,便不与他一道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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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陆恒依旧回来得很晚。
明歌睡不着,出来院子里吹吹凉风。靠在竹林旁的木道儿上,团扇一下一下扑在胸前。什么也没想。
自上回从那个梦中醒来,知道自己后头的时光多半困在病痛里,她便格外珍惜自己一些。
比如,今儿傍晚她便让厨房做了自己爱吃的虾。
陆恒不吃虾,吃虾便周身起红疹。可是炝明虾多好吃啊。
虾开了虾背,挑了虾线,又下油锅炸过一回,才放了葱蒜和茱萸炒的,便也不必剥虾壳儿,轻轻一咬,虾肉便自然脱壳儿了。
虾肉鲜甜,葱蒜喷香,茱萸呛口过瘾。口感层次丰富,能叫人心情大好。
方整一盘虾她自个儿吃不完,又赏了碧□□禾吃。奶嬷嬷不能吃,怕初姐儿随阿爹,喝了过虾味的奶会起红疹。
碧江自幼伺候陆恒,极少吃到这个。今儿眸光都鲜亮了。
青禾吃得满嘴油光,又被茱萸辣得直嗦气儿,道,“娘子今儿吃得心情好。早该这样了,也叫我们也多尝尝。院子里的用度都就着爷的喜好,可闷了。”
碧江听着憨憨地笑,也不接话了。她家爷的喜好,的确是寡淡了些。
吃食都是那几样,狮子头,蒸排骨,栗子鸡。偶尔吃一回酱牛肉,也会觉着放纵了口味,太咸味儿,不够清淡。冬日里喜欢吃羊羹。碧江跟着他,多少被赏过几回,女子身薄,羊羹暖身。是以碧江以往很喜欢冬日,很能享口福。
明歌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饭。靠着竹林下觉着饱足,又叫青禾冰了一盏青梅酒来喝。
酸甜口儿的,酒糜清香。滑口,很容易落肚。于是一杯接一杯地停不下来。坐在木栏上不大稳当,后来有些醺醉,干脆靠在木桥桥头的柱子下坐在了木头小道儿中间去了。
月很圆,风很凉。喝了酒身子轻快。眼前一抹绯色的人影缓缓靠近了,隐隐知道是陆恒回来,她也并不想挪动自己。
临着那一对绯色广袖飘来眼前的时候,她方抬眸望了望人。
陆恒也正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面上,从高至低地俯视着。迎着月色,温柔冷冽。
“喝酒了?”
明歌垂眸下来,碰了碰手边的酒盏,是空的。又抬头望着他笑,“夜里高兴,吃了些酒。”
她神思松散,便也不记得别的。喝酒是自个儿高兴。
陆恒弯身下来,手指碰来她下巴上,轻轻地掂了掂,“真是高兴么?付姑娘?”
“不然呢?”她仰着头睨他,喝了酒,看得愈发真切。
男人的轮廓一半沉在月光里,半明半暗,利落鲜明。丹凤眸微微挑着,摇晃着一轮月色在其中流转,温柔的,藏起不易察觉的桀骜。
明歌笑了笑,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啊,都是皮囊罢了。
“吃味儿也不必将自己灌醉。这样很危险,付姑娘。”
她多少时日不曾理过他了?他不曾察觉似的,赖着脸来说她?
“我没吃味儿。您和谁在一起都好,这辈子我是不管了的。兴许往后分着路走了,我不拦您的路,您也别管我的。各自都要好些。”
他拧紧了眉头,问,“喝的什么酒?这么醉人?”
罢了,伸来双臂,将她抱起,往寝屋里去。
“待将来,您便要知道了。”明歌昏昏沉沉的,窝在他怀里。不必自己走路,倒是挺好。“是您自个儿赶我走的。”
陆恒心口骤缩了一下,垂眸看了看怀里的人,重重呼吸了一声方缓过来。
青禾在廊角下打盹儿,被陆恒喊了一声,方惊醒几分。忙跟进去寝屋里伺候。娘子喝醉了,爷抱着人回来的。将人往床上一搁,便喊她去打热水来。
爷爱干净。衣物但凡打湿沾灰了,都要换一身。他衣服多,款样多,每日能换好几套袍子。娘子今儿还未沐浴,想来爷是嫌弃了。
青禾动作麻利,回来的时候,便见爷已替娘子宽了外衣。娘子醉了话多,正合着眼跟爷说话。声音小,青禾听不清楚。爷脸上的神情却不大明朗。青禾小心着,送水过去。便见爷起身,“你来。”
青禾与娘子擦身。都是做惯了的活儿,轻松又迅速。之后与娘子掖了掖被子,才端着水预备出去。
青禾瞥见爷坐回床边,抬手探着娘子的脸庞。娘子又打了被子,嘴里说着胡话,什么“不用您管我,我也不管您。”
青禾险些笑出声儿来,娘子醉了还在和爷闹别扭呢。
爷正拉着娘子的手臂,正往被褥里塞。却好似忽看到了什么,目光骤然缩了一缩,而后扶着自己额头,好似有些不妥了。
“爷可还好么?”青禾顿足问了问。
陆恒一掌撑着塌边,一掌扶着额头,呼吸有些急促。听小婢子唤他,微微摆手将人支了出去。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柔和的脸颊线条一半沉入了晦暗之中。光晕下的肤色,格外韫暖。手上那道莲花烙印,清晰,尖锐。不像是烫伤,到像是天生而来的胎记。
破碎的画面忽的席卷而来,像乍现的猛兽,在脑海里恣意冲撞,伴着剧烈的声响。
韫色的手臂支开在重重叠叠的衣物之中,一晃一晃,正被牛车运送走开。衣物很脏,有些沾着泥土,有些染着血色。唯独那只手臂颜色鲜嫩,像是洁白的暖玉,叫他回想起温软丝滑的触感。而手背虎口的位置,赫然便是那朵莲花烙印。与榻上明歌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他只觉心口像是被灌入了水,气息压在胸腔里,沉闷地,四处冲撞。
头也疼,像雏鸟破壳之前的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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