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如霜在天色大亮时悠然转醒,舒适地在被窝里伸展着腿脚,清亮透彻的眼眸中是一片云淡风轻。
昨夜风雪颇大,猛烈地拍打着窗子与屋顶,闭眼时清晰可闻枯枝摇晃着刮过墙壁和瓦片碎裂的声音,刚刚也听见外头步履匆匆,招呼着在收拾满院狼藉。
但她却意外睡得很好,袅袅花香清幽沁人,炭火将冰天雪地隔绝屋外,一夜安枕无梦,只觉神清气爽。兴许是第一回将萧凌安送的东西弃之屋外,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比以往都更加轻快些。
玉竹吩咐着洒扫宫女整理昨夜的花灯,实则现在只是一堆看不出模样的竹木骨架和纸浆,抽出间隙才服侍她洗漱更衣,问她这些东西应当如何。
沈如霜面色平静地挑着首饰,若无其事地对着晦暗的铜镜描眉,轻笑道:
“该如何就如何,把院子打扫干净些便好。”
过了一个时辰,玉竹就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这才闲下来进屋陪着沈如霜,顺道理一理从江南带过来旧物。
笨重的木箱受了潮,刚打开就有霉气,玉竹有条不紊地分拣着里头的东西,在看到一把有些年岁的琵琶时犯了难,灵机一动将其抱到沈如霜面前,笑道:
“正好今日无事,小姐何不弹一曲?”
沈如霜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到琵琶时微微一愣,似是觉得熟悉又陌生,注视了良久才缓缓抚摸着琵琶上每一条裂纹与磨得光亮的琴弦,指尖如同触碰到了遥不可及的回忆,颤抖着缩了回来。
这把琵琶是外婆留给阿娘的,后来阿娘又留给了她。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听说是外婆偷偷攒了好几年的针线钱买的,为的只是在艰苦劳碌的日子里多几分情趣罢了。
儿时阿娘干完活就将她抱坐在膝头,手把手教她如何弹琵琶。她对音律有几分天资,听几遍也大致会了,算是自幼骄傲之事。只可惜来了京城后,她以为绝佳的琴音在这些贵人眼里如同一个粗陋的笑话,因此再也没有弹过。
但今日她再看到这把琵琶,满心满眼都是曾经在江南的日子,心底涌上一阵压抑不住的不甘,忽然间便再也不想藏着掖着了,对上玉竹期待的目光,笑吟吟地点了头。
在深宫里的日子已然足够难熬,总要找些事情让自己快活起来,将这枯燥乏味的日子好好过下去。纵使那些贵人轻蔑讥笑又如何?她本就不是弹给他们听的,更不屑他们的称道,悦己便已足矣。
玉竹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摆好桌椅,斟了一壶热茶,托着脸颊眨巴眼睛翘首以待。
沈如霜披上淡青织锦双蝶披风走出来,如瀑墨发随意用冰晴浅碧玉簪挽于脑后,若雪般细腻精致的面容上淡淡施了粉黛,愈发衬得好气色浑然天成,唇间一点胭脂明艳昳丽,仿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她熟练地调着琴弦和琴轴,不一会儿就尽数归整完毕,侧抱着琵琶坐于木椅上,指尖轻盈从琴弦上扫过,撩拨之间溢出几声清丽婉转的琴音,再一转便是一首明媚温情的小曲。
听不出是哪位大家所作,也无什么复杂高深的技艺,每一个音节都平淡质朴,却带着江南化不开的柔情与温婉,仿佛阳春三月行于姑苏古街,拱桥上豆蔻年华的姑娘采花归去,回眸间莞尔一笑,活泼灵动若潺潺清泉。
沈如霜弹得出神,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儿时的一幕幕,唇角都不经意地勾了起来,琴音愈发动人心弦,配上她温柔秀美的姿容与装束,活生生像是从江南画卷中走出来的一样。
玉竹听得愣神,一旁经过的宫女也不禁停下了脚步,痴痴地听着似水般温情的琴音袅袅充斥着偏殿,险些失神摔碎了茶盏。
一曲作罢,周身已经围了好些宫人,回过神时皆是笑着称赞,更有甚者起哄着让她再弹一曲。
这倒是让沈如霜颇为意外,她本以为京城中人人皆是高贵清雅,见惯了名家名曲,琵琶也都是名匠所造,还要找风雅之人题字,见到她这般抱着破旧琵琶弹着乡野不知名小曲的人,只会是厌弃。
可当她疑惑不解地问小宫女为何会觉得好听时,她只是一头雾水地摸摸后脑,憨厚老实地笑道:
“奴婢不懂音律,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宫中乐师所奏之曲烦躁沉闷,就算恢弘大气也只敢仰视。而小姐的曲子亲近不少,听了便觉得欢快,像是到了江南呢。”
沈如霜盈盈笑着点头,琉璃珠般明亮纯澈的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转轴间又弹起一首明快清新的小调,思忖了许久似乎明白了小宫女所言。
犹记得刚到沈家时,大夫人问她琴棋书画会几样,她棋和画是一窍不通,字也写得歪斜,勉强可以辨认,于是就说她琵琶弹得不错。大夫人当堂听她弹了一曲,脸色从嬉笑嘲讽慢慢变得凝重,说她太过于柔婉清媚,是秦楼楚馆的揽客做派,以后不许再让她听见。
但是从前在江南街巷时,茶余饭后弹上一曲都是喜闻乐见,街坊邻居搬了板凳来她家小院里听着,连路过的行人也会驻足侧耳,无人会指责她曲出无名,更无人厌弃她不够高雅,皆是淳朴笑着赞叹。
年复一年,人尽皆知梨花巷的霜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
直到来了京城后,这些所谓贵人将她的骄傲一点点磨灭了。
现在想来,并非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本身就不属于这高不可攀的京城,也不必附庸风雅,逼着自己带上沉重的枷锁。就算是带着市井气的江南小曲也会有人喜欢,这才是她最想要的模样。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宫人是闻着琴音特意寻来的,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大圈。沈如霜想开了这些,心情也更加畅快愉悦,恍若明珠般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指尖弹出的琴音带着宫中未曾有过的自由灵动,仿佛鸟雀般轻盈娇小,翅膀一挥就逃离这四四方方的天。
数十步远的殿门处,两个青衫男子也驻足眺望,其中一人面容清俊,身形高挑颀长,白净的脸庞中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装束打扮又故作老成,愣愣地听着曲子,眸中布满犹疑与惊诧。
“陈兄,别看了!”另一个男子用胳膊肘个推了推他,叹息道:“藏书阁还等着咱们去送佛经名录呢,去晚了又要扣这个月的银钱。”
陈鹿归这才稍稍回过神,依然心神不定地拉着同伴,紧张地问道:“你可知这弹琴之人是谁?到底是什么来头?”
“西南偏殿......许是陛下那个没名分的结发妻吧?”同伴随口答道,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道: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我可好心说一句,就算是陛下不待见的人,你也别有什么歪心思。”
“并非如此!”陈鹿归赶忙红着脸摆手,困惑地拧紧了眉心,喃喃道:
“这曲子听着熟悉,我祖籍在姑苏,有位一同长大的姑娘也会弹这首曲子,弹得也是这般好......”
*
养心殿内,萧凌安正处理政事,忽然将想起什么似的,挥洒着浓墨的狼毫一顿,握在掌心把玩着,轻咳一声唤来安公公,问道:
“昨晚送去花灯,她可都看过了?若是她喜欢,就命人再多做些差不多的,元宵灯会一并展出来吧。”
“咳咳......”安公公面露难色,用袖子遮着面容掩饰尴尬,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小心翼翼道:
“回禀陛下,兴许是昨夜风雪太大,偏殿的花灯已经尽数损毁,今早沈姑娘让人打扫干净了。”
闻言,萧凌安蓦然间抬起头,晃动着的狼毫被紧紧攥住,锐利森冷的目光透过浓密长睫直刺在安公公的身上,深渊般的眸中暗藏波涛,薄唇紧绷成一条线。
从前他随意给沈如霜赏些什么,她都会宝贝似的收藏着,哪怕是一包饴糖也会放许久才舍得吃。他不信花灯真会因为风雪而损毁,按照沈如霜以往的性子,定会全部搬到屋子里面去。
这是她第一回敢糟蹋他赏赐的东西。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不小心绊了一跤,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安公公出去打探,揪着小顺子的领子带了进来,压弯了腰解释道:
“都是这个不长眼的奴才偷懒,轮值来晚了几步,还冒冒失失的。说,到底干什么去了!服侍陛下可马虎不得......”
小顺子年纪轻,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当即吃痛地惨叫一声,委屈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
“奴才该死,路过西南偏殿时听见一群人围着听沈姑娘弹琵琶,一时新鲜多听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凌安脸色瞬时又沉了几分,如夜幕沉沉压过,惊涛骇浪隐隐浮现,修长凤眸中泛着狠厉的寒光,手背青筋毕露,狼毫被攥得吱吱作响,似是很快就要支撑不住这力道。
不知为何,他一想到沈如霜被那么多人注视着,那些艳羡的、惊叹的、觊觎的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时,心中就像是有虫蚁啃食般不好受,并非刀剑刺入肌理那样的疼痛,而是疼得轻微,又痒得难耐。
仿佛沈如霜就应该被他深深藏起来,不被任何人看到,其他人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无论她是出身卑微,不识礼数,还是姿容绝艳,温婉动人,一切都只属于他一人,不能让他人触及分毫。
安公公察觉不对劲,赶忙骇然地用手捂住小顺子的嘴,胆怯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萧凌安。
只见他分明眼底皆是阴狠戾气,却忽的笑了,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妖邪之气,原本俊美的面容让人不敢直视,手中那支狼毫拦腰折断,木刺尖锐地扎入肉里,血痕蜿蜒而下。
但萧凌安宛如感受不到痛,笑容越来越浓烈,声音暗哑道: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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