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钦恍觉有一道锐芒从他脸颊一扫而过,侧眸瞧去,对上朱谦深邃的眼,平静无澜,只当是错觉。
他拱手一礼,“王爷”正待说什么,宫道方向急急奔来一内监,行至众人跟前作了一揖,看着朱谦与王钦道,
“陛下传召煜王与王大人。”
朱谦眼角的凌厉与冷然一闪而逝,视线沉沉从他身上移开。
一路上,朱谦一言未发,倒也符合他寻常的性情,王钦并未发觉端倪。
最先的恼怒过后,朱谦渐渐冷静下来。
王钦一直在暗中助他,又是一聪慧明达之人,不会蠢到觊觎他的妻子,或许昨日是有意助之,怕惹人话闲,特意遮掩。此外,王钦与她妻子十分和睦,不像是心有所属。
朱谦不是没想过去质问他,但在事实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一旦王钦真有那等狎昵心思,他也绝不放过,他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他妻子生出觊觎,每每想起,四肢五骸的血都要窜成一团。
晨曦绵长落在旁人身上如清晖,落在他周身却如同蛛网,将他困在其中。
到了奉天殿,六王朱珂亦在御书房内,皇帝慵懒地坐在御塌,穿着明黄的足衣,盘腿倚靠在引枕上,手执一道明黄圣旨,正眯着眼逡巡。
短促的胡须黑白相间,随着吞咽一晃一晃,余光瞥见二人进来,头也未抬。
朱谦与王钦当即行跪拜大礼,
“给父皇请安。”
“吾皇万岁。”
窗下风口高几上镇着一座精致的九霄蟠龙铜鼎,里面燃了几柱薄荷香,皇帝上了些年纪,早起精神不大好,熏一熏香提些精神。
将那道圣旨瞥完,往御案一扔,发出一声咚响,差点撞倒那和田墨玉描金竹林七贤笔筒,三人凝神,齐齐跪了下来。
皇帝锐利的目光直落在王钦身上,
“一清早司礼监便收到了不少弹劾你的折子?弹劾你□□武断,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事怎么如此莽撞?”
王钦双手伏低道,“回陛下,并非臣行事莽撞,漕运改革乃大政,六王爷提倡充盈国库的几条策略,臣基本赞成,只是具体操执下来还需商议,而至于从大运河往东挖一条深渠通往青州,臣认为实乃劳民伤财之举,眼下蒙兀在卧榻之侧酣睡,岂能让国库吃紧?是以驳了这条,还望陛下三思!”
六王朱珂在一旁怒而拂袖,“王大人,你身为首辅,眼皮子怎么这么浅?青州附近乃粮仓重地,富饶,去年赋税金额已排举国前列,如此重要之地,为何不疏通沟渠,以通漕运?”
王钦抬眸看他,道,“六殿下,去年青州纳税金额达前列是因为将海运算上了,这海运隶属市舶司,原不该与当地赋额相关”
六王还待再驳,皇帝头疼地摆摆手,二人只得住了嘴,
皇帝眉头依然紧皱,见朱谦立在一旁若有所思,问道,“谦儿,你怎么看?”
朱谦神色微敛,六王朱珂之所以要扩充漕运,是因青州乃其封地,青州往南便是扬州,金陵,倘若能将水路打通,于他而言有大裨益,朱谦岂能如他的愿?
思忖片刻,答道,“六王兄忧国忧民,臣弟佩服,不过王大人所忧不得不虑,儿臣以为,哪怕青州乃赋税重地,倒也不必非要通一条沟渠。”
“哦?”皇帝眯起眼,“听你的语气,有法子?”
朱谦颔首,“儿臣闻青齐一带多脚夫,有人专门从事此业,甚至与江南诸省的官府合作,承担漕运的运输,这些人也叫解户,六王兄完全可利用这些解户运送漕粮,既节省了开支,也能顺利将漕粮运送至运河沿岸,直抵京城。”
朱珂闻言脸色一青,见皇帝似有松
懈的迹象,立即拱手道,“父皇,儿臣之所以通漕渠,不仅是为了运粮,也是为了封禅,父皇文治武功,实属罕见,大可乘龙舟从通州南下青州,往东直抵泰山”
此话一落,满殿皆惊。
自古泰山封禅,劳民伤财,许多帝王但凡有了些成就便有封禅之心,实则是好大喜功,借此机会对自己歌功颂德。
六王将这杀手锏祭出,难保皇帝不心动。
王钦与朱谦相视一眼,均是露出几分骇然。
此事若劝,便有忤逆之嫌,若不劝,耗费巨靡。
二人一时不敢妄动。
御书房内静了下来。
司礼监掌印冯英恭敬递来一杯碧螺春,茶烟袅袅,晕在皇帝眼周,将他神情掩得十分不真切。
“此事再议”
复又掀起眼睑盯着朱谦道,“谦儿,朕听闻军器监出了事?”
朱谦面色沉静,“回父皇,儿臣实验了一批新的炮火,其中出了些岔子,伤了五个人。”
朱珂逮着机会攻讦道,“七弟,术业有专攻,七弟不懂此事,就不要擅加干涉,将此事交给军技师便可,何必一意孤行。”
皇帝瞥了朱珂一眼,朱珂连忙闭了嘴。
这一场议事无疾而终,出了御书房,王钦却因泰山封禅一事,急于与朱谦商议如何应对,却见这位王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里朱谦并未回府,他留在了军器监的公署,原想查看设计图纸,却怎么静不下心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已安排密卫去查沈妆儿与王钦的过往,平心而论,做这种事于他而言是一种耻辱,可他实在好奇沈妆儿与王钦是否相识,是否有他所不知的过往,这个念头一起,便在他脑海发酵,如同藤蔓一般攀升盘旋,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与思绪。
昨日沈妆儿神情坦荡,瞧模样是不知那雨裳为何人所赠,否则她绝不会将之带入他眼前来。
这么一想,朱谦心里好受多了。
过了一日,暗卫将所查的信息均递到他手里,他神色阴鸷地盯着那些纸条,一条条翻过去,并无任何沈妆儿与王钦相识的痕迹。
要么是王钦觊觎沈妆儿的美貌,要么是王钦将痕迹抹灭个干净。
只是,以他对王钦的了解,他绝非贪图美色之人,那么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更何况,还有那句“煜王妃当不是撒谎之人”,以及将王笙发落去庄子,以此种种,无可辩驳的证明,王钦是处处护着沈妆儿的。
他的妻子,凭什么让旁人来护?
双掌一挥,将那些纸条悉数扫入拳中,捏得手背青筋毕现,片刻后,摊开,掌心只余齑粉。
“继续查!”
眼神里渗出的阴鸷,几乎要将温宁吓退。
“去安排一下,我明日要见王钦。”
天际拂过一些模糊的云团,阳光渐渐消沉下去,闷热的风灌入天井,掀起那身仙鹤官袍。
王钦立在天井一侧,手抚触着越过石栏的那片绿茵茵的荷叶,
“王爷所说我尽量周旋,不过你也知,户部尚书霍林鸣是六王的人,他勠力从中作梗,兴许还要费些心思。”
朱谦站在他对面,玄色的王服,白皙的俊脸,哪怕是在这明晃白日下亦褪不去那浑身的冰冷,那张脸在光芒里呈现出瓷白色,俊美的非同凡人。
“再过半月我便要离京,此次军演关乎国祚,关乎北境十四州安危,这笔银子户部必须拨,霍林鸣无非是觉得数额超出了预算,以此为借口拦截,逼我削减军器监的军费,我不会答应。”
满满一片翠绿荡漾在眼前,一朵粉荷随风笑弯了腰,往王钦手畔侧来,粉嫩的花瓣
极为娇艳,仿佛触碰一下便要亵渎了似的,扑面而来的昳丽,近在迟尺,王钦手伸到半空,不由自主想要拨弄那金灿灿的花蕊,也不知想起什么,终是顿了下,收回了手,背在身后,远远观赏,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爷何不让步,先把军演办好,回头再论军器监的事?”
朱谦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眸微的一凝,想起那件雨裳,只觉心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我一直很好奇,王大人惊才艳艳,为何在众多皇子中选择帮我?”
王钦眼色一顿,仿佛有一抹狐狸光影从他眼底一闪而逝,快的让人抓不住。
他抬目,看着朱谦,凝视片刻,答道,“昌王好大喜功,并无真才实学,六王自负聪明,却是些小聪明,并无大智慧,其余皇子或无能,或无心,或游手好闲,唯有殿下,胸有韬略,文武双全,无论才智与手段,皆能镇得住各位皇子,亦能守好这片江山。”
朱谦漆黑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几乎是漠然的如同陷在深渊的潭,
换做以前他或许会信这番话,可现在他却认为,或许王钦之所以选择他,与沈妆儿不无关系。
他克制着,将指甲深深嵌入肌理,来掩饰那抹愤怒与嘲讽。
诸多情绪在心口滚过,最后化为一丝笑睨,
“王大人可知我母妃艳冠后宫,为何我从不让她争宠?”
王钦神色未动,
朱谦眼神投过来时,薄如刀刃,“王大人又可知我为何娶沈氏?”
王钦心尖微的一颤,脸色有些恍惚。
朱谦盯着他清润的脸,不放过他一寸一厘神色,一字一句道,
“韬光养晦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任何强劲的势力来掣肘,包括你王钦”
话落,朱谦转身往穿堂门口迈去,清冷的嗓音消融在花香里,
“我们合作到此结束。”
王钦看着那道修长的背影,错愕转瞬即逝。
思远打内间迈了出来,躬身立在他身侧,注视着朱谦离去的方向,
“主子,煜王有些不对劲。”
“是不对劲。”王钦神情收了回来,脸色淡的如烟云。
看向面前那池荷花,缓缓开了口,“他或许发现了雨裳之事”
思远神色大变,惊慌失措道,“怎么可能?属下做的极隐蔽,不可能被人发现的。”
王钦倒是平静得很,负手立着,神色淡漠,“只要是人做的,便不可能毫无痕迹”
见王钦一脸笃定,思远颓然泄了气,“那您打算怎么办?”
王钦轻轻捏住那片荷叶,缓缓眯起眼,“不怎么办,如果让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或许他会对她好一些,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怠慢,只要能帮上她,我不介意做这个恶人”
他神色太淡了,眼角深处那抹落寞如同困在枯井的死水,浓得化不开。
思远又是心疼,又是吃惊,“您就不怕煜王因此苛待煜王妃,适得其反吗?”
“不会,”王钦道,“真正有担当的男人,遇见这种事,只会反思自己为何没做好,而不是将无能与过错宣泄在妻子身上,若朱谦真是这样的人,他就配不上她。”
朱谦回到王府时,天色将暗未暗,将将落了一场小雨。
心头的怒火总算因摒弃王钦而得到了些缓解,却犹不解气,先把眼前困局解决,再腾手收拾他。
温宁今日跟着朱谦去见了王钦,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他眉心紧蹙,凑近问道,
“那经费的事怎么办?没了王钦帮忙,咱们想要让内阁审批那道折子,难上加难。”
朱谦蓦地呼出一口戾气,抬眸冷笑道,“你以为没了
王钦,本王就左右不了内阁了吗?”
“我已有法子”
温宁见朱谦神色平静,仿佛胜券在握,也跟着放心下来。
朱谦起身入内室换了一身直裰,前往后院。
下过一场雨,暮色微凉,夹杂着些水草气息。
朱谦沿着水边石径来到天心阁,沈妆儿果然坐在敞轩的长几后,身上套着件雪白的裙衫,梳着高高的飞天髻,露出一截雪白如脂的脖颈,冰肌玉骨。
长睫浓密翘起,那双眉眼极是动人。
倏忽之间还未想好与她说什么,只静静凝睇她。
也不知在翻看什么,她神色甚为专注,衣袖被卷起,露出皓白的手腕,纤纤玉指执着一细笔狼毫,一笔笔落在纸端。
有了上回的经验,朱谦不敢擅自叨搅,踟蹰片刻,便轻轻扣了扣门框。
沈妆儿听到动静,扭头一瞧,剪裁得体的玄色直裰衬得他长身玉立,他素来不苟言笑,此刻眉眼虽未笑,却也褪去了平日里那肃杀之气。
敞轩本够宽敞,却因他身形挺俊,立在其中,显得逼仄。
“王爷”她将笔搁下,起身轻轻纳了个福,“王爷来得正好,这两日王爷忙得不见踪影,针线房的人一直没能遇着您,眼下好不容易来了,便让嫂子们给您量量身,提前预备着秋衫。”
朱谦闻言便知沈妆儿误会了,那日在马车里,他是想给她多裁几身,并非埋怨她没给自己裁,摇头走过来,坐在一旁罗汉床上看着她,“不必了,王妃给自己裁便是。”
目光落在长几,借着玉色的灯芒瞧见那里叠着一摞账册。
府上的营收都交给她管着,朱谦也不多问。
“我正有一事想请王妃帮忙,”
沈妆儿露出讶色,亲自替他斟了一杯峨眉毛尖,隔着小案坐下,“王爷请说。”
朱谦扶着茶盏道,“户部尚书霍林鸣扣着军演超支的折子,意以此削减军器监的经费,我想请王妃自请削衣俭食,捐献银子用于军演,以彰大晋军威,震慑敌军,只要王妃领衔,昌王妃必定追随,昌王一派的臣工女眷也会效仿,我再安排御史弹劾户部尚书,舆论之下,他必定票拟折子,且若事态发展顺利,我或许有望将这个户部尚书拉下马,不知王妃肯否?”
平心而论,这个要求并不难,沈妆儿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
“既是内阁的折子,你怎么不找王钦?”
此话一出,如同给朱谦脑门一击,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心,呼吸都凝滞了,声音放得很轻,
“王妃为何这般说?你了解王钦?”仿佛面前有一层五彩的泡沫,嗓音大些便会戳破它似的,
沈妆儿无语地睃了朱谦一眼,语气含着嘲讽,“我哪里会了解他?他不是王爷的心腹肱骨么?”
前世王钦可是朱谦登基的不二功臣,朱谦平定四海后,便将王笙接入皇宫,幸在她死的早,否则王笙有王钦撑腰,迟早能将她赶出坤宁宫。
朱谦听了这话,眼角直抽,他从未与沈妆儿提过王钦相助之事,沈妆儿怎么会说王钦是他肱骨?莫非王钦与她说道过什么?
她近来对他冷淡,总不可能是因为王钦?
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咚咚要从胸膛膨出,却生生被他强按住,
“王妃怎知王钦曾助我?”
沈妆儿心咯噔了一下,遭了,说漏嘴了。
朱谦在龙潜时,旁人都不知晓王钦是他的人。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乌溜溜的转,试图寻找借口来掩饰。
朱谦瞧见她这模样,心已凉了半截。
他眼睑轻如蝉翼,颤了颤,险些失态,他用尽毕生的城府,维持住清淡的表情,身形绷如满弓,静
静等待她,等待她给个可以说服他的借口。
沈妆儿胡乱抓着手帕,坐正了些身,却发觉朱谦比她做的还正,那神情有些像初婚夜那一晚,他端坐在喜床上的样子,只是细瞧,也有些不同,面前的他,眼底似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脆弱不堪,稍稍一拂,便可溃散。
她是不是眼花了,这种神情怎么可能出现在朱谦脸上?
沈妆儿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冷冷一哂,
“王爷与王笙乃青梅竹马,又有师兄妹之情谊,王爷信任王笙远在妾身之上,那王钦是她嫡亲的兄长,能不为妹妹筹谋?上回王笙唆使宁倩挑衅我,不就是想逼死我,好将煜王妃之位让给她么?”
沈妆儿越说气性越大,凉凉睨着他,
“还是,王爷敢对天发誓,你与王钦并无往来?”
朱谦被她反将一军,哑口无言。
沈妆儿见他神情凝结,面色绷紧,懒懒起身,将绣帕往罗汉床上一扔,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往内室走,“王爷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此事,你寻王钦去吧。”
她眉眼轻倦,娇媚动人,绰约的身肢很快消失在珠帘后,清脆的珠帘如浪潮一般,卷起潮退,久久停歇不下。
朱谦深深闭上眼,一口血郁结在胸口,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横烟如雾,笼罩在湖心,层层叠叠上下翻涌,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捋一捋她这番话,所以她是因王笙之故,断定王钦助他?而非与王钦相熟?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怀疑的,毕竟刚刚沈妆儿明显迟疑了一下,他担心沈妆儿骗他。
只是王钦那句话又在脑海翻滚,
“煜王妃当不是撒谎之人”
这句话无限在他脑海回放,朱谦只觉脑筋如同箍着紧箍咒,要炸开似的。
他脸上交织着前所未有的狼狈,以及对自己无以复加的失望。
他无比庆幸她不是撒谎之人,所以她没有骗他,亦没有移情别恋,可偏偏促使他信任的,是王钦这句话。
何等讽刺。
旁人尚且晓得她为人,他却曾质疑,
他对自己失望极了。
活该沈妆儿近来不待见他。
夜风一片片从他面颊刮过,他双眼猩红望着前方湖光,脑筋被箍着,疼得厉害,
深吸一气,转身追了过去。
也不知是渐渐的看淡了,还是真的不在意朱谦了。
沈妆儿扔下这话,心里已掀不起多少涟漪,回到内室她倚在引枕继续翻话本子,上头写得都是些市井故事,诸如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她看得入神。
珠帘被撩,她听到响动,微微侧眸,余光瞥见那道身影迈入,坐在她身后。
沈妆儿扫兴地将话本子一扔,抱着引枕闭上眼。
“王爷不必来说好话,你与其在我这受冷眼,还不如去吩咐王钦,他定替您办成”
这是吃醋了。
朱谦并不觉得好受,他褪鞋上床,来到她身后,室内光线朦胧,浅浅地在她背脊流动,那柔软的线条过于优美,偶尔扭动几下,如一条搁浅的美人鱼。
朱谦不是没想过直言相问,可他不敢。
就如同不会与王钦挑明一般,他亦不会与沈妆儿挑明。
或许沈妆儿压根不知这么回事,他若刻意提醒,不是告诉她,那个叫王钦的倾心于她,好叫她注意这么个人么?朱谦不会蠢到给自己添堵。
压下满腔的苦涩,朱谦在沈妆儿身后开了口,
“先前王钦着实助过我,但从今往后,我与他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与王家往来。”
沈妆儿听了这话是大吃一惊的,她扭着臀儿坐了起来,
朦胧的帐纱里,朱谦神情晦暗不堪,仿佛经过一番摧残,眼底再没了以前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傲气。
见了鬼的。
沈妆儿将面前的衣摆抚平,坐直了身,
“王钦得罪王爷了?”
朱谦见那双杏眼清幽幽的转,仿佛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口齿回转些许苦涩,颔首,
“是”
沈妆儿意态闲适睃着她,不可否认是乐见其成的,倘若这一生,他当真能与王家一刀两断,那么将来王笙膈应她的机会便少一些,既然日子得过,自然希望能过得好一些。
她清了清嗓眼,郑重其事看着他,
“王爷若要妾身帮忙也可,但我有个条件。”
朱谦掌心湿了一片,眸色温和,“王妃请说,但无不从。”
沈妆儿这阵子清点账册实则是想替前世未雨绸缪,这一世她肯定不会留在京城,她不仅要躲得远远的,还要将沈家人也带走,至少得避开那段祸乱。
她仔细回忆了前世,那两年动乱中,唯一一个独善其身的便是十王朱献。
朱献的外祖父乃江南大儒,士林之泰山北斗,无论昌王,六王抑或朱谦都得要拉拢他,朱献甚是聪明,不参与夺嫡,是以那两年,最安稳的便是他的封地南阳。
她看中了南阳一庄子,打算购买下来做个邬堡,只是她毕竟是内宅妇人,行事不便。
“我瞧上十王爷封地的一片庄子,还请王爷帮我买下来,此庄子不能记在我名下,得做的掩人耳目。”
朱谦着实愣住了,心中亦是疑惑,原要细问,可想起自己不信任的毛病,二话不说点头,
“我会替王妃办好。”
沈妆儿一桩心事落了下来,有此庄子,她与沈家也有个着落,届时隐姓埋名住进去,等朱谦登基再回京,岂不万事大吉?
“除了庄子,还得给我安排些人手,不要面熟的,将来我自有用处。”
朱谦一一应下。
原以为朱谦定要盘问一番,她少不得要费些口舌,不成想他只字未提,倒是让沈妆儿始料未及。
翌日清晨,朝会散后,但见煜王妃一身白衣跪在正阳门前,愿以每月食禄并自己余下的嫁妆,悉数献给朝廷,以资军演。
蒙兀要参与军演的事早已在朝中传开,煜王妃此举很快在官署区掀起悍然大波。
户部尚书霍林鸣闻讯顿感棘手。
这事是奔着他来的。
半个时辰后,昌王妃率领自家一派官员女眷,齐齐跪在正阳门口,各自奉上金银首饰银两等,均表示出助阵军演的决心。
霍林鸣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满朝皆知,户部给六王挖渠修漕的银钱有,却克扣军演的经费。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
到了下午,几名御史联名弹劾霍林鸣贪污枉法,以权谋私,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圣上。
皇帝将各部堂官悉数叫去奉天殿,几方人马吵了个热火朝天,霍林鸣以军费超支为由阻拦折子,原则上是说得过去的,可惜他此人不经查,他本是六王的钱袋子,这些年帮着六王在江南与漕运上没少敛财,朱谦早就盯着这帮人,再伙同昌王,将霍林鸣参了个底朝天。
六王党上蹿下跳,极力保全,皇帝意见尚在两可之间。
昌王今年四十,麾下军将如云,皇帝要办军演,却也不乐意见长子权势过大,六王朱珂恰恰是他制衡长子的棋子,如此轻易将户部尚书拉下马,让朱珂痛失一臂,皇帝还是犹豫的。
朱谦早就将这些看得透透的,夜里悄悄面圣。
皇帝瞧见他进来,脸色依然不好看,
“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朱
谦在他脚跟前跪了下来,“父皇,儿臣研制出一新型炮火,名为虎蹲炮,此物重达三十斤,可随马潜行,倘若蒙兀骑兵来袭,可装备一只神炮营,将之轰杀。”
皇帝听到这,精神一振,连忙坐起身,拽住了朱谦的手腕,神色凝然,“儿,此言不虚?”蒙兀骑兵纵横草原无敌手,中原与西域诸国均深恶痛绝,若大晋能在军事技术上有大改进,那将是史诗级的变革。
“这次军器监擦枪走火便是在试验此物?”
朱谦颔首,“正是,此物乃神器,儿子不敢声张,故而虚晃一招,转移诸人视线,以防蒙兀探子打听到机密。”除此之外,更是为了防止昌王与六王忌惮他。
皇帝神采奕奕看着儿子,一掌拍在他肩膀,
“儿啊,半夜面圣,又献神器,绝不是仅仅为了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吧?说,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朱谦伏在地上,陷入了寻思。
眼下他确实可以趁机提军费要求,可他更清楚,赢得帝心比什么都重要。
他抬起一双清湛的眼,
“父皇是儿臣心中最敬佩之人,亦是最颂扬的君主,儿臣以为,父皇不必泰山封禅,亦能名垂千史。”
皇帝闻言微的一怔,封禅一事自提出,朝野几乎默不作声,这说明什么,说明不同意,可谁也不敢到他面前来说话,除了朱谦。有能耐,有胆魄,还能以天下苍生为重,唯朱谦耳。
沉默半晌,方才抚了抚他肩,“谦儿,还当你会趁机与父皇提军器监军费之事,不成想,你竟是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他笑了笑,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露出几分怜爱,
“好,朕答应你。”
有了朱谦,昌王便不敢生出二心。
父子俩达成了某种默契。
“儿臣定替父皇开疆拓土,震慑蒙兀。”
“哈哈哈,好!”
翌日晨,皇帝便将霍林鸣革职查办,又褒奖了那群捐献银两的女眷。
得知捐献银两能博得圣心,京城贵妇们坐不住了,纷纷打开库房捐献银子首饰,亦有自个儿不乐意的,被丈夫催促效仿。
仅仅两日,户部堂下接受捐赠的小衙被堵得水泄不通,皇帝闻言十分感慰。
可此事一言两语不足以表彰,皇帝特下旨慰勉煜王妃,又晓得沈妆儿家世不显,哪有太多陪嫁供她消遣,不忍她清苦,特开了私库,厚赏沈妆儿黄金,五十锦缎,并一些古董字画之类,以彰其德。
京城贵妇们齐齐吐了口血。
她们跟着出了银子,只得了一句褒奖,而沈妆儿则是名利双收。
六王朱珂回了王府,气得将书房能砸的砸了一地。
六王妃霍氏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
“王爷,您得想办法救救父亲呀”
朱珂俊脸一阵泛青,“平日叫他收敛些,他偏不听,如今本王的户部拱手让人不说,还连累本王被父皇责骂”
脑海情不自禁闪现沈妆儿那张韶艳的脸,再看面前嘤嘤啜泣的妻子,朱珂忍不住苛刻道,
“你往日嫌弃七弟妹鄙陋,口下不积德,你瞧瞧人家,一举一动端庄大方,不仅将七弟照料得妥妥帖帖,亦能帮夫君在父皇面前挣得脸面,你以为父皇为何赏赐她,那是在嘉奖朱谦!”
“七弟妹一出面,替朱谦拿下本王一个户部尚书,你呢?除了整日在府内吃醋耍性子,你还会什么?”
霍氏呕得吐血,满腔傲气被揉了个粉碎,原想说朱珂怎么不瞅瞅自己左一个侍妾,右一个美人,那朱谦府内可是干干净净的,倘若朱珂能像朱谦那般守身如玉,她至于拈酸吃醋嘛!
可惜眼下她还得求朱珂替她父亲周旋,是半字辩驳不得,只得
伏在地上苦苦哀求。
朱珂听得烦闷,摆摆手,“你回房,本王现在不想看到你。”
霍氏泪眼婆娑离开了。
沈妆儿虽不是贪财之人,可看着皇帝真金白银赏她,还是高兴的,托腮趴在罗汉床上,对着那一箱闪闪发光的金子,忍不住畅想回头搬去邬堡,该要置办些什么。
朱谦这两日格外的忙,每每在书房忙到深夜方才用膳,户部尚书的人选得定,六王为了不让昌王捷足先登,自然是极力反对昌王的人选,朱谦便有机可乘。
皇帝心如明镜,点了擅长理财的户部侍郎胡赟,继任尚书,此人两不相靠,可朱谦还是趁机塞了一名心腹去到金部任郎中,执掌税种征收一事。
胡赟有了前任户部尚书教训,立即批了军演的经费折子,皇帝对虎蹲炮寄予厚望,也不会许人克扣军器监的银两,朱谦算是大获全胜。
心情甚好回到天心阁,便见小妻子抱着一金元宝出神。
以前怎不知她是一小财迷?
眼见朱谦迈入,沈妆儿一骨碌爬起来,指着那一箱子金元宝,满脸防备道,
“王爷,这些都归妾身吧?”生怕朱谦充公。
朱谦哭笑不得,“自然是王妃私产,本王绝不染指。”
话落眼神直勾勾盯着沈妆儿,“此次多谢王妃替我周全!”
他朝沈妆儿一揖。
倒是郑重得紧。
沈妆儿只得敛衽下榻,朝他回了一礼,“交易罢了。”连带坑了京城那些贵妇们一笔,也很解气。
沈妆儿着人将礼箱抬去库房,扶在敞轩旁的栏柱迎风而立,湿漉漉的湖风拍打在她脸颊,格外凉爽,她穿得单薄,一件杏色的短臂罩衫,下裳是一条长长的收腰素裙,腰肢不盈一握。暖风掀起裙边,衣角翻滚如同叠浪,仿若要御风而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双手牢牢圈住她,炙热的胸膛贴了过来,那身清冽的气息迅速霸占她的五官。
沈妆儿身子一僵。
湖面灯火跳跃,她的心亦跟着咚咚直跳。
两世夫妻,她与朱谦都不曾有过恋人般的亲昵,床笫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那是,他从来只在激烈之处咬噬她的唇,那算不得亲吻。
被他这般从后方拥住,亲密又暧昧,还是头一回。
本该油生一些安稳惬意甚至甜蜜,她有的只是浑身冰凉。
强忍着心底的情绪,缓缓将他推开,脚步轻盈踏入内室,
“今夜我身子不适,还请王爷去前院歇息。”
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明晃晃地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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