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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偏爱

    春雨潇潇,风儿吹得叶子“簌簌”作响。

    陆清玄拿起夏沉烟的帕子,唇角忍不住微扬,却又若无其事地把帕子收进衣袖。

    夏沉烟:“陛下不擦?”

    “区区小雨,无需擦拭。”

    他一本正经地说。

    夏沉烟微妙地挑眉,把视线挪到其它方向。

    霏霏雨丝笼罩御花园,花枝初绽,春深花浓。

    陆清玄看见她的发梢被春风吹拂,她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到别处,侧脸比春色更明媚。

    他想到了那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他许久没有挪开目光。

    ……

    龙辇到了永宁宫,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给她看那个盆景。

    她反应很淡,但陆清玄觉得,她心中应该是喜欢这个盆景的。

    他邀请她下棋。

    夏沉烟说:“妾身今日想早点歇息。”

    意料之中的拒绝。

    陆清玄又和她聊了两刻钟,在她略显不耐的神色里,起身回宫。

    雨已经停了,积水从宫殿的檐角往下滴落。

    陆清玄穿过潮湿的宫道,回到他的景阳宫。

    他常常觉得景阳宫空旷,此时这种空旷分外明显。

    他缓步走过廊道,来到夏沉烟待过的偏殿。

    他在这个偏殿中坐下,拿出衣袖中的帕子,把它放进一个匣子里。

    匣子里还有另一样物品,是一根已经落尽了花瓣的桃树枝条。

    ……

    已经被废的康王,陆阳炎,被幽禁在曾经的王府里,得到了世家家主的探望。

    陆阳炎面色憔悴,问他:“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不怕被人发现?”

    “不会被发现,老夫已经安排好了。”世家家主一边说,一边递给陆阳炎一个描金匣子。

    陆阳炎接过匣子,打开,看见里面是一粒药丸。

    陆阳炎:“这是何物?”

    “假死丹。你服下之后,老夫立刻安排,帮王爷遁走。”

    陆阳炎微微惊讶,他盯了一会儿假死丹,将匣子合上,说道:“本王不想走。”

    他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但他仍然习惯以“本王”自居。

    世家家主笑道:“王爷还想登基称帝?”

    陆阳炎脸色忽明忽暗,“你们没有比本王更合适的人选。”

    先帝子嗣众多,但存活至今的子嗣却不多。

    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如果这些世家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名正言顺。

    世家家主说:“王爷似乎很确定,陛下不会杀你。”

    “本王这段时间坐于暗室,回想过去,想起先帝说过,他有时候太仁慈了。”

    世家家主:“仁慈?他把石家的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枭首了。”

    陆阳炎说:“那是因为石家吞了百姓太多田地,还试图隐藏,他想立威。”

    世家家主目如鹰隼,盯着陆阳炎。

    陆阳炎的脑海中,却回忆起他十四岁时看见的画面。

    那时候先帝已经快要驾崩了,他躲在景阳宫里,看见陆清玄被传唤进去。

    先帝一一交代后事,最后说,要让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嫔妃殉葬,并陪葬宫女太监各两千人。

    陆清玄拒绝了先帝的要求,平静地说:“儿臣不会领命。”

    当时的陆阳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先帝也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他,气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陆清玄那年十六岁,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先帝床头,看着先帝的手逐渐无力垂下。

    当时,陆阳炎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这是陆清玄唯一一次明确地抗旨,为了四千多个,在陆阳炎看来,不算太重要的人。

    世家家主的声音打断了陆阳炎的回忆。

    他说:“你果然十分了解陛下。”

    “毕竟本王和他一起长大。”

    “那么,你告诉老夫,陛下的弱点是什么?他几乎难以接近,如果老夫要攻心,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

    陆阳炎诧异,他思索片刻,说出了两个名字。

    ……

    “陛下,果然有人潜入了废康王的府邸。”

    御书房中,廷尉轻声禀报。

    陆清玄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是谁?”

    “回陛下,是陈家家主,陈弘安。”

    陆清玄安静地垂眸,写完几行字,吩咐道:“去捉拿他。”

    廷尉:“是!”

    到了傍晚,廷尉告诉他,陈家家主已经被捉拿归案,正在审讯。

    御书房外开了一树桃花,灿烂若云霞。

    陆清玄望着桃花,想到了夏沉烟。

    他问道:“娴妃今日在做什么?”

    大总管回道:“娴妃娘娘今日去赴了太后娘娘的赏花宴。”

    宫中日长无聊,太后每年都要在御花园举办赏花宴,还会给宫中的皇帝、妃嫔和公主下帖子。

    陆清玄问:“今年太后有邀请朕吗?”

    大总管:“自然是有,不过您之前吩咐过,这类事情不必向您通禀,奴才便没有说。”

    陆清玄搁下笔,合上批复完的最后一封奏章,“去御花园。”

    大总管心下微讶。

    他记得,陛下从不参与赏花宴,他觉得这种宴请耽误时光。

    大总管压下诧异情绪,传来步辇,跟随陆清玄抵达御花园。

    ……

    夏沉烟正在御花园中玩投壶。

    过去很少有人陪她玩这种游戏。

    她玩得高兴,一开始输了几次,后来慢慢掌握技巧。

    两边设了条桌,桌上放着酒杯和吃食。妃嫔和宫女们并没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她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闲适地聊天对话,有些人围着场中的酒壶。

    陆清玄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片衣香鬓影,钗裙环绕。

    但他还是一眼注意到了夏沉烟。

    她站在人群中间,手上拿着一支箭,想把它扔进场中的酒壶。

    她神色很认真,陆清玄很少看见她这么认真。

    就连和他对弈,她也只是在一开始认真,后来发现总是和棋之后,也渐渐变得漫不经心。

    他们已经逐渐了解对方的棋风,但仍然谁也赢不了谁。厮杀变得次要,纠缠似乎具备更丰富的内涵。

    陆清玄缓步走近,让侍从不必通禀他的到来。

    有宫女注意到他,纷纷低头行礼。

    陆清玄表情平静无波,越过人群,走到夏沉烟身侧。

    夏沉烟嗅到熟悉的龙涎香。

    她把手上的箭抛出去,没有看结果,侧头望向左边。

    陆清玄站在她左边,在看她抛出的箭。

    他的神情很安静,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静默而温柔。

    夏沉烟抛出的箭,准确地落入壶中。

    晚霞横卧天际,春风轻拂枝丫,乐师的奏乐遥遥传来。

    陆清玄微笑了一下,说道:“真是精准的一箭。”

    第32章 偏爱

    夏沉烟动作顿了下。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妾身也觉得抛得挺准的。”

    陆清玄低低地笑。

    片刻后,太后也回来了——她方才有事离开。她看见陆清玄来了,略微怔住,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随即,她把目光滑到夏沉烟身上,微微一笑。

    陆清玄上前向她问安。

    太后问:“待会儿在玉堂殿还有一场宫宴,你可要一起用?”

    陆清玄答应了。

    众人继续玩投壶,陆清玄也参与进来。

    他习过骑射,技艺更加精湛。

    轮到他时,他特意转过身去,背对酒壶,把箭矢投出。

    这是难度更高的“背投”。

    箭矢稳稳落入壶中,众人不由爆出一阵喝彩。

    陆清玄下意识望向夏沉烟。

    却看见她一边喝酒,一边和宫女说话。

    似乎是聊到什么趣事,夏沉烟露出笑容。

    她笑起来很漂亮,仿佛连春光都会为她停驻。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投了七只箭矢,下了场。

    “陛下在看娴妃娘娘。”有婕妤低声说。

    “他就是因为娴妃娘娘才过来的吧,连太后娘娘都看出来了。”另一个婕妤说道。

    “陛下就在这里,司徒昭仪和顺妃娘娘为何不上前邀宠?若是平时,大半年也难得见一回陛下呢。”

    “有娴妃娘娘在,谁敢上前邀宠?至于顺妃娘娘——”

    两个婕妤望向顺妃李安淮,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之前的情形。

    赏花宴刚开始时,众人斗诗。太后让夏沉烟来做评判,并问她:“沉烟觉得谁的诗作最佳?”

    夏沉烟一一读过众人的诗,诚实地回答:“妾身觉得顺妃所作诗词最佳。”

    就像是高山冰雪,极致的美有时候可以打破不同审美之间的界限。

    没有人可以否认李安淮作品的优秀。

    太后便赏了李安淮,宣布李安淮为此次斗诗的魁首。

    李安淮兴致大发,命人拿来纸笔,说要再写一组诗,记录此次春日赏花宴的盛景。

    太后欣然应允,李安淮现在还在拿着笔,似乎正斟酌词句。

    两个婕妤:“……”

    她们再次望向陆清玄,发现陆清玄投完壶,已经走到夏沉烟身边。

    他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听她与宫女聊天。

    夏沉烟发现了。

    她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留心妾身与宫人的谈话?”

    陆清玄停了片刻,回答:“是吗?朕觉得你声音好听。”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住了嘴,直至赏花宴结束,她也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话。

    陆清玄:“……”

    他忍不住回忆方才的对话。

    在围棋术语里,这种行为叫“复盘”。

    他耐心地复盘他们之间每一次对话和来往,然后不由笑了出来。

    夏沉烟抬头,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温和地说:“没事。”

    夏沉烟挪开了视线。

    夜幕低垂,天边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众人穿过廊道,移至玉堂殿用晚宴。

    陆清玄走在夏沉烟身侧,低头和她聊天。

    夏沉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尽管她态度冷淡,但陆清玄还是忍不住望着她,“待会儿要不要坐在朕的身边?”

    “不要。”

    陆清玄没再勉强,但在宴席上,他赐了她好几道菜。

    其中一道,还是他最喜欢吃的烧鹅。

    夏沉烟往上首望了一眼,心想,她又不怎么爱吃烧鹅,把这道菜赐给她做什么?

    但她仍然平静地吃了一块。

    陆清玄坐在上首,低低地笑。

    太后说:“你好像很开心。”他很少这么开心。

    陆清玄说:“朕确实很开心。”

    他又赐了两道菜下去。

    太后:“……”

    再赐,他们这桌就要空了!

    她侧过脸,对大总管说:“多上几道菜上来。”

    大总管笑着应是,退下去传话。

    宴席结束后,众人依次告退。

    李安淮呈上了她写的诗。太后读过,惊叹地夸了几句,赏赐了她。

    李安淮期待地看向夏沉烟。

    夏沉烟却已经走向大殿门口,陆清玄跟在她身侧。

    李安淮默默收回视线。

    晚间的风扑面而来,夏沉烟打了个寒噤。

    她身后的宫女,立刻拿着披风,想给她披上。

    陆清玄也垂眸去解自己的披风。

    大总管见状,连忙把宫女支开。

    于是,等夏沉烟回头时,就发现自己拿披风的那个宫女不见了。

    一件带着余温的披风落了下来,温暖地笼罩住她。

    夜色寂静,星星在天空闪烁。

    廊道上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曳。

    跳跃的烛光映在陆清玄脸上,他眼睫很长,眉目清隽,烛光为他的脸增添了一些缱绻意味。

    这是他的披风。

    夏沉烟问:“陛下不冷吗?”

    “朕不冷。”他嗓音清和,“要朕帮你系带吗?”

    夏沉烟没回答,低头给自己系。

    她的手法……简直称得上乱七八糟。

    陆清玄微笑,上前两步,低头帮她系。

    夏沉烟往后躲。

    陆清玄说:“朕很快就好。”

    夏沉烟决定暂且相信他。

    他确实很快就系好了,手法……比她的还乱七八糟。

    他淡淡地望向宫女。

    宫女低笑,上前,帮夏沉烟系好披风上的系带。

    春夜的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襟,他的身姿挺直如竹。

    真的不冷吗?

    夏沉烟想把披风解回去给他。

    陆清玄说:“当心把刚才系好的披风弄乱了。”

    夏沉烟顿了顿,收回手。

    陆清玄低头,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心里某一块地方,忽然软软地陷一下。

    ……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就闹出了事。

    司徒昭仪重病不起,有人说,是因为夏沉烟昨天赐给司徒昭仪的酒水有毒。

    夏沉烟确实赐了酒,但那是因为司徒昭仪在昨天的斗诗上也拿了名次,她作为高位妃嫔,跟随太后给了点赏赐。

    ——她只赐了一杯酒,因为还记得司徒昭仪在她面前欺负庄扶柳的事。

    这件事本来应该移交到慎邢司调查。

    大总管心知干系重大,在陆清玄下朝之后,连忙将此事禀报。

    陆清玄表情平静,说道:“不可能是娴妃。”

    大总管:“陛下为何如此论断?”

    “她不会做这种事。”

    大总管:“……”

    这偏袒未免太过明显。

    陆清玄说:“你去问问娴妃怎么样——对了,蜀州送来了几两茶叶,你给娴妃带去。”

    他担心夏沉烟受到攀咬,心情不好。

    大总管应是,给夏沉烟送去茶叶。

    夏沉烟正坐在大殿中,慎邢司的太监恭谨地问她一些问题。

    两方一问一答间,大总管带着茶叶来到永宁宫。

    大总管笑道:“陛下问娘娘可安好?这茶叶是从蜀州来的,全宫上下总共就这么几两。”

    慎邢司的太监心中微震,觉察到帝王的态度。

    他站在一旁,看娴妃的脸色。

    夏沉烟让宫女接过茶叶,平淡地说道:“本宫今日安好。”

    大总管笑着关切了夏沉烟几句,被她打发走。

    慎邢司的太监也没有再多问,他匆忙地结束问询,告辞离开。

    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宫女问:“娘娘,可要奴婢把这茶叶收起来?”

    她知道,陛下送来的这些礼物,娴妃娘娘都不会多看,总是叫人收起来。

    夏沉烟把茶叶打量一番,说道:“这茶叶瞧着倒是不错,用它烧壶茶吧。”

    宫女微讶,“娘娘尚未用早膳,可要先用一些?”

    “不必。”

    宫女只好应是。

    一壶茶很快烧好,宫女给夏沉烟斟了一杯。

    夏沉烟喝了几杯,忽然感觉头有点晕。

    她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娘娘?”宫女大惊失色地扶住她,对小太监说道,“传御医!”

    小太监拔腿就跑,两刻钟后,陆清玄先赶到了。

    他看见夏沉烟躺在美人榻上,坐到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入怀中。

    “你感觉怎么样?”他低头问她。

    夏沉烟闭着眼眸,脸有点烫,无力说话。

    陆清玄拂开她鬓边碎发,用手掌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

    第33章 偏爱

    不久后,御医赶到。

    他看见,陛下正把娴妃娘娘抱在怀里,让娴妃娘娘的脑袋枕于他的膝上。

    陛下垂眸望着她,身姿笔挺,神色专注温柔,衣袍却已经乱了。

    御医心中暗暗惊叹。

    他早就听说,陛下龙章凤姿,一丝不苟,即使再疲惫,衣袍也从来纹丝不乱。

    御医收敛起惊讶之意,行了礼,给夏沉烟把脉,说道:“娴妃娘娘应该是醉茶了。”

    他仔细询问:“娴妃娘娘早上可有用膳?”

    宫女回答:“娘娘刚醒不久,慎邢司的人就来了,尚未用膳。”

    “这可是娴妃娘娘第一次饮蜀州茶叶?”

    “正是。娘娘平日多饮蜜梨水。”

    “这便是了。”御医细细解释何为醉茶,又开了药方,说道,“娴妃娘娘并无大碍。在药煎好之前,可给娴妃娘娘饮些蜜梨水,喂一些蜜饯,或可缓解症状。”

    宫女送走御医,又端来蜜梨水和蜜饯。

    宫女拿起汤匙,正要喂蜜梨水,陆清玄说:“朕来喂。”

    宫女微愣,把蜜梨水端过去。

    陆清玄小心地垫高夏沉烟的脑袋,修长手指握住小小的汤匙,给她喂了几勺。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而后渐渐熟练。

    夏沉烟逐渐醒转。

    她很快发现了自己躺在陆清玄的怀中。

    她想推开他,唇边又被喂来一块蜜饯。

    夏沉烟下意识张开嘴,吃了。

    还吃到了陆清玄的手指。

    夏沉烟:“……?!”

    她把脸转到一边,以为会听见陆清玄的笑声。

    陆清玄却问:“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

    陆清玄“嗯”了一声,让宫女递来帕子,擦拭刚才被吃到的手指。

    夏沉烟把头转回来。

    阳光斜笼在他身上,他的眼眸是琥珀色的,视线垂下时,纤长的眼睫毛会覆盖住眸光。

    他的神色总是安静平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看上去不紧不慢。

    他也没有笑她。

    夏沉烟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点奇怪的感觉。她没有再推开他,而是倚在陆清玄怀中,等着他喂来的蜜梨水和蜜饯。

    吃着吃着,她甚至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忽然想吻她。

    没有人知道,刚才他被吃到手指那会儿,心脏跳得飞快。

    当时,他只好借擦手指来掩饰自己的心情。

    现在,他喂完最后一块蜜饯,再次擦拭了手指,闭上眼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俯身落下一吻。

    “陛下。”他听见夏沉烟的声音。

    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不甜不腻,平缓温沉,像一盏清澈的果茶。

    陆清玄睁开眼睛。

    “妾身还要一碗蜜梨水。”

    “好。”陆清玄平缓心绪,温声回答。

    夏沉烟看见他神色平静地转过头,吩咐宫女送一碗新的蜜梨水。

    她望着他的侧脸,感觉他似乎瞒了什么心事。

    但当蜜梨水送到她唇边时,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怀抱其实挺舒服的,味道淡雅好闻。

    他喂食的动作也娴熟,就像做了许多遍。

    一时半会儿,她没有推敲太多。

    ……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赏花宴的案子也有了调查结果。

    司徒昭仪竟然又是被冤枉的。

    她确实被人投了毒,投毒的却不是夏沉烟,而是一个美人。

    美人被打入冷宫,司徒昭仪也被医治好。

    司徒昭仪跪伏在夏沉烟跟前,委屈拭泪:“妾身不明白,为何每次都说是妾身谋害了娘娘。天地可鉴,妾身对娘娘绝无二心。”

    夏沉烟和她聊了几句,把她打发走。

    她也感觉有些头疼。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正这样想着,陆清玄那边便派了个太监过来。

    太监笑道:“陛下遣奴才过来问问娘娘,是否要移居西山行宫?”

    夏沉烟:“什么时候去?”

    “陛下说,遵循您的心意。最快后日即可出发。”

    夏沉烟说:“那便后日去吧。”

    陆清玄刚刚用完午膳。

    今日,他本想邀请夏沉烟来御书房。

    可是天上落了细雨,他想起夏沉烟说过不喜欢雨天,便只好作罢。

    他今日用午膳的速度比较快,距离两刻钟,还差一盏茶的工夫。

    这一盏茶的工夫,是他难得的休憩时光。

    他踱到自己的御案前,提笔凝望窗外的景象。

    朦胧细雨笼罩庭院,阶柳庭花,宫墙春深,虫声凄切。

    他无意识地落笔,等到他回神,发现自己在宣纸上,写了一首并不应景的诗。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这是东坡居士的《阮郎归》,描写初夏的景象。

    现在是春日,他却无意识写下这首,当时只随意读了几遍的诗。

    陆清玄看了两眼,搁下笔,把这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卷起来,塞进屉子里。

    仿佛藏起了一个心事。

    正在这时,太监敲门而入。

    陆清玄问道:“何事?”

    太监不敢抬头,他觉得帝王的声音平缓低沉,似乎不含任何情绪。

    太监说:“回禀陛下,娴妃娘娘说,后日即可去往西山行宫。”

    “朕知道了,退下吧。”

    太监应了一声是,退出去。

    两日后,春雨未歇,夏沉烟跟随陆清玄的车马,抵达西山行宫。

    她还是被安排在长秋宫,一切似乎没有变化。

    这天傍晚,细雨初歇,夏沉烟终于可以出门走走。

    她吩咐宫女们带好雨具,在西山行宫闲逛。

    逛着逛着,忽然又下起细雨,她在水榭中暂歇。

    “国都的雨水真是多啊。”一个宫女说。

    “每年春秋两个季节都是如此。”夏沉烟坐在美人靠上,托腮凝望春雨。

    她十分讨厌下雨天,以至于明明带了伞,却还是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去。

    只是,似乎是从上次起,她对雨天的厌恶少了一丝。

    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她随手递出了那条绣有潇湘竹的帕子吗?

    “娘娘。”宫女小声叫她。

    夏沉烟:“何事?”

    宫女的声音有些迟疑,“您看那里,那似乎是陛下。”

    夏沉烟顺着宫女所说的方向望过去。

    她看见了陆清玄的仪仗。

    二三十来个太监,簇拥着一个气派的步辇。

    他总是被许多人环绕,却永远是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一个。

    他远远地望见了她,两人隔着朦胧的烟雨对视。

    夏沉烟看见这些烟雨,有些不适地挪开视线。

    陆清玄却下了步辇,命令众人停在原地,他独自撑伞走过去。

    夏沉烟听见脚步声逐渐临近。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永远从容不迫。

    夏沉烟转回脑袋,看见他撑着伞,独自站在水榭之外,安静地望着她。

    犹如美梦重现。

    “娴妃。”他微笑唤她。

    不知道为什么,夏沉烟觉得,比起娴妃,他似乎是想叫“沉烟”,却不知为何,没有唤出口。

    她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慢吞吞地应了一句,“何事?”

    “朕处理完政事了。”陆清玄说,“要随朕一起去走走吗?”

    夏沉烟犹豫了短暂的一会儿工夫。

    陆清玄始终平静地等待她。

    天边的云雾散去,夕阳在云后镀出霞光。

    夏沉烟的心头滚过万千思绪,最后她站起身,说:“好啊。”

    陆清玄微微一笑,走进水榭,接她出来。

    宫女们识趣地留在水榭内,目送两人共用一把伞,渐行渐远。

    “我觉得娘娘和陛下有几分般配。”其中一个宫女说。

    “这岂是有几分般配?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另一个宫女说。

    宫女们纷纷嬉笑,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握住伞柄,伞面朝夏沉烟的方向倾斜。

    清风拂过枝桠,雨水从伞面滚落,坠落大地,像一个情人扑进另一个情人的拥抱。

    “沉烟。”陆清玄忽然这样唤她。

    夏沉烟听见这个称呼,微妙地挑眉。她抬起头,看见陆清玄注视着她。

    纤长眼睫在他的脸上覆上两片小小的阴影,他俯身亲吻下来。

    夏沉烟呼吸微微加快,她盯着他,没有躲开。

    陆清玄闭上了眼睛。

    第34章 偏爱

    细雨如丝,氤氲人间,远处的山水逐渐隐去,唯有眼前人仍带鲜活色彩。

    他闭上双眸的时候,睫毛敛住,如同鸦羽。

    清淡的,柔和的气息,像雨水一样,细细密密地笼罩住她。

    夏沉烟脑袋往后仰。

    陆清玄却用右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

    雨下个不停,落在伞面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陆清玄的伞面愈发朝她倾斜,似乎失去了控制。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但当这短暂的一吻结束时,陆清玄已经被雨水浇湿了。

    雨滴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他眨了一下眼睛,低声问道:“你淋湿了吗?”

    “没有。”夏沉烟回答。

    哪怕是在刚才,他也是把伞倾斜到她这里的。

    陆清玄:“那再逛一会儿?”

    “回宫吧,妾身累了。”

    陆清玄应好,送她回宫。

    他一直没有再说话,只是在路上,悄悄牵住她的手。

    夏沉烟没有甩开。

    ……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比如,陆清玄开始把奏章挪到长秋宫来批复。

    长秋宫是有书房的,但夏沉烟更喜欢把重要的书籍都放在寝殿里。

    于是长秋宫的书房,变成了陆清玄的书房。

    他还总叫她过去陪他。

    夏沉烟有时会答应,有时会拒绝。

    陆清玄常常在批奏章批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跑过来抱她,吻她,或者摸一摸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于是夏沉烟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后来,忽略他这点时不时的骚扰。

    毕竟他批阅奏章的时辰实在是太长了。

    有一天,夏沉烟问他:“陛下没有想过让别人帮忙处理这些奏章?”

    陆清玄沉默片刻,如实告诉她:“我不放心三公。”

    ——他的自称也不知不觉,从“朕”变成“我”,就像他唤她“沉烟”。

    夏沉烟没有再说,她知道陆清玄总是有办法的。

    夏至那一天,夏沉烟躺在长秋宫书房的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正是午后,树木苍翠,蝉声鸣叫,书房的侍从已经被挥退。

    房间的角落放了冰盆,因此夏沉烟临睡前,在小腹上盖了一条绒毯。

    陆清玄安静地批阅奏章,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滑落在地的声音。

    他抬起头,发现是夏沉烟的绒毯掉了。

    她已经睡着了。

    他犹豫片刻,把毛笔搁在笔山上,缓步上前,把绒毯捡起来,盖回夏沉烟身上。

    盖完之后,他忽然想到,这条绒毯已经掉脏了。

    他又把它拿起来,想让太监换一条新的。

    陆清玄轻轻地推开门,对太监吩咐道:“再拿两条新的绒毯来。”

    太监应是,恭敬退下。

    夏沉烟失去了绒毯,在梦中皱眉。

    陆清玄看了看自己的奏章,预测今日能早些批复完。

    他想,耽误这一点时辰,应该也没有关系。

    他走上前,坐到美人榻上,把夏沉烟抱在怀里,用身体给她取暖。

    夏沉烟的眉头不皱了,陆清玄低头,安静地看着她。

    风日晴和,书房中的香炉散出袅袅白烟。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拂开她鬓角碎发。

    半晌后,他没忍住,低头吻她的额头。

    非常轻的一个吻,像雪花落入湖面,寂静无声。

    夏沉烟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陆清玄瞬间坐直了身体。

    夏沉烟有些困倦,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陆清玄膝上。

    她已经习惯了,因此只是懒洋洋地问道:“陛下今日的奏章也不多吗?”

    “不多。”

    陆清玄嗓音平静,夏沉烟却读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入眠。

    陆清玄没有再吻她,只是轻柔地抱着她,用宽大的衣袖盖住她的小腹。

    不一会儿,太监拿着绒毯入内。陆清玄接过,给她盖好,方才继续批阅奏章。

    可是他有些失神。

    笔尖的墨汁滴下来,差点晕湿了奏章。

    他写完这封奏章,把它放到一旁。

    他意识到,原来在理政时,也会想她。

    哪怕她近在眼前。

    第35章 偏爱

    夏沉烟醒来时,天色将晚,书房燃起了灯。

    陆清玄坐在桌案前,垂眸批复奏折,动作似乎没怎么变过。

    夏沉烟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揭开自己的绒毯,想去外面走走。

    她的动作略微停住。

    她还记得原先盖的是一条百花织金毯,现在却是一条鸟衔花草纹的绒毯。

    她抬眸望向陆清玄:“妾身这是……换了一条绒毯吗?”

    陆清玄“嗯”了一声,“你原先那条掉地上了。”

    夏沉烟:难怪她在梦中感觉被人亲了一下。

    竟然不是错觉。

    陆清玄迟迟没有等到她回话,看过去,却发现夏沉烟只是望着他。

    他垂下眼眸,拿起一封新的奏章,问道:“沉烟有何事?”

    他唤她名字时,略带几分生涩,似乎尚不习惯这样称呼一个女子,但他的嗓音十分温柔。

    夏沉烟问:“是陛下给妾身盖的绒毯?”

    “嗯,朕担心你着凉。”

    夏沉烟顿了顿,把绒毯揭开,搁至一旁。

    她本来打算说些什么,但想到陆清玄对她一贯的温柔,她决定也假装不知道那一吻。

    ……

    过了几日,便要到万寿节,也就是陆清玄的生辰。

    太后娘娘打发了一个太监过来。太监见到陆清玄,行礼说道:“见过陛下,见过娴妃娘娘。太后娘娘说,她准备在宫中设万寿节之宴,陛下可携娴妃娘娘前往。”

    陆清玄问道:“太后可愿在西山行宫举办万寿节宫宴?”

    太监心想,太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

    ——一开始,太后娘娘说,你到了行宫,恐怕会在陛下身边看见娴妃。你要像敬重陛下一样敬重她。

    太监果然看见了娴妃娘娘,她正窝在美人榻上读一本棋谱。听见他们的对话,她头也没抬,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接下来,太后又说:“罢了,虽然他每年生辰,哀家都给他举办宫宴,但他今年恐怕不愿回来。若他问哀家可愿在行宫举办宫宴,你回个‘是’便是了。”

    此刻,太监听到陆清玄的问话,他微微笑道:“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一切谨遵陛下心意。”

    陆清玄点了点头。

    万寿节那天,太后抵达西山行宫,为陆清玄举办了宫宴。

    宫宴上,除了几个太后带来的嫔妃,还有内外命妇与宗室亲王。

    每个人都呈上了礼物,精美的礼物堆满长桌,陆清玄却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遣宫女送上一幅字画。

    字画是卷起来的,陆清玄接过。

    ——他独独亲手接过了这份礼物。

    他摩挲了一会儿,没有打开,只命令大总管将它收好。

    宫宴热闹地进行,丝竹之声缠绵,灯火摇曳,宾客们言笑晏晏。

    夏沉烟听了一耳朵的奉承话,有些许厌倦。

    她想到现在正是夏季时节,景致正好,不如外出逛逛。

    她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太后没有多问,微笑着允诺。

    夏沉烟携带宫女,溜出了宫宴。

    外头已是夜幕低垂,寂静的月色笼罩大地。

    夏沉烟顺着廊道往后走,她知道这座宫殿后头有一池芙蕖,此时就着夜晚的宫灯看花,或许更有意趣。

    她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夏沉烟停住步伐。

    陆清玄走到她身侧,低头望她,须臾后,清和地问道:“怎么忽然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

    陆清玄轻笑,“打算去哪里透气?”

    “妾身想去看宫殿后头的那一池芙蕖。”

    陆清玄站在她身侧,摆出“一起去看”的态度。

    夏沉烟微妙地顿了顿,“陛下不去宫宴上待着?”

    “不必。”陆清玄温和地说。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更希望待在她的身边。

    夏沉烟犹豫片刻,和他一同去往宫殿后方的池子。

    廊道上点着宫灯,夏天的风拂过脸颊,带来莲花的清香。

    陆清玄的气息离她很近。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并肩而行,陆清玄总是特意等她,没有再让她像从前一样落后半步。

    夏沉烟望着长直的廊道,慢吞吞地问:“陛下为何与妾身并肩同行?”

    陆清玄低头看她,半晌后,回答:“这样更方便看清你的侧脸。”

    夏沉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总是平静温和,但此时夏沉烟莫名觉得有些灼热。

    她故意抬起头,和他对视。

    他安静望着她。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气质如松如玉,如山间清涧,如倾泻月光。

    夏沉烟不愿挪开眼睛,和他对望了许久。

    陆清玄的身量比她高,宫灯投出一片属于他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俯身凑近。

    夏沉烟立刻往前走,满池芙蕖近在眼前。

    他轻轻地笑,跟上她的脚步。

    夏沉烟静静地看荷花,陆清玄牵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滑过他掌心,让他把手松开。过了一会儿,他又来牵。

    池上有一个八角亭,八角亭中有美人靠。

    夏沉烟坐在美人靠上,他也跟着坐在她身边。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见她不抗拒,又摸了摸她的耳垂和脸。

    夏沉烟觉得有些热。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让晚间的风拂过湖面,再吹到她的身上,稍微驱散她的热意。

    陆清玄站起身,坐到她转向的那一边。

    夏沉烟把脸转向池中的芙蕖。

    “沉烟。”他低声唤她。

    “何事?”

    “沉烟。”

    “嗯。”

    “沉烟。”

    夏沉烟把脸转回去。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闭上眼睛,轻柔覆上一吻。

    不同于上回的蜻蜓点水,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丝竹歌舞之声变得遥远,宴会上热闹的喧嚣渐不可闻。

    他们在宴会之外,几无人知的角落里,安静地接吻。

    半晌后,陆清玄停下动作,望着她,唤道:“沉烟。”

    他声音很轻,像春风在耳边的呓语。

    夏沉烟闭着眼睛,靠在美人靠上。她缓了片刻,问道:“何事?”

    “我们回宫吧,回你的长秋宫,或是朕的章台宫。”

    夏沉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没有说话。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

    ……

    “陛下和娴妃娘娘还没回来吗?”

    宴会上,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早在娴妃娘娘离开大殿之时,他们就注意到了。

    接下来,才隔了半刻钟不到的工夫,陛下就跟了出去。

    尽管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但众人心中,尽皆惊诧不已。

    现在宴会已经将近尾声,两人却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这场宫宴,确实不怎么重要。

    太后坐在上首。

    一个宫女过来,附在她耳边,禀报道:“太后娘娘,陛下和娴妃娘娘……回了章台宫。”

    牵着手回去的,宫人们都离得很远。

    太后面色如常地点头,“哀家知道了,退下吧。”

    坐在下方的命妇宗亲们,目睹太后与宫女的对话,心中涌起无数猜测,却都装作不知。

    ……

    陆清玄的寝殿里燃着龙涎香。

    清雅的香气萦绕在殿内,宫人们放下帐幔,退出去,掩上房门。

    陆清玄抱着她,和她贴着额头。

    夏沉烟向来知道陆清玄长相出众。

    但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他的眼睛。

    他的琥珀色双眸,像璀璨的星空,蕴含莫名的吸力。

    她闭上了眼睛。

    陆清玄轻轻笑了一下,吻了吻她的脸,修长手指去解她的丝绦。

    烛火微微跳动,隔着帐幔,镀出几分朦胧。

    陆清玄非常温柔,细致地吻遍她每一个角落。

    当天色微亮时,夏沉烟感到快乐又疲倦,彻底沉入梦乡。

    陆清玄躺在她身侧,揉了揉她的手,又轻声说了一句:“好梦。”

    他的嗓音略微嘶哑。

    他正打算睡下,宫人入内,提醒他该上早朝。

    陆清玄缓了缓,坐起身,收拾一番,走出寝殿。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跃动得有些快,却仍然记得叮嘱宫人:“不必叫醒娴妃娘娘。”

    宫人应是。

    陆清玄一丝不苟地上朝,下朝,批奏章。

    用完午膳之后,他说:“朕今日中午小憩一会儿。”

    大总管十分惊讶,服侍着他回到章台宫的寝殿。

    夏沉烟仍在沉眠,陆清玄感觉她每日睡眠的时辰都比他长。

    他换了寝衣,在床边望了她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脸,才在她身侧躺下,很快就陷入沉眠。

    夏沉烟感觉有什么在拂动她的脸,像鸟的羽毛。

    她慢慢地醒来,发现自己正睡在章台宫的寝殿里。

    日光从紧闭的窗户漏进来,她一时分不清当前的时辰。

    她的脑海中还跃动着难言的余韵。

    她坐起身,怀着奇怪的心情,打量睡在她身侧的男子。

    他连睡姿都是规整优雅的,眼睫毛垂下,像两片合拢的小扇。

    夏沉烟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试探着去摸他的眼睫。

    她一直觉得他眼睫毛很长,怎么会有这样纤长浓密的眼睫毛。

    他安静地睡着。

    夏沉烟又去摸他的脸,指尖勾过他的轮廓,抚过他漂亮的薄唇。

    夏沉烟捏了捏他的脸,因为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捏。

    陆清玄慢慢睁开了眼睛。

    夏沉烟“嗖”的一下收回手。

    “陛下醒了?”

    第36章 偏爱

    陆清玄望着她,俄顷,他“嗯”了一声。

    夏沉烟若无其事地掀开被褥,打算下床。

    她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做。

    她的手腕被抓住。

    夏沉烟回头,看见陆清玄凝视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眸中像有什么情绪在流转。

    “沉烟。”

    “嗯。”

    “如果你喜欢,可以再捏一会儿。”

    夏沉烟:“……”

    她甩了一下手腕。陆清玄眨了一下眼睛,轻轻松开。

    她下了床。

    等她用完午膳回来,看见陆清玄又睡着了。

    她算了算时辰,猜测他应该是彻夜未眠,又辛劳了一整个上午。

    她没有再捏他的脸,只是坐在床沿看他。

    天地变得寂静,她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夏沉烟站起身,走出寝殿。

    微微加快的心跳这才平息。

    侍立在外殿的宫女看见她,迎上来,询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去外头走走。”夏沉烟说。

    宫女应是,收拾好茶点等物,随她出了章台宫。

    烈日灼灼,海天云蒸。

    夏沉烟信步走到池边,在水榭中坐下。

    水榭被池水环绕,池上有清风徐来。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到炎热。

    但不知为何,她宁愿浸在这份炎热里,也不愿回章台宫或长秋宫。

    她看了一下午的芙蕖,等到夕阳西下,才慢吞吞地回到章台宫。

    陆清玄正坐在章台宫中的一张美人榻上,手中拿一本棋谱。

    看样子是在等她。

    他看见她,放下棋谱,朝她伸出手。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陆清玄微微一用力,让夏沉烟坐在他怀里。

    他很少坐美人榻,而现在,夏沉烟知道了这张榻唯一的优点。

    ——它很大,可以躺两个人。

    宫人们不待吩咐,便鱼贯而出,掩上殿门。

    陆清玄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有问她为何离开一个下午,也没有问她去做了什么。

    他只是问她:“今日下午玩得开心吗?”

    “陛下猜到妾身去了何处?”

    “嗯……你去看了芙蕖?”

    夏沉烟正想说他猜得真准,他就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你身上有芙蕖的香气。”

    夏沉烟:“……”

    他说话时,浅淡的气息喷在她颈窝,有微微痒意。

    夏沉烟仰起头。

    陆清玄把手掌覆在她后脑勺,不让她躲开,带着她卧下。

    窗外种了几株潇湘竹。落日余晖倾泻而下,潇湘竹的影子投在殿中的青石地砖上。

    日头一寸寸西斜,潇湘竹的影子也跟着移动,直至完全被黑夜吞没。

    宫人们没有得到吩咐,一直没有进来点灯。

    在寂静的黑夜中,任何声响都被放大,像是在心脏中擂起巨鼓。

    无论是什么事情,他都学得很好,进步快得惊人。

    夏沉烟感觉昨日的快乐似乎又翻了一番。

    夏虫低声鸣叫,良久之后,夏沉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陛下,妾身饿了。”

    就这一句话,让陆清玄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额角有一些汗,其中一滴往下落,砸到夏沉烟脸颊上。

    陆清玄停顿须臾,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汗。

    他扶着她起身,略微帮她拾掇一番,才唤宫人入内。

    两人沐浴更衣,去用了晚膳。

    用完晚膳之后,夏沉烟打算回宫。

    陆清玄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和今天中午一样的位置。

    他力道很轻,这大约是一个挽留的姿势。

    夏沉烟回头,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

    “沉烟。”

    “嗯?”

    “今夜留下来可好?”

    夏沉烟停顿片刻,应了好。

    于是她留在章台宫的日子越来越长,陆清玄也不再将奏章搬去长秋宫的书房。

    夏沉烟去外头闲逛,陆清玄提醒她记得带雨具和防风的衣裳。

    夏沉烟在桌案边阅读棋谱,陆清玄命令宫人把灯盏点得更明亮,避免她伤了眼睛。

    夏沉烟在书房中发呆,他就把她唤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一日下朝后,几个世家的官员聚在一起聊天。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陛下还是没有回宫的意思,这可真是少见。”

    “西山附近的宅邸价格已经在上涨了,有很多新贵在此处置宅。”

    “那些商人可真会做生意。”

    “这算什么?你们不知道,陛下竟然留意到了西山附近宅邸价格的浮动——这样的小事,他竟然也注意到了。”

    “陛下做了什么?”

    “陛下给他恩宠的那些亲信,一一赐下西山附近的宅邸,看来是打算在此久居。”

    几个官员或“啧啧”两声,或发出吁声,但不管他们表面什么神态,心里若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做陆清玄的心腹,因为陆清玄提拔的新贵大多为庶族,或才华十分出众的小世家子弟。

    一个官员问:“所以有消息了吗?陛下为何逗留在西山行宫,不愿离去?”

    剩余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着说:“大约是因为娴妃娘娘吧。”

    “娴妃?陛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长久逗留在行宫?”

    “是真的。”那官员说,“万寿节那日,陛下中途离席,据传是追随娴妃娘娘而去。”

    众人惊叹,露出好奇神色。

    那人又说:“陛下此次来行宫,也只携带了娴妃一个妃嫔。”

    问话的官员被说服。他说道:“夏家女竟然如此受宠……夏沉怀一定很高兴吧?”

    夏沉怀是夏家大公子,也是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人。

    他十三岁时,便能过目成诵。他思辨之机敏,仅次于当时九岁的太子陆清玄。

    “可能吧。”那人说,“夏家运气未免太好了。”

    ……

    陆清玄合上了奏章,抬眸望向夏沉烟。

    她正坐在书房里,托腮凝望远方的天际。

    夏日午后的阳光镀在她的侧脸上,陆清玄的视线停驻了许久。

    他喜欢观察她,喜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于是当他不看她时,她的一言一行也会映入他的脑海,牵动他的心神。

    “沉烟。”陆清玄低声唤她。

    夏沉烟把脑袋转回来。

    陆清玄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说:“过来。”

    夏沉烟慢吞吞地走过去。

    陆清玄手臂微微用力,让她跌入怀中。

    “在看什么?”他问。

    “有两只画眉从天边飞过去。”夏沉烟回答。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在他怀中坐好。

    “你从前说自己像潇湘竹、鸢鸟和软剑,但我觉得你像一阵风。”

    “风?”

    “嗯,一阵自由的风。”

    他嗓音很低,响在她耳边。

    夏沉烟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在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像是让他把一阵风拢在怀里。

    其实这姿势让陆清玄有点别扭,但他总是毫无异议地接受。

    抱着佳人批奏章,显然超出了陆清玄过往的仪态界限。

    是从什么时候起,界限变得模糊?

    陆清玄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抱着她,让他感到久违的快乐,舍不得放开手。

    陆清玄提笔开始批奏章,夏沉烟扫了几眼,伸手去够桌案上的棋谱。

    她够不着,一点一点从他怀中攀起来。

    陆清玄忍不住笑,亲了她一下,帮她把棋谱拿过来。

    夏沉烟坐在他怀里看棋谱,而他安静地批复奏章。

    书房里仅余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角落里的冰盆散发出沁凉气息,阳光静谧洒在书房中每一个角落。

    两个人脸上都带有热意。

    再各自假装淡然地平息。

    太阳即将落山,大总管推门进来,手上拿着食盘。

    他看见两人的姿势,怔了一下,低下头,默默地添茶饮、点亮宫灯,而后退出去。

    夏沉烟放下棋谱,看了他一眼。

    意思很明显。

    陆清玄摸她的头发安抚,过了一会儿,又去吻她的脸颊。

    他每次亲吻的时候都要闭上双眸,神情投入而珍惜。

    夏沉烟瞄了桌案上的奏章一眼,看见它们都被批完了。

    她等陆清玄亲吻完,说道:“妾身今日来了月事。”

    “我知道。”

    陆清玄本来就没有打算做什么,只是想抱一抱她。

    夏沉烟说:“陛下近来未免太过纵欲。”

    陆清玄摸着她的耳垂,凝望她的侧脸,轻声说:“我只是食髓知味。”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落了几场夏天的雨,陆清玄纵欲了一整个夏天。

    然后他就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御医被召来诊治,随后,他委婉地说:“陛下虽然年轻,但不可缺觉少眠。”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微微偏过了脑袋——这很少见,他以往总是淡然地凝视人的眼睛。

    书房中染上了药味,夏沉烟看他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碗一碗的苦药,继续批阅奏章。

    在一些新学会的事项上,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但他仍旧不愿让夏沉烟远离。

    这天的奏章有点多,已经快到子时,陆清玄仍在执笔批复。

    夏沉烟有些困倦,她站起身,打算先行离开。

    陆清玄低低咳嗽了一声——御医说,他的病症还要再养两日,方能痊愈。

    夏沉烟停住脚步。

    她望了陆清玄一眼,慢慢走过去。

    第37章 偏爱

    烛火轻轻摇曳,香炉中只余一缕残香。

    陆清玄并没有抬头,他只是一边读奏折,一边问:“困了吗?”

    夏沉烟说:“困了。”

    “你先回去吧,朕这里还有一些奏折未处理完。夜间露水重,记得多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陆清玄的嗓音十分温和,大约是刚咳了一声的缘故,他的声音略带一丝喑哑。

    夏沉烟没有说话,就这样垂眸望着他。

    陆清玄回复完手上那份奏章,把它搁至一旁,抬头看她:“嗯?怎么不走?”

    夏沉烟说:“妾身的父亲还在时,十分疼爱妾身。”

    陆清玄正打算拿下一封奏章,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动作微顿,暂时停下了手。

    他平和地看着她,问道:“然后呢?”

    “妾身的父亲说,写在纸张上的文字,是人们最伟大的创造。”

    陆清玄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可以这么说。”

    夏沉烟:“他说文字有力量,也有声音。”

    陆清玄看了一眼他的奏章。

    夏沉烟问:“陛下也是这样想的吗?”

    陆清玄笑了一下,他说:“嗯,朕也是这样想的。”

    夏沉烟在他身侧的玫瑰椅坐下——这张玫瑰椅是特意为她设的,她平时基本不坐,因为有更温柔的怀抱等待她。

    陆清玄看她:“不走了吗?”

    “不走了,想和陛下一起回寝殿。”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说:“那你先坐在这里,困了去榻上躺一会儿。”

    “嗯。”

    夜色寂静,烛火静谧安详。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翻了几页棋谱,渐渐困意上涌。

    她没有去榻上躺着,仍旧坐在玫瑰椅上,一只手支着额头,慢慢的,她脑袋往下低,趴在桌案上入眠。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取出一条绒毯盖在她身上,继续批复奏折。

    他一边浏览奏折上的文字,一边想,她怎么会这么理解他。

    春蒐的那场宫宴,她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开心,而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康王,却觉得他是在无意地嘲讽。

    此刻他提笔坐在这里,她很容易就理解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确实,一直在听见文字里的声音。

    陆清玄读完手上的奏折,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拿起下一封。

    这一封,奏的是江南发了水患。

    陆清玄的视线从文字上滑过,耳边响起了催促、求救、哀嚎,一切刻不容缓的声音。

    这些声音把他钉在桌案之前,让他日复一日,暮暮朝朝,从不懈怠,亦从不偷惰。

    他挥散这些声音,安静地写出合适的批复。

    夜幕笼罩,陆清玄处理完最后一封奏折。

    他站起身,绕开夏沉烟,让太监进来把奏章搬走。

    “动作轻一点。”他站在门外吩咐,“不要吵醒了娴妃。”

    太监应是,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搬出去。

    陆清玄低头望着夏沉烟。

    烛火跳动,映在她脸颊上,染出细碎的光。

    她入睡的模样也很美好,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陆清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去抱她。

    他担心过了病气,没有吻她的脸,尽管他很想亲她。

    夏沉烟却一被碰就醒了。她睁开眼睛,迷茫地望了他一会儿。

    这让陆清玄想到了山林间的小鹿。

    他和她对视,微微笑了一下。

    夏沉烟慢慢回神:“陛下的奏折处理完了?”

    “嗯,处理完了,朕抱你回寝殿。”

    夏沉烟站起身,说道:“妾身自己回去。”

    她嗓音有些哑,透着困倦。

    陆清玄给她披上一件披风,然后牵住她的手。

    “那朕牵着你回寝殿。”

    她没有拒绝。

    四周幽静无声,宫人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他们在黑夜中穿梭,更深露重,夏沉烟被陆清玄牵着手,身上披着他给的披风。

    陆清玄不时望向她。

    她看起来很困,脑袋一点一点的,但她的右手,很放心地放在他掌心。

    他忍不住稍微握紧了手。

    夏沉烟立刻清醒了一些,问道:“到了吗?”

    陆清玄有些歉意,悄悄放松手掌。

    他说:“快到了,很快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

    第二日上午,夏沉烟醒来时,陆清玄早已经离开,她身边的锦被都凉了。

    夏沉烟已经习惯。她自行洗漱、用早膳、在行宫中闲逛,心情好时,便去书房找他。

    他最近变得很忙,病情倒是慢慢好了。

    有一次,夏沉烟又在书房等到深夜,陆清玄摸着她的脸说:“沉烟,你可以早些回去。”

    夏沉烟实在熬不住,她应了好,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回寝殿。

    她想不明白,陆清玄是怎么抗住的。前段日子,他每日处理完政务之后,竟还有精力那样纵欲,像是完全不知疲倦。

    她慢慢走回寝殿,沐浴之后,换了寝衣,准备歇下。

    宫女问道:“陛下尚未回来,娘娘可要在寝殿中燃一盏灯?”

    夏沉烟说:“不必了,寝殿中亮了灯,我不容易入眠。在外殿给陛下留一盏就行。”

    宫女应是,吹熄了寝殿中所有的灯,退出去。

    陆清玄批完奏章,沐浴更衣,回到寝殿。

    他站在寝殿门口,停了一下,问道:“娴妃让你们熄了灯吗?”

    宫女应道:“是。娴妃娘娘说,若是在寝殿中留了灯,她不容易入眠。”

    陆清玄点了点头。

    宫女推开寝殿的门,手上提着一盏灯,打算引他入内。

    陆清玄说:“不必提灯。”

    宫女应是,停在寝殿门口。

    陆清玄迈入寝殿,就着殿门口昏暗的烛光,来到床边,望了她一会儿。

    他太喜欢看她了,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她。

    他在床的外侧躺下。夏沉烟躺在床的内侧,她身体蜷缩,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宫女掩上殿门,灯光被隔绝,寝殿中只余幽静的月色。

    陆清玄从后面抱住了她。

    轻柔的,呵护的姿态。

    夏沉烟在睡梦中逐渐放松了身体。

    看上去,就像是他解除了她的自我保护,成为她崭新的盔甲。

    陆清玄用额头蹭了蹭她的后脑勺,与她贴在一起,陷入沉眠,一同坠入清甜的梦境。

    ……

    翌日上午,夏沉烟在寝殿中醒来。

    她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心情不错。

    “娘娘今日要去何处?”宫女问她。

    夏沉烟说:“去池边看看晚夏的荷花。”

    宫女应是,随着她来到了行宫的池边。

    她看了一会儿荷花,不知为何,想起陆清玄,便命宫女折了两枝。

    宫女把折下来的荷花递给她,她拿着荷花,一时又开始犹豫。

    吹了几个时辰的清风,她才站起身,带着荷花来到书房。

    大总管看见她,行了礼,笑道:“娴妃娘娘来得正巧,陛下今日在书房开了小朝会,大臣们刚走不久。”

    夏沉烟“嗯”了一声,把荷花递过去,吩咐道:“找个瓷瓶,把它们养在书房里。”

    大总管应是,接过荷花,去选瓷瓶。

    夏沉烟进了书房,陆清玄果然刚开始忙,他惯常放置批阅过的奏章的位置,目前还是空的。

    夏沉烟在他身边坐下。

    陆清玄轻轻闻了她一下,问道:“今日又去了池边吗?”

    “陛下闻到了芙蕖的香气?”

    陆清玄微笑,点了下头。

    他总是能分辨出她身上的气息。

    夏沉烟:“陛下近来在忙什么?”

    陆清玄提起笔:“朕立了新法,让普天之下禁止使用活人殉葬。”

    夏沉烟略微惊讶,“会有很多大臣反对吗?”

    大燕王朝以孝治天下,先帝虽然没有使用人殉,但开国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都有殉葬的传统。陆清玄的新法不仅触及贵族的利益,而且反抗了传统。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都解决得差不多了。”

    夏沉烟“嗯”了一声,听见陆清玄又说:“还有江南发了水患,要尽快处理,否则容易引发瘟疫;去岁雪灾时,贪腐的官员拔出萝卜带出泥,朕想建立一种新的官员选拔制度,避免这种官员之间早有利益纠葛的情形再现……”

    夏沉烟听他侃侃而谈,不时点一下头。

    她在心里想,好奇怪,他从来没有在政务上隐瞒她。

    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把持权力的手段太过自信?

    还是,他发现了她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无需隐瞒?

    他那样善察人心,看起来也没有太过傲慢,大约是后者吧。

    夏沉烟等他说完,说道:“妾身今日在外面待了半天,想吃些糕点。”

    陆清玄顿了顿,点头应好。

    当大总管拿着瓷瓶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夏沉烟坐在桌案边,吃一份杏花糕点。

    大总管愣住。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陛下自己都不在书房用膳,却总是允许娴妃娘娘这样做。

    陆清玄抬头望过来,大约是闻到了荷花的香气。

    大总管连忙笑道:“陛下,这是娴妃娘娘刚摘的荷花。您看,把它摆在哪里合适?”

    陆清玄望了一眼荷花,忍不住低头看夏沉烟。

    她就坐在他身边的玫瑰椅上,低头吃糕点,头也没抬,似乎吃得专注,没有听见大总管的声音。

    陆清玄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扫视书房一圈,让大总管把瓷瓶摆在一张几案上。

    几案距离他很近,他只需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那两枝荷花。

    大总管小心地把瓷瓶摆好,随后退出去。

    他知道,娴妃娘娘在时,陛下不太喜欢他们这些宫人近身伺候,仿佛他们会妨碍什么。

    他关上书房的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缱绻与温柔。

    他听见陛下说:“沉烟。”

    “嗯?”娴妃娘娘应了一声。

    “我也想吃糕点。沉烟,你喂我吧。”

    第38章 偏爱

    书房中,陆清玄的话让夏沉烟的动作略微停住。

    她看了陆清玄一眼,微妙地说:“陛下不是从来不吃这种甜糯的糕点吗?”

    陆清玄说:“看见你吃得开心,我就觉得味道应该不错。”

    夏沉烟:“……”

    她没有理会陆清玄的请求。

    陆清玄不再说什么,他执笔批阅奏章,墨香味逸散而开,与龙涎香绵长交织。

    夏沉烟一边吃糕点,一边默默地观察陆清玄。

    他坐姿很好看,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写出来的字也颜筋柳骨,矫若惊龙。

    夏沉烟不知道他批复了什么内容,只是猜测他写的都是于民生有益之事。

    夏沉烟吃完倒数第二块糕点,说道:“陛下。”

    “嗯?”

    陆清玄的语气非常温和,嗓音像琴声一样动听。

    夏沉烟慢吞吞地拿起最后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

    陆清玄停下笔,脸上露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惊喜的神情。

    夏沉烟说:“不要吃到妾身的手指——”

    陆清玄一口吃掉糕点,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垂下眼睫,轻轻含了一下她的指尖。

    他为什么总能一本正经地做这些事情?

    夏沉烟“嗖”的一下收回手,左顾右盼。

    “在找什么?”

    “在找能丢到陛下身上的东西。”

    陆清玄忍不住笑,握住她的手:“很好吃,我帮你擦手。”

    “不要。”夏沉烟起身,唤宫人端盘匜进来,她净了手。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批阅奏章。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半晌不说话。

    陆清玄问她:“为何这么不高兴?”

    “感觉被戏弄了。”

    陆清玄不由低笑,他批完手上那一封奏折,说:“别生气了。”

    夏沉烟面无表情。

    陆清玄说:“我这里还有一张舆图,我把它送给你。”

    舆图总有送完的一天。

    这是最后一张,陆清玄之前迟迟不愿意给。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拿起一封新的奏章,平和地说:“就在最下面的屉子里,你自己拿。”

    夏沉烟顿了顿,弯腰去取。

    她打开那个屉子,入目的是一张宣纸。

    她把它取出来,放在桌面上展开。

    陆清玄的余光瞥见,制止道:“等等——”

    可是夏沉烟已经把它展开了。

    宣纸上不是舆图,而是一首诗词。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字迹龙飞凤舞,宣纸边上还有印到别处的已干的墨汁。

    似乎这首诗词刚被写下不久,宣纸就被人匆忙卷起来,塞进了屉子里。

    夏沉烟盯着“碧纱窗下水沉烟”那句,许久没说话。

    陆清玄搁下笔,把宣纸卷起来。

    “这是陛下写的诗吗?”夏沉烟忽然问。

    “不是。”陆清玄说,“这是东坡居士的《阮郎归·初夏》。”

    夏沉烟“嗯”了一声。

    陆清玄把宣纸塞回屉子,找到屉子深处的最后一张舆图,递给她。

    夏沉烟接过,打开舆图慢慢浏览。

    陆清玄仔细观察她,感觉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批复了两份奏折,夏沉烟忽然起身,说道:“妾身出去走走。”

    陆清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夏沉烟无法准确捕捉到自己目前的想法。

    明明那首诗和她没有关系——起码不是在夸赞她。

    但她莫名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

    她出了章台宫,在行宫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宫女们跟随在她身后。

    她逛到池边,在亭子里坐下。

    已经接近秋天了,风吹在人的脸上,带有丝丝凉意。

    夏沉烟看着满池的荷花,却感觉脸上有点热。

    她想,陆清玄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认真地批阅他的奏章?他有没有抬头看她离去的背影?

    她站起身,离开池边,来到行宫门口。

    守宫门的太监看见她,笑着给她请安。

    夏沉烟说:“本宫要微服出宫。”

    太监态度毕恭毕敬,笑道:“奴才须得请示陛下。”

    夏沉烟让他去,不一会儿,太监回来,心中惊讶。

    ——陛下竟然说可以。

    他没有见到陛下圣颜,只得到一个宫女传话,但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夏沉烟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她换了衣裳,戴上帷帽,坐上马车出宫。

    马车周围,是陆清玄加派的人手。他们明明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出宫的事情,他却默默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夏沉烟到了街上,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街上已经没有卖花灯的摊子了,夏沉烟走了一圈,只看见悬挂在每家店门外的灯笼。

    每一盏灯笼都没有被点亮,它们被落日余晖镀上一重朦胧光影,像情人温柔的眼睛。

    夏沉烟打消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奇怪比喻。

    她找到一家摊位坐下,对老板说:“来一碗元宵。”

    老板殷勤地应好,给她上了一碗元宵。

    她安静地吃元宵,快吃完时,对面坐了一个书生。

    书生歉意道:“没有旁的空位,打扰姑娘了。”

    书生相貌平平,嗓音刻意压得很粗,夏沉烟视线往下滑,看见书生的手指上有常年做女红造成的老茧。

    她感觉,这书生是一个女人,出自一个略有薄产之家。

    夏沉烟不欲搭理,书生却笑道:“姑娘看上去是在思念故人。”

    夏沉烟动作停住,她说:“不是故人。”

    是眼前人。

    当她说出这句话,内心似乎豁然开朗。

    那首诗词确实是在写她。

    没有一句提她,却每一句都是她。

    连诗词的名字都与她紧密相关。

    书生莞尔一笑:“姑娘通身气度,与在下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故人?”

    “她是李氏一族的小姐,有名的才女。”

    “李安淮?”

    书生微愣,“姑娘认识?”

    “不太熟悉。”夏沉烟说。

    她没有与人多谈的习惯,但她的视线扫过书生掌心的薄茧,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来国都寻找做官的门路吗?”

    讨好达官贵人,依附于他们,试图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书生点头:“今年十二月,陛下要举行科举考试,在下来国都备考。”

    夏沉烟:“科举考试?”

    书生见她不知,详细解释一番,最后说:“这是本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在下家乡距离国都不远,得知消息较快,就早早赶来了。”

    夏沉烟想到了今天下午,陆清玄坐在她身边,耐心地对她阐述他近期在推进的事情。

    原来他所说的“新的官员选拔制度”,是指这个。

    这只是他诸多举措中的一环,却牵扯到了眼前这个女子全部的希望。

    夏沉烟慢慢地说:“这种考试,应该会遭到很多世家反对,有许多人盯着考生的一举一动。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书生含笑:“在下知道。”

    夏沉烟点头,她站起身,状似不经意地说:“安济坊有一味药,可以使女子变男。这药被认为有悖人伦,秘不外传,你如果拿着李家的名头去问,应该可以问到。”

    书生怔住,这声轻飘飘的点拨,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

    夏沉烟却没有回头,她走到街角,弯腰入了马车,离开了这里。

    书生盯着她的马车发愣。

    “娘娘,真的有让女子变男的秘药吗?”马车内,宫女忍不住问。

    “没有。”夏沉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当她闭上眼睛,想到的却是陆清玄。想到他执笔批奏折的模样;想到他平静温和的神态;想到他带着她去街道上闲逛,看她猜灯谜,又陪她吃元宵;想到他垂下眼睫,亲吻她的唇角,他脸上神色未变,手中的伞却开始倾斜,把他浇湿,而他浑然不觉。

    还有他的,越来越多的花样。

    宫女问道:“那娘娘为何那样说?”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回答道:“那药确实是有用的,你知道发明断肠红的医女吗?”

    “奴婢知道。”

    “据说她当年想离开安济坊,去云游四海。为了方便出行,她发明了这味药,可以让女子看上去像男人,但会停止月事。”

    断肠红大名鼎鼎,宫女立刻相信了那味药的药效。

    宫女踌躇道:“但这味药的后果未免太凶。”

    夏沉烟说:“她会自己做出取舍。此事不可外传,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

    夕阳余晖倾洒大地,马车在宫道上辘轳前行,抵达行宫时,已经是天黑。

    在行宫门口,夏沉烟下了马车,正打算换乘步辇,却看见大总管提着一盏宫灯等待。

    大总管迎上来,笑道:“陛下不放心娘娘,让奴才过来看看。可巧,奴才刚到,娘娘便回来了。”

    夏沉烟点头,坐到步辇上。

    步辇在夜色中向前,越接近章台宫,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就愈发加快。

    将近章台宫时,她平静地吩咐:“回长秋宫。”

    太监们俱是一惊,而后毫无异议地调转方向,抬着步辇去往长秋宫。

    大总管险些握不住手上的宫灯。

    他笑道:“娘娘怎么忽然想回长秋宫?”

    夏沉烟说:“章台宫待着无趣。”

    大总管:“……”

    他连忙悄悄让一个小太监回去传话,当夏沉烟到达长秋宫不久,陆清玄也来了。

    夏沉烟透过正殿的窗户看见了他。

    他大约是在长秋宫门口下了步辇,一路穿过廊道而来。

    他走姿端庄优雅,身上被月色和灯光笼罩,衣袖在风中轻扬。

    他察觉到了夏沉烟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

    夏沉烟收回视线。

    陆清玄入了殿,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沉烟?为何突然不愿意回章台宫?”

    夏沉烟看了他一会儿,陆清玄安静地和她对视。

    夏沉烟忽然扑进他怀里。

    第39章 偏爱

    夜色苍茫,宫殿寂静无声。

    陆清玄的心跳微妙地停了一下。

    他慢慢伸出手,回抱夏沉烟,抚摸她的头发,像在摩挲一块软玉。

    夏沉烟窝在他怀抱里,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陛下。”

    “嗯。”他嗓音很低,如同琴声,近在她耳边。

    “妾身不想去章台宫了。”

    “好。”他轻轻贴了一下她额头,“那便不去。”

    反正他会过来找她。

    两人的双眸离得很近,陆清玄的琥珀色眼睛,像是有吸力一样。

    夏沉烟眨了眨眼睛,轻轻地说:“那次上元节,妾身玩得很开心。”

    陆清玄微笑,“我知道。”

    “妾身下次还想出去玩。”

    “好。”

    “妾身喜欢被陛下摸头发。”

    陆清玄亲了一下她的侧脸,更温柔地摸她的头发。

    他动作轻柔,尽量不把她漂亮的发髻弄乱。

    “妾身不喜欢自称妾身。”

    “那你喜欢自称什么呢?”陆清玄摸着她的头发。

    “‘我’。”

    “那么今后你便自称‘我’,在太后面前也可以如此自称。”

    “她会不高兴吗?”

    “不会,她很喜欢你。”

    夏沉烟在陆清玄的怀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总能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温柔地抱着她。

    “太后娘娘为什么喜欢我?”

    陆清玄认真思索片刻,“可能因为你很美好。”

    他就觉得她很美好。

    他的母亲,应该也是那样想的吧?

    夏沉烟没有再说话,她就这样躺在陆清玄的怀抱里。

    大殿中的烛火静谧地燃烧,窗户半开着,可看见挂在枝头的清冷月轮。

    夏沉烟在看窗外的月光,陆清玄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月光,又低头凝望她。

    “饿不饿?”他问。

    夏沉烟不太饿,她在外面吃了元宵。

    但当她对上陆清玄的视线时,她反应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陛下用晚膳了吗?”

    “尚未。”

    夏沉烟唤宫女过来,吩咐传膳。

    宫女应是,退出去传话。

    御膳房的太监听到宫女的传话,先是毕恭毕敬地应好,等宫女一走,他就小声抱怨:“陛下之前不是吩咐,让咱们把他和娴妃娘娘的晚膳送到章台宫吗?怎么才过一会儿,娴妃娘娘又来传膳?”

    另几个太监不敢疏忽夏沉烟的命令,他们仔细地装好食盒,其中一个资历较老的太监说:“啰嗦什么?许是陛下还没用上晚膳呢?办差事要紧。”

    太监应是,连忙上前帮忙。

    长秋宫被送来了新的膳食,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对大总管吩咐:“去将朕惯用的寝具送来,朕今后在长秋宫居住。”

    大总管听见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沉烟。

    夏沉烟在喝蜜梨水,没什么太大反应。

    这便是默许了。

    大总管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换一座宫殿居住。

    但他仍然应了好,很快将事情办妥。

    夜间,陆清玄沐浴过后,坐在夏沉烟的拔步床上,把她让到里侧。

    夏沉烟刚刚从浴池回来,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她和陆清玄并排坐在床头,陆清玄问她:“为什么喜欢睡在床的内侧?”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想要更多地了解你。

    陆清玄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没有说出口。

    他近来已经说了太多句喜欢了,多到令他,忽然觉得下一句喜欢的分量有点重。

    很奇异的,夏沉烟竟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撇开视线。

    陆清玄低头吻她。

    半晌,夏沉烟说:“这样会感觉很安心。”

    “那我会一直抱着你。”陆清玄说,“我会每日睡在你的拔步床外侧。”

    这样,她便可以每日都安心。

    之前沐浴的时候,夏沉烟让宫女散开她繁复的发髻,此时她的头发只被一根簪子简单束起。

    陆清玄动作抽掉簪子,让她躺好。

    纱灯明亮,帐幔低垂,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送进来。

    “冷不冷?要不要关窗?”陆清玄问她。

    “不冷。”夏沉烟说。

    烛火随着夜风摇曳,陆清玄的眉眼其实偏向锋利精致,只是因为气度平和,让他多出几分清平安静。

    他有一些习惯性的动作,譬如抚摸她的耳垂和后脖颈,配上亲吻,细致温柔,甚至称得上宠爱。

    今夜没有熄灯,夏沉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淡,只是不断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心绪。

    夏沉烟忽然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她看见陆清玄的耳垂微微变红。

    随后,他披上衣裳,下了拔步床,把窗户掩住,又亲自熄灭纱灯。

    月色被隔绝,寝殿陷入一片昏暗。

    她什么也看不清,他似乎有意不让她看清。

    两人在黑暗中彻夜未眠,夏沉烟被迫吻了三次他的脸颊和喉结。

    她觉得自己被胁迫了,偷偷踢了他一脚,他忍不住笑,回以她珍重的拥吻。

    第二天上午,夏沉烟在补眠。

    午后她醒来,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去行宫中闲逛。

    期间她遇到了送奏折的太监们——陆清玄又把奏折搬到了长秋宫的书房,看来是不打算住回章台宫了。

    她一直没有遇见陆清玄,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很少会主动离开书房去找她。

    直至黄昏时分,两人一起用膳。

    陆清玄表情平静,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说:“再过几日,政务较少,我带你去街上游玩。”

    “是晚上吗?”夏沉烟问。

    陆清玄:“大约是日暮时分。”

    果然,陆清玄永远不会在白天丢下政务,同她出门游玩。

    夏沉烟说:“日暮之后便是天黑,国都要宵禁吧?”

    这还怎么玩?

    陆清玄说:“我取消了这旬的宵禁。”

    上次,他随夏沉烟外出时,注意到她很喜欢看灯、看摊子、看行人。

    于是他取消了这旬的宵禁,这样她便可以看见满街的行人。

    夏沉烟果然高兴起来。

    陆清玄微微一笑。

    “会有刺客吗?”她问。

    “会有。”陆清玄说,“但是正好引蛇出洞,你不必担心。”

    他会认真筹谋,不让刺客影响到她的玩乐。

    五日之后,陆清玄的政务果然较早地结束。

    他出了书房,在长秋宫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夏沉烟。

    宫女说:“娴妃娘娘去池边看荷花了。”

    陆清玄便过去找她。

    夕阳西下,她坐在水榭之中,侧脸被霞光镀得恍若神女。

    陆清玄脚步停了一下,才慢慢地走过去。

    夏沉烟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

    陆清玄望着她,问道:“要立刻出去玩吗?还是打算在行宫用完晚膳再去?”

    “打算先看一会儿荷花。”

    陆清玄便在她身边坐下。

    荷花已经快开败了,等过几日,下了秋雨,便是雨打残荷,淅淅沥沥。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荷花,视线不由挪到她身上。

    “陛下。”

    “嗯。”

    “陛下。”

    “我在。”

    “陛下。”

    陆清玄慢慢地说:“沉烟。”

    “嗯?”

    “你在模仿我吗?”

    夏沉烟微笑,“没有。”

    她脸上笑意明显,陆清玄很少看见她这样开心。

    他安静地望着她,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满池荷花。

    夏沉烟和他对视片刻,转开脑袋。

    陆清玄却忽然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猝不及防,问怎么了。

    陆清玄说:“每一年都有许多小国向大燕朝贡,我从十二岁开始,便代表王朝接见各国的使臣。”

    夏沉烟应了一声。

    “有一年,一个小国使者与我闲聊,他告诉我,在他们那里,吻女子的额头,代表祝福和守护。”

    “所以?”

    所以,我吻一下你的额头,祝福你每天都能如此开心。

    陆清玄微笑,他不语,再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站起身,感觉脸上有些热。

    她说:“现在便去街上吧。”

    陆清玄应好,和她一起做便装打扮,乘坐马车,离开了行宫。

    他们到达街上时,天边只剩最后一缕斜阳,街上的商铺燃起了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夏沉烟路过一个小摊子,听见摊贩喜气洋洋地说:“这几日没了宵禁,多挣了好些口粮。”

    她经过这个摊子,问道:“陛下以后还会取消宵禁吗?”

    陆清玄说:“胡人养精蓄锐了这几年,今年冬天,他们大概会发动一次入侵。若此次大胜,我会开放夜市,让百姓得以在夜间交易。”

    夏沉烟点头,他们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去逛了酒楼和钟楼,当她在烟花柳巷停步时,陆清玄牵了一下她的衣袖。

    “这个便不看了,我们可以去坐画船。”

    夏沉烟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想看呢?”

    陆清玄:“……”

    他低声说:“那我也会依你。”

    夏沉烟微微一笑,把手搭在他掌心。

    陆清玄以为她要进烟花柳巷,正寻思着如何遮掩她的身份,却看见她转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

    陆清玄被她牵住,往停了画船的湖边走。

    “你似乎对城中十分熟悉。”

    夏沉烟:“我记了舆图呀。”

    她尾音很轻,小小的一声“呀”,像是砸进陆清玄心底。

    她似乎十分快乐,往日她很少用这般轻盈的语调说话。

    陆清玄的眉眼也不由柔和下来。

    “每一张都记了吗?”

    “嗯,每一张都记了。”

    他们到了湖边,乔装过的太监上前,付了银子,他们坐上最大的一艘画船。

    画船布置得十分华美,湖边的灯火流光溢彩,一副盛世景象。

    夏沉烟坐在画船上看湖面风景,陆清玄坐在她身边看她。

    月光寂静,丝竹管弦之声遥遥。

    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40章 偏爱

    夏沉烟逐渐感到困倦,但望着窗外的灯火,却不舍得闭上眼睛。她站起身,想去别处再逛逛。

    陆清玄忍不住笑:“从前在夏家时,你很少出门吗?”

    “嗯,很少。”

    “困了就睡吧,以后我们还有出门的机会。”陆清玄一边说,一边牵住她的手。

    夏沉烟回眸看他。他坐在画船的榻上,窗外灯光如星河,他与她对视,琥珀色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视线专注沉静。

    夏沉烟犹豫两息,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身边。

    陆清玄揽住她,让她躺好,“你可以先休息,睡在我身上。”

    夏沉烟平日睡得早,躺在他身上时,莫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就好像是,他总会办到承诺的一切。

    她的脑袋枕在陆清玄膝上,慢慢闭上眼睛。

    “陛下。”

    “嗯,我在。”

    “我有一事请托陛下。”

    “说吧,何事?”陆清玄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头发。

    夏沉烟沉默许久,陆清玄始终耐心等待。

    他好像总是非常有耐心。

    “我有一姑母,被送给胡人,生死未卜。陛下若是遇到知情之人,还望替我多多打听。”

    “是先贵妃吗?”

    “是。”

    “好。”陆清玄温声说,“我答应你。”

    夏沉烟放下心,逐渐陷入沉睡。

    陆清玄摸着她的长发,视线落在窗外,而后又低头看她。

    他发现自己总是不舍得挪开目光,就像她不舍得入眠。

    岸上的歌舞声传过来,到了这里,已经变得模糊。

    有隐约的厮杀,血腥味,而后是刀剑入鞘的声音。

    良久,一个太监入内。

    陆清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太监会意,没有张口。

    陆清玄把夏沉烟的脑袋放回榻上。

    夏沉烟半梦半醒,微睁双眸,看了他一眼。

    他把手贴上去,想要轻抚夏沉烟的脸颊。

    她却轻轻地蹭了蹭。

    陆清玄的心顿时软成一片。

    他在夏沉烟的脑袋下垫了玉枕,见她又睡着了,方才出了船舱。

    太监跟在他身后,说道:“陛下,郎中令求见。”

    “宣。”

    太监应是,退下通传。不一会儿,一艘小船靠过来,郎中令上了甲板。

    郎中令行了礼,禀道:“陛下,微臣生擒了胡人七王子。”

    “胡人七王子?”

    “是。他不通大燕语言,微臣找了几个译者,方知他的身份。他身上有胡人王室的信物,微臣查验过,应是真的。”郎中令呈上信物,这是一个令牌。

    陆清玄随意看了几眼,把它递回郎中令手上,“他打算做什么?”

    “他带了一队胡兵潜入边境,与陈家勾结,想要——刺杀陛下。”

    “近来的刺杀都是他主使的?”

    “是,他已经招认,他还供出了陆阳炎。”

    原先的康王,陆阳炎。

    陆清玄再次听见这个名字,他不由回头看一眼船舱。

    郎中令敏锐地察觉到帝王的态度变得柔软。

    ……

    陆阳炎说要喝水,宫人给他送进来一壶水。

    “今夜还是没有人来找我吗?”陆阳炎问。

    这个宫人,是陈家家主给他安排的。但自从上一回陈家家主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陈家家主。

    宫人说:“没有。”

    “去外头打听一下。”

    宫人态度犹疑,但仍然去办了这件事。过了许久,宫人入内,满脸是汗。

    “碧波湖边发生了刺杀,郎中令带人包围了那里,据说刺客已经被抓了。”

    陆阳炎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喝水。

    但他杯盏里的水抖出来了。

    他将杯盏放下,“被抓的是什么人?”

    “据说、据说是一个胡人。”

    陆阳炎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弹。

    ……

    画船内,夏沉烟缓缓醒转,发现自己躺在玉枕上,陆清玄睡在她身边,他身上的龙涎香味道更浓了一些。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烛台上的灯烛即将燃尽。画船摇摇晃晃,烛火也跟着摇曳。

    夏沉烟看了一眼更漏——已经接近卯时。

    昨日他说应该会遭遇刺杀,而现在——刺杀已经结束了吗?

    刺杀结束后,他竟然没有叫醒她,他们就在这里睡了一夜。

    夏沉烟靠近陆清玄。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下意识抱住了她,手指搭在她脊背上,轻轻抚摸两下。

    他呼吸声均匀,双眸闭着,眼睫纤长浓密。

    夏沉烟想伸手摸他的脸颊,陆清玄却说:“醒了?”

    他嗓音透着未清醒的倦意。

    “嗯,醒了。”夏沉烟收回手。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什么梦?”

    “梦见和你待在一起。”

    “然后呢?我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待着?”

    “嗯。”陆清玄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把她抱得更紧,他们脸颊相贴。

    他闭上眼睛,回忆自己的梦境。

    他梦见和她一起坐在宫殿的屋脊上,他似乎变成了屋脊上的一只瑞兽,而身边的她,大约是化成了一阵风。

    瑞兽和风贴在一起,天际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浮云聚拢又散开,他低下头,可以看见街上百姓安居,四海清平。

    那阵风一直没有离开,他也无需再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凝望。

    夏沉烟说:“我也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他问。

    “梦见我们一起去吃了煎饼、糖画和炒栗子。”

    “都是街边的小吃。”

    “嗯,在梦里,我们是去街上吃的。”

    陆清玄低笑,“现在要吃吗?”

    夏沉烟:“什么?”

    “想让你梦境成真。”

    “陛下不用上早朝吗?”

    “要。”陆清玄嗓音微哑,“时辰还早。”

    夏沉烟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吧。除了方才说的那些,我还要龙须酥、豌豆黄、云片糕……”

    她一样一样地报菜名,陆清玄一一听着。等她说完,陆清玄唤太监入内,把菜名复述一遍,让太监去买。

    太监退下,他离开时掀起门帘,门帘放下,被夜风吹拂。

    夏沉烟望着门帘,陆清玄把手掌贴在她脸上,她又转回脑袋看他。

    “怎么了?”夏沉烟问。

    陆清玄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入睡时,蹭了我的掌心。”

    夏沉烟:“……”

    她把脸转开,陆清玄的手也跟着贴过去。

    夏沉烟轻轻蹭了一下他掌心。

    陆清玄不由露出微笑,也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时光缓慢流逝,每一个瞬息都变得静谧美好,他们像两只小兽一样相拥。

    太监带回了夏沉烟要买的东西,一一试过毒,两人起身洗漱,一起用这份难得的早膳。

    天际露出鱼肚白,霞光从窗外透进来。

    陆清玄说:“我要去上早朝了。”

    “嗯,陛下去吧。”

    “你不想回宫吗?”

    “我想再去街上看看。”

    陆清玄安静了一会儿,温和地说:“那你要小心些,仔细被人冲撞了。”

    “好。”

    “早些回宫。”

    夏沉烟点头。

    陆清玄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离开了画船。

    夏沉烟坐在桌案前,吃完了剩余的这些小吃。

    四周平静,远远传来市井中妇人早起闲聊的声音。

    这些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水,或是隔着一层绸布。

    她一直想走出夏府的门,去外面看看。

    看市井的喧嚣,大漠的孤烟,雪山的寂静。

    此时此刻,这些触手可及,她却回忆起了自己的梦境。

    在梦里,她是和陆清玄一起去这些地方的。他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

    整个上午,夏沉烟都在国都的街道上闲逛,身后跟着陆清玄派出的侍卫。

    到了中午,她还没有打算回去,大总管却寻了过来,给她送上一张易容的面具。

    老实说,这张面具有点吓人,夏沉烟一开始被吓了一跳。

    大总管连忙告罪,又笑道:“陛下今日下了朝,想起昔日藩国进献过这张用于易容的面具。请娴妃娘娘放心,这面具并非人脸,只是用近似的材料制作而成。”

    夏沉烟点头,在宫人的帮助下,把面具戴到脸上。

    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容貌平凡、雌雄莫辨的人。

    她让宫人去买男子衣裳,换上以后,她手持折扇,看上去成了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她又换粗布衣裙,看上去像农妇——只是脊背挺得过分直了一些。

    夏沉烟高兴地换了四、五套衣裳,最后决定要在今天假扮成一个农妇。她转过屏风,对上大总管含笑的目光。

    她骤然想起了陆清玄。

    他一定是猜到了,她会喜欢这样玩的吧?

    她挪开视线,发现陆清玄这个人不能深想。

    想多了会有一脚踩进沼泽、再也无法挣脱的感觉。

    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洞察一切,又温柔妥帖的人?

    夏沉烟玩到晚上才回行宫,发现陆清玄在长秋宫等她。

    他坐在榻上,朝她伸出手掌。

    夏沉烟走过去,被他揽入怀中。

    “我没有看你穿过这身衣裳。”

    夏沉烟:“今日在街上买的。”

    “很漂亮。”

    夏沉烟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吃了吗?”陆清玄摸她头发,他发现她今日的发式有些简单,大约她在下午假扮成了一个身份寻常的女子。

    “还没有,你呢?”

    “我也还没有。”

    他一直在等她。白天的时候,想知道她得到了易容的面具会不会高兴,但仍然要打消自己的念头,专注于政事。但方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她很高兴。

    两人一起去用膳,用完膳,夏沉烟说她要出去散步,陆清玄便起身陪她。

    他牵住她的手,两人穿过甬道,宫人在前方引路,远远提着宫灯。

    陆清玄低头吻她。

    很凑巧的,夏沉烟也在想这件事。

    她伸手揽住他。

    月色像皎洁的霜,竹影掠过肩头,微凉晚风拂在两人身上。

    “陛下。”

    “嗯。”

    “我明日不出去玩了。”

    陆清玄摸她的脑袋,“为什么呢?”

    夏沉烟故意不说话,踮脚去亲陆清玄的唇。

    安静的吻,像春雪扑入高山的怀抱。

    陆清玄手指略微收紧,他垂下眼睫,尽力平缓心跳。

    珍重地吻她,像吻一个来之不易的珍宝。

    “明日想要陪伴在陛下身边。”夏沉烟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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