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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偶遇

    隔着数道宫墙, 两人没法再像之前那般朝夕相处,这难得的团聚时间便显得格外珍贵。

    卫长庚不想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犹自琢磨了会儿, 问道:“听说鸿禧楼近来又推出了新的菜品, 比御膳房做得还了得,你可要过去尝尝鲜?”

    慕云月活过一辈子, 那些新奇的菜品,她早就都饱过口福, 自是没什么兴趣。可想想能和卫长庚再多待一会儿, 她自是不会拒绝, 只是……

    “你真的不忙吗?”慕云月担忧道,“薛家的案子, 还有蜀王进京,这么多事全都赶一块来,有你操心的。可千万别为了我拼命挤时间,最后反而把自个儿的身体给累垮了,我还不想当寡妇呢。”

    这话说得卫长庚哭笑不得,抬手敲了她脑门一记, “我也没想让你当寡妇。放心吧, 我都忙完了。若是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也不敢溜出来寻你不是?倘若真有什么事能绊住我的脚,那也只能是……”

    是你哥。

    最后三个字, 卫长庚迟疑了下,还是咽回去。

    天晓得这段时日, 慕知白把他折腾成什么样。虽碍于君臣之分, 没有明着把他怎么找, 可每次递上来的折子, 总是洋洋洒洒写上好几大页。上头的内容也多与朝政无关,全是礼法,从各个角度引经据典,写得比公文还恳切。

    内阁里的那些老顽固瞧了,直夸他这些年精进不少,上了战场也时刻将规矩礼数牢记心中。

    可卫长庚就只从那密密麻麻的字缝间,瞧出一句话:离我妹妹远一些!

    就差当着他,直接耳提面命了!

    偏生他还没法反驳,毕竟人家说得的确句句在理……

    卫长庚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深深沉出一口气。

    慕云月担心地扯了扯他衣袖,蹙眉问:“怎么了?”

    盈盈眼波胜过千言万语,卫长庚疲惫不堪的心顷刻间松泛下来,也罢,倘若能得她余生相伴,有个麻烦的大舅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慕知白再怎么跟他较劲,小姑娘也注定是要嫁给他,改变不了了。

    如此一想,卫长庚心里总算舒服不少,揉揉她脑袋,道:“无事。”

    便转头吩咐刘善备车出宫。

    *

    今夜帝京城中有庙会,南御河街可谓万人空巷。

    放眼望去,街上全是戴面具的行人。手艺人更是各显神通,抖空竹、吹糖人、画糖人……甚至还有表演吞剑,和胸口碎大石的。锣鼓声和叫卖声混杂在一处,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鸣。

    卫长庚这次出来,乘的是普通马车,并未使用天子仪仗,自然也没安排人在前头帮忙开路。跟着一队舞龙舞狮的手艺人,慢慢吞吞挤了好久,总算在天黑透之前抵达鸿禧楼。

    马车才停稳,跑堂的就捧着笑脸,殷勤地过来招呼。

    卫长庚牵着慕云月的手,本是要和从前一样,直接登楼,上最顶层的雅间坐着。然才进门,他们就被叫大堂内的一道清亮、却也轻蔑至极的呼喝给吸引——

    “怎么?你们中原这么多人,难道连这么简单的小玩意儿,也射不中?”

    听声音,还是一个姑娘。

    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相携过去瞧瞧。到了近前,发现原是有人在大堂这里摆起了射箭擂台。

    擂主是个一身苗疆异域打扮的姑娘,此刻正跷着二郎腿,闲闲靠坐在一张玫瑰文椅上吃果子。墨紫色翘尖软靴一勾一勾,镶在靴面上的一排细碎月牙银片装饰,便随她动作“叮铃”细响。

    玫瑰椅后头,则立了几个同样着苗疆服饰的壮年男人,身形健硕,面容狰狞,腰间还都佩了弯刀,一看就不好惹。

    能得这样一群人护卫,这姑娘身份定然不凡。

    只是苗疆去帝京相隔千山万水,苗民们又多安土重迁,除却每年当地土司按制进京述职之外,帝京几乎见不到苗疆之人,这姑娘又是谁?

    跑堂的瞧出慕云月心中的疑惑,便手卷喇叭,凑到慕云月耳边,贴心地解释道:“这位就是蜀王的侄女,叫什么‘结萝’,这次随蜀王妃一块进的帝京。王妃还给她取了个中原的名字,叫‘孟兰姝’。”

    起初听到“结萝”这个名字,慕云月还没什么反应,然“孟兰姝”三个字一出来,她整颗心都瞬间拧了起来。

    蜀王一家和慕云月他们,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帝京。

    这次蜀王本人并没有来,据说是旧病复发,留在封地养病,命其世子卫明烨,也就是卫长庚的堂兄,代为进京述职。那位苗疆出身的蜀王妃随他一道过来。

    这位孟兰姝,便是蜀王世子的表妹。

    传闻表兄妹二人关系甚至亲厚,都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卫明烨同手底下的幕僚商议正事之时,都不会刻意避开她。以至于大家都不疑有他地认为,这位表姑娘早晚会成为蜀王世子妃。

    慕云月却知道,前世这位孟姑娘,就是被她表兄亲手送进了皇宫。若不是卫长庚严词拒绝,她当真差一点点,就成了卫长庚的皇后……

    许是因为自己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发展的脉络,所以今生有些事都和前世有了些许出入,譬如这次蜀王一家的突然造访。

    可纵使有偏差,有些事仍旧会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发生,而有些人也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尤其当她注定要成为卫长庚今生的皇后之时。

    那位蜀王世子究竟为何要将孟兰姝送进皇宫?慕云月不知道,可这层微妙的关系,到底让慕云月心头生出几分不快。

    偏生这事她又没法和卫长庚说。

    毕竟眼下他和孟兰姝之间还没有半点交集,她总不能拿前世的事,来要求今生的人吧?更何况前世,他和孟兰姝也没什么都没有……

    慕云月再难受,也只能自己忍着,拽了拽卫长庚的衣袖,道:“走吧,我饿了。”

    卫长庚点头道:“好。”

    抬手招呼来跑堂的,让他在前头开路,自己则将慕云月搂在怀中,帮她挡去周围围观路人的拥挤。

    可他们想走,有些人却不一定想放他们走。

    两人转身之时,一直懒洋洋坐在玫瑰文椅上的孟兰姝也瞧见了他们,两只乌黑的眼睛立时大亮,人也跟着站起来。

    也不管旁边的慕云月,她就高举右手扬了扬,热情地朝卫长庚高声喊道:“卫公子为何要走?我表兄说你精通骑射,箭术比我们苗疆最强壮的勇士都要厉害,不打算过来试一试吗?躲在人群后头当孬种,算什么本事啊?”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点点卡文,是以这章短了一点。不过没事,等我梳理完思路,就会粗长回来啦~

    这章也有红包。

    第72章 打脸孟兰姝

    卫公子?

    这人居然认识卫长庚?为什么?

    慕云月疑惑地眯起眼, 仰头瞧卫长庚,他亦是一副眉心深锁的模样,显然也不知其中缘由。

    然孟兰姝并没有要跟他们解释的意思, 朝旁边的擂台努努嘴, 问:“怎么样?敢试试吗?”

    慕云月顺势瞧去。

    这个所谓的擂台,搭得其实很简单。就只是把大堂中央的桌椅都给推开, 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而线对面数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柱上,一条纯银链子正由一柄弯刀钉在柱身上。链子上垂着不少银片流苏做装饰, 底下还挂着一枚玉环。

    应是他们从苗疆带过来的项链, 瞧那玉的质地, 还是羊脂白玉,价值连城。

    “规则很简单。”孟兰姝指着桌上一张弓/弩, 解释道,“以一箭为限,射中玉环小孔,让它解开银链依旧能牢牢钉在柱子上,就算赢。而这条链子,也便归那人所有。”

    嗯, 规则听着是挺简单的, 可做起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且不说那玉环当中的小孔,不过两指宽,定在墙上都不一定能射中, 更恍若那细链还会随着穿堂风左右晃动,目标都没法固定。

    且孟兰姝提供的那柄弓/弩, 一看便知是强弩, 力道千钧, 寻常人根本拉不开, 更别说拿那张弓射箭了。

    端看柱子前横七竖八躺着的残箭,就知先前也不是没人尝试过,但仍旧无一人能够挨着边。

    周围便起了不少议论声。

    “这怎么可能射得中啊?那么丁点儿大的小孔,箭尖能能不能穿过去都是个问题,还要钉在柱子上,根本不可能办到。”

    “我也觉得够呛。刚刚不就有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官过来试过?人家可都是在战场上真正用弓/箭杀过敌,讨过贼的,就这样还射不中,那还有谁能射中?”

    “依我看呐,这根本就是这苗女设下的幌子。就是想羞辱羞辱咱们中原人,根本就没打算把那玉环送人。”

    ……

    怀疑的声音愈渐刺耳,孟兰姝也不生气,朝身后的一位苗疆壮士递了个眼色。

    那壮士便颔首出列,拿起桌上的强弓,立于线后,弯弓搭箭,瞄准后便直接射了出去。就听“咻——”的一声,雕翎箭呼啸离弦,径直将那玉环钉在木柱之上。

    银链从弯刀上脱落,悬在半空中猛烈摇晃,折射出刺眼的光。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很难吗?”

    孟兰姝从果盘里重新拿了一颗果子,随便擦了擦,抱胸啃起来,视线往人群中一扫,挑眉道:

    “都瞧见了,一点也不难,很容易的。我孟兰姝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况且这回,我还是跟我王妃姨母一块进的京,身上可担着蜀王府的名儿,就更加不能言而无信。这玉环谁能射中,我一定亲手奉上,绝无二话。”

    围观民众这回都哑了声,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脸上皆都讪讪,没一个人敢上前。

    孟兰姝身后的几个苗疆护卫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嘴角不约而同泛起讥笑。

    “我听闻中原的儿郎都讲究个什么君子六艺,射箭就跟吃饭一样简单。军队里头也有专门的弓兵,甚至强/弩手,一个个都能百步穿杨。怎的现在还不到五十步,就没人能射中了?”

    “莫不是害怕把咱们那玉给射碎,所以没人敢动手?诶,这有什么的,一块玉而已,我们苗疆有的是。别怕,放胆子招呼,真射坏了也不用你们赔。”

    “嗐,本来这次跟着结萝姑娘进京,还以为能见识到多厉害的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看来之前土司大人把这里吹得太过,哪里值得咱们俯首称臣啊?”

    听到这话,慕云月由不得深看他们一眼。

    苗疆那片土地,正好夹在北颐、西秦和南缙之间,位置特殊又敏感。往前倒两代,那里还不是北颐的地盘。不过是因着当地苗民受不了西秦和南缙的威压,这才带着族人主动投奔北颐,每年向朝廷纳贡,寻求庇佑。

    眼下那片土地,则正好在蜀王管辖之内。

    如今蜀王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这节骨眼说什么“哪里值得俯首称臣”,无疑是在挑衅皇家。哪怕是蜀王自己,也断然不会愚蠢到,在真正撕破脸前,当着卫长庚面前说这样的话。

    但想想方才,孟兰姝叫住卫长庚时的口无遮拦,慕云月似乎也能理解了。

    估摸着是苗疆没人约束,他们自由惯了,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才会如此不知死活。

    慕云月摇头失笑。

    只是那枚玉环,也的确难办。

    话都说到这份上,倘若当真没人能射中,他们中原人的脸也丢尽了。以后再接他们的纳贡,手都得短上几寸。

    那几个苗民还在叫嚣,用词也越发狂悖。

    围观民众无不着恼,几个血气方刚的更是涨红了面庞,撸起衣袖,要冲上去和他们厮打。那群苗人就等着这一刻,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刷刷”亮出腰间的弯刀,挺胸上前跟他们对峙。

    孟兰姝也撇开果子,亮出袖底藏着的匕首。

    气氛逐渐控制不住,鸿禧楼的老板都被惊动,提着长袍赶紧过来劝架。

    边上原本正在吃饭的客人,更是被那雪亮的弯刀吓得抱头躲到桌子底下,场面一触即发。

    便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支雕翎箭破风而出,擦着孟兰姝的鼻梁笔直飞去。大家都还未来得及眨眼,箭尖已经牢牢钉入那根木柱。

    不仅箭杆上套中那枚玉环,还将方才那苗疆弓/箭手射出的雕翎箭,生生劈成了两半!

    箭镞完全没入柱身之中,站在柱子旁边,都瞧不见尖头任何金属制物,射箭之人该是何等臂力?都没有人敢想象。

    喧闹的大堂一瞬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成了泥塑木雕,一时间连该怎样呼吸都忘记。

    卫长庚倒是一派从容模样,随手将弓/弩往旁边目瞪口呆的苗人手里一丢,他勾唇不屑道:“诚如孟姑娘所言,一点也不难。”

    周围短暂的沉默过后,也随着他落下的话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围观之人都兴奋不已,高举双手振臂不迭,比自个儿射中了还要高兴。

    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还反过来朝苗人抬下巴,“瞧见没,还比吗?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在射中玉环的同时,还把箭给劈裂咯。”

    “别怕,我们中原最不缺的就是箭,无论射劈多少,我们都不介意,哈哈哈——”

    大笑声哄堂响起。

    那几个苗人顿时火冒三丈,很想开口挑刺,给自己人找回场子,奈何那一箭射得实在漂亮,漂亮到哪怕是让他们从鸡蛋里挑骨头,也压根挑不出来。

    心头再不服,也只能乖乖垂下脑袋认栽。

    孟兰姝脸上更是五光十色,都能开染坊。

    抬手想摸一下自己的鼻梁,指尖才碰着肌肤,火辣辣的灼烧感便刺得她皱眉倒吸一口凉气,跟被火燎了一下似的,显然是叫刚才那一箭给擦伤了!

    怎么会?

    不过只是从她面前擦过而已啊……

    她不可思议地瞠目望向卫长庚。

    卫长庚也在看她,漆深的凤眼眯成一条线,同出口的声音一样,不带任何温度:“孟姑娘在苗疆时行事做派如何,某没兴趣知道。可如今你来了帝京,自该以帝京的规矩办事,若还是这般不知分寸,口无遮拦,也别怪某翻脸无情。”

    他余光往边上一瞟,天枢便领命上前,不由分说地反剪住孟兰姝的双手,将她摁跪在地。

    孟兰姝还欲反抗,却是叫刘善一巴掌直接扇偏了脸。

    宫里的内侍最拿手的就是这个,往往没用几分力道,就能叫你痛得生不如死。很快,孟兰姝半张面颊就高高肿起,嘴角亦沁出了一丝殷红。

    边上几个苗人护卫纷纷拔刀要护,却是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北斗司暗卫团团包围,根本靠近不得。

    “孟姑娘可知错?”卫长庚问。

    声音陡然凛冽,仿佛数九寒冬的风提前吹进了帝京。即便没有龙袍加身,周身依旧透出一种可驱千军、可策万马、叫天下指麾即定般的力量。

    边上剑拔弩张的苗人,都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咽着口水,下意识往后退。

    孟兰姝更是心肝大颤,一时间都骇得忘记了脸上凌迟般的疼痛。

    苗疆没有中原那么重的规矩,以下犯上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孟兰姝又因着自家姨母的关系,以及表兄的疼爱,更是作威作福惯了,连土司都要敬她三分,她就更加不把这些所谓的礼数放在眼里。

    不过是对他用了点激将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况且要说没规矩,他身边那个慕云月,不是更加没规矩?

    那天在聊城灯会,她可都亲眼看见了!那慕云月任性到,都敢直接动脚踹他,这不比她动动嘴皮子过分多了?要知道她跟表兄关系那么好,都不敢如此胡来。

    当时也没见卫长庚生气啊,不仅没生气,他还觍着脸巴巴黏回去,哪有个皇帝的模样?

    怎的现在就非跟自己较上劲了?

    孟兰姝百思不得其解。

    但既然人家已经生气了,她自然就得道歉。毕竟做错事就得认嘛,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转着眼珠琢磨一圈,孟兰姝颇为豪迈地开口道:“成,我认错,给你赔不是,那链子归你了,我也归你了,明日你便上门提亲吧。”

    此言一出,满堂都惊呆了。

    天枢愣得差点松开手,刘善更是吓得又要给她一巴掌。

    就连一直平静观望着一切的慕云月,也怔圆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都听见了些什么。

    孟兰姝却一脸坦荡,还颇为奇怪他们为何这般震惊,“我们苗疆的规矩就是这样,但凡是能拿下擂台的勇士,都能得到一个心爱的姑娘。你既然赢了我的擂台……”

    她顿了顿,终于感觉到一点不好意思,瞥了眼卫长庚,又飞快垂下脑袋,霎着眼睫,理所当然道:“我自然就归你了。”

    刘善已经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伺候了两代皇帝,也算宫里的老人了,见过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还从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把陛下羞辱成这样,居然还敢妄言要嫁给他,还是当着未来皇后娘娘的面,当真是……

    “你、你你……”

    刘善指着孟兰姝的鼻子,想狠狠训斥她一顿,却因太过窝火,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

    天枢也很有几分冲动,想敲开了这位苗女的脑壳,看看究竟进了多少水,为何会觉得陛下能放着慕姑娘不要,而瞧上她?

    偏生孟兰姝自我感觉还甚好,不仅不觉得自己有何出格之处,还扬起脑袋,亮着双眼追问:“如何?我可是我们苗疆最漂亮的姑娘,想往我头饰上插花的汉子,能绕苗疆好几圈,配你也是绰绰……”

    可她话还未说完,卫长庚便随手拣起桌上果盘里的一颗葡糖,轻轻一弹。

    葡萄小却有力,正中孟兰姝喉咙,她一瞬便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必了。”

    卫长庚寒声拒绝,拔腿走过去,将柱子上的银色项链取下,又折返回来。两次路过孟兰姝面前,却都不曾分给她半个目光。

    可停在慕云月面前,将项链系到她颈上时,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便泛起春阳般的温暖,冷寒的声音也跟着放轻,像是积年的冰雪忽然间融化了一般。

    “我已经找到心爱的姑娘了。”

    边说,他边捧起慕云月的脸,当着所有人的面,含笑低头亲了她一口。

    “吧唧”好大一声,羞红了慕云月的脸,也震碎了孟兰姝的心。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宝子认不清蜀王那边的人物关系,这里丢一个简单的人物关系图,和目前可以公开的信息——

    蜀王:卫宏毅,卫长庚的九皇叔,目前在封地养病,未进京。

    蜀王妃:苗疆出身,进京。

    蜀王世子:卫明烨,卫长庚的堂兄,进京。

    孟兰姝:蜀王妃的侄女,卫明烨的表妹,进京。(上次聊城灯会,在酒楼上观察男女主的就是这对表兄妹)

    以及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73章 雨中初遇

    周遭围观人群再次静默下来, 片刻,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不小的起哄声, 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个顶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慕云月赧然地垂了脑袋, 斜了罪魁祸首一眼,“孟浪。”

    卫长庚轻笑, 煞有介事地抱胸点头认可道:“嗯,是有一些。”

    瞧这模样, 竟是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

    慕云月由不得咋了下舌。

    卫长庚笑着戳了戳她脸颊的软肉。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再待下去,别说吃饭了, 想从酒楼安然离开都成了问题。卫长庚也不再耽搁,冷声丢下一句:“今日之事,让你表兄务必给某一个说法,否则绝不善了。”

    说完,便揽着慕云月穿过人群,往楼上去。

    孟兰姝很想喊住他, 奈何使劲浑身力气, 从脸到脖子都憋得通红,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天枢将自己拖走, 手臂擦伤了,也哭不出声。

    *

    鸿禧楼这次新推出的菜品确实不错。

    饶是慕云月早已尝遍世间山珍海味, 也忍不住大快朵颐。待酒足饭饱, 底下的庙会也进行到最高/潮。颐江之上烟火漫天, 江畔舞龙舞狮的队伍亦是将热闹又推上一个新的巅峰。

    慕云月倚在窗边瞧, 指尖捻转着胸前那枚玉环,若有所思。

    她对蜀王府内那对表兄妹并不了解,尤其是那位世子。

    听说他生来就体弱多病,终日与药石为伍,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更别提来帝京。朝中都没有人见过他,可他的那些政绩,却是无人不知无人晓。

    什么十二岁那年,西南各部受南缙挑拨,生出异心。是他代替蜀王去各土司面前斡旋,将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提前扼杀在摇篮之中。后来西秦领兵来犯,也是他运筹帷幄,不战而屈人之兵。

    经世之才,由此可见一斑。

    甚至还有人私下里传,倘若这位世子身体能好一些,抑或是能再早出生个几年,当初先帝病逝的时候,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的,还真说不准是谁。

    今日孟兰姝突然现身,还是以这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跟卫长庚见面,若说只是巧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及此,慕云月不禁眉心轻蹙。

    猝不及防间,肩上忽然一暖,她回过神,仰头去瞧,正撞上卫长庚含笑的眉眼,“在想什么呢?舞龙舞狮队都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吹风。”

    “没什么。”慕云月回他一笑,挽上他的手,要拉他回去。

    卫长庚却没动,犹自背靠在窗台上,牵住她的手,垂眸无声看她。眸子的光虽柔和,然强势的气势仍旧让人无处可藏。

    慕云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折回来亲了亲他的唇,道:“真的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担心那蜀王世子会对你不利。”

    小嘴一撅,她又阴阳怪气地哼道:“还担心人家为了韬光养晦,要拿表妹跟你结秦晋之好。以后这三宫六院,姊妹一多,我不得提前跟人家搞好关系?万一人家成了宠妃呢?我现在就把人得罪干净,以后岂不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卫长庚笑出声,将人拉到怀里,低头啄了口她嘴上撅起的喇叭花,“看来这婚事提得还不够前,你居然还有时间胡思乱想。”

    “还提得不够前呐?”慕云月瞪圆眼,“你再往前挪两天,信不信我娘亲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进宫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那你倒是说说,你怎的还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

    “我那是……”

    慕云月下意识就要把心底的隐忧给说出来,可瞧见他眼底的明净,她又一下哑了声。

    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是在因为前世的事担心?他又不是重生之人,怎会知晓,他曾经差一点点就娶了孟兰姝?

    可这样的事,她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呢?毕竟他最后和孟兰姝的确什么也没有,反倒是她,真嫁给过娄知许一次。

    他这般强势的人,从不容许旁人觊觎自己的东西,知晓这些之后,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欺骗了他,一气之下,就不肯娶她了?届时,她又该怎么办?

    他真的太好了。

    让着她,宠着她,事事都以她为先,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就真的再没让她受过任何委屈。以至于她现在都已经离不开、放不下,习惯他在自己左右,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若是这时候他突然抽身离去,她怕是比前世被娄知许背叛,还要痛苦万分。

    可是这些好,她又如何配得上?

    老天爷可真是会作弄人啊,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让自己遇见他,要么让自己遇上了,就不要再安排孟兰姝出现,让她做一个自私透顶的小人,稀里糊涂跟他过一辈子,多好。

    就算当真要告诉她,她早就已经不配再拥有幸福,那就让孟兰姝早一些出现。

    在她用情还没有这般深、沦陷得也没有现在这般无法自拔的时候,就过来敲醒她心底的良知,如此,她也能提前和他做个了断,也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煎熬了。

    可偏偏……

    慕云月不由用力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天爷似也觉察出她心底的挣扎,从远处扯来几片霾云,闷闷地清了清嗓子,雨水就“哗啦”而下,浇得满街的人都措手不及,“哎哎”抱头鼠窜。

    卫长庚将窗子关好,回头见慕云月仍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仿佛所有热情都突然冷却下去一般,他的心也不禁跟着拧成一团。

    以为她是真的被孟兰姝刺激到,担心他会有什么三宫六院,继而冷落了她,卫长庚便将人扯到怀里抱坐好,一面伸手给她捏肩,一面郑重赌誓道:“你不要听外头人瞎说,我不会有什么三宫六院,也不会有什么宠妃,就只有你一个宠后。你若还不相信,我明日便明旨昭告天下,废黜六宫,如何?”

    摁完肩膀,他又将抬高双手,轻轻帮她揉摁头顶的穴位,小声问:“这样可舒服些了?”

    那小心翼翼的讨好,当真就差把心捧出来给她瞧了。

    若是从前,慕云月定然感动得眼泪哗哗,可如今却恰恰相反,卫长庚待她越好,她心底那份不安和自责便更加厉害。

    几次想开口跟他坦白,可到底欠缺了一份勇气,她只能咬着牙,勉强扯起一个笑,道:“谢谢。”

    连回头直视他的眼睛,都做不到。

    *

    用完饭从鸿禧楼出来,外间的雨已形成瓢泼之势,十步开外,都瞧不清楚对方的脸。

    他们的马车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车轱辘陷了一只在泥潭里,如何也挣脱不出来。刘善领人过去查看,许久未归,卫长庚等不及,便亲自领人过去查看。

    慕云月站在大堂门边等他。

    因着突然的大雨,庙会上许多人都被困住,有些集中到了鸿禧楼的大堂,对插着袖子,互相咬耳朵,忧心这雨会不会在一整夜。

    酒楼老板素来是个会做生意的,这会子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多平白送上门来的客人,让人去对面茶楼,把准备回家的说书先生给请了来,在大堂重开一局。没一会儿,那些站在门前议论天气的人,就都挪回大堂,空荡荡的位置很快人满为患。瓜果点心一盘接一盘地上,乐得老板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

    慕云月闲来无事,也听了一耳朵,说的正是白娘子的故事。

    临安大雨,西湖烟波浩渺。许仙撑着二十四骨孟棕竹的油纸伞,从断桥上匆匆而过,不慎撞到一个姑娘,于是伸手一扶,四目相对,便开启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慕云月听过不下百回,心里早就掀不起什么波澜,只觉得卫长庚去得有些久,她忍不住探头向门外张望。

    便这时,她不小心撞到一个过路的身影,脚底踉跄了下。好在那人及时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摔倒。

    “谢……”

    慕云月要道谢,仰头瞧见来人的脸,却是一愣。

    他穿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袍,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背后。脸上戴着傩神面具,应是刚刚在庙会上买的,刚好挡住他半张容颜,可露在外头的一双凤眼却清极艳极,丹青难绘,跟卫长庚简直如出一辙。

    慕云月下意识就要以为,是卫长庚查看完马车回来了。

    可仔细一瞧,那双眼又与卫长庚又分明不同。

    虽同样带着高高在上的清贵,可拂开那层疏离,卫长庚的眼睛无论何时都坦荡干净,是君子才会有的纯粹;而这人的眼睛,却是空洞到底,宛如一潭死水,即便含了笑,也冲淡不了他眼底的阴沉。

    慕云月心头不禁抖了抖,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人似乎也瞧出了她的惊惧,倒也没在意,歪头笑了下,道:“这么大的雨,可别把姑娘淋坏了。”

    说着便收起自己的伞,递过去。

    握在伞柄上的手,骨节匀称分明,肌肤白到有些病态,雨珠蜿蜒滑过,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一看便知是书生的手。

    可虎口厚厚一层茧子,又似在告诉别人,手的主人并非不通晓武艺。

    慕云月没接,他也不恼,俯身将伞靠放在门边,便负手扬长而去。

    旁人打着伞,都能被雨水折腾得佝偻腰身,狼狈不堪。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浑身都被雨水淋透,却依旧挺拔从容,信步走在雨帘之中,也似在山水间徜徉游戏。周围的人群一遇上他,都自觉成了他的背景。

    慕云月看得都呆住,一时不曾觉察,他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卫某告辞。”

    作者有话说:

    哦豁,有人要有危机感了。

    这章也有红包~

    第74章 联姻

    薛府。

    雨一直下到亥时末, 满园木芙蓉零落一地。

    丫鬟们披着蓑衣,打着伞,在廊下清理残枝, 身影被灯火拖长, 宛如鬼魅夜行。

    薛衍坐在轩窗边闭目养神,桌上两盏热茶都快没了白气。

    直到斜后方传来开门声, 他才睁开眼,语气有些不悦:“守时乃是与人交往的第一要义, 卫世子才刚到帝京, 就让老夫干等你一个多时辰, 这做法可委实失了大礼。”

    “抱歉,适才舍妹出了些状况, 与陛下有关,晚辈不得不过去处理,这才耽搁了时间,还望薛大人莫要怪罪。”

    卫明烨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径直坐到薛衍对面。

    月光从窗沿照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 通身不饰, 头发也只用一根乌木簪束住,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颇有一种闲云野鹤的闲适姿态。

    然薛衍还是瞧出来, 他散发上透出的半潮之气,像是淋过一场雨, 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头发, 便匆匆往这边赶。

    薛衍不由扯唇轻哂:“看这样子, 陛下给世子找的麻烦可不小啊。”

    这话讽刺味十足, 随卫明烨一道进来的小厮青锋都忍不住蹙起了眉。

    卫明烨面上却波澜不惊,端起桌上的冷茶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反呛回去:“要论陛下给找的麻烦,薛大人应当比我更加头疼,不是吗?”

    这回轮到薛衍皱紧了眉头。

    的确,要说北颐上下如今最焦头烂额的人,当真非他莫属。

    因着南锦屏的一个失误,和秦岁首的背叛,他不得不自断臂膀,将自己身边两个最得力的手下推出去,为自己挡去仙乐舫走水一案。

    可饶是如此,卫长庚仍旧不肯放过他!

    广云台被抄了个一干二净,他在京中各处安插的其他耳目,也在一夜之间齐齐被斩断。之前那些他早就已经压下去的案子,也不知从哪儿被人挖了出来,弹劾他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去御前。他想让内阁帮忙拦下,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叫卫长庚策反,根本不听他使唤。无论是军营,还是朝堂,他居然都没办法再说上话!

    他这才不得不拿出自己保命的密诏,再以辞官为代价,换取最后一条生路。

    而圣旨拿出来的时候,卫长庚却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高兴,仿佛早就有所预料一般……

    若不是自己从小看着这位小皇帝长大,他烧成灰,自己都能认得出来,他都要怀疑,卫长庚是不是被人调了包?否则如何能做出这般周密的预判,将他所有生路都统统堵死?

    以至于到现在,事情都过去已有些时日,薛衍再去回想,那种穿肠烂腹的疼痛,仍旧叫他咬牙切齿。

    卫明烨轻笑,“瞧薛大人如今这模样,可是后悔了?当初若先帝驾崩之时,你没有贪图那一时的利益,而选择跟家父合作,没准现在薛家还能更上一层楼。”

    “跟你父亲合作?”薛衍似听见什么笑话,皱鼻冷嗤,“若真如此,只怕老夫现在坟头草都已经一丈来高了吧?又或者说……”

    薛衍微微眯起眼,幽深的瞳孔迸溅出一丝利刃般的寒芒,“老夫再不跟你合作,怕是也要跟你父亲一样,永远躺在床榻上了吧?”

    卫明烨执茶盏的手一顿。

    青锋压在刀柄上的手,也缓缓挑开刀鞘。

    森寒的刃光在月色下狰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许久,才随卫明烨温煦的一笑收回鞘中。

    “薛大人说笑了,家父只是在家中养病,并无其他。倘若薛大人心里头记挂,大可去一封信问问。能收到故友的来信,想来家父也是高兴的。”卫明烨不动声色道。

    薛衍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气氛有些僵化,却这时,后头响起了敲门声:“爹爹,是您唤女儿过来的吗?”

    薛衍笑了下,道:“是妩儿来了吗?进来吧。”

    紧闭的屋门便开了。

    伴随一阵香风,薛明妩着玉白梨花纱襦裙,绾朝云近香髻,脚踩莲花步,徐徐绕过屏风。甫一见长案对面的卫明烨,她微微一愣,但也仅是一瞬,她便收敛起所有的惊讶,施施然朝他行了个礼,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你与卫世子定亲也有些时日,今日他难得过来,为父便唤你过来见见。”薛衍点着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薛明妩也没矫情,乖乖照办,主动拎起桌上的铜铫,给薛衍续了杯热茶,又热络地伸过去,给卫明烨也倒了一杯,“这是月初新送来的碧潭飘雪。煮茶的水,也是妩儿去岁冬至攒下来的雪水,烹茶最是清新。卫世子尝尝,可还喜欢?”

    她眼里含着春色,一举一动都尽态极妍,又都在礼数之内,最是让男人牵肠挂肚,恨不能揽入怀中好好温存一番。

    薛衍满意地翘起唇角,半掀眼皮瞧向对面,目光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卫明烨并未有何异样,含笑道:“薛姑娘做的茶,自然都是极好的。”

    然下一刻,他就将茶盏推了回去,“不过在下身子骨一向不好,最忌寒凉之物,雪水煮的茶,恕在下无福消受。”

    薛明妩脸上笑容僵了僵。

    薛衍也隐隐蹙紧双眉。

    卫明烨仿佛没看见,继续道:“刚刚薛大人提到了婚事,正巧晚辈今日漏夜前来,为的就是这桩事情。这门亲,原是前段时日,家父与薛大人定下的。按理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辈无权过问,只是现在……”

    “你想反悔?”

    “晚辈哪里敢?”卫明烨温笑,“不过是想将这世子正妃之位,换成侧妃罢了。”

    父女二人齐齐变了脸色。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的女儿,难道还不配做你一个小小世子的正妃吗?”薛衍捏紧拳,手背青筋根根暴起,脸上笑容已近扭曲,显然到了暴怒的边缘。

    卫明烨笑容明亮,不见丝毫惧色,“薛大人的女儿,自是连皇后都做得。只是事出突然,晚辈的正妃之位,忽然有了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谁?!”

    “这就跟薛大人无关了。”

    “卫明烨!”

    薛衍猛地提了声,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最好看看清楚,这里是帝京,不是你们蜀中。老夫虽然从内阁退下来了,但并不代表你们就能踩在老夫头上,对付你一个世子,老夫有的是办法!”

    然他话音还未落下,一道寒光便擦着他头顶飞过,哗啦,带下大片头发。

    薛明妩失声尖叫。

    薛衍也吓得栽倒在地,扭头不停向窗外的暗卫示警,却半天不见有一人应声。就连院子里,原本在打扫落花的丫鬟,也瞧不见一个。

    薛衍心头登时闪过一阵不妙的预感,再次抬眼指向卫明烨的鼻梁,却是因急怒攻心,声音还未来得及发出来,一口血水就先喷了出来。

    长案、杯盏,甚至薛明妩身上都溅满了他的血,薛明妩吓得直接昏过去。

    卫明烨那身雪白的道袍,却依旧纤尘不染。

    “依晚辈看,要看清楚现在形势的人,不是晚辈,而是薛大人你。”

    卫明烨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皱,声线如刀,全不见方才的温文尔雅,“自己丢了头顶的乌纱,唯一的亲妹也被赶出了慈宁宫,你早就成了陛下案板上的鱼肉,杀不杀,都在他一念之间。晚辈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你竟还想跟晚辈谈条件?”

    卫明烨不屑一嗤。

    薛衍微愣,浑浊的目光露出刻骨的怨恨来,挣扎着要颤抖双手,要扑过去和他同归于尽。被青锋一踹,人又倒回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很想再扑上去一回,却早就使不上力。

    直到卫明烨带着人离开,他都只能如一条被抽了筋的毒蛇般,软软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眨眼间,时令就进入了十一月。

    距离大婚只剩不到一个月,要忙活的事情却还有一大箩筐。

    丹阳郡主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个人来用,就连告假在家的慕鸿骞和慕知白,也被她毫不客气地抓了壮丁,日日早出晚归,比练兵还劳累。

    相较之下,慕云月这个“当事人”反倒清闲下来,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窝在照水院绣嫁妆。至多也就去后院,陪胭脂玩。

    胭脂是她最近新养的猫,卫长庚怕她闺中寂寞,特特命人寻来给她解闷的。

    小奶猫刚满四个月,最是娇小可爱。轻轻“喵”一声,能把人心都给喊化了。因着它通体雪白,只面颊两侧各长了一撮橘毛,故而得名“胭脂”。

    “果然还是陛下了解姑娘,知道姑娘在屋里铁定待不住,还特意给姑娘送了猫。”苍葭一面晃动小鱼干,哄胭脂吃,一面朝旁边的几摞箱子努嘴,“这要不是世子拦着,只怕送过来的东西啊,比现在还要多!”

    说起这个,大家都忍不住掩嘴笑开。

    婚期越来越近,两人自是不好再相见。可卫长庚如何忍得住这相思之苦?

    自己出不来,他就隔三岔五地给慕云月捎东西,有时是一封信,足有一指头厚;有时则是一匣南珠,个个龙晶粉白,堪称珍品。

    每日积攒下来,也快占了小半间屋子。

    慕云月得宠,汝阳侯府上下自是欢喜的,丹阳郡主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每天都把这皇帝女婿挂在嘴边。

    慕知白却不乐意了,每每宫里来东西,他能挡则挡,挡不了就藏,横竖是不让进照水院的。

    若是以往,卫长庚也就忍了,可这回相思之情太甚,他实在撑不住,索性就跟慕知白杠上了。

    私下里送不了东西,他就干脆摆到明面上,堂而皇之地下旨去送。每天一次,积英巷前的狗都快认识刘善,见面还会冲他摇尾巴。

    慕知白气得脸都绿了,没办法抗旨,就开始消极怠工,不再帮丹阳郡主操办婚事,结果毫不客气地挨了亲娘一番“爱的教育”,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如何也直不起腰。

    慕云月也被他闹得脸上讪讪,直到成婚前,她都不想再认这个哥了。

    不过比起这样的小插曲,眼下最令她为难的,还要属蜀王府送来的夜宴邀帖。

    上次鸿禧楼之事闹出来后,蜀王府为了给卫长庚一个交代,狠狠罚了孟兰姝十军棍,还将她禁了足。其余参与此事的苗疆护卫,则挨了更重的罚,有几人熬不过去,当场就毙了命。

    可卫长庚还是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本该在宫里为他们举办的接风宴,也因为这件事,而不了了之。

    北颐开国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个,被这般怠慢的亲王。

    如此大的下马威,蜀王府上下没一个脸上有光,到处托关系求情,都讨好到慕云月身上来了。

    且还是蜀王妃亲自登门,给她送来的邀帖,话里话外都殷切异常,仿佛慕云月不答应,她就要当场以死明志一般。

    其实去一样也是应当的。

    毕竟如今她身份不同了,哪怕卫长庚和蜀王府之间关系微妙,在正式撕破脸之前,他们都还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她这个快做皇后的,自然要给一点面子。

    只是蜀王妃离开前的那句话,和她当时暧昧不清的眼神,仍旧叫慕云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来今日,我该领着烨儿一道过来拜访,可烨儿偏说,自己已经同你打过招呼,就不登门叨扰,我这才作罢。”

    这“烨儿”是谁,慕云月能猜到,只是这“已经打过招呼”……

    她什么时候和卫明烨见过?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感觉结婚可以倒计时了o(≧v≦)o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75章 夜宴

    北颐有律, 凡是成年加封后的亲王,都要前往封地,若无帝王召请, 不得回京。

    然他们在京中自然也有他们的府邸, 尤其像蜀王这种时常入京述职的。府内一应陈设,也都如寻常人家一般, 简单打扫过便可直接使用。

    这次的夜宴,就安排在蜀王府内。

    许是蜀王世子他们第一次进京, 想多笼络一些人脉, 这次的宴会办得十分热闹。

    不仅将家中的花厅、水榭全都征用了来, 还把王府后院整片蘅芜湖给腾出来,置了画舫, 专供宾客泛舟赏玩。沿湖还设了花灯谜语,十步一盏,远远望去便似金莲朵朵盛开,宛如镶嵌在碧蓝湖水边的宝石,巧夺天工。为防宾客疲惫,每隔不远都设有热茶点心, 方便大家累了坐下缓歇。

    可谓无微不至。

    慕云月到的时候, 正值华灯初上,花厅水榭中已有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声音。

    负责引路的小丫鬟也贴心地问慕云月,“距离宴会正式开始还有些时候, 姑娘要不要也叫一艘画舫过来,去蘅芜湖上畅游一番?”

    慕云月朝湖上望去。

    水廊上已经载了不少画舫, 花灯彩绸同粼粼波光交相呼应, 伴着“咿咿呀呀”江南小调, 别有一番风情上心头。欢声笑从舫上传来, 有风流公子的,亦有妙龄小姐的。

    北颐民风开放,只要身边带足了人,不会有人刻意阻拦这样的隔水相望。

    苍葭和采葭眼睛都看直了,沉稳如蒹葭,也忍不住频频往湖面上瞥。

    这段时日为了筹备婚事,她们几个也都没怎么休息,好不容易有个可以松气的当口,她们想去放松一下也实属正常。

    慕云月便笑着对那引路丫鬟说:“那就有劳了。”

    “应当的。”

    小丫鬟欠了欠身,朝渡口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便带着慕云月几人一道过去。

    蘅芜湖虽只是蜀王府邸内部的一个人工湖,占地却尤为宽广,足够寻常人家盖一间两进的院落。渡口自然也设了多处,且男女有别。

    饶是如此,依旧架不住今日游湖的宾客众多,渡口和画舫皆调配不开,晚到的人只能暂且在渡口旁边的小亭子里歇息。

    或许真的是冤家路窄吧,慕云月去的那座小亭,正好就遇上了薛明妩和薛明娆两姐妹。

    这段时日,慕云月虽一直在家中安心备嫁,甚少过问外间之事,可架不住她身边有个耳报神,薛家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她即便不问,也听了一耳朵。

    除却薛衍因承受不了家中树倒猢狲散的屈辱,一夜之间忽然卧病在床,不省人事之外,令慕云月震惊的,还是薛家和蜀王府联姻之事。

    如今的薛家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毕竟路已经走窄了,再不想法子开辟一条新路,就真的只能等死。

    可奇怪的还是,薛明妩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居然肯屈尊降贵,去给卫明烨当侧妃。

    要知道侧妃再风光,也是妾。

    而薛明妩可是曾经立志非皇后不当的人,怎的这会子竟肯去给一个亲王世子当妾?

    而更加令慕云月匪夷所思的是,这桩怎么想都是薛家亏本的婚事,居然还搭上了个薛明娆。姐妹二人,一个嫁过去做侧妃,一个则陪嫁过去当媵妾。

    这是在干嘛?

    到底是薛家疯了?还是卫明烨这人魅力实在太大,把姐妹二人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

    想不到这年头居然还真有人推崇什么“娥皇女英”。

    慕云月捺了下嘴角,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去解。大婚在即,她可不想横生出什么枝节。领着蒹葭她们转身要走,去寻别处歇息。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回却是薛明娆先开口叫住了她:“怎么?马上要当皇后了,架子也变大了,都不稀罕跟我们这些人同坐一间亭子了?”

    上下打量一遍慕云月,她又磨着牙,不屑地一嗤,“真不愧是帝京第一美人,狐媚人的功夫有一手。想来这趟去金陵,慕姑娘和陛下没少吹枕风吧?”

    枕头风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吹的,怎么着,也得先挨上那枕头。

    薛明娆这是在讥讽她以色侍人,用不入流的手段爬上了龙床,蛊惑圣心。

    三个“葭”当即就恼了。

    亭子里歇着的其他贵女也都露出了惊骇之色,纷纷向薛明娆使眼色,让她仔细祸从口出,孟兰姝的教训可还在眼前呢!

    薛明娆却浑然不将这些当一回事。

    薛家败落之前,她就已经无法无天,如今自家都成这样了,她便更加破罐破摔。横竖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局面,她作何还要委屈自己?

    “你们心里不都这么想的吗?私底下舌头也没少嚼啊,现在又装什么清高,累不累啊?我这话是大逆不道,但我至少还得了个磊落干净,不像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恶心。”

    薛明娆视线一扫亭内众人,嗤之以鼻。

    这群贵女都是家里的娇花,习惯了跟家中长辈一样,戴着面具示人,冷不丁被人撕下遮羞布,脸上都不好看,忙讪笑着围簇到慕云月身边,奉承打圆场,唯恐被慕云月记恨了去,真落得跟孟兰姝一样的下场。

    慕云月但笑不语。

    回京之后的流言蜚语,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去关心,也没时间关心。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旁人的眼光,她早就已经不在意。

    薛明娆当着她的面,给她脸色瞧,的确令人不快;那这群人背地里偷偷嚼舌根,又能好到哪里去?

    都是蛇鼠一窝罢了。

    慕云月懒怠细辨究竟哪个更严重,摩挲着裙绦,思忖要怎样体面收场,还能杀鸡儆猴。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却赫然震住所有人。

    “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平时都是这么教你的!”

    人群后面,薛明妩右手还停在半空,掌心红肿。

    薛明娆捂着脸,一双眼瞪得滚圆,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明妩,道:“姐……姐姐?”

    “别叫我!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薛明妩又是一声暴喝,声音太大,引得湖面上画舫里的人频频回头。

    亭中众人更是瞠目结舌,要知道这对姐妹关系一向要好,薛明妩对这个妹妹更是纵容得没了边,从来只有她为薛明娆教训别人的时候,还从没见她训斥过薛明娆。

    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薛明妩打完人,便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发,似乎压根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欠身朝慕云月一礼,笑容还是一贯的得体端庄,“舍妹年幼不知礼,唐突了慕姑娘,妩儿代她跟慕姑娘赔个不是,还望慕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自己行完礼不够,还压着薛明娆后脑勺,过来跟她一块行礼道歉。

    大家这回惊得,更是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慕云月也深深蹙起了眉。

    这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哪怕自己做错事,也只有让别人认错的份,什么时候也会跟别人赔礼道歉了?

    薛明妩并不理会她们的目光,行完礼,便拉着薛明娆从亭子里离开。

    其余贵女也没好意思再待下去,各自寻了借口,也跟着离去。没多久,小亭当中就只剩慕云月几人。

    “这薛大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奴婢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苍葭扫了扫身上无端冒出的鸡皮疙瘩,问道。

    慕云月望着远处逐渐缩成豆子大小的姐妹俩,也沉沉吐出一口气,“你都能感觉出来不对劲,那必然是有问题的。去把明宇叫来吧,今夜还是小心为上。”

    *

    “姐姐,姐姐!你方才为何要拦我?那小贱蹄子害得我们薛家这么惨,你让我一口气啐死她,给我们全家都出出气,不好吗?”

    木柞游廊间,薛明娆气得头顶冒烟,小嘴“嘚嘚”了一路还不肯停,直到冒出一句:“那卫世子也是因为想娶慕云月为正妃,才要委屈姐姐当侧妃,姐姐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生气?”

    一直冷着脸、沉默不语的薛明妩终于斜了她一眼。

    目光如刀,吓得薛明娆立即闭嘴缩脖,做了鹌鹑。

    好半天,薛明妩才冷笑出声:“你觉得我会不生气吗?”

    她都快气死了!

    那天卫明烨上门拿这件事羞辱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怒不可遏。更遑论后来,父亲被他气病,他不仅不关心,还提出了媵妾之事,简直不把他们薛家当人看。

    她当真是杀了卫明烨的心都有了!

    可她怎么能杀?

    即便她不愿承认,也不得不认,而今的薛家的确气数已尽,倘若再失了他卫明烨的支撑,他们就当真走投无路了。

    但好在老天爷还是给她指了一条明路的。

    她虽然动不了卫明烨,至少还能拿慕云月撒气。

    他不是想娶她做正妃吗?行,她倒要看看,今夜过后,他还想不想娶!

    她妹妹就算说话再不过脑子,至少有一点说对了——她们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呢?

    薛明妩冷冷扯起嘴角。

    湖风拂动她衣袂,浸满了秋冬之交的寒意,她眼里的光却是比朔风还要砭人肌骨。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吧,婚礼能顺利进行的,星星哥可不是吃素的,他是吃阿芜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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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蜀王世子

    这座蜀王府邸, 乃是当年蜀王第一次平定西南叛乱的时候,先帝爷赏赐给他的。

    府内风景绝佳,尤其是这片蘅芜湖。

    曾经也是游人如织, 引得无数文人墨客争相追捧。后来被圈进蜀王府邸, 才逐渐冷清下来。

    如今难得有机会重新向大家开放,大家自是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慕云月几人也是等了许久, 才总算等来一艘空闲的画舫。

    也是赶巧了,今日正好是十五。

    霜月圆如玉盘, 高高悬在天边, 湖面沉淀起了薄薄的雾气。亭台楼阁、湖光山色, 都影影绰绰地囊括其中,不过于壮阔, 也不过于玲珑,美得恰到好处。

    搭乘画舫行游其中,好像徜徉在水墨蜿蜒的画卷之中。

    几人都沉醉不已。

    就连一向木讷寡言的明宇,眼里也流淌出了几分向往的光。

    可也就是这时候,明宇隐约觉察出了一丝异样,扬声问船夫:“你这画舫行进的路线, 怎的和别人不大一样?”

    慕云月互视一眼, 警觉地观察起四周。

    水面雾气浓重,虽能为景致增添几缕朦胧美感,但也遮蔽了不少视野。若非明宇常年习武, 六识较常人更加敏感,只怕还发现不了。

    “船家不给个说法吗?”慕云月攥紧栏杆, 冷声又问一遍。

    船夫“嗐”了声, 解释道:“姑娘误会了, 小的不是有意改变路线, 实在是方才水廊上画舫太多,咱们挤不下,小的这才不得不挪了位置。不过姑娘放心,咱们离他们没多远,等下个拐弯儿,小的一定绕回去,绝不给您添麻烦。”

    可慕云月又如何肯信?尤其是方才,她还撞见了薛家两姐妹那样古怪的行为,当真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见船家仍旧没有掉头的意思,慕云月便朝明宇使了个眼色。

    三个“葭”护在慕云月面前,同她一道往船尾退。

    明宇则提刀往船首去,边走边吹了一声口哨。

    原本平静的湖面应声“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朝着画舫聚拢而来,都是此行随慕云月一块过来的暗卫。

    船夫心道不好,忙用力一撑竹竿,想快些离开。可一发力,却发现竹竿根本动不了。低头一瞧,船首这边也有埋伏,人已经浮上水面,抓着竹竿不让他动。

    身后又有明宇步步紧逼。

    苗刀已经出鞘,寒光森森,倒映出湖面上越聚越多的暗卫。

    船夫额间不禁淌下一滴冷汗,在明宇挥刀之前,先高举双手,投降道:“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姑娘想知道什么,小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是个识时务的。

    慕云月小吃一惊,也不跟他客气,抬抬下巴问:“是谁派你过来的?可是薛家两位姑娘?故意偏离路线,是打算做什么?统统说出来,不许撒谎,否则后果……”

    她冷笑一下,拿余光扫了眼四周的暗卫。

    船夫咽了咽口水,艰难扯起个笑,道:“姑娘别着急,别着急,小的真的全招。”

    “小的不是薛家的人,当真!是世子爷知道姑娘您要游湖,怕您有危险,这才让小的过来撑船护送。”

    “适才偏离路线,也是逼不得已。倘若不走这边,咱们几个可就真要被薛家人给劫走了。”

    慕云月眸光微敛,露出几分怀疑。

    船夫赶忙道:“千真万确!小的若是骗您,您就把小的湖里头喂鱼,小的绝无二话。”

    边说边看向明宇求助,“你适才应当也听到了吧?刚刚路过那座湖心亭的时候,有几声古怪的‘咚咚’,而且亭子里的灯也没来由地灭了,那就是薛家人给布置的陷阱!”

    明宇垂眸沉吟片刻,朝慕云月点头,“他说得没错,适才那段路的确有几分怪异。我也警惕了许久,见没有人跟上,也便没和姑娘说。”

    慕云月这才信了几分,上下打量了眼船夫,继续问:“你家世子爷,可就是蜀王府上的卫世子?”

    “正是。”船夫点头如捣蒜。

    慕云月却眯起眼,“哦?那就奇了。薛家与你家世子联姻在即,这节骨眼,你家世子不去帮他未来的侧妃,反倒过来救我?”

    船夫一下哑巴了,低头偷觑着慕云月,几次张口都欲言又止,挣扎了许久,才咬牙横心道:“其实我家世子今夜也想见姑娘一面。”

    “姑娘您也是知道的,主仆有别,有些话不方便由小的来说。若姑娘实在想知道为什么,不如就随小的走一趟。”

    料到慕云月警惕性高,不会那么简单就答应,他又补了一句:“姑娘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事。倘若我家世子爷当真要谋害姑娘,就不会安排小的带您绕过湖心亭。况且这里就是蜀王府,到处都是世子爷的人,真要做什么……”

    他轻笑,声音带起几分寒意:“姑娘又能逃到哪里去?”

    明宇几人都沉了脸色。

    慕云月挑了下眉,“你倒是真敢说。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丢水里去喂鱼?”

    船夫仍旧笑,“姑娘不会的。倘若姑娘真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就不会听小的在这解释这么多。”

    “若是我现在就不想跟你讲道理呢?”

    “那也是小的伺候不周,惹怒了姑娘,死得应当。”

    慕云月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是个妙人。”

    当然,能培养出这样的手下,那位世子爷应当更加有意思……

    掂量面前这人的话,再想蜀王妃所说的“已经打过招呼”,以及那日孟兰姝古怪的行为,看来这位卫世子不知何时,已经把目标定在她身上。

    为什么?

    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这样干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既然他已经盯上自己,再躲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主动去会会,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如此思定,慕云月便决定道:“带路吧。”

    有了这句话,船夫很快便重新撑船,调转方向,带他们来到湖岸边的一座徽式小院。

    几人预备一起上岸,船夫却说世子爷不喜欢太多人打扰,说什么也只肯放两个人上岸。

    慕云月便择了明宇,让他隐到暗处庇护。三个“葭”以及其他暗卫,则留在船上看着,以免这厮突然把画舫开走,他们想回去都难。

    较之别处的热闹,这里明显安静许多。

    除却门上灯火“滋滋”的细响,和院中修竹随风摇曳出的簌簌声,便再无其他。

    院门开着,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

    慕云月在门前踟躇了会儿,举步进去。甫一推开门,便见庭院寂寂,一株红枫伫立当中。树干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树冠更是亭亭如盖。

    这时节正是枫叶最好的时候,炽烈的颜色仿佛一团火,灼灼点燃大半边夜幕,衬着周围的寡淡色调,怪诞又惊艳。

    树下石桌前,则孑然坐着一个男人。

    他约莫二十二三岁的模样。

    白衣玉冠,丰神俊朗,即使周围无人,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端整的仪态,俯首跟自己对弈。

    红枫翩然而下,依旧搅扰不了他周身水墨般清雅深远的况味。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抬头,伸手朝对面一指,淡声道:“慕姑娘可要与在下对弈一局?”

    竟是当真知道自己要来一般。

    慕云月心底生起几分警觉,侧眸确认过明宇的方位,才举步过去。

    却没坐下,只在石桌边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开门见山道:“云月棋力不佳,就不在世子面前献丑了。”

    “想来卫世子如此费尽心机地引我过来,应当也不是为了一盘棋。不如就把话都放在明面上吧,也省得浪费你我二人的时间。”

    卫明烨端起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被她这话惊到,眼底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片刻又化作了然的笑,放下茶盏抬头看去,“倘若我想和慕姑娘浪费这时间呢?”

    这回轮到慕云月愣住。

    再看他那双熟悉的眉眼,那晚鸿禧楼前的大雨似忽然间再次飘入脑海,没有一点点征兆,慕云月不禁睁圆眼,错愕道:“是你?那天给我送伞的人就是你?”

    卫明烨歪了下脑袋,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朝对面石凳比了个“请”的动作,“慕姑娘现在可愿坐下,同在下切磋一局?”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酸溜溜:“啧啧啧,有些人撬墙角的声音大得嘞,我在宫里头都听到了。”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77章 美人钩

    慕云月还是没有过去。

    又或者说, 她是不敢过去。

    眼前这人她看不透,也猜不透。莫名其妙给她送伞,又莫名其妙引她到这里来, 明明要跟薛家联姻, 却还反过来救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卫明烨见她始终绷着脸, 戒备着周遭的一切。

    看似弱不禁风,孤身到他这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实则却已经把自己所有后路都安排妥当, 只要他稍有异动, 一直隐秘在屋檐上的利刃就会将他开膛破肚。

    不过一个小姑娘,哪来这么深的心思?

    和薛家那两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果然不一样。

    卫明烨露出几分赏识的笑, 声音跟着柔软下来:“慕姑娘不必如此戒备在下,在下并非你的敌人,不过是来和慕姑娘谈一门生意,一门双赢的生意。”

    慕云月挑眉。

    卫明烨继续道:“慕姑娘可知,西南如今屯了多少兵马?而北边令尊麾下,又有多少兵马?而今整个北颐各处军营加在一块, 包括直属于陛下的禁军, 又有多少兵马?倘若哪天……”

    “所以卫世子是来跟我比家世的?”慕云月皱眉打断,没兴趣听他废话。

    卫明烨眼里露出几分无奈,埋怨地睨她一眼, 像在责怪她不解风情,“慕姑娘和陛下相处的时候, 也爱这么打断他说话吗?”

    慕云月微愣,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卫长庚, 但也因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让她隐约懂了几分这人的意图。虽说还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何时招惹了他?但也的确只有这个说法,能够解释得通了。

    “卫世子说笑了,我同陛下之间……”

    慕云月笑了下。

    卫明烨心下了然。

    情人之间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腻歪在一块,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都珍重异常,自然是半句也舍不得打断,自己这话问得,倒有些自取其辱了。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给自己找说法,眼珠子一转,卫明烨便要启唇撩拨:“看来慕姑娘对在下,还真是跟对旁人都不一样,哪怕陛下也不例外。”

    就听她道:“自然是打断得比对你还厉害。”

    卫明烨:“……?”

    他错愕地看向慕云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看见她眼底的坦然,和提到卫长庚时,客套疏离之下那藏也藏不住的笑,仿佛那些日常斗嘴的画面就在他眼前,吵闹却也温馨,旁人想插也插不进去。

    想不到他那位不近人情的天子堂弟,竟还有这样的一面?倒是叫他开了眼。

    更加想不到,他在封地之时也是个招惹姑娘的主,随便一个眼波就能引来无数狂蜂浪蝶。

    而今他又是送伞,又是派人搭救的,当真花了不少心思,就算她不会一下就从了自己,也会心生动摇,不料用这种方式,直接拒绝了他……

    卫明烨失笑,心底仍有不甘,“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对慕姑娘一片赤诚,慕姑娘当真不打算再重新考虑一下?”

    慕云月却笑:“卫世子究竟赤诚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父亲手里的兵权?”

    卫明烨笑容一僵。

    慕云月看在眼里,脸上笑意又冷下几分,“慕家素来只忠于国家,忠于百姓,从不参与任何朝堂斗争。所以世子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凭借西南十万雄兵,姑且与陛下叫板。”

    “可若是我嫁去天家,慕家军就算再想中立,也必然有所偏向,所以世子才会如此忌惮吧?”

    “如若我今日点头应允,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我不同意……”

    慕云月笑了下,抬手指向他座位对面的棋盒,“只怕世子给我准备的这盘棋,就会毫不客气地要了我的命!”

    “美人钩,天下奇毒之首,就抹在那盒棋子之上,是也不是?”

    卫明烨脸色顿沉,原本温淡的目光也褪去伪装,泠泠如刀锋冷露一般。

    周遭气氛也随之凝固。

    慕云月心头一阵急跳,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发抖。

    倒也不是吓的,而是一种马上要推翻关于她前世之死的种种猜测的激动和愤怒。

    众所周知,美人钩乃是一种慢性毒/药,无需入口,只要接触就可中/毒。虽不会立刻要人性命,但中此毒者,也是气数已尽,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回来。

    而这毒就产自苗疆!

    前世她也奇怪过,美人钩毒极为稀有,寻常人根本得不到。南锦屏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只是内宅妇人,害人的手段也逃不过深宅大院里头早就玩烂了的那些,如何就能弄到此等剧毒?

    而今再想,却是别有一番意味在心头。

    恐怕就连前世祠堂那场大火,真正的纵火之人,她也得重新考量一下……

    “世子这毒下的,的确妙。”慕云月冷笑,“为了掩盖这棋子上的味道,还特特在旁边点了香。”

    这般稀有的毒/药,医书上根本没有记载,银针也验不出来。便是把太医院院首请来,也不一定能认出。

    若不是她前世曾经吃过一次亏,对这毒尤为敏感,从这满园的竹叶清香中辨出一丝异样,只怕今日就真要栽他手里了!

    “美人钩毒不会即刻致人性命,只要把药量控制得好,还能让它在自己想要的时候真正发作。倘若我没猜错,世子将这毒的毒发时间,定在了我大婚之后,是也不是?”

    “届时我暴毙于宫城之中,太医又查不出死因,陛下就是嫌疑最大的人。即便我父亲因为君臣之别,不会对陛下如何,但这份嫌隙终归是在他心里埋下。往后世子真有什么异动,他只怕也会睁一眼,闭一眼。如此,你那西南十万雄兵,还真有可能成事。”

    说到这里,慕云月不由叹息感慨:“世子这棋力,云月当真望尘莫及。您的这份喜欢,云月也是浑然承担不起。”

    卫明烨叫她这讽刺的口吻,扎得眯起了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只能冷声牵起嘴角,警告道:“过慧易夭啊。难道之前,就没有人提醒过慕姑娘,要适时收敛一些吗?”

    慕云月听完倒是没什么不舒服,还耸耸肩,坦然道:“有啊。那人现在还同世子你定了亲呢。世子可要当心啊,诅咒过我的人,最后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卫明烨眉梢狠狠抽了抽。

    什么叫“没什么好下场”?嫁给他就是“没什么好下场”了吗?这死丫头骂谁呢?!

    慕云月懒怠同他再浪费时间,转身便准备离开。

    卫明烨却忽然再次开口:“慕姑娘可以说我用心不纯,可你与陛下的这段婚事,慕姑娘自己不也有所迟疑吗?”

    慕云月心尖一蹦,豁然回头。

    卫明烨仍是那副春风拂面般的笑,“慕姑娘和陛下,似乎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心无嫌隙呢。”

    慕云月心头狠狠抽搐了下。

    那日在鸿禧楼因孟兰姝而牵扯出的幽怨,再次纠缠上眼角眉梢。

    胸膛里像是蓦地被人塞进来一团棉花,酸涩越是泛滥,棉花就堵得越紧,她几乎不能呼吸,想张口反驳,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卫明烨打量着她的模样,郁结的心总算畅怀了些许,低头收拾棋盘上的棋子,状似好心地抛出橄榄枝:“慕姑娘现在或许还不肯接受我的提议,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通,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慕姑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受不得婚姻里头有任何瑕疵,也实属正常。与其跟自己心爱的人想亲近却始终保持距离,倒不如重新寻个人,从一开始就相敬如宾,即便没有感情,也好过为情所困,不是吗?”

    “我今日再送慕姑娘一份大礼,慕姑娘待会儿见了,再重新斟酌也不迟。”

    慕云月却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多谢世子的好意,云月恐怕无福消受。世子倘若真担心我婚后过得不够开怀,不如约束约束你表妹,让她少给别人添一些烦恼。”

    说罢,她便转身扬长而去,无论卫明烨再说什么,她都浑然不搭理。

    可这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到底是叫卫明烨的话给搅乱了。

    再有不到一个月,她就要嫁给卫长庚了。

    嫁给那个曾用自己的身心健康、换她一年短暂性命的人。

    他会宠着她,护着她,事事都以她为先,哪怕自己受尽委屈,也要让她喜乐无忧。这样好的男人,此生能够遇见,就已经耗费了天大的福气,眼下自己居然还能嫁给他,同他长相厮守,她应当高兴的。

    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段姻缘夹杂了怎样的自私和欺瞒,只有她这个重生之人才知道。

    这样当真好吗?

    往事能够尘封,但终归不会如烟。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这么让他稀里糊涂地娶了自己,她余生良心能安吗?

    退一万步说,她能重生,说不定卫长庚也能想起前世的记忆。到时要是让他知晓,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他会作何想法?会不会也将她视为见利忘义的小人,对她失望透顶?

    光是想象那画面,慕云月便有些呼吸不过来,坐画舫回去的路上,人也恹恹没什么精神。

    蒹葭他们都担心不已,想劝,又不知道症结所在,根本无从劝起,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天扯地,尽量哄她开心。

    可,或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吧?

    就在他们下船的时候,渡口上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阿芜!”

    卫长庚像是在这里等了许久,等得都有些不耐烦。见慕云月终于回来,他人虽极力克制着,没有一蹦三尺高,可语气间的欣喜却是盖也盖不住。

    清俊的凤眼无需太多浓烈的情绪,只微微带了点笑,便似骄阳一般,灼灼照进她心底。

    慕云月忍了一路的泪水,也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顾不上什么规矩礼仪,也忘记什么世家贵女应有的矜持,她只想拼命奔向他,拥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

    像倦鸟回归山林一般。

    哪怕天地皆已开始入冬,她依然能因为他的存在,而奔向自己的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最后一层马甲也摇摇欲坠啦!

    这章也有红包~

    第78章 当年杏花

    卫长庚今日原本是没打算来这蜀王府夜宴的。

    且不说眼下, 他还因着上回鸿禧楼之事,正跟蜀王府别苗头,不可露怯。

    便是没有这层意思, 他一个一国之君, 也并不会去赴一个臣子的家宴。

    可是慕云月来了,那这些就统统都不是问题了。

    没办法, 他当真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

    倘若她一直待在汝阳侯府内,她父母双亲, 还有兄长都在身边, 不好相见, 他或许还能忍住。

    可一想到她出了门,原先能控制住的思念, 就自发地露出了獠牙,抓咬得他浑身煎熬,一刻也坐不住。

    更何况,那卫明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人比他这个前世的对手更清楚了。

    尸骨堆里爬出来的毒蛇,当真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事实证明,自己这趟来得, 也的确是时候。

    慕云月还窝在他怀里饮泣, 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

    印象中,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小姑娘都坚韧无比, 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纵使外间风雨如晦, 她依旧不折本心。似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 放肆大哭, 还是头一回。

    泪水掉在他胸前, 沾湿了他衣襟,将他一颗心都浸在其中,酸胀难当。

    卫长庚本能地拥住她,垂眸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慕云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卫长庚又抬头询问蒹葭几人,他们亦是满脸茫然。

    他便越发焦心,也不管合不合时宜,将人打横抱起往旁边的水榭走,吩咐刘善:“把这边都清干净,不要让别人再过来。”

    刘善道:“是。”

    扭头领人照办。

    转眼工夫,渡口边就只剩下慕云月和卫长庚两人。

    微风淡淡,不断携来远处花厅中觥筹交错的声音。

    水榭附近却安静极了。

    宫灯在风中悠悠打旋,洒落的灯光也渗出几分微冷的湿意,映出慕云月眼尾淡淡的红。

    原本以为,自己今日这般失态,凭卫长庚那万事万物都要牢牢掌控于心的霸道性子,怎么着也会追问自己一二。

    为此,她还苦恼了好久,要怎么回他的话。

    可他什么也没问,就这般安静地抱着她,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宽阔的肩膀无声给予她支撑。

    怕水榭顶上的灯光太亮,晃到她的眼,他便拿自己的大手虚覆在她眼前,帮她遮挡。

    另一手则自然垂放在她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哄。

    那手平时拿惯了七八十斤长剑,沙场上杀敌的时候游刃有余,做起这事来却笨拙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害怕做不好,会伤着她,他有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拍。

    却又拼命努力着,不忍心叫她失望。

    嘴里嗡声哼着歌,是母亲常用来哄孩子的童谣,几乎北颐所有母亲都会。

    丹阳郡主也会,从前也没少用这个来哄她。

    可听卫长庚唱,却是第一次。

    虽然跑调了……

    但也的确温暖人心。

    慕云月剧烈沉浮的心,很快便在他的安抚下,逐渐落回原处。

    依赖地蹭了蹭他的颈窝,慕云月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

    卫长庚轻笑,腾出一只手,帮她勾开额前一绺不听话的刘海,反问道:“需要问吗?你若是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想告诉我,我便是问了,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答案。既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招你再回想一遍伤心事呢?”

    他声音不大,像是怕吓着她一样。

    慕云月却听得心头一震。

    前尘往事滚滚而来,碾得她心中越发酸涩,她不由垂下眼睫,酸意再次在眶里打旋。

    “怎的又哭了?”

    卫长庚抬手,帮她把挂在睫尖的泪珠抹去,张口想哄她些什么,却实在没个思路,便另起话头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慕云月下意识就要说,是之前她进宫偷药那回。

    但瞧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早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

    可……是什么时候?

    她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说起来,她不只对这个没印象,就连卫长庚究竟是何时对她起的心思,她也毫无头绪。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头,他们之间的交集,仅停留在那所谓的“指腹为婚”,和那桩并不怎么愉快的盗药之事上,其余时候根本就是两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所以,究竟是什么从何时开始的?

    这么深的感情,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堆积出来。

    慕云月好奇地看他。

    卫长庚低声一笑,有些不自然调开视线,看着台阶缝隙间长出的石竹花。

    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双漆深的眼眸都叫昏昧的灯火,镀上暖融融的味道。

    “你可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随你母亲去卢龙城探亲?当时,其实我也在那。”

    “那段时间雪下得极大,城里的杏花却开了。你就站在那最粗壮的杏树底下,帮一个老兵的女儿卖花,还记得吗?”

    十二岁那年,可以说是慕云月人生的重大转折。

    尤其是卢龙城里发生的事,她每一件都记得一清二楚,相隔两世,也不曾遗忘半分。

    这会子经他一点拨,慕云月当即便如福至心灵一般,瞪圆眼睛道:“你就是那个买走我所有杏花的冤大头?”

    卫长庚:“……”

    买走她所有杏花是不假,可是这“冤大头”……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坑人啊?”卫长庚抿唇沉出一口气,捏着她鼻尖,假意凶狠地惩罚,“一个烧饼才一文钱,你一枝抬手就能摘到的花,就敢卖十文钱。说你是奸商,都是在侮辱‘奸商’这个词。”

    慕云月“哎呀”了声,脸上讪讪,“我、我那也是没有办法啊……一直都没人过来买,我不得想点法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不差钱的,可不得好好捞一笔?再说了……”

    她挺了挺脖子,噘嘴哼道:“我卖的是花吗?”

    她眼睛生得本就灵动,此刻又沾染了适才未化尽的水意,变得越发脉脉撩人。

    即便什么也不做,就这般平平看着你,也比旁人多一分欲诉还休的春意。

    卫长庚心神不觉一荡,“倘若阿芜说的是这个,那十文钱的确是我赚了。”

    边说,边低头啄了下她白嫩的耳垂,似是尝不够,又启唇含住,拿气声道:“还赚大了。”

    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她颈上。

    慕云月心尖都由不得颤了颤,那片肌肤也不受控地酥软出一片细密的毛栗。

    手却是没放开他,环着他的脖颈轻轻摇了摇,撒娇般哼道:“那再来一次,你还买吗?”

    卫长庚被她逗笑,无奈道:“我敢不买吗?”

    慕云月噘嘴瞪他。

    卫长庚忙改口:“买!必须买!这么物超所值的花,便是卖十两银,我也买得心甘情愿。”

    说着,又低头亲吻她的唇。

    不深入,就只唇瓣细细抿着。

    唇纹似有若无地摩挲、贴合,又分离。

    越是若即若离,就越是勾人心弦。

    慕云月由不得攥紧他肩头的衣裳,全身精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

    大约是太久不曾见面,每一次触碰,都短暂得宛如流星,来不及回味,却能在四肢百骸掀起燎原般的烈焰,势不可挡。

    他喑哑的声线,都似淬了火:“买几朵花,还能得一个阿芜,太值了。”

    慕云月嗔瞪他,“油嘴滑舌……”

    却还是张开嘴,乖乖迎接他的热情。

    冰冷的月光涣漫过他们身上,也泛起了几分羞人的暖。

    直到远处觥筹声渐淡,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所以你买我的花,就是因为看我可怜,想帮帮我?”

    慕云月倚在卫长庚怀中,问道。

    指尖把玩着他袖口的云纹蹙金束带,留下一片沙沙的触感。

    卫长庚背脊僵了僵,咳嗽一声道:“是……也不是全是。我最开始其实……其实就是想跟你说句话,也没想别的。”

    慕云月指尖一顿,仰头愕然瞧他。

    卫长庚霎着眼睫,有些不自然地调开目光。

    一动间,轮廓精致的耳朵,正好挪到宫灯洒下的碗口大的光晕之中。白皙肌肤一点点变红的模样,被映照得一览无余,像在缓缓给白瓷上一层清透的红釉。

    慕云月忍不住想笑,笑意出口的瞬间,又化作无限感慨。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之所以珍贵,往往就是珍贵在这一点一滴的细节当中。

    不用多么轰轰烈烈,也无需什么海誓山盟,素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少年,遮遮掩掩,鼓起所有勇气去买一枝花,就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和喜欢的姑娘说上一句话,就足以打动人心。

    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份感情,竟开始得这么早,又持续得这般长久。

    这么多年,都不曾改变。

    而同样是十二岁相遇,甚至相遇得还更加刻骨铭心,娄知许却是在漫漫时光里变成了那样……

    当真是想不通啊,哪怕隔了一世还是想不通,曾经肯舍命单枪匹马冲入敌营救她的人,怎么后来就变成了那样?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慕云月闭上眼,沉沉叹出一口气。

    两人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蘅芜湖上都看不见画舫的影子,迎面拂来的风也越发刺骨。

    卫长庚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别叫你父母担心。”

    边说,边招呼刘善拿来自己的氅衣。

    慕云月从他身上站起,乖乖由他将氅衣披在自己身上。

    两人手牵手,正打算离开。

    偏厅方向却突然传来异动,动静还不小,赴宴的宾客都不约而同往那处挤。

    估摸着是宴会出了什么状况,常有的事,卫长庚没什么兴趣,拉着慕云月继续往外走。

    慕云月却忽然想起离开前,卫明烨说的那句“我今日再送慕姑娘一份大礼”。她心头隐约不好,便拉住卫长庚,让刘善去看看情况。

    没过多久,刘善果然僵着脸,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启禀陛下,是薛家那两位姑娘出事了。听说……是误饮了药酒,乱了心智,在偏厅行淫/乱之事,叫蜀王妃抓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你话卖那么贵,傻子才买。”

    阿芜:“所以你为什么买?”

    星星哥一噎,委屈巴巴:“因为我是傻子。”

    怕误会,所以提前说明一下。最后那句“误饮药酒”,其实是说她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具体的下章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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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质问

    偏厅里头已经围满了人。

    慕云月和卫长庚过去的时候, 薛明妩正跪在地上,抱着蜀王妃的脚啜泣不已。

    衣裳凌乱,发髻不整。

    而薛明娆身上的药效似乎还在, 被人反剪住双手, 扣押在角落,还紧夹双腿, 扭动身体娇咛不止。

    被人拿手刀劈中后颈,昏迷过去, 方才终于安静下来。

    那两个闹出事的登徒子, 也已经被带下去。

    慕云月踮脚远远瞧了一眼。

    他们衣着普通, 脸瞧着也陌生,并非宴上的宾客, 甚至连宾客的门槛儿都没摸到。

    像是街头随便叫来的两个混混,专程冲这香艳之事来的。

    至于是谁喊来的……

    慕云月抿紧唇,望着桌上歪斜的酒盏若有所思。

    宾客们站在门边,探头张望。

    碍于世家颜面,他们这会子嘴上自是不会说些什么,可心底定然早就已经唧哝开。

    不等天亮, 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帝京。

    蜀王妃磨着槽牙, 脸都快拉到地上。

    且不说今日是她以“王妃”的名义,在帝京操持的第一场宴会,重要无比。

    闹出这样的事, 她脸上定然无光。

    就单说这对姐妹如今同卫明烨之间的婚事,哪怕事情不发生在自己家里, 他们蜀王府的颜面, 也被她们丢尽了!

    薛明妩还跪在地上, 拉着她裙子, 一劲儿求饶:“王妃,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

    “妩儿和妹妹刚刚真的都在花厅里头,和大家一块说笑,不知道怎么吃醉了,人就昏了过去,再醒来就成了这样。”

    “真的与我们无关,我们也是被人陷害的。”

    蜀王妃却冷笑,“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还是我们蜀王府有意加害于你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薛明妩把头摇成拨浪鼓,矢口否认,“我是说,这陷害我们姐妹两人的,一定另有其人,那酒的味道分明是、是……”

    她唇瓣上下张合着,分明很想为自己辩驳申冤。

    却硬是在这里止了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倘若真申了冤,事情才会更加不可收拾。

    蜀王妃也没有耐心听她废话,扬手道:“来人,把她们两个都给我带下去,捆结实了!再预备两个猪笼,今夜我便要肃清门风!”

    薛明妩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连连后退,起身要跑。

    奈何她一个深闺里的弱女子,如何跑得过一群专门卖苦力的粗使婆子?

    没两下,薛明妩就被抓着头发,薅了回来,摁在地上。

    手腕粗的麻绳浸过冷水,变得更加结实,毫不客气地往她四肢上缠,用力一拽,直要把她手脚都给勒断。

    薛明妩疼得失声尖叫,眼泪“哗哗”流淌不止,想向周围人求助。

    奈何她们两姐妹之前的行事做派,大家都看在眼里。

    虽没人当众撕破过脸,但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这会子终于见她们自食恶果,自然不会有人上前帮她们说话。

    加之薛家如今也只剩一个空壳,大家躲都来不及,更加不会蹚这浑水。

    甚至还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薛明妩都快叫破喉咙,也没一个人应声。

    却这时,人群外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且慢!”

    众人齐齐回头。

    慕云月也从万千思绪中抽离,仰头看去。

    但见人群缓慢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刚好够一人走的路。卫明烨负手进屋,扫了眼周遭的一切,视线定在薛明妩身上。

    薛明妩激灵灵一哆嗦,像老鼠见了猫,下意识往后躲闪。

    围观之人也面面相觑,脸上显出不同深意的表情。

    虽说两人眼下还没正式完婚,但婚事到底已经敲定,三媒六聘也已走完前五步,就差最后临门一脚。

    这节骨眼闹出这样的丑事,只怕最丢颜面的,还是卫明烨啊。

    寻常爷们被人这样裹绿头巾,都难免怒火中烧,更何况一个亲王的世子?卫明烨这会子怕是杀了薛明妩的心都有了。

    然卫明烨却没有指责什么,淡淡从薛明妩身上收回视线,朝蜀王妃躬身一长揖,“薛姑娘素来洁身自好,想来也不是有心的,还望母亲网开一面,切莫大动肝火。”

    “况且她如今毕竟还不是王府里的人,即便有错,要打要罚,也该交由薛府自己处置。母亲这般越俎代庖,擅用私刑,怕是不妥。”

    经他一提醒,蜀王妃这才从盛怒中醒过神。

    的确,还没正式将这对姐妹迎回家中,她们就还不是蜀王府上的人,她也就没有权利责罚她们俩。方才她也是气昏了头,才会直接让人动手。

    可就这么放她们回去……

    “薛衍一向护短,你确定就这么把她们两个放回去,他会舍得责罚?别到时候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揭过,到时吃亏的还是咱们。”蜀王妃提醒道。

    卫明烨犹自保持着拱手作揖的姿势,坦然道:“如若如此,那也是儿子能力不济,不能叫薛伯父看重,为儿子出头,儿子也认了。”

    “从今往后,儿子一定吸取教训,更加发奋图强,往蜀王府再不叫人随意轻视了去!”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皆愣了一愣,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再去瞧他果真扬手,让那群婆子给薛明妩松了绑,大家就更是目瞪口呆。

    都说君子当宽怀大度,可很多时候,这所谓的“宽怀”,都只是建立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上,似这般折损自身颜面利益之事,能保持理智已属不易,他竟还真能如大度……

    都说蜀王世子品学兼优,原先大家都只是听听,并不放在心上。今日见到真章,他们才总算心服口服,甚至还有些肃然起敬。

    私下再互相咬耳朵,说的也都是对卫明烨的溢美之言,再看薛明妩,就更是鄙夷入骨。

    有几个老辈甚至还动了心思,拉扯住蜀王妃攀谈。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们的孙女儿尚还待字闺中,蜀王府跟薛家退完亲,大可来寻她们。

    可就在这时,一直在外冷眼旁观、默不作声的卫长庚却忽然开口:“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卫世子倒也不必这般着急把人送走。”

    大家不约而同循声回头,瞧清楚说话之人是谁,小心脏都差点蹦出嗓子眼儿。

    没工夫去思索为什么这位阎王爷会出现在这里,只忙不迭过来跪好,行礼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明烨也挑了下眉,跟大家一样吃惊。

    瞥了眼卫长庚身边的慕云月,他心下也了然。

    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寒意,人却还是跟着大家一块跪下,展袖将双掌心贴在地面,画了个半圆,交叠在前,问安声喊得比谁都恭敬。

    卫长庚却还是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原本还喧杂的屋子,顷刻间鸦雀无声,连过往的风声都低了不少。

    因是和卫长庚并肩而立,慕云月也跟着沾光,“狐假虎威”地受了众人这一拜。

    场面虽不及早朝时群臣三跪九叩的壮观,但对于第一次见此等场面的慕云月来说,已经足够震撼。

    她也忽然间理解了,为什么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想当皇帝——

    这种君临天下,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感觉,确实很痛快。

    尤其当这里头,还有自己昔日的仇人之时。

    不过她现在到底还不是皇后,且眼下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无端受此大礼,慕云月心里还是虚的。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跟他们一块跪一会儿,哪怕做个样子也好。

    卫长庚就先握紧她的手,拉着她,径直穿过密密麻麻跪伏在地的人群,直接坐在了偏厅上首。

    薛明妩和卫明烨正好就跪在她脚下。

    三人脸色各有千秋。

    卫明烨心底冷笑,掐着手心忍住,没表现在脸上。

    薛明妩整张脸都黑了,两排贝齿“切切”摩擦着,都快咬出火星子,却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埋首跪好,想尽力躲开所有锋芒。

    卫长庚却不给她机会,冷声质问:“朕方才听薛姑娘话里的意思,这药酒原本并不是给你们姐妹二人准备的,那……是给谁准备的?”

    薛明妩心头骤然缩紧,脸上血色几乎在一瞬间退散干净。

    卫明烨也微微皱起了眉。

    其余众人亦是在底下暗自交换眼神,有真心不知情的,也有大约有想法、但不敢开口的。

    偏厅里一时间气氛微妙,倒是比刚刚无人说话的时候,还要令人抓心挠肝。

    慕云月倒是平静如初。

    回想渡口边,薛明妩的反常举动,以及卫明烨口中的“大礼”,她心里大概也有了数。

    看来今夜,她还真是躲过了不小的劫难啊。

    作者有话说:

    马甲真的快掉啦,大家不要急,阿芜和星星哥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婚礼的,这章也有红包~

    第80章 卫长庚告白

    等了许久, 都不见有人回应。

    卫长庚敲了敲帽椅扶手,又问一遍:“怎的?刚刚不是还有许多话要说吗?朕现在给你机会,怎么反而变哑巴了?难不成真要到天牢里头, 去跟刑具分辩吗?”

    薛明妩抖了抖, 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架势,哪里是在给她分辩的机会, 分明是要替慕云月出头!

    真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否则光是预备给未来皇后投不洁之药这一罪名, 就够她五马分尸的。

    可假话, 她又要怎么编?卫长庚哪里是那么好蒙骗的?

    倘若可以, 她倒真希望卫长庚能把她押入天牢,至少相较之下, 刑部尚书要好糊弄多了。

    这事真要怪,就要怪卫明烨。

    真当她傻到什么也瞧不出来吗?

    那换走了她和薛明娆酒水的人,就是这家伙手底下的护卫青峰!

    原本她的计划,是多么天/衣无缝啊。

    坐画舫游玩蘅芜湖,必然绕不开那湖心亭,她的人全安排在那里。只等慕云月的画舫一出现, 就将她劫走。

    这月黑风高的, 她的人又都是一群熟手,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一个娇小姐,简直易如反掌。

    之后再把人往偏厅一送, 药酒一灌。

    以后别说再做什么皇后了,连蜀王世子的侍妾都不可能。

    为此, 她还特特叫人配了最烈性的药, 比之前她给那些姑娘们配的都要烈, 不渡那春宵, 别想纾解。

    为了“伺候”好慕云月,她还大发慈悲,多给她找了个男人,也是对这位昔日的对手尽了心。

    可偏偏……

    适才偏厅里的纸醉金迷,再次回荡在脑海中,薛明妩由不得攥紧拳头。看向卫明烨的目光,也越发怨毒。

    卫明烨却没工夫搭理她。

    今夜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包括慕云月会拒绝自己,也包括将药反喂给薛明妩,会发生什么。

    虽说会牵连到自己的名誉,但这也是暂时的。

    能给薛家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也给慕云月表一表自己的决心,让她知晓自己是诚心诚意要和她联姻,且一定会待她好。

    那才是真正长久的利益。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顺顺利利进地行。他甚至还意外地靠这桩丑事,给自己抬了一波声誉,可谓大获全胜。

    就等慕云月点头,慕家军便可归入他的麾下。

    届时一南一北两支铁骑,包抄帝京。

    别说西南那片犄角旮旯了,就连那至尊之位,也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他千算万算,把所有可能都算尽了,就是没算到,卫长庚会过来。

    就为了一个慕云月,至于吗?

    但人既然已经来了,他就得好好应对。

    这厮可不比旁人,稍有松懈,就会被他寻到可乘之机,直捣黄龙。

    薛明妩的贼心,曝光也就曝光了,他无所谓。

    可若是让卫长庚查出来,是自己调换了酒水,故意促成这桩丑事。这外头的流言蜚语,可就都要冲他来了。

    适才这群人夸他夸得有多狠,届时骂起来就有多凶。

    而自己初来帝京,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人脉,就都要毁于一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明烨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好一套说辞,预备把自己摘出去。

    卫长庚却抢先一步开口问道:“听卫世子适才那番言论,你应当还是相信薛姑娘有苦衷的?那为何不肯让她当众解释清楚,还非要把她送回薛家?”

    “要知道,有些解释是越早说出来越好,尤其,是事关姑娘家清誉之事。哪怕只是耽搁一晚上,任凭日后解释得再完美,也难免多了一份‘掩饰’的嫌疑。那这清白可就彻底洗不清了。”

    “又或者说……”

    卫长庚笑了笑,“卫世子其实也知道其中的猫腻,奈何这‘猫腻’有不可告人之处,说出来,便会牵扯到你们蜀王府,你这才不得不让她闭嘴?”

    “这倒是叫朕好奇了,你说要送薛姑娘回家,交由她父亲处置,是当真会平安将她送回家,还是直接送回老家?”

    最后这半句话,敲得在场众人心头大震。

    卫明烨的脸也阴沉下来,本就溢着邪气的凤眼愈发阴郁可怖,像暗夜中丝丝吐信的毒蛇。

    卫长庚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单手闲闲支着腮帮,居高临下地同他对视。

    眼里没有任何惧色,也无丝毫威胁之意,却愣是凭那副从容不迫,将卫明烨的气势压了一头。

    慕云月在旁边瞧着,不禁有些失笑。

    今日这桩丑事的真相,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

    以卫长庚的身份,彻查起来也不麻烦,只不过要费些时候罢了。

    可既然自己没有受到伤害,薛明妩又自食其果,且还是个让她永远没办法为自己分辩的苦果,他们又何必浪费这时间?

    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卫明烨。

    他想要名声,那就把他名声毁个干净。

    要知道这世上的话,不说出来不会死人,全说出来也没什么要紧,最可怕的还是说一半,藏一半。

    这样最是能引发旁人的好奇,这好奇心一旦产生,不将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不会轻易了结。

    届时流言四起,他这谦谦君子的形象,也毁了个一干二净。

    偏生卫明烨又没法反驳,毕竟他真的不干净。

    不愧是未来能将北颐推上新巅峰的帝王,即便不露剑锋,亦能四两拨千斤,直击敌人要害。

    周围的议论声,也诚如他们所料,矛头直指卫明烨。

    再添油加醋地一发挥,很快,他面上那层还不算坚固的“宽宏大量”,便坠入深渊,摔得粉碎。

    而卫明烨又只能跪在原地,干干看着。

    在西南,他自是一方土霸王,说一不二。

    可在帝京,在这个男人面前,他贵为蜀王世子,也不过一只蝼蚁。

    卫长庚也见好就收,扬扬手,道:“来人,把薛姑娘带下去,在天牢寻个僻静的地方关着,让她好好想想该如何回话。倘若她想不清楚,那就让她妹妹帮忙一块想。”

    薛明妩瞪直双眼,天牢?那地方进去了,还能再出来吗?

    她忙磕头,要喊“饶命”,却是被人直接打昏拖走,丝毫不给她机会。

    卫长庚也懒怠理她,视线转向卫明烨,“至于世子……也请务必把今夜之事彻查清楚,明日早朝,朕若是没等到一个合理的回答,世子可就不要怪朕不念旧情了。”

    合理的回答?

    卫明烨冷笑,只怕是惦记着,让他蜀王府在钱财,或是军权上出点血吧?

    他不答应,卫长庚就可以彻查这个案子,将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正大光明地惩治他们蜀王府;可他答应,这血出得恐怕不是一点两点。

    可真够狠的。

    当皇帝,还真是能为所欲为。

    卫明烨咬紧牙关,恨不能从卫长庚身上咬下二两肉。

    可偏偏,他也只能长身伏在卫长庚脚前,毕恭毕敬地朗声道:“微臣,遵旨!”

    *

    一桩葫芦案,很快就在卫长庚的雷霆君威下轻松解决。

    天枢和刘善留在里头善后,卫长庚则在一众“万岁”声中,拉着慕云月离开。

    原本是要直接坐马车,送她回汝阳侯府的。然因着方才那桩事,两人心中都各有起伏。横竖路程也不远,他们便舍了马车,缓步走回去。

    初冬的夜晚,天总是格外高阔、深远。

    漫天星辰宛如一场冻结的雨,轻轻一闪,便没了踪迹。

    慕云月仰头瞧着,不自觉便想起了那些被薛明妩迫害的姑娘。

    都说人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今夜星空这般闪耀,也不知她们有没有瞧见薛明妩的下场。而薛明妩当初这般毁人清誉的时候,只怕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害人终害己,这便是报应。

    只是自己撒谎的报应,又会在何时降下呢?

    慕云月抿了抿唇,扭头看向卫长庚。

    青年还是那副轩昂挺拓的模样。

    没有对她说什么劝告的大道理,也没有追问她今夜究竟为何会哭,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挡住风口,不叫她被朔风吹冻着。

    姿态宁静又温柔,眼里含着淡月的碎影,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包容。

    慕云月心头发紧,手在袖子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拉住了他的衣袖。

    卫长庚止步回头,诧异问:“怎的了?”

    “我、我……”

    慕云月一颗心跳得飞快,手都控制不住哆嗦起来。

    可有些勇气,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倘若今日不说,她这辈子恐怕都没胆量再告诉他。

    支吾片刻,她到底是张了口:“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你听了,或许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觉得我脑子出问题了,可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了。”

    “我其实……死过一回,现在,是我的第二世。”

    卫长庚长睫一霎。

    慕云月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

    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勇气,会在他质疑的目光中溃败干净,她便盯着自己的脚尖,兀自说得飞快:“在我的上一辈子,我其实对你很不好,不仅没有回应你的心意,还……”

    她顿了顿,艰涩接上,“还嫁给了娄知许,帮他成了一等君侯,间接性地助他同大渝串通一气,危害北颐,险些就亡了国,而你还……”

    前世的记忆翻涌上来。

    一会儿,是冰天雪地当中,她跪在娄知许面前苦苦哀求,却被撵出门去;

    一会儿,又是祠堂那场熊熊大火,卫长庚奋不顾身冲入火海,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喊她:“阿芜!”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那片记忆也随之定格在广筑那一年。

    剜心取血,病中相依。

    卫长庚越是对她疼爱有加,她胸膛里的酸涩便越聚越浓,越聚越沉重,仿佛棉花里的水,最后终于压得她喘不上来气。

    “上辈子,我对你很坏很坏,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已经不是你心中那个,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在大冷天里卖花的好姑娘。”

    “我自私、愚蠢、善恶不分,还很固执,听不进别人的劝告,根本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横竖现在也还没正式成亲,你若是后悔了,可以、可以……”

    慕云月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也是抖的。

    明明应当把最关键的那句话说出来,也她偏就是哽咽住,半个字音也吐不出来。

    面前人也始终一言不发。

    庞大的沉默在夜色中狰狞,她所剩不多的那点勇气,也被吞噬殆尽。

    这么漫长的沉默,他们还从未有过。他素来又矜持,再多的怒火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想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怒不可遏,打算用这沉默,叫她知难而退吧?

    慕云月咬紧了唇,指尖还留恋着他衣袍上的冷梅香,却还是在一声“对不起”后,缓缓松开。

    可那只大手,却也在这一瞬搭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所以这段时日,你一直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这个?你担心我知道你嫁过人,就会嫌弃你,不要你?”卫长庚抹着她脸上的泪珠,问道。

    那声音太过温柔,慕云月承受不住,霎着眼睫躲闪道:“我没有闷闷不乐。”

    “还说没有呢。”卫长庚低笑,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你母亲,你兄长,还有你身边的婢女,甚至连最木讷的明宇,都瞧出来你不对劲了。”

    “我那是……”

    慕云月下意识就要反驳,才张口,就被他低头吻住。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这一吻来得汹涌澎湃,舌尖探进来,就带着一种要将她生吞入腹的霸道和强势。

    慕云月招架不住,双腿都有些发软,站不稳。

    卫长庚便托住她的腰肢,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怀里。

    漆深的凤眼,在她的娇咛声中逐渐染红,隐约也泛起了同她一样的水光。

    只是慕云月,是因为自责和忏悔。

    而卫长庚却是因为怀念和感动。

    “小傻瓜。”他捧着她的脸,叹息着道,“你难道还没发现,我或许……和你是一样的?”

    “诶?”慕云月愣住。

    卫长庚轻笑,轻轻蹭着她额头,怅然道:“你说的那一辈子,我也活过;你经历的那些,我也曾经历过。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我始终都记得,哪怕重新来过一世,也不曾改变。可是你好像还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卫长庚也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以及前世最后的弥留之夜。

    彼时,也是这样黯淡的夜,他独自躺在宽阔的龙榻上,周围跪满了人。

    帐幔昏昏,药味沉沉。

    恸哭声夹杂佛偈,从干清宫一直蔓延到帝京郊外。

    阂城百姓都自发燃起孔明灯,为他祈福。灯火数以万计,延绵千里,直将黑夜照成白昼。

    可他仍觉苦寂无边。

    又或者说,早在她倒在他怀里咽气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都说太上忘情,忘情方能至公。

    这一生,他保住了北颐疆土,造就了国泰民安。天下公义尽在他心,从无半点逾越。可谓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更对得起卫氏列祖列宗。

    他本不该有遗憾。

    可唯独只有她,他忘不了,也不想忘。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当了一辈子皇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最怀念的却是那年在临安,他们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破庙里,又冷又饿,狼狈到只能分食一个地瓜。

    地瓜还被她烤焦了,苦得像注了三斤药。

    他却比吃了蜜糖还开心。

    她总说他傻,用自己的心头血,救她这么一个注定短命的人,还毁了自己的嗓子。

    却不知道,他一生孑然孤寂,笑不由衷,哭不得已。

    当年冲入火海,将她从阎王殿里拉回来,是他平生做过的、最快意的事。同她在园子里厮守的一年,也是他寡淡无味的人生里头,仅有的一抹鲜亮。

    前世唯一一次笑,是看见她解完毒,一点点睁开眼,仰头朝他微笑;

    唯一一次哭,则是知道她大限终至,自己纵使把整颗心都挖出来,也再换不回她。

    她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分量?

    或许比不过北颐万千百姓,但一定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那厢慕云月还是懵的,呆呆看着他的眼,明明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愣是理解不了。

    直到过去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他为何突然提前去金陵,又为何知道薛衍手中有那份密诏,慕云月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试探问:“恒之?”

    卫长庚垂眸笑了下,许久没有听她这般唤自己,他还有些不习惯,眼里露出些许少年人才有的腼腆,应道:“嗯,是我。”

    边说边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

    以恒之的身份,穿越无数个被尘封的日月,终于触碰到他心中的月亮。

    “你说自私、愚蠢、善恶不分,可那又怎样?我还是喜欢你,喜欢了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从上辈子的十六岁,一直到这辈子,整整三十八年。”

    作者有话说:

    掉马啦!

    这章没有大婚,但下一章有o(≧v≦)o

    红包,二更还是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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