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瑎站在队列里进场,天还暗得很。
刚进入号房,门外就被士兵落锁,咔嚓一声,格外清脆却并不悦耳。
太阳初升,号房逐渐亮堂起来。
饭菜被士兵沿着门窗递进来,如同坐牢一样。又过了片刻,收走碗筷之后,接下来送的便是试卷。
二月末的天还冷得很,晚上的号房里冷意逼人。
闻瑎每每清醒之后身上都是刺骨的冰凉,拿起酒,喝了一小口,打了个寒战,些许身上便有几股暖流袭来。
闻瑎的号房在贡院内侧,虽然周围的邻居白天安静话也不多,除了翻阅试卷的声音之外便没什么杂音,但到了晚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睡眠质量称不上好的闻瑎也因此被吵醒数次。
天刚亮,闻瑎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号房狭小,只能容下一人,连走动之处都没给人留下。
第一场主考,经帖、墨义。
打眼一扫,闻瑎便有了定数,对她没什么难度。
会试第一场结束,在号房里又度过了一个晚上,天刚亮,闻瑎跟着指挥随着人群有序走出贡院大门。
再过三日,第二场如期而至。
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杂文写得虽称不上新奇,却也中规中矩不出差错。
又三日,试经史时务策,农业政策、水利、外交、国防。
最后一篇则是以[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为引,来让考生论述观点。这句话大致意思是贾谊提出了“三表五饵”的防御策略,主张用和平的手段瓦解北方匈奴,但班固却讥笑贾谊的对策不过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
闻瑎盯着这道题,蹙着眉,想了很久,终于下笔,其间未曾停顿。
后两场考试,时不时便能听见暴躁的考生咒骂之声,也能听见有人因为发热晕厥而被抬出考场的动静。
前朝不乏考生在考试期间因为受寒高烧考到昏迷,出场之后高烧不退因病去世的也不在少数。而本朝特意在每个号房门窗处挂上了一个摇铃,给了考生是否选择自动离场的机会。也因为这个举动,谢家皇室在儒生中的口碑很好。
会试第三场结束了,这也意味着春闱落下帷幕。
热闹,担忧,紧张,门外等待的人群,复杂的表情从他们的面庞上浮现。
闻瑎舔了舔嘴干涩的嘴唇,她的唇色有些不正常地发白,脸上却泛红。
她脚步有些虚浮,她拿出还剩下浅浅几口的酒瓶,一口饮下。接连不断的寒意却不断地从后背往上侵袭。
回去之后一定要躺在床上大睡几天。
想着想着,闻瑎一个不慎,差点晕倒在地上。扶着墙,她摸了摸额头,烫得惊人。
闻瑎摇晃了一下有些头,这三天可真得称得上是用脑过度了。
“小师弟。”
闻瑎讶异地转过身。
只是这声音刚落,一层厚厚的大袄就披到了闻瑎身上,把她裹住了。
“姜茶在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闻瑎对他道谢,头眩晕得难耐。
宋端把郎中请到她的家里,她只是感染了些许风寒,但并不严重。
亲眼看着她喝下药,宋端便告辞了。
闻瑎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养成了好多年的生物钟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
闻瑎揉着还有些发蒙的头,看着微微透亮的窗外,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了。
去院子里打了几口水,搬到柴房里烧开,闻瑎洗了洗身子。
擦拭着湿发,闻瑎想到了昨晚了梦。
她又梦到了她娘。
记忆里那个总喜欢穿着杏色布衫的女人总是会悄悄地对自己说话,眉梢里总是带着些许忧伤。她会告诉自己怎么才是一个男孩应该做的事,怎样才讨父亲喜爱。
算了,都是过去了事了,不再想了。
她其实并没有拜托宋端来接自己,可是他却来了。
抿了下嘴,人情难还,她得上门道谢。
只是谢礼不能过于廉价,但太贵她又送不起。
她选了一枚白玉髓书签,缀着红色的流苏,又买了几包点心。
宋端虽说经常离京,但作为户部侍郎,他也一样住着面积不小的宅邸。
大门进去是入户庭院,这是客厅,再进入门楼就是外庭院,一般是来府上的客人住所,在通过一道门楼,便是后花园,亭台楼榭,流水潺潺,绿荫红叶。再过一道大门,便是内庭院。西边厨房的后勤院,北边堂屋旁的后门又能通向□□院,南面的客厅出来又能到花园之中。
这里设计颇为复杂,闻瑎来了两三次,依旧需要人引路。
门童已经认出了她,连忙迎上了给她开门。
门内候着一个面容敦厚的青年,对闻瑎行了一礼,接过她手里的礼物,招呼着一旁的小厮领着她往里面走。
小厮年龄大约十来岁,模样颇为机灵:“闻小郎君,我家大人在花园那等着您呢。”
闻瑎颔首:“麻烦你了。”
小厮:“就是这里了,您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了。”
闻瑎穿过这道模样古朴精致圆形门墙洞,就来了后院花园里,宋端正在池边喂鱼。
她走过去:“师兄,昨天的事,谢谢你。”
宋端没有转身:“小师弟,你说池子里的金鱼开心嘛,整天只要吃喝就行了,它们这一生都是饱乐无忧的。”
闻瑎:“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宋端似乎笑了,只是声音很平静:“我还以为你会说它们不会开心呢?因为被禁锢在这么小的地方,比不得大川大河自在。毕竟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愿意被困住的人。”
她闻言一愣:“师兄,我是人,又不是鱼。再说,我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把鱼饲料全部撒到水面,拍了拍手上剩余的残渣,转过身含笑着看着她,聊起了其他话题。
“小师弟,你昨天离开贡院的样子可真是可怜极了,也幸好那日我正好有空闲的时间。不过你这人似乎是过分注重礼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笃定你今日会来我府上。”
闻瑎不善言辞:“礼数不可废。”
宋端转而说道:“你觉得这次春闱如何?考得怎么样?”
闻瑎这才知道怎么回话,两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我觉得发挥得还算正常,应该不会落榜。”
宋端让她把前几日的所写的答案默写出来。
闻瑎带着疑惑的眼神悄悄地看了他一眼,结果被他一眼瞧见,宋端敲了下她的脑壳。
“怎么,觉得我不够格?我好歹也是正熙七年的二甲传胪,给师兄点面子吧。而且这是我老师要看的,我不过是代他传达一下。”
原来是吴阁老,闻瑎心下果然,就宋端这种性子,怎么会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做。
“那替我谢过师叔,待时我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宋端领着她走到书房,“你在这写吧。”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还没等她拿笔蘸墨,人又回来了。
“等午饭时间我来叫你,不用太急。”
闻瑎盯着被关上的书房木门,若有所思,宋端师兄今天有些奇怪,但总归与她无关。屡起袖子,她轻蘸了一下已经研磨好的墨水,在上好的宣纸上落笔。
离开书房,宋端走回他自己的房间,那身影看起来竟有些迫不及待。
“大明,闻瑎送我的礼物呢?”
大明就是刚才那个青年,给宋端鞠了一躬,恭敬地说:“主子,就在茶几上放,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宋端颇有些小心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枚嵌着银丝的玉制书签,浮雕着松竹,着实雅致。
眉梢漏不出半分喜色,嘴角溢出笑容也骤然僵硬,忽而他又笑出了声,然后大笑,握着那枚书签的手愈发缩紧。
松竹,小师弟是把他当做君子了嘛,可惜他不是啊。
这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在一旁大明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嘶,他家主子又想到什么了。
这位爷在外都是一副温雅的表象,可但凡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圣上国库空虚,需要银两来填充国库,世家大族没一个愿意出钱,百般推脱,可就是宋端去那些人家里走了一趟之后,所有人都乖乖地把钱给交上去了,打的名头一个比个好听,跟原来那种自持甚傲的模样完全不同。
更别说上次回京宋端听到他这位小师弟受伤,面上不过一笑,但第二天西区的那三个流氓混混再也没人见过了。
这可是一位些阴晴不定的主,开心的时候能把人宠上天,不开心了死了还得感谢他没折磨你。
宋端把玩着这枚书签,大拇指不断摩挲着上面的松和竹。
书房,奋笔疾书的闻瑎完全不知道,她不过是随手一选,以她的眼光觉得还算不错的礼物能被人琢磨猜测成这般模样。
闻瑎把最后一篇策论默写完,嘴角愉悦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如果可以比对,就能发现这和她在会试上写的那篇文章是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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