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应止玥从灵魂抽离身体的痛楚中勉强缓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原来的躯体里,而只能漂浮在铜镜旁。
应止玥旁观着唤作冒乐的陌生少女回过神来,对着苹果脸侍女皱起眉头:“你是谁?这是哪?导演在拍什么影视剧吗?”
小苹满脸困惑,小心翼翼道:“大小姐,您现在是在临宁侯府啊,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临宁侯府?”
应止玥看到冒乐扭着头,将卧房逡巡了一圈之后才张大嘴巴,语带喃喃:“这不是小说里的内容吗?该不会……”
想到这里,冒乐眼睛蓦地一亮,掐着小苹的胳膊说:“快把镜子拿来,快!”
圆形的瓷仪镜古朴典雅,冒乐拿起手柄,看着镜子中的脸,一时竟有些呆了。
小苹胆战心惊:“大小姐?”
被小苹这么一唤,冒乐才回过神来,“我这是穿书了?还一下子就穿成了女主?”
正在惊喜若狂中,忽然,冒乐想起什么,转身揪住小苹的领子,着急道:“范老爷……我爹被关进大牢多久了?”
小苹被她揪得生疼,倒吸一口凉气,这才颤抖着声音回:“大小姐,您今天才从山上回到府中,刚刚才拜访完侯爷,他怎么会被关进狱里?”
“还好还好。”冒乐这才松了口气,语带喃喃,“现在才到小说中第二十八章的剧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方。”
她头发未梳,说的话也颠三倒四地让人听不懂,小苹面色煞白,吞了下口水,连滚带爬地出去叫人了。
幸好,冒乐并没有发现小苹的离开,还在着迷地看向镜子。
她摸着自己的脸窃喜道:“这也太美了吧!不错不错,应止玥,你的脸我就笑纳了。”
冒乐其实是个现代人,睡前读了一本叫《孤芳自赏嫡小姐》的古早小说。她看了之后,在评论区连刷五十页负分,不停地和好友吐槽,说这女主简直不识好歹,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在她看来,应止玥明明有个做侯爷的爹,姨娘也不苛刻,有能给她撑腰的弟弟,生得还美,简直是妥妥的贵妇人预备役。可应止玥倒好,不但不和家里人混好关系,还闹得鸡飞狗跳墙,连个嫁妆都不愿意交给林姨娘打理,还把她爹范举人给气得差点不举。
冒乐就想不明白,应止玥的亲生母亲虽然温柔,可是坟头草都快两米高,死人哪里能有在世的父亲重要?
再说了,男人本就好色,娶个姨娘有什么好计较的?
依冒乐看,女人再怎么优秀美丽,都只不过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做准备。
“京城第一美人”叫起来是好听,但便是生得再美,上门提亲的人再多,婚事到底是握在林姨娘手里,一个孝字就能压死她。要是长辈不点头,又有什么用?与其闹得剑拔弩张,还不如早点卖个乖,也好修缮和侯爷的关系。这样才能找个可心优秀的丈夫嫁了,做个温柔懂礼的贤妻良母。
一个女人,总不可能这辈子都不成婚吧。
她一个现代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这古代娇小姐怎么就不懂?钱再多,能有一个好老公重要吗!
冒乐忍着气跳着页读到一半,不但没看到女主和爱慕她的男人们开展暧昧养鱼情节,结果还把她的亲爹范老爷给斗倒,自己去当女侯爷了!
这女主简直有毛病,白瞎了她的那张漂亮脸蛋!
看到这里的时候,冒乐气得头上喷火,恨不得自己穿到书里替她选个最帅的老公结婚,一胎三个大胖儿子,过美滋滋的清闲好日子。
该说不说,这可真是打瞌睡就碰上了枕头。原本在现实世界中,冒乐还愁怎么能做个靠老公养着的幸福娇妻,走在马路上都在玩交友软件,这才倒霉出了车祸。
没想到因祸得福,她竟然一下子穿成了女主。
而且,冒乐从刚才侍女的话中得知,现在女主刚从寺庙回来,和侯爷的关系虽僵,但还没到后来送亲爹入狱的地步,她还有挽救的空间!
正在此时,被小苹叫来的侯爷满脸不虞地来到了应止玥的房间:“你又在闹什么?”
范老爷哪里知道,只是一个晚上,最看不惯的女儿就被人夺了舍。他皱紧眉头,呵斥道:“我没时间大晚上听你胡言乱语。你若是有几分良心,便好好陪伴你幼弟,给他讲几个在寺庙听来的故事也行。我知道你讨厌我和你姨娘,可稚子无辜……”
话还没说完,只听“噗通”一声,向来都孤高冷清的嫡女朝他跪了下来,“父亲,女儿知错了,从前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和林姨娘。你们明明是为我着想,可我不但不知感激,还数次顶撞,实在是不孝。”
这一跪不要紧,范老爷倒是被吓得差点咬到舌头,他惊愕地往后弹跳了一步,“你、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然而,旁边的林姨娘眼睛骨碌转了两圈,动作比他快得多,她弯身将跪着的少女拉起来,和煦道:“大小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只要你能和父亲和好如初,有时间再多陪陪你庶弟,姨娘便再开心不过了。从前也是我不好,只想着你年纪小、怕是会被刁奴欺骗,这才想着帮你打理夫人留下来的嫁妆。”
“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冒乐被感动得眼泪直掉,哽咽道,“我一个闺阁里的小姐,不通庶务,哪里会看算盘?若是姨娘不嫌弃,我这就将账本的密钥都让侍女交送给您,就是麻烦姨娘要多替我操心几分。”
林姨娘:这是哪里掉下来的大馅饼啊?
“这有什么麻烦的?月儿,我肯定会好好打理夫人留给你的嫁妆,必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林姨娘太过惊喜,一个没忍住,纤长的指甲直接把冒乐的手给划破了。
但冒乐强忍着疼痛,也跟着露出个羞怯的笑:“姨娘,不瞒您说,我一向觉得您待我比亲娘对我还好。从前我只是性子别扭,才不愿过多亲近。但您放心,我从此会安安分分地学习礼数,做个不让您和父亲生气的孝顺女儿。如此一来,相信母亲在天上看到了也必定会……咳!”
冒乐刚要陈情立誓,喉咙却被一颗果核堵住,硬生生卡掉了后半句话,她下意识循声望去,不由瞪大了双眼——这,这原女主怎么还没死?
旁边的林姨娘瞅了一眼,可铜镜旁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她疑惑地推了推冒乐:“月儿,怎么了?你说话啊!”
因为太过震惊,冒乐不小心把果核给吞了下去,喉咙口噎得难受,她此时也无心再和两人修复关系,敷衍道:“抱歉姨娘,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不如改天我再去拜访您。”
林姨娘有些失望,可是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便勉强安慰了她几句,拉着一旁的范老爷离开了院子。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冒乐胡乱地驱赶开侍女,吞了吞唾沫,这才怯怯地开口:“那个,你就是应止玥?你还活着啊。”
而应止玥没有应腔,只静静地望着远方。映着范老爷和林姨娘身影的灯盏渐次熄灭,彻底暗了下去。在最开始发现自己被夺舍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求救,可是声音还没有发出去,就又被她自己咽进喉咙里。
有什么用呢?
应止玥平静地想,这些人,该是巴不得她死了。
冒乐猜不透眼前面色苍白的美人在想什么,她瘪了瘪嘴,委屈道:“我也不是故意穿在你身上的。”
应止玥实在看不得自己的脸露出这样怯懦的表情,蹙着眉偏过头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冒乐就开始了她的表演:“我知道你被人夺了身体不开心。可其实,我也才刚刚二十岁不到,好不容易才毕业,还没来得及入职就被车撞死了。我、我也还没活够啊。”
说着说着,冒乐把自己感动得落了泪:“你虽是书里的主角,可是你看你性子这么倔,所以在故事里也多灾多难,结局一点都不好。但是,我愿意代替你过完这倒霉的一生。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投胎,我知道有个乱坟岗横死的新嫁娘,不然你魂穿在她身上怎么样?她家世和你相当,新郎也是出身大户人家,温文尔雅,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应止玥觉得她的话很亲切,有点亲爹的味道,可是她对夺舍别人的身体不感兴趣,于是奇怪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魂穿到这新嫁娘身上呢?”
冒乐发现软着来的方法没有用,又竖起眉毛,开始爹味教育:“应止玥,你明明有着这么好的家世背景,却只知道顶撞父亲,真是浪费!你用着这张肤浅的皮囊纵情享乐,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女侯爷有什么用,能吃吗?”
应止玥想了想,诚恳道:“怎么不能呢?”
冒乐:“……”
*
一鬼一人就此陷入胶着的状态。
好在,应止玥虽然不做人了,但是喜爱她的鬼怪也不少。虽然她还不能夺回自己的身体,但冒乐也不能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直到这天,应止玥在桃花路上遇到了冒乐和王家的三公子。
王三从五岁起就开始追着应止玥跑,自称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她:“月儿,我心悦你。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你,但他们只倾慕你年轻时的皮相。可我和他们都不同,即便你有一天化作了鸢鸟,化作了雨露,化作了诗篇里的墨迹,我都可以第一秒认出你。”
京城里还有不少小姐被他的酸诗感动,眼泪汪汪地表示:“有这样一个人爱着,我要是应止玥就嫁了。”
然而,就是这位声称“应止玥化成了灰都能认出来”的王三,此时正痞笑着看向冒乐,“月儿,我能摸一下你的手吗?”
冒乐红了脸,轻轻把手搭在他的掌中,含羞带怯道:“王哥哥,只能牵一下哦。”
应止玥:“……”我瞎了。
这还不算,应止玥发现冒乐还勾搭上了道观长老的儿子。
“应、应小姐,你真的愿意同我共游夕市?”小道士脸和脖子都红了,痴痴道,“去年,你在我的梦中浮现了五十次,可我连见你一面都做不到。”
冒乐嗔笑着瞪他一样:“怎么还叫我应小姐?”
“月儿……”
小道士吞了下口水,“月儿,你若是能嫁给我,我便是即刻死了都值了。”
冒乐缩在小道士的怀里,拿手在他胸口画圈,娇声撒娇:“既然你这么爱我,可愿意设阵帮我驱散一个害人的野鬼?”
野鬼?
小道士吓了一跳,“可是会操控尸体杀人的厉鬼?听闻这鬼最近在代城闹得厉害,没想到竟然来到了京城。我这就禀告师父,即刻将它击杀!”
“也不是那么厉害的鬼。”冒乐连忙把他拉回来,这要是经验丰富的道士看了,怕是一下子就会发现不对劲,“是个嫉妒我生得美,所以想要夺舍我的丑鬼,你可有办法?”
小道士这才微松口气,掏出一叠定心符,“月儿你别怕,你随身带着这个,谅这些小鬼不敢作怪。再说,你可是月儿,应家最为出众的大小姐,有谁能认不出来你?”
然而,冒乐却没接这话茬,只羞怒地看向他。
这下可愁坏了小道士:“但我若设下了阵法,这鬼就会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回。我们道门有规定,如果不是犯下什么极为伤天害理的祸事,一般是不会……”
“她要抢走我的身体,这还不算是伤天害理的祸事?”冒乐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他,“要是不能令她消失,我们也没必要再见了。”
“别!”眼看着冒乐作势要起身,小道士急了,他咬咬牙,“月儿,我明日就设下阵法,必定让这想夺舍你的厉鬼有来无回,我亲手将她挫骨扬灰。”
彼时,应止玥就漂浮在他们旁边,而冒乐明晃晃地对她挑衅一笑,还比出口型:“追求你的这些男人,现在可都爱上我了呢。”
应止玥并不感到生气,只觉得滑稽。
曾经口口声声对她表示爱慕的王孙公子,没有一个发现不对劲,还要为了冒乐杀掉自己。而荒唐之处在于,冒乐其实才是夺舍她的厉鬼。
这难道不可笑吗?
应止玥望向黏在小道士怀里的冒乐,从前的皮囊这时却让她感到恶心。
应家大小姐生性喜洁,旁人沾过的东西便不会再用。
既是如此,还不如毁了。
哪怕这是应止玥自己的身体。
她嫌脏。
*
次日,冒乐就拜托小道士摆开阵法。
道符被点着的时候,有枯草焚烧的香气。
应止玥到的时候,冒乐还没骨头似的依靠在小道士肩上,看到她来时吓得一下子睁大眼睛,也不撒娇了,只下意识地坐直身体。
小道士困惑道:“月儿,你怎么了?”
“没、没事。”冒乐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忽青忽白,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女主面前露了怯。
等到碰到小道士的手,她才找到主心骨,瞪向应止玥,“你倒是来得巧,省得我们花时间找你这个冒牌货。”
应止玥哦了一声,恍然浅笑道:“原是如此,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怕了我这个‘冒牌货’呢。”
“你!”冒乐脸被气得泛红,可眼神躲闪,到底是不敢再看应止玥。
她对谁都可以说谎,唯有在对上真正的应家大小姐时,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大风刮过,应止玥身上的褶裥裙摆漾开来,她眉目不惊,可不必做什么表情,就已是令人移不开眼。
明明生着同一张脸,可怕是没一个会把她们认成同一个人。
然而小道士只是普通的人类,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他扬起拂尘,催动术法:“急急如律令!锁!”
眼见着一道纤弱的身形被圈入阵法,小道士心中欢喜,正要捏诀直接杀掉这个觊觎月儿身体的恶鬼,心中却奇怪地一揪,举在半空中的拂尘怎么都落不下去。
冒乐看情况不对,赶忙上来抱住小道士的手臂,软声道:“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这厉鬼想要上我的身,这样你也舍得吗?你帮我这一次,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小道士从恍惚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垂眸看向冒乐。
脸还是那张脸,可正如珠玉蒙尘,不知为何,总没有初次见面时令他魂牵梦萦。
但这可是他的月儿,他有生以来唯一的执念。
小道士想到这里,咬住牙关,对这恶鬼默念了一句道歉,拂尘重重挥落下去:“三魂七魄,有来无回,破!”
小道士从前和师父师弟一起,也捉过不少孤魂野鬼。在最后的关头,任是怎样凶神恶煞的厉鬼都会缩回手臂,努力护住自己。
然而这只鬼却奇怪,明明身形袅娜纤细,看来生前也是被人精心呵护的大家小姐,可却不躲不避,任由拂尘带着雷霆之势挥落,伸长了手臂就是要毁掉应止玥的身体,连灰飞烟灭都在所不惜。
冒乐没想到应止玥这么疯,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瞬间消失,在他耳边惊慌失措地尖叫:“救我!”
小道士伸出拂尘替她挡了这一击,可一边又忍不住拧紧眉头。
这是怎么样的恶鬼,才会这么执拗?
*
不过,小道士的阵法虽然厉害,应止玥竟还留了一口气。
但这只能说是运气好,不是应止玥有她侄子曾经送给她的一个手镯护身,她怕是真的会魂飞魄散了。
说起应止玥的侄子陆三郎,其实她和他并不熟。应止玥本就是受人追捧的大小姐,自然和同样性子的天之骄子没什么交集,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只是去年她是在寺庙中过的生辰,陆三郎派小厮送来了一块籽凉木手镯。
这算是世家都会有的基本礼仪,应止玥本来要将它束之高阁,只是当时身边的侍女小姝顺手拆了来,她扫了一眼,没想到越看越喜欢,索性给戴上了。
冒乐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应止玥确实极为矫情挑剔,不喜金银俗物,反而觉得老的才是好东西。这籽凉木手镯看上去光秃秃的,没什么雕饰物,连暗纹都欠奉,是非常敷衍的礼物,可确实一看上去就有年头,轻轻一嗅还带着似花非木的淡香,正合应止玥的心意。
正是这手镯,替应止玥挡了致命一击。
可冒乐不知此情,以为小道士已经把原女主给彻底消灭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怀疑她其实是个冒牌货。所以,她非常开心,当夜盛装打扮后找来了她鱼塘中最为心仪的一条鱼,准备告白后开启美妙贵妇人生活。
海棠花树幽微,漾着浅淡的月光,花瓣荡在林荫下都是柔和的芬芳。
来人玄衣黑发,颀长挺拔,嗓音含笑,是雨打竹叶的泠泠声,悦耳至极:
“真是难得,姑姑竟然会叫我来叙旧。”
眩晕间,应止玥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
她也是真的没想到,冒乐喜欢谁不好,这么多王孙公子她不要,最后竟然挑中了陆三郎。
这可是她的侄子!
模模糊糊的,应止玥勉强抬头望去,发现冒乐正含羞带怯地递出一封书简,可因着她灵魂受伤、此时太过虚弱,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脸。
正在应止玥痛苦地心想“节操碎了个彻底”的时候,却感到周遭的气氛倏地一变。
恬淡温柔的海棠花霎时间变成冰冷的霜寒感,香砌之上,肃杀之气冲破古木。
带着沁血的怒意,原还含笑揶揄的公子变了一个人,书简顷刻间变成齑粉,他音调薄凉:“你不是……”
不是什么?
应止玥就在此刻,彻底失去了意识,眼前似花非木的香气淡去,最后团成一轮圆月沉在海棠树下的池塘中。
应止玥开心之余,又有点极小的疑惑。
要知道,她虽是被夺了舍,可脸还是那张脸,应止玥在冒乐身边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会对这副皮囊说不。别的不说,早上那个小道士不是还为冒乐破了道门规矩?
然而,那么美的一张脸向陆三郎告白,他不但要拒绝,还想要杀了她?
这陆三郎该不会是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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