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是个鬼差都挑不出毛病的好天气,他自从开始伺候应家的大小姐之后,成功从恐怖化身变身成一个爱八卦的包打听。应止玥是标准的大小姐脾性,走不到一会儿就要歇息。鬼差无聊去各处的酒楼乱转,倒是打听到不少有趣的消息。
什么林姨娘生下的庶子被“五雷轰顶”的场面吓到,回去后就啼哭不止,好像是得了癔症。吓得林姨娘四处求医,还被范老太婆抢走了儿子带在身边,还被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成“不上台面的东西,要是我乖孙有什么问题,你就去寺庙呆一辈子给他祈福!”
比如范老爷苛待嫡女、宠妾灭妻,上不得台面,因为风言风语过多,结果被皇上狠狠训斥了一顿,灰头土脸地告假了一个月。
还有的传言,说“应止玥”最近变化那么大,是因为范老爷会巫蛊之术,是个阴毒的男人,之前就是用术法蛊惑了她母亲,不然一个穷书生怎么可能傍上应家的千金小姐……
如此种种,非常不靠谱,但是鬼差听起来却有点暗爽。
他想到这里,刚准备回头和应止玥分享,却看到对方微凝着眉停滞在原地,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鬼差犹豫半晌,扯了一把身旁的张秀才,这才小心翼翼地唤道:“应小姐?”
张秀才是刚死没多久的新鬼,刚看到鬼差的时候还吓得面色惨白,可是在视线碰及他身边的应止玥时,脸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诈尸。
就像现在,张秀才不顾鬼差的拉扯,上前一步殷切地呼唤:“大小姐,可有什么是小生能帮你做的?”
他腰间的玉佩一闪,并不明显,轻易地消匿在晴日的阳光之下。
却在这时,应止玥瞳孔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令她嫌恶的场景。
*
十几盏腕子粗细的龙凤烛燃着殷红的光,火焰摇曳在帷幔旁,化在地上的影子却逐渐拉长。明明是没有风的婚房,可是却像是有人恶作剧,凑在蜡烛边上小口小口地吹气:
“呼”——
“呼”——
烛光忽明忽暗,地上的影子化成张邪狞的面皮,睁开大口要把里头的人吞噬干净。
新嫁娘的盖头未摘,像是用针线牢牢地缝死在沁出汗珠的额头上。她趴伏在地,烛影大盛,却照得她的影子越发狭小,眼看着就要被吞进黑与白的缝隙中去。
“救、救救我——”
身披嫁衣的姑娘没了力气,原本涂在双颊的胭脂斑驳地脱落下去,显出惨白的底色。明明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可她却像是遇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细嫩的手指被粗粝的地面划出血,可还是挣扎着在往前够,宛如被钉在蛛网上的濒死蝴蝶。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了。”
因为挣扎得过于剧烈,她钗子和打结的头发混乱地缠绕在一起。旁边的侍女却像是木偶,木木地凝视着主人苦苦的挣扎,嘴巴咧着如出一辙的微笑,往常看起来喜庆的表情,在此情此景下却更显诡谲,眼底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恶意。
……好像,在等待什么好戏开场。
就在新嫁娘力竭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紧闭的门房开了一条小缝,室外晴朗的天光泄进来,浑浊的烛影黯淡一瞬,露出来点不易察觉的天光。
新嫁娘眼睛倏地一亮,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力气,脖颈和肩颈绷紧成一道直线,整个人都因为紧张而快欲僵直——
只要、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可就在她勾着手要碰到房门的前一秒,清风吹过,苟延残喘的龙凤烛“唰”一下熄灭了。
……
“啊!”
*
新嫁娘惊恐的尖叫声还刺痛着耳膜,直到张秀才要碰到应止玥的指尖,她才微眨了眼,从刚才的诡谲场景中回过神来。
不过应止玥没当回事,只当因为这是劈雷后造成的副作用,魂体虚弱,才会看到许多不太干净的东西。
然而,鬼差不知此情,只以为她是大小姐脾气发作,懒得再走,只能用最委婉的语气和声劝道:“虽然我也走得很累,但是刚死的这位张秀才怕是等不了,三刻钟内再赶不到地府,他就只能转生进畜生道了。”
这年头,打工人没人权,打工鬼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鬼差们不仅要轮流伺候这位麻烦极了的应家美人,本职工作还不能落下,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加班费,一堆专门勾人性命的鬼差近期感觉到自己要折寿。
奈何,刚翘辫子的张秀才不知道他苦心,不等应止玥开口,就忙不迭地道:“等得了,当然等得了。都要感谢小姐宽仁,给小生和慈母的一炷香工夫告别。不知小生可否有幸获知小姐芳名?来生衔草结环,小生也要报得您的恩情。”
鬼差气坏了,上去对着这痴汉秀才就是个窝心脚:“长没长眼睛,给你留时间和老母告别的是爷爷我!”
应止玥给了他哪门子恩?还不就是嫌弃张家府苑门口糟污,一会儿又担忧池水弄脏鞋袜,总之就是不愿意进。鬼差还不能放她一个人在那,两人耽搁半天,这才留出了时间,用给弥留之际的张秀才和家人告别。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识好鬼心!
鬼差文化水平是半瓶子咣当,哄人倒是很有一套:“大小姐,您看这……”
应止玥却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自从离开应府后,是个鬼都能看出来这位秀致的美人心情不好:“你跟他先去吧,我也懒得去地府,刚好在代城歇歇脚。”
实话来说,鬼差觉得她讲得非常对。应止玥现在只是个游魂,前两天还用了整整八道雷劈昏了那位冒牌货,导致魂体更加飘忽,眼见着身体都要变得透明了,本来就该好好休养。偏偏鬼差的顶头上司还三令五申,要求他一定要照顾好这位美人,最好连如厕时都要陪同在身边。
鬼差怒了,屁话这么多,阎王自己怎么不来伺候,就只会压榨底下人!每一个猝死的打工鬼背后,都有个无良的变态上司。
偏偏张秀才看不懂鬼差的眼色,还在献殷勤:“小姐魂体若不稳的话,小生身上有块祖传的玉佩,可赠予小姐贴身戴着。”
应止玥拿着绣帕半掩住口鼻,还是那副不感兴趣的郁郁样子,只略微抬了个眼皮,露出双静滢的眸子。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张秀才却一下子来了精神,一屁股拱开旁边黑脸的勾魂鬼差,从怀里摸索了大半晌,这才掏出半个巴掌大的羊脂玉佩来:“小姐,您瞧,可还勉强看得过眼?”
旁边的鬼差本来还怒火中烧,看到这块玉佩倒是愣住,跟着把目光转过来,“这是五刑玉?”
应止玥抬起了头。
发现美人的注目,张秀才更是洋洋得意,他挑了一下眉,“可不是,前些日子县府的老爷想买走这块玉,我都没点头呢。”
比起这位病怏怏的秀才,鬼差倒是对收灵镇魂的办法了解得更多一些,除去定魂灯,就数这戾气最大的五刑玉最有效果。之前二皇子奄奄一息的时候,于贵妃舍了大力气去找,底下人也无功而返,倒是没想到就在眼前的张秀才手里。
张秀才没发现鬼差的古怪神色,嗳一声:“小姐也要多加留意,最近这一块不太平,不仅是高门大户,只要是家里养个闺女的,到了晚上全都闭门不出,生怕出事呢。”
似乎是为了反驳张秀才的话,他这声音刚落,茶肆前就传来吵吵闹闹的唢呐声响,小童雀跃着跑出去捡落在地上的铜钱,驾着马骑在前头的英挺新郎官满脸愉悦,这迎亲的一路看着也喜气洋洋。
这不是看上去还挺正常的?
不等应止玥疑惑地发问,茶肆里旁边的客人就啧啧感叹起来:“真是作孽哦,这是于家娶的第七房媳妇了吧,上一个头七还没过几天。”
“没办法,谁让这关附于府是皇家火药商,这小子还有个做贵妃的姐姐,给的聘礼也多,有那眼皮子浅的甘愿卖闺女,谁也没办法说。”
“不过这娶进府的门第倒是越来越低,第一个还是个齐头整脸的御史家嫡小姐,第三房的是王员外家的庶女,上一次是县府老爷远房亲戚家的表小姐,这回连屠户家的姑娘也不嫌弃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死了,下回又得娶个什么样的进门。”
这几个人喝大了舌头,嘴上便没有个把门的,张秀才刚开始还有点畏缩,转而一想他自己都四脚登天了,官老爷再厉害也没法收拾死人,便也点点头附和道:“是,我们都说这于家二公子八字硬,新妇不是进了门就病倒,就像是被夺了魂似的去上吊,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当真邪性着呢。”
应止玥眉毛轻蹙,不知为何想起来刚才眼前浮现的幻境,想来她最近确实精神欠佳了。
然而,张秀才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应止玥身上,含情脉脉道:“世道不太平,小姐可要收好了这玉佩,不然小生就算是投胎转世也还是会忧心您的。”
鬼差忍无可忍:“这不是你张家祖上传下来的玉佩吗?”
说给人就给人了?
哪曾想,张秀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是啊,但小生现在已经咽气了,若是转世成了屠户家的猪,就算是戴着玉佩也没有用处,还不如送给小姐。”
鬼差:“……”你倒是看得开,这歪理竟然还该死的有几分说服力。
他们坐下闲聊的这功夫,便又耽误了一刻钟,最后鬼差只能先拎着张秀才上路,并嘱托应止玥先去旁边的客栈歇息,他会尽早找同僚来替班。
张秀才被揪走前,还不忘拖长尾音叮嘱她:“小姐,后巷尾的嗣通客栈去不得,那里阴气颇重,小生家人还嘀咕过那里闹鬼呢。”
等到两人的声响远去,应止玥还在茶肆多坐了片刻,目送新娘的轿子走远。
只是虽然做鬼,应止玥身上这一套行头也颇为打眼。除去脖颈上新挂的羊脂玉佩,她手腕上还套着蒋家老夫人殡天后送她的翡翠镯子,裙摆上镶着的是战死沙场的女将军专门给她打的一斛珍珠饰品,唇上点的口脂是梨园小武旦饮下孟婆汤前特意送来的。
哪怕是冒牌货冒乐怕是也没想到,女主的玛丽苏光环竟然这么可怕,应止玥做人时是全京城都为其魂牵梦绕的第一美人,不做人了依旧是万鬼迷的头一把交椅。人鬼通吃,老少皆宜,进客栈的时候都有小鬼特意出来带路,帮她选个阴气最重的房间。
透过窗棂,应止玥瞥了一眼下面“嗣通客栈”的朱色牌匾,支着下颌转回客房。
——张秀才刚刚做鬼,可能是忘了一件事,对于非人哉的应止玥来说,阴气重的地方才最滋养魂灵,还不到傍晚,她原本透明的手臂已经有了凝实的现象。
对着铜镜,应止玥拿着个小镊子,细细地拔去秀眉上一根不明显的杂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是身边陪了她个把月的鬼差也不知道,应止玥这几日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应府的事情,而是她讨厌夏天。
这几日天气闷热,特别是在这座离京颇远的小县城,更是热得像是蒸炉一般。应止玥自小就苦夏,大丫鬟在冰窖里挪来几块冰扇风都不顶用,最后还是她不太熟的国公府侄子送来的禺氏玉小塌略减了几分暑意。
籽料凉而爽滑,触手温软,应止玥就算现在变成鬼,也还是很想念。
歪在竹席上,应止玥还是觉得闷,索性拢了外衫飘出客房,想找块阴凉地解几分暑气。外面已经华灯初上,路上行人渐歇,就在小二打着哈欠要阖上门栓时,有一行人急急忙忙赶上门来。
“还有空着的客房吗?”打头的仆从鼻尖上冒了汗,着急地问。
这伙晚来的客人身上倒都是绫罗绸缎,丢出银子来付账时也能看出阔绰,只是应止玥到底大小姐做得久,轻轻一扫就知道这些人应当只是富商。
妇人打扮的女子眉清目秀,并没有戴官家夫人惯常携带的帷帽,只对着旁边的小公子低声叮嘱:“一会儿别再拨弄算盘了,我们家的生意有你大哥操持着,你只要养好身体,比做什么都让娘开心。”
这小公子肤色偏白,深黑色的睫毛密如鸦羽,眼瞳类似于应止玥小时候很爱把玩的乌黑玛瑙,漂亮得仿佛浸过春日的潭水。只是脸颊晕出点淡淡的红晕,应当是中了暑,看上去还未及弱冠之龄。
再瞧旁边侍从的重视程度,以及客堂女客不时羞怯的打量,即便应止玥视角不佳,也能知道这是个很受家人娇宠的俊俏郎君。
只是这富商夫人的柔声话语让应止玥想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对她也是这番说辞,告诉她只需好好养病,将来做个守灶女被家人护着就行,也不必受到婆家的磋磨。
可是母亲却不在了。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这一行人已经上了楼梯,应止玥不由摇头失笑,越阶而下的时候富商母亲还在不放心地叮咛儿子:“你可要好好记住娘的话,小姝。”
刚欲离开的应止玥倏地顿住脚步。
时人为了让病弱的孩子健壮长大,有时候会用上点特别的民间办法,给儿子起个女孩子的小名,也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
不过,应止玥停住不是因为这个。
她在山上寺庙清修后便走丢的侍女,名字正是叫小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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