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止玥往前走了两步,复又仔细地看了下这小公子的眉眼。
不同于时人推崇的英姿勃发,大概因着体弱,这小公子常年束于屋内,肤色也是带着点病态的白。五官倒是好看的,只是可能因为年纪尚轻,轮廓是柔和的,并没有硬朗男儿的清晰棱角。
然而应止玥反而来了几分兴致,她向来不太喜欢威风凛凛的武将,总觉得带着侵略性,看着她的目光也总带着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可应止玥又不想被征服,对这些京城的年少英才兴趣缺缺,加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不会说话的小姝。
也不知道小姝现在去了哪里。活着的时候没找到,她被夺舍后又专门去查了生死簿,还是遍寻无踪。
应止玥难得有点恍神,可能因着这小公子身上带着点幽微的苦香,她不经意地回想起从前的山居岁月。
彼时屋外雨声潺潺,她勾着小姝的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紧又放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只是闲来无事摆弄对方的袖子玩。
偶尔,应止玥还会专挑小姝学字的时候按住她的笔,或者故意遮住她的眼。
这时候小姝便会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烛火晕在瞳仁边缘,有种松懒的怠意。因为不说话,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生气。应止玥反而会觉得新奇有趣,凑近了佯怒道:“本小姐亲自教你识字,你居然敢生我的气?”
小姝的身上总有种淡淡的冷香,并不浓,唯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得到。
说是药草味,但并不清苦,有种特殊的凛冽感,但晕在雨夜里那种冷厉又变得柔和,总让应止玥联想起落在山巅植株上的雨珠。雨水悠悠滑落时,竹叶也变得脆亮明晰。
这也和小姝外貌给人的观感相类,明明是侍女,却生着过于殊丽的眉眼。偏偏本人的神情时常是冷的,日光照耀而下便是艳色如刀,直逼血刃的肃杀之美。
偏偏这样冷艳的侍女不会讲话,遇到僧侣需要搭话时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总给人无依无靠的错觉,因而这时候又显得可怜可爱了。
回忆到这里,应止玥微叹口气,莫名觉得要是能和小姝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
然而眼前这小公子虽然身子偏弱,也是会说话的,他低垂着眉眼,“劳母亲挂心了。”
外面无雨,可他声如溅玉,似炎热暑气里清雅入壶的明润水珠,极为悦耳。可应止玥已经骤然失了兴致,头也没回地迈出了客栈。
她的小姝是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一开口,就不像她了。
*
出了客栈门,蒸腾的暑气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一股湿泞的潮热感。应止玥一向苦夏,更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应止玥伸手招出来“探兴盘”,顺着罗盘指引的方向刻意向阴气最重的地方走,然后来到了……
秃鹫盘旋着啄食腐肉,有两三只乌鸦绕着她飞,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鸟屎拉在了五米开外的坟地。
探兴盘泛出喜悦的光芒,显然认为自己做得不错,值得加一个鸡腿。
世上哪里还有能比乱坟岗阴气更重的地方?
应止玥:“……”
好吧,倒也不无道理。
应止玥收回探兴盘,拿出五刑玉收集阴气,一边优雅地轻移莲步。
身为《孤芳自赏嫡小姐》的玛丽苏女主人公,应止玥最喜浅色衣裳,尤其是素白的薄烟软纱。清风温柔地拂来时,她衣袂翩翩,几欲乘风而去,又如空谷幽兰,纤弱袅袅,望之不敢亵渎。
总结来说,就是美得冒泡,美得升天,水里游的乌龟见了她都要被美翻了壳。
应止玥也觉得自己很美,想到这里,她步子放得更轻,温柔地移过无名墓前的杂草,拿出白色的绢帕为故去的人扫去充作墓的石头上的浮灰。她只觉得自己又善良又漂亮,连长得奇形怪状的石头墓碑都不嫌弃,还愿意亲自去打扫,不愧“仙子美人”的声誉,下一秒怕是连神仙都要沉醉在她的美貌下感慨——
“我的个亲娘,救命啊!有鬼啊!”
不等应止玥沉醉完自己的美貌,那块生得奇形怪状的“石头”突然直起了身子,高分贝的声音把应止玥吓得一个趔趄,随即那块哭爹喊娘的石头撒丫子就跑,速度可以和跑步全国第一的武将匹敌。
应止玥还懵了一瞬间,这里哪来的鬼?
——噢,原来她就是鬼。
——可是人类也看不见她啊。
——所以这块石头也是个鬼。
等等,一个长得稀奇古怪,迎风奔跑的时候像是一块草垛子的、假装扮演成石头的不是人的蠢家伙,居然把她看成了鬼?
还是吓人的丑鬼?!
她都没嫌弃这丑陋的“石头”,对方居然被她吓走了?
这石头长不长眼睛啊!
应止玥怒不可遏,愤怒给她的阿飘状态叠加了数个加速度,裙摆飞扬,转眼就捉到了还在墓地里肆意奔跑的“石头”。
“石头”其实不是“石头”,长得也不丑,名唤连枝,生前也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
其实也不能怪连枝,她也是个刚死没多久的新鬼,还没太适应身份的转变。这天连枝本还迷迷糊糊地睡着,结果一睁眼就感到她用作覆体的杂草被子被拨开了。
乱坟岗本就有各种恶心的脏东西,连枝又是个刚及笄的年轻小姑娘,一下子被吓醒,屏住呼吸抬了眼皮去瞧。
白色的纱裙随风而动的样子本来是美轮美奂的,可是这时太阳下山,那点仙气加上白色裙子的buff一叠,也变成了阴森森的鬼气。
再加上应止玥对自己的美貌有万分的得意,坚信美人不畏惧素颜,打扮得清汤挂水也是美人。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鬼差是个大老粗,也不会给人装扮,应止玥更是从出生起就侍从环伺,从来都不必亲自动手,自有人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连上山的时候都有天降的小姝为她梳妆。
因此,这披散下来的顺直黑发更是志怪小说里面的女鬼必备打扮,应止玥还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小姐气质,无声无息地凑过去扒拉别人的头发,也不怪连枝被吓得直呼见到鬼了。
闹出来这么个大笑话,连枝反而更生气:“你半夜不睡觉出来吓人……吓鬼有意思吗?”
应止玥没工夫和她废话,她还害怕连枝呢,随手点亮了一盏灯,没好气道:“谁吓谁啊?”
刚才是因为夜色灰暗,连枝看不清别人的脸,这时候灯笼一照,清疏的光罩在大小姐的脸上,连枝扫了一下,双颊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认了错:“对不住,是我吓到你了。”
应止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皱着眉问她,怎么被丢到这里来了。
其实连枝也稀里糊涂的,她虽然不是生在名门大户里,但也家境殷实,父母如珠似玉地爱护她,度过了非常快乐的童年和一半的少女期。
不仅如此,她们家还和代城的县老爷有七扭八弯的亲戚关系。家人送钱送礼,打点无数关系,央了好半天终于在县夫人的帮忙下订了个好亲事。男方是于家的二少爷,还生得一表人才。前途无可限量不说,对着出身小门小户的连枝也温柔可亲。
“于少爷可是宫里的于贵妃亲眼看着长大的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瞧上我的。”连枝年纪小,只记得于二少爷是个大官,之前虽然结过亲事,但是莫名其妙地都没成。
她这么一说,应止玥倒是想起来冒乐曾提及过“早死的新嫁娘”。又想到今天下午碰到的新郎官时,茶肆里那些人的议论,说于家二少爷的第六房媳妇刚过头七。这样想来,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个人,正是眼前的小姑娘。
不过连枝也是个糊涂鬼,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位于二少爷订的婚事可不是莫名其妙就没了的。
不止是连枝一个人,先前与他有过婚约的小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成婚后魂殡西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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