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应止玥陪着连枝去坟墓等她表姐。
日头毒辣,扇子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别说鬼了,人都有点头昏眼花。
应止玥本来是没有打算出门的,只是因为前一天的事情,她现在看陆雪殊总有点尴尬,再加上连枝一个劲地撒娇叫她姐姐,她被磨得不行,索性点头答应对方出来转一圈。
到了坟茔,连枝殷勤地忙前忙后,又是垫凉席又是放冰块,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杯杏仁冷酥山。应止玥也不客气,斜靠在软垫上舀了口酥酪,挑剔道:“藕糖放多了,对皮肤不好。”
是的,即使死了,应止玥也要把抗糖的信念植入内心,也不知道一个鬼为什么还需要保养皮肤。
要是连枝表姐在场,怕是能被这不要脸的大小姐做派给气死,奈何连枝一点都不争气,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后,小脸红扑扑地又去鼓捣新的冰碗。午后的墓地倒是清幽了几分,不似几个时辰前燥热。应止玥拿着本书册翻了两页,只是还没等新的冰碗做好,耳边已经传来第三人的脚步声。而连枝更是惊喜地叫出来:“表姐!”
看来,这位就是连枝做鬼也在苦等的亲表姐了。
应止玥微掀下眼皮,看到来人时,难得泛出点惊奇来。
她原当是谁,没想到是李家的二小姐李夏延。
在一本传统的古早玛丽苏文学当中,除了对女主垂涎欲滴的男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对女主看不太顺眼的女配。通常情况来讲,女主和女配原来可能是闺中密友甚至是姐妹,可最后都会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大打出手,甚至伤及性命。
但是这些惯例并不完全适用于李夏延。
李夏延看不上应止玥。然而,她也一视同仁地看不上任何男人。
依照读者冒乐来看,李夏延天生罹患大小姐做派ptsd,一看到女郎拿着帕子伤春悲秋就想吐,迎风咳血的姑娘会让她满胳膊冒鸡皮疙瘩。而在其中,最让李夏延受不了的就是喜欢穿白裙子吟诗诵词的娇小姐,李夏延读到酸诗的时候,简直想自戳双目。
幸运的是,应止玥完美地符合了以上所有表述。
时值春日,李二小姐为了快要成婚的表妹去山上的寺庙祈福,这些繁文缛节本来就够她头疼的,偏偏她家人还逼迫她去和山中清修的应家大小姐问好。
李夏延被厚重的裙袍缠得束手束脚的,一边跟身边的侍女抱怨,说她多厌烦这些王孙公子在诗会上的附庸风雅。好比说,上次的诗会主题是为有着“郊狼为”称号的西域大将军写颂词,一位公子便摇头晃脑地吟诵:“郊狼为妻产稚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大家纷纷哔哔赖赖,说这词写得好,写得妙,写得蟾蜍醒了也要呱呱叫。
而这场春日宴的发起者正是李夏延的六弟,简称李六。
李六本还搂着侍女昏昏欲睡,听到此诗猛地惊醒,高呼:“妙哉!”
二月二十二日,巳时二刻二盏茶,李六发表重要讲话,大家洗耳恭听,旁边的书童写得一手好小篆,运笔如飞,连平仄的声调都记录到位。
在万众瞩目下,李六咳了咳嗓子,深沉道:“这西域果然与我中原的风土人情不同,狼比人多也就罢了,居然是雄性为母狼产子,还不畏肛处剧痛,要子子孙孙无穷尽。狼族英雄,果然值得我们人类敬佩啊!”
在场听众目瞪口呆,池塘里的蟾蜍呕出来一股酸水,李夏延丢脸至极,只想自戳双目。
李夏延还没抱怨完,就听到一阵浅浅的笑声,音色是极美的,像是此时身旁随风摇曳的铃兰,淡白与翠绿交叠成花圃小径。
应止玥手里拿着本书简,两三朵淡粉的花飘落在书页上,反衬得她指尖雪白细腻,几欲透明的脆弱感。身旁的侍女个子高挑,敛目安静地为她披上外裳。
娇弱、伤春吟秋、生活不能自理,还穿了条白裙子。
这还是第一次,李夏延在生活中遇到完全踩中她雷点的人。
然而应止玥亭亭站起来的时候,李夏延好像被打了什么定身咒语,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宛若灵魂出窍。
“你就是李家二小姐吧,伯母刚刚和我说了。”果然是过于病弱的小姐,只是这么几步路,李夏延都要担心树叶婆娑的阴影会把人晃倒,可这位漂亮的大小姐在平静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后,宛宛而笑,“你倒是比你弟弟可爱得多。”
如果李夏延足够了解应止玥,就会知道这不过是不走心的随口一提,笑意中的那点揶揄比风还要浅,轻轻一吹就散了。
可是从前李夏延对应止玥不够了解,这番话如当头棒喝,她骤然回神,脸一下子就红了,结结巴巴地开骂起来。
“首先,我不喜欢女人。我不是李六那个蠢货,你夸我也没用。”
“其次,我不喜欢女人。我可是喜欢郎君的,从来不搞磨镜那一套,我只能说你找错人了。”
“第三,我不喜欢女人。你以为你生得很美吗?好、好吧,就算你确实生得不丑,我也不喜欢长得漂亮的病弱小姐。”
“最后,我不喜欢女人……你、你、你在对我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最后气势磅礴的总结陈词骤然变了调,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幼虎,应止玥从她鬓边抬了手,示意有柳絮粘到了她的鬓角上。
李夏延大脑宕机,无法回应,把凉茶放在她侧脸上便可以瞬间沸腾。
她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可杏花疏影之下,应止玥只是简单点下头,温婉含笑:“李二小姐不必客气。”
从此,李夏延坚定地走上了和应家大小姐做对的道路,只是还没等她再次和应止玥本人对上,应大小姐的里子就被人掉了包。
如果说“应家大小姐”的转变让李夏延消沉了一段时间,那么关系最亲近的表妹的死更是重重打击了她,同时她万分懊悔为什么之前没有拜托父母,再多打听一下于二少爷的事。
然而木已成舟,连枝才刚成婚,连回门的时日都没到,竟是在大婚当日就过世了。
闻此噩耗,李夏延既惊且怒,快马加鞭地赶到了代城。
刚开始的时候,她脑袋混混沌沌,只想要祭拜自己的表妹,可是随着她从惊痛中缓过神来后,却渐渐察觉出不对劲。
连枝的死因像是笼在雾里,于家人声称连枝大婚之日突发重疾,这才不幸去世。可是李夏延查过,当夜于家连郎中都没请,而且以夏日尸体容易腐烂为借口,连于家人赶过来都等不及,草草地就将新娘子给埋了。
李夏延是知道自己的表妹的,连枝活泼可爱,固然性格中有单纯的地方,但是从前在老家时活蹦乱跳,和应止玥这种风一吹就倒的娇小姐完全没法比。
这样的年轻小姑娘,怎么可能在成婚的当天忽然就病死了呢?
这简直比应止玥突然邀请众人,声称要把那个王八弟弟记到亲生母亲的名下还离谱!
连枝不知道自己的表姐和应止玥竟是旧识,还在旁边满脸骄傲地给应止玥介绍:“姐姐姐姐,这就是我的表姐!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酥油渣般柔软的内心。她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喜欢男人。但是我的表姐我知道,如果她认识你的话,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李夏延更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被亲表妹三言两语就给卖了,她带着下人从乱葬岗把连枝的骸骨拾起,重新安葬。
想来也是好笑,连枝作为新嫁娘孤身一人来到他城成亲,不幸在大婚当日罹难后,夫家人居然好意思以“不吉”的借口把她丢到乱坟岗,最后竟是要表姐来帮她。安顿好一切后,李夏延这才沉默地走到新立的坟墓前,还温和地拍了拍横生的枝丫,轻声说:“小枝,别怕,你安心地去吧。表姐一定给你复仇。”
然而连枝不太安心,绕着李夏延到处乱飞。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脑袋好奇:“复仇,什么复仇?复家点心铺又出什么新品了吗?”
应止玥:……
应止玥把书册往脸上一盖,眼不见心不烦。
奈何连枝问不到李夏延,就转过头来缠应止玥。
应止玥指了下李夏延手边摊开的信笺,让她过去看,还警告了一句,“看了就回来,李夏延带的人很多,你别和阳气重的人靠得太近。”
这封寄给李夏延的信笺来自于连枝自己,普普通通,并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情。左不过是大婚当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未来的丈夫于二公子多温和,苏记桃酥多好吃,典型的连枝版手书。
连枝啧了一声:“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品味怎么这么差,明明旁边的姚记桃酥比苏记的香得多,又酥又脆,桃仁也放得多!”
眼看连枝又要离题千里,应止玥无奈提醒:“你注意落笔的时间。”
“落笔的时间?否月初九,辰时二刻。我自己写的难道自己还不清楚……”连枝嘟嘟囔囔,还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这才发现奇怪之处,“这好像有点奇怪,我明明是初八那天亥时去世的,怎么可能在次日写信?这分明不是我写的。”
还不等应止玥欣慰地感叹孺子可教,连枝气得咬牙跺脚:“这是哪个野鬼冒充我的笔迹,我就说我的品味不会那么差,苏记桃酥就是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行!”
……什么鬼会写人字啊,能不能不要侮辱野鬼,有那功夫人家早就铁爪掏心了好吗?
应止玥很绝望,连书掉了都不知道,她恨铁不成钢:“连枝,你是个什么点心脑袋!”
点心脑袋不知道应止玥在骂她,还含羞带怯地笑了一下,明媚宛如小雨初荷,“嘿嘿嘿嘿,谢谢姐姐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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