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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宣诏

    公主府。

    乔绾看着满院系着红绸缎的木箱, 不由感叹景阑的动作就是快。

    不过三日,便已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了。

    “公主,这景少将军倒是有几分真心诚意, ”倚翠跟在乔绾身侧,笑着道,“听闻这次十里红妆送进府中, 在坊间都传遍了, 都说公主和少将军天生一对, 般配至极呢。”

    乔绾掀开一箱聘礼,看着里面整齐叠放的金帛, 低哼一声:“也不看看他是给谁下聘。”

    倚翠掩唇轻笑一声,附和:“就是,少将军要迎娶的可是我们公主,便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乔绾被倚翠这番话逗得笑了几声,不由起了兴致, 索性翻看起来木箱中的精致玩意儿。

    有千金难换的金丝缕衣,也有嵌着东海玉珠的步摇头面, 上好的绸缎布匹,闪花人眼的金银珠宝……

    乔绾喜爱这些华丽的物件, 翻看的额头冒出薄汗都未曾停下。

    直至看见文房四宝的聘礼箱旁放着的狭长的木箱, 乔绾顺手掀开,里面放着一架紫檀木做面板的秦筝, 上方精雕细琢着一只欲飞冲天的凤鸟, 一看便名贵至极。

    乔绾顿了下,一旁的倚翠想到了什么, 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忙将木箱合上。

    乔绾回过神来, 看见倚翠担忧的神情,无奈地笑笑:“就是尊筝而已。”

    倚翠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激了,幸而一名侍卫抱着一个精致的木匣走了过来:“公主,这是定国将军府送来的。”

    “竟然还有。”倚翠诧异地低呼,走上前将木匣接了过来。

    侍卫又道:“将军府的人说了,这个公主可以随时打开。”

    乔绾也纳罕起来,走到倚翠身侧将木匣打开。

    木匣里放着一根精致的软鞭,鞭身不长,是以上好的兽皮做的,上面还雕刻着祥云纹路,鞭首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玉宝石,持鞭处以金丝缠绕,尾端坠着火红的丝穗。

    “好漂亮的鞭子,”倚翠轻声道,“比之前公主丢的那根还要好看。”

    乔绾想到在毓秀阁曾被景阑夺过去的鞭子,她那时定不会想到,兜兜转转,她所嫁之人竟还是景阑。

    乔绾将软鞭拿在手中挥了两下,不会太重,即便长久拿着也不会累,更不会太轻,挥起来得心应手,一时之间拿在手里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如何?”不远处的墙头上传来一人懒洋洋的声音。

    乔绾循声看过去,景阑正随意地坐在那儿,长腿支着墙头,高束的发辫与身上的朱色袍服在风里晃动个不停。

    “怎的送了这个?”乔绾扬了扬下巴问道。

    “之前的那个弄坏了,赔给你的。”景阑挑眉,放下腿轻轻一跃已经翻过墙头,落在乔绾跟前,看着她啧啧两声,“只是你的鞭术……”

    乔绾不悦地皱眉:“如何?”

    景阑苦恼地沉思片刻:“惨不忍睹。”

    乔绾眯着眼睛看着他,景阑悠闲地任她看着。

    下瞬乔绾对他绽放一抹粲然的笑,而后挥着鞭子便朝景阑抽去。

    景阑像是早有预料般,飞身后退两步,避开了这一鞭。

    倚翠站在一旁满眼茫然:“这,这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乔绾,你出鞭软而无力,”景阑下腰再次躲开乔绾挥来的鞭子,“你能碰到我便算你赢。”

    乔绾一恼,将软鞭竖着劈了下去。

    景阑一手撑地,身如飘叶再次轻飘飘地避开。

    二人争斗间,乔绾只觉方才那股短暂的烦闷消散无踪,就像回到毓秀阁那次一般。

    可转瞬却又被屡屡抽空的挫败取代。

    在又一次打空后,乔绾恼怒地将软鞭一放,下刻身形一僵,旋即停在原地,捂着胸口闷咳了几声,身子摇晃着朝一旁倒去。

    景阑一顿,飞身至她跟前,一手扶着她的腰:“你……”

    他的话没说完,乔绾手中的软鞭径自朝他的手臂外侧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我赢了。”

    景阑凝滞,看着仍半靠着他手臂的乔绾,她的额头因着舞鞭升起一层薄汗,呼吸急促着,脸颊连带鼻尖也泛着嫣红,耳根不由热了热,忙松开手后退了半步,低低应:“哦。”

    乔绾见他没有反驳,一时新奇地凑到他跟前:“你竟认了?”

    景阑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仰了下身子,恰逢一阵风吹来,吹得她身上火红的裙摆轻拂着他的袍服,景阑低咳一声:“明日圣上会于太仪殿前将你我赐婚之事昭告天下。”

    乔绾轻怔,继而扬眉笑道:“当初是谁说,便是死也不会娶我的?”

    景阑看着她唇角的笑,良久转眸看向别处:“明日可不要像现下这般笑。”

    乔绾不解。

    景阑道:“笑得再诚挚些。”

    乔绾的笑意微顿,旋即敛起笑瞪了他一眼:“爱看不看。”

    景阑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就勉为其难地看看吧。”

    乔绾哼了一声,垂眸的瞬间,她安静地想着,明日便是十九日。

    慕迟宫变则在十日后。

    只需在这十日内随意找个借口离开陵京,那么这一切都再和她无任何干系。

    “啪”的一声砖瓦碎裂的细响,自不远处的寝殿上方传来。

    景阑抬头看去,乔绾后知后觉地循着他的视线抬头。

    那里空无一人。

    “大抵又是跑来蹭食的野猫吧。”乔绾道。

    *

    翌日,天色昏沉,阴云压城。

    乔绾一早便被接到了皇宫,一路上看着黑压压的天,心里头也像是被压了一层厚厚的霾,惹得她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马车径自将她送到了长乐宫——赐府邸前她在宫里的宫殿。

    早已有宫人在此候着,见到她来纷纷叩拜:“叩见长乐公主。”

    乔绾已经许久没有来长乐宫了,不知为何,越往殿内走,心中的不安便越发躁动。

    直至宫女推开殿门,乔绾朝内看去,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因着常被宫人清扫的缘故,并无尘埃,却无端透着几丝阴凉。

    乔绾的目光绕过殿内的一桌一椅,落在宫殿深处的案几后。

    那里悬着一幅宫画,画中女子宫妃装扮站在一株梅树下,四周梅花散落,女子的眉眼妩媚姝丽,窈窕无双。

    那是……母亲的画像。

    乔绾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呼吸不觉一滞。

    “公主?”跟在一旁扶着的倚翠疑惑地唤她,而后察觉到公主手指的温度像是瞬间被抽离,一派凉意,“公主,您怎么了?”她忙问道。

    乔绾回过神来,眼下的一切和梦里截然不同,况且……慕迟宫变是在十日后,他岂会轻易更改自己的计划……

    乔绾勉强放下心来,对倚翠笑笑:“无事。”

    几个宫女托着一袭似霓裳的华服走了进来:“公主,这是皇上御赐的单丝碧罗笼裙和百鸟朝凤头面。”

    乔绾看着那华贵的如火裳裙,以金丝绣着拖曳金尾的凤凰,针针细致如丝发,外罩着嵌着金边的宽袖薄纱衣,十足奢华。

    管事嬷嬷伺候着乔绾穿上华服,笑着恭维:“以往便是给皇子们赐婚,也不过是底下宣个诏,而今给公主赐婚竟要在殿前昭告天下,皇上当真宠爱长乐公主呢。”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开口,恰逢一阵风吹了进来,将紧闭的阑窗重重吹开,连带乔绾身上的宽袖薄纱也吹落到手肘间。

    乔绾朝外看了眼阴沉的天气,眉头紧皱。

    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乔恒定下的吉时,宫女来来回回忙碌地跑着。

    乔绾不解地问倚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倚翠也不知情,走到外面拉了个小宫女问了问,回来道:“公主,好像是定国将军还未入宫来。”

    乔绾一怔。

    今日后,景家为表忠心,会借她的名义将兵符献上。

    定国将军为何还未出现?

    直至吉时已至,乔绾也不知定国将军究竟有没有出现,倒是几个宫人前来接她去太仪殿。

    太仪殿前,早已有满朝文武候着,乔绾去时,正看见立于人前的景阑。

    他仍穿着朱红色的圆领官袍,带着乌纱帽,神色不见以往的顽世不恭,唇角扬起一抹笑,于漫天混沌的阴翳之中,张扬且惹眼。

    “长乐公主到!”随行太监高高唤了一声。

    百官皆静,景阑循着声音看了过去,穿着嫣红华服的女子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眉眼娇艳,烟雾一般的纱衣在风中恣意飞扬。

    她走到他身侧,二人于玉阶之下站定。

    乔恒立在玉阶之上,显然心情不错,朗声笑了一声,同百官寒暄着什么。

    “乔绾。”身侧,景阑悄声道。

    乔绾看了眼四周,同样小声回:“什么?”

    景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错。”

    乔绾满眼莫名。

    景阑:“笑得不错。”

    乔绾失语地瞪了他一眼。

    景阑却轻轻笑出了声,而后道:“乔绾,今日回去,我同你说一件事啊?”

    乔绾好奇:“何事?”

    景阑却只笑看她一眼,再不肯发一言。

    乔绾不悦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喂!”

    景阑半点不为所动,看着前方闭口不语。

    二人同穿朱色衣裳并肩而立的画面,落入远处一双幽沉的美目之中。

    他看着他们艳红如嫁裳的衣袂因风纠缠在一块,正亲昵地悄悄说着什么;看着她伸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角。

    般配极了。

    吉时到。

    乔恒大笑了一声:“行了,孙连海,宣诏吧。”

    太仪殿前,除却风声再无其他声响。

    孙连海走到玉阶前,尖细着嗓音展开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长乐公主,朕之爱女也,自幼灵敏聪慧,身份尊贵,旦夕承欢朕躬膝下,疼爱甚矣。今公主正适逢婚嫁只是,朕承圣意,于诸臣择佳婿与之成婚。”

    “定国将军景荣独子景阑,仪表堂堂,未有家室,与公主天造地设,堪称绝配,朕心甚悦……”

    “天造地设,堪称绝配……”宫墙之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缱绻地重复着这几字。

    孙连海的声音仍继续着:

    “……兹将长乐公主下嫁少将军景阑,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他的最后一字终未能说完,凌厉的破空声乍然响起。

    一支长箭如闪电般直直刺入孙连海的心口。

    作者有话说:

    慕·野猫·迟flag:我与她再无纠缠!

    (赐婚诏书部分内容有参考百度。)

    ◉ 32、宫变

    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了太仪殿前的所有人。

    孙连海连声哀嚎都未曾叫出口, 便朝后倒去,胸口直直地插着一支羽箭,血迹一点点氤氲开来。

    天越发阴沉了, 黑云翻涌着压着皇城。

    “有刺客,保护皇上!”不知谁人高呼一声,禁军顷刻上前, 手执长刀将众人围护在其中。

    空中飘来几声低柔的笑声,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远处的殿门缓缓走了出来。

    他穿着白色云纹袍服, 披着绣着金丝的墨色披风,那张极美的脸上永远噙着一抹笑, 眉梢却像染尽霜雪,冰雕玉琢,雪肌瓷骨,冷得如不近人情的神佛。

    他的身后不远处,跟着那名叫司礼的侍卫。

    二人正一步一步地朝殿前走来。

    “长乐公主的好事, 我岂会错过呢。”慕迟站定在禁军之外,目光越过冷厉的刀剑与碍眼的众人, 落在穿着火红霓裳的乔绾身上,嗓音温柔。

    乔绾脸上的血色顷刻抽离, 容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的慕迟,和梦中那个掐着她的脖颈的慕迟, 一模一样……

    可不应该的。

    宫变应当在十日后, 不该是现在……

    景阑眉头紧锁,微微侧身上前, 挡在她身前, 瞥见她煞白的神情, 顿了顿小声道:“乔绾,你竟也会怕?”

    乔绾终于从混乱的意识中抽离,抬头看向景阑,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景阑愣了下,下意识地包住了她紧攥的手。

    慕迟的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唇角的笑微僵。

    昨日在公主府,他亲眼看见了二人一同舞鞭的画面,她脸颊通红将要摔倒,他乱了招式伸手去接。

    最终,她呼吸急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得意洋洋地说“我赢了”;他耳根通红地低低应着。

    格外亲昵。

    景阑说,明日乔恒便会为他们赐婚,昭告天下。

    他们将成为天下人皆知的夫妻。

    而这起姻亲的最初,是他一手促成,亲手将她推了出去。

    慕迟只身安静地回幄帐后,一个人待到深夜。

    司礼小心地问他可有事?

    他能有何事呢?

    不过是遂了当初的心思,终于摆脱了一个曾利用过的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他厌恶有什么超脱了自己的掌控,所以下定决心再不纠缠,如今这样刚刚好。

    可是当天光大亮,听闻定国将军府在暗中收拾银钱细软后,他还是出现在了此处。

    他看着她与景阑那样般配的朱色衣裳,想起了曾被他烧毁的绯红锦裘。

    ——仔细算来,他一次都未曾穿过那件锦裘。

    他听着太监聒噪难听的嗓音,念着庄重威严的赐婚圣旨。

    原来,赐婚是这样的啊。

    于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接受群臣的瞩目与祝福。

    他想起了雁鸣山的山崖上,乔绾未曾说完的那句“我本打算求父皇给我们赐婚的。”

    这赐婚圣旨,本该是他与她的。

    所以,在最后一刻,他再难忍受,随手抽出一支长箭刺了出去。

    可眼下,他却只看到,景阑安慰地牵着她的手,站在他的面前,连多余的目光都未曾分给他。

    慕迟笑意更盛了,眼中如淬了毒般冷冽,阴阳怪气道:“二位果真恩爱呢。”

    乔绾回过神来,微微松了松紧攥的拳:“慕公子有事?”

    慕迟听见她的称谓,漆黑的瞳仁紧缩,转瞬环视一遭,钉在景阑身上,笑应:“杀人。”

    此话一出,禁军手中的宽刀蓦地作响,直指慕迟。

    玉阶之上,乔恒的神情阴沉又惊惧:“给朕将这刺客杀了,不留活口!”说着转头吩咐身侧人,“去定国将军府请人。”而后任由宫人护送着,躲入殿中。

    数十名禁军再无顾忌,一拥而上。

    慕迟浅笑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身后的司礼却蓦地飞身上前,手中长剑出鞘,冷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剑光闪烁,一名禁军已经横尸当场。

    越来越多的禁军上前,血肉横飞中,慕迟只在刺客将要袭向自己时,身如飞鸿般极快地避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不多时地上禁军的尸首已有五六具,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群臣中已有文臣惊慌不已,武将手执兵刃谨慎地盯着慕迟与司礼。

    乔绾茫然地站在原处,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乱动。”耳畔传来景阑的声音,乔绾转头,却只看见红影飞身而起。

    司礼的身上也已经挂了彩,却仍剑剑致命,就在他再次挥剑斩杀一名禁军时,手中长剑倏地被一柄长刀挡住,震得他虎口微麻。

    景阑拿着地上捡的长刀,接下司礼的招式,与他对阵起来。

    二人的动作快而凌厉,招招都是杀人的招式。

    乔绾抬眸看过去,却一眼对上混乱之外的慕迟的目光,他也在看着她,独立于血腥之外,孤身长立,眼神幽沉漆黑,无一丝波澜。

    乔绾怔了怔,移开目光看向景阑,眼底显而易见的忧色。

    慕迟神色微凝,一股森冷自肺腑滋生。

    两声脆响后,司礼与景阑手中的刀剑相撞纷纷震落,景阑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飞起身,一掌重重拍向司礼。

    司礼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血,身子如凋零的秋叶,不受控地朝后飞去。

    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描淡写地抵住了后背,止住了坠势。

    慕迟自司礼身后缓步走出,目光直直盯着景阑,下瞬歪头笑了一声,身形如明暗交织的流光,呼啸着朝景阑袭来。

    景阑只觉一股庞大的力道裹挟着冷风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根本不及躲闪,只能迎上前去。

    乔绾睁大双眼,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二人,不过片刻景阑身上已带了伤,慕迟的指骨仍如利剑一般朝他的心口袭来。

    她死死抿着唇,咬牙冲上前去,闭眼挡在景阑身前。

    慕迟看着突然冒出的乔绾,神色怔忡,生生将死招收了回来,闷哼一声,内力翻涌着,踉跄了下吐出一口血来。

    周围的禁军见状忙上前,手执长刀将慕迟几人团团围住。

    摧枯拉朽的力道倏地溃散,乔绾久久没有睁开眼,直到身后一声“不是让你别乱动”传来,乔绾才睁开双眼。

    眼前慕迟的唇角溢出一缕血线,面色苍白如鬼地看着她:“你护他?”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丝毫未曾看一旁的禁军一眼。

    乔绾看了他一眼,死死抿着唇便要转身,却被慕迟拦住了。

    他朝前走了一步,周围的禁军随之谨慎防备地前行。

    “你竟护他?”慕迟再次低低开口,煞白的脸色冰寒如霜。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紧攥着拳:“没错,我护他。”

    慕迟平静地站在原地,良久轻笑了一声。

    周围的禁军一拥而上,慕迟也没有反应,只若无其事地任由禁军将刀放在他的后颈。

    “乔绾,你护他,那他呢?”慕迟缓缓抬眸,温柔道,“他也会护你吗?”

    “如你护他一般地,护着你?”

    他的话音刚落,宫门口传来一声声势震天的:“杀——”

    浩浩荡荡的肃杀之气席卷而起。

    宫内侍卫与外军厮杀起来。

    与此同时,一滴雨滴自阴云中落下。

    乔绾呆呆地看了一眼天空。

    变天了。

    宫变果真提前了。

    她没能离开陵京,那么……她便还有可能如梦里那般,死在这里。

    一匹快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径自行到太仪殿前。

    右相文逊手中高高举着一块铜色兵符,快步穿过禁军走到慕迟身后,恭敬地唤了声“慕公子”,而后转头高呼:“兵符在此,降者不杀!”

    众人大惊,惊右相叛变,更惊他手中拿的,赫然是景家的兵符。

    “文逊,”有文臣脸色惊惧至极,仍高声呵斥,“你竟敢叛国!”

    文逊看向那人:“我只叛了陛下,从未叛大黎百姓!”

    周围无人敢应声。

    慕迟柔声道:“景少将军,听闻你府上最近正在收拾银钱和细软。”

    “一边是你父亲、景家、还有正在宫门口厮杀的你的属下们,一边是你的……”说到此处,他顿了下,余下的话像是从唇齿之中挤出一般,“未婚妻,你只能择一方。”

    他这番话即便是对景阑说的,却始终看着乔绾,直到此时,才徐徐移开目光,迎上景阑的视线,和煦地笑:“景少将军选谁?”

    乔绾猛地看向慕迟。

    他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威胁!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慕迟垂下眸子看她:“公主不要这般看我,”他缓声道,“不然我会想要将他们都杀了的。”

    乔绾的睫毛轻颤,她扭头看向景阑,他的身上沾染了血迹,脸色泛着苍白,正在看着她,眼中不像往日一般张扬,反而透着一丝荒凉。

    “景阑……”乔绾低声唤他,看着他的眸子动了下,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难过。

    她看着景阑,就像看到了雁鸣山上的她。

    要逼着自己看清这一切,然后……接受它。

    可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已经腐烂不堪,等待它康复无异于助纣为虐。

    她接受了宫变,接受了慕迟对她从来都只是利用,那么此刻也就必须要接受“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的现实。

    景阑也在接受。

    “噗,”乔绾突然笑了一声,扬着下巴一如往日骄傲,她推了一把景阑,“你还站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救你的父亲和兄弟们?”

    她知道,以他的轻功,能离开的。

    景阑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她,许久道:“方才,让你不要乱动的。”

    不乱动,也许,他就不用面对眼下这一切了。

    乔绾仍笑着:“本公主要做什么就做了,还会怕这些乱臣贼子?”

    景阑看着她,艰涩道:“他是我父。”

    乔绾翻了个白眼,她能听见自己心中一遍遍地呼喊着‘不要丢下她,她可能会死的’,可还是笑得越发粲然:“我知道,要你离开便离开,你何时这么多话了?”

    景阑凝望着她,下瞬眼圈倏地红了,他又道:“说了让你不要乱动的,乔绾……”

    乔绾仍只笑看着他。

    景阑终究还是飞身离开了。

    乔绾仍站在原地,没有看他离开的身影,唇角的笑渐渐消散,她看向眼前正注视着她的慕迟:“满意了?”

    这一刻,她想,慕迟应当是恨她当初搅了他的计划,还屡次做了令他厌恶之事的。

    所以,才会令她陷入为人所弃的地步。

    慕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奚落、自嘲、空荡,再不若往日般生机盎然。

    心如被人拿着利器划过,留下一道不明显的伤口,只渗出血来。

    护送着乔恒躲回临华殿的侍卫跑了回来,站在石阶之上高喊着:“圣上有令,诛杀叛军,封侯拜相!”

    封侯拜相的诱惑不小,不远处大军仍在厮杀。

    太仪殿前不过一个受伤的司礼,一个文官右相,以及慕迟罢了。

    有跃跃欲试者已经上前,想要取三人的项上人头。

    可还没等接近慕迟,他已面不改色地掐住了那人的脖颈,甚至看都没有看那人,如弃敝履般丢在一旁。

    他的指尖纤长如玉,嵌入骨肉之中,沾满了血。

    一切都乱了。

    “公主。”乔绾听见有人在唤她,她转过头,倚翠弓着身子拉着她朝后宫跑去。

    慕迟淡淡地看了眼二人离开的身影,只侧首睨了眼司礼,后者立即了然,消失在战局之中。

    这一日,太仪殿前的存活之人,永远记得有一个厉鬼一般的男子,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身后尸首成山血流成河,他却恍然不觉疼痛,手中杀人的长刀卷了刃,便在地上随意再捡一把,一直杀入临华殿中。

    一名侍卫的尸体被扔进临华殿,撞开了殿门。

    满殿弥漫着紫檀香与浓郁的药味,这药同乔绾身上的如出一辙。

    慕迟将长刀扔到一旁,看着坐在御椅强作镇定的乔恒,缓缓地走上前。

    “李慕玄!”乔恒厉声叫他。

    慕迟脚步微顿,继而讽笑着继续前行。

    他没必要同一个死人解释。

    “你别忘了,朕仍然是青霓的父亲!”乔恒的语气难掩惊惧。

    慕迟站定在他跟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笑了一声:“所以呢?”

    乔恒死死扣着御椅,孤注一掷道:“你杀了她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将会永远横亘在你们之间!”

    慕迟本欲动手的手蓦地一顿。

    *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头顶的雨越下越大了。

    远处仍能听见阵阵厮杀声,血腥味不断涌来。

    乔绾跟在倚翠身后不断地朝前跑着,殷红的薄衫早已狼狈地耷落在手肘处,珠钗松动,满头青丝凌乱。

    直到被倚翠拉入一处宫殿中,殿门关上,也将外面的纷乱隔绝开来。

    乔绾渐渐回神,看着倚翠点亮一盏微弱的烛火。

    乔绾轻怔。

    她回了长乐宫。

    而不远处,母亲的画像正安静地悬挂在那里。

    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梦里的路。

    她会死吗?

    像梦里那样,被慕迟掐着脖颈,生生窒息而死。

    太痛苦了。

    “公主,您先躲在衣箱里,等到无事了再出来。”倚翠拉着乔绾快速说道。

    乔绾看着倚翠,良久点了点头。

    倚翠转过身打开衣箱,乔绾悄悄地拿起一旁的砚台敲晕了她。

    “你先好好休息,我若活着,定来接你出去,若是……”若是如何,乔绾再没说,只将倚翠藏入衣箱,留了一道缝隙。

    宫殿外,风雨与火光四起,哀嚎与兵戈声交杂。

    乔绾将殿门紧闭,重新回到母亲的画像前。

    许是倦鸟终于归巢,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母亲的裙摆处,呢喃了一声“娘”。

    良久,乔绾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刺鼻的味道陡然袭来。

    乔绾深嗅了一口,肺腑一阵翻涌。

    乔绾顿了顿,想到以往游方郎中说过,这个味道闻久了或是误食,怕是会让人暂时失去意识。

    她咬咬牙将里面的药材拿出,一股脑地塞入口中,干嚼了几口吞咽下去。

    还不如昏睡过去。

    若是今晚注定要死,失去意识还能少些痛苦;若是侥幸活着,更好。

    肺腑里翻涌得越发厉害,一股股铁锈味在喉咙间弥漫,直到后来意识开始游移,肺腑的灼烧感淡了许多,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多久,宫殿外传来阵阵肃杀的脚步声,火光将殿外照得如白昼。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乔绾转头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逆光站在殿门口,只是手里未曾拿着乔恒的项上人头,可身后,却站着乔青霓,七皇子乔琰,以及诸多将士。

    乔绾只觉眩晕感越发强烈,即便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慕迟也不怕了,只平静地垂下眸子。

    慕迟紧盯着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察觉到她看见他后失去神采的双眸时,脚步一僵,忍不住尖锐道:“长乐公主在等着景少将军来救吗?”

    乔绾此刻连翻白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慕迟古怪地笑:“恐怕要让公主失望……”

    未等他说完,乔绾只觉肺腑一震,蓦地咳出一口血来,她拼尽最后一丝清醒,抬头嚣张地笑:“你来晚了。”

    说完人直直地朝后倒去,脸上全无血色,逐渐失去意识。

    晕过去前,乔绾只看见一道黑影朝自己忙乱地跑来,脚步仓皇地跌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声:

    “快去叫太医!”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我要先装一会儿……

    某狗子:快去叫太医!!!!

    ◉ 33、大哭

    乔绾再有意识, 只觉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胸膛前,周围一片死寂,空荡得令人害怕。

    身体内原本沉寂的燥痛也逐渐苏醒, 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可她却拼尽全力都难以睁开双眼,只得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难以挣脱。

    “乔绾, 你宁愿死吗?就因为景阑舍弃了你?”森冷的语气自她的耳畔响起, 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嗓音却极尽嘶哑,格外陌生。

    可她却感觉到, 死死拥着她的手即便极尽克制,仍在细微地颤抖着。

    紧接着有什么塞到了她的唇齿之间,冰冷黏腻的水如汩汩溪流,不断地流进她的口中,带着浓郁的铁锈味。

    乔绾很想睁开眼, 狠狠地骂一顿说这话的人。

    她才不舍得死,她还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华服首饰, 她还要离开陵京,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 若非很可能被生生掐死, 她才不会吞下那些难吃至极的药材。

    可她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强忍着肺腑翻涌的剧痛, 被迫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我偏不会成全你。”阴翳的话中透着渗人的温柔。

    乔绾不解, 只觉口中血流得越发的少,下瞬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 似乎又划开了一道伤口, 强塞到她的口中。

    乔绾不知自己究竟被灌了多少血, 燥痛的肺腑逐渐安宁,人如泡在温水中一般。

    可始终难以睁开双眼。

    直至门外响起嘈乱的脚步声,司礼的声音响起:“公子,抓来了一位太医……”他的声音逐渐停下,随后哑声道,“公子不能再伤自己了,您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竟然真的是慕迟这个小畜生啊。

    乔绾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竟然会救她而非杀她?

    “慕公子,先让太医给皇妹看看吧。”柔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在一旁附和着。

    乔绾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敢情是在乔青霓面前装善良呢,左右他总是擅长伪装。

    似乎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她跟前号起了脉,随后乔绾感觉到自己的唇齿被人掰开,喂入了一枚丸药。

    丸药极苦,若是她清醒着,定然会呕吐不止,可眼下她什么都做不到,逐渐再次沉浸在一片虚无与死寂之中。

    恍惚中,乔绾好像再次做了一个梦。

    熟悉的地牢。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地牢更为漆黑。

    没有那位说话的老者,牢顶的天窗也被封死,牢门被一根极粗的锁链锁着。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漆黑。

    乔绾努力地睁大眼,却莫名看见了安静蜷缩在一片漆黑中的少年。

    她知道,这是慕迟。

    十余岁左右的模样,乌长的墨发凌乱,肌肤欺霜赛雪的苍白,两颊却瘦骨嶙峋,像是久未用水用食,此刻正因为冰冷而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那样消瘦的脸上,双眸显得格外的大,眸光比周围的漆黑还要暗沉,如秋潭古井,长睫浓密如蒲扇,眼尾间已经显出风华昳丽。

    慕迟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待着,不知道待了多久,不知道何时能出去。

    乔绾却难以忍受这样死一般的寂寞,她拼命地挣扎,寻找出口,可一日,两日……

    始终挣脱不开。

    最终她筋疲力尽,蹲在角落看着还是小小畜生的慕迟。

    她仿佛看见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直到他的身影逐渐变得死气沉沉,他动了动,将血肉模糊的小臂凑到唇边,舔舐着自己的血,大口吞咽着。

    干涸苍白的唇染了诡异的血迹,他却仿佛无一丝知觉。

    乔绾想,是她太蠢了,早该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就该意识到,这个生活在黑暗里的慕迟,不可能成长为那样温柔良善的男子。

    不知多久,牢门处锁链碰撞声响起,一人谄媚地笑:“殿下,没想到关了七天,灌了毒药,这小怪物还活着,”他说着,命人将几粒解药塞到慕迟的口中,用力踢了下牢门,“记住了,以后见到殿下,别板着那张死人脸。”

    乔绾看向牢门处,却只见一名穿着玄色绸缎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盏宫灯,走到慕迟跟前,俯视着他笑道:“感觉如何,皇弟?”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人终于从梦中挣脱,醒了过来。

    梦中,那个俯身看着慕迟的少年,长着一张和慕迟极为相似的脸。

    只是那少年更为硬朗且满身戾气,不若慕迟一般精致。

    乔绾陡然想起倚翠曾说过的传言——

    大齐皇后临盆时,天象异常,天府星和紫微星双星同现,这是诞下双子的征兆。

    可在皇室诞下双子乃是大凶之兆,幸而最后只生下一子,取名李慕玄。

    李慕玄,慕迟。

    慕迟是李慕玄的胞弟?

    “公主,您终于醒了。”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丝丝哽咽。

    乔绾转了转眸子,此刻看清头顶熟悉的帷幔才发觉,自己竟身处公主府中,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便是香炉中的檀香,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倚翠红着眼圈走到她跟前,手中还端着膳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黎色汤药,一碗澄清的蜜浆。

    倚翠哽道:“公主,您昏睡了五天。”

    五天。

    乔绾勉强抬了抬手,难怪她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您不用乱动,”倚翠忙坐在榻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又拉过软枕靠在她身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汤药。

    汤药满是苦涩,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乔绾嫌弃地拧了拧眉,虚弱道:“太难喝了。”

    “太医开的方子,说这样公主才能好得快。”倚翠说着,舀了一勺蜜浆喂到乔绾口中,“这蜜浆是……那些人给的。”

    “那些人?”乔绾不解。

    “在外面监视着的那些人,”倚翠惊惧得睫毛轻颤了下,“那个叫司礼的护卫给的。”

    慕迟的人监视着公主府……

    乔绾眉头紧皱:“他们可曾为难你?”

    倚翠摇摇头:“他们将我带回公主府的,”说着,倚翠的泪蓦地落了下来,“往后公主再不要那样护着奴婢了,奴婢……奴婢……”

    “好了,”乔绾无奈地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说着转移了话头:“现在宫里怎样了?”

    倚翠蹭了蹭眼泪,将喂完的药碗放到一旁,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蜜浆:“宫里头都变了天了,皇上立七皇子为太子,赐东宫,只是……谁都知道只是个摆设,真正执掌大权的人是……是……”

    “慕迟。”乔绾替她说了出来。

    倚翠点点头。

    乔绾却不觉蹙眉:“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嗯,”倚翠轻轻颔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下人都在传,说,说那个慕迟是因为怕和昭阳公主之间生嫌隙,才没有弑君。”

    乔绾平静地听着,想到那个梦,不由想到自己曾听闻,一母同胞的人总会有些心灵感应的。

    而今看来,似乎真的如此。

    他爱慕乔青霓,所以放过了乔恒。

    说不定……

    乔绾讽笑一声,说不定她还活着,也是沾了乔青霓的光。

    寝殿外,司礼正送来今日的药引,听见殿内的动静,顿了下,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

    东宫。

    已封太子的乔琰和右相文逊坐在一旁,看着正随意坐在前座的慕迟。

    他的脸色煞白,盖不住那股仿佛从鬼域闯入人间的森森寒意,正随意地抚着手腕上的伤口,懒散平静。

    到底是乔琰气盛,看了眼文逊后率先问道:“慕公子不该因儿女情长手下留情的,万一生变,我们都难逃一死。”

    慕迟闻言,眸也未抬,只是抚弄着手腕血痕的指尖一顿,好一会儿才语调温柔地开口:“那到底是太子的生身父亲啊。”

    乔琰一滞:“到底是因为是孤的父亲,还是因为是皇姐的父亲?”

    慕迟低着眸,神色间尽是倦怠的疏懒。

    乔琰见状,转而求助地看向文逊。

    文逊避开乔琰的目光:“慕公子,眼下黎国北部仍有余寒,百姓冻死伤者良多,赋税混乱,良田颗粒无收者众,”他站起身,“我会亲上奏,大开国库放米粮炭,免赋税两年,还请慕公子到时推波助澜一番。”

    最初他仍对皇室抱有期待,可当得知当今陛下一门心思寻求“不死仙丹”这等荒谬行径后,也只得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慕迟皱眉。

    他夺权,从不是因着什么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他就是想看人间变成炼狱,想要一切变得混乱,比他还要不堪。

    毫无理由。

    可开口否决的瞬间,却蓦地想起当初前往楚州的路上,看到一切污浊肮脏的乔绾病倒的画面。

    慕迟的手不觉紧攥,崭新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却在此时,司礼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手中仍拿着装着“药引”的瓷瓶。

    慕迟一滞,心口莫名乱了下,欠了欠身子坐正了起来。

    司礼目不斜视地走到慕迟身后,俯身小声说了句什么,乔琰与文逊二人便看见始终随意的慕迟在沉默几息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乔琰看着慕迟的身影消失,才抱怨地道:“老师,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说话?”

    他随之冒险这么久,竟还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王座。

    文逊瞧着这个包不住话的学生,无奈地摇摇头:“太仪殿前,几十名精兵良卫死在同一人手上,殿下真以为他需要你?”

    乔琰怔:“老师的意思是……”

    “殿下大抵是,得了昭阳公主的福了。”

    且不说儿女私情,单是昭阳公主的命格——得之便可得天下,便足以令天下人欲夺之了。

    慕迟回到公主府时,府中一片寂静。

    走来走去的下人低着头不敢言语,守着的侍卫神色肃穆。

    慕迟的脚步突然便停了下来,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司礼一愣,许久疑惑地问:“公子?”

    慕迟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方才去了他曾万分熟悉的寝殿。

    房门推开,清淡的檀香与药香幽幽弥漫着,而床榻上的女子仍躺在那里沉沉睡着,曾经满是生机的双眸紧闭,脸颊消瘦苍白。

    仿佛从未醒来。

    慕迟怔愣片刻,心口中微起的波澜好似在这一刻全都归于幽寂。

    太医说,不知吃了什么刺激脾胃的药材,只能先逼她先吐出来,可她经年累月服用朱砂和紫河车这类药物,已在体内积了不少毒素,只能慢慢调理。

    朱砂、紫河车,皆是乔恒吃的丸药里的药材。

    慕迟忘不了那日闯入长乐宫时看到的画面。

    她坐在一盏微弱的烛火旁,穿着火红的华裳,唇角溢出的血比衣裳还要艳红,即便如此,仍对他张扬跋扈地笑,说他来晚了。

    慕迟想起了从地牢出来后的事,他杀光了外面的宫人,除却东宫与养心殿有重重高手守卫。

    最后他将两杯酒放在他本该叫一声母后的人面前。

    她哭着一声声唤他“迟儿”,说着“对不起”,而后将两杯酒拿起来同时一饮而尽。

    那日,她也如乔绾一般,口中的鲜血不断流出。

    之后,便是李慕玄长达三年的孝期,与乔青霓的婚约推迟。

    可那时,他不过觉得惘然,而看着吐血的乔绾,慕迟第一次觉得恐惧,恐惧后便是滔天怒火与手足无措。

    他想,这么怕疼的乔绾,竟然敢吞下那些药;想她究竟有多伤心那日未能与景阑成就好事;想他若是没有去长乐宫或是晚去一会儿,她是不是就这么去了……

    越想越怒,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慕他,转头却要同旁人结亲,既如此,她想要什么,他偏偏不允。

    便是死也是如此。

    她当初如何将他从松竹馆买回来的,如何给他刻上了印记,而今身份颠倒,他还未曾将一切还给她,她怎能死?

    可那些药材她分明早已吐出,却仍昏睡着。

    昏睡了整整五日。

    慕迟缓步走到床榻旁,如前几日般伸手探向她的眉眼。

    冰冷的指尖像是触碰到了极暖的火炉,一丁点热意便不断在他体内流窜。

    她即便昏睡着,身子都温暖如火。

    慕迟忍不住凑上前去,汲取她身上的温度与馨香。

    亦如他前几日做的那样。

    可这一次,她的呼吸乱了,睫毛轻颤了下,像是在竭力克制着逃避他碰触的冲动。

    慕迟顿了下,仍褪了足衣,便要躺在她身边。

    乔绾几乎立刻睁开了双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声音仍虚软无力,却毫不损害那份得天独厚的骄纵蛮横:“你做什么?”她质问他。

    慕迟坐在榻旁:“公主不装了?”

    乔绾瞪着他,许久勉强坐起身:“景阑呢?景家人呢?”

    慕迟怔了几息,心中涌起一股恼意,他宁愿她仍在装昏迷不醒。

    她醒来,竟只会说这些了?

    “一醒来就问他……”慕迟笑,伸手将乔绾散乱在软枕上的长发捻在手中把玩,“若是他死了呢?”

    乔绾指尖一顿,有一瞬,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在公主府中,那个温柔似水的慕迟。

    可他说出的话却又将她打回原地,乔绾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了回来:“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问他,难道问你?”

    未婚夫。

    慕迟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以及掌心上的数道血痕,阴阳怪气道:“将你舍弃的未婚夫?”

    乔绾脸色微白,沉默良久,古里古怪地笑:“慕迟,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吗?”

    屡次想要将她舍弃,甚至不惜将她推给旁人的人,究竟是谁?

    慕迟的容色僵滞,转瞬低低笑了出来,胸腔微震着,他朝她靠近了些许:“公主再提他,他真的会死。”

    乔绾闻言,知道景阑还活着,重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慕迟看着她,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如此显而易见,她却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除了景阑,她对他再无话可说。

    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恼怒,慕迟豁然起身:“公主无话说了?”

    乔绾沉默地闭着眼。

    慕迟死死盯着她的侧颜,下刻转身:“既如此,公主便在府里好好待着,什么时候有话说了再放出去。”

    他说着朝门口走去,却在打开殿门时微微停了下,侧首温柔道:“对了,文相要开国库慰百姓,公主素来爱民若子,藏在地窖的那些金银珠宝,我便做主给公主捐了。”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见殿门一点点合上。

    她坐起身,肺腑一股怒气涌了出来,一连将床榻上的被褥全砸到地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那些银两,本是她打算过段时日慕迟和乔青霓定下来时,必然无心再理她,到时,她便可以离开陵京时带着的!

    可躺回床榻,想到前往楚州那一路所见所闻,乔绾抿了抿唇,怒气散了一些。

    她还有她的衣裳首饰,只要省着些,总能荣华富贵过一生的。

    接下去几日,慕迟再未出现。

    朝堂风云大变,各方势力必然会明争暗斗,想必有他忙的。

    而乔青霓和大齐的联姻也果真以乔恒身子不适、乔青霓一片孝心想要服侍左右为由,往后推迟了数月,定在了五月的吉日。

    乔绾听闻倚翠小心地对她说这个消息时,也只停顿了片刻,继而讽笑。

    果然,慕迟怎么忍心自己的心爱之人嫁给旁人呢?

    她的身子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仍虚弱,却已能走能跳。

    只是仍有守卫把守着公主府,她只能在庭院中踱步。

    反是那名叫司礼的侍卫,总是欲言又止地出现,将药引交给倚翠后,再容色复杂地离开。

    这日,天色微有阴沉。

    乔绾服下药后和倚翠在庭院中散步,散至墙根下时,忽听见头顶一阵石子碰撞的声响,她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再定睛看过,那里已空无一人。

    而她的脚边多了一张石子压下的字条。

    乔绾将字条踩在脚下,不经意地捡起来藏在袖中,回到寝殿方才打开。

    字条是景阑写的,只有一句“抱歉”。

    乔绾看着这二字,目光落在最后的笔锋上,有些扭曲,像是脱力后写下的。

    乔绾想到慕迟说的,他只保证景阑不死,却从没保证过其他。

    如今倚翠也探听不到景家的任何消息……

    乔绾呼吸微紧,安静了半晌,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司礼这几日跟在公子身边伺候,成日提心吊胆。

    公子嘴上说着“长乐公主何时想言语了,再放她出来”,甚至连公主府再没来过一趟,可他日日回禀公主府的事情时,公子从不打断,只沉默地听着,听完却又说上一句“他多嘴”。

    周围人虽不知为何,却也知道公子阴晴不定,常人连靠近都胆战心惊。

    今日见长乐公主终于要走出公主府,司礼只当公主终于肯对公子服软了,当即施展轻功越过墙头,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乔绾不想坐公主府的马车,以往府中都是乔恒的人,谁知慕迟是不是早已换成了他的人。

    乔绾一直行到街市,前几日的宫变余波仍未散去,街市上却已有商贩出来叫卖了。

    寻了辆马车,她直奔定国将军府。

    待到了将军府,乔绾才发觉原本繁华的府邸,此刻显得格外萧瑟。

    几辆马车停在府邸门前,寥寥无几的下人手中抱着箱子,一个个将其装上马车。

    “哎,这大将军也举家被发配边疆了……”路过的行人悄声感叹着。

    “谁说不是呢,”有人惋惜着附和,“前不久皇上不是还为小将军和长乐公主赐婚了,那时将军府何等的风光啊。”

    “行了,少说几句吧,听闻瞭望阁前分发米粮,还不快去领一些……”

    “当真?我这就叫上院里人去。”

    几人匆匆而过,只留下几句叹息。

    乔绾怔了怔,站在府邸对面不远处的树下发呆。

    原来,是发配边疆了。

    “行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小爷这不好好地回……”一如往日般潇洒的声音自府邸门口传来,却在看见门前不远处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景阑看着仍穿着一抹水红披风的女子,好一会儿扬眉扯起一抹笑,踱步到她跟前,高束的马尾中,那颗张扬贵气的红玉珠子消失了。

    “乔绾,早便说过,愁眉苦脸不适合你,丑死了。”

    乔绾也笑了起来:“景阑,你怎的还不积口德啊?”

    “口德是什么?”景阑耸耸肩,顿了下道,“来送我?”

    乔绾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觉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天色像是突然间阴沉了下来,整条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景阑却笑了起来:“放心,只是贬去岭山。我家那老头是从那边成长起来的,那儿到处都是他带出来的将士,回到边疆他反而高兴自在得很。”

    乔绾对景家的事也听闻过一些,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去那边总好过在皇城根下,这儿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做些什么都得担心给家族抹黑,到那儿说不定还能立个军功。”

    “嗯。”

    “说不定哪日你去岭山,又见面了呢。”

    “嗯。”

    “只是可惜,你没这个荣幸嫁给本小爷了。”

    乔绾仍要点头,下瞬反应过来,抬头瞪着他:“喂!”

    景阑却笑出声来,他看着眼前眼圈微红的女子,许久转眸看向阴沉的天边,嗓音幽沉了些许:“青云山。”

    乔绾不解:“什么?”

    “青云山那次,”景阑顿了下,嗓音微哑,“回来后,便没那么抗拒赐婚了。”

    乔绾愣愣地看向他。

    景阑咳了一声:“还以为没机会说了,未曾想又碰见了,便让你得意一下吧……”

    乔绾仍怔忡地站在原地,许久突然夸张地笑了一声:“原来你爱慕我啊!”

    景阑瞬间怒目看着她:“分明是小爷眼瞎了才会……”

    他的话在看见她通红的眼圈时逐渐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低声道,“乔绾,别哭。”

    乔绾睁大眼睛:“我才没哭。”

    景阑深深地凝望着她,眼圈蓦地红了:“的确是我该抱歉的,乔绾。”

    “文相和我父亲数十年的交情,二人不过政见不和,那日在宫中,我心知文相是不会害我父性命的,却还是不敢赌,只能将你舍下。”

    后来,回到府中,看见只被迷晕的父亲和全无重兵的景府,他知道,一切都迟了。

    他做了再难回头的选择。

    乔绾没有吭声,只在一片沉默后问道:“何时离开?”

    景阑看着她:“午时。”

    “嗯。”乔绾低应了一声,再没有言语。

    景大将军不知何时出来了,他已换上一袭靛蓝的布衣,身侧跟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二人远远地看着她,许久景大将军对乔绾的方向行了一礼,女子也福了福身子,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午时到了。

    乔绾目送着几辆马车朝北城门的方向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看不见踪影。

    头顶的天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雨。

    而后千滴万滴落了下来。

    乔绾仍站在树下,看着远处的烟雨朦胧,许久不知为何突然便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身形消瘦的小姑娘,蹲在雨中,姿态狼狈全无形象地大哭着,格外委屈。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么。

    景家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并不太伤心。

    乔恒终于得到了报应,她应该很高兴才是。

    慕迟没有杀她,她还活着,且以后也终于不用担心会死在哪一次试药之中,更该大笑。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哭。

    她想到当初在陵京街市上打马游街的自己,想到松竹馆一掷千金的自己,想到和景阑张牙舞爪地斗嘴的自己,想到……听见慕迟说“我会陪着公主”时怦然心动的自己……

    景阑说他喜欢她。

    乔恒说她是他最宠爱的“小十一”。

    慕迟也骗她说,他会给她爱慕的。

    可是,如今的陵京,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深也好,浅也罢。

    再也没有人喜欢她了。

    不远处,司礼撑着伞遮在慕迟的头顶,低垂着目光不敢多看半分。

    慕迟立在雨中,纤长雪白的手指紧攥着,崭新的伤口裂开,沾了雨水的血珠一滴滴坠落。

    他看着不远处蹲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女子,失了血色的脸上,双眸幽沉漆黑。

    良久,他伸手抚向胸口,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这里像是种种情绪扭曲杂交的酸涩。

    当初雁鸣山上、只身离开楚州时,她从未这般哭过。

    景阑离开,真的这样伤心吗?

    作者有话说:

    司礼(兴致冲冲):公子,公主想理你了!

    狗子飞奔而来。

    狗子:我死了,酸死的。

    小肥章!

    (小小声:但昨天还是断更了,所以就……本章50个小红包降落!)

    ◉ 34、不舍

    慕迟今日本在宫中处置朝臣的。

    黎国朝堂有在宫变前便随文逊投诚他的人, 也有守旧循矩的老臣旧势,这段时日争得水火不容。

    慕迟本懒得管这些事,可众人吵着烦着要他出面。

    兵马与死亡威胁下, 朝堂顿时平静了不少。

    也是在此时,司礼找了过来。

    司礼说,乔绾出府了, 大抵是来找他的。

    慕迟想到, 自己曾对她说过, 什么时候有话说了再出去。

    他以为她是对他服软的。

    毕竟谁人不知,现下这个陵京是谁说了算?但凡有脑子的也该明了形势。

    他是再不会主动前去找她的。

    可等了许久, 等到几个固执的老臣在朝堂上撞柱被带了下去,等到满朝文武纷纷散开,等到天色阴沉黑云遍布。

    都没看见她的身影。

    隐约中慕迟想起,今日是景家离京的日子。

    等到他脸色难看地来到景府附近,果真看见了正依依道别的二人。

    哪怕在笑着、却眼眶通红的乔绾, 目不转睛地看着景阑离开的方向。

    即便景阑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仍在看着, 一直看到雨滴坠落,雨势渐大。

    就在他想要上前“戳穿”她私自逃离公主府时, 她那样突然地蹲下.身子大哭了起来。

    像是极为不舍, 像是受尽了委屈。

    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哭法,一声又一声地穿过雨幕。

    慕迟看了许久, 那些委屈的恸哭声, 像是一柄柄看不见的音刀,刺得他也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缓解心口徐徐钻出的涩意。

    这是痛吗?

    慕迟茫然地扣着心口处, 良久缓步朝那边走去。

    司礼忙要撑着伞跟上。

    慕迟侧了侧眸, 司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想了想去了不远处的街市。

    慕迟只身走进雨中,一步一步走到乔绾跟前,蹲下。

    身上的云锦袍服顷刻湿透了。

    乔绾仍在哭着,双眼与鼻尖通红,脸上雨水与泪水纵横交错。

    慕迟迟疑了下,不觉伸出手,食指指尖轻轻探向她眼下的泪珠。

    即便这个时候,她的肌肤仍是温热的。

    眼泪也是。

    乔绾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和雨帘,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慕迟。

    他侧了侧头,垂眸看着她,低柔地问:“真就这么伤心吗?”

    哭得虚脱的乔绾抬手推了一把慕迟,可她已经没了力气,慕迟一动未动,反而她自己倒在了雨中。

    乔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她瞪着他,声音满是哭腔:“你满意了吧?看本公主沦落至此,你心里要笑死了吧!”

    慕迟的眼中升起丝丝缕缕的迷惘。

    他的确该满意的,可是……他却愤怒极了。

    乔绾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看着自己满身狼狈,而慕迟蹲在那里仍不减昳丽清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与雨水,又重重推了他几下,直到将他推倒在地,才转头便要离去。

    一辆马车自烟雾朦胧中驶来,乔绾低着头掩盖着红肿的双眼,看也没看便冲到马车前,顿了顿拔下发间的一根簪子扔给马夫,闷头爬上马车:“去公主府,这簪子便是你的了。”

    司礼怔怔地驾着方才买下的马车,看了眼手里精致的金丝鲛珠簪,又心惊胆战地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自家公子,不解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究竟发生何事。

    反是慕迟仍维持着倒地的姿势,一手撑在地上,手掌伤口的血混在污浊的雨水中,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朝马车走来。

    乔绾窝进马车,久等不到马车启程,不由拍了下车窗,嗡里嗡气地催促:“快些!”

    马车仍一动不动,片刻车门一开一合,一道人影如白练徐徐出现在马车内,平淡的声音响起:“启程。”

    话音刚落,马车已徐徐前行。

    乔绾瞪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慕迟,细瘦的双手紧攥成拳:“停马,我要下去!”

    司礼拉着缰绳的手一顿。

    慕迟的眸子动也未动:“继续。”

    司礼松了一口气,轻抽了下马匹,低呼一声“驾”。

    乔绾死死地抿着唇,狭窄的空间,只剩自己和慕迟二人。

    看见慕迟沾了泥浆的衣袖,乔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饶过她一命,却并不代表他会一直饶她。

    思及此,乔绾不由谨慎地朝角落缩了缩身子。

    慕迟看着她极尽避开他的动作,怒极反笑:“公主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推人时倒是英勇无惧得很。”

    “英勇无惧”四字,在他唇齿之间辗转反侧,透着一丝讽意。

    乔绾睫毛微颤,大哭过的情绪有些放空的轻松,还有疲惫。

    她陡然不想再同他争辩了,沉默良久,她低下双眼,道:“当初在松竹馆,搅了你原本计划的好事,是我不对。”

    慕迟双眸微眯,似乎没想到嚣张骄纵惯了的乔绾竟会主动开口认错,他皱了皱眉,盯着她没有说话。

    乔绾的目光自慕迟湿漉漉的衣袖扫过,落在他右手的虎口处,那里那个“绾”字上多了一道伤疤,清晰可见。

    她继续道:“在你手上刻字,亦是我不对。”

    慕迟的手下意识地触了触虎口处,白玉膏可以消掉这些疤的,他却莫名地没有消除,任由这个潦草粗鄙的字趴在自己的手上。

    “长乐公主究竟想说什么?”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探究地问。

    乔绾抿了下唇角,抬头看着他:“可我也为你寻来的雪菩提,为此一连吐了好几口血。”

    “更是一路不辞艰辛送你去楚州。”

    慕迟想到般若寺上,她拥着初初服下雪菩提的他取暖的画面,以及前往楚州的路上,她一路护他的经历,容色稍霁,眼底的寒冰也融化了些许,他轻嗤一声:“我的血,长乐公主也没少……”喝。

    他的最后一字没能道完,乔绾打断了他,声音格外认真:“所以,你放我离开吧。”

    提到离开时,她的眼底甚至还带着几丝向往的光亮。

    慕迟的长睫一顿,安静地凝望着近在眼前的乔绾,看了许久,他本化开的眸子重新被浓稠的漆黑席卷,而后蓦地低低笑出声来,柔声道:“原来是想离开啊。”

    难怪方才那般好声好气地提到那些过往,难怪……

    乔绾顿了下补充道:“你放心,我虽是皇室中人,可黎朝本就腐烂不堪,我对你发动宫变并无怨恨,更不会复仇。你便念在过往那些事的情面上,只当皇室死了一位无关痛痒的公主。”

    “我定会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让人看出破绽,且日日为你焚香祈拜,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最后那番话是她胡诌的,她不祈拜他早日归西便是最大的善了。

    “无关痛痒的公主……”慕迟慢条斯理地复述着她的话,“谁也不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慕迟动了动苍白的手指,倏地抬眼,目光自她细弱的脖颈一扫而过,眼底泛着有如实质的冷意,有一瞬间,他真的恨不得掐断她吐出这番话的喉咙。

    良久,慕迟自喉咙溢出一声短促的阴柔古怪地笑,他好奇地歪头反问:“去岭山?”

    毕竟,她和景阑曾是未婚夫妻;她在宫中义无反顾地护在景阑跟前;她在景阑走后可以哭得声嘶力竭……

    想去岭山也没什么奇怪的。

    乔绾一滞,垂下眸子:“且不说我不会去岭山,慕迟,即便我真的去了又如何呢?”

    她自嘲一笑:“我和景阑的好事,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慕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近乎透明,于狭窄的马车内散着森森寒意,他如被戳中一般,笑意尽消:“所以呢?你还念着他想着他?”

    乔绾看着他问出这些莫名的话:“前不久,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慕迟听着她的回应,习惯地摩挲着右手虎口,沉默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的,未婚夫。”

    “你的”二字,加重了语气。

    他陡然想起曾经她也对他说过,他是她的。

    那时,她刚刚在他的虎口刻下这个“绾”字。

    慕迟抬手,目光幽沉地盯着她:“是以,你也在他身上刻了同样的印记?”

    乔绾的目光落在慕迟的虎口处。

    从楚州回来大梦三天的那场梦中,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的手上刻下这个字时,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故作的温柔,而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对她的杀意。

    “嗯?”低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慕迟抬起的手蹭到她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方才碰到她的肌肤,便感觉到阵阵温热涌来。

    乔绾飞快地避开他的手,看着他漆黑的双眼,转瞬“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刚哭过的眸子还红肿着,被水雾洗过后比平时还要明亮,此刻一笑,更是带着一股嚣张的狠劲。

    她刻意道:“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马车内顷刻间一片死寂。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动了下,唇角的笑也彻底凝滞,他沉沉地看着她,喉结滚动着,似在压抑着什么。

    许久他厉声道:“停马。”

    司礼匆忙勒紧了缰绳:“公子?”

    却没等他转眸,慕迟已推开车门大步走进雨中。

    他的动作极快,快到雨雾都好似被隔绝在外,近不得他的周身,转瞬消失在朦胧之间,不过片刻便已回到在陵京的府邸之中。

    “公子。”侍卫诧异地看着浑身湿透的男子,恭声道。

    慕迟面无表情地径自回了书房,下人小心地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慕迟仍立在房中,许久拿过杯盏,紧攥在手中。

    茶杯应声碎裂,锋利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血大滴大滴地冒了出来,滴在地面厚重的绒毯上,瞬间隐去踪迹。

    慕迟将瓷片自掌心拔出,再一次用力地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深可入骨的血痕,划到后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全无血色。

    可他仍没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仍不知疼痛。

    慕迟猛地将瓷片用力地砸到地上,碎片四裂迸溅。

    他何曾想当一个不知疼痛的怪物?

    慕迟气喘吁吁地看着绒毯上那一滩深色的血迹。

    怪物。

    怪物。

    便是所有人都这样说,包括他自己。

    可乔绾不行。

    司礼将乔绾送回公主府,返回府邸时,刚准备去书房向慕迟汇报。

    书房门霍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白影消失在司礼眼前。

    *

    公主府。

    倚翠自打下雨,便焦灼地在寝殿门口走来走去地等着。

    直到听见马蹄声,她忙撑着伞迎出府去。

    待看见浑身湿透的乔绾,倚翠急得眼眶都红了,担忧地撑着伞上前:“公主,您怎得淋成了这副模样?”

    她边说着,边扶着乔绾回了寝殿安生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在她的手中,将早便熄灭的火炉重新点燃。

    乔绾坐在桌旁看着倚翠忙碌着,手中捧着茶杯,神色怔忡。

    倚翠抱来了干净衣裳:“公主,您先将身上的湿衣裳换下来。”

    乔绾回过神来,对倚翠笑了下,将热茶放在一旁,接过衣裳:“我自己换吧。”

    倚翠还想说什么,看着乔绾红肿的眼眶,点点头:“奴婢让膳房熬一碗汤药,再去备好热水,省得您染了风寒。”

    乔绾笑着颔首,走到屏风后,将湿衣褪下。

    倚翠见状,轻声走了出去,却在打开寝殿门的瞬间愣住,看着门外的人:“慕……”

    来人却未曾理会她,只疾步走进殿中。

    殿门一开一合间,乔绾刚褪下中衣,便只觉身后一阵冷风。

    “谁……”她方才开口,便已被一道白影抵在屏风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狗子(点烟

    之前有宝子说,绾绾是狗子的克星,简直太对了2333333

    ◉ 35、礼物

    乔绾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惊吓到了。

    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谁”字, 便已被抵在花鸟屏风上,她睁大双眼抬眸看去,一眼便看见近在眼前的脸, 那张脸全无血色却艳如霜雪,双眸幽深地盯着她。

    “慕……”乔绾皱眉唤道。

    却没等她说完,慕迟陡然抵着她的身躯, 俯身朝她吻了下来。

    他吻得生硬, 只凭着本能吮着她的唇瓣, 像是干涸的鱼拼命地汲取着唯一的水源。

    乔绾怔忡地靠在原地,双眸震惊地圆睁,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慕迟……你放肆……”

    慕迟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双手禁锢在大掌之间,高抬起钳制在头顶,另一手扣着她的腰身,迫她靠近自己, 借着她开口的瞬间,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唇齿纠缠间, 钳制着乔绾的手臂上有冰冷黏腻的血珠汩汩涌出,沿着乔绾莹白的肌肤, 滑落到她的身前, 隐藏进小衣之中。

    乔绾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看见慕迟被血染红的半边雪袍, 愣了几息。

    艳红的血线, 雪白的肌肤,还有只穿着小衣双眸红肿、唇瓣泛着诡异亮泽的女子。

    慕迟的呼吸急促起来, 来时胸口澎湃的单纯的愤怒不知何时变了味。

    深入骨的伤口都未能带来知觉, 此刻却像是凭空升起一股热浪, 不断地下涌着。

    他状似痛苦地皱了皱眉,忍不住弓着腰身嵌合她的动作,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哼,双眸也不觉染上了嫣红,紧闭起来。

    乔绾的手脚被束缚,见他闭眼,径自以额头重重朝他撞了过去。

    乔绾只觉额头一阵闷痛,慕迟却真的被她撞开了,他睁开眼,呼吸急促地看着她,苍白的唇染上一抹艳丽。

    乔绾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的一片血迹,又看向眼前的慕迟,怒火中烧地狠狠推开他:“慕迟,你这个疯子!”

    她也顾及不得自己此刻只穿着小衣,就这么光裸着手臂,手脚并用毫无章法打着踹着他。

    发髻早已散乱,可即便披头散发,她仍半点不留情:“你将本公主当成什么人?”

    “竟敢轻薄本公主……”

    乔绾说着,抬手便要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方才始终一动未动的慕迟,抬手轻描淡写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乔绾用力地抽了抽,没能撼动一丝一毫,她瞪着他:“你……”只说了一个字,她的眼圈便忍不住红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的昭阳公主府?”

    “要发.情去别处!”

    慕迟的眸光动了动,看着她:“你觉得,我将你当成了乔青霓?”

    “不是吗?”乔绾愤愤地看着他,随后又想到什么,否决道,“不,不是。”

    “你才不敢对乔青霓这样。”

    乔绾想到,当初同样的刻意讨巧,他对她都可以冷眼旁观她吐血受伤,而他对乔青霓,却可以为之挡箭。

    乔绾说着咯咯笑了两声,眼眶微红,带着股猖獗的嘲讽:“你也舍不得对乔青霓这样。”

    “因为乔青霓才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疯子!”

    “所以你才不肯放我离开,我离开了,你疯子的一面发泄给谁看?”

    “乔绾!”

    “我说错了吗?”乔绾横眉怒视着他,“有本事你便放我离开!”

    慕迟攥着她手腕的手一紧,死死盯着她的目光,许久突然笑了起来:“乔绾,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离开。”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看着她,嗓音低柔:“但是乔绾,你以为乔恒倒了,这里还会有人纵容你的蛮横任性吗?”

    “你以为做了错事,像在马车上那样认个错,便可以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哪有这样的好事!”

    从他进入陵京开始,是她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搅乱了满盘计划。

    现在她想要挥挥衣袖走人,哪有这么便宜!

    乔绾气愤地瞪着他,挣了挣手腕仍没能挣开,她不觉用了力气,死命挣扎。

    慕迟看着她固执地挣着,目光徐徐下移,待看见她微红的手腕时顿了顿,将手松了开来。

    “公主?”倚翠在门外担忧地唤着。

    乔绾飞快地揉着手腕后退两步,此刻也已经冷静下来,披上一旁湿淋淋的外裳,谨慎地看着慕迟。

    慕迟迎上她的视线,似乎此刻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抿了抿唇:“这段时日,长乐公主便好生待在府里反省吧。”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却在打开门的瞬间,乔绾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不是一切回到原本的位子,才可以?”

    语气少见的低哑沉闷。

    慕迟的手僵在门框上,良久才笑了一声:“长乐公主有本事的话。”

    这一次再未犹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倚翠惊惧地看着慕迟的身影,忙端着汤药走进寝殿。

    乔绾仍站在屏风后,身后的湿衣裳凉飕飕的,可她也不觉多寒。

    “公主,您……”倚翠错愕地看着她。

    乔绾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被畜生咬了一口。”

    倚翠不知发生何事,可见公主这般,不觉心疼得紧,忙上前将她身上披着的衣裳脱下:“汤药熬好了,您先将湿衣裳脱了吧。”

    乔绾老老实实地任由倚翠摆弄,又乖乖地喝了汤药。

    倚翠又命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看着乔绾在温热的水中泡得脸颊泛红才罢休。

    片刻后,乔绾坐在梳妆台前,倚翠拿着木梳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着长发。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到方才慕迟的话。

    他将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底揭去说开了。

    ——明面上所有人仍叫她一声“长乐公主”,实则众人都知,而今的陵京,不会有人纵容她了。

    乔青霓仍是那个“得之便可得天下”的命格高贵的昭阳公主,而她这个长乐公主,再无任何价值。

    而她也终于知道,对于自己当初在松竹馆阻拦乔青霓买下他,他心中是怨恨的。

    如果不是她半路杀出,只怕这会儿慕迟早已和乔青霓龙凤成双了。

    只要一切回到原本的位子……

    乔绾突然正了正身子,眼神微微亮了亮。

    他不就是厌恶她这副蛮横又无礼的做派,爱慕乔青霓的温婉淑雅吗?

    只要让他一次次地难以忍受她,没有人想要留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在身旁的。

    等到促成他和乔青霓的好事,到时他沉浸在温柔乡里,更无心再管她的行踪了。

    “公主,”倚翠看着一直沉默的乔绾,担忧地轻唤她,“府中似乎又多了不少守卫。”

    乔绾“嗯”了一声。

    倚翠顿了下:“您之前藏在地窖里的银钱,也被那个慕……慕公子给搬走了。”

    她不喜欢那个慕迟,因为公主从楚州回来后昏睡的那三天,为他流了好多眼泪。

    可公主不说,她只得装不知道。

    乔绾想到那些银两,忍不住将慕迟在心底咒骂千遍万遍,可到嘴边只剩:“无妨。”

    “那,您还准备离开吗?”倚翠轻声问道。

    “离开,怎么不离!”乔绾瞬间直起身子,死死抿着唇。

    这陵京没有她的位子,没人喜爱她,没人纵容她,刚巧,她也厌烦极了这个陵京。

    倚翠满目忧色地看着乔绾,她总觉得……那个慕迟不会轻易放人的。

    可看公主提及离开的笃定,她顿了顿只说:“奴婢愿意追随着公主。”

    乔绾感动地眨了眨眼睛,却在此时,殿门被人轻声敲了两下。

    倚翠将梳子放下,起身去了门口,再回来时神色有些纠结:“公主,毓秀阁的掌柜的来了。”

    “毓秀阁的人来做什么?”乔绾蹙眉。

    倚翠道:“那掌柜的说,毓秀阁又上了一批新货,皆是上好的绸缎衣裳和金银首饰。”

    乔绾蓦地想到,以往每年四月二日便是黎国春宴,各千金公子皆会前往。

    毓秀阁会借此时机,进一批上好的华服首饰,供小娘子和郎君们挑选。

    她仗着长乐公主的身份,便让掌柜的每逢要进新货时,将册子送到公主府上先给她过目。

    也正因如此,她年年穿得最为华贵亮眼。

    如今陵京虽然时局变幻,她的公主府也不若往日荣光,便是她也被变相软禁了。

    可那到底是一大笔银子,掌柜的铤而走险前来问一嘴,也不吃亏。

    “公主,您看,还要吗?”倚翠为难地问她。

    乔绾哼笑一声:“为何不要?倚翠,你将册子拿进来我看看。”

    刁蛮任性,骄奢淫逸,不就是慕迟最为厌恶她的缘由之一吗?

    倚翠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将册子拿了回来。

    乔绾翻看着那些册子,飞快地扫了一眼便合上了:“这上面的每一样,都送来一套。”

    倚翠一怔,没等她惊讶,乔绾倏地又想到什么,再次将册子翻开,仔细地看着那些首饰:“倚翠,三皇姐本是二月末的良辰吉日,如今虽延迟到五月,可之前到底有不少官宦世家献上大礼吧?”

    倚翠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仍点头应道:“是。”

    乔绾再没开口。

    她因着心知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所以也懒得费心思选厚礼。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乔绾讽笑一声,走到书桌旁,拿毛笔圈住了其中几样首饰。

    倚翠看过去,只见圈住的多是“连理缠丝镶珠对簪”“红豆玉佩”“金缕鸳鸯香囊”这类陵京年轻男女定情的物件。

    “将这几样成双成对的,一样给三皇姐送去,一样给慕迟送去,”乔绾将毛笔放回笔架,“其余的全送到我房中。”

    倚翠应:“是,”说完又问,“可这银钱……”

    乔绾抿了抿唇,冷笑:“过几日掌柜的将东西送来时,让他找那个叫司礼的要。”

    倚翠疑惑:“司护卫?他会给吗?”

    “他收走我那般多银钱,这才几个银子,”乔绾沉默良久,垂下眼帘嘲讽道,“他不给就说是送给昭阳公主的。”

    *

    司礼这几日又是提心吊胆过来的。

    也不知公子在前几日冒着暴雨去找长乐公主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回来后公子便吩咐,多派人马严防死守公主府,任何人不得轻易放出去。

    而这几日,公子也未曾再靠近公主府半分,以往他还会每日汇报公主府的事,而今公子直接驳斥了他,更是勒令任何人不许提及公主府那边。

    一时之间,慕府上上下下噤若寒蝉。

    倒是每日的药引从未耽搁。

    司礼拿着手中的瓷瓶暗自想着。

    眼见公主府已到,司礼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便要将瓷瓶交给那名叫倚翠的姑娘,却发觉她今日未曾在府门口等着,反而停靠了几辆商号的马车,几个布衣打扮的伙计正搬着一箱箱物件朝寝殿的方向走。

    “司总管。”守卫抱拳相迎。

    “发生何事?”司礼问道。

    守卫迟疑了下:“长乐公主买的衣裳首饰……”他的话并未说完,司礼便听见熟悉的女声,“掌柜的找这位便是。”

    司礼转头,正瞧见倚翠跟着一个穿着绸缎的商户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个小厮抱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箱。

    司礼不解:“倚翠姑娘?”

    这几日相处下来,倚翠虽仍对这些守卫心有惊惧,但见司礼人虽冷了些,到底不是嗜杀的性子,人也放松了些许:“司护卫,公主的银钱被收了,可如今换季,公主千金之躯,到底不能少了衣裳首饰,还得劳烦您将银钱付了。”

    司礼一怔,一时觉得有些荒诞。

    而今陵京风云骤变,长乐公主竟一心想着衣裳首饰这类物件。

    可转念又想到楚州那次置办的物件,他默了默问道:“多少银两?”

    倚翠正思忖着要不要搬出昭阳公主的名号,未曾想司礼连问都没问,愣了下才应:“三千三百五十两。”

    司礼倒未曾迟疑,只看向掌柜的:“你派个人随我去府中拿银钱,”说着又将瓷瓶交给倚翠,“倚翠姑娘,这是今日的药引。”

    倚翠福了福身子:“多谢司护卫。”

    司礼点点头,正迟疑着要不要将今日之事报给公子,便听见倚翠叫住了他:“司护卫留步。”

    司礼疑惑地转头。

    倚翠将身后的小厮带到司礼跟前:“这是公主送给慕公子的。”

    素来冷面冷心的司礼闻言也不由惊愕地看着那个木箱,继而反应过来,大抵是长乐公主终于明了自己眼下在陵京的处境,这才对公子主动示好。

    司礼抱了抱拳便命小厮随自己回府了。

    彼时慕迟正在书房,这段时日,蠢蠢欲动的几方势力得到了镇压,朝堂已逐渐恢复如常。

    慕迟对朝堂的事不感兴趣,只每日翻看一遍奏折,便交给文相处理。

    乔琰倒是有监国的野心,念在乔青霓为其说情的面子上,也只让他随文相一道去了。

    慕迟不知怎的便想到了乔绾身上,那日那股难以自控的冲动险些将他与她一并吞噬。

    慕迟的脸色一沉,将手中的朱笔“啪”的一声扔到一旁。

    司礼抱着紫檀木箱进书房时,慕迟正翻看着折子:“公子,属下已将药引送去了。”

    慕迟动也未动地坐在那儿,恍若未闻。

    司礼迟疑了片刻,才道:“正值换季,长乐公主置办了些衣裳首饰……”

    “我说过,”慕迟的目光仍落在折子上,头也未抬,语气冰冷,“公主府的事不必报给我。”

    “下不为例。”

    司礼后背一寒,站在原处默了几息。

    “有事?”慕迟终于抬眸,脸色一如往日般苍白,在看见司礼手中的木箱时眉心微蹙,“这是何物?”

    “是长乐公主送……”

    “扔了。”未等司礼说完,慕迟已不耐地打断了他。

    司礼一时只觉自己手中的木箱成了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他壮着胆子朝案几后看了一眼,公子依旧在看着手中的折子,却久久没翻一页。

    司礼硬着头皮道:“公子不若先看看长乐公主送给您的是何物?若是贵重物件,扔了岂不可惜?”

    这一次慕迟未曾开口。

    司礼等了片刻,小心地将木箱呈上去,打开。

    里面放着几样上好的首饰香囊,红豆、连理枝,多是成双成对的物件,一看便极为华贵。

    慕迟睨了一眼,冷嘲热讽:“奢靡之物。”

    司礼偷觑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怒色,谨慎道:“也是长乐公主的一番心意。”

    慕迟静默下来,随后想到什么,眉头微蹙:“她何处来的银钱?”

    自知晓景家正在收拾细软后,他便忍不住猜测乔绾是否也在收拾,想要同景阑一同离开。

    而搜查公主府后,果真如此。

    地窖里堆放的几箱金银首饰,怕是自己再晚到一步,她早已带着这些和景阑双宿双飞了。

    司礼闻言,垂下头不敢作声。

    慕迟见状顷刻了然,气极反笑:“用我的银钱,送我礼物,她好算计。”

    她以为他是什么?

    司礼是万万不敢提楚州花数万两置办的那些物件的,只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道:“长乐公主大抵也是认清如今陵京只有公子能护她,这才……”

    “我为何要护她?”慕迟打断他,捻起木箱中的金簪打量了几眼,又扔了回去,嗤笑道:

    “骄奢无度。”

    可眉眼的森寒却分明逐渐融化。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以为陵京还会有人纵容你?!

    司礼:……

    狗子:她以为他是什么?

    绾绾:冤大头啊。

    ◉ 36、花阁

    乔绾已经七日没出府了。

    她素来闲不住的性子, 可眼下数十侍卫将公主府守得严严实实,连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倒是倚翠每日煎一副药汤,乔绾喝后肺腑的燥热和闷痛减弱了许多, 除了在府中憋出的烦闷,倒也过得舒坦。

    往后离开陵京,定要让倚翠将药方子戴上, 乔绾一边暗自想着, 一边看着毓秀阁送来的华服首饰。

    那些华丽精致的物件, 乔绾越看心中便越是欢喜,心中的烦闷都淡了几分。

    “公主, 没想到司护卫竟真的付了银钱。”倚翠走进寝殿,惊喜道。

    乔绾没觉半分意外,只随意应了一声,便让倚翠和自己一同试着穿戴,她偏爱华美惊艳, 便将几样素雅的首饰给了倚翠。

    看着身上这件百花缕金曳地裙,红玉还有发间簪的红玉点翠凤头步摇, 乔绾颇有些爱不释手。

    以往穿上这样好看的衣裳,她定要出门招摇一番的, 眼下四处皆是守卫, 若是慕迟一日不满,要将她在这里活活关死不成?

    乔绾眉头紧锁, 片刻后扭头朝外走。

    “公主, 您去哪儿?”倚翠忙跟上来。

    乔绾径自朝府门口走去,不出意外地被守卫拦了下来, 两柄宽刀横在她眼前。

    “你们敢拦我?”乔绾受够了每日闷在府中, 沉声发问。

    守卫面无表情:“长乐公主,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长乐公主不许出府半步。”

    “本公主这会儿偷偷出去,不出几息便回来,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我出去过?”

    守卫不为所动。

    乔绾一咬牙,拿出自己殿中的私房钱塞给二人。

    “长乐公主不要为难属下。”守卫满脸刚正不阿。

    乔绾一恼:“你们还知道我是公主……”

    “长乐公主。”乔绾的话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司礼自远处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对守卫抬了抬手。

    守卫立即将宽刀收了回去。

    乔绾脸色越发难看。

    司礼对乔绾一抱拳:“公子有令,今日许长乐公主出府小逛,申时前归,如若不归,往后便再不许出府。”

    倚翠惊喜地看向乔绾:“公主,您可以出府了。”

    乔绾反倒质疑地看着司礼:“他竟会这般好心?”

    司礼放下手,低咳一声,声音轻了些:“长乐公主送与公子的东西,公子很喜欢。”

    虽然公子没说,可他守在书房外,公子没有将木箱扔出来,应当是喜欢的。

    乔绾怔了怔,继而冷笑一声:“他自然是喜欢的。”

    以往她给他的那些成双成对的物件,他一次都未曾穿戴过,又是嫌厌又是毁坏。

    而今仍是这些物件,不过换个人他便喜欢了。

    司礼不解地看着乔绾:“长乐公主?”

    乔绾回过神来,唤了倚翠便朝府外走。

    司礼看着二人的背影,对暗处的两道人影颔首示意了下,人影极快地消失在屋檐上。

    这是乔绾自宫变后第一次上街市来,如今早已看不出宫变时的诡谲阴霾。

    街市两旁仍是摊贩熙熙攘攘地叫卖声,店肆林立,鳞次栉比,远处秀雅的亭台楼阁有文人墨客登高远眺,近处酒肆有壮士豪饮高歌。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着新政清朗,免了两年赋税,还发放米粮,甚是和乐。

    乔绾很清楚,这些万不可能是乔恒的功劳。

    直到途径最为繁华的街市,这方最大的酒楼鹤颐楼二楼,几名书生正浅酌笑谈。

    “昭阳公主不愧为天命之人,这次倾尽府中财力帮城中百姓,更是亲临粥棚,十足亲和。”一名书生饮了一口清酒叹道。

    “王兄所言极是,我族中婶娘便在粥棚处远远瞧了昭阳公主一眼,雍容华贵。”

    “可惜啊……”有人惋惜一声,几人纷纷静默片刻。

    乔绾不用猜也知,这些人可惜的不过是乔青霓已有婚约一事。

    她刚要离去,便又听那几人道:“我还听闻,毓秀阁装了大大小小几辆马车的上好贵物,送去另一位公主府上了。”

    “那位不是已经被软禁起来了,怕是凶多吉少,怎会还这般奢靡?”

    “啧啧,骄奢淫逸岂是轻易能改的……”

    乔绾脚步一顿。

    “公主,别听那些文人胡诌。”倚翠愤愤不平道。

    乔绾默了默,扬眉一笑:“那些人说得倒也没错。”

    她确是被软禁,毓秀阁也的确将那些华服首饰送去了她府上。

    倚翠争辩:“可公主明明……”

    “兄台此言差矣,”倚翠的话倏地被鹤颐楼的一抹声音打断,那人语调文雅,“在下听闻,长乐公主此番也捐出不少银钱,比之昭阳公主只多不少,想必长乐公主也是心怀百姓之人。”

    有人不服:“说不定那长乐公主是被迫才捐出那些银子的。”

    那温和的声音道:“被迫也好,甘愿也罢,长乐公主终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余下的声音乔绾再懒得听,她徐徐抬眸,刚巧望见二楼阑窗后,一名青衣书生噙笑坐在那里,眉宇舒展,神情温和。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书生转眸看过来,愣了下,继而得体一笑,便移开了眸子。

    乔绾也不再停留,继续朝前走着。

    “未曾想还有明目之人。”倚翠在她身侧,替她抱不平地小声嘀咕。

    乔绾笑了笑没有应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香气弥漫的楼阁前。

    “公主在看什么?”倚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花阁。”

    “自打松竹馆被烧毁后,花阁便起来了,这样的风月场,说毁就毁,要起来也是一夕之间的事儿。”

    乔绾听说过松竹馆被烧一事,只是那时她未曾在意,只知那夜整座楼阁都烧成了空架子,楼中死伤者众多,凄厉的哀嚎声整条街都听得真切,可火势汹涌无人能救,十足惨烈。

    如今她全都明了了,那一场查不出因由的大火,定是慕迟的“杰作”。

    他怕是厌恶极了和松竹馆有关的一切。

    倚翠见乔绾始终盯着花阁,睁大眸子:“公主,您想……”

    “一个公主,只骄奢不淫逸,岂不是不务正业了?”乔绾抬了抬眉梢,抬脚便朝花阁里走。

    慕迟厌恶,她自然要去。

    许是长乐公主被软禁的消息传遍了陵京,花阁中的鸨儿并未认出她,但见她满身华丽,也躬身笑脸相迎。

    花阁不若松竹馆装潢奢华,里面的小倌倒是各有姿色,只是举止都带着几分轻浮放浪。

    乔绾不喜欢。

    最终乔绾只对鸨儿道:“唤个模样精致,身姿出众,温柔听话且会弹琴……”说到此,她的话蓦地顿住,良久,乔绾垂下眼帘,“就这样吧。”

    话落,人已径自上了三楼。

    厢房倒是雅致,弥漫着合欢花的香气,纱帐艳红,气氛暧昧。

    乔绾正看着壁上悬着的戏水鸳鸯,身上的朱槿披风被人轻柔地拿去,一股陌生且清雅的莲香袭来。

    “大胆!”乔绾下意识道,转过身才发现是一个样貌清秀的白衣少年。

    少年身姿修长却瘦弱,肌肤带着几分孱弱的白皙,正轻咬着唇惊惧道:“奴伺候小姐休息。”

    乔绾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温柔少年,眼神恍惚了下。

    少年的样貌不及当初慕迟的三分惊艳,可这股柔和却令她心中骤然一涩。

    她想起了“死”在雁鸣山上的那个温柔的慕迟。

    “小姐?”少年低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懊恼地收回心思:“你先帮本……帮我倒杯茶来。”

    少年体贴地应下,转头走到桌旁。

    许是很少见客,他的手抖了下,茶盏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少年脸色煞白,忙跪在地上:“小姐恕罪。”

    乔绾看着地上的碎片,神情微变,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少年跟前:“你是何方人士?家在何处?为何会沦落至此?”

    等到少年一一作答,毫无纰漏,乔绾才松了一口气。

    招惹到一个小畜生就够了,她可不想再来一个。

    “你起来吧,”乔绾坐到一旁,兴致也散了许多,恹恹道,“你先将地面收拾了。”

    少年轻手轻脚地将碎片收拾好,看见坐在一旁有些疲惫的乔绾,她不像旁人,对他满眼鄙夷或是淫邪,也许,这是他爬上枝头的贵人。

    少年顿了下,悄然走上前,蹲下,体贴地为她捏起腿脚来。

    乔绾一怔,少年的力道刚刚好,将她前段时日困在府里久未活动的酸钝都揉化了。

    乔绾舒适地闭上双眼,不由想起去年冬日的一个午后。

    她坐在梳妆台前选着首饰,时不时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慕迟,这个好看吗?”

    “这个呢?”

    问着问着,不知怎得,话头就跳到了别处,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身后人的眼睛:“慕迟,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捏着她的肩头,他温柔地说:“我会永远陪着公主。”

    可在那场真实的梦中,说出这句话的人,始终面无表情。

    “小姐,您在想什么?”厢房寂静,少年总要说些什么。

    乔绾没有睁眼,只冷哼一声:“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白眼狼。”

    少年轻轻揉捏着她的膝盖,顺从地问道:“后来呢?”

    乔绾惋惜地说:“他坠下悬崖,摔得尸骨无存。”

    *

    与此同时,一道暗影飞快地飞入慕府中,手脚麻利地朝书房走去。

    慕迟早已看完了折子,目光瞥向一旁的紫檀木箱,默了几息方才打开,看着里面的金簪香囊,良久嗤笑一声,自书案下将白玉膏和笏板拿出来,一并扔了进去。

    门外脚步声动,慕迟手微顿,敏捷地合上箱子,眉眼如常。

    下瞬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身着寻常布衣的暗卫半跪在地:“公子,长乐公主今日出街……”

    说到此,暗卫有些为难。

    慕迟睨了眼暗卫,讽笑:“她又买了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是,”暗卫迟疑片刻,低下头道:“长乐公主去了花阁。”

    作者有话说:

    狗子:坏了,我成替身了!doge

    大家说的“跑路”问题,其实很快啦,还有一个剧情点。

    就是我的手速跟不上脑速。(先让狗子吃一波飞醋)

    (如果脑子会码字,我今晚就能大结局!!!!)

    ◉ 37、封了

    花阁厢房内香雾缭绕。

    乔绾靠在美人榻上, 腿脚被人用着将将好的力道轻捶着,说不出的惬意。

    怪不得她贪图享受,这样的安逸舒适, 便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都要暂留几息。

    只是房中香气越发浓郁,乔绾不觉有些口干,却又并非口渴, 咳了一声乔绾随意道:“你……”刚开口她方才发觉自己还不知少年叫什么。

    “奴名唤丝竹。”少年轻声道。

    “丝竹, ”乔绾顺势唤他, 赞叹道,“你的手法怎么这么好?”

    丝竹腼腆地笑了笑:“奴家中贫寒, 自幼便被卖入花阁,只学会了伺候人的本领。小姐若是喜欢,往后再来花阁,奴再伺候小姐。”

    乔绾默了默。

    她想,她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听见旁人的凄惨经历, 她可怜之余,竟觉得心中得到了些许宽慰。

    她如今尚有锦衣玉食, 还算不得最惨,不过就是被人利用、试药, 又无人喜欢罢了。

    丝竹抬眸看了眼乔绾:“小姐在软榻久坐, 奴再帮小姐捶捶肩。”

    乔绾动了动肩头,确有些僵硬, 点头应了下来。

    丝竹恭敬地站起身后退几步, 先走到香炉旁,悄无声息地拨弄了下炉中的香料, 而后方才走到乔绾身后, 轻柔地为她揉着肩膀。

    乔绾舒服地半眯双眸, 越发觉得自己今日来花阁一趟值了。

    只是……乔绾微微凝眉,这段时日沉寂下去的肺腑中的那股闷热,突然又涌了上来。

    却又与以往的那股闷燥的感觉不同,以往还会伴随着闷痛,眼下却是阵阵燥热,惹得她头晕脑胀的。

    乔绾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小姐可有不适?”丝竹柔声问道。

    乔绾顿了下,只觉丝竹近在耳边的声音都听得朦胧,随后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丝竹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她的脸颊逐渐泛着红,抿了抿唇垂下眸来:“我帮小姐揉一揉穴位吧。”他说着,手指带着几分暧昧,便要将乔绾轻揉着太阳穴的手拿开。

    却没等他碰到乔绾的手,一柄匕首自门口处刺出,直直刺透了白细的手腕。

    丝竹神情惊惧地看着仍嵌在手腕血肉里的匕首,整只手都仿佛靠着仅余的几丝血肉黏连着,摇摇欲坠。

    良久铺天盖地的痛楚才徐徐涌来,丝竹张大嘴,神情有些狰狞,却没等叫出声来,被人打晕在地。

    一道白影缓步走进厢房,满身清贵,地上厚厚的绒毯掩住了脚步声。

    他在嗅到房中的香气时脚步一顿,继而走到桌旁,拿起早已快喝光的茶盏轻嗅一口,眼中的寒意更甚。

    乔绾隐约听见几声断断续续的动静,浓郁的合欢香气多了丝丝缕缕的其他味道。

    她只当丝竹又去添茶了,未曾在意。

    可等了良久都未等到丝竹揉肩,乔绾催促道:“怎得动作这么慢?”

    身后人看向美人榻上的乔绾,她的脸颊泛着红晕,双眸半眯着,长睫如蝶翼,几不可察地轻颤。

    他静默半晌,闲庭信步般迈过倒在血迹上的少年,徐徐走到乔绾身后。

    乔绾拍了拍微有酸涩的肩颈处,嗓音因合欢香熏染而有些微哑:“你休要偷懒,申时前我便要回去了。”

    原来,她还知申时前回府吗?

    身后人无声地讽笑,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落在她的脖颈处。

    她的脖颈莹白且细嫩,仿佛能看见经脉里血在鲜活地奔涌着,只手便能轻易折断。

    良久,他伸手落在她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揉了起来。

    乔绾拧了拧眉,只觉那只手不似方才一般温热,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裳都能感觉到浅淡的寒。

    可很快她便被舒适的力道吸引了注意,喟叹一声,朝后靠了靠道:“念你也是孤苦,过几日我若是能得自由,便给你赎身,将你接到我府上待几日。”

    最起码,在她离开陵京前,再好生享受一番。

    肩上轻揉的手僵滞片刻,随后徐徐沿着她的肩头爬上了她脆弱的脖颈,温柔而诡异地抚弄着,像是在安抚着爱宠一般。

    森冷的寒意自乔绾的后颈传来,她甚至觉得那只手下刻便会难以克制地将她掐死。

    她不觉朝一旁避了避,转过头低呼:“你的手怎的这么……”冰。

    最后一字断在了嘴边。

    乔绾看着身后的男子,神色如云巅霜雪,白得透明,可偏偏眉眼像是漆黑阴沉里染了血色,正直直地盯着她,唇角噙着笑:“合欢香,阴阳散,公主好雅兴。”

    “公主这是又打算买个人回去?”慕迟温柔地发问。

    乔绾的睫毛因这声温柔的语调而颤了下,继而皱眉反问:“怎么是你?”

    她说着环视四遭,待看见地上的丝竹以及右手那只仅剩几缕血肉连着的手臂时,脸色一白:“你杀了他?”

    “公主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慕迟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俯身逼视着她,“公主又打算买个人回去?”

    就像当初大手一挥,花了两万两买下他一般。

    他想到方才,满室媚香撩人,她便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任那个矫揉造作的小倌暧昧揉肩。

    正如当初在公主府她要他做的那些事一般。

    心中怪异的扭曲与酸涩,让他险些难以自持。

    “他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了他?”乔绾看着地面那一滩的血迹,忍不住站起身,身形却踉跄了下。

    她怔了怔,意识逐渐清醒,此刻才察觉到合欢香有些不对劲,她肺腑的燥热更是诡异。

    乔绾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丝竹。

    慕迟看着她,倏地讽笑一声:“心疼他?”他饶有兴致地问:“他如今成了没手的废物,你还要他吗?”

    乔绾故意同他唱反调:“要,为何不要!”

    慕迟双眸一紧,习惯地抚了抚右手的虎口:“若是他死了呢?”

    “慕迟!”乔绾听着他赤.裸裸的威胁,气恼地瞪着他,却因胸口的燥意眼前一晕:“是你许我出府的?我要去哪儿、我想做什么,与你何干?”

    慕迟唇角的笑随着她这番话淡了些许,继而朝她走了几步。

    乔绾唯恐他说不过自己对自己动手,忙摇晃着后退两步。

    慕迟察觉到她的动作,顿了顿,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用我的银子讨好我,换来的出府机会。”

    “乔绾,在你心中,我便这么容易打发?”

    “什么你的银钱?”乔绾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刺着掌心,尖锐的刺痛总算将一股股的眩晕压了下去,她紧盯着他,“是你擅自将我的银子捐了出去,那些可不止区区几千两!再者道,就算没有那些金银珠宝,景家那些聘礼也足以还你那些银子!”

    景家离京前,那些聘礼她本欲还回去的。

    可景阑却只笑着说:“还回去也是被抄,就便宜你了吧。”

    “乔绾!”慕迟只觉自己心口中紧绷的一根弦,因她口中的“景家、聘礼”这几字断开。

    他很清楚,若非那场宫变,她是真的会嫁给景阑。

    慕迟想,他方才或许真的应该掐死她。

    这样便不会轻易再被她左右心思。

    他从来自恃冷静,独独碰上她,便头脑发昏再难克制。

    可却又不甘,为何偏偏是她?

    这样骄奢纵肆的乔绾,凭什么缠绊他的情绪?

    乔绾见慕迟眼中的愤怒,怔了下:“慕迟,你怒什么?”

    她是真的困惑了:“你不是早便知道我放浪不堪,爱慕虚荣了吗?我若不是这样的人,当初还会买下你吗?”

    “怎么,我能买你,便不能买旁人了?”

    慕迟神色阴沉地看着她,喉结动了动想要应声,却最终没有应。

    不知多久,他陡然笑了起来:“乔绾,你说得对,是我许你出府的。”

    他真是疯了,竟会因着那几样无用的金簪香囊便心软,然后任她出来寻欢作乐。

    慕迟说着,几步走到乔绾眼前,温柔道:“但我做错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放你出来,或许连寝殿都不该。”

    话落,他转身:“护送长乐公主回府。”

    “慕迟!”乔绾恼怒地唤他。

    慕迟却只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几名侍卫走进房中,看着满脸怒容的乔绾,迟疑了下:“长乐公主,得罪了。”

    说着便要上前。

    “我自己能走!”

    乔绾仍气愤不已,拿起一旁的披风,晃了晃脑袋就要朝外走。

    却在看见地上的丝竹时一顿,烦躁地留下了几张银票。

    花阁外,司礼正拦着想要冲进去的倚翠,见到慕迟出现忙迎上前去:“公子,这花阁……”

    慕迟的脚步停也未停,面无表情道:“封了。”

    乔绾走下楼听见这番话,脚步微顿,片刻神色如常地走出花阁。

    外面凉风阵阵,乔绾胸口的燥热弱了几分。

    马车正等在花阁门口,乔绾不想和慕迟再共处,扭头便要走回去。

    两名侍卫再次将她拦了下来。

    乔绾死死抿着唇,僵持片刻,最终败下阵来。

    却在上马车的瞬间脚步一顿。

    花阁对面的街市上,方才在鹤颐楼的那位青衣书生,手中拿着几卷书卷迎面而来,他似乎也认出了她,眼底是肉眼可见的诧异,随后目光从她身后的花阁牌匾上一扫而过。

    ◉ 38、畜生

    乔绾一日两次遇见这名书生, 且前一次这书生还在鹤颐楼为自己说话,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怀百姓”,转头便看见自己从花阁出来, 她心中不免发虚,率先避开了目光,钻进马车。

    马车内虽豪华, 却并不通风, 乔绾靠着摇摇晃晃的车壁, 只觉方才压下去的那股燥热又涌了上来,心中阵阵空虚。

    乔绾死死咬着唇, 生怕发出丢人的动静。

    直到车夫低呵一声“吁”,她停也未停,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片刻不愿和慕迟多待。

    慕迟仍坐在马车上,手指随意摩挲着虎口处, 看着乔绾头也不回的身影,神色阴沉。

    在花阁那个小倌面前, 便脸颊泛红额角冒汗地懒洋洋地任他服侍,在他跟前将唇咬得泛白都不吭一声。

    还真是好极了。

    “回府。”马车久未动, 慕迟不觉一恼, 嗓音阴恻恻的。

    马夫牵着缰绳的手剧烈一抖,为难地看向一旁示意他不要驱马的司礼。

    司礼硬撑着走到车窗下, 小声道:“公子, 长乐公主还中着药。”

    慕迟想到乔绾在花阁内的话,讽笑:“与我何干?”

    司礼只得无声地退下, 对马夫抬了抬手。

    马车徐徐前行。

    慕迟仍坐在其间一言不发, 脑海却不觉浮现乔绾双眸朦胧含春的模样。

    合欢香只需不再嗅那香气, 过上一炷香的工夫便无事了,可阴阳散却药性强烈,除非生生熬六个时辰或是阴阳调和……

    乔绾素来贪奢慕闲又放浪大胆,更不会委屈自己。

    在自己吃苦头和找人解决之间,谁也说不准她会如何做……

    慕迟的双手不觉紧攥,如玉的指骨干净瘦削,手背上冷青色的筋脉突兀。

    *

    乔绾一路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头上的步摇散乱开都未曾注意。

    没等进入寝殿她便对匆忙跟上来的倚翠说:“倚翠,去准备几桶凉水,再备好去火的凉茶。”

    倚翠忙应了下来。

    乔绾回到寝殿便冲到桌旁,抓过凉透的茶壶往嘴里倒。

    肺腑的燥热得到了短暂的纾解,可很快新的热浪又不断翻涌,再次口干舌燥起来。

    乔绾忍不住扯了扯胸前的衣襟,妄图将那股热意散去,却始终于事无补。

    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乔绾只当是倚翠和几个侍女已经备好了冷水,哑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门外却再没了声音。

    乔绾难受地皱眉,喝了杯冷茶,勉强将邪火压了下去,才起身打开殿门:“让她们……”

    她的话并未说完,殿门打开的瞬间,乔绾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缠连着,殿门“碰”的一声被人重重关上,下瞬她已经被一股力道席卷着飞速地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床榻旁的屏风。

    乔绾后背一震,不觉皱眉:“放肆……”

    声音戛然而止。

    她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房中的慕迟,继而横眉怒视着他:“你来做什么?”

    可胸口一股燥热涌上来,她的语调蓦地软了下来,毫无威力。

    慕迟抵着她的手一顿,想到她方才的话却又止不住的怒:“公主方才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乔绾感受着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止不住地想要接近,却又懊恼自己的难以自抑,只得不断地推着他,想让他远离自己,口中仍不断地气恼道,“你的人都守到本公主的院门口了,你还想怎样?在寝殿监视本……”

    她的话再次被打断了,唇被人猛地堵住,乔绾震惊地后退半步,却撞到了脚踏,整个人朝后倒去,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慕迟严丝合缝地抵在她的身上,冷冽的寒香将她重重包围,她只觉胸口的燥热如同得到了纾解。

    乔绾的意识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靠近那股冷香。

    可当意识短暂的清醒,看清眼前美极艳极的眸子,乔绾蓦地回过神来,伸手推开着他,嗓音沙哑:“慕迟,你滚开……”

    慕迟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动作,看着身下的女人,酡红的脸颊上双眸盈满了欲色,亮得惊人,也暖得惊人。

    仿佛将他冰冷如尸体的身子也暖的温热起来。

    慕迟的呼吸蓦地乱了,不觉得俯身去吮吸那抹温暖。

    乔绾的手被攥住,干脆抬脚屈膝朝慕迟用力踢去。

    慕迟连眸都未曾动过,便攥住了她的脚腕,直到触到没有鞋袜包裹的柔腻的肌肤,他方才愣了愣,转过眸去。

    许是挣扎的缘故,乔绾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散乱不堪,鞋袜也已不知所踪。

    莹白玉透的脚腕被他轻易地攥在掌心,透着说不出的迷.糜。

    慕迟的喉结微动,眼尾逐渐染上一抹湿红。

    明明是她吃了媚.药,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更加难以自控了。

    “慕迟,你混蛋!”乔绾使劲在他的手中踹了一脚,恼怒道,“你滚出去,给本公主滚出去!”

    慕迟的手晃了晃,终于看向乔绾:“然后呢?公主想让谁进来?”语气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杀意。

    方才进殿前,她说“让他们进来”的他们,是谁?

    她果真……不让自己吃一丁点苦头!

    “除了你,谁进来都可以!”乔绾挣脱不开,狠狠地在他手中胡乱踹着,“你滚出去,随便谁都比你……”

    “乔绾!”慕迟厉声唤她,手攥紧她的脚腕,许久倏地笑了出来,眼神森寒,“牙尖嘴利,看来只困在寝殿都不够。”

    “我便该将你锁在榻上,这样你才肯安生。”

    “小巧精致的玄金脚梏,刚好和你的脚腕般配极了!”

    “慕迟你这个混蛋!”乔绾气急,“你以为本公主是你豢养的阿猫阿狗小畜生吗?”

    慕迟唇角的笑一僵,攥着她脚腕的手也凝滞住。

    阿猫,阿狗,畜生……吗?

    他以为,只是怪物而已呢。

    乔绾也察觉到什么,在之前的梦中,慕迟……他是真的被锁链锁住了脚腕,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被锁了十几年。

    乔绾抿了抿唇,看向慕迟,下刻眼前却一暗,唇上尖锐的痛意。

    慕迟睁着双眸,手抵着她的脖颈,眼底满是如深渊般的漆黑与混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疯狂地吞噬着她的呼吸,齿间研磨着她的唇肉,牙齿轻颤着,几次想要用力咬下,将她啃噬干净,却又愤恨地没有用力。

    乔绾惊怔地僵在床上,这是第一次,她在慕迟的身上看到了死一般的岑寂,和令人疯狂的喧嚣。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乔绾此刻才知,原来,当他真的认真起来,她连反抗都不能。

    乔绾死死抿着唇,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其他,眨了眨眼,泪莫名其妙地便流了出来。

    慕迟的唇触碰到温热的水珠,僵住了。

    许久,他缓缓撑起身子,看着眼前的女人。

    乔绾正隔着泪眼朦胧看着他,荒谬地问道:“慕迟,你喜欢我?”

    慕迟的身子一顿,艳红的唇吐着急促的呼吸,眼中的幽沉逐渐消散,转为冰冷的错愕。

    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倚翠轻声道:“公主,您要的都备好了,方才昭阳公主府来了人,送了您一些补品。”

    慕迟猛地反应过来,看着乔绾眼中的荒谬与淡淡的讽意,目光逐渐冷静。

    喜欢她?

    他岂会喜欢她这样娇生惯养又蛮不讲理的小公主?

    甚至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花阁,险些同别的男子欢好!

    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

    慕迟拼命地思索着,陡然想到司礼曾说过的,寻常男子受到撩拨,会生情.欲。

    他也是如此。

    “慕迟……”

    “不是。”慕迟厉声打断了她,喉结动了动,良久自她的发间拔下一根金簪,起身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在腕间划了一道血口,血滴落在茶水间,他转身走出门去。

    乔绾仍躺在床上,呼吸微急,听见外面倚翠惶恐的声音,以及逐渐消失的脚步声,这才缓缓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胡乱抹了一把脸颊:“混蛋。”

    倚翠端着凉茶走了进来:“公主,凉水已经备好了……”

    “不用了。”乔绾撑着身子走到桌旁,拿起那杯带血的茶一饮而尽。

    自去楚州路上的那场病,到宫变那晚慕迟给她喝他的血,她便猜到这个畜生的血一定是宝贝。

    果然,肺腑中的热浪没有再继续翻涌,虽然没有立即消散,却仍可以忍受。

    “公主,您没事吧?”倚翠担忧地看着她微红的眼角。

    乔绾蹭了蹭眼角,冷笑:“没事,骗畜生的!”

    说着又想到什么:“昭阳公主府来人了?”

    倚翠忙点头:“送来好些补品,说谢谢公主上次的那些首饰。”

    乔绾了然。

    倚翠顿了下,小声问:“过几日便是春宴了,公主还去吗?”

    春宴之上无尊卑之分,各娘子郎君都可骑马射箭,尽情游乐。

    往年公主最是喜欢这样快乐的日子,她也总是最夺目的那个。

    可今年……倚翠想到今年的变化,不免担忧。

    乔绾心思一动,继而想到之前还守在府门口的侍卫,今日便守在了院门口,没忍住又骂了一句:“混蛋!”

    *

    慕迟回到慕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司礼只看见自家公子洗了冷水浴后便去了书房。

    而后,一整夜未曾出来。

    司礼子时斗胆送了些夜宵进去,便只看见公子正孤身坐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浑身尽是死气沉沉,不像在人间。

    第二日,司礼再去书房时,公子仍坐在原处,夜宵一动未动。

    而这一待,公子便待了三日两夜。

    司礼能猜到定是和长乐公主有关,可此刻自己若对公子提及,只怕会殃及池鱼。

    刚巧有此时有下属来报:“花阁已经查封了,司总管可要再过目一遍?”

    司礼默了默,点头同意下来。

    书房中。

    慕迟仍静坐在书案后,神色无波无澜。

    即便两日未曾阖眼,除了脸色苍白、肢体冰冷外,他仍没有任何异样。

    司礼曾说,寻常人一夜不眠便会头晕脑痛,浑身无力。

    可他即便连彻夜不眠后的头痛都觉察不到。

    怪物。

    他也太久没主动回忆那些过往了。

    像……阿猫阿狗畜生一样,被锁在地牢里的过往。

    曾经,说得再含蓄的人,都死得尸骨无存。

    可偏偏乔绾,明明想掐死她的,却屡次下不了手。

    “公子,文相求见。”约莫傍晚时分,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慕迟的眸终于动了动,抬头看着文逊拿着一封折子走了进来。

    “慕公子,”文逊将手中的折子递给慕迟,折子中还夹杂了一封书信,“大齐来了信使,说是感念昭阳公主一片孝心,对姻亲推迟一事甚是理解,待到五月定派人备重礼,亲自前来相迎昭阳公主。”

    慕迟仍一动未动,对文逊的话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文逊顿了下,又道:“齐国太子此举,明为宽抚,实则是对黎国推迟昭阳公主婚期一事极为不满,五月只怕是最后期限了,”文逊道,“慕公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慕迟依旧未曾言语,只低眸看着手边的书信,信上的字迹都与他的格外相像,只是虚浮无力。

    李慕玄的字。

    看来,他真的想快些迎娶所谓的天命之人。

    他也真的想要得天下。

    乔青霓。

    “慕公子,昭阳公主也在等您的答复……”文逊见他不做声,小声提醒。

    慕迟捏着书信的手顿了一顿,沉沉应道:“知了。”

    文逊停了几息,最终转身离开。

    偌大的书房再次只剩下慕迟一人。

    慕迟仍看着书信上的字迹,良久讽笑一声。

    他曾计划了数年时间,马上就要达成了。

    可下瞬,慕迟的神色微凝,心底蓦地涌现一股不可名状的惫倦。

    明明以往只是想到那些过往,想到李慕玄,便难以克制杀意与恨意。

    司礼进来时,正看见慕迟的眼底浮现着浅淡的茫然,他顿了顿,躬身道:“公子。”

    慕迟回神,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阁已经查封了,属下顺势查了查前几日的事,”司礼边说边看着慕迟的脸色,“合欢香是花阁内常年备着的香料,只是给客人助兴用的,不会令人失去神志。”

    助兴用的。

    慕迟的脸色一沉。

    司礼忙又道:“那日的阴阳散则是那名小倌妄图攀上高枝脱离花阁,私自用给长乐公主的,长乐公主亦不知情。”

    慕迟凝眉。

    她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才饮下的那些茶?

    司礼见慕迟的神情有松动,继续道:“属下还问过花阁的老鸨,老鸨说,长乐公主初进花阁时,说要找个样貌精致,姿容出众,温柔听话且会弹琴……的小倌,”司礼默了几息,低咳一声,“……只是不知为何,说到弹琴长乐公主便停了话头,直接去了厢房,比进门时低落了不少。”

    慕迟听着司礼的话,怔了怔,良久道:“她这是何意?”

    司礼看了眼自家公子,总觉得他明白过来了,不知为何还要反问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委婉道:“长乐公主和公子初遇,便是在这般风月场中,那时公子……”

    没说的是,他总觉得长乐公主是照着公子的模样找的那小倌。

    慕迟抬眸,冷飕飕地打断了司礼。

    司礼忙垂首:“公子恕罪。”

    慕迟沉寂了半晌,只“嗯”了一声,挥挥手便令司礼下去。

    司礼领命,走出书房时又想到什么:“对了公子,前日那个叫倚翠的侍女曾问,后日春宴可否先撤了侍卫?”

    慕迟紧皱眉头,未曾言语。

    司礼也不认死理,知道公子定有自己的考量,离开了。

    许久,慕迟方才于一片死寂中,起身走到阑窗前,半开的窗子涌进阵阵凉风,吹得他身上的雪白袍服拂动着,恍然若妖。

    乔绾进花阁,真正想要的……是在松竹馆时的“他”?

    那日她泪眼婆娑躺在床榻上的画面涌入脑海,慕迟脸色微紧,陡然松懈下的精神翻腾起无边的疲倦,可躯体的冰冷却又让他无比清醒。

    *

    是夜。

    乔绾躺在床上,枕边还放着雕着凤鸟镶着玉石的妆奁。

    虽然司礼还未曾答复她后日可否去春宴,可她还是兴致高昂地试穿戴起华服首饰来。

    到时若真能前去春宴,她绝不能灰溜溜地去,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她就是让那些人知道,即便她如今是个不得宠还被软禁的破公主,也照样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戴上最华丽的首饰。

    最终乔绾在毓秀阁送来的那堆上好物件中,选出了几样看着便十足奢华、价值连城的首饰,并让倚翠为自己上妆绘面,绾了发髻。

    越看乔绾心中越是舍不得摘下,直到夜深,才在倚翠的催促下上榻歇息,却又忍不住爱不释手地将装首饰的妆奁抱在自己身旁陪着自己。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乔绾才逐渐睡去。

    她再一次做梦了,梦到了前几年的春宴。

    那时她仍是乔恒最“宠溺”的长乐公主,众人都众星拱月地捧着她。

    春宴上有箭术比拼,她便是射不中靶子,也会有人笑着拍手道一声:“长乐公主箭术了得,只差分毫了。”

    乔绾不觉弯起一抹得意地笑。

    然下刻,春光明媚的春宴陡然变得阴云密布,风雪交加,她仿佛也被掩埋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身侧仍传来阵阵寒意。

    她顿了下,手臂竟真的被冰一样的肢体若有似无地碰触着,身侧传来若有似无的冷香。

    乔绾的神情有些恍惚,良久转过头去。

    慕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寝殿,连外间的倚翠都未曾惊动。

    他躬身蜷缩着侧躺在她身侧,只占据了极小的位子,苍白的面颊在夜色中如雪如月,浑身冷冽似霜。

    他正安静地闭着眼,眼下泛着些疲倦。

    乔绾猛地睁大双眼,睡意散去大半,抬脚便要朝他踢去。

    “你知道,你动不了我。”慕迟没有睁眼,只有近乎透明的唇动了动,嗓音带着倦意的沙哑。

    乔绾的脚僵住,怒视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慕迟的长睫如蝶翼颤动两下,徐徐睁开双眸,眼中残留着些许睡意。

    以前,他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才能睡着,身侧有人他的心中会狂躁难安。

    可不知何时,夜晚的冰冷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如今躺在乔绾身侧,她身上的温热比那些能灼伤人的炽火还要暖,他竟也能随之缓缓入睡。

    “慕迟!”

    “你以往,不也曾这般对我过?”慕迟缓缓作声。

    在深夜,只因一个噩梦,便命人将他叫起来,随后命令他和她同床共眠。

    乔绾一滞,刨除了“他喜欢她”这个选择外,此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慕迟大抵是在报复自己当初对他的所作所为。

    果真,畜生的心眼都小得很。

    “混蛋,”乔绾低咒一声,仍困倦着,她懒得再同他争辩,朝里挤了挤隔开和他的距离,头却不经意撞到里侧的妆奁。

    乔绾摸了摸额头,将妆奁朝里放了放。

    “那是何物?”慕迟突然发问。

    “金丝红……”乔绾下意识要应,随后想到此人往日的强盗行径,将妆奁抱入怀中,“与你无关。”

    慕迟盯着她的动作,侍卫报了她今夜在试春宴的服饰。

    以她虚荣骄奢的性子,眼下她这般珍视的,定是准备在春宴佩戴的哪样上好的珠钗首饰。

    慕迟意兴阑珊地闭眼,却又猛地睁开,定定看着头顶的帷幔。

    乔绾送他的那堆物件中,便有一样“金丝红豆簪”。

    红豆是以鲜红澄透的翡翠千雕万琢而成,如一滴血坠在简单的金簪之上。

    她要佩戴此物?

    就像曾经的那枚鸳鸯簪。

    慕迟的呼吸一紧。

    以往他只觉得厌烦的,可今时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多了几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剧情点~

    ◉ 39、春宴

    乔绾醒来时, 慕迟已经不在了。

    反倒是倚翠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激动地看着乔绾:“公主,方才守卫说, 公主可以前去游春宴。”

    乔绾双眸一亮,想到昨晚收留了那个混蛋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不, 一早便松了口。

    倚翠却又想到什么, 神情多了丝担忧:“可公主, 如今毕竟不同往年,您若是去了, 难保不会有人说些闲言碎语扰了您的心情,还不若待在府中……”

    “怕什么,”乔绾知道倚翠担心什么,往日她行事张扬,如今落魄至此, 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本公主偏要去, 不光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

    她就是要让那些人瞧瞧, 她落魄了也还是长乐公主。

    最重要的是, 乔绾觉得再待在寝殿,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自己怕是很快便要憋疯了。

    倚翠仍不掩忧色, 可见公主颇有兴致,便再未多说什么。

    翌日便是春宴日, 天色晴朗, 春风拂面。

    一大早, 倚翠便忙着给乔绾梳妆打扮,她化得极为细致,便是描眉都恨不得一根一根的描摹。

    绾的是惊鹄髻,簪的是金丝红玉琉璃簪,两侧更是各插了一支点翠嵌宝石金凤钗,映着身上火红的金丝绣凤纱裙,娇贵又华丽。

    “公主真好看。”倚翠看着铜镜中乔绾轻声道。

    乔绾扶了扶头上的发钗,一扬眉便将方才的几分温柔打散,满眼恣意明媚:“那是自然。”

    倚翠抿唇一笑。

    乔绾陡然想到什么,凑到铜镜前看了看:“还是稍显呆板。”

    满头金色珠翠,再无旁物。

    “公主?”倚翠不解。

    乔绾想了想,自首饰盒中将上次和景阑闲逛夜市时得到的花蝶簪拿了出来,蝶翼是朱槿色与孔雀绿相间交杂,巧夺天工的蝶翼颤颤巍巍。

    她将花蝶簪斜插入发髻之中,看着那只花蝶栩栩如生,总算满意下来。

    二人上了马车,和随行的侍女下人一同朝藏春山庄而去。

    藏春山庄是陵京最为气派的山庄,因其一年四季都有绿树红花盛放,故起名藏春。

    平日里山庄甚少开放,只有春宴、上元、中秋佳节,或是天子诞辰时才会开放,也只皇族贵胄,名门贵女方能前来。

    乔绾到时,已有不少精致华贵的马车停靠在外,想来春宴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事实也是如此,春宴上不少小郎君小娘子三五成群,结伴说笑着,见到山庄外又来了人,纷纷看了过来。

    “谁人排场这么大?”有人窃窃私语。

    “还能是谁,长乐公主……”

    整个陵京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排场的人了,不只是正主随手便是价值连城的华贵首饰,就连身边的侍女都穿着上好的绸缎衫裙,甚至那马车的鞍绳都镶金带玉的。

    “长乐公主不是被软禁了吗?”

    “对啊,我也有所耳闻,如今怎的出来了?”

    “也不见落魄啊,而且似乎气色更好了……”

    乔绾对那些人的话恍若未闻,只随着下人朝春宴中央走。

    虽说春宴之上无尊卑,可牵扯到皇家,到底还是有些规矩的。

    譬如地位尊崇之人,会安排上座。

    乔绾刚要坐下,眉心却不觉一皱。

    春宴颇有些曲水流觞的味道,只是中间隔的不是河流,而是美食佳宴与笔墨飞花,男女分而坐之。

    今年的上座有些微变化,她旁边不远处自然是乔青霓的席位,可对面除却几个皇子的席位外,最右侧还多了一尊座椅。

    那座椅比其余的看起来都要名贵些。

    比皇子还要尊崇的人极少。

    乔绾抿了抿唇,乔恒近日身体虚弱,连上朝都不能了,不可能来春宴,便只有……

    乔绾看了看那尊座椅,又看了看不远处乔青霓的席位,顿了下,扭头便朝下座走去。

    “公主?”倚翠不解地跟上前,“您怎的突然走了?”

    “不想坏人好事。”乔绾低哼一声,身边是乔青霓,对面是慕迟,这二人在自己身边,想想那副画面,她便觉得反感。

    一次雁鸣山,一次宫变。

    这二人同时出现,她总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不远处一阵喧闹之声,乔绾脚步一顿朝那边看去。

    乔青霓正迎着世家公子的钦慕与名门贵女的歆羡,从容地朝这边走来。

    与她的招摇不同,乔青霓今日依旧穿得素雅柔媚,一袭芙蓉色云纹裙,梳着温婉的堕马髻,乌黑的发丝间是一根简约的金丝红豆簪。

    乔绾的目光在那根簪子上停了片刻,她很清楚那是自己送过去的首饰之一。

    红豆,相思之意。

    慕迟也有一支。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乔青霓朝她看了过来,愣了下,便要颔首一笑。

    乔绾却没等她笑开,已率先转身顺势寻了处席位坐下。

    “你听说了吗?乔绾来了今日的春宴。”

    “她?她竟还好意思前来?”

    “方才还在那边呢,招摇至极,往日仗着陛下宠爱骄纵些就算了,如今谁不知她的处境地位?也便是公主的名号叫的好听,哪像昭阳公主……”

    “她哪比得上昭阳公主,说是云泥之别都不为过。我父可是随文相一块的,可都听说了,乔绾还得宠时就一门心思讨好慕公子,可慕公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心中却只有昭阳公主,到头来就乔绾像个笑话。”

    “她也不觉丢人,前几日不是还让毓秀阁掌柜的送了好几箱衣裳首饰,转眼便穿着那些衣裳去了花阁……”

    倚翠满脸愤怒地听着不远处的世家千金议论着自家公主,最终听不下去便要作声。

    “等一下。”乔绾拦住了她。

    “公主。”倚翠委屈地看着她,公主千金之躯,怎么能容忍这些风言风语。

    乔绾却没有半点诧异,那几位世家千金素来和乔青霓走得近,她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她们。

    只是往日里,这些人从不敢在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她没了靠山,听见这些也没什么意外的。

    乔绾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才发现这衣裳不便佩软鞭,便没有随身带着。

    乔绾皱了皱眉,惋惜地看了看自己娇嫩的双手。

    “我还听说,”那几位世家千金仍在说着,“景家便是被乔绾克走的,如今满陵京的男子对她避而远之,往后怕是要去尼姑庵……”

    那女子的话并没有说完,便感觉眼前一暗。

    乔绾笑眯眯地走到几人的桌前,眨了眨眼满脸的天真:“几位在说我吗?”

    说话的女子姓赵名滢,是当朝卫将军的嫡女,她看着乔绾脸色一僵,又瞧见她满身的奢华,自己却在等了毓秀阁许久才等到一件流云裙,不悦道:“是,是又如何?”

    左右这个乔绾只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她的父亲可是跟随文相和慕公子的大功臣。

    乔绾摇摇头:“不如何。”

    她说着,比划了下眼前的矮桌,不算太重。

    “你做……啊!”赵滢还想说什么,突然便尖叫一声。

    矮桌被人掀翻,满桌的糕点全都散落在地,热茶倾倒在几人的身上脸上,又砸到地面,噼啪摔成了碎片。

    乔绾看着那几人手上脸上被灼出的红晕,拍了拍手欢快地笑出声:“既然好茶好糕点都堵不住各位的嘴,那干脆都别吃了。”

    耍蛮横嘛,她最是拿手了。

    “乔绾!”赵滢站起来便要朝她冲来。

    “哎呀呀,”乔绾看着她,“那茶这么烫,你脸上若是留疤了怎么办,要陪着我一起去尼姑庵当姑子吗?”

    赵滢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被热茶溅到的脸颊,又看了眼四周看过来的眼睛,眼圈一红,缩着肩膀跑开了。

    赵滢一跑,其余人更不敢再多说什么,任侍女扶着离了席。

    乔绾看着几人落荒而逃,心情顿时晴朗了许多,环视一圈,众人的目光纷纷避开。

    乔绾扬眉一笑,重新回到方才的位子,给自己倒了杯山梨酿,边喝边顺势朝前扫了一眼,而后手一僵。

    佳酿入喉,乔绾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呛着了。

    “咳咳……”乔绾咳的脸颊微红。

    倚翠忙将她手中的杯盏拿了过去:“公主,您怎么了?”

    乔绾摆摆手,拿过绢帕擦了擦唇角,再次看向对面。

    那书生模样的男子仍坐在那儿,只是今日穿着白色的书生袍服,左手拿着一盏茶,右手边仍放着一卷书卷,样貌白净俊秀,正看着她,温和的眼底也少见地显露一丝错愕。

    显然,他将她方才的“壮举”尽收眼底。

    乔绾未曾想竟会在此处还碰见这书生。

    鹤颐楼初见倒也没什么,二见他便撞见了自己从花阁里出来也便罢了,这第三次更是看着自己掀翻了世家小姐的茶桌……

    大抵是债多不压身,乔绾被这人瞧见的次数多了,反而没什么不自在了,她睨了眼书生手中的书卷,扬眉娇纵道:“书呆子,你来春宴还要带着书?”

    书生被她这一叫猛地回神,耳根红了红,忙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拱手道:“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看着他正经的模样,笑出声来:“你叫什么?”

    书生道:“在下姓程名清川,‘清川带长簿,车马去闲闲’的清川,祖籍在济州一带,现下是文相家的门生……”

    *

    玄色马车徐徐停在春宴外。

    司礼沉声道:“公子,到了。”

    马车内,慕迟低低“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下去。

    他坐在原处,手不觉紧攥了下,好一会儿才推开车门徐徐下马。

    不少人纷纷朝这边看来,而后怔于原处。

    那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一袭雪白袍服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丝云纹,姿容惊艳,于盛光里若雪肌玉骨,眉眼微转似飞雾流烟,如妖如仙。

    墨发更是如上好的绸缎,以一根简单的簪子半束起。

    察觉到众人目光,慕迟不悦地蹙眉,抬眸淡淡扫了一眼。

    众人只觉那一眼极为阴寒,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

    慕迟缓缓朝春宴中走着,不觉勾了勾唇,春光照在人身上,仿佛连身上的冰冷都消散了几分。

    文相和几名官员正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前来忙上前拱手行礼:“慕公子。”

    慕迟未曾应声,只径自朝前走去。

    文逊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旁的官员小声说着什么,只隐约听清个“公主”“簪子”。

    文逊下意识地看向慕迟的发冠,愣了愣。

    这金丝红豆簪看起来格外眼熟,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昭阳公主今日所戴,不正是此簪?

    文逊面色一喜,当下再不过问。

    慕迟仍朝春宴中央走去,一路上能察觉到不断有人将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

    他的脚步不觉微松,竟再没有方才被众人围观的杀意。

    然下瞬。

    “慕公子和公主当真般配。”有人小声呢喃,随即便是一片附和声。

    慕迟蓦地一顿,眉头皱了皱。

    不过就是发簪相像罢了,他怎会和乔绾那骄纵任性的小公主般配?

    一旁的司礼见慕迟停了一息,转头正看见自家公子微扬的唇角,纳罕地问:“公子今日心情不错?”

    慕迟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

    司礼忙垂首:“属下多嘴。”

    慕迟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司礼诧异地跟上,不知公子究竟是在应他,还是回方才那句“心情不错”。

    直至春宴中央,慕迟坐在上座,不觉抬头看了眼对面。

    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慕迟蹙了蹙眉,刚要开口,便听见身侧一声柔婉的女声传来:“慕公子。”

    慕迟听着这抹声音怔了下,抬眸看去,乔青霓正站在他对面的席位后,对他颔首行礼,脸颊微微泛着红,目光如水飞快从他头顶的发冠一扫而过。

    “昭阳公主。”慕迟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颔首回应便欲收回视线,下瞬却察觉到什么,重新看向乔青霓的发间。

    艳红翡翠精雕细琢而成的红豆藏在她的满头青丝中,如此熟悉。

    他看了许久,久到乔青霓的脸颊越发羞红,他唇角的温柔笑意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有双眸如被浓墨晕染一般漆黑。

    直到下座一声诧异的女声道:“你既是济州人,定见过不少雪吧?”

    男子温和应:“回公主,济州每年冬季便会大雪纷飞,最大时雪深两尺。”

    慕迟淡淡地移开目光,朝那边看去。

    乔绾坐在下座,前倾着身子,双眼莹亮地看着对面书生模样的男子。

    而她的头上,花蝶簪的蝶翼轻颤,翩跹欲飞。

    作者有话说:

    狗子:第一次戴情侣簪,有点紧张。

    狗子:谁说我和她般配的?我只是戴个簪子而已。

    狗子::)

    ◉ 40、书生

    春宴上依旧春光明媚, 却无端冷寂了许多。

    慕迟仍安静地看着乔绾头上悠悠振颤的蝶翼,恍若春光都被冻结,一切都变得格外漫长。

    他想到了当初司礼将那盒首饰送来时, 曾提及过“她给昭阳公主府也送了份贺礼”,可他未曾在意;

    想到她去花阁那日,在她的寝殿, 那个叫倚翠的侍女说“昭阳公主府给她送了补品”, 想必就是回礼;

    想到以往她送他成双成对的鸳鸯簪时, 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看, 而这次她却一次都未曾提及过……

    一旁的乔青霓看着眼前眉眼艳若芙蕖的男子,周身却盈满了震慑人心的冰冷,心弦不觉一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见正和外男谈得兴起的乔绾时微顿,睫毛轻颤了下, 声音也轻了许多:“慕公子?”

    慕迟平静地收回视线,落在乔青霓的发簪上, 神色并无半点异样,难辨喜怒:“昭阳公主的发簪……”

    乔青霓脸颊一热, 温婉地笑:“是皇妹送来的贺礼。”

    她说着, 飞快地看了眼他的反应。

    黎国只有两位公主。

    皇妹是谁,不言而喻。

    慕迟垂眸, 讥诮一笑, 嗓音阴柔:“原来如此啊。”

    竟是他从头到尾被戏耍了一番。

    “这簪子可有不对?”乔青霓低声问道。

    慕迟移开眸子,看向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席位, 又看向正和对面那个书生相谈甚欢的乔绾, 望了许久方才开口, 语调越发温柔,宛转着如带着钩子一般:“很好看,戴着吧。”

    话落,突兀地闷咳了一声,掩在身侧的手紧攥着,手背青筋突兀。

    乔青霓的目光微暗,继而抿了抿唇,从慕迟的发冠一扫而过,转身回到对面的席位款款落座。

    乔绾未曾想到眼前文文弱弱的书生竟是从严寒的济州来的。

    济州是大黎真正的最北端。

    乔绾曾听人说,济州每年冬季,树枝如银装素裹,房屋若雪霜垒筑,万物一片白,对济州更是生了几分向往。

    她以往给乔恒试药,日日肺腑灼热,如今倚翠每日给她煎药,虽然已经好受了许多,可体温仍比常人要高一些。

    尤其上月十五,没有去宫中试药,她即便喝了药,肺腑仍闷痛了一整日。

    她喜爱雪,喜爱那些严寒之地,那让她觉得舒适,她更喜爱严寒之地中旺盛的生命力。

    她想去的不只是济州,还想去大齐,甚至比大齐还要北的地方。

    如今碰见济州来的书生,她难免兴奋了些,又问了许多问题。

    譬如大雪日如何出行游玩,每日当真只吃面食,又催着他讲了不少关于冬日的故事。

    程清川倒未曾推辞,竟真的如说书先生一般,将活灵活现的济州娓娓道来。

    乔绾一时听得有些入神,直到四周一片沉寂,便是程清川都慢慢住了口,朝上座看去,脸色有些茫然。

    “怎么?”乔绾不解地回过神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迎上慕迟的视线。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漆黑,看不出喜怒。

    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他顿了下,轻描淡写地移开双目。

    他果真来了春宴。

    乔绾刚要收回目光,下瞬察觉到什么,看了眼慕迟的发冠。

    很眼熟。

    和乔青霓今日佩戴的一模一样。

    乔绾蓦地想起雁鸣山祭天的前一夜,自己曾满心欢喜地拿着一对鸳鸯簪去找慕迟,将其中一支给了他,并故作含蓄地提醒他“自己明日会佩戴此簪”的场景。

    可是,第二日,只有她一人戴了那枚簪子。

    虽然并非全无收获,最起码去楚州时,用那枚鸳鸯簪换来了数百两银子。

    如今倒是便迫不及待地戴上了。

    乔绾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收回视线看向程清川,见他仍看着上座,唤了几声没有反应,干脆半站起身凑到他跟前挥了挥手:“书呆子,你继续啊,方才你说到每逢落雪,小孩便不用去学堂了……”

    程清川反应过来,察觉到乔绾前倾的动作,红了红脸:“长,长乐公主先坐回去,在下便讲给公主听。”

    乔绾看了眼二人相隔近三尺的距离,皱了皱眉反而朝他凑去:“你没和女子说过话吗?”

    程清川被她反问的睫毛一抖,耳根更红了。

    上座传来“啪”的一声酒杯碎裂的声音,旋即有小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慕公子恕罪,小人这就去换新的杯盏来。”

    “快去传太医来,为慕公子包扎伤口。”

    “怎么做事的?竟敢伤了慕公子,去后庄领罚……”

    上座喧闹声阵阵,乔绾听着那群人口口声声的“慕公子”,不知为何听故事的兴致陡然消散,她顿了下便要坐回位子。

    却没等她动,便听见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长乐公主当真是不知男女之防啊,莫不是把你在花阁的做派带到春宴来了?”

    乔绾拧眉,转眸看去。

    方才离开的赵滢此刻已经换上一件碧玉石色镶花纱裙,脸颊虽仍隐隐泛红,但看起来不会留疤。

    赵滢嘲讽地瞪了乔绾一眼,又看向一旁的书生,随后一怔,这书生……她只觉像极了曾随在文相身侧的一个备受器重的英俊门生。

    可那时她只远远瞧着,看不真切,眼下也顾不上细想,只道:“这位公子你可不要被骗了,这位便是咱们大黎赫赫有名的长乐公主。”

    乔绾老神在在地看着她,且不说程清川亲眼看着她从花阁走出来的,便是不知又如何?

    她若在意每一个人的眼光,早累死了。

    程清川站起身,对赵滢拱手道:“多谢姑娘提点,在下确听过长乐公主的名号,听闻此番长乐公主带头捐银近二十万两,在下佩服不已。”

    乔绾的表情古怪地变了变,她虽将一些玉石明珠兑成现银,可因实在太多懒得盘点。

    而今才知,那竟是足足二十万两!

    赵滢一怒:“你这书生莫不是不知,她可是常去花阁的!”

    乔绾的思绪仍沉浸在二十万两的余震中,闻言并无反应。

    程清川笑道:“这世间男子行了善事,若私下出入青楼,便被赞为风流雅士。长乐公主也是风流雅士了。”

    乔绾总算因这番话回神,不觉多看了这书呆子几眼。

    赵滢见说不通程清川,只得瞪向乔绾。

    乔绾慢悠悠地看了眼桌上的热茶。

    赵滢察觉到她的目光,想到她方才掀桌子的场景,脸色一变,飞快地后退半步,哼道:“我是来向长乐公主下战书的。”

    “待会儿射箭,我愿领教长乐公主的箭术,临阵脱逃者便庡㳸是主动认输。”

    她方才便一直看着这边,慕公子果真只在意昭阳公主,而乔绾却连上座都坐不过去,只能待在下座,还无人请她回去。

    往年乔绾箭术平平还总大出风头,而今她一朝失宠竟还如此招摇,她自然要挫挫她的威风。

    扔下这番话,赵滢便转身离去了。

    可这番动静,却还是引来周遭所有人的注目。

    乔绾的箭术,参加过春宴的人都清楚,不过是三脚猫的水准罢了。

    那赵滢却是卫将军嫡女,箭术虽说不上精通,却比乔绾要好上一些的。

    只是往年乔绾是乔恒最为宠溺的十一公主,众人不敢得罪,而今……众人难免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乔绾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可要她认输,绝不可能!

    “公主……”倚翠担忧地唤她,“那赵滢欺人太甚,您不该应她的。”

    “怕什么,”乔绾冷哼,“这不是还有一个时辰呢,先练练。”

    过去教习软鞭的武学先生曾提过,射箭自有其窍门之处,而她在那位先生指点下,竟真的几次射中靶心。

    不过后来先生告老还乡,她再未射中过靶心,也便失了兴致。

    思及此,乔绾环视一遭,想寻个武学造诣高的熟人再指点下自己。

    可周围人都懒得趟这趟浑水,只想瞧个热闹。

    乔绾不觉将目光落在上座。

    慕迟拿着酒杯的手一僵,手掌被碎片刺透的伤口早已止了血,留下一道鲜红的口子。

    他即便没抬头,也知乔绾正在看着自己。

    只有她,目光大胆又全无规矩礼法。

    他知她想做什么,不过就是教她射箭。

    可头上的红豆簪仍如火苗一般在他的心口灼烧……

    “你,陪本公主练箭去。”乔绾骄纵的声音自下座传来。

    慕迟呼吸一紧,顿了几息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乔绾却未曾看他,正一手指着对面的书生,扬了扬下巴催促:“快点啊,书呆子。”

    说完已经率先朝围场走去。

    书生错愕地看了看四周,却还是听话地跟了上去。

    慕迟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红衣少女与白袍书生,于一片繁闹丽嘉里渐行渐远。

    他攥着酒杯的手不断收紧。

    一滴一滴的血珠沿着杯盏滴落在桌面上,溅起朵朵血花。

    手掌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

    围场。

    乔绾将弓箭和箭袋交给程清川,凑到他身边悄悄道:“你放心,咱们就是做做样子。”

    程清川咳嗽一声,脸颊红了红,忙退后几步离她远了些:“做做样子?”

    “嗯,”乔绾点点头,上下打量着他,“你一个文弱书生,大抵也没抓过弓箭,待会儿就随我做就行。”

    “那长乐公主的比试岂不是要输了?”

    “本公主会输?”乔绾扬眉道,“我可是长乐公主。”

    程清川不解地看着她。

    乔绾眉梢一挑,笑道:“待会儿我便让人将赵滢绑起来,等春宴结束再放开。”

    她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反正赵滢自己说的:临阵逃脱者便是主动认输。

    程清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道:“长乐公主……聪慧过人。”

    乔绾得意地笑了笑,搭弓引箭,不忘督促程清川和自己学。

    程清川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做起来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乔绾射出一箭,长箭堪堪擦着靶子射了过去。

    反而是旁边的靶心处,直直刺入一根长箭,箭羽仍微微颤动着。

    倒衬的自己那支掉落在地的箭格外凄惨。

    乔绾神色僵硬地扭头看向程清川,半晌道:“凑巧?”

    程清川难为情地笑笑:“在下学文之余,也曾练武防身。”

    乔绾眼睛一亮,拿着箭袋走到他跟前,亲自为他抽出一根箭,递给他:“你再……”

    她的话并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拉弓引弦的响动。

    乔绾只觉自己的发髻极细微地动了下,凌厉的风声擦着她的发梢疾速穿行。

    “公主小心。”身侧有人轻拉了她一下。

    射出的箭矢如冰冷的针,极准地刺中靶心上的旧箭中心,而后如茹毛饮血的獠牙嗅到血肉,一点一点地钻入,将本嵌入靶心的长箭劈开,狼狈地散落一旁。

    新箭“砰”的一声深深嵌入靶心之中,箭羽剧烈地颤动着。

    乔绾被程清川拉着,发间的花蝶簪轻轻晃动了下,掉落在地上。

    花蝶簪的蝶翼被长箭刺穿,蜷缩在一起,再没有之前栩栩如生的模样。

    乔绾怔怔地看着滚落泥土的花蝶簪,身前响起几声脚步声。

    “见谅,手滑了。”

    温柔的嗓音传来,慕迟随意把玩着手中冷银色的弓箭,缓步走到乔绾跟前,极其自然地俯下身去,看见书生拉着她手腕的手微顿,而后将花蝶簪捡起,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抬眸无辜道,“怎么办,它好像坏了。”

    乔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一箭是从她头顶射出的,她后背一寒,眉头紧锁怒视着慕迟:“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乔青霓任侍女搀着,姿态文雅地走了过来,停在慕迟身后。

    慕迟看着乔绾的怒容,倏地笑出声来,他抬手抚弄了下发冠簪子上嵌着的红豆:“多谢长乐公主的,一番美意。”

    最后四字,一字一顿。

    乔绾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乔青霓:“哦,不客气。”

    作者有话说:

    恶魔耳语:狗子,你老婆要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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